正文

如果牆會說話

(2008-09-05 13:48:39) 下一個
  纜車徑一號是一所三層樓老房子,樓齡六十多年,四十年代已經蓋好,屬於一戶姓區的人家,祖先有理想:區氏三兄弟,共住三層樓,彼此照應,團結一起。
  可惜孩子們長大了,全部另有發展,到最後分了遺產移民外國,對這層隻準住不準賣的祖屋不屑一顧,托銀行租了出去。
  二房東又另外分租給三房客,三層樓不同姓氏,卻也融洽。
  纜車徑一號幾乎變成大雜院,全盛時期,三戶人家十二個孩子共養了兩隻狗四隻貓。
  房東換了又換,房客搬進搬出,老房子位置在一間英文書院旁邊,住客可以聽得到上下課打鈴聲,它始終沒有拆卸改建,因為地盤狹小,救火車上不去,發展商束手無策,它反而生存下來。
  試想,老房子經過那麽多人,每戶人家都有一個故事,如果牆有耳朵,靜靜聆聽,如果牆會說話,把聽到的故事都轉告我們,該是多麽有趣的事。
  可是,牆不會說話,隻得由人來說。
  第一個故事開始的時候,纜車徑一號的粵籍主人已經移民,一個從上海來的小生意人車炳榮帶著妻兒與積蓄南下,看中了這層沒有電梯但房間寬敞的房子,他把它頂了下來做二房東。
  “看”,車先生說:“這方向還可以看到一線海,全層房子用煤氣,多方便。”
  車太太還未克服離鄉別井之苦,呆視那一角藍得如寶石般的海水,內心有絲愴惶。
  忽然之間聽到一陣急驟的鈴聲,她驚問:“這是什麽?”
  “隔壁華南英文書院放學了。”
  “什麽叫書院?”
  “就是我們中學的意思。”
  “將來,安真也讀英文?”
  “不會英文怎麽行,還得學廣東話。”
  九歲的車安真坐了三日三夜火車抵達新環境,一切新奇有趣,她追蹤一隻玳瑁貓一直到二樓,二樓開著大門,她跑進客廳。
  一個年齡相若的小女孩抬起了頭,笑問:“你新搬來?”
  不知怎地,安真聽懂了她的話,點了頭,“我叫車安真。”她寫給她看。
  “有人姓車子的車?”那小女孩訝異,“我叫忻芝蘭。”
  她也把三個字寫出來。
  玳瑁貓跳上她的膝頭,忻芝蘭有一對大眼睛,下巴尖尖,實在漂亮。
  安真記得非常非常清楚,那時是黃昏,一絲金光自木窗戶溜進來照在忻芝蘭身上,連人帶貓,似罩著金粉,好看極了。
  忻家有一部收音機,放在很高的櫃頂,叫它話盒子真沒錯,正在呢喃著唱吟不知什麽調子,似和尚誦經,難聽得叫安真駭笑,安真比較喜歡國語時代曲,像《玫瑰玫瑰我愛你》。
  安真試探地問:“芝蘭一起玩?”
  芝蘭點點頭。
  那天晚上,安真聽見母親說:“我與樓下忻太談過,她願意續租。”
  “那很好。”
  “胡太太習慣嗎?”
  “她說民風是真正純樸,似君子國般,每日傍晚必下一場甘雨消暑,隻是買不到塌苦菜及小棠菜,我到菜市去看過,這裏也沒有雞毛菜。”
  車先生感慨,“四散了。”
  他妻子說:“我昨夜做夢看到堯哥同我說話。”
  車先生連忙安慰她:“安真倒是結交了新朋友。”
  “小孩子,無心事。”
  這時安真插嘴:“樓下住了什麽人?”
  “一位姓簡的先生,你別去打擾他。”
  “為什麽?”
  “人家是位作家,愛靜。”
  說到作家,人人肅然起敬,連小安真都好奇地問:“他是一個講故事的人?”
  “是呀,簡太太漂亮極了,像個女明星。”
  安真問:“他寫什麽故事,可給孩子們看?”
  “簡先生寫武俠小說,刊登在《今晚報》上。”
  車先生問:“有名氣嗎?”
  “還不,但將來一定出名。”
  車先生笑問:“你是車半仙?”
  車太太讚歎:“寫得好看極了,他送我一部江南奇俠,我不能釋手,整日帶在身邊。”
  車先生問:“忻家做什麽?”
  “在政府機關做文員,升了幫辦,可住宿舍。什麽叫幫辦?”
  車先生說:“是公務員中警官的意思。”
  “忻太太吸煙。”
  “你呢,愛打麻將,亦非好習慣。”
  車太太感慨,“不打了,找不到搭子,我不會搓廣東牌。”
  如果牆會說話,它會這樣講,車忻簡三戶人家,難得有緣共住一個屋簷下,應守望相助。
  才安頓下來,一日,車先生興奮地說:“安真安真,帶你出去看熱鬧。”
  安真問:“什麽事?”
  “學校不是放假一天嗎,英女皇伊利沙伯二世加冕慶祝遊行。”
  車太太問:“英國女皇關我們什麽事?”
  車先生頓足,“你真胡塗,這城叫殖民地,是英屬領土你可知道。”
  “什麽,亦是租界?”
  “我明日找本曆史書你讀,你就明白了。”
  “嗬對,我想起來,清朝戰敗,由慈禧太後把小島送給英人賠罪,可是這樣?”
  “安真,快換衣服。”
  安真記得那是一個夏季的黃昏,到了大馬路旁邊,已經有人比他們早到。
  許多人端了小凳子來,坐在他們父女前邊的是一對年輕男女,男的是外國人,金頭發,大眼高鼻子,長得十分英俊,女的卻是華人。
  安真在她身後,看不清她容貌,她穿著車太太口中剪去一截的旗袍,那種唐裝衫下襬被晚風掀起,露出她蜜黃色纖腰,那美好身段叫安真印象深刻。久久之後,仍然記得那一幕,至於遊行有什麽節目,她反而忘了。
  那外國男人與她態度親昵,一隻手一直搭在她肩膀上。
  四周圍的人對這對華洋情侶似乎有點抗拒,但卻沒有非議。這本是一個華洋雜處的城市。
  安真天天一身白襯衫卡其褲,但芝蘭卻穿大蓬裙,裙子裏還有一把傘似層層網紗做的大襯裙。
  她長得美,也愛美。
  她們在談一個嚴肅的問題,聲音很低很低,似在耳語。
  芝蘭歎息,“我想我是完全地愛上了他。”
  安真猶疑地問:“那感覺怎麽樣?”
  “太好太好。”
  安真搔搔頭,“像吃巧克力冰淇淋嗎?”
  芝蘭的聲音更低,“我真愛接近他,把臉貼在他背脊,聞他氣息,聽他心跳,有說不出的滿足感覺,剎那間渾忘父親的病,母親的眼淚,我根本不想回家。”
  安真十分向往,嘩,戀愛。
  “他長得是否英俊?”
  “高大漂亮。”
  “多大年紀?”
  “二十一歲。”
  安真心想,啊!那麽老。
  “他已經在航空公司工作。”
  “忻伯母可知道這件事?”
  芝蘭憂鬱地說:“她傷心欲絕,整日陪父親進出醫院,已無暇理會我。”
  安真挺胸,“幸虧我們已經長大。”
  芝蘭站起來,走到牆壁麵前,把整個身體平貼上去,像一隻倚停在花瓣的蝴蝶,她忽然咕咕地笑。
  “安真,如果這牆有耳朵,我們的心事,它全知道。”
  這倒是真的,少女的憧憬,愛戀、恐懼,都在傾談的時候毫無保留地流瀉出來。
  “安真,牆知道的故事最多。”
  說著,芝蘭淒然流下淚來。
  樓上,車先生正問妻子:“安真什麽地方去了?”
  “在芝蘭處吧。”
  “那女孩早熟,叫安真不要與她太接近。”
  “都十八九歲了,也該成熟啦。”車太太處之泰然。
  “你這安樂派。”車炳榮頓足,“我看到有男人深夜送她回來,二人在門口吻別,作風大膽。”
  “年輕人不知有長輩偷窺。”
  車炳榮拉長麵孔,“安真對男女之間的事知多少?”
  車太太緘默。
  “你有無灌輸她兩性知識?”
  車太太打敗仗,“那怎麽好意思說,像我們,漸漸也不是都明白了。”
  “我想你還是直接與她講一講的好。”
  “難以啟齒。”
  安真從樓下上來,剛好聽到這一句。
  那夜,她臨睡之前,決定有空到大會堂圖書館去尋找有關知識資料,免叫母親大人為難。
  她躲在一個角落,翻閱生理?生書籍,深切了解到兩性身體內外結構。
  然後,大膽地跑到遊客區窄巷的外文圖書文件,一本正經要求購買有關畫冊。
  叫安真訝異的有兩件事,第一:圖書售價極之高昂,第二:圖片所示,不堪入目,胃口倒足。
  她不敢帶回家,把圖書棄置在街邊垃圾桶裏,才籲出一口氣。
  連平常談得來的馬逸迅叫她,她都偽裝聽不見,匆匆避開。
  那天晚上,她做功課到深夜,心血來潮,忽然走到長窗往樓下看。
  纜車徑還有城中僅存的一盞煤氣路燈,燈下有一對年輕男女,在小小斜路上緊緊擁抱,女的分明是俏麗的忻芝蘭。
  男的身形高大,長著寬肩膀,與芝蘭緊緊擁抱,兩人之間無一絲空隙。
  良久良久,終於,遠處傳來犬吠,三樓有人開燈,他們才戀戀不舍地分開。
  安真那晚失眠。
  不久之前,她們一起去看電影,戲演到一半,男女主角接吻了,兩人還會異口同聲地喊:“唷、肉酸!”
  可是今晚,不知在什麽人的英明領導下,她竟然親身演出這一幕。
  安真覺得她與童年好友之間忽然有了距離。
  第二天在早餐桌子上,車炳榮同妻子說:“昨夜,你親眼看見了?”
  車太太咳嗽一聲,看了安真一眼。
  車先生說:“安真,忻芝蘭是壞女孩,你不要同她做朋友。”
  安真為著保護朋友,忽然說:“他們快要結婚了。”
  聽到結婚二字,車氏伉儷的麵色馬上緩和下來,“怎麽沒聽忻家提起?”
  “因為忻先生有病,婚事不得不押後,要不然,一早舉行婚禮。”
  車太太點頭,“早點結婚也好。”
  安真乘機顧左右,“媽媽,你幾歲結婚?”
  “我們那一代多數早婚,二十歲已算遲了。”
  車先生卻打蛇隨棍上,“安真,你給我好好讀書,我拚了老本讓你做大學生,為著自己前途設想,你一定要努力學業。”
  安真低著頭唯唯諾諾。
  車太太想起來,“安真,你那位馬同學呢?”
  安真喝完豆漿,站起來,拎起書包,“我上學去了。”
  輕快的走到一樓,看見忻先生坐在藤椅子上曬太陽,一邊逗小貓玩。
  安真說聲早。
  忻先生抬起頭來,瞇著雙眼看著安真,像是不認識她似的,瘦削的麵孔如骷髏般,了無生氣,分明已經病入膏肓。
  安真害怕了,退後一步,繞路匆匆上學去。
  在學校裏,馬逸迅追上來,“安真,安真,你為什麽不睬我?”
  安真見他問得那麽有趣,不禁回頭嫣然一笑。
  少女的嬌嗔叫那年輕人神往,他鬆口氣,“不是說在設計上有點困難嗎?”
  安真點點頭。
  “三時在圖書館見。”
  安真說好。
  馬逸迅提醒她:“建築係畢業生隻得入學生四分之一。”
  安真立刻感覺到壓力,小臉上添了陰霾。
  馬逸迅又即刻安慰她:“不過安真你成績平均。”
  這時,另外有同學過來同安真說:“星期六聶健人家開舞會,你也一起來吧。”
  安真搖頭:“我家裏有事。”父母一向不準她參加這種舞會。
  同學不以為然,“安真你什麽都好,就是反社交。”
  可是馬逸迅反而高興,“我也沒空。”
  “你,”同學揶揄他:“你是安真的侍從,安真說什麽都是命令。”
  馬逸迅漲紅麵孔。
  待同學走了,安真轉過頭來問:“他們為什麽那樣說?我是那麽霸道的人嗎?”
  馬逸迅看著安真的蘋果臉,忽然溫柔地說:“你這蠢女。”
  “什麽,你說什麽?”安真笑著把一本筆記簿朝他丟過去。
  放學,馬逸迅替她補習完畢,安真帶著茅塞頓開的快感回家。
  經過二樓,看到人影一閃。
  她警惕地輕喝:“誰?”
  有人輕輕咳嗽一聲,“是安真嗎?”
  “是,你是誰?”
  “我是芝蘭的朋友甄子謂。”
  他自樓梯後走出來。
  嗬,長得真是英俊,皮膚金棕色,不像是純種華人。
  安真詫異,“芝蘭叫你在這裏等?”
  他笑答:“是。”
  “為什麽不到二樓她家去?”
  這甄子謂倒也老實,“芝蘭的家人不歡迎我。”
  安真掏出一樓鎖匙,開了空屋的大門,“你不介意的話,請進去等。”
  叫人看見了,特別是房東車先生,可能會召警。
  “謝謝你。”
  安真問:“你怎麽會認識我?”
  “芝蘭說,你是她最好的朋友。”
  安真點點頭。
  她忽然想起芝蘭說過,如果牆有耳朵……這個黃昏,它一定會聽到情話綿綿。
  安真一邊抄筆記一邊咕噥;年輕情人,有什麽地方可去?雙方家長都不讚成子女談戀愛,戲院、咖啡室,都不能久留,偏偏他們又有說不完的話。
  天快黑了,芝蘭上來找安真。
  “一起去吃豬扒飯。”
  安真笑,“功課忙,我不去了。”
  “謝謝你,安真。”
  安真似有預感,“芝蘭,你小心點。”
  芝蘭笑而不語。
  “忻伯身體如何?”
  芝蘭淒然答:“醫生說隻不過等日子罷了,半夜,時常聽見母親伏在他身上哭泣。”
  安真愛莫能助,低下頭來。
  “日後,她打算返回內地靠親戚,我絕對不會跟她回去。”
  安真衝口而出:“那麽,同甄子謂結婚吧。”
  芝蘭忽然伸出手來,擰一擰好友的麵孔,“你真可愛。”
  安真當然聽出語氣中的貶意,可是不明白芝蘭為何揶揄。
  這時,車先生咳嗽一聲,“誰,誰在門口?”
  芝蘭連忙說再見。
  那甄子謂高大身影就在她背後,他倆拉手離去。
  安真隻想好友快樂。
  過兩日她看到母親與忻太太說話。
  忻太太長年累月穿著深色衣裳,人非常瘦,非常沉默,十足十是悲劇主角。
  安真知道母親可以說的有限,做得到的更有限。
  她們絮絮談了很久,忻太太不住流淚。
  隨後安真才知道,忻先生又被送到醫院去了,芝蘭終日不在家似不甚關心父親病情。
  安真說:“她不是麻木,她隻是逃避。”
  車太太不以為然,“做女兒應當侍候父母,安真,你不會棄父母不顧吧。”
  安真連忙握住母親的手,把臉貼上去,“噫,我要纏住你不放,做了外婆,你要為我帶孩子,好讓我放心發展事業。”
  車太太笑了,“真一樣自私。”
  那日安真拉了芝蘭去飲冰室。
  兩人叫了菠蘿刨冰,安真說:“多陪陪母親。”
  “我們之間沒有話題。”
  “怎麽會,世上隻有母女最親密。”
  “因升學問題吵過一場,以後無話。”
  “你盼望升學?從來沒與我說過。”
  “安真,好羨慕你仍然同十二歲時一般純真。”
  安真跳起來:“幼稚,你是說我智能低。”
  “不不,我是真心讚美你。”
  “馬逸迅也那樣取笑我。”
  芝蘭微笑,“那是你的男朋友吧。”
  “不不,我們手都沒拉過。”
  芝蘭又笑。
  安真問好友:“芝蘭,為何狂躁不安?逆境始終會過去,請忍耐一下。”
  “這些都是你那本‘我的日記’寫下的格言嗎?”
  安真氣結。
  “我與你不同,安真,我與父母不和,我隻覺得我需要的他們無法供給我,我不滿現實,我虛榮,我願意出外尋找我想要的生活。”
  “芝蘭,危險。”
  “顧不得了,總得拿東西去換。”
  “你說得似一場賭博。”
  芝蘭歎息:“我看不到前途,一片黑暗,叫我心煩。”
  盡管父親垂危,忻芝蘭仍然穿著大篷裙與極高的細跟鞋在樓梯間奔上奔落,花蝴蝶似。
  翌日下午,車炳榮收到一封掛號英文律師信。
  他讀過一遍,皺起眉頭,不放心,叫女兒:“安真,過來,把這信讀一次。”
  安真說:“是。”
  一邊讀一邊變色。
  車太太過來問:“什麽事,告訴我呀。”
  車炳榮答:“業主通知我們,年底之前要收回纜車徑一號。”
  “啊,終於要搬了。”
  車炳榮說:“已經住了十年,租金廉宜,也算是造化。”
  哎呀,安真驀然想起,不知忻家搬往何處。
  車太太攤攤手,“要準備搬家啦。”
  “仍然在山上找吧,方便安真上學。”
  安真感激不已,也許,芝蘭所欠缺的,就是父母這一份關懷,忻氏夫婦自顧亦難。
  “山上租金貴。”
  誰知車先生笑笑說:“誰說租,趁早買下來是正經,地皮會一年比一年值錢。”
  他們母女放心了。
  “你去同忻家說一聲。”
  “他們……”
  “太太,我們隻能顧自己,近半年他們也沒交房租,我都不打算追討。”
  車太太黯然,“也隻能這樣。”
  安真咳嗽一聲,“芝蘭可否暫住我們家……”
  這次連車太太都搖頭,“安真,她對你沒有好影響。”
  安真不出聲。
  她看著母親把業主收樓的消息告訴忻家,忻太太卻意外地沉著,隻“嗯嗯”地應著,彷佛是別人的事,又似苦惱已夠多,再多一件亦無所謂。
  安真從露台看出去,同母親說:“業主是打算拆掉重建吧。”
  車太太沒有回答她,她正聚精會神研究新居間隔。
  馬逸迅在課室外等安真的次數漸多。
  有時手上還拿著安真愛吃的三色冰淇淋。
  “搬到什麽地方住?”他挺關心。
  “是一幢叫福寧台的大廈。”
  “咦,就在我家附近,我住福慶樓。”
  安真倒有點高興,但她仍然舍不得纜車徑。
  “等等,冰淇淋濺到鼻尖上了。”
  安真?腆地笑,她以為馬逸迅會用手帕替她揩掉,誰知那小馬做了一件令她驚怖戰栗的事。
  他忽然趨近她,伸出舌頭,把她鼻尖上那點奶油舔去。
  安真隻覺一絲麻癢,似被蛇咬似,忍不住尖叫起來,扔下冰淇淋以及書本筆記,發瘋似狂奔回家。
  跑到一半她痛哭起來,一時不敢見母親,用鎖匙開了二樓大門,進洗手間,把鼻子狠狠的洗了又洗,直至通紅,然後,坐在那張舊沙發上發呆。
  可怕,馬逸迅撞了邪,竟像野獸般冒犯她,她還一直把他當好人。
  出了一身熱汗的安真漸漸安靜下來。
  她忽然聽見極輕俏的咕咕笑聲。
  安真霍地站起來,“是你嗎,芝蘭,你一直在這裏?”
  她逐間房間找過去,但二樓空無一人。
  純是她的幻覺,不是有人嘲笑她,抑或,是牆會說話?
  又隔了一會兒,安真才走上三樓回家。
  車太太看見她,詫異地問:“你到什麽地方去了?馬逸迅把你筆記本子送回來。”
  安真猶有餘悸,“他走了沒有?”
  “稍坐一會就告辭了,”車太太微笑。
  “非常有禮,伯母前伯母後,十分關心你。”
  安真不出聲。
  “我問了他幾句,他家裏三兄弟,兩個哥哥都是專業人士,父親是建築事務所東主,母親是真理女中校長,雖然是廣東人,卻不算高大。”
  嘩,短短幾分鍾把人家身世調查得一清二楚。
  安真咬牙切齒的說:“求學時期,我不會交男朋友。”
  車太太輕輕說:“留意一下也是好的。”
  “我會先努力功課。”
  “女孩子做書蟲也不好,喂,安真,我同你說話,你想到什麽地方去?”
  筆記裏夾著一封信,用英文書寫,措辭流利,不愧是高材生,他一味致歉,並且要求安真給他一次機會,他以後一定守禮。
  但是,他也陳情:“是你那俏麗天真似幼兒般神情使我情不自禁,想來,是我未能克製誘惑之故,我一向理智,人人說我品學皆優,不知為何這次失態,乞請原諒。”
  安真把信撕掉。
  她知道母親時時來搜她房間,做得頗為含蓄,主要是看她有無吸?之類,萬一看到這封信就麻煩了,她是否原諒他倒全是另外一回事。
  安真找到芝蘭,把心中煩惱盡訴。
  芝蘭隻是笑,笑完又笑,像是聽到世上至好笑的事一樣。
  “安真,你好象隻比我小九個月。”
  安真愕然,“這有什麽關係?”
  她指著安真,“你的內分泌同八歲女童毫無分別,奇哉怪也。”
  安真氣結,“依你說怎麽辦才是?”
  “他很喜歡你,想趁勢吻你一下,也屬平常。”
  安真怒不可遏,“我看錯了他。”
  芝蘭又笑,“一時也與你講不通,你別小題大做,明日見了他,
  處之泰然,也就是了。”
  “我想告訴教務主任。”
  “拜托你!”芝蘭笑得滾倒在舊沙發中。
  她好似渾無煩惱。
  “芝蘭,你們家打算搬到什麽地方去?”
  她毫不在乎搖搖頭,“不知道,過一天算一天。”可是聲音裏有一絲外人聽不出的淒惶。
  “芝蘭——”
  “安真,我們且說些開心的事。”
  “芝蘭,別忘記到福寧台來探訪我。”
  “真是個好地名,安真住在福寧台,於是福壽康寧。安真,你是前生修過的一個人。”
  “芝蘭,近日你說的話我都不太明白。”
  “是嗎,不要緊,不影響我倆友誼。”
  “芝蘭,為什麽這陣子不見甄子謂?”
  “航空公司調他到星馬工作,三個月後回來。”
  “你與他——”
  芝蘭忽然趨到安真身邊,輕輕講了幾句。
  安真聽完,十分震驚,用手掩住嘴,不知說什麽才好。
  芝蘭微笑,“所以,隻有你還是孩子。”
  天色漸漸暗了。
  第二天一早,車炳榮特地出去買了張報紙,放在桌子上,笑著與
  妻子說:“現在要叫他簡老板了。”
  “這就是他創辦的報紙嗎?”
  “我已向報檔訂閱,一定要捧場。”
  車太太說:“啊,叫港報。”
  “看不出一個文人有那樣的魄力,安真,記得簡先生嗎?送武俠小說給你那一位。”
  安真過去打開報紙,第一版新聞圖片驚心動魄,安真本來在吃早餐,一塊?包硬是哽在喉嚨咽不下去。
  新聞圖片中漫山遍野都是衣衫襤褸的難民,被軍裝警察似狗般追趕,抓上警車,奇是奇在有大量普通市民送糧食給這批難民,他們搶到?包就往嘴裏塞,叫人心酸。
  車太太哎呀一聲,握緊丈夫的手。
  車炳榮低聲說:“幸虧出來了。”
  副刊有簡先生親筆撰寫的招牌武俠小說,叫做《玉劍痕》,安真如獲至寶,立刻拜讀起來。
  車先生指著報紙,哈哈大笑,“我有個名人房客。”
  在學校斜坡上,馬逸迅朝安真追上來。
  安真猶有餘悸,“不要走近我!”
  “安真”,他垂頭喪氣,“你聽我講。”
  “我討厭你。”
  同學們聽見呼喝聲,紛紛轉過頭來看個究竟,馬逸迅隻得看著車安真走開。
  安真躲得男生遠。像他們身上有惡性傳染細菌,同時,她覺得自己也有責任,於是更加慎於言行,穿中性服裝,不施脂粉,目不斜視。
  一星期後的一天,放學回家,聽見哭聲。
  安真知道忻先生已經辭世。
  在旁人眼中,病人掙紮了那麽久,吃盡苦頭,到最後,皮色?黑,焦痕處處,慘不忍睹,能夠解脫也是好事,可是當事人孤苦無依,不得不哀哀痛哭。
  忻芝蘭一個人坐在梯間發呆。
  安真跑過去坐在她身邊,芝蘭把頭靠在好友肩上,她輕輕說:“記得嗎,九歲時,我們時時坐在簡先生門口談天。”
  “簡先生會給我們吃果仁巧克力。”
  “我多土,不知果仁好吃,竟當核那般吐出來。”
  芝蘭終於擁抱著安真痛哭。
  車太太探頭到梯間,“芝蘭,請過來一下,我有話同你說。”
  車太太斟杯熱可可給芝蘭,安真遞上熱毛巾給她抹臉。
  車太太輕輕說:“車先生會幫你辦事。”
  “麻煩車伯伯。”
  “你不必客氣,我與你母親談過,她決定回鄉,也難怪她,她對這個城市沒有好印象,離開傷心地,去投奔親戚,好過孤零零一個人,聽她說,你不願跟她。”
  “我會照顧自己。”
  “芝蘭,年底這所房子要交還業主。”
  “我知道。”
  “下個月我家要搬走。”
  “我知道。”
  “你一個人住這裏方便嗎?”
  “我沒有問題。”
  “你有錢付水電費用嗎?”
  “車伯母不要為我擔心。”
  “這是我們新地址電話,你有急事,不妨找我們。”
  “謝謝車伯母。”
  一般兩個女孩子,站在一起才發覺一個水靈靈,老練成熟,而她的女兒仍似一團粉,表情像幼兒,車太太歎口氣。芝蘭來到梯間,忽然劇烈嘔吐起來。
  安真拍著她的背脊,“什麽事?什麽事?”
  芝蘭摀著嘴,“我自小這樣,哭過了頭,就會吐。”
  安真耳畔一直聽見嗚嗚啼哭聲。
  車炳榮也睡不著,同妻子說:“纜車徑一號似一個微型社會,有人歡喜有人愁,三戶人家,各有運程,各有緣法。”長歎一聲。
  “中國人那樣相信宿命,是真有其事吧。”
  “不由你不信。”
  “我在想,”車太太說:“能不能暫時收留忻芝蘭。”
  “太太,我知道你動了善心,可是忻芝蘭不比安真,那是一個不安分的女子,人大心大,想法不一樣,她一進門,吃的用的,要求都與安真不同,男朋友一定跟著上門,看樣子還不止一個二個,屆時教訓她不是,管教她又不是,白白吃力不討好,得罪人家,你看她打扮行為,都不是一個小女孩了,那不是加雙筷子那樣簡單的事。”
  半晌,車太太不得不說:“你講得對。”
  安真全聽到了。
  接著一段日子,忻太太回鄉,車家搬新居,都是大變遷,安真忙,芝蘭似乎更忙,碰不到頭。
  新居入夥,地方簇新光潔,安真的寢室有扇大窗可以看到海景,她不由得喜新嫌舊,況且,這房子是車家的。
  車先生得意地說:“九九九年期,待我百年歸老,房子屬於安真。”
  安真問:“九百九十九年?”
  “不,”車太太說:“地權租借期不過到一九九七年。”
  “嗬,那也是多年之後的事了。”
  “安真,時間比你想象中要過得快。”
  安真不以為意,那句話是中老年人的口頭禪。
  “安真有嫁妝了。”
  安真忽然板起麵孔,“我不嫁人。”
  “神經病,怎麽說這種話。”
  “男生討厭。”她一別轉頭走開。
  車太太叫:“安真——”
  車炳榮說:“隨她去,難得她肯勤力讀書,總比天天有男同學來找的好。”
  一日放學,安真發覺家中有客,她不相信雙眼,馬逸迅居然找上門來,而車太太居然與他談笑甚歡。
  “你來幹什麽?”她立刻趕客,“走走走。”
  車太太向客人陪笑,“是我寵壞了安真,不好意思。”
  安真說:“馬逸迅,你以後都不必再來,我倆不會有任何進展。”
  馬逸迅自覺已盡了最大努力,隻得歎口氣站起來告辭。
  安真說:“巧克力帶回去你自己吃。”
  車太太搖頭。
  “好,好,”那小馬舉起雙手投降,“我死心。”
  “以後不要再來騷擾。”
  馬逸迅打了敗仗,失意而去。
  車太太責問女兒:“為什麽那樣對同學?”
  “媽,你引狼入室。”
  車太太啼笑皆非,“是不是狼,憑我的經驗,還看得出來。”
  “我對男生失望,女子但凡爭氣,不需要他們假殷勤。”
  車太太不由得擔憂,“這種想法有何根據?”
  “你看芝蘭的男友,平日簇擁著她,佯裝無微不至,一旦目的達到,在她危急之時,突然失蹤,影子也不見。”
  車太太沉默一會兒,“安真,芝蘭的遭遇是個很壞的例子,不能作準。”
  安真卻很肯定,“不,都一樣,可憎!”
  過兩日,益發證明車安真的看法完全正確。
  她去探訪芝蘭,發覺她一個人住在二樓,把那張舊沙發當床,看到安真,神情有點冷淡。
  “你沒有上班?”
  她答非所問:“子謂就快回來了。”
  “找到地方搬沒有?”
  芝蘭伸一個懶腰,“從前,我們住在樓下,老是聽見樓上的腳步聲吵得很,現在可靜下來了。”
  “芝蘭,這些髒衣服我幫你拿回去洗。”
  “安真安真,你為什麽扮紅十字會,別擔心,子謂即將回來。”
  安真不知說什麽才好,萬一芝蘭真的流離失所,即使父母反對,她會帶她回家。
  自纜車徑出來,她想到書局訂一本參考書,便往銀行區走去。
  在商場門口,她看到了一個人。
  他是高大英俊的甄子謂。
  安真幾疑眼花,他怎麽會在本市,不是去了星馬嗎?啊!原來他已經回來了,可是沒通知芝蘭,抑或,電光火石間安真明白了,他根本沒有離開過本市。
  芝蘭遭到了欺騙。
  安真走近,叫他:“甄子謂。”
  她沒有看錯,甄子謂轉過頭來,見是安真,並無尷尬,亦不?避,反而一臉笑容,“咦,是你,安真,好嗎?”
  這時,甄子謂身後一個女子忽然伸手過來,警惕地挽住了他的手臂。
  那女子年紀比他大,有三十多歲,濃妝、微胖、瞪著眼盯牢車安真。
  在街上,安真不顧一切地問甄子謂:“你可有去看芝蘭?”
  甄子謂一愕。
  “她可知道你已回來?”
  甄子謂卻說:“安真,我與忻芝蘭在三個月前已經分手,她沒有告訴你?”語氣平常等閑。
  “已經分手?”安真意外錯愕。
  “是,安真,如果你想知道詳情,這是我名片,你隨時可以找到我。”
  那中年女子拉一拉他,像牽一隻狗似把他帶走。
  剩下車安真一個人站在戲院門口,像迷了路的幼兒,不知該走還是該留。
  終於,安真恢複了神智,慢慢走過馬路,抬頭一看,不對,書局應在另一麵,又走回去。
  終於,她沒有去訂書,她折返纜車徑。
  還沒到二樓,已經聞到強烈煤氣味。
  這次安真十分鎮定,她立刻推開大門,讓新鮮空氣流通,然後跑到廚房關掉煤氣掣,再找芝蘭。
  芝蘭躺在舊沙發上,已經昏迷,麵頰紅粉緋緋,像喝醉酒一樣,十分嬌豔。安真把她拖到門口放下,到三樓用電話報警。
  幸虧電話線還未截掉,也可惜煤氣沒有切斷。
  救護車及時趕到。
  安真沒有把這件事告訴父母,他們已經不喜歡芝蘭,這種事一拆穿,更加不好。
  芝蘭救回來了,躺在公立醫院大病房裏,十多張病床,病人輾轉呻吟,像座地獄。探病時間,親友偏偏還忙著喂病人吃喝,杯碟交錯,混著藥水味,有點黑色喜劇意味。
  芝蘭卻處之泰然,可能,她已經豁了出去,否則,就是打算重新做人。
  她這樣同安真說:“謝謝你救了我,我再世為人,一定會好好努力。”
  “甄子謂總要負點責任。”
  “不!不要去找他,過去的事算了。”
  忽然之間,有病人家屬大聲哭起來,安真知道有人離開了這個世界。
  芝蘭反而微笑,輕輕說:“我夢見父親,他帶小小的我到沙灘遊泳,那時他還年輕,還願笑,他給我喝一支可樂,並替我拍照留念。”
  安真:落下淚來。
  那日,回到家中,車先生走到何處,安真跟到何處,他看報紙,她擠在他身邊。
  “爸,你頭頂微禿了。”
  安真非常痛心。
  “年紀大,第一件事是禿頭,第二件事是大肚腩,你說怪不怪。”
  他攤開港報追新聞看。
  “爸爸——”
  “喂,別煩我,快去做功課。”
  第二天再去看芝蘭,她已經出院。
  看護罕有地和藹:“你是她妹妹吧,請多關心她,她有點精神恍惚,通常年輕孕婦都會手足無措,需要支持。”
  安真霍地轉過頭來。
  芝蘭什麽都瞞著她。
  她真正動氣,一整個星期沒去纜車徑,可能心底黑暗之處,也深深明白,去了也無用。
  忻芝蘭已墮入無底深淵,這生這世,難以超生,世俗叫這做一失足成千古恨。
  車炳榮同妻子說:“區家律師說,還有人住在纜車徑,我隻推說不知,我們已搬走兩個多月,一切交割清楚。”
  車太太沉默一會兒,“忻芝蘭還住那裏?”
  “看樣子是。”
  “會遭趕走嗎?”
  “切斷水電,她也住不下去。”
  “人海茫茫,一個年輕女子,往何處去呢。”
  車先生不得不硬著心腸答:“一個年輕貌美的女子,可以去的地方多著呢。”
  “她的確比安真聰明百倍。”
  愛一個人,老覺得他笨,非得處處照顧他不可,而不喜歡一個人的時候,肯定他聰明伶俐,占盡便宜,不勞任何人操心。
  那日放學,天下著滂沱大雨,安真站在屋簷下避雨,忽然低聲吟道:“在人簷下過,焉得不低頭。”
  “安真。”
  抬頭,看見馬逸迅,她退後一步。
  馬逸迅挺幽默,“別怕,我有好消息告訴你。”
  這倒新鮮,是什麽事?
  “經過那場騷動,我家決定移民到加拿大多倫多去,明年即動身,以後,你再也不用避著我。”
  啊!剎那間安真感到一絲淒惶,人長大了,開始體驗到生離死別。
  “我已得到麥基爾建築係收錄。”
  安真低聲說:“祝你前途似錦。”
  “你也是,安真,黎教授說你才華橫溢。”
  “畢業後我會在本市發展。”
  “安真,希望將來在報章名人版讀到你的名字。”
  “謝謝你。”
  她是他的初戀,可是,像一切初戀,並沒有給他太大的創傷,他仍然喜歡這短發圓臉的女孩,會給她寫信。
  話說完了,他冒雨過對麵馬路,他也沒有帶傘。
  不知怎地,安真沒有實時離開,她看著他背影,他一直冒雨向前走,可是,他也有第六感,驀然回首,看到安真仍然站在那裏,他以為她還有話說,趕著回頭,一輛公共汽車經過,他再看,安真已上了車離去。
  年輕人惆悵的聳聳肩,大西洋彼岸有美麗新世界在等待他,興奮刺激得他忘卻憂傷。
  安真趕去替兩名初中學生補習英文及數學,這是城內新興行業,收費並不便宜,一個月下來,也夠安真零用,從此不用做伸手牌。
  安真教人認真,有紋有路,學生能接收,進步神速,她受到家長尊重。
  自學生家裏出來,她買了水果糕點去探望芝蘭。
  她那筆氣已經消了,聽芝蘭有權保留一點秘密,即使是最好的朋友,也不能事事赤裸裸攤開來講。
  走近纜車徑,已看到好幾名工人上上落落。
  工人看見她,立刻問:“你住這裏?”
  “什麽事?”
  “你好搬了,我們要裝修房子。”
  安真不慌不忙答:“先做三樓可以吧,來,吃點蛋糕。”把食物遞過去。
  工人接過笑,“三樓這幾天就完工,再不搬,要報派出所。”
  他們忙他們去,安真連忙按掣。
  沒人應,門虛掩,她覺一驚,輕輕推開。
  昏暗的室內傳出一般黴味。
  “芝蘭,芝蘭,是我。”
  芝蘭在沙發上唔一聲。
  安真走近,發覺她平躺著,神情勞累,地上有一碗喝剩的白粥。
  那股黴臭味道更濃了,
  “芝蘭,你生病?”
  “休息兩天就好。”
  安真扶起她,這時雙眼已比較習慣黑暗,看到芝蘭臉色灰敗。
  “芝蘭,我同你看醫生。”
  “你每次來都企圖大肆改革,不如好好陪我說說話。”安真慚愧,“是、是。”
  芝蘭握住她的手,“這次我若好起來,一定爭氣做人。”
  “我去衝杯茶。”
  芝蘭喝了熱茶,精神似略好。
  安真去洗手,看見角落一隻盤子裏有一塊血花,黴味就自那裏付出。
  安真毫不猶豫,立刻動手,把那堆染血的內衣迅速洗出來晾好。
  “安真,你在做什麽,過來說話呀。”
  安真抹幹手,“來了。”
  她蹲到芝蘭身邊,“跟我回家。”
  “我已找到青年會宿舍,隨時可以搬過去。”
  “不騙我?”
  芝蘭微笑,“我時常騙人嗎?”
  “聽伯母有無消息?”
  “那邊茶幾上有幾封信。”
  安真過去一看,卻是芝蘭寄到內地被退回來的信件。
  “怎麽一回事?”
  “不知道,根本沒那個地址那個人。”
  “那豈非失去聯絡?”
  “是,”芝蘭牽牽嘴角,“我於孑然一人了。”
  “聽伯母究竟怎麽了?”
  “我也許永遠不會知道。”
  安真跌足。
  芝蘭有意改變話題,“你的男朋友小馬呢?”
  “他不是我的男友。”
  “有齟齬?”
  “不,”安真說實話,“我看見他都怕,那麽高大強壯,凡一動粗,真不是他對手。”
  芝蘭笑,“你似乎還沒有忘記一年級時被男生在操場推跌的情形。”
  安真?腆:“也許。”
  “功課怎麽樣?”
  “甲級。”
  “是,別的事上你挺笨,不過讀書卻有天分,從來難不倒你。”
  然後,芝蘭發覺了。
  “安真,怎麽敢當,你竟幫我洗了髒衣服。”
  “無所謂,無所謂。”
  “安真,時間不早了,車伯母等你回去吃飯。”
  “那我先走,明天再來。”
  可是第二天有政府機關要員來參觀大學建築係,車安真及其它兩位同學陪隊講解。
  隻得安真會講國語,特別辛苦,原來不停說話喉嚨會痛。
  回到家,倒頭大睡,醒來時,天色已暗。
  她想到纜車徑去,被車太太阻止。
  “下那麽大雨,又無人陪,到什麽地方?別去了,這陣子一直往外跑。”
  安真隻得留在家中做功課。
  車炳榮輕輕道:“女兒算聽話。”
  “仍像小孩,不知自己是女兒身。”
  “待大學畢業再說。”
  “屆時已經廿四歲。”
  “怕什麽,至多我養她一輩子。”
  “呸,你這張烏鴉嘴。”
  第二天,雨晴,安真心血來潮,到書局買了一本孕婦需知,躲在課室一角讀起來。
  開頭津津有味,對人類胚胎逐步成形嘖嘖稱奇,然後,讀到孕婦意外一章,她臉上變色。
  她霍地一聲站起來,險些推跌了桌子。
  嗬,不得了。
  她對同學說:“我有急事要回家,請同教授說我缺課。”
  她發瘋似趕往纜車徑。
  走到一半,她已經明白事情真相,一時情急,流下淚來。
  管父母怎麽想,要趕,大不了連她也趕出去,反正今日一定要把芝蘭接回家休養。
  走到纜車徑,呆住。
  裝修工人已把大門拆了下來,二樓已成瓦礫堆。
  安真尖叫起來,握緊拳頭尖叫:“你們逼人太甚,為什麽要圍攻一個弱女,為什麽不多給她一次機會!”
  眾人愕然,收過她蛋糕的那個工頭出來說話:“你的朋友昨午被送到醫院去了,是我叫的救護車。”
  “哪家醫院?”
  “小姐,總共隻得幾家公立醫院,你去查一查就知。”
  安真如不見了真魂,她坐倒在梯間,一動不動,過半響才慢慢站起來。
  這時,她反而鎮定下來。
  她靜靜到各所公共醫院查探,都找不到忻芝蘭名字。
  奔波到天黑,安真筋疲力盡,山頂公立醫院醫生特別開恩,讓她進去逐張病床細看。
  她巡視過,並沒有芝蘭,安真悄悄落淚。
  一個看護過來說:“那邊有個年輕女子,一個親友也無。”
  安真過去病床一看,那女子容貌像中年人,可是,一雙潔白的手卻透露了真實年齡。
  護士笑說:“李淑宛,有朋友來看你。”
  那女子緩緩轉過頭來,安真看到她鼻子上搭著管子,聽到朋友二字,卻也歡喜,微微一笑。
  看護說:“你們慢慢聊。”
  安真知道看護深意,坐在椅子上,輕輕問:“好嗎?”
  探病,無論是誰,都隻是這幾句話。
  那女子點點頭,她已無力聊天。
  也許,忻芝蘭的情況同她差不多,甚至更壞。
  安真不由得輕輕握住她的手。
  她嘴唇顫抖,想說話,安真俯身下去。
  “我害怕。”
  安真惻然,她安慰病人,“不要怕。”“爸媽都沒有來看我。”
  “啊。”
  “都不理我了。”
  安真低聲說:“我不是在這裏嗎?”
  “幾時我們再去看電影。”她有點高興。
  “好,有幾出歌舞片精采極了。”
  她點點頭,不再言語,半閉著雙眼。
  安真一直坐在那裏,直到護士過來,“她已睡著,你可以走了,謝謝你的善心。”
  :安真籲出一口氣,輕輕問:“病人什麽事?”
  護士說得很晦隱,“手術做得不好,再轉到醫院來,己經遲了,放心,不是傳染病。”
  安真沉默一會兒,“她不會複元?”
  看護搖搖頭。
  安真躑躅回家,她又倦又餓,更傷心不已,偏偏父親來替她開門時又說了她幾句。
  “你到什麽地方去了?鄭太太說你沒去補習,害得你母親急如熱鍋螞蟻,隻怕你有意外。”
  車太太趕出來說:“得了得了。”
  車先生不以為然,“你那麽怕她幹什麽?”
  安真忽然發作起來,厲聲對父親說:“因為她有同情心,因為她懂得尊重人。”
  車炳榮愕然,“你說什麽,這輩子從沒有人對我大聲?喝,你吃錯藥?”
  車太太夾在當中,“一人少一句,一人少一句。”
  車炳榮不肯罷休,“我被我養大的人責罵,這是什麽世界?”
  車太太推女兒進房,安真大力關上門。
  車先生猶自在門口吵:“這是我的家,我的門,住在這裏,應當有點尊重,是大學教你對生父無禮?”
  “好了好了。”
  車太太把他拉開,他一手甩掉老妻的手,忿忿不平。
  安真在?室裏再也忍不住,啕嚎大哭。
  半夜,車太太進來,掩上門,“安真,你不吃東西,也該沐浴。”
  安真心中淒苦,蓬頭垢麵,背著母親躺在床上。
  “我都聽說了,區家律師說忻芝蘭終於搬走。”
  “她乘救護車走,下落不明,生死未卜。”
  “安真,她不是你的責任。”
  “媽媽,你的同情心到哪裏去了,一個人年紀漸大,應該充滿慈悲,為什麽你與父親心腸愈來愈硬,對旁人苦難視若無睹,當日若接芝蘭一起住,情況不至於這樣。”
  這時,車太太也有點動氣,“安真,一個鄰居可以做的,我們也都做妥,你何必為一個陌生女子同父母吵鬧。”
  “母親,你不明白,芝蘭即是我,我即是芝蘭,但凡女子,同一命運。”
  車太太冷笑,“我聽不懂你這話,讀了兩年大學,你學問深湛,無人能明,忻芝蘭行為放蕩,當然後果自負,你一向循規蹈矩,怎麽可以與她相提並論。”
  安真知道再說母親也不會明白。
  老好媽媽,是上一輩子的人,克守婦道,逆來順受,接受命運安排。
  安真盡最後努力,“媽,芝蘭隻犯了一個錯。”
  “是呀,她行差踏錯。”
  “不,她錯在沒有能力照顧自己,否則,錯了可以挽回,改過,重頭再來。”
  上文提要:安真因為芝蘭下落不明,生死未卜,忍不住在?室裏啕嚎大哭。
  車太太看著女兒。
  安真鎮定地說:“我這一生不會倚賴任何人,或是向任何人懇求時間、金錢及憐憫。”
  車太太想說什麽,張了張嘴,又合攏。
  安真說下去:“我不會像你這樣,爸對你好,叫做福氣;他對你不好,叫做晦氣。我的一生,將掌握在自己手中。”
  說完,安真啪一聲關了燈。
  車太太在黑暗中坐了一會,輕輕離開女兒寢室。
  車炳榮氣管氣,仍然關心女兒,“她怎麽了?”
  “累了,記得嗎?小時候一累就哭鬧,就是那樣。”
  車先生不出聲。
  “也難怪,自小玩大的小朋友。”
  車先生仍然不響。
  “你說,忻芝蘭會不會有事?”
  車太太聽見鼻鼾聲。
  車炳榮已在沙發裏盹著。
  車太太仰起頭看著天花板。
  差不多已經一生,她對這個男子惟命是從,服侍他飲食起居,他有退休的日子,她卻沒有,每日在家中忙得團團轉,粗細一起來,從接電話充秘書登記留言到洗熨煮、寄信、付帳、緊記親友生日、安排修理家用電器雜物,丈夫一聲問:“傷風藥放在何處”,馬上得在十秒鍾內取出交在他手中……
  如果有工作能力,生活模式怕完全不同吧。
  假如她經濟獨立,這四麵牆還關得住她嗎?
  到底是老式女人,想到這裏,已經頭痛,思緒沒有出路,她靜靜去休息。
  安真一早起來,把昨日髒衣服剝下來,自頂至踵洗刷一遍,到底年紀輕,換上新鮮白襯衫、卡其褲,又活脫是一名大學生。
  她攏一攏濕發,同母親說:“媽媽,我想搬到宿舍住。”
  車太太瞪著女兒,把茶杯往桌上一頓。
  她說:“是,搬到宿舍,髒衣服交我洗熨,零用錢回家取,每個周末向我拎零食糕點水果,可是這樣?”
  被母親拆穿了,連安真都覺得自己有點厚顏無恥。
  “現在你也不過回來睡一覺,還要搬出去?住宿費又是一大筆,安真,別再任性同爸媽鬧了,將來你也為人父母,就知道辛苦。”
  “我不會問你們要錢。”
  車太太嗤一聲笑,懶得同女兒鬥嘴。
  “畢了業,做了著名建築師,才搬到自己設計的花園洋房去吧。”
  她並不如女兒所想,一點主見也無,她去忙過年瑣事。
  放學,安真再到醫院去,同一名護士迎出來。
  “你又來看李淑宛?”
  安真點頭。
  “李女士今晨已經辭世。”
  安真低下頭,無限辛酸。
  “這位好心的小姐,你可願意登記做醫院義工,許多病人需要你的關懷。”
  安真吸進一口氣。
  “西翼還有兒童醫院,那些孩子們更加寂寞。”
  “請問,她的家人最終有無來探訪?”
  看護搖搖頭。
  安真低下頭,無限辛酸。
  “這位好心的小姐,你可願意登記做醫院義工,許多病人需要你的關懷。”
  安真吸進一口氣。
  “西翼還有兒童醫院,那些孩子們更加寂寞。”
  “請問,她的家人最終有無來探訪?”
  看護搖搖頭。
  安真一聲不響離去。
  那天,收到了馬逸迅遠方來信。
  “安真,我已安頓下來,這邊天氣出奇的冷,空氣清冽,我卻刻骨地想念纜車與蛋撻。在演講廳坐後排,往往訝異前座同學頭發顏色竟如此多姿多采,你如果有空可抽空來旅遊,我願意招待你,祝學業進步,身體健康。”
  安真沒有回信。
  她早出晚歸,變得十分沉默,不願多話。
  車太太有時見女兒寢室靜寂無聲,悄悄張望,發覺安真躺在床上用耳筒聽收音機。
  太靜了,父母亦擔心。
  車炳榮問:“還有無提搬出去住?”
  車太太搖頭。
  “可有同學找她?”
  “同學會有人打過電話來。”
  “功課沒有退步吧?”
  “獎狀都掛在房裏。”
  車炳榮說:“祖宗有靈,還抱怨擔心什麽?”
  “她瘦許多。”
  “人長大了,去掉嬰兒肥,自然精瘦。”
  “大學出名多舞會,她一次也不去。”
  “太太,別自尋煩惱。”
  說得也是,車太太欲言還休,終於沉默。
  春假安真到纜車徑去看舊居,才踏上二樓,隔壁華南書院下課鈴嘩啦啦響起來,嚇了她一大跳。
  換了電鈴,比從前更響亮,學子放學時嘈雜聲也更厲害,安真不由得微笑。
  整座一號全部裝修過,外牆簇新,但仍然沒有電梯。
  在梯間遇到了一個年輕人,“咦,這位小姐,你來看房子?”原來是房屋經紀,安真點頭不語。
  “相請不如偶遇,我開門給你進去看看。”
  那年輕經紀非常熱心,打開了二樓的大門。
  安真輕輕走進二樓大廳。
  間格全改過了,窗戶加大,非常光亮,廚具全新,但已經沒有海景,前麵蓋了好幾幢高樓。
  安真覺得恍若隔世。
  “業主本來要拆掉重建,可是經過研究——”
  安真輕輕接上去:“救火車上不來。”
  “是、是,又沒有地方建車房,也無電梯位,隻得裝修一下重新出租。”
  安真走到牆壁麵前,抬頭看到天花板上去。
  忽然之間,她把耳朵貼到牆上。
  她輕輕呢喃:“如果你會說話,請告訴我,忻芝蘭去了什麽地方。”
  經紀訝異問:“什麽?”
  車安真歎口氣。
  “這裏一共分三個單位,最適合年輕人居住,離銀行區又近,步行十分鍾可去上班,整幢租下來,分租給同事,你還有得賺呢。”
  的確好生意頭腦。
  “對了,風水也不錯,從前的住客都發了財。”
  安真心裏說:“不不不,不是這樣的。”
  “港報你知道吧,老板兼大作家簡仲騫從前就住這裏,是,小姐,你站的地方可能就是當年他寫《江南奇俠》一書之處。”
  經紀繪形繪色,說得口沫橫飛,這個人對工作如此熱誠,將來一定會有出息,成長中的都會需要這種人才。
  就在這個時候,安真忽然聽見銀鈴似輕笑聲;叼,不是哭泣,而是歡笑。
  “聽見嗎?”她衝口而出。經紀訝異,“聽見什麽?”
  安真不答,是幻覺吧。
  經紀遞上名片,“怎麽樣,還喜歡嗎?”
  “我需要考慮一下。”
  “隨時給我電話。”
  經紀鎖上門,忽然對車安真發生另一類興趣,“可有空去喝杯茶?”
  安真轉過頭來,平靜地答:“我這輩子都騰不出喝茶的時間。”
  那年輕經紀愕然。
  她並沒有騙人,她說的屬實。
  車安真以一級榮譽畢業,同年同月加入香江實業發展地產,兩年內替公司拿了三個大獎,令香江聲名鵲起,她性格低調,甚得老板歡喜。
  他特地對得力夥計說:
  “安真,寧靜路物業我已替你挑了甲座向海單位,你一定喜歡,年終獎金剛好付首期,是項不錯投資。”這等於把獎金加倍。
  安真連忙道謝。
  車太太去看過新房子,十分訝異,“安真,你竟這樣能幹了,許多男人做一輩子也賺不到這幢單位。”
  安真微笑:“媽總覺得男人多雙手似的。”
  “不過,我們不搬過來了,老房子舒服。”
  安真點點頭。
  “安真,你日做夜做,為工作仆心仆命,可也別忘記替自己找對象。”
  安真不語。
  “爸媽寂寞呢,渴望擁抱嬰兒,聽聽孩子嘻笑,幾時可以見外孫?”
  安真蹲下來,“媽媽,兒童院有許多孩子等待關懷。”
  “咄,無親無故。”
  “幼吾幼以及人之幼。”
  車太太不悅,“又教訓起爸媽來了。”
  安真隻得陪笑。
  “本來等你大了,好陪父母四處旅行,要緊的家事可以交給你,閑時同我們吃飯喝茶,還有,帶女婿外孫回來說說笑笑,誰要你成為都會最著名建築師。”
  “我尚未成名。”
  “盛伯伯要請你吃飯,向你請教,本市物業走向。”
  “我又不是投資專家。”
  “安真,記住,對象……”
  安真並沒有聽進去。
  她一個人搬了出來住,家具很簡單,大概隻得一張長沙發,四壁空空,髹白色。
  有時間她坐在沙發上喝威士忌加冰,看電視新聞,極少應酬,也沒有親密朋友。
  感情上一片空白,可是事業上三級跳。
  她時時深夜還在公司鑽研工作,是第一個向老板建議引進計算機的職員。
  老板出動,“你到美國去看看。”
  “我想帶一個人去。”
  “你說好了,我事先批準你。”
  “行政部,李嘉平。”
  “兩個女孩子,你不需要男同事幫忙?”
  安真微笑,“不需要。”
  與男同事出差,同等職位,他們都故意把女同事當秘書差來差去,最好幫他衝咖啡聽電話。
  新來的營業部主任葉子梁不知就裏,趨向前說:“安真,我在紐約有熟人,在哥倫比亞大學計算機係講師,我介紹給你—”
  說著一隻手無意搭到安真肩上。
  老同事們全部變色,想阻止已經來不及。
  隻聽得安真冷冷說:“請把你的手拿開。”
  “啊。”葉子梁無地自容,連忙縮手。
  安真低聲說:“記住,以後把手放進口袋裏。”
  她轉頭離開會議室,反應如此過激,出乎意料。
  葉子梁滿麵通紅。這時,有同事在他耳邊悄悄說了幾句話,他恍然大悟。
  可是老板這時轉過頭來低聲說:“同事們各人有各人脾性,總得互相遷就,才能和睦相處。”
  眾人見上頭如此護短,隻得唯唯諾諾。
  從此以後,葉子梁及其它男同事遠遠躲著車安真,反正不知道該說什麽做什麽,不說不做最好,以免得罪紅人。李嘉平成為車安真的聯絡官,她人緣好,口齒伶俐,擅長談判、商洽、交涉,車安真重用她。
  有同事好奇問她:“車安真是否極難相處?”
  嘉平否認辟謠:“沒有的事,她聰敏、理智、能幹,是我見過最優秀的建築師及行政人才,天生能夠大事化小,冷靜心理,無論多大壓力都不轉嫁下屬,確是人才。”
  “嘩,讚不絕口。”
  “事實如此。”
  “聽說……而她又這樣重用你……”
  “那是人家的私事,我們管不到,對於升得快女同事,總有謠言,都是妖怪、毒物,不是坐在老板大腿上過日子,就是擅用巫術。”
  同事見嘉平滴水不進,也隻得噤聲。
  李嘉平希望上司重用她是因為她能幹。
  一年前,她初來香江實業報到,新人,略覺彷徨,中午沒有出去吃飯,留在公司,順便聽電話,有人找車安真則師,分明是接線生給錯分機,她卻不厭其煩盡她所能地解答了那客戶的問題。
  下午安真回來,找到行政部,看到了李嘉平,年輕的她一抬起頭來,安真便吃一驚,芝蘭二字差些衝口而出。
  那雙大眼睛與尖下巴與忻芝蘭似一個模子裏印出來,大抵她們美人都有這個特色,但是年紀不對,芝蘭比安真還大一歲半歲,那有這樣年輕。
  她輕輕問:“你是李嘉平?”
  安真並沒有向行政部要人,可是從此讓嘉平負責她的戶口。
  她帶嘉平到紐約,兩個人馬不停蹄收集資料,參觀人家的計算機係統,聯絡有關工程顧問,忙足一個星期。臨走之前,她放嘉平一天假,讓她去百老匯看歌劇及購物。
  嘉平懇求:“車小姐,你也一起去。”
  安真微笑,“我沒有興趣。”
  “我已買了兩張‘耶穌基督超級明星’的黃牛票,並且托人訂了俄國茶室?子,逛罷大都會博物館,就到第五街看櫥窗,你說如何?”
  “嘉平你可做帶街。”
  “如不滿意,你可隨即撇下我。”
  節目安排得好極了,嘉平善解人意,伶俐可愛,不用上司出聲,服侍周到。下午她們坐在自然曆史博物館石級吃冰淇淋小息,嘉平說:“每次到紐約我都來看看,這座龐大的恐龍骸骨。”
  安真問:“第一次來是幾歲?”
  嘉平想一想:“十歲吧,父母帶我參觀完尼亞加拉大瀑布,南下紐約。”
  可見出身甚好,家境不錯。
  “你覺得我們這次出差,結論如何?”
  李嘉平毫不猶豫地答:“公司必須計算機化。”安真點點頭,忽然她又問:“在你心目中,感情與工作,輕重如何?”
  嘉平一愣,慢慢吃完手中的蛋筒,才說:“車小姐,我不妨坦白對你說,國際榮譽與如意郎君之間,我會毫不猶豫選擇後者。”
  安真回味她的話,微笑說:“祝你心想事成。”
  “你呢?車小姐?”
  安真答:“良緣可遇不可求。”
  “你也未滿三十,還早著呢。”
  “嘉平與你說話很有趣。”
  “時間到了,去觀劇吧。”
  路過小販檔攤,李嘉平買了好些T恤回去分贈同事,安真隻在一邊袖手旁觀,她從來不懂這些。那套吵鬧的歌劇,安真居然在彼得三次不認主的環節上盹著了。嘉平不禁好氣又好笑。這皮膚白皙,樣貌娟秀的建築師正當盛年,卻滿懷心事,事業成功隻帶來自信,卻沒有多少歡樂。
  安真做夢了。她回到纜車徑二樓梯間,看到一個熟悉的背影,大蓬裙、高跟鞋。“芝蘭。”她輕輕呼喚。
  聽芝蘭轉過頭來,“安真。”
  她倆緊緊擁抱。
  “安真”芝蘭輕輕說:“我無家可歸。”
  “你放心,芝蘭。”安真肯定地說:“我有能力,由我照顧你。”
  突然驚醒,發覺劇院已曲終人散,隻餘嘉平坐在她身邊吃冰果糖。“發生什麽事?”她擦掉眼角淚水。
  嘉平點頭,“你醒了。”
  “人老了就會這樣,隨時睡得著。”
  嘉平笑:“等你真老了,就不會提著這個老字。”
  “女人幾歲算老?”“三十五吧,已經很老了。”“男人呢?”
  嘉平忽然笑了,“誰理他們,自己的事還忙不過來呢。”真機靈聰明。
  她倆回到酒店休息,第二天就乘飛機回去。
  之後車安真仍然重用李嘉平,連私事也找她幫忙。
  安真請她出來,把她帶到纜車徑一號。
  嘉平意外,“哪個業主打算入這種貨?包蝕本。”
  “我。”
  嘉平訝異,“你?車小姐,這幢舊屋一無是處,又近學校,吵得要命。”
  “我想買下來投資收租。”
  “不是好選擇。”
  “我童年在這裏住了十年。”
  “真的。”嘉平笑,“你感情太豐富。”
  “你到建築署查查,看有否前途。”
  “但你已決定買它。”
  安真笑,“還得看銀行願否借貸。”
  嘉平也笑,“我立刻著手做。”她抬頭打量老房子,隻覺古味盎然。噫,煤氣燈下不知多少情侶在此吻別。安真說:“走吧。”嘉平依依不舍,“這種老屋最多故事。”安真輕輕說:“現在不知誰住在這裏。”
  嘉平想起來,“對,車小姐,今日政府有大事宣布。”“什麽事?”
  “終於通過男女同工同酬,並且,已婚女士,亦可申請房屋津貼。”
  “嗬!真是大躍進。”安真不勝歡喜。
  “這條規則通過之後我才知道以前是多麽不公平。”
  安真不語。嘉平笑,“那些女官的姓名也奇趣,什麽王張玉珍、劉黃美嫻、區李青萍,將來不知會不會改一改。”
  “別囂張,當心嫁不出去。”“是,都說我們又醜又驕傲,”嘉平笑不可仰,“就不想想他們自己又笨又無能。”在她那年紀,根本不擔心別人的看法。
  車安真著手買入纜車徑。區家後人仍然不願團結,也不在乎收益,今日老三答應出售,明日老二又推翻原意,老大已經病逝,他子女又怨叔父出價太低……足足糾纏一年多,安真當一件嗜好來做,人家集郵,她為纜車徑談判。終於,區家覺得她夠誠意,態度轉變。
  嘉平借到圖則,影印給安真看,“車小姐,現在是買下這幢老房子的時候了。”
  “請說你的理由。”“聽講新世界想買下華南書院那塊地皮改建商場,屆時把斜坡鏟平,連纜車徑麵積會大很多。”
  “啊。”“轉一轉手必有所獲,近水樓台,機不可失。”
  安真不出聲,不是每宗交易都要賺錢,她想買下纜車徑不是這個意思。交易終於完成,安真始終沒見到神秘的區氏後人,他們隻派律師代表,那年輕的聶律師已是第二代為區家服務,他好奇問:“聽說車小姐你童年時住纜車徑。”
  “是。”“是令尊懷念老房子嗎?”“不,是我自己。”
  聶律師微笑,“幼時我曾擁有一隻會亮燈泡的搖搖,至今我還在尋找,車小姐的魄力較大。”
  安真欠欠身,“你說的那種搖搖,東京銀座有小販擺賣。”她不願談私事。聶律師本想攀談幾句,可是見車安真雙臂護住前胸,麵孔略為向上,身體語言明顯表示不假以辭色,他隻得適可而止。
  安真並沒有把這件事告訴父母,付出所有積蓄,加上欠銀行一大筆,她想他們不會讚成。擁有這所老房子叫她高興,她逐戶參觀,租客很守規矩,公眾地方維持得十分整潔,忽然之間,一隻玳瑁貓輕輕走出來,抬起圓麵孔,咪嗚一聲。
  安真輕輕說:“芝蘭,如果你要回來的話,一定認得路,這是你住過的老房子。”
  這時,一個七八歲模樣的小女孩自樓梯間轉出來尋貓。安真:“你叫什麽名字?”
  小女孩微微笑,見是陌生人,機靈地退後一步,不願回答。安真蹲下來,“你叫芝蘭。”“不。”“那麽,叫安真。”
  小女孩笑,“不,我叫譚穗珊。”女孩的家長喚她:“珊珊,你同誰說話,還不回來做功課。”
  新世界要在三年後才商洽收買纜車徑,可是,被車安真拒絕了。地皮麵積不夠大,發展商隻得放棄計畫,華南中學始終存在,每日上課或是放學的時間到了,鈴聲震天似響。
  就這樣,歲月自指縫間流過。
  現在,是卓羚住在纜車徑一號三樓。
  一個偶然機會,她看英文報分類廣告,發現老房子整幢出租,她在下班時分順路一看,立刻鍾情。
  那時,都會已成形,經濟剛起飛,屋價租金已經開始上漲,人心向上,生氣勃勃。
  卓羚立刻決定做包租。
  那一年,大批英美留學生回流發展,交通方便的公寓房子非常吃香,尤其是山上一帶,聽上去夠高貴,滿足了年輕人虛榮心,供不應求。
  連經紀都說:“卓小姐好頭腦,把二樓及地下分租出去,你有得賺。”
  三層樓間隔差不多,卓羚實時選擇住三樓:每天走樓梯當運動,維持身型苗條。
  經紀笑,“如今時興懷舊,相形之下,新大廈的確擠擁庸俗,你就一定不喜歡。”
  卓羚點點頭。
  打開二樓門,卓羚忽然說:“有煤氣味。”
  經紀訝異,“卓小姐,整幢房子一早改為用電,根本沒有煤氣管子。”
  卓羚再縮縮鼻子,果然,煤氣味漸散。
  她問:“會不會是牆壁吸收了氣味又緩緩放出來。”
  經紀笑,“卓小姐講得好不有趣,那豈非連日月精華也在牆裏。”
  牆壁髹白色,正是卓羚最喜歡的顏色,天花板非常高,小露台看下去是斜坡路,如有蜜友,可模仿茱麗葉那樣伏在欄杆上問他,“羅密歐呀羅密歐,你為什麽偏是羅密歐。”
  卓羚愛煞這層舊樓。
  她立刻簽了兩年租約。
  忽然她抬起頭來,“誰?”
  經紀愕然。
  卓羚問他,“你可有聽到哭聲?”
  幸虧是個豔陽天,否則嚇壞人,“是隔壁中學傳來的聲響吧。”
  “可能是。”
  卓羚簽下名字,經紀才放下心來。
  “從前,是什麽人住這裏?”
  “我也不知道詳細情形,不過肯定都是正當人家。”
  卓羚也相信是。
  她正要掩門,耳邊又聽得輕輕歎息聲。
  轉頭看去,發現窗戶沒關緊,也許是風聲,她過去鎖上才去。
  招租廣告發出來才三天,二樓及一樓就租出去了。
  租金要多二十個巴仙,好等房客還價,可是他們一口答應,可見揀了便宜,這樣一來,卓羚隻需付極便宜象征式房租,她有點不好意思。
  劉遇英先來看房子,他可以先挑。
  那年輕人有點躊躇:“卓小姐,你說二樓好還是一樓好。”
  “一樓廚房大,你喜歡烹飪嗎?”
  他搔搔頭:“我最喜歡煮上幾味。”
  卓羚笑:“那就不容錯過了,哪裏去找那樣大的廚房。”
  “可是二樓的古董浴缸有四隻腳,多可愛。”
  卓羚故作正經:“吃飯還是洗澡,看你的了。”
  不料他的表情真的有點痛苦。
  卓羚笑不可仰。
  “我想帶女朋友來看看。”
  “你自己決定不就得了,事事問她將來成為老婆奴。”
  劉遇英覺得二房東小姐善解人意,十分投機,便速戰速決:“我選大廚房。”
  卓羚說:“誰這麽有福氣,擁有一個擅烹飪的好男人。”
  劉遇英臉上發亮:“不敢當不敢當。”
  “請問劉先生你幹哪一行?”
  “我在航空公司任職,出差時間甚多,一個星期倒有三天在空中飛來飛去,所以得勞駕你幫我看著門戶信箱。”
  “沒有問題,原應守望相助。”
  “卓小姐,你在什麽地方工作?”房客亦有知情權。
  嗬,事情開始複雜,卓羚盡量簡潔,“我是一個設計員。”
  果然,人家的好奇心來了,“設計什麽,計算機程序、服裝、抑或廣告?”
  “書本封麵。”
  “本市有這樣的行業?”劉遇英意外,“不是把風景圖片挪來加幾個字就行了嗎。”
  卓羚笑:“出版業也開始認真了。”
  “那多好,原來是位藝術家,那麽,你同我的女朋友一定談得來。”
  卓羚笑問:“她也會繪畫?”
  七十二行業,噫,人人都得有工作維持生計。
  劉遇英十分驕傲,“她是個模特兒。”
  “一定長得美。”
  劉遇英立刻答:“你講得一點不錯。”
  “盡快介紹我認識。”
  小劉笑,“請你幫我照顧她。”
  嗬,卓羚想,已經同居了。
  在那個時候,同居剛剛開始流行,大膽的年輕情侶覺得是可行的生活方式,社會假裝開放,可是仍然戴著某種顏色眼鏡。
  劉遇英說:“待我有積蓄置房子,馬上結婚。”
  卓羚但笑不語,收下租金及按金支票。
  劉遇英賣相甚佳,但感覺上資質略鈍,衣著時髦豪華,但收入有限,這類人要置業,談何容易。
  當下她說:“你隨時可以搬進來。”
  第二天一早,卓羚起來工作。
  她把客飯廳改成工作間,寬大如乒乓球?般的書桌,加一套大沙發,設備齊全,相當舒服。
  累了,她衝一大杯黑咖啡喝。
  抬起頭想,一個繪圖員,一個模特兒,她的男朋友是機艙服務生,噫,不知二樓的租客做什麽職業。
  門鈴一響,嗬,他來了。
  卓羚去打開門。
  門外站著一個高挑苗條年輕女子,略瘦,但秀發如雲,大眼睛、尖下巴,異常漂亮,使卓羚眼前一亮。
  直覺使她立刻說:“你是小劉的女朋友。”
  那女郎笑了,眼角略見細紋,十分有韻味,“不,我叫餘心一,朋友介紹我來租房子。”
  “誰,誰介紹你?”
  “港報的記者鍾惠顏。”
  “嗬,是,請問餘小姐是否惠顏的同事?”
  “不,我在隔壁華南中學教英文。”
  卓羚笑了:“那豈非聽到上課鈴才出發上學未遲?”
  “就是呀,所以惠顏說我該住這裏。”
  “請坐,喝杯茶,你一個人住嗎?”
  “是,一個人。”
  都搬出來了,倒應直接自娘家搬入夫家顯得沉悶蒼白當中也需要有若幹經曆。
  “我帶你下去看地方。”
  門一打開,餘心一立刻走到露台,略胖的卓羚看著她修長的背影不禁自慚形穢,長腿、纖腰,真正漂亮,人又隨和,卓羚希望她會把二樓租下。
  這時,餘心一轉過頭來笑:“我決定做你房客。”
  卓羚鬆一口氣。
  “請問一樓住什麽人?”
  “一對年輕無孩子夫婦。”總不能說是兩個同居男女。
  “整幢房子沒有孩子?”
  卓羚也覺得遺憾,“是,也沒有寵物。”
  “我有一隻玳瑁貓,你不介意吧。”
  “絕不。”
  “太好了,我下星期可以搬進來。”
  餘心一坐下來寫支票,忽然之間抬起頭,有點不置信,可是終於問:“卓羚,你可聽見笑聲?”
  這次卓羚沒聽見。
  她猶豫片刻,若無其事地說:“怕是隔壁學校傳過來的聲響吧。”
  “不,就貼近牆邊。”
  卓羚不再出聲。餘心一放下鋼筆,走到牆壁麵前,把耳朵貼上去。
  “牆外是什麽地方?”
  “街道。”
  “奇怪,銀鈴般笑聲似透牆傳來,這所老房子以前住過什麽人?”
  卓羚據實答:“我不知道,我也是剛搬來。”
  餘心一回到原來的地方,簽妥支票交給卓羚。
  卓羚忽然問:“你有顧忌嗎?”
  餘心一一怔。
  卓羚說:“不知什麽人住過的老房子。”
  餘心一笑了,“這世界已經億萬年,這塊土地數千年前不知作什麽用途,哪裏怕得了那麽多。”說得好極了。
  餘心一比劉遇英還早搬來,非常簡單的家具,許多參考書,立刻有學生來探訪她,有幾個留下來補習,整幢纜車徑老房子頓時有了生氣。
  劉遇英問房東:“二樓是什麽人?”
  “教師。”
  他放心了,他經常出差,不希望有人帶壞他的未婚妻。
  第二天,他帶了她來介紹給卓羚認識,“我女友林色媚。”卓羚又一次意外。
  名字的確漂亮,但外形卻比較普通,做模特兒是嫌太過矮小了。
  談了幾句,才發覺林色媚是手部模特兒,專為首飾、護膚品做廣告。
  她平時戴著手套,脫下保護罩,果然是一雙纖纖玉手,手指尖。卓羚連忙笑著把自己的方形掌藏起來。
  劉遇英笑:“色媚明日要為鋼琴公司拍特寫。”可見生意不差。
  都會明顯一年比一年富庶,容易找到工作,創業也不難,隻要肯出力,大把機會,欣欣向榮的氣氛影響得人人向上。
  這時卓羚手中抱著玳瑁貓,林色媚問:“是你的寵物?”
  “不,是餘老師的貓。”
  林色媚想象那是一個老姑婆,養貓自娛,也許,每日還用銀器喝英式下午茶,但是,人一定非常正經,不失為一個好鄰居。
  因為作息時間不同,一時尚未碰頭。他倆要不睡得很晚,要不一早出門,作息不定時,與教書先生不一樣。
  卓羚卻非常自律,每天早上八時之前一定起床,做自由工作的人其實最不自由,必須看緊自己,最忌交件時間飄忽,答應人家什麽時候做妥,不可食言。
  那天上午,她打好草稿,用噴嘴唧上顏色,正在忙,有人敲門,一定是陌生人,不知老房子的門鈴在什麽地方,她脫下口鼻罩去開門。
  “惠顏,什麽風吹你來。”
  鍾惠顏一進來便四處巡視,一日是記者,終生是記者,好奇得不得了。
  卓羚說:“你的朋友住二樓。”
  惠顏老實不客氣打開冰箱,自己動手做了冰淇淋梳打,一邊喝一邊稱道:“地方寬敞,風涼水冷,非常有味道,連帶住客的氣質也優雅起來。”
  卓羚雙臂抱在胸前看著她笑,這個記者不會無故來探普通朋友。果然,鍾惠顏問:“餘心一賣相如何?”
  “美人。”
  極少女子有那樣的細腰。
  “她是我上司的女朋友。”
  “怪不得你那麽熱心幫她找房子。”
  “上司是有婦之夫。”
  聽到這裏,卓羚不禁輕輕警告友人:“別到處宣揚此事,否則,有殺身之禍。”
  惠顏微笑:“你說得好。”
  卓羚補一句:“成年人自選生活方式,與人無尤。”
  “這幢三層樓老房子很有趣,頗有點曆史。”
  卓羚懇求:“名記者,說我聽聽。”
  “屋主是誰你可知道?”
  “我隻與經紀聯絡,他沒有透露。”
  “你聽過車安真這名字沒有?”
  “當然,車安真是鼎鼎大名的華裔建築師,難道她是業主?”
  “正是。”
  “嘩。”卓羚意外到極點。
  惠顏得意洋洋,“沒想到她。”
  “憑她的能力,為什麽不把老房子改建?”
  “你懂什麽,這是她童年故居,她喜歡維持老樣子,前幾年政府部門拆除門口那盞煤氣街燈,她曾親自去信反對。”
  卓羚嘖嘖稱奇,“你什麽都知道。”
  “車氏東西兩地穿梭,但始終以本市作大本營,不久將赴大陸協助發展,她是我的偶像。”
  “車安真幼時住這裏?”
  “就是這三樓,這老房子風水不錯。”
  卓羚拍手笑,“但願沾染若幹靈氣。”
  “一樓住什麽人,你又可知道?”
  “什麽,還有故事?”
  “是我大老板港報主人簡仲騫。”
  卓羚睜大雙眼,“你給我走出去!”
  “千真萬確,名著江南奇俠就在這間屋子裏寫成。”
  “啊,今日的報業巨子,昔日租住舊屋。”
  “可不是。”惠顏也感慨,“今日住香島道一號大宅。”
  卓羚說:“這件事,你更加要佯裝不知。”
  “簡先生不是那樣的人。”
  “人情世故,不可不明,他不在乎,你要當心,別把老板的出身當故事講。”
  “是是是,多謝指教。”
  不過卓羚也忍不住說:“都會多傳奇。”
  “不知多少人白手發跡,也不知多少身分矜貴的人倒了下來。”
  “大記將來退休了可以為都會著書立論。”
  “一定一定。”二人大笑。
  “那麽,”卓羚忽然想起,“二樓住過什麽人?”
  惠顏聳聳肩,“不知道。”
  卓羚不出聲,二樓沒住過名人?她略為失望。
  隨即聽見惠顏說:“都說卓羚沒什麽不妥,就是一個錢字看得太重。”
  卓羚冷笑一聲,“賺錢講天時地利人和,都會蒸蒸日上,百業騰達,才養得活你同我,不趁時勢好多賺一點,將來要吃苦。”
  惠顏嘲笑:“虧你也是文藝工作者,竟然做起包租婆來,錙銖必計,羞也不羞。”
  卓羚卻不動氣,她笑咪咪回答:“花無百日紅,人無千日好,將來詩人做了看更,才子轉行帶街,你就知道有積蓄才有尊嚴。”
  這時,惠顏看了看問,“我要回報館了,有事再聯絡。”
  卓羚知道惠顏聽不進去,不加勉強,沒吃過苦,那裏懂得經濟實惠。
  她送人客出門。
  卓羚慢慢完成噴畫。
  她記得很清楚,幼時家貧,去探訪親戚,遭到白眼,親戚家兩個傭人無禮地坐在客廳看電視,大模肆樣,看她們倆母女,眼睛斜斜一瞄,招呼茶水均無。
  這不是傭人的錯,全由主人示意。
  小小的卓羚永誌在心,發誓一定要爭氣,不是做給別人看,而是改善自己生活,以後不必捱類似麵色。
  門外有人問:“卓羚在家嗎?”
  是餘心一低沉曼妙的聲音,卓羚連忙打開門。
  餘老師長鬈發披肩,神情慵懶,“有點不舒服,想喝咖啡,卻忘記買。”
  卓羚說:“整罐拿去好了。”
  “改天還你。”
  “不急不急,可要看醫生?”
  “睡一覺就好。”
  可是,她沒有離去的意思。
  卓羚會意,“請進來聊聊天。”
  餘心一輕輕走進來,人漂亮,做什麽都好看。
  卓羚讚道:“餘老師是美人。”
  “嗄,”她嚇一跳,“不不,千萬別那樣說。”
  卓羚斟杯熱雞湯給她。
  “你也常常煮湯,我時時聞到香氣。”
  “香氣來自一樓,那裏才住著個好廚子。”
  “真羞愧,我總是不會做菜。”
  “雞湯與海鮮都易做,我教你,燉雞蛋、炒豆芽,都簡單好吃。”
  餘心一也說:“從這裏步行到西區,有一家?包店,其中一款菠蘿包,熱的時候,夾一片牛油,我可以吃半打。”
  卓羚哈哈大笑起來。
  餘心一羨慕地說:“卓羚你真豁達開朗,是個快樂人。”
  卓羚卻說:“我從不在人前流淚。”
  這話已經講得很明白,誰都有不開心的時候。
  餘心一低聲說,“那樣也已經不容易。”
  “你有什麽心事?”
  “你不會耐煩聽。”
  卓羚笑:“我正有時間。”
  “那麽,請到二樓來。”
  也難怪她,卓羚的客廳根本是工作室,人客不易鬆弛。
  “慢著,等我準備點食物。”她把昨日買的巧克力蛋糕捧下樓去。
  走進二樓,卓羚叫好,客廳當中斜放著兩張巨型白色沙發,像個人字,其餘留白,任由小貓遊蕩。
  卓羚說:“嘩,這般簡約別致。”
  “是,我家徒四壁,說走就走。”
  “走往何處?”明知故問。
  一邊把蛋糕切開一大塊,往嘴裏塞,“唔”,整張臉都幾乎埋進奶油裏。
  “你不怕胖?”
  卓羚答:“總比動輒說走的好,一個人肚子飽飽,景觀不同,餓著肚子,凡事悲觀。”
  “不,卓羚,我有實際煩惱。”
  “可否說來聽聽?”
  她低下頭,半晌才問:“你覺得都會中女性地位如何?”
  卓羚笑了,這不過是開場白,她想說的,自然不是這種題目,不過,不失是一個話題。
  “不算低了。”卓羚據實答:“不但華裔婦女從未享有過這樣崇高地位,以國際標準衡量,亦算罕見。”
  “但是—”
  卓羚知道她想說什麽。
  “不過,一些婦女仍然坐困黑牢呀。”卓羚無奈攤開手臂,“一個人若不願自力更生,很難抬得起頭來。”
  餘心一見她慷慨激昂,不禁笑了。
  夾雜在笑聲之中的,是一聲輕輕歎息。
  卓羚跳起來,“你聽見沒有?”
  餘心一反問:“什麽?”
  卓羚站起來去撫摸雪白的牆壁,“我聽到牆壁歎息。”
  餘心一輕輕的說:“隻有耶路撒冷哭泣的牆。”
  卓羚向牆壁:“是你嗎?”
  餘心一說下去:“還有威尼斯的歎息橋。”
  卓羚抬頭看到天花板上去,“這幢老房子很特別。”
  餘心一說:“我的困難是——”才開了頭,以為可以講出心事,誰知樓下傳來吵鬧聲,有人摔破瓷器、挪動家具、大力撞門、接著,是女方哭泣聲。
  卓羚十分意外,餘心一卻習以為常,她笑笑說:“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
  卓羚站起來,“我住三樓,沒聽見。”她去開門。
  “你想幹什麽?”
  “勸架呀。”
  “什麽?”餘心一不置信,“你平日老氣橫秋,頭頭是道,今日卻這麽幼稚,快給我坐下,假裝聽而不聞,視而不見。”
  講得好,卓羚噤聲,牆內發出的,皆是私事。
  樓下又擾攘一輪,漸漸靜下來,卓羚不明:“合則來不合則去,有什麽好吵?”
  餘心一笑不可仰:“一聽就知道你沒有男朋友,不知民間疾苦。”
  卓羚訕訕地不語。過片刻餘心一歎口氣:“你說得對,是我們不知廉恥。”
  “你歪曲我的意思——”
  她伸了一個懶腰,不想再說,卓羚識趣,站起來告辭。
  一樓完全沒有動靜,反正是三合土磚牆,打不壞,任由他們去鬧,隻是簇新裝修,未免可惜。
  卓羚看到小劉出來,若無其事與她打招呼:“對了,給你兩張戲票,女主角手部特寫全屬色媚替身演出。”
  卓羚輕笑接過贈券。做替身已經夠奇怪,居然還有人淨替一雙手,而雙手的主人還四處送戲票。他一點也不像剛與女友大吵過,真好門麵工夫,表麵平凡的他原來十分深沉。
  他出去了,卓羚看著他的背影在梯間消失。
  傍晚,他帶回來一大籃菜及一束鮮花,很快,兩人又重修舊好,舍得他,也舍不得他那手廚藝,換了是卓羚,也會考慮原諒他,這個男人做的鰻魚飯香聞十裏。
  他特地送一盒給房東。
  “怎麽好意思。”卓羚已垂涎三尺。
  沒有人陪她去看那套叫圓月情殺的電影,卓羚邀請餘心一。
  “請注意女主角的玉手。”
  情節拍得不壞,原先以為是變態狼人每逢月圓之夜去麻煩美女,但是不,故事頂有人情味,劇本並無沘漏,說一個資深偵探,幫一個殺夫的美婦脫罪,皆因她長得像當年與他在月圓之夜分手的初戀情人。
  那雙玉手無處不在;勾在男主角肩膀、撫摸他肢體、取起凶器,最後拔槍自盡。
  手的戲分比女主角還多,卓羚與心一都詫異了。
  散場後一邊吃冰淇淋,一邊談論劇情,許久沒有這樣開心。
  “沒想到手也會做戲。”
  “我以為隻有眼睛會傳情。”
  卓羚黯然,“我隻得一雙死魚眼,目不斜視,不會轉彎。”
  “林小姐那雙手會走紅嗎?”
  “時時出現在廣告中,引人遐想,你看過電視上那隻巧克力廣告嗎?女人把鑽戒脫下換取糖果,多麽誘人。”
  “是同一雙手嗎?”
  “小劉說是。”
  “難怪要吵架。”
  卓羚奇問:“為什麽?”
  “留得住她的人,也留不住她的手。”
  不久後的一個午夜,卓羚被女子尖叫聲吵醒,那聲尖叫畫破黑夜沉寂,十分可怕。
  附近沒有人家,前邊是學校,後邊是山,尖叫聲一定由熟人發出。
  是那雙手的女主人。
  卓羚起床推開窗戶,忍不住伸出頭往下喊,大聲教訓一樓的住客:“有什麽事,明天太陽升起再說,人家可要一早工作。”
  對方沒有回音,總算還有廉?。
  卓羚關上窗,接著,下大雨了。
  她沒有再睡,衝杯咖啡,開始工作。
  卓羚最緊張工作,這是她的營生。
  一直做到天亮,天邊魚肚白,卓羚朝天空看去,都會的霓虹光管永不熄滅,她很慶幸手頭上有做不完的訂單,趁這幾年,打好基礎。
  清晨,別人還未起來,她披上外套,出門去做早起的鳥兒。先到小店吃一客新鮮豆漿,然後去花檔挑剛運到的茉莉花,水果店夥計笑著伸手招呼熟客,她又買了十來隻香氣撲鼻的水蜜桃。
  回到老房子樓下,她看到人影一閃。
  “誰?”
  那人已經竄到老遠,看似一名流浪漢。
  這幾年治安大不如前,卓羚覺得在大門安裝一道鐵閘比較安全,不過這樣一來,鎖前鎖後,失卻不少韻味。
  回到屋內,她用一隻大玻璃瓶盛起水果,拿起電話與各出版社聯絡。也許沒有人相信,小小城市,每個月竟出版百多本新書,居然還有文人一生喊懷才不遇。
  卓羚一個月約做廿多三十個封麵,需以不同風格處理,以免重複,也十分勞心,有時為了一個設計整夜不寐。
  她不知道自己已經走紅直至工作來不及做,隻得漲價,而出版社爽快答應。
  卓羚不是留學生,隻在本地學院設計係讀過文憑,因此並無機會培養崇高理想,賣弄誌氣,她始終認為有工作要趕是天底下最大幸福。
  因這樣隨和,大家都願意聯絡她。
  一個早上就接了五張訂單。
  她問候出版社負責人,“生意可好?”
  “托賴,算是欣欣向榮,名作家像聶端杏的書一個月可售出一萬冊以上。”
  “那多好,與有榮焉。”
  “經濟向上,許多家庭主婦拿著十兩黃金買進賣出已賺得零用。”
  卓羚笑,“真有此事?”
  “是,故此我對堅持不做炒賣的人有種特別尊敬。”
  “那麽,我一定在內。”
  這時,卓羚聽到輕輕敲門聲,她放下電話。
  門外是餘心一,她戴著墨鏡,神情略見憔悴。
  “咦,星期六不用上學,新製度已經實施?”
  “今日告假。”
  “是否昨夜沒睡好?”卓羚歎氣,“一樓又吵架,被我探頭出去大聲斥責。”
  餘心一不出聲。
  “總得勸勸這對歡喜冤家才是。”
  餘心一忽然說:“是我。”
  卓羚一時尚未醒悟,“什麽?”
  餘心一摘下太陽眼鏡,“昨夜是我與男友吵架。”
  卓羚愕然轉過頭來,看到心一左眼腫如核桃,眼白充血染紅,狀甚恐怖。
  “對不起,我們真不爭氣。”
  卓羚憤怒:“他打你?”
  “不是故意的。”
  卓羚冷笑:“嗬,是誤殺不是謀殺,官司上確有分別。”
  心一不語,她架回眼鏡。
  “看過醫生沒有?”
  “剛自醫務所回來,隻需休養數天。”
  卓羚譏諷說:“看見你們那樣子,誰還敢結交男朋友。”
  心一窩到沙發裏,用墊子壓住麵孔。
  “他人呢?”
  “與家人到歐洲度假去了。”
  “很快回來,給你看在名勝區拍攝嘻嘻哈哈的全家福。”
  心一不語。
  “虧你還為人師表。”
  心一歎息:“你自己爭氣不就得了,何必雪上加霜,落井下石,把我罵得狗血淋頭。”
  卓羚說:“我決定請房東在大門加一道鐵閘,閑人免進。”
  心一忽然說:“我好象聞到白果粥香味。”
  卓羚搶白:“你才吃白果,銀杏你可知道?”
  心一吃飽了,似渾忘愁苦,沉沉睡去。
  卓羚替她蓋上毛氈,自顧自工作。
  稍後她留下一張便條,告訴心一她到出版社交稿。
  回來時發覺門口又有陌生人張望。
  那是一個中年頭發斑白的男子,穿著整齊,單看背影卻覺風度翩翩,卓羚不禁心底喝采,咦,不是與家人去了歐洲,怎麽又回心轉意?
  聽見腳步聲,那中年人轉過頭來,啊,怪不得餘心一會與他糾纏不已,真是一表人才。
  卓羚冷冷看著他,“你來了。”
  那中年人揚起一角眉毛,笑道:“我們不認識。”
  卓羚自我介紹:“我是心一的房東。”
  “失敬失敬,我叫馬逸迅。”
  這名字好熟,在何處聽過。
  卓羚點頭,“你打算怎樣向心一道歉?”
  誰知那人莫名其妙,“誰是心一,誰要道歉?”
  卓羚愕然,立刻知道點錯相認錯人。
  她實時調整麵部表情,“對不起,你找誰?”
  中年男子有點欷歔,對年輕的二房東說:“我要找的人一早已經搬走。”
  “嗬!”卓羚明白了,“你有一個朋友,從前住在這裏?”
  那位馬先生笑:“正是。”
  “她叫什麽名字?”
  “你怎知道是一個她?”
  卓羚笑不可仰,“若是一位老先生,或者老太,你不會誠心誠意重遊故地吧。”
  他略為?腆,“你說得對。”
  “老房子住過許多人,我並不認識前任租客。”
  “聽你說,此刻她是業主。”
  卓羚衝口而出,“車安真?”
  “你知道她?”
  “車安真鼎鼎大名,是我們這一代女性的偶像。”
  他微笑,“魯莽的小安真,偶像?”接著,他的鼻子發紅。
  卓羚忍不住說:“請上樓來喝杯茶。”
  “我可是陌生人。”“我想聽故事。”
  他說:“我則想看看回憶中故友舊居今日有什麽不同。”他跟她到三樓。門一打開,卓羚發覺心一已經走了。那位馬先生卻覺得撲鼻而來是一股甜香,到底是香閨,稍後,才發覺是茉莉花的緣故。
  “請坐。”
  馬逸迅打量四周,心靈受到極大激蕩,就在這長窗前,他與她喁喁細語,也曾談到將來。
  晃眼間歲月流逝。他忽然轉過頭來問年輕的卓羚:“時間,都到什麽地方去了?”卓羚見他一臉茫然,不禁惻然。她想起來,走到茶幾前,取起一本剛出版的建築文摘,翻到某頁。“找到了。”
  特刊介紹名建築師馬逸迅為意大利男高音杜明多在特斯肯尼建造的別墅……卓羚給他看那篇報道,“揚威海外,名成利就,還要怎麽樣。”
  馬逸迅意外,“你是我小師妹?”
  卓羚笑,“不、不,我設計封麵。”
  原來如此。
  “去找她,”卓羚忽然鼓勵他,“她仍然獨身,你配得起她。”
  馬逸迅笑了,“你知其一不知其二。”
  “你已有家庭?”
  “我與前妻已經分開。”
  “她是外國人?”
  “她是美籍華人,我們有兩個不諳中文的孩子。”
  卓羚問:“你多久沒見車安真?”
  “十多年了。”她感喟。
  “都會中每個人都聽過車安真,你不難找到她。”
  馬逸迅不語。嗬,他不想見她,他想保留腦海中她那天真鹵莽的形象到永遠。
  卓羚覺得蕩氣回腸。
  “你愛她?”她冒昧地問。
  他點點頭,“以後才發覺,她占據了我的心。”
  “少年時的記憶往往最美好。”
  他微微笑,“一代又一代的女子在都會成長,愈來愈聰明伶俐,果斷獨立。”
  這不是轉一個彎稱讚卓羚嗎?真令人高興,她對馬逸迅異常好感,她關心他的事,“你應去見車安真。”
  他卻搖搖頭,“她的選擇取向不同,她不愛我。”
  “不能做朋友?”
  他想了一想,“我有許多朋友。”
  他放下茶杯,看看時間,卓羚知道他要走了,她送他到門口,給她一張名片,她一看,知道他的辦公室在紐約。
  “多謝你的款待。”
  卓羚十分興奮,剛想去找心一,裝修公司派人來量度尺寸裝鐵閘,“房屋經紀叫我們來。”行動迅速。
  他們走了,一下子又有幾個穿校服的女生找餘老師。
  “聽說餘老師生病,我們來探訪。”
  卓羚問:“她知道你們要來嗎?”
  “已經通過電話。”
  “餘老師住二樓,上去吧。”
  卓羚特地送糖果汽水到二樓招呼這班少女。
  餘心一情緒已經好轉,願意與一班學生閑談,她仍戴著墨鏡。卓羚受到年輕人天真活潑動力影響,依依不舍,不願離去,女孩子們麵色紅潤,雙眼明亮,皮膚光潔,看世界有無比憧憬,充滿希望,真叫人豔羨。
  她們坐了一會兒懂事地告辭。
  卓羚一邊收拾地方一邊說:“真是一班快樂天使。”
  “青春期體內分泌足夠,單胺氧化?令到年輕人樂觀輕鬆,與我們不一樣。”
  “不見到他們,還以為自己是少壯派呢。”
  “我們已經不年輕了。”
  “該認真地為前途打算。”
  “卓羚,你永遠老成持重。”
  “因為我隻能靠自己。”
  “我何嚐不是,但我一腦子稻草,你讀過艾略脫的詩空洞人嗎,那是我的寫照。”
  卓羚笑:“你的學問高深,我沒跟上。”
  餘心一也笑了。
  旁晚,劉遇英來敲門:“卓羚,我做了沙鍋魚頭,請你來嚐。”
  “好極了,有請餘老師嗎?”
  “我們同她不熟。”
  “你們好似還未正式見過麵。”
  “是呀,你說奇不奇。”劉遇英忽然壓低了聲音,“沒猜到原來餘老師年輕貌美,色媚告訴我,她的男朋友是港報副總經理周烈熊。”
  卓羚睜大雙眼,此人消息靈通,什麽都知道,佩服佩服。
  “色媚曾為港報工作,認識周氏,她說他有妻兒。”
  卓羚不出聲。
  劉遇英有點不好意思,“當然,這不關我們事,晚上見。”
  卓羚躊躇,去,還是不去?
  終於禁不住沙鍋魚頭的引誘,她決定光是吃,不講是非。
  林色媚不住夾菜給她,雪白的雙手,朱紅色筷子,形成戲劇化對比。
  話題仍然落在別人私事上。
  “港報今日是三大暢銷報章之一。”
  “周烈熊到底不過是受薪階級,收入有限。”
  “餘老師人同財都得不到。”
  “可見愛情偉大。”
  吃飽了,卓羚忽然不客氣起來,“別老說別人,你倆又什麽時候結婚?”
  劉遇英看一看女友,“問她。”
  林色媚懶懶地答:“我有傳統思想,婚後不打算再做事,況且,不是應當由丈夫買房子給妻子住嗎,還有,由他負擔一切開銷,照顧婦孺。”
  卓羚嗤一聲笑起來。
  小劉有點尷尬,顧左右說:“來,幹杯。”
  卓羚禮貌地告辭,小劉送她上樓,他輕輕說:“色媚有點天真。”
  “不,她的確找對了人,你對她很好。”
  小劉雙手插在口袋裏,無奈地說:“我能力不夠。”
  咦,他們也開始訴苦,是,時勢不一樣了,女性能力日強,威逼他們的自尊自信。
  卓羚同情地拍拍他的肩膀。
  那一夜,二樓與一樓都沒有動靜,卓羚反而睡不著。
  第二天一早她去買花,花檔卻閉著門。
  她問四鄰,“怎麽一回事?”
  水果店夥計笑道:“你不知道?瑛姑結束營業轉行炒股票去了。”
  “什麽?”
  “容易賺錢哩,三千隔三日變六千,直似種銀紙樹。”豔羨之情,洋溢臉上。
  卓羚既好氣又好笑,“你為什麽不跟進?”
  夥計無奈,“誰叫我連三千都沒有。”
  今後不知什麽地方去買價廉物美的鮮花,接著,街角士多也會一間間關門,由超級市場取替,市容漸變,卓羚不大接受。
  鐵閘已經裝妥,有人站在它旁邊困惑地搔頭,那人身形高大,五官端正,穿運動衣,轉過頭來,看著卓羚笑,有雙會說話的眼睛,他們都知道對方是什麽人。
  “卓羚,”他伸出手來,“我是周烈熊。”
  卓羚並沒有與他握手:“你找誰?”
  “我找心一。”
  “我不知心一是否在家。”
  “她一定在,我有好消息告訴她。”
  “什麽好消息,歐洲天氣很好,孩子們聽話,抑或,股票又賺了錢?”
  他並不動氣,笑著懇求:“卓羚,請打開鐵閘。”
  即使給妙齡女子臭?,也可當作一種享受,正是既不痛又不癢,這一招使得,果然,卓羚隻得開了門。
  卓羚扳著麵孔問:“什麽好消息?”
  那周烈熊喜上眉梢,“我妻子終於簽了分居協議書,我們不必等五年了。”
  卓羚倒抽一口呤氣,離婚可以這樣高興,當日結婚時不知是否被人用機關槍指逼,此君還是一間大報館裏的副總經理,也算是半個文化人,真替那周太太難過。
  他見卓羚沒什麽表情,“咦,你不替心一高興?”他蹬蹬跑上去同新人報喜。
  卓羚齒冷,她盼望前任周太太千萬不要氣忿怨懟,也不要報複示威,不能忘記也要努力忘記前塵往事,日後向前看。她回自己的單位工作。
  旁晚,心一來敲門。
  卓羚冷冷說:“我這裏沒有慶祝用的香檳。”
  心一笑,“一起出去吃頓飯。”
  卓羚雙手亂搖,“我擔當不起。”
  “卓羚別賭氣。”
  “你聽不見有人哭?”
  心一吃驚,“誰,誰哭?”
  “周太太與她的孩子。”
  心一變色,“我亦流了不少眼淚。”
  “為了那樣一個人?”
  心一低聲說:“你不會明白。”
  卓羚的聲音有點鄙夷,“那樣不忠不義的人,能給你什麽。”
  心一俯過身子,在卓羚耳畔說了幾個字。
  卓羚聽明白的時候,心一已經離去。
  卓羚的耳朵麻辣了整夜,第二天早上猶自不褪,她隻得用冰塊敷左邊麵孔。
  她應邀到出版社開會,碰到一位前輩,所謂前輩,即是早已名成利就,不必四處鑽營的那些人。
  他對卓羚說:“抽得出時間的話,到紐約或倫敦學習一兩年,一個連四季景色都沒有見過的人,如何做文藝工作,遊學對身心均有益處,除增廣見聞之外,胸襟亦會開朗。”
  卓羚不出聲。
  那前輩見她不置可否,適可而止,推說有事便走了。
  人家說得全對,隻是,出來找生活,總得撐著,怎麽可以承認工夫不足,學養不夠。
  到外國去進修,誰養活她,非得動用儲蓄不可,學成歸來,未必找得回今日地盤,屆時得不償失。
  況且,卓羚明白市場需要,大家土生土長,容易溝通,忽然走來一名紆尊降貴的留學生,哪裏有用武之地,反而產生隔膜。
  一整天卓羚為自己前途躊躇,無暇理會閑事。
  去,去住一段日子也是好的,晚春去,初冬返,不過九個月,見識過四季風光也不枉一生,學溜冰,凝視沙灘日落,騎腳踏車遊公園,坐露天咖啡座高談闊論,逛美術館及畫展……
  再不去就來不及了,再拖那麽三五年,固步自封,又自恃有點名氣,再也不會進步,工夫不足,立刻墮後。
  那薄薄一點積蓄,本來打算用來付公寓首期,以便日後安居樂業。
  不過,人那麽庸俗膚淺,即使生活無憂,長袖善舞,也總像欠缺了什麽。
  卓羚對自己有點要求,一切煩惱自此而起。
  有些行家真正滿足現狀,著實叫卓羚羨慕,一個人要麵對的不外是他自己,隻要他高興就行,不必向任何人交代。
  劉遇英走遍全世界,卓羚向他討教。
  他們抽一口冷氣.“卓小姐,你別老壽星找砒霜吃,有名有利,留什麽學,倫敦天氣四年不變陰濕可怕,一般人住上數星期便想自殺。”
  “別誇張,那麽,紐約呢?”
  “盜賊如毛,罪惡非常,決非獨身女子可以生存。”
  卓羚哈哈大笑,“小劉你太小覷我們。”
  小劉大惑不解,“卓羚你目前生活多好,隻欠一個男朋友而已。”
  卓羚一怔。
  “我願意幫你介紹,醫生律師都有,有緣一年內就可以結婚。”
  卓羚又忍不住笑。
  “不過,我得叫色媚教你打扮得女性化一點。”
  他認為女友好品味,他真幸福。
  卓羚同他說:“有若幹友人打算努力置一兩幢公寓收租,老了搓牌度日。”
  “老嬸婆過這種生活夠理想。”
  “你不反對?”卓羚意外。
  小劉看著她,“但你是打算結婚的吧。”
  卓羚說:“這次出差,請你替我帶些資料來。”
  劉遇英聳聳肩,“沒問題,我後日去倫敦。”
  “拜托拜托。”
  心一知道了這件事笑,“卓羚,怎麽與那樣的俗人談論如此清高之事。”
  “讀書好嗎?”
  “當然好,可是你一走開,位置被人坐了去,將來別後悔。”
  卓羚不出聲。
  “當紅的時候要把握時機賺錢,八十歲也可以讀書。”
  “多謝指教。”
  “卓羚,認識你真好。”
  卓羚起了疑心,“無故為什麽說這樣的話?”
  “我就要搬走了。”心一握住她的手。
  卓羚聽見像晴天霹靂,“什麽,搬到什麽地方去?”
  她微笑,“周烈熊與我正在找房子,我們要結婚了。”
  卓羚隻怪自己反應過激,當然,他已與前妻分開,可自由與餘心一雙宿雙棲。
  上文提要:卓羚有意留學英倫,但餘心一勸言,當紅時要抓緊機會賺錢,否則後悔莫及。
  卓羚黯然,“真不舍得。”
  “我們可以時時約會喝茶。”
  “唉,天下無不散筵席,在什麽地方找房子?”
  “看中渣甸山一層複式洋房。”
  嗬,此君環境不錯,怪不得要急急換女伴。
  “那需速速落訂。”
  “烈熊說,錢再放在股票上?上一季,當可對本對利。”卓羚懷疑,“真有那樣好的世界?”
  “你看你,整日對牢畫板,做得頭也抬不起來,小工蜂隻曉得苦幹。”心一笑她。
  卓羚感喟,“我是一個笨人。”
  那短短三個月,真是餘心一一生中最開心的日子。
  她仍然教書,中午回來與男伴聚一聚,放學與他一起吃飯看戲,這個男人,終於完全屬於她。
  兩人非常癡纏,手拉手,肩碰肩,四肢總糾纏一起,卓羚隻得視若無睹,以免渾身起雞皮疙瘩。
  星期一,卓羚在外逗留得久了,索性在附近小店吃了一客?才散步回家。
  走到一半,已看到黝暗的街角停著一輛名貴德國房車。
  那車子熄了火,停在那裏彷佛已經有一段時間。
  通常,出租車來到這裏,上不去,便讓客人下車,步行上纜車徑。
  她走近了,車內有人。
  一男一女正在擁抱接吻。
  是誰?卓羚不禁懷疑。
  車窗上已有霧氣,可見二人已經在車廂纏綿頗久。
  卓羚不禁好笑,世風日下,人欲橫流,她想輕輕走過那輛汽車算數。
  就在那一刻,一扇車窗忽然落下,大概是有人想透透氣。
  卓羚止步。
  她看到有一隻手伸出來,化了灰也認得,十指尖尖,雪白粉嫩,接著,有一隻男人的手把那玉手拉了回去,車窗又關牢。
  這一幕恰恰落在卓羚眼中,叫她無比震栗。
  回到家,她深深歎息,嗬,那雙手有外遇,可憐小劉人還在倫敦,茫然不知他的手已變心。
  這世上可能根本沒有真心的人,非揀選不可,隻得在所有的虛情假意中略挑有真實感的那個,真可悲。
  卓羚沒有與任何人說起這件事。
  她希望隻是她眼花。
  劉遇英出差回來,還穿著製服,到三樓找房東。
  “見過色媚沒有?”
  卓羚搖搖頭。
  “她不在家,可能是出去購物。”
  小劉不出聲,到底是萬物之靈,似乎也覺得有什麽地方不妥,但又說不上來。
  他緩緩坐下,男人無論穿什麽製服總有說不出的英偉,此刻劉遇英神情比較凝重,一反平日膚淺。
  “這兩日打電話回家,沒人聽。”
  卓羚唯唯諾諾。
  “對了,”他自手提行李取出一大疊文件,“你要的入學資料。”
  “嗬,謝謝你。”
  “其中有二年製文憑課程,時間比較配合,但怕你會覺得幼稚。”
  卓羚非常感激,“怎麽會。”
  “有沒有黑咖啡?”
  卓羚立刻去廚房,這時,心一過來,看到小劉,倒是一怔,“你在這裏?”
  “你是善心人,看不得人家失意。”
  餘心一日日喜上眉梢;可是卓羚卻不敢代她歡喜,太早了。
  小劉終於有點起色,一日,卓羚看見他刮胡須。
  消瘦許多,小肚子不見了,人見清爽相。
  卓羚朝他打招呼。
  “卓羚,請進來。”他有話說。
  卓羚笑笑坐下。
  “我在這裏住了多久?”
  “八個多月。”
  “啊!一年租約未滿。”
  “小劉,你要走的話,沒有問題。”
  “你對人真大方。”
  卓羚笑笑,“幾時搬?”
  “我父母住新加坡,我想回家。”
  “那多好。”
  “你呢,卓羚,你的家呢?”
  卓羚忽然說了老實話:“我與父母不和。”
  “何故?”
  卓羚低頭答:“我與他們有意見衝突。”這件事鮮為人知。
  “人生最長遠永恒關係不過是父子母女。”
  “你說得對。”
  劉遇英覺得平時直爽大方的卓羚這次似有不可告人之處,也不想勉強她。
  他訴苦:“絕情得連拖鞋都帶走。”
  卓羚笑,“你要女人的拖鞋作什麽。”
  “多謝你鼓勵。”
  “恕我多嘴才真。”
  這一對已分手,那一對要結婚,人生幾許悲歡離合。
  那日在一樓,卓羚發覺老房子的牆壁又高又遠,看著令人淒惶,她似有不祥預兆。
  股市跌到低穀的那一個禮拜,卓羚才知道自己的靈感不錯。
  整個都會幾乎在一夜之間變得惶惶不可終日,亂成一片,像煙火熏著黃蜂窩,死傷無數,傳言是美國某小撮投資者設毒計害殺股市,一路炒賣待最高時全部放出,好使價格崩潰,撈了一票逃之夭夭。
  市麵沉靜下來。
  卓羚並非幸災樂禍的那種人,可是她不得不承認,靜有靜的好處,茶樓、時裝店,甚至街上,都少了一群囂張的自以為發了財或是鴻鵠將至的粗魯新貴,卓羚覺得她又可以放心走路了。
  那班喧嘩的人那麽快都躲到什麽地方去?
  正在好奇,答案來了。
  鍾惠顏來探訪她。
  一見麵便問:“綁住多少?”
  卓羚莫名其妙,“什麽多少?”
  “錢呀。”
  “對不起,我一毛錢也不賭,血汗錢,得來不易,十分謹慎。”
  惠顏瞪大眼,“我不信。”
  “真的!”卓羚嘻嘻:“我毫無損傷,你呢?”
  惠顏道,“過去五年的積蓄完蛋了,所有計畫泡湯……買屋、旅行、換車,全部押後。”
  “貪字變貧字。”
  惠顏不服氣,“你的生意一定受到影響吧。”
  “剛相反,出版業是一個奇怪的行業,市麵最好的時候,人們心紅,不甘心坐在家裏看書,都外出征歌逐舞,可幹的事多著呢;可是淡市中人人自危,失卻花費意欲,買一本好書回來大家看,倒成為最佳娛樂。”
  惠顏意外,“嗬,逆市奇葩。”
  “可不是,又淘汰若幹旺市中濫竽充數的所謂行家,故此,你的朋友我仍然生存。”
  惠顧歎氣,“傻人有傻福。”
  “可不是!”卓羚攤開手,“看你們,炒上炒落,勞勞碌碌,囂囂張張,原來白忙了整年。”
  惠顏垂頭喪氣。
  “重頭來過,當作教訓。”
  “發誓以後不碰這該死的玩意兒。”
  卓羚忽然想到心一,她的儲蓄,也全部泡了湯吧,抑或,她的投資經理周烈熊聰明智能,早已全身而退?
  “許多人傾家蕩產……”
  卓羚有點心不在焉,“嗯。”
  好幾日沒見到餘心一,太粗心,應當一早問候。
  “你知道我上司周烈熊?公司裏數他玩得最厲害,事敗後各方麵追債,人已經失蹤。”
  卓羚張大嘴,“周烈熊?”
  “是,他女朋友是我介紹給你的房客,記得嗎,自稱有內幕消息,無往而不利,這一年揚言賺了半山兩層樓,同妻子分手,付了大筆贍養費,預備迎娶新人,現在,他前妻成了唯一得益人,你說世事好笑不好笑。”
  卓羚耳朵嗡嗡響。
  “人算不如天算,經過這一次,我發覺中國人的成語句句有深意。”
  “周烈熊失蹤?”
  “正是,他女朋友沒同你說起?”
  “什麽時候的事?”
  “三日前已不見他在報館出現,聽說避到台灣去了。”
  卓羚站起來,“我還有點事,我不招呼你了。”
  惠顏籲出一氣,“以後吃飯,你負責結帳。”
  “一定一定。”
  她送惠顏出門,立刻到二樓按鈴。
  隻見心一的玳瑁貓餓得咪嗚咪嗚訴苦,卓羚立刻先找來貓糧喂了它。
  門內有沙啞的聲音問:“誰?”
  “卓羚。”
  餘心一緩緩走來開門。
  “這幾天我工作特別忙,否則一早就應來看你,真不好意思,還自稱是你好友。”
  說到一半,停了下來。
  心一臉容枯槁,像老了十年,她穿一套運動衣,全身散發著奇怪的味道,像是小孩多日忘記洗澡似的餿味,一切叫卓羚吃驚。
  屋內昏暗,可是不知怎地有風,絲絲寒意,但空氣又不見流通,怪不可言。
  卓羚混身汗毛已經豎了起來。
  “心一,有事為什麽不來找我?”
  她走進客廳,開亮了所有的燈,忽然聽見歎息聲,卓羚暴喝一聲:“什麽人?給我走!”可是背脊上全是雞皮疙?。
  心一手腳冰冷。
  卓羚倒一杯熱水給她,“周烈熊的事,我都聽說了。”
  心一忽然嘔吐。
  “你看你的頭發打結,來,先淋浴梳頭。”
  心一縮到沙發上,卷得像蝦米一般,對卓羚的建議不瞅不睬。
  “心一,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像鍾惠顏一樣,她也用起成語來。
  心一不出聲。
  “讓他離開一段時間,他亦需要靜一靜,將來可能還有見麵機會。”
  “他不能帶你一起走,自有苦衷,你有工作有朋友,放棄一切去流亡,犧牲太大。”
  餘心一開始嗚咽,哭聲同她的貓差不多,絕望悲愴,像是胸中被利器挖了一個大洞,一手掩住傷口,另一手還妄想揮退凶手。
  卓羚不由得緊緊抱住她。
  抬起頭,發覺白色的牆壁竟似浮動起來,卓羚吃驚。
  “來,心一,暫時搬到三樓,讓我照顧你。”
  牆壁聽了太多哭泣聲,好象已經飽和,卓羚怕它也要嘔吐。
  心一沒有反對。
  卓羚扶她到樓上,把臥室讓給她。
  她幫她放水淋浴,替她緩緩梳通長發。
  她發覺心一頭上結疤,有紫黑色血跡,分明是受過傷。
  “心一,你何用受這種委屈?”
  四肢處處瘀痕,一撻青一撻紅。
  卓羚借出衣服。
  心一啞聲說:“髒衣服我自己會洗。”
  “扔掉算數,還洗來幹什麽。”
  她的聲線遭到破壞,不知幾時可以複元。
  卓羚堅持要請醫生上門診治,心一拗不過,隻得同意。
  醫生來到細細檢查過心一,開了幾種藥,看著她服下,才悄悄與卓羚說話。
  “是你姊姊?”
  卓羚隻得說是。
  “你姊夫呢?”
  卓羚問;“你怎樣診斷她已婚?”
  “她預產期在夏天。”
  卓羚異常鎮靜,“是,是。”
  “盡量爭取休息及營養,我可介紹優秀婦產科醫生給你。”
  卓羚忽然微笑,小生命,多可愛,一點點大,裏繈褓中,已會張嘴打嗬欠。
  醫生也笑,“你渴望做阿姨?”
  卓羚猛然醒覺,嗬,怎麽會在這種時刻笑出來,莫非是嚇瘋了。
  她付了診金,把醫生送走。
  回到屋裏,與心一相對無言。
  隔了許久,心一沙啞地說:“本來打算結婚。”
  “周烈熊人呢?”
  “走了。”她用手摀著臉。
  “叫他出來共同擔當,成年人怎可遇事一走了之。”
  “找不到,人已失蹤。”
  “他前妻可有他下落?厚著臉皮無論如何要問一問。”
  “我不敢。”
  “我替你做醜人。”
  “她即使知道也不會告訴你。”
  卓羚不去理她,聯絡到記者朋友鍾惠顏,打聽到周家電話,不顧一切撥過去。
  來聽電話的正是前任周太太,聲音平靜成熟大方,“原來是卓小姐,請問有什麽事?”
  “我想知道周烈熊下落。”
  “很多人都在找他,卓小姐,是因為債務問題嗎?”
  “我代表餘心一急找他。”
  她心平氣和,“嗬,那就不是錢債了,是另一種債。”
  “請告訴我們他人在何方。”
  “卓小姐,餘小姐,我若知道他去了什麽地方,我還用離婚?”
  人家不但沒有囂張,乘機侮辱第三者,還自嘲一番,做前妻做到這樣,功力深厚。
  卓羚長歎一聲,“周太,——”
  “別再叫我周太,我自己有名有姓,我叫何潔心。”
  “他沒有同孩子們聯絡?”
  何女士淡然答:“孩子由我所生,與人無尤,當然我教我養我帶。”
  嗬,卓羚由衷佩服這位女士,“打擾你了。”
  對方一聲不響掛上電話。
  卓羚束手無策,團團轉。
  半晌,鍾惠顏來打聽:“可找得到人?”
  卓羚據實報上。
  “多厲害,這樣才能生存下來。”
  “你說她可知周氏下落?”
  “心已死,既然收足贍養費,我想她不會計較其它。”
  卓羚隻得對餘心一說:“你要麵對現實。”
  心一慘白著臉,勉強點頭。
  “抬起頭來,這不是世界末日。”
  她鼓起勇氣,“我想獨力撫養孩子。”
  “我很佩服你的誌氣,但是心一,你仔細想想其中牽涉到的人力物力,以及你自己的前途。”
  餘心一渾身顫抖,她陷入極端痛苦中,身體蜷縮起來。
  “你以為社會已經開放?錯了,再過二十年,仍然有種奇怪的人會把女性感情道路上不幸事當閑話恥笑,並且認為極頂應該。心一,你應當慶幸今日的你有個選擇。”
  心一呆呆地聆聽。
  卓羚站起來,“這幢老房子彷佛不利情侶。”
  才說到這裏,有人敲門。
  “卓羚卓羚,我今日返新加坡。”
  卓羚連忙去開門。
  是劉遇英提著簡單行李來道別。
  “這是我的新地址。”
  卓羚點頭接過。
  他忽然問:“我整夜聽見有人哭泣,是餘小姐嗎?”
  卓羚說:“可能是我。”
  “不,”劉遇英搖搖頭,“不是你,永遠不會是你,卓羚你會站起來走出去,排除困難。”
  “太抬舉我了。”
  “同餘老師說,時間治療一切傷痕,別人已經傷害了她,她可不必加倍懲罰自己。”沒想到他突生智能。
  “是,是。”卓羚意外。
  “再見。”
  他抬一抬頭,昂然離去,看樣子,已經把在纜車徑發生的一切,當作前塵往事。
  卓羚掩上門,轉過身來,意外地發覺餘心一也站了起來。
  雖然虛弱,木無表情,但是她站了起來。
  卓羚微笑。
  心一輕輕說:“我需要你幫忙。”
  卓羚攤開手臂,“人在這裏,聽你差遣,有的是時間,有的是力氣。”
  心一與她緊緊擁抱。
  惠顏人麵比較廣,處事理智,她前來通知:“醫生已經聯絡妥當。”
  “惠顏,你是記者,請代為打探外國的領養機關手續。”
  惠顏沉默。
  “你不讚成?”
  惠顏輕輕說:“我們在說的,是一個小生命。”
  “因此當事人躊躇萬分。”
  “性格控製命運。”
  “這不是討論她性格優劣的時候。”
  “是,的確有這種機構存在。”
  “麻煩你了解一下。”
  “沒問題。”
  兩個年輕女子同時長長呼出一口氣。
  惠顏說:“大家都留意到你的畫風改變,用色濃烈許多,線條也深刻了。”
  卓羚答:“人長大,格調自然轉變,總不能一輩子淡藍粉紅淺黃。”
  “有人喜歡,有人希望你維持舊貌。”
  “有時手不由主,設計顏色發乎自然。”
  “卓羚,真不容易,一個年輕女子靠畫筆維生。”
  “你何嚐不是,”卓羚也稱讚她:“看,要人有人,要才有才。”
  “共勉之。”
  兩人相視而笑。
  “聽說你要去外國深造。”
  “江湖上消息流傳得真快,我不過先去探路。”
  “去哪個國家?”
  “幾個熱門國家。”
  “選一個四季分明的城市。”
  “我會與心一同去,替她安排事情。”
  惠顏說:“你真夠朋友。”
  卓羚牽牽嘴角,“我們這一代總算有點能力。”
  “你與父母諒解沒有?”
  卓羚搖搖頭。
  “離開之際總得話別。”
  “我會通知他們。”卓羚說得極之簡單。
  “伯父母其實太過固執,這又不是恥辱。”
  “有些父母覺得子女不是天才已經失望。”
  “但卓羚你確是設計界奇才。”
  “在他們眼中,我脫離常規。”
  惠顏歎口氣,“將來他們自會明白。”
  卓羚不語。
  “心一還在教書?”
  “已經告假,待秋季再入學。”
  “對,屆時難題已經解決。”
  “惠顏,祝心一步過難關。”
  “一定,有事通知我,我是好跑腿。”
  她告辭後,心一才醒來,她已經胖了許多,動作有點蹣跚,“那好象是惠顏的聲音。”
  “她有事不等你起床了。”
  “你們又在討論我的前途?”
  “肚子餓了沒有,我做了牛油?包布甸。”
  “說我什麽?”
  “我們說,現在還來得及。”
  “我已經決定了。”
  “那麽,我們尊重你的意見。”
  “你如果抽不出時間,不用陪我。”
  “不是單為你,我也樂得離開都會一陣去呼吸新鮮空氣,天天看螻蟻競血,久了心理變態。”
  心一微笑。
  最近心一時時有這樣的表情:不是歡喜,也不是悲傷,隻是無限悵惘。
  卓羚握緊她的手,她輕輕問:“老房子怎麽樣?”
  “我同經紀商量過,三樓留著,一二樓他代為分租出去,大房東處應無問題,那回來也還有個歇腳處。”
  心一靜靜聽著,像是事不關己。
  “我發覺在都會居住,最重要是置個窩,有個屬於自己的地方,吃粥吃飯都行,你看我,一個做文藝工作的人思想竟如此庸俗,畫由心生,還有什麽好作品?”
  一個月後,卓羚陪心一乘飛機到加拿大東岸一個法語城市。
  心一入住當地機關安排的宿舍。
  負責接待她們的勒布朗太太輕輕說:“多謝你們尊重生命,選擇生命。”
  “旅遊證件注明隻能逗留三個月。”
  那位太太說:“期限到了我們再想辦法。”
  卓羚點點頭。
  心一問:“你呢,你住什麽地方?”
  “青年會,一連數天我都會去找學校。”
  “你都可以做教授了,還能學什麽。”
  卓羚笑不可仰,“每個幹藝術的人身邊都有這種亂讚一通的損友,信一成都死。”
  連心一都笑了。
  勒布朗太太說:“領養人想與餘小姐會晤。”
  卓羚收斂笑容,“我也可以在場嗎?”
  “餘小姐不介意的話自然沒問題。”
  在一間小小辦公室,她們見到那對夫婦,丈夫是中英混血兒,妻子有法裔血統,卻擁有一個中國姓氏,讀英,卓羚知道,其實是姓吳。
  交談了二十分鍾,大家都很放心,話題彷佛有點不著邊際,其實都有深意。
  吳太太問心一:“你不吸煙喝酒吧?”
  心一搔搔頭,也問:“你們可諳華語?”
  吳先生搶著答:“我會說粵語。”
  卓羚忽然問:“吳先生做哪一行?”她總是比較實際。
  “我是政府水務工程師。”
  吳先生忙不迭取出證明文件,“我妻做室內裝修,大多數時間在家工作,可照顧家務。”
  吳太太問:“餘小姐,你讀書還是做事?”
  “我是一名中學教師。”
  “啊。”
  勒布朗太太微笑問:“你們會法語嗎?”
  卓羚立刻用法文答:“隻會一點點,說得壞,請問:‘郵政局在何處,我要一杯檸檬茶,還有,這是我的代表作。’”
  吳氏伉儷見卓羚這麽詼諧,笑得前仰後合。
  “你是餘小姐的——”
  “表姐。”卓羚飛快回答。
  勒布朗太太說:“雙方同意的話,可時時見麵。”
  吳氏夫婦告辭。
  卓羚感慨地說:“真想不到這樣文明。”
  勒布朗太太取出文件請餘心一簽署。
  不知怎地,心一竟一點猶疑也沒有,迅速簽名。
  卓羚內心咚的一聲,忽然之間淚盈於睫,鼻子發酸。
  “我去買報紙。”
  她獨自到街上蹓躂,不知怎地,眼淚一直流下來。
  卓羚走到咖啡居裏坐下來,痛哭。
  一個侍者遞一塊雪白的手帕給她,喃喃講著法語。
  他也許隻是說:“我們今日的周打魚湯十分美味,小姐可要一試?1”,但卓羚漸漸止了淚水。
  他又用英語說:“天氣多好,你看繁花似錦,上帝恩待我們。”
  卓羚點點頭,“請問,鮑浩斯美術學校在附近嗎?”
  “步行十五分鍾即至,你可沿途欣賞風景。”
  卓羚多付一塊錢小費。走近校門,已經看到年輕學生迎麵走來,其中一個女生有頭火紅長鬈發,容貌秀美,穿長裙,一看就知道是美術生,卓羚心向往之。
  她找到注冊處,交上文件,道明來意。
  注冊員眉開眼笑,“個個海外學生都像閣下那樣提早申讀,我們不知省卻多少麻煩。”
  卓羚發覺在這裏好似人人都以幫助他人為樂,真像君子國,民風上佳。
  “你可以到處參觀一下,演講廳可以隨意旁聽。”
  太大方了。她隨意走進一間課室,一個學生與講師的激辯引起她注意。
  那是一個金發淩亂衣冠不整的英俊少年,他大模斯樣說:“我們在這裏是浪費時間,加國一百年來從沒有出過著名畫家。”
  眾同學哄笑,“你出名不就得了,去,為國爭光。”
  卓羚渾忘煩惱,咧嘴而笑。
  又有人說:“喂,七人組不就很出名?”
  那金發兒卻駁嘴:“你幾時聽過畫家紮成一捆捆賣?畢加索為什麽不與馬蒂斯買一送一?”
  卓羚笑得彎腰,巴不得明天就來上課。
  但講師卻不以為忤,任由學生大放厥詞,大話西遊。
  卓羚流著淚來,含著笑容回去。
  算一算積蓄,發覺可以用上一陣子,不禁寬心。白天,她陪心一散步,閑話家常,在街角吃冰淇淋。心一也很堅強,對身體上變化及精神壓力一言不提。
  卓羚看得出她隻盼事情及早結束。
  惠顏撥電話過來問候。
  “一切都好?”
  “比想象中妥當。”
  “幾時回來?”
  “惠顏,我暫時不回來了,已經租了學校附近公寓,準備入學。”
  惠顏沉默一會兒,“放棄這邊原有一切?”
  “是我的總歸是我的。”
  “不,這是一個最無情的都會,人一走,立刻被淡忘。”
  卓羚輕輕說:“哪會,魚與熊掌不能兼得。”
  “這個犧牲太驚人。”
  卓羚笑,“我賭我明日學成比今日更有佳績。”
  “自信真好。”惠顏羨慕,“你有這個天賦。”
  卓羚說:“這彷佛是譏諷。”
  “心一如何?”
  “她已將心靈抽離,當一個人痛苦到某一程度,非這樣不能存活。”
  “她不幸中大幸是有你這樣的朋友。”
  “我能為她做什麽?還不是全靠她自己。”
  “在朋友口渴之際倒杯水給她,也是很大的功德了。”
  卓羚歎口氣。
  那她做的比這些還略多一點。
  心情好的時候,心一會說:“卓羚,來世做牛做馬報答你。”
  “咄,說得那麽遠,況且,今日已不是農業社會,牛馬無用。”
  “那麽,變什麽?”
  “來世我若轉為男身,你做賢妻吧:你需事業有成,自備妝奩,兼夾生兒育女,不辭勞苦,還要長期維持身光頸靚,以壯門楣。”
  “你在說的,正是大部分已婚現代職業婦女寫照。”
  卓羚欷歔,“可不是,慘過做牛做馬。”
  初夏的一個清晨,卓羚接到電話。
  “時候到了?”
  “是,請你來一趟。”
  卓羚趕到醫院,看見心一背著門口坐在床沿,看窗外風景。
  那是一個五月天,正是北國全年最美的季節,生氣盎然,但那陽光似乎照不到餘心一身上。
  卓羚輕輕問:“想什麽?”
  她轉過頭來微笑,“你看病房牆壁多麽高,使我想起我們那層老房子。”
  卓羚說:“我也有點想家。”
  心一回憶:“我老是在那裏哭。”
  “不,你也有過開心的日子。”
  心一茫然,“是嗎,我不記得了。”
  有人敲門,她們抬頭,勒布朗太太滿麵笑容地走進來。
  她問:“準備好了沒有?”
  餘心一點點頭。
  勒布朗太太對卓羚說:“這裏交給我了,放心,一切正常。”
  這分明是逐客,卓羚識趣地點點頭。
  “你回家等電話吧。”
  卓羚乘車到市中心看了幾個年輕藝術家畫展。
  畫風不是十分成熟,但是明顯地有前途,畫家本人在會場坐鎮。看見訪客,交談幾句。
  卓羚謙曰:“我做商業設計。”
  “那更加困難,我們尚有政府資助,你們需獨立掙紮。”
  “政府資助?”卓羚雙眼瞪銅鈴大。
  “是呀,政府每年撥款購入新進藝術家作品存在倉庫,說不定將來成為上佳投資。”
  卓羚又一次覺得值得留下來。
  她在咖啡座逗留至中午。
  標致的青春女已經穿上蟬翼般夏衣,巧笑倩兮,與男伴調笑,享受陽光。
  生命苦短,先吃甜品,千萬不要難為自己,要向諸洋女學習。
  像心一選擇錯誤,前半生已經完結了,下半生不知禍福。
  卓羚回家等電話,一直至深夜才接到消息。
  勒布朗太太的聲音:“過程尚算順利。”
  “我可以來陪她嗎?”
  “她需要休息,並且,也不想見人。”
  “幾時來才方便?”
  “明日中午請來接她出院。”
  “什麽,隻能住一天?”
  “手續上叫三天,規矩如此,人人一樣。”
  “是是是。”
  幸虧夏季天亮得早,卓羚心情才不致於太蒼?,時間接近,她去接心一出院。
  心一已經準備好,看見卓羚,她輕輕說:“可以走了。”
  卓羚問:“勒布朗太呢?”
  “她已完成工作,我們以後再也不會看見她。”
  “那麽,吳氏夫婦來過沒有?”
  心一的聲音非常平靜,“已經走了。”
  “你可有見他們?”
  她搖頭。
  “嬰兒呢,是男孩還是女孩?”
  心一隻說:“我們走吧。”
  卓羚忽然掩臉哭泣。
  她聽見餘心一用很訝異的語氣說:“你為什麽流淚?又不是你的事。”
  心一住在卓羚租來的小公寓中,非常沉默,似沒事人般,急於收拾回去。
  “你可到纜車徑三樓暫住。”
  “卓羚,我會從頭開始,我想過了,唯一報答你的方法,是生活得更好。”
  “你說得再正確沒有。”
  一星期後她就走了。
  到底年輕,剖開胸膛,片刻也能自動複元,抑或,仍在流血,隻是掩飾得好?
  卓羚留下來,正式入學。
  一年之後,除卻鍾惠顏,已無人與她聯絡。
  每次聽到惠顏聲音,卓羚都十分感激。
  “惠顏你是有情人。”
  她總向她報告各人消息。
  “趙汝威拿了一個文學獎,張婉薇出任港報總編輯位置,王繼成娶了才女何文慧,袁子梁畫展成功。”
  “有無周烈熊下落?”
  “嗬,那個人。”
  “可有人知他消息?”
  “卓羚,在這個都會中,各行業新人湧現,無論是誰,一沉下去就很難翻身,誰也沒見過他。”
  卓羚作不了聲。
  “不過,你應當為餘心一高興。”
  “心一怎麽了?”
  惠顏大吃一驚,“你不知道?”
  “知道什麽?”
  “她沒有通知你?太過分了,你這樣愛護她,到頭來,她卻故意疏遠你,可是怕你提起她過去?”
  “喂,究竟什麽事?”
  “餘心一下個月結婚,連我都接到帖子。”
  卓羚隻啊了一聲。
  “此女真無良心,枉你一腔義氣熱誠。”
  卓羚卻問:“對方是什麽人?”
  “是一名曆史教授,年輕有為,與我們老板簡仲騫是好朋友,所以由他做證婚人。”
  卓羚放心了,“那多好。”
  “你似乎不生氣。”
  “我代她慶幸還來不及。”
  “卓羚,你這個朋友真難得,我認識你也是福氣。”
  “在婚宴上請小心說話。”
  “明白了,可要代你祝福她?”
  “她不想我知道,你不必多事。”
  “我有你一半那樣懂事就好。”
  放下電話,卓羚呆了半日。
  啊,再世為人了。
  在這之前,先要死一次。
  所以,沒有多少人願意脫胎換骨。
  心一一直沒有與卓羚聯絡,她已交代清楚,生活得好已報答了朋友。
  卓羚在北國卻有奇遇。
  學校開集體展覽,她的作品給一間叫哈拉昆的出版社看中。
  哈拉昆是默劇中諧角,穿格子衣褲及戴麵具,這間出版社專門發行愛情小說,對象是小鎮苦悶家庭主婦,生活枯燥,時時幻想有知情識趣俊男迷途來敲門,繼而發生熱烈戀情。
  卓羚看過哈拉昆叢書,為其媚俗作風駭笑,難怪以醜角命名,可是你別管,俗世不知多捧場,銷數往往以百萬計。
  龐大市場令卓羚震蕩,她看過合約,毫不猶疑簽下名字,立刻為哈拉昆服務。
  出版社安排半裸俊男美女模特兒讓她寫生,卓羚不負所望,她設計的封麵次次令小說更加暢銷。
  出版社非常重用她,卓羚收入可觀,她立刻置業,並且買了一輛路華四驅車代步,不過生活仍然樸素簡約。
  惠顏見她久久不回,前來探望。
  卓羚熱情招待。
  惠顏吃驚:“卓羚,你從未說起你在加國已名成利就。”
  卓羚嗤一聲笑出來:“不過生活有著落,你別言過其實,這些商業作品並無格調可言。”
  “可是華人能在外國站得住腳,到底是件喜事。”
  “你日後說話需小心,千萬不要渲染這事,免得有人怪我忘本,我不想成為那種口口聲聲標榜‘隻有洋人才懂得欣賞才華’的華人。”
  “是是是。”
  “拜托你。”
  “我帶了一件禮物來。”
  “是嗎,在什麽地方?”
  惠顏明明雙手空空。
  “在動物檢疫站,一個月後可送到府上。”
  卓羚一怔。
  “卓羚,可記得餘心一的玳瑁貓?”
  是它。
  “心一走了之後,幾個人領養過它,但我覺得它應有一個永遠的家,故此未征求你同意便把它帶來。”
  卓羚不語。
  “怎麽樣,你不反對吧。”
  “心一丟棄了它?”
  “心一不願再接觸前生任何事。”
  “惠顏,我會養它到老。”
  惠顏忽然問:“它叫什麽名字?”
  “心一從來沒說過。”
  惠顏搖搖頭。
  “你可有心一消息?”
  “報上社交版一年好幾次刊登她的照片,大學籌款晚會之類她會隨丈夫出席。”
  “氣色如何?”
  “非常漂亮,看不出任何創傷。”
  卓羚不出聲。
  惠顏回去之後,她領養了玳瑁貓,它卻蒼老了,背脊掉了毛,獸醫說可能永遠長不回來,它很靜,時時在有陽光的窗台上打盹,對陌生環境似乎尚覺滿意。
  卓羚在新世界結交了新朋友,已經樂不思蜀,但是老房子時時出現在她夢中。
  二樓比真實麵積大許多,空蕩蕩,沒有家具,隻見一個女子麵壁哭泣。
  卓羚輕輕走過去:“是你嗎?心一。”
  那女子抬起頭來,卻不是餘心一,是誰?而卓羚就在這個時候驚醒。
  她決定回去一次。
  把玳瑁貓交到獸醫處寄宿,同出版社交代一聲,她悄悄上飛機。
  她仍有纜車經三樓鎖匙,開門進去,長長呼出一口氣,倒在沙發上,忽然流淚。
  她到二樓去敲門,一位中年太太應聲而出,手中抱著一個幼嬰,一看,寬大的客廳裏,還有三個小孩,咦,這竟是一間私營托兒所。
  中年太太一見卓羚便說:“已經額滿,明年趁早。”
  卓羚笑說:“我是三樓的住客。”
  那位太太喜出望外,“三樓長年空置,可否租給我擴充生意?”
  卓羚也笑,“不,不,我會時時回來小住。”
  托兒所內喜氣洋洋,孩子們全部是驅魔高手,屋內再也不見陰森。
  一樓現在住什麽人?卓羚前去探望。
  一個金發藍眼體育家型的年輕人來開門,卓羚吃一驚。
  怎麽住了一個外國人?
  隨即笑了,她在加國又何嚐不是外國人,她可以去,人家為什麽不可以來。
  年輕人熱情得很,“我的中文名字叫李國樞,國家的國,樞機的樞,我在美國圖書館辦公。”
  卓羚與他握手。
  纜車徑比從前熱鬧得多,愛靜的卓羚竟有點不慣。
  忽然之間,華南中學的下課鈴又大響起來,卓羚忍不住微笑。
  她擁著被褥好好睡了一覺。
  醒來已是黃昏,起來步行去吃?,發覺?鋪已經關門,現在開著一間洋人素食店。
  市容變化很大,叫卓羚吃驚的是百物騰貴,三年來物價漲上一倍不止。
  惠顏氣呼呼趕來陪她。
  “想見誰,我幫你去約。”
  卓羚不出聲。
  “可是想見心一?”
  “不要勉強。”
  “她應當現身。”
  “惠顏,各人有各人想法。”
  “我去問一問。”
  第二天消息就來了:“卓羚,美國會所,中午十二時。”
  卓羚有點意外,沒想到心一這樣爽快。
  卓羚與惠顏一起赴約,心一比她們早到。
  一看見她們立刻站起來迎出。
  卓羚吸進一口氣,淡妝的餘心一美極了,高佻身段裏在窄腰套裝裏苗條如昔,她婀娜地張開雙臂。
  她與兩位朋友輕輕擁抱。
  領班笑著走近,“葉太太現在可以上菜了吧。”
  嗬此刻是葉太太了。
  她叫了許多菜,十個人大概可以吃得完,愉快熱情地推介都會好去處。
  卓羚很沉默,惠顏也不多話。
  但心一的興致一直維持活躍到下午兩時。
  惠顏有事要先走,卓羚也跟著告辭。
  到了門口,兩人茫然,異口同聲地問:“那是誰?”
  那可不是餘心一。
  美麗敏感憂鬱的心一已死,借屍還魂的是一個世故、庸俗、生活富泰的名教授妻子。
  終於,惠顏說;“她總算生活得很好。”
  卓羚反問;“那叫做生活嗎?一點靈性也無。”
  “要求不可太高。”嘴巴豁達,語氣卻黯然。
  兩人嗟歎了一晚。
  月亮升起來,亞熱帶的太陰星又圓又大又亮,就在眼前,唉,吳剛仍在砍桂樹,玉兔蹲到一邊,想起孩提時好時光,卓羚心酸,父母縱使打?,到底照顧周全,現在,一切靠自己死撐。
  她倆累極而睡。
  第二天卓羚先起來,收拾地方,煮咖啡煎雞蛋,在外國生活過的人說什麽勤快點。
  她替惠顏掩上門,讓她睡久些,記者生涯不易捱,做了這麽多年,愈升愈辛苦。
  她正在享受日報上的副刊,忽然聽見門外有聲響。
  卓羚耳聰目明,立刻去輕輕開門探視。她看到一個短發女子的背影,站在樓梯處看華南中學的學生放小息在操場活動。
  她全神貫注,嘴角含笑,看得津津有味,完全不察覺身後有人。
  噫,那麽喜歡孩子,可見她一定沒有孩子。
  卓羚輕輕咳嗽一聲。
  那位女士轉過頭來,嗬,已經中年了,可是保養得非常好,身上沒有多餘脂肪,名貴含蓄的打扮配合年紀身分。
  她雙眼??有神打量卓羚。
  這是誰?
  可是人家認識她,“卓小姐?”
  “咦,你怎麽知道?”
  “你租住這裏已經有三年了吧。”
  電光火石間卓羚知道女士是什麽人了,她衝口而出:“你是車安真。”
  那位女士笑了,“正是。”
  卓羚連忙道:“請進來喝杯咖啡。”
  “方便嗎?”
  “相請不如偶遇,這是我的榮幸。”
  “嘩,現在的年輕人那樣會說話。”
  卓羚連忙招呼,“車小姐是我的偶像。”
  “不敢當,千萬不要客氣。”
  她到廚房坐下。
  “咦,還有其它食物?”
  卓羚笑,“煙肉蛋、比利時窩夫、牛幹西紅柿全有,我讚成早餐吃好些,你要什麽?”
  車女士讚歎:“會生活,了不起。”
  她隻要兩隻半生熟蛋。
  “聽說,你是一個畫家。”
  卓羚謙道:“畫匠耳。”
  “何必畫分界線,我也時常閱哈拉昆叢書。”
  卓羚駭笑,“真出乎意料。”
  車安真也笑,“生活中娛樂最重要。”
  卓羚問:“今日來可是老房子有問題?”
  “是,建築署叫我來看看結構是否安全。”
  “沒問題吧。”
  “也許需更換汙水管。”
  卓羚會意,“可是嫌麻煩?”
  “也不,可交給工程公司,隻是,有長輩老是勸我賣地,我略為躊躇。”
  卓羚不出聲。
  卓安真改變話題,“這所老房子很奇怪,凡是住在這裏的事業女性,都會名成利就。”
  卓羚問:“戀人呢?”
  車安真答:“他們的前程就多災難了。”
  “這便是風水嗎?”
  “我不知道,你說呢?”
  這個時候,惠顏起來了,一進廚房,看見客人,便嘩一聲叫出來:“車安真女士,你怎麽來了,我是港報記者鍾惠顏,多次要求訪問都被擋駕,車小姐,請讓我問幾句。”
  卓羚駭笑,連忙致歉:“這是個瘋子,車小姐你別理她。”
  車安真抱著既來之則安之的態度,但笑不語。
  惠顏糾纏不已,“三個問題,車小姐,隻問三個問題。”
  卓羚勸說:“惠顏你別騷擾客人可好。”
  惠顏坐下來懇求:“車小姐,這是我難得的緣分。”
  車安真終於說:“三個問題。”
  卓羚既好氣又好笑,“你一答應,她卻不知如何開口。”
  惠顏神氣地說:“我早已準備了問題,這叫做練好功夫等行運。”
  “你想問什麽?”
  “車小姐,你對出來打天下年輕一代女性有何忠告?”
  車安真毫不猶疑地答:“任何時間不得怨天尤人地苦幹。”
  “謝謝,她們應該如何處理感情生活?”
  “隨遇而安。”
  “最後一個問題:如何爭取男女平等?”
  車安真笑:“男女本來十分平等,你若沒有企圖,他又如何乘虛而入。”
  惠顏歎氣:“我明白了,你總不能要求別人養活你之餘,還尊重你。”
  車安真笑問:“為什麽不訪問你朋友?”
  “卓羚?她謝絕訪問,所有記者真正想訪問的人統統已不接受訪問。”
  車安真大笑,站起來告辭。
  卓羚送她到門口,忍不住說:“車小姐,年前,有一位先生來纜車徑找你。”
  車安真訝異,“誰?”
  “他稱你為鹵莽的小安真。”
  “啊。”
  “他姓馬。”
  “是他。”
  “他似有無限惆悵。”
  車安真揚起臉,忽然笑了。
  “我有他的名片,你可要找他?”
  車安真搖搖頭:“我們想尋找的,其實不過是失去的歲月。”
  “那歲月一定美好。”
  車安真笑:“既然已經失去,當然是舉世無雙的良辰美景。”
  她走了。
  惠顏說要立刻趕回報館工作。
  “三個問題夠寫訪問?”
  “我的一支筆自然會加鹽加醋,否則怎做名記者。”
  惠顏匆匆離去。
  卓羚把車女士說的話反反複覆思想,她躺在沙發上,看著牆壁,忽然問:“你認為怎麽樣?說得真好,可是,但願我也有同等的智能。”
  牆壁自然沉默。
  卓羚笑:“但願我有你那樣莊重。”
  電話鈴響了,卓羚去接聽。
  對方搶著說:“我多怕你已經走了。”
  “心一?”
  “正是我。”
  卓羚問:“有什麽事?”
  “請你到舍下小聚,今晚七時可有空?此刻是吃蟹好季節。”
  卓羚並不嗜蟹,但她意味到心一可能有話要說,“沒問題,我準時到,可要叫惠顏?”
  “好呀,一起來,你還有其它朋友嗎?”
  惠顏沒有空,“一則我要趕稿,二則她再也不會說真心話,我不想虛偽敷衍。”
  惠顏真有性格,在都會打滾這些年仍然維持某一程度真我,坦白率直,忠於自己。
  卓羚獨自赴約,她帶了一小幅素描作為禮物,那是一本叫《浪蕩的玫瑰》小說的封麵初稿,一個俊男擁抱著長發美女,十分浪漫。
  地址是寧靜路三十號,半獨立洋房,看樣子葉教授有家底,否則,不過住宿舍。
  卓羚按鈴,餘心一親自來開門。
  小小洋房布置華麗,男主人也在家,出來與卓羚寒喧。
  葉教授一表人才,是那種土生華裔,性格溫純,一鑽進學問便大半生過去。
  他與卓羚親切地談了一會,然後道歉說約了學生,要出去一會,不陪她們吃蟹了,
  並且說:“那毛蟹真有點可怕。”
  他走了,卓羚才有時間與心一說話。
  隻見她穿著淺褐色薄毛衣長褲,不施脂粉,雙臂抱胸前,略為憔悴。姿色同全盛時期是不能比了,但仍是美人。
  卓羚覺得心一今晚比較有真實感;因此說:“現在沒有教書了?”
  “我仍在一間國際學校任教。”
  卓羚有意外之喜,“那多好。”
  “那是我精神寄托。”
  “看得出葉教授對你很好。”
  “他確是正人君子。”
  “心一,你否極泰來。”
  當事人也承認,“你說得對。”
  她一直在喝香檳酒,清了一杯又再斟一杯,一瓶接一瓶。
  那麽能喝,不知是幾時養成的習慣。
  “卓羚,聽說你在外國成名了。”
  卓羚謙道:“過得去喇。”
  “好人有好報。”
  卓羚送上禮物。
  心一十分喜歡,立刻找來相架放好。
  “看到你成功,真是開心?”語言誠懇,這才是心一。
  卓羚輕輕說:“機緣巧合而已。”
  “是,人類受命運之神控製,得到什麽,失去什麽,身不由己。”
  啊!言語中漸見真心,彷佛回複舊時友情。
  傭人捧出蟹來,卓羚用手掰開,吃了一個,隻覺膏太膩,肉太碎,真麻煩。
  而心一隻是看著她吃,並不動手。
  “給我一碗蛋炒飯吧。”
  “卓羚,你還是那麽可愛。”
  卓羚微笑,“這次看見你,我放心了。”
  心一不說話,喝酒。
  “現在的幸福,足以補償從前的不足。”
  “從前?”她忽然啞笑。
  桌子上的蟹冷了,有股腥氣。
  傭人連忙來取走,又蒸了新鮮的出來。
  心一彷佛有點酒意,雙眼略帶霧氣,“我也知道珍惜,所以非常努力生活,可是有點太投入了?”
  卓羚笑說,“你認為該怎樣做就怎樣做好了。”
  “可是,無論白天如何努力,晚上,總是做夢回到老房子去。”
  “不要緊,心一,一定會過去。”
  心一又前去斟酒,“我總是看見那孩子。”
  “誰?”卓羚一時不會意。
  “那孩子。”
  “啊,是。”
  “夢中的他約有一歲大,穿得很臃腫,但是赤足,笑嘻嘻,並不愁苦,好象不會說話。”
  卓羚的寒毛忽然豎起來,她也斟了一杯酒喝盡。
  “每晚我都做這個夢:有人按鈴,我醒來,發覺自己仍住老房子,匆匆開門,門外便站著這個孩子。”
  卓羚垂頭。
  “夢的次數多了,我連他小腳底的厚繭都看清楚,他穿著棉布舊衣褲,有點髒。”
  卓羚輕輕問:“是男孩?”
  “是。”心一相當肯定,“他在夢中回來找我。”
  “心一,過去的事無法挽回,你需釋放自己。”
  “卓羚你對朋友真好。”
  “我無家累,比較空閑,可以關心朋友。”
  “你看,無論多麽努力,我餘生總背著這個包袱。”
  卓羚無言。
  心一又去斟酒,酒瓶已空,卓羚按住她,“別喝太多。”
  她淒苦地笑了,“他一直沒有長大,每次開門,他總隻得一歲模樣。”
  卓羚握住她的手。
  那天,她們談到深夜,告辭的時候,已經叫不到街車,由葉教授送卓羚回家。
  第二天卓羚決定退掉纜車徑租約,她知道以後再也不會回來,就算小住,也可以訂酒店。
  她情願老房子變成一間托兒所。
  再過幾天,卓羚走了。
  走之前,她輕輕撫摸牆壁,整個人像大字那樣貼到白壁上,輕輕問:“你還有什麽話要說?”
  她忽然哭了。
  然後,頭也不回的到飛機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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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連春池回到都會的時候,已是世紀末。
  她適逢其會,遇到出乎意外的繁華景象。
  離家之前,父母百般勸阻,她隻得緩緩開解中年人:“畢業已經一年,四處找過工作,起碼寄出一百封應征信,隻是沒有好結果,再?擱下去,恐怕不妙,不如回流闖闖機會。”
  “你住什麽地方,移民時祖屋一早售出。”
  “隨便何處,我不計較,先租後買。”
  連先生嗤一聲笑,“你要想在洛陽置業?少不更事!”
  連太太卻說:“媽媽不放心。”
  春池笑,“這是一定的事,一直到我八十歲,父母仍然掛心。”
  連太太沒好氣,“我不會活到一百三十歲。”
  拗不過,春池還是回來了。
  在北國長大的她對南國已無記憶,一口粵語也說得生硬,可是工作像是在等著她,讀兒童心理學的她,一星期之後已正式在一間私立醫院上班,經過同事的親戚的友人介紹,也找到了歇腳處。
  她住的地方,叫纜車徑一號二樓,老房子,隔壁本來有一家中學,現在已經拆卸,預備連纜車徑一起改建豪宅。
  換句話說,老房子至多隻能住六個月,但是春池覺得屆時可以另外再找地方搬,年輕人才不怕麻煩。
  都會的五光十色叫她目眩,人們好象永遠不言休息。耍樂的時候比工作之際更忙。
  既來之則安之,起碼待見識夠了才走。
  老房子三樓及一樓另外有住客,看見春池搬進來都很歡迎。
  三樓住一個酒吧調酒師,染金發、戴耳環、紋身,平時隻穿一件背心,展示臂肌,他以為很特別,可是像那種標奇立異的年輕人,都會起碼有一百萬。
  母親知道她有那樣的芳鄰真會嚇壞。
  可是那調酒師為人卻很爽朗:“我叫李健文。”那是一個好名字,接著他看牢春池的頭發,“嘩,漆黑烏亮,漂亮之極,是哪隻牌子的染發劑?”
  春池笑了,“這是中國人頭發的真色,記得嗎?”
  都會中彷佛已沒有黑發中國人。
  “真發那麽好看,真難得。”他放下名片,“有事隨時找我。”
  他工作的地方叫珍吧。
  春池有空一定會去參觀。
  一樓住什麽人?夜出早歸,彷佛也幹七十二行以外的工作。“林若非是電視台的編劇,”李健文笑,“時時有一名以上大漢與她通宵開會,淩晨散會,引人遐思。”
  春池駭笑。
  在本家可碰不到那麽多有趣的人。
  “你呢,春池,告訴我,你的工作是什麽?”
  “我負責輔導患病兒童,以及與他們父母合作共度難關。”
  “比我們偉大,歡迎你加入纜車徑一號大家庭。”
  “可惜不久便要分手。”
  “那麽,更加應當珍惜這段時光。”
  “說得好。”
  林若非上來問好。
  她衣著時髦,麵目娟秀。
  春池一見她便乖巧地說:“有這樣美麗的編劇?我還以為是女演員。”
  好話人人要聽,若非微笑,“你是回流的土生兒?”
  春池聽得出話裏有因,且不答,笑嘻嘻。
  果然,下文來了,“你們這票人真聰明能幹,一見勢頭不對,立刻溜走,見沒事,又拿了護照,回頭看這邊不錯,找工作較易,又悄悄打回頭。什麽風水優勢都叫你們吃盡了。”
  春池隻得賠笑說:“都會一向有容乃大。”
  林若非籲出一口氣:“太大方了,每個國家都有保護主義,獨我們沒有。”
  “所以進步迅速,風氣獨特。”
  “你是心理學家,在醫院工作?”
  “正是在下。”
  “講什麽語言?你的中文程度甚差。”
  “我會慢慢學習。”
  “快要換國旗了你可知道?”
  “這樣大事全世界注目。”
  她咭咭笑,“屆時記得把外國護照掛在?子上做護身金牌。”
  這林若非說話異常尖刻,可是不知怎地,春池卻不討厭她。
  “有無男朋友?”
  春池搖搖頭。
  “都會什麽都好,什麽都有,就是沒有理想結婚對象。”
  “緣分未到而已。”
  林若非抱怨,“不,識字的統統長得醜,略為四整的又不識字。”
  春池又駭笑。
  “三個月後你便知絕望。”
  春池說:“告訴我,你在電視台編哪些節目,我好欣賞。”
  林若非答:“正在上演的有《翼動的心》。”
  “劇名很好聽。”
  “你看不懂,你不是都會人。”
  “你的門戶觀念也太重了。”
  “妒忌引起歧視,你們什麽都有,回流不過像趁年宵,不好看不如意,立刻就走,有什麽真心誠意。”
  “你也可以移民。”
  “吃什麽?”
  一提到吃這種大問題,春池的興致來了,“林若非,帶我去吃大牌檔。”
  “聽聽這口氣,比洋人還要洋人。”
  可是她還是帶春池到處逛。
  春池愛上一味叫?蛋焗魚腸的粵菜,隻覺鮮味,連舌頭都幾乎吞下。
  她倆又結伴往珍吧,一進門,春池嚇一跳,隻見男侍應隻穿豹皮短褲。
  “這是怎麽一回事?”
  若非答:“泰山,珍,你明白嗎?做的是怨女生意。”
  “精采精采。”
  “這裏的男客,隨時可以帶回去。”
  “當真?”
  “後果自負。”
  春池點點頭。
  “比起外國也不輸蝕吧。”
  春池讚歎,“簡直過之。”
  她們的鄰居李健文請兩人免費喝酒。
  春池口袋裏的傳呼機響了。
  她一看,“我有急事要回醫院去一趟。”
  林若非聳聳肩,“真投入,比我們還忙。”
  趕到兒童病房,主任區醫生出來,“連小姐,三○四號病房,拜托拜托。”
  那是一個腦部患腫瘤的小病人。
  一到病房外,已經聽到哭聲震天。
  當然,院方可以把家長趕走,替病人注射鎮靜劑,但是,還有比較文明的選擇。
  春池戴上紅色尼龍假發,在鼻子上罩一個小紅球,頓時成為一個小醜。
  她敲敲門,走進病房。
  年約六七歲的病童睜大了淚眼。
  她輕輕走近。
  “嗬,告訴小醜姊姊,你為何流淚?”
  小病人如遇知己,他不住投訴:“痛,痛。”
  春池把他擁在懷內,“按我的鼻子。”
  那橡皮球發出嘟的一聲,小孩啊地一聲笑出來。
  看護乘機勸他服藥。
  春池把他父母拉出病房好好勸慰。
  因為年輕,不覺得是苦差,反而認為助人是快樂之本,幾乎每日超時工作,沒有家累的她也不介意。
  一日,下班回家,剛想淋浴,林若非來看她。
  手上捧著一大盤熱騰騰香氣撲鼻的生煎饅頭。
  “嘩,是什麽?”
  春池一手一個往嘴裏塞。
  若非取笑她:“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頭。”
  “什麽,笑我是狗。”
  “你是外國人,聽不懂。”
  “嘿!”
  “麵皮老老,肚皮飽飽。”
  “喂!”春池抗議,“你們文人說話不帶刺是否怕雷公劈?”
  “怕人家嫌我們不夠機靈。”
  “謝謝你的點心。”
  “你也不怕胖。”
  “我的工作需要極大力氣,不吃多些怕倒下來。”
  “你是心理醫生不是苦力。”若非縮縮鼻子,“又全身藥水味,難怪沒有男朋友。”
  春池問她:“男友多寡對你來說是要事?”
  若非理直氣壯,“不能吸引異性,即毫無女性魅力。”
  春池答:“我還以為一個人是否善良可靠,能否在工作上做出成績才比較重要。”
  若非承認:“你說得有理,可是,男朋友給我生命力,少不得。”
  春池點頭,“這般坦白倒也難得。”
  若非說:“你的工作一定有趣,請把經驗告訴我,豐富我的人生。”
  若非歎氣,“是一種厭惡性行業,在醫院工作,見過許多幼年傷者,有些在意外中皮開肉爛,骨骼折斷,內髒受損,眼看沒得救了,可是今日醫術進步,連心房都可以取出按摩,過三五日,他們活潑潑複元,會說會笑,由此可知,皮外傷不算一回事,倒是心靈受傷的兒童最可憐,一輩子活在陰影裏,惡夢連連,永不蘇醒。”
  若非聳然動容,“啊。”
  “心理上烙印一生殘留。”
  若非說:“你們從外國回來的人意見獨特,社會吸收了各種人才,才會迅速進步。”
  春池微笑,“這是稱讚我嗎?”
  “你的中文夠用否?”
  春池無奈,“書到用時方知少。”
  “平日我與你多說多講,一定有幫助。”
  “謝謝你。”然後,大方的林若非忽然躊躇起來。
  春池機智,立刻問:“你還有什麽事?”
  若非小心問:“你在二樓住,可有聽到什麽?”
  “我不明白你說什麽。”
  “二樓空置整年,住客都說聽見怪聲,受不了,相繼搬走。”
  春池聽懂了,“有鬼?”她笑問。
  “不不,”若非分辯:“倒不是,隻是聽見歎息聲及嘻笑聲。”
  春池一點也不介意,“難怪租金這樣廉宜。”
  “你不怕?”
  春池搖搖頭。
  “你很大膽。”
  “是嗎,我看到受虐兒童仍然怕得混身顫抖。”
  “春池,你說話真有意思,我想把你編進故事裏。”
  “編劇生涯如何?”
  輪到林若非感慨,“都是為他人作嫁衣裳,戲賣座,是演員導演的功勞,戲不受歡迎,是劇本欠佳。”
  “可憐,”春池說:“如有好故事,不如留著自己用。”
  “你是指——”
  “寫小說呀。”
  “哎呀,我也這樣想呢,你說到我心坎裏去。”
  兩個年輕女子一談便到深夜,她們並沒有聽到什麽奇怪的聲音。
  有時半夜口渴,春池也會醒轉,除了遠處一兩聲犬吠,並無異狀。
  春池工作吃重,晚上睡得很沉,根本不把傳言放在心裏。
  可是,一個人的一生之中,總會遇到一些事,影響餘生,改變運程。
  那是一個初秋早上,春池放假,正在整理報告,她聽見門鈴響。
  那是樓下鐵閘門鈴,三戶人家,都有責任,可是春池知道,兩位芳鄰都未起床,隻得自告奮勇,放下功課,下樓去看個究竟。
  她隻穿運動服,頭發束腦後,似剛起來,匆匆到樓下,以為是郵差。
  可是門外站著一個高大的年輕人。
  “找誰?”
  年輕人看見她,頓時呆住,英俊的臉閃過一絲震驚,他退後兩步,衝口而出:“媽媽!”
  春池惱怒地用手叉著腰,大聲斥責:“神經病。”
  剛轉頭上樓,那年輕人叫住她:“這位小姐,你聽我說。”
  “我不認識你,有什麽好說?”
  他焦急地說:“我不是神經漢,請原諒我冒失,請你看這張照片。”
  看,還是不看?
  倘若該剎那連春池決定回返樓上去做她的報告,那麽,她照樣可以過安寧日子。
  但是,春池好奇了,她忍不住接過年輕人遞過來的照片,從此多事。
  小小照片是一張彩色複印,看得出原件是一張寶麗來照片。
  相中人是一個年輕女子,鵝蛋臉,尖下巴,尤其是眼睛,真與春池有十分相像,春池不由得意外地哎唷一聲。
  年輕人問:“你可認識她?”
  “這是誰?”
  “是一個很長的故事。”
  春池猜測:“你的母親?”
  他默認。
  “你來尋找母親?”
  他尷尬地點頭。
  “這是怎樣一回事?”
  “照片中人叫餘心一,你可見過她?”
  春池搖頭,“從未聽說過。”
  年輕人深深歎口氣,搔搔頭,“她最後報上的地址,是纜車徑一號。”
  “我此刻住這裏。”
  “我可以上來看看嗎?”
  “你是陌生人。”
  “這是我的身分證明文件。”
  那張小小卡片非常別致,噫,是由聯合國發出的工作證,組別是兒童安理會。
  因為春池的工作也與兒童有關,故此產生共鳴。
  她打開鐵閘,“請進來喝杯咖啡。”
  年輕人籲出一口氣,“我叫吳乙新。”
  春池看清楚了他,他粗眉大眼,長得並不像失散了的母親。
  她請他到二樓。
  坐下來,喝了一大杯熱飲,年輕人恢複常態,他致歉:“請你包涵我失態。”
  春池調侃,“一聲媽,嚇得我。”
  吳乙新麵紅耳赤,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春池還是第一次看見會得麵紅的男子,有點感動。
  她連忙解圍:“你仔細看看她曾經住過的地方。”
  “這層公寓是戰前舊樓。”
  “是,瀕臨拆卸,遲來幾個月,可能見不到它,所以還是有緣。”
  他忽然說:“牆壁這樣高。”
  春池笑笑說:“如果牆會說話,它或可告訴你,這裏發生過什麽事。”
  吳乙新四周圍都看遍了,“謝謝你給我方便。”
  “沒有關係。”
  “你若有時間,容我說一說身世。”
  哎呀,有一個人,最愛聽這類故事,她是林若非。
  “廿六年前,我被目前的父母領養。”
  “他們對你如何?”
  “是無微不至的好父母。”
  春池納罕說:“你多幸運,還有什麽遺憾?”
  他苦笑。
  話是這樣說,但是一個人到底想知道自己出身:父母長相怎樣、性格有什麽特征、當年究竟有何苦衷。
  春池覺得自己鹵莽。
  吳乙新輕輕說:“我有一雙方形掌,是像什麽人呢,我對美術有更大興趣,是否得自母親遺傳,我還有兄弟姐妹嗎?”
  如果找不到他們,真相永遠沉在海底。
  “我祖籍是安徽抑或廣州,東北還是江南,祖先做什麽職業,可得享長壽?我都想知道。”
  可憐的人。
  春池斟一杯威士忌加冰給他。
  “對不起,我說太多了!”
  “不不不,我希望可以幫你,你可有想過登報尋人?”
  “各種渠道都已試過,才自領養機構得到一張照片與這個地址。”
  “請接受我開解,如果真的找不到人,就專心愛護養父母。”
  “我明白。”
  春池微笑。
  話已說完,他準備告辭。
  春池有依依不舍的感覺,“可有聯絡電話?”
  “有。”他放下名片。
  “這次純是為私事來訪嗎?”
  “不,我有公事在身,我將往中國為領養兒童情況做一個報告。”
  春池一怔,多麽諷剌,一個領養兒長大後做兒童領養調查。
  他說:“或者改天我們可以一起喝杯茶。”
  春池連忙說:“有空請找我。”
  “對,我留意到你的私人計算機還在用窗口軟件。”
  “是呀,不用它用什麽?”
  他微笑,“窗口的概念早已過時,它的設計太過複雜,學習費時,等於叫我們學懂水力發電原理才可開燈,你應改用爪哇。”
  “什麽?”
  “今日微型手提電話用的正是爪哇係統,假如使用窗口,電話體積會大如背囊。”
  春池駭笑,“真有此事?我還是第一次聽到。”
  就在這個時候,有人推門進來,聲音先到:“春池春池,我去了一個計算機器材演講會回來,有驚人一手消息,原來窗口早已過時,我們應改用爪哇。”
  春池不由得哈哈大笑起來。
  林若非問:“有什麽好笑?”
  這時,她才發覺室內有陌生人。
  春池替他們介紹。
  若非緩緩坐下來,預備多談幾句,可惜吳乙新有事,必須先走。
  一關上門若非便問:“你的新男友?”
  春池笑,“我並沒有新舊男友。”
  “他有一雙會笑的眼睛。”
  “是又怎怎樣。”
  “他也知道爪哇係統?”
  “是,我想微軟公司已經頭痛。”
  “窗口算複雜,我花了十多小時已懂應用,最可怕的電子遊戲機,手冊如一本字典厚,八十小時之後我仍然每戰每敗。”
  若非自口袋掏出遊戲機扔到牆角。
  春池知道若非想說的不是這些。
  “我還以為你還未起床,原來已經開完會返來。”
  話還沒說完,李健文來了。
  他捧著一大籃水果,“有一位客人送給我,我一個人哪裏吃得完,願與芳鄰分享。”
  他們真好,每次都帶食物給春池。
  李健文坐下,“與那位人客說起,中國人真有趣,光是看我們給外國取的名字就知心思:阿美利堅叫美國,英格蘭叫英國,美麗、英氣勃勃,都是溢美之辭,法蘭西叫法國,德意誌叫德國,都十分端莊,自己,叫中國。”
  春池微笑。
  終於,李健文也說到題上去:“春池,你那英俊的客人是誰?”
  春池不想多事,“他已有密友。”
  她的兩位芳鄰都露出失望的神情來。
  春池拍拍手說:“沒事了吧,我還有工作要趕。”
  他們識趣地告辭。
  嗯,一雙會笑的眼睛,屬於一個甫見麵便叫她媽媽的年輕人,他千裏來尋找失散的母親。
  嗬,世事竟如此複雜。
  當年,那個年輕的母親,曾經住在這個單位。
  下午,春池出外買了一大束白色百合花,插在水晶瓶,想一想,把瓶子捧到窗台放好。
  她輕輕道:“你也曾經倚在窗戶看風景吧,無論你身在何處,請接受這一番心意。”
  窗外景觀已完全更改,密密森森高樓大廈如碑林般擋在麵前,猶如一座弧形屏風,根本看不到海港。
  再過一年半載,纜車徑也不再存在,將改建為另一座毫無性格的豪宅。
  但今日,百合花仍然芬芳。
  傍晚,春池到醫院去轉了一趟,回來時,在梯間碰見若非。
  “咦,沒出去?”
  若非捧著一大疊書,春池定睛一看,書名叫《聯合國簡介》、《兒童安全理事會政綱》……
  春池沒好氣,這人可真不會浪費時間。
  若非有點尷尬,“我知道是你先看見他。”
  春池沒好氣,“對不起,我對此人並無非分之想,隻是普通朋友。”
  “真的?”
  春池笑,“你放心,不必顧忌。”
  “春池,你真大方可愛,換了是別人,不愛也爭,愛也爭,不管三七廿一爭到手再說,沒用,至多擱一旁。”
  春池啼笑皆非,“有那樣無聊的人?”
  “滿街都是。”
  “誰會那樣驚人地荒廢時間精力,對,說來聽聽你研究有何心得。”
  “在聯合國辦公,不算高薪。”
  春池笑,“你是求才,還是求財?”
  “我沒想過歸宿問題,最重要是人物精采。”
  春池哼一聲,“我們的歸宿,當然是我們自己,衣食住行全部自理,即使將來退休養老,也絕不求親靠友。”
  若非稱讚:“好誌氣,”
  “你怎麽看?”
  “我渴望戀愛,或是戀愛的感覺,若為著一層樓,一架跑車而放棄戀愛,多麽可惜,不如自己動手解決生活問題,那麽,喜歡愛誰便愛誰。”
  春池笑著點頭,“如此慷慨陳詞,可見你收入甚豐。”
  “彼此彼此。”
  若非喜歡漂亮的男生。
  “你呢,春池,說說你的理想對象。”
  “一個令我笑的人。”
  “在都會中,找財主更加容易。”若非同情春池。
  “是,”春池承認:“都會中至多名與利,其它一切,都非常難能可貴。”
  若非說:“可是許多人仍然擔心會得少了這兩樣。”
  “我有事要做,遲些再與你激辯。”
  若非看著她,“我將打電話給吳乙新。”
  春池答:“盡管去馬。”
  她拱手:“承讓承讓。”
  春池不由得嗤一聲笑出來。
  第二天早上,她一邊吃早餐一邊看日報。
  副刊上有兩個女性撰寫的雜文專欄,取向非常有趣,一個三日兩頭堅持女性必須由男人供養,另一個不時表態她堅決不會照顧男性。
  隻是讀者又看得出二人根本沒有對象,不知擔心什麽,所有憧憬及憂慮均屬鏡花水月,非常淒惶。
  春池翻到另一頁。
  有一格小小啟示:“尋人:請於七○年間居住纜車徑一號租客與港報電子信箱聯絡。”
  一看就知道由吳乙新刊登。
  措辭十分含蓄,春池認為他做得很好。
  電話來了,“對不起,用了你們的地址。”
  “沒有關係,況且我不是業主。”
  “約好若非一起今晚吃飯,希望你也來。”
  春池一怔,林女行動真還敏捷,不知怎地,她拒絕了,“今晚要超時工作。”
  “我明日北上,約三天後返來,屆時再聯絡。”
  “一路順風。”
  醫院有一棘手個案正在等她。
  一名十歲男童意外失明,無論如何不接受事實,令人心碎。
  他並沒有大吵大鬧,隻是不停問為什麽,最令春池身心疲累的便是這種病人。
  下班回到家中,忽然想聽母親的聲音。
  “你說一抵達便與我聯絡,難道飛機一飛整個月,剛剛到嗎?”
  春池隻是陪笑,母親真有一套,不慍不火。
  “我很好很忙,不必牽掛,這裏一天之內發生的事比老家一年還多,十分精采。”
  “你們都那樣說,我卻想念你幼時,在家跑來跑去的腳步聲。唉!現在我與你爸終於盼望到多年憧憬的靜寂。”
  春池忽然淚盈於睫。
  “丘伯母送了一隻金毛尋回幼犬給我們。”
  春池精神一振,“那多好。”
  “是!家裏多些生氣。”
  “媽媽,假期我會回來看你。”
  “小心門戶,注意健康,慎交朋友。”
  “是是是。”
  春池倒在床上。
  還沒來得及自省,卻聽見門鈴響。
  仍然隻有春池在家,她到樓下開門。
  門外站著一個精神奕奕的中年女子,短發、套裝,雙目充滿智能神色。
  春池客氣地問:“你找誰?”
  她反問:“是你登報找七○年纜車徑住客?”
  “不,不是我,是一個朋友,你是老房客之一?”
  是她?不,不像,春池直覺十分靈異,這位女士不似受過嚴重創傷。
  果然,她說:“我的好朋友在這裏住過。”
  “嗬,大家都是為朋友。”
  “我叫鍾惠顏,是本市港報的副總編輯。”
  “哦!”春池答:“我是港報忠實讀者。”
  鍾女士歎口氣,“滄海桑田,現在我明白變遷是怎應一回事了。”
  春池急不及待,“請上樓詳談。”
  “我想見當事人。”
  “他往上海公幹去了,三天後回來。”
  “他尋誰?”
  “生母。”
  鍾女士哎呀一聲,“我一看到廣告就猜想是他,你可知道他生母姓名?”
  “餘心一。”
  “果然是找心一。”
  春池興奮到極點,“請通知他母親前來相會。”
  “她移居舊金山,我已與她失去聯絡。”
  春池失望地跌坐沙發裏。
  鍾女士抬起頭說:“當年有兩個年輕女子住這裏,一個是心一,另一個叫卓羚。”
  “卓羚,這名字好熟。”
  “她是北美洲唯一華裔著名美術設計師。”
  “嘩!她在這裏住過?”
  “是!卓羚與我尚有聯絡,隻是各有各忙,已經不複當年無話不說。”
  “告訴我。”春池急不及待,“餘心一近況如何?”
  “她早已再婚,生活豐足。”
  春池鬆口氣,聽她沒有淪落,真是好消息。
  鍾女士也問:“尋找生母的年輕人,他是否一個好青年?”
  “絕對一表人才,兼有高尚職業。”
  鍾女士也放下心頭一塊大石。
  她自手提包中取出幾張合照給春池看。
  相中人秀麗端莊,這時看,又不大像連春池了。
  她輕輕說:“像三姊妹似,你們是第一代經濟與精神都獨立的職業女性吧。”
  “不!”鍾女士笑,“在我們之前,還有更能幹的女性。”
  “當事人一回來請他立即與港報聯絡。”
  “讓我把照片用打印機複製一份。”
  鍾女士說:“我幫你。”
  她坐到計算機麵前一看,“咦,你仍用窗口?”
  春池笑,“應該換爪哇?”
  “正是。”
  照片複印出來,春池小心收好。
  鍾女士告辭。
  春池一直送她到門口,依依不舍。
  她問:“對港報有意見嗎?”
  春池不假思索,“俗世清流,有誠有信。”
  鍾惠顏眉開眼笑,“謝謝,謝謝。”
  她走了,春池沉靜不來。
  她試把吳乙新的身世圖片拚湊起來。
  已略有頭緒,他生母在舊金山,今日信息發達,尋人比從前容易。
  春池納罕,他們見麵又該說些什麽?
  她的世界還容得下他嗎?抑或,母子可維持朋友般關係,而他的生父,又扮演什麽樣角色,他此刻身在問處,為啥無人關心?
  春池下樓去找,若非看到她門口釘著一張便條:“有事外遊,稿件絕無拖欠,回來實時聯絡。”
  春池訝異,這人去了什麽地方?
  她順道打開信箱,取出帳單,還有若非留言。
  “春池,我臨時決定隨乙新到上海一行,做他向導,三日即返。”
  春池發愣,這樣主動,她自歎弗如,追求快樂,分屬應該,何必理別人怎樣想,春池又釋然。
  那天晚上,春池躺床上,雙臂枕在後頸,這樣想:將來,遇到喜歡的人,也得向若非學習,不過,追求異性真是學問,成王敗寇,弄得不好,神經會會跟在人家身後,醜名四播。
  第二天一早就到醫院,區醫生來找春池。
  “連小姐,有一宗病例需你幫忙,有對夫婦,幾經辛苦成功懷孕,經過超聲波檢查,不幸證實胎兒脊椎外露。”
  春池輕輕說:“胎兒尚未出世,不屬我職責。”
  “我們隻得你一個駐院心理醫生。”
  春池不出聲。
  “現在隻有兩個選擇,終止懷孕,以及替胚胎做手術。”
  春池問:“父母的意思如何?”
  “他們想做胚胎手術。”
  春池說:“會導致早產,腦部積水,情況更加複雜,即使勉強可以行走,也不是一個健康的人。”
  “正是,母親身體情況欠佳,我亦勸她放棄這項主意。”
  “真是一項困難的選擇,無論怎樣做,恐怕都會後悔。”
  “在這個案中,我們決定保護母體。”春池輕歎。
  凡事不能想太多,否則一個人的理智會燃燒殆盡!
  他為什麽不愛我,為何戰爭中生命受到殺戮,他的運氣怎樣會好到這種地步,善人偏偏罹到惡疾。
  見過那對夫婦,春池整天情緒低落。
  回到家中,開門進去,聽見一聲歎息。
  春池脫口問:“誰?”
  接著有人在她身後說:“是我。”
  一轉身,卻是李健文。
  不,歎氣的不是他,莫非……嗬,她終於聽到了。
  李健文攔住她,“有一件事請你幫幫眼,給點意見。”
  春池不由得微笑,“什麽事?”
  他自口袋裏取出兩隻盒子,“這裏有兩副耳環,你來看看。”
  春池說:“我對珠寶一無所知。”
  “你說哪副順眼就可。”
  “是你戴?”春池笑意愈來愈濃。
  “不錯。”
  “健文,恕我老實講一句,你不戴耳環最清爽。”
  “真的?”他十分意外。
  “絕對不騙你。”
  李健文怔怔地說:“我倒沒想過。”
  春池拍拍他肩膀。
  “對了,若非明天回來,要請你在酒吧喝一杯,已經囑我訂了?子。”
  “她與你通過電話?”
  “正是。”
  卻不理連春池,不知搞什麽鬼。
  樓下門鈴響,李健文說:“我的澳洲朋友來了,我們將商量到墨爾本開酒吧。”
  這個營地過幾個月就要解散,真得早作打算。
  他匆匆去應門。
  但那不是李健文的客人,那人找連春池。
  一照臉,春池便知道她是誰,春池曾在許多英文雜誌上看過她的照片,讀過她的訪問。
  她叫卓羚。
  鼎鼎大名的她一點架子也無,滿麵笑容,“你是春池?”她伸手來握,“你已見過我的朋友惠顏,我一接到消息立刻趕來。”
  “請進來坐。”
  “噫,歲月無情,我想見見那個孩子。”
  春池微笑,“他早已長大成人。”
  “你是他女朋友?”
  “不!”春池否認:“我認識他不久,普通友誼。”
  “我已代他在舊金山中英文報刊登尋人啟事。”
  “吳乙新知道了,一定很高興。”
  “吳乙新,那是他的中文名字?十分別致端莊。”
  春池點頭。
  “春池,他一出現,請即與我聯絡。”
  “你從紐約趕來?”
  “不,最近這個月我住在大溪地。”
  “嘩。”
  卓羚笑,“所以接到惠顏消息,立刻過來。”
  春池從來沒接觸過那樣爽快磊落的人,隻覺得年紀與外表都不重要,性格內蘊才最能斷定一個人美醜。
  隻見她走到四周圍看一看,“春池,可否托你做一件事。”
  “請盡管吩咐好了。”
  “老房子拆卸時,請你替我保留一塊磚。”
  什麽,這又不是柏林圍牆。
  春池笑了,“可以,不成問題。”
  “謝謝你。”
  這時,她取出小小一個包裏送給春池。
  春池意外,“怎麽好意思。”
  “還得多多勞駕你呢。”
  客人走了以後,春池拆開禮物,原來是一張封麵素描:一個少女寥落地在窗前凝望外邊繁花似錦,春池再三欣賞,愛不釋手。
  那麽多阿姨等著想見吳乙新,一定叫他意外。
  第二天有好消息,醫院行政部決定撥一間宿舍給春池居住,下個月即可遷入。
  春池鬆一口氣,都會中至難應付是住屋問題,迎刃而解,春池歡呼。
  下班,看到樓梯堆著行李箱子。
  她大聲問:“回來了?”
  若非立刻走出來,臉孔亮晶,笑意盈盈,“大家好不好?”
  “你呢?”春池故意問:“你又好不好?”
  她由衷說:
  “春池,我高興得不得了。”
  “那真難得,他人呢?”
  “回去梳洗,一會兒與我們到珍吧喝一杯。”
  “他的身世你都知道了吧。”
  若非點點頭。
  “有人找他。”
  若非輕問:“他母親?”
  “不,是他生母的老朋友。”
  “我立刻通知他來這裏。”
  “好,我們分頭行事。”
  春池回到屋內,馬上撥電話找到鍾惠顏及卓羚。
  她趁空趕緊淋浴更衣,吳乙新已經來敲門。
  他神情緊張,春池即刻把照片給他過目。
  “當中那人是餘心一。”
  吳乙新凝視照片不語。
  “朋友是那樣出色的女性,她也不會遜色。”
  吳乙新輕輕說:“謝謝你,春池。”
  “朋友要來做什麽?”
  卓羚先到,那樣爽朗的她看到吳乙新忽然淚盈於睫。
  她哽咽地說:“同你母親一個模子。”
  其實吳乙新並不像生母,不過,唉,又何必理會阿姨說什麽。
  她輕撫乙新頭發,兩人擁抱。
  乙新鼻子也紅了。
  春池識趣,“你們進書房詳談。”
  他們掩上門。
  若非上來,想推門進去。
  被春池阻止,“噓,給他一點空間。”
  若非連忙說:“是,是,春池,許多事真要向你學習。”
  春池拉著她坐下。
  若非說:“沒想到會借你這地方來大團圓。”
  春池抬起頭,看著牆壁,“不,冥冥中自有注定。”
  “你幾時這樣宿命?”
  “身上流著中國人血統,再全盤西化,多少也會相信命運。”
  不知怎地,平時牙尖嘴利的林若非忽然覺得有點冷,雙臂抱住了肩膀,她緘默了。
  春池輕輕歎息,“希望他找到生母。”
  接著,鍾惠顏也來了,她一時心急,竟叫錯了名字,“心一,心一,你來了嗎?”
  書房裏的吳乙新與卓羚一聽見心一兩字,立刻跑出來。
  鍾惠顏這才發覺叫錯了名字,可是看見卓羚,大笑著招呼:“大名人,好久不見。”
  卓羚雙眼紅紅,聽見老友這樣調侃,不禁笑起來。
  “來,見過心一的孩子。”
  鍾女士過去仰視高大英俊的吳乙新,“嗬,時光如流水,一去不回頭,我是鍾阿姨,可以握你的手嗎?”
  吳乙新擁著她肩膀。
  春池十分感動,與此同時,她也得到啟發,年輕的她一直以為生命止於四十,之後,非得克己複禮,非禮勿視勿動,除卻黑白灰三色不穿;還有,冰淇淋得躲在家裏吃之類。
  可是今日同時見到兩位前輩,她們的樂觀活潑比起年輕人有過之而無不及,使春池得到新啟示。
  她捧出茶點招待。
  心情興奮,要就吃不下,要就吃很多,今日人客胃口奇佳。
  “你母親原籍桂林,可是隻會說粵語及國語。”
  “性格與兩位一樣爽朗嗎?”
  “不,女性化得多,所以,很多事上吃虧。”
  “今日看到乙新,我才知道當年心一的決定是正確的。”
  春池並無加插意見,她忙著進出廚房張羅茶水。
  乙新走近窗台,看到雪白碩大芬芳的百合花。
  他似有靈感,轉頭低聲問春池:“獻給誰?”
  春池點頭:“百合花當然紀念母親。”
  他微笑:“謝謝你。”
  若非走近問:“說些什麽?”
  那邊鍾阿姨叫他:“乙新,過來拍張照片。”
  乙新一走開,若非就悵惘的說:“你同他真投契,我覺得隻有你才能真正了解他,而我,還得不到他的心。”
  春池笑說:“你胡扯什麽?”
  若非據實說:“我仍在摸索他的心事。”
  “你太心急,再過一年半載,你一定對他了如指掌;屆時,希望不要抱怨他索然無味。”
  若非又高興起來,“是嗎,你真認為如此?”
  太喜歡一個人,不幸便會這樣患得患失。
  若非的感情太快太濃太投入,天生性格如此,也不是她的錯。
  兩位前輩終於告辭,與吳乙新再三擁抱,依依話別。
  春池說:“乙新,我猜你也想獨處。”
  乙新點點頭。
  屋裏隻剩春池與若非。
  “可要幫我收拾杯碟?”
  若非卻說:“看,你完全知道他想做什麽。”
  “旁觀者清。”
  李健文在門口出現,“我就知道女孩子友誼很難長久,是否兩個女生爭一個吳乙新?”
  “去你的!”
  春池一揮手,肥皂泡濺了李健文一臉,他笑著逃走。
  若非說:“你看你多有辦法。”
  “春池,下個月我搬往宿舍。”
  “嘩,這麽能幹,我望塵莫及。”
  她忽然自卑自覺渺小,忽然又自大得意洋洋,情緒已不能自控。
  “你且去休息,人累了比較煩躁。”
  春池獨自做完清潔工作。
  在家她是獨生女,從來不需要爭;從學校出來,她隻懂努力做好本分,也從來不爭。非常被動的她怎麽會與人爭男生。
  春池牽牽嘴角,那種享受被爭的男女神經根本有問題,避之則吉。
  這時,她忽然聽見嘻笑聲。
  啊,是誰,從什麽地方傳來?
  她到窗前一看,原來是幾個大孩子在華南中學的廢墟嬉戲追逐。
  上班途中,她遇到年輕人踩著直線滾軸溜冰鞋在斜路擦身而過。
  快到下一個世紀了,玩具與他們小時大不同,在美國,六七十年代的一切玩意現已可當古董賣。
  但是人情世故,總還是一樣的吧,每個人仍然渴望被愛以及愛人,科技再發達進步,人心不變。
  張醫生在等著她,“連小姐,有一個難題。”
  不是難題不會找她。
  “是。”春池洗耳恭聽。
  “甲病童已經腦死,乙病童等待心髒移植。”
  啊,“病童幾歲?”
  “兩人均隻得六個月。”
  即是想春池去說服甲童父母允許器官捐贈。
  “我立刻去。”
  一進這個學係便知道是厭惡性行業,隻得沉著應付。
  兩對父母都一臉眼淚。人生處處憂患,春池忽然覺得一個人有一個人的好。
  卓羚與鍾惠顏就從來沒組織過家庭,她們寂寞嗎?並不。
  春池吸進一口氣,輕輕說出院方要求。
  甲童父親開頭不置信,“你們何等冷血,說什麽仁心仁術,在這種時候竟向我們提出殘酷要求。”
  春池溫言相勸,一再解釋。
  那位太太忽然回心轉意,“好,好,救人重要。”
  幼兒心髒,隻得核桃那樣大小。
  甲童父母相擁哭泣。
  任務成功,春池獨自到休息室喝咖啡。
  張醫生進來,“手術定下午舉行。”
  春池哽咽。
  “連小姐,周末可有空,我家有燒烤會,請你參加。”
  春池看著張醫生,一定還有下文吧。
  果然,“我弟弟自加州矽穀返來發展,我想介紹一些朋友給他。”
  春池支吾,“我碰巧有事。”
  “請不要見外。”
  “下次吧。”
  “下午二至六時,隨便你什麽時段出現。”
  推都推不掉,糟糕。
  “工作不是生活全部。”
  “當然,”春池賠笑,“我盡量抽空。”
  張醫生十分高興,說漏了嘴,“舍弟一表人才,你不會失望。”
  春池不禁微笑,看,人情世故,一絲不變,半個世紀之前,家長忙著張羅一切,今日仍然如此。
  “聽說你下個月搬進周全路宿舍?”
  “正是。”
  “那同我是鄰居了,有空時時來吃便飯。”
  春池隻得說好好好。
  周末她另外有節目,她到社區中心去學小魔術。
  本來這種特別班專為兒童所設,她向導師說明身分緣故,他們破例收錄超齡學生。
  “在哭泣小病人麵前把一枚金幣自他耳朵裏變出來,勝過說百句安慰話。”
  春池比誰都用功凝神,學會了全套功夫。
  師傅同她說:“要多多練習,手勢才會純熟。”
  但凡學藝,秘密盡在此:苦練、苦練、苦練。
  她看看時間,已經三時多,到張醫生處坐一會兒便可告辭。
  到了目的地,張氏賢伉儷熱烈歡迎,倒是叫春池不好意思。
  她根本沒有打扮:白襯衫,卡其褲、平跟鞋,這時倒有三分歉意。
  張醫生的兄弟是個活潑的老實人,在外國長大,完全像美國人,在小鎮生活,也染了那邊的習氣,他是某些名女人曆劫紅塵後急於想反璞歸真的理想對象。
  但是春池覺得這種人像是欠缺了什麽。
  叫人意外的是,吳乙新也在客人之中。
  春池看到他高興極了,笑問:“你是男家至親還是女家好友?”
  乙新也笑,“我與張仲民是朋友。”
  “今日來相親?”
  他又笑,“張醫生真熱心。”
  乙新手中握著一本書。
  “在看什麽?”
  他把卷子遞給她。
  春池讀到這樣的句子:你可知道,我總是在日暮時分,書影與書影之間,寧靜的悲哀裏,最想念你。
  “啊。”
  用字簡約,感覺卻有千言萬語,蕩氣回腸,可慢慢回味,叫春池說不出話來。
  是,張仲民所欠缺的,就是這種詩意。
  “今天沒有約會若非?”
  “毋須天天見麵吧。”
  春池不語。
  “春天的池塘,生氣盎然。”
  春池微笑,“是,有荷花、有金魚,還有前來喝水的鳥類,呀,別忘記蝌蚪及蜻蜓。”
  “你父母很會取名字。”
  春池問:“舊金山可有消息?”
  乙新搖頭。
  春池心想,那不幸的女子一定可以看到啟示,她不現身,隻有兩個可能:一,已不在人世;二,實在不想再看前塵往事。
  “這次尋親也不是毫無收獲。”
  春池微笑,“可不是,你認識了兩位能幹的阿姨,以及林若非這樣的可人兒。”
  吳乙新毫不猶豫地說:“還有你。”
  “嗬,我受寵若驚。”
  乙新還想說什麽,他的話題遭打斷。
  張醫生走過來,“燒烤羊腿準備好了。”
  接著,他們與其它客人會合,再也沒有細談。
  散了會,回到家,看見燈光,伸手敲門。
  若非來開門,見是春池,即發牢騷。
  “不公平競爭至令人生厭。”
  “什麽事?”
  “有人利用軀體同上司打交道奪取特權。”
  春池笑出來,“這也好算新聞?”
  “在我們這苦哈哈行業,賣身也不值什麽。”
  “若非,人各有誌,何必感慨萬千。”
  “同你說話真有意思。”
  “人家也有苦處:也許芳華將逝,可能急求出頭,又或對名利特別饑渴,但肯定無背景支持,隻得自尋出路,不是人人麵前有一條一早由長輩鋪好的黃磚路,平步青雲,次一等的人得披荊斬棘。”
  若非冷笑一聲,“我同你還不是都撐下來了。”
  春池笑嘻嘻,“我與你皮肉筋骨特別粗壯,熬得住。”
  若非斟出香檳來。
  “慶祝什麽?”
  “可幸我們不是嬌滴滴,凡事需要人家照顧的人。”
  “說得好。”
  喝光一瓶好酒,若非說:“春池,我快要結婚了。”
  這本來是好消息,但是春池卻一愣,“同誰?”
  “吳乙新。”
  春池一時不能置信,一切像旋風一般,發生得太快。
  而且,她剛才見過乙新,他一點也沒透露婚事。
  若非問:“怎麽沒意見?”
  “你們兩人已商量好了?”
  “當然。”
  “世上的確有閃電式婚姻這回事。”
  “你似不看好我們。”
  春池賠笑,“我追不上速度。”
  “你們外國節奏的確慢吞吞。”
  “這倒好,萬一他生母出現,看到的是兒子兼媳婦。”
  若非笑了。
  春池回到自己的單位,輕輕吟道:“你可知道,我總是在日暮時分,書影與書影之間,寧靜的悲哀裏,最想念你。”
  今日的繁囂都會,民生緊張,已無人擁有一顆千回百轉的心。
  窗台上百合花已謝,仍透露暗香。
  春池靜靜躺床上,心裏有絲惆悵,終於還是睡著了。
  第二天一早,建築公司派員來勘察纜車徑地盤。
  工作人員意外,“你們還住這裏?”
  李建文理直氣壯,“又不是今日拆,限期未至。”
  “仍有水電供應?”
  “正是。”
  工作人員嘖嘖稱奇。
  他們住在一層危樓裏,而且悠然自得。
  這會不會也是林若非寫照?她並不知道自己處境實際狀況。
  春池去上班。
  張醫生見到她說:“咦,春池,仲尼正找你。”
  張仲尼笑咪咪出現,“我來幫老兄檢查計算機。”
  “哪一架計算機?”
  “侄兒玩的袋中怪遊戲機。”
  “嗬!”春池大樂,“小病人都玩這個,教我兩度散手,可與他們溝通。”
  “你到了何種程度?”
  “次次都輸。”
  “我同你惡補。”
  他立時取出電子遊戲機。
  “你需如此如此,這般這般,取得高分。”一邊講解,一邊示範。
  春池讚歎,“這種有變程序,不知由哪個天才設計。”
  “實不相瞞,我有分參與。”
  嗬!小覷了他。
  張醫生走過,“你們在幹什麽?春池,七○一號病人在等你呢?”
  張仲尼說:“春池,我們再約。”
  “好,一言為定。”
  她匆匆趕去看病人。
  張醫生笑問兄弟:“怎麽樣?”
  “一見鍾情,隻覺她對生活充滿童真熱情,可愛之極。”
  張醫生大笑,“加把力吧。”
  那天,春池在醫院工作到深夜。
  張醫生與她同時當更,他說:“要不,在醫院休息一晚,要不叫仲尼送你回去,這都會一街罪惡,非得小心不可。”
  “仲尼也要休息。”
  “那麽我送你。”
  車子駛到纜車徑路口上不去,張醫生嚇一跳,“春池,你的居住環境這麽差!幸虧立刻可搬進宿舍,你看,就在廢墟旁邊,小偷大賊均可自露台爬入,太危險了。”
  春池但笑不語,輕輕話別。
  真的,被母親知道了,不知多擔心。
  若非還未睡,正在收拾行李。
  她把雜物逐一裝箱,像是要搬家的樣子。
  “咦,去何處?”
  若非看她一眼,笑說:“就準你一人往高處飛不成。”
  “相處數月,倒是有點不舍得。”
  “這所老房子不知做過多少年輕人的歇腳處,環境略好便搬出去。”
  “若非,你搬到什麽地方?”
  “去乙新公寓暫住,然後待他工作結束,一起赴美國定居。”
  “你的工作呢?”
  若非放下手上雜物,“我是遊牧民族,那裏有可安息的水邊便到那裏,同你的優差不一樣。”
  “今日好似事事針對我。”
  “做文藝工作怎同醫生比,你的學曆便是盔甲與護身符。”
  “記得卓羚嗎,她也做文藝。”
  “前輩固然真材實料,可是更加鴻運當頭。”
  “你考慮清楚了?”
  若非坐下來,“看得出你是真關心我。”
  春池不出聲。
  “我對本行無比厭倦失望。”
  “就因你有個對頭擅長利用肉身去換取報酬?若非,外國主婦生活吃重枯燥,家母每天光是收拾家居園子便喊救命,所以隻生我一個孩子。”
  若非笑了。
  “喂,莫自火坑跳到油鍋去。”
  “我深愛吳乙新,我心甘情願與他走這一趟。”
  春池還能說什麽,隻得攤攤手。
  “你放心,我不會做伸手派,我接了好幾段稿件來寫,收入不多,但可以支付生活費用。”
  春池鬆了口氣,戀愛時也要吃飯,別忘記這點便可。
  “祝福我。”
  “我由衷希望你心想事成。”
  第二天在醫院裏,春池接到乙新電話。
  她立刻問:“可是舊金山有消息?”
  “不,仍然失望。”
  “嗯。”
  “春池,出來喝杯茶,有話同你說。”
  春池笑,“邀請我做伴娘?”
  吳乙新一怔,“什麽?”
  春池立刻覺得不妥,實時說:“出來再說。”
  “下班時分我在醫院門口等你。”
  那日比任何一日都長,永遠不到五時似的,叫春池心急。
  五時正她便走到停車場。
  吳乙新已經在等她,看見她吹一下長長口哨。
  春池笑著迎上去,“有什麽重要消息公布?”
  “我那份報告已經做妥,先回紐約,上司批閱後,便往赫爾辛基開會。”
  春池狐疑地問:“你要走了?”
  “正是,向你道別,多謝你幫忙。”
  “若非呢,”春池脫口而出:“與你共進退?”
  吳乙新變色,“這裏頭有重大誤會,她不是我的責任,彼此是成年人,大家都明白這點才可能發展下一步。”
  春池這一驚非同小可,“什麽?”
  “你好象不接受,春池,你太保守了。”
  “不,這與我的人生觀無關,正如你說,這件事裏有重大誤會,林若非親口同我說,你們將舉行婚禮,並一起赴紐約生活。”
  輪到吳乙新嚇一跳,“我,結婚?想都沒想過。”
  “乙新,我想你得立刻同她說清楚,請問你給過她何等樣的承諾?”
  “什麽都沒有!”
  “她又不是妄想狂,我覺得事不宜遲!你非解釋清楚不可。”春池急得頓足。
  “我已講得一清二楚,我居無定所,收入普通,連自己身世尚未弄明白,怎樣成家?”
  春池呆住。
  可憐的若非,那麽聰明伶俐的女子,竟被自己蒙騙。
  “我甚至不配擁有同居女友,她會獨守公寓沉悶至死。”
  春池打了一個寒顫,凶險!稍一不慎,連春池就是林若非。
  這次是若非做了替死鬼。
  春池低下頭來,也許,吳乙新得到他父親不良遺傳,也許,成年人無論做什麽,後果自負,不能怪別人。
  “你怎麽了,整張臉忽然縮小了。”
  春池悲哀得說不出話來。
  “你不舒服?”
  吳乙新想伸手過來摸她額角。
  春池連忙退後一步。
  “你怪我?”
  春池不知說什麽才好。
  “請相信我,我從未給過她任何虛妄的承諾。”
  春池不想介入其中,又退後一步。
  幸虧這時救星來了,停車場內忽然有人自車中探頭出來,“春池,我送你回家。”
  啊,是張仲民那愣小子。
  春池立刻對吳乙新說:“我朋友來接我,祝你一路順風。”
  她奔過去,開了車門,立刻跳上車,張仲民馬上把車駛離醫院。
  一路上春池麵色煞白,猶有餘悸。
  對若非說什麽好?惟有隻字不提。
  張仲民體貼地一言不發。
  她若要告訴他,自然會和盤托出,假使不講,他得尊重她私隱。
  黑暗中他不知那比他高大的男子是誰,不過看樣子不會與可愛的春池有瓜葛,她看見那人像見鬼一般,到現在還魂不附體。
  終於,他聽見春池歎一口氣。
  “想不想喝杯咖啡?”
  “請到舍下小坐。”
  張仲民一句“求之不得”到了喉頭又吞下肚子。
  春池想得到第二個意見,便問:“老房子是否十分破爛?”
  誰知張仲民回答:“舊是舊一點,可是多有味道,像巴黎拉丁區的公寓。”
  又一次意外,“你在巴黎住過?”
  “公司想打開歐洲生意。”
  “你諳法語?”
  他立刻說了幾句,呀,人不可以貌相,春池聽懂了春天、許多、小心……等字。
  “說什麽?”春池好奇。
  “春季會有花粉熱,小心處理,許多防敏感藥物會產生副作用。”
  春池笑得彎腰。
  仲民無奈,“我隻會那麽兩句實用語。”
  春池安慰他,“已經足夠唬人。”
  她準備點心招待客人。
  在廚房裏,無限感慨,誰會想到一個容易臉紅,曾經叫她媽媽的年輕人會那樣涼薄地處理感情。
  而張仲民外形平實,卻能時時叫她笑個不已。
  外表真不可信。
  怎麽樣叫小女孩當心?狼是狼,披著羊皮的也是狼,終身隻能與狼共舞,隻能在狼群中苟延殘喘……春池歇斯底裏地笑了。
  張仲民進來取咖啡喝。
  春池開口,“剛才停車場那個人,你也認得。”
  “啊?”
  “他是吳乙新。”
  原來是他,“他騷擾你?”仲民關心。
  “不不,他另外有女朋友。”
  那麽,仲民想,春池你為何臉色發青。
  春池問:“他與你可算熟稔?”
  “我性格比較務實,在年輕人中不受歡迎,與他隻是普通朋友。”
  這時,有人敲門,門外是若非,她神情並無異樣,可是一雙眼睛非常空洞。
  她輕輕說:“啊!你有客人。”
  春池約莫知道發生了什麽,“我過一刻來找你。”
  若非退後一步,像一個影子,隱沒在黑暗裏。
  春池轉頭,仲民已經取過外套。
  “明天來幫你搬家。”
  “先謝謝你。”
  送走客人,春池匆匆去找若非,但是她已經外出。春池再找到珍吧,亦不見人,隻得回家休息。
  一整晚驚醒,像是聽見若非在哭,側耳,發覺隻是風聲。
  一清早她去敲門,若非惺忪地出現。
  “幾點鍾?我才瞌眼。”
  “昨晚找我什麽事?”
  “沒要緊事,聊天。”
  春池凝視她,若非改變了傾訴的主意。
  “你這一兩天搬?”
  “是。”春池放下新地址。
  “我也差不多這幾天走。”
  春池衝口而出,“走到什麽地方?”
  若非若無其事,“咦,不是已經告訴過你我會跟吳乙新走。”
  春池無話可說,站起來,“我趕上班。”
  她不願透露真相,春池不敢逼她麵對事實。
  下午春池心情略好。
  新宿舍明亮寬敞,最重要的是,牆壁髹淡黃,靜寂無聲。
  仲民笑說:“隻得兩件行李的年輕女子的確少有。”
  “我不懂生活情趣。”
  仲民不知多高興,“是嗎,正好與我一樣。”
  現成簡單家具,一切齊備,春池鬆一口氣,立刻向母親報告。
  “媽媽,你若來本市,可住在我處。”
  連太太幾乎落下眼淚,“嗬,囡囡會照顧我了。”
  但凡要求愈低的愈是好父母。
  春池躺在沙發上,躊躇滿誌了五分鍾,清醒了,跳起來,“我得回醫院工作。”
  下班後到經紀處辦妥退租手續。
  那中年人感慨說:“老房子說要拆卸足足三十年,終於期限到了。”
  春池笑笑。
  “老房子經曆都會興衰,人間悲歡離合,它若會寫字,可寫一本小說。”
  春池覺得這個經紀十分有趣。
  “你的芳鄰也將相繼搬出,李先生好象移民去澳洲,林小姐要結婚。”
  春池說:“我還有點事,告辭了。”
  深夜,她在辦公室接到電話,“春池,我今晚回紐約。”是吳乙新來道別。
  春池忍無可忍,輕輕問:“你肯定不是要結婚?”
  乙新笑,“在未來十年內,我不考慮結婚。”
  春池歎口氣,“再見。”
  “我會想念你。”
  春池緩緩放下電話。
  仲民來接她下班,不知不覺,他們的關係又有進步。
  “下次同伯母通話,請記得提起我。”
  “應該應該。”
  春池心中牽記若非。
  那夜她在新居休息,一夜到天明,完全沒有醒過,隻覺安全舒適。
  一早,張醫生到她辦公室來,“我爸媽想請你吃飯。”
  “哎唷,還未到時候。”
  “你不想令老人家失望吧?”
  “還有什麽人?”
  “仲民是最小弟弟,除此之外,我們還有三個姊姊,兩個哥哥,大家庭,加上各人配偶子女,一共廿二人。”
  嘩,驚人。
  “有沒有嚇怕了你?”
  “我會先壓驚再來,他們都像你與仲民那般易相處嗎?”
  “隨和熱情得多了。”
  春池略為放心。
  張醫生並沒有誇張。
  張家上下老小均熱情好客,親切直爽,叫春池非常歡喜,幾個侄子尤其可愛,春池一下子便與他們玩成一片,她特別喜歡一個叫子全的五歲近視小女孩。
  張子全講得一口好國語,會得朗誦李白詩篇,叫春池驚為天人。
  張家相當富裕,家有廚子,菜式清淡可口,春池貪婪地想,為這一頭現成溫暖的家就該對張仲民另眼相看,她走運了。
  “每星期我們都聚會一次,春池,歡迎你加入。”
  “我一定來!”
  “下星期做蟹肉小籠包你嚐。”
  饞嘴的春池感動得鼻子發紅。
  散會後仲民送春池返宿舍。
  春池說:“擁有那樣的父母兄弟姊妹真是福氣。”
  “我也知道。”
  春池心想,有人連生母是誰都不知道,唉。
  “家母隻生我一個,幼時無伴,所以我有自言自語習慣。”
  “獨家子一定寂寞。”
  “一直不甘心,時常哭訴,希望有弟妹,並替他們取了名字。”
  “叫什麽?”仲民好奇。
  “妹妹叫比亞翠斯,弟弟叫阿伯拉罕約翰。”
  仲民啊一聲,“真是好名字,將來不如給子女。”
  春池倒是沒想到,噫一聲不語。
  過兩日,張醫生帶了精致漆盒盛的食物給她:“這是你喜歡的醉轉彎及筍絲炒肉絲。”
  春池稱讚:“這盒子太漂亮。”
  “是外婆的嫁妝之一。”
  春池暗呼不妙,這裏邊有深意,愛男方的家人固然好,可是不愛男方,光是愛他的家人,就有點不妥。
  “我們一家對你有異常好感。”
  “謝謝。”
  “子全說,再有同學嘲笑她是四眼,你會用拳頭教訓他們的鼻子。”
  春池簡單地答:“是。”怕什麽承認。
  張醫生笑:“子全的爸媽說謝謝你。”
  春池慶幸在家以外找到了家人。
  終於融入新環境,如魚得水。
  一日,在家中打報告,有人按鈴。
  春池猜是隔壁女傭來借油鹽醬醋,離開工作桌去開門,外頭站著的卻是林若非,俏麗的她神情自若。
  春池十分意外,可是立刻拉著若非的手,“什麽風吹你來。”
  若非答:“西北風。”
  恢複了尖刻,真是好事。
  “請進,吃過飯沒有?”
  若非卻說:“老房子已經動工拆卸了。”
  “啊!我得到地盤去拾磚頭,卓羚姨囑我替她保留點紀念品。”
  “你們真有閑情逸致。”
  “近況如何?”
  “在家接散工來做,勤力點,生活尚不成問題。”
  家,春池不敢問是誰的家。
  “春池,有一件事想你幫忙。”
  春池看著她白?的麵孔。
  “你做不到也不要緊,千萬不要有壓力。”
  春池略為緊張,“你請說。”
  她一口氣道出來:“父母的家?不下去了,我想在你處借住半年,待元氣恢複就搬出去,我答應你,我會靜得像隻老鼠。”
  春池以為還有下文,可是若非已低下了頭。
  春池問:“就是這個要求?這裏兩間空房,任你挑選,愛住多久便多久。”
  對著這樣的慷慨,若非呆住了,她鼻子緩緩發酸,別轉麵孔,輕輕說:“謝謝你。”
  “咄,朋友要來幹什麽,你盡管在此靜心寫作,直至成名,這是我的家,我可以作主,你千萬不用見外,我早出晚歸,隻不過回來睡一覺,不會打擾你的靈感。”
  若非顫聲道:“我一定過得了這一關。”她握緊拳頭。
  這時,春池才發覺她體態同從前不同。
  她輕輕哎呀一聲。
  若非點點頭。
  春池低聲問:“你決定了?”
  若非答:“是。”
  “單親家庭,辛苦不足為外人道。”
  若非微笑:“我知道。”
  “那麽,我支持你,今日的我英明神武,財宏勢厚,你同我放心。”
  若非笑,她露出一絲疲態,“我想躺一會。”
  第二天,春池托同事找家務助理。
  “每天工作八小時,擅烹飪、愛清潔,隻需照顧兩個人起居。”
  這樣簡單,一下子便找到合適的人。春池又為若非聯絡專科醫生。
  “是澳洲人,姓史璜生,洋人少是非,每兩星期去定期檢查一次,醫務所非常近。”
  若非籲出一口氣。
  春池說:“寫多幾篇好文章。”
  她並沒有誇張,真正早出晚歸,七時出門,午夜十二時回來,難得在家吃飯,周末又有應酬,有什麽事,還得留字條給若非。
  逢星期日往張家聚會,已成慣例。
  她是受歡迎的客人,每次都帶名貴水果花卉以及歡笑聲上門去。
  午飯後大家坐在偏廳各適其適,有人弈棋,有人學織毛衣,有人閑聊,老人打盹,孩子們玩電子遊戲機。
  春池與子全背《木蘭辭》,仲民在一旁聽。
  電視開著,但調低了聲響,熒幕自上午一直反複播映同一段新聞。
  漆黑海麵有驚心動魄的星星火頭,仲民說:“是墜機事件。”
  春池轉過頭來說:“聽聽詳情。”
  仲民說:“飛機自紐約飛出,經太平洋往赫爾辛基,抵達加拿大諾華史哥沙省時要求緊急降落,不幸卻在附近海域墜毀。”
  “可有生還者?”
  “無一幸免。”
  “你說飛機飛往何處?”
  “芬蘭首都赫爾辛基,飛機上大部分是前往開會的聯合國工作人員。”
  春池抬起頭來。
  “借你家計算機一用。”
  仲民跳起來,“我明白你的意思。”
  可是航空公司網頁爆滿,一時擠不進去。
  仲民低聲說:“你先回去照顧若非,我守在這裏。”
  他真連她的朋友都設想到了,春池感激地握住他的手。
  張醫生問:“什麽事?”
  “墜機上可能有朋友。”
  張家上下聳然動容,“嗬。”
  春池趕回家中,一切無異樣。
  傭人在廚房做黑糯米甜粥,若非午睡未醒,書桌上放著一整疊已完成的原稿,一切都正常。
  會不會是仲民與她緊張過度?
  春池靜靜坐下。
  過一會兒,仲民的電話來了。
  “證實吳乙新確在飛機上。”
  春池不語,頭頂似受重擊。
  “聯合國人員時時乘搭這一班飛機往來歐美辦事。”
  春池嗯一聲,捧著頭,耳畔嗡嗡聲。
  “你打算怎樣向若非交代?”
  春池決定了,“我會一如過往,一字不提。”
  “什麽?”
  “他已經離開她,她沒有期望他會回頭,她已決定負起一切責任,他的生死,其實已與她無關。”
  “可是——”
  “讓若非自己處理她的喜怒哀樂吧。”
  “春池,為什麽我覺得你會是天下最好的母親?”
  春池苦笑,“人生如此苦惱,誰還敢生兒育女。”
  仲民也歎氣,“我將致電吳家,看看有什麽可以幫忙。”
  傍晚,若非起來,照常與春池聊天。
  春池說:“一天陪你吃五餐,人就是這樣長胖的。”
  第二天,報紙送來了,若非讀得津津有味,看完頭條,再看副刊,無動於衷。春池悲哀,嗬,心完全死了,不是這樣,不能再生。她不說,春池也不提,這是最大的尊重。仲民接春池下班。
  “若非反應怎樣?”
  “一點端倪也看不出來。”
  誰知仲民卻讚道:“好,夠勇敢,她是真正丟開了,實事求是,我到此刻才肯定她會勝任單親重擔。”
  春池輕輕說:“棄婦與寡婦,其實隻一線之隔。”
  “她會站起來。”
  下午,他倆陪若非檢查身體。醫務所設備先進,用彩色超聲波掃描胚胎,看得一清二楚,是個健康男嬰。
  若非低聲說:“春池,給他一個名字。”
  春池衝口而出,“阿伯拉罕約翰。”
  史璜生醫生笑,“中文名字呢?”
  “林,林愛庇。”
  若非微笑,“那豈非成了女孩子。”
  春池哈哈笑,“本來就希望是個女孩。”
  診治完畢,春池服侍若非穿衣著鞋。
  “腿有點腫,你且回去休息,仲民與我去買些嬰兒用品,差不多也是時候了。”
  “你們對我如手足。”
  “朋友之間應當如此,沒有什麽大不了,你不幸見過太多跟紅頂白、背後插刀、謠言中傷的親友,才覺得我倆是大好人。”
  春池與仲民結伴逛街,走進百貨公司,自有售貨員眉開眼笑過來招呼,他們隻需吩咐下去:“家具連小床一套、推車一部、奶瓶等全副、各種衣物均十套……”自有人去收拾出來。
  春池放下信用卡及送貨地址。
  “我們去喝杯咖啡。”
  “你與吳家聯絡上沒有?”
  “與吳太太談了幾句,她哀傷但鎮定。”
  “你有無提起若非?”
  “有,我隻說,他們本來打算結婚。”
  “那位祖母怎麽說?”
  “辦完事,她會來探訪若非。”
  “若非會願意見她嗎?”
  “屆時再說吧。”
  春池說:“你家人麵廣,請他們代為物色優質幼兒園。”
  “嘩,孩子尚未出世呢。”仲民駭笑。
  春池哼一聲:“你懂什麽,此刻報名正好。”
  回到家中,發覺有稀客。
  “惠顏姨!”春池大喜過望。她們倆緊緊擁抱。
  “乙新的事叫我寢食難安。”
  春池低下頭,“同一架飛機共一百七十三人罹難。”
  “聽說他即將結婚,未婚妻已經懷孕。”
  春池隻好說是,又問傭人:“林小姐去了何處?”
  “她去公園散步。”
  鍾惠顏籲出一口氣,“幸好各人懂得節哀,我與卓羚聯絡過,這是一點小小意思。”她放下一張銀行本票。
  “我們不需要。”
  鍾阿姨不悅,“大人給你,你就收下。”
  “是,是。”
  “有事聯絡我們,千萬別見外,同若非說,母子並不孤苦,她的小說稿件在我處,我會處理。”
  春池滿心感激。
  惠顏忽然落下淚來,“可恨仍無餘心一影蹤,她再也見不到乙新。”
  門一響,若非回來了。鍾惠顏迎上去,握住手,叮囑幾句,依依告辭。
  春池說:“也真難為她,惠顏姨絕少婆婆媽媽。”
  若非由衷說:“我真幸運。”
  春池把本票交給她。
  若非說:“真沒想到會對我毫無歧視。”
  春池微笑,“你高興得太早了,稍遲一打開門,歧見會如潮水湧來,你好生應付,女人懦弱固然為人不齒,太勇敢了,更加叫人憎恨。”
  若非小聲說:“我明白。”
  “世人老認為除了出一品夫人,沒有女人值得尊重。”
  若非並沒有笑,這是實話。
  “就是這三兩個星期了。”
  若非點點頭,“足足胖了三十六磅。”
  “別擔心,操勞數星期就瘦下來,我正替你物色保母,這件事才難呢,幸虧張家有的是辦法,姨媽姑姐一大堆,一呼百應,必定可以解決。”
  若非愣住,“本來是悲劇,怎麽好象當喜事辦。”
  春池攤開手,“這便是生活荒謬之處,你如不願以淚洗麵,就得振作。”
  若非忽然問:“作為女性,我可是一點前途也沒有了?”
  春池側著頭想一想:“我不知道,可能轉一個彎,萬丈光芒照著你,又或者隻得小小阿伯拉罕陪伴你,還想怎樣。”
  這時,報館派人送來稿酬。
  春池一看數目,深深吸口氣,“什麽,不是說窮稿匠嗎,收入竟這樣驚人,可見大作甚受歡迎,恭喜恭喜。”
  若非不語,她失去太多,不是任何名利可以彌補。過兩日,嬰兒用品送到,裝修師傳接著布置窗簾燈飾,小房間應有盡有。隻少了最重要人物。
  張仲民像是知道她倆想的是什麽,他轉過頭來,“我願做孩子義父。”
  春池拎著衣物,微笑,“這樣小,居然是一歲大童裝。”
  仲民搖頭,“我真不敢抱。”
  “可以裝進這隻籃子裏。”
  若非一言不發,皺緊眉頭坐一角。
  “若非,怎麽了?”
  “送我進醫院。”
  春池立刻丟下一切,聯絡史橫生醫生,把若非送進醫院,大家鬆一口氣。病房是春池地頭,如到了自己地盤,如魚得水,指揮如意,把若非照顧得周到舒服。
  張仲民忽然說:“試想想,這件事若果發生在三十年前,你倆又沒有能力,可真是悲劇。”
  春池笑笑,“過去是曆史,將來是未知,今日最重要,是上帝的禮物,所以叫Present。”
  仲民微笑,“聽你說話真有意思。”
  “上一代的人,比我們容易傷心,也比我們容易快樂,我們比較實事求是。”
  這時,春池手提電話響起來。
  “噫,仲民,我要到纜車徑去一趟。”
  “幹什麽?”
  “拾磚頭。”
  他們趕到的時候剛看到推土機整理現場,春池在亂石堆中挑選。
  仲民莫名其妙,“隨便拾一塊不就行了。”
  “不,你看,這塊邊上有天花板及牆角的嵌線。”
  仲民嗯一聲,“原來是菊花紋。”
  春池把磚塊放進大紙袋中。這時,她發覺廢墟中另外有人。那人站在遠處,正在亂磚堆中徘徊,看仔細了,是位白發女士,穿寬袍子,體態瀟灑,不受年齡影響。這時,她也發現了春池,他們轉過頭來,目光接觸。
  是誰?春池衝口而出:“你也曾是纜車徑住客?”
  女士點點頭。
  聰敏的春池忽然想起來,衝口而出:“你是車安真女士。”
  被她猜中,車女士揚起一條眉毛,“我們見過麵嗎?”
  春池興奮地答:“在報章雜誌上讀過你的消息。”
  車女士拾起一塊磚頭,抱在懷中,笑一笑,“幸會。”
  她輕輕轉身離去,神情無限依依。
  “啊。”仲民大為詫異,“原來世上癡情的傻子不止連春池一個人,這幢老房子裏到底發生過多少故事?”假使這些磚塊能說話,不知會傾訴多少悲歡離合。
  半晌,春池說:“我們走吧。”
  “遵命。”
  回到家中,仲民微笑,“其中一塊需航空特快郵遞寄往卓羚處可是。”
  “被你猜到了。”
  她自己那塊磚,像座現代雕塑似放在書房裏。
  鍾惠顏收到禮物,感慨萬千,“我雖沒在纜車徑住過,可是那裏發生的事,也影響了我一生。”
  “鍾姨的一生才剛開始。”
  “春池你就會討人歡喜。”
  春池微笑。
  “若非好嗎?”
  “過兩日出院。”
  “我叫人送金牌來。”
  大家都給林若非留著私人空間,讓她靜心休養。春池忽然得到意外驚喜。父母前來探訪。
  “糟,屋子擠不下。”幸虧兩老隻留三天,即轉程往東南亞旅遊,已訂好酒店。
  連先生太太對春池工作環境及進度非常滿意,“終於出身了。”連母淚盈於睫,“宛如昨日,隻得小蘑菇般大,還不會說話,可是已懂得爭取,時時來張望大人碗中盛什麽食物,以便分享。”
  聽得最津津有味的是仲民。
  雙方家長也乘機見麵,原來還算同鄉,自有說不盡的話題。
  連先生誇獎女兒:“真能幹,又找到仲民那樣好的男朋友。”
  連太太比較細心,“春池,我們還未去過你家。”
  “媽媽!先給你一個心理準備,我有室友。”
  連太太吃一驚,不動聲色,“是仲民嗎?”難道已經同居……
  “不,是一名女生。”
  連氏夫婦麵麵相覷:這是怎麽一回事?
  “她是我的朋友,便一起,彼此照顧。”
  兩老仍然疑神疑鬼。
  到了春池家,門一打開,先聞到一陣奶粉香,接著,有保母笑著抱一名幼嬰出來。
  連先生這一驚非同小可,“這是誰家的孩子?”
  “我朋友林若非的兒子。”
  春池手勢熟練地接過嬰兒,那粉團似的孩子手舞足蹈,十分活潑可愛。
  連太太不由得來逗他,他毫不怕陌生,咯咯笑不停,伸手要抱。
  “與幼兒一起住,不怕吵鬧?”
  春池答:“他晚上從來不哭。”
  “他母親呢?”
  “還未下班。”
  連氏伉儷交換了一個眼色,這才放下心來。
  後來,連太太問連先生:“倘若那是春池的孩子,你會怎麽辦?”
  “咄,愛屋及烏,外孫就是外孫,不論出處。”
  連太太啼笑皆非。
  他們安心地度假去。
  接著的一段日子,若非比春池還忙,她脾氣改變不少,多做事,少說話,比從前踏實,若仔細看她,會發覺她一雙眼睛不再閃亮。
  小小阿伯拉罕已經會走路,搖搖晃晃邁出一步,隨時摔倒,可是百折不撓,再接再勵。
  那一日早上起來,春池就有點心神不定,左眼角跳個不停。
  她叮囑保母:“凡事小心。”
  可是一整個上午都是小意外:打翻茶杯、撥錯電話、忘記關水龍頭。
  若非一早外出與雜誌社開會,已經說明下午才會回來。
  春池同保母說:“我們一起到公園散步。”
  “今日風大。”保母提醒她。
  “那麽,去吃冰淇淋,你們先換衣服。”不知怎地,春池隻想離開家裏暫避。
  就在這時,門鈴響了。
  春池似有預感,鎮靜地抬起頭來,吸進一口氣,她彷佛知道這是誰。
  她輕輕打開大門。
  門外是一位陌生中年女客,臉容秀麗,身形仍然苗條,衣著考究,她凝視春池。
  是她先開口:“你是——”
  春池輕呼:“你終於出現了。”
  “可以進來說話嗎?”
  春池點頭,招呼女士進屋。
  她保養得那麽好,使春池覺得,原來中年仍是生命。
  春池說:“大家都在找你。”
  “過去一年,我住在巴黎,返三藩市後才看到尋人啟事。”
  “應該早些回複,乙新多麽盼望與你相見。”
  “他叫乙新?”
  “太遲了,相信你也知道墜機意外。”
  她不出聲,像化石般端坐。
  內心在滴血嗎,春池永遠不會知道,她們那一代的女子不輕易透露喜怒哀樂,並且認為凡事要求說個明白,討還公道是非常缺乏教養及愚蠢的行為。
  她們仍然忠於打落牙齒和血吞。
  春池對她無限同情,她輕輕說:“他並沒有責怪你,他隻想知道你是一個怎麽樣的人。”
  對方仍然一動不動。
  過一會兒,她垂下了頭,像是頸項已不能支持頭顱重量,春池看到了老態。
  就在這個時候,嬰兒房門打開,保母領著小孩子出來。
  幼兒笑嘻嘻,看到有陌生人,十分好奇,搖搖晃晃往她那邊走過去。
  客人震驚,凝視幼兒,忽然之間她渾身顫抖,額角冒出豆大汗珠。
  她站起來,輕輕問:“抱?”
  孩子聽懂了,蹣跚走到她麵前,伸出手臂。
  她立刻擁抱他,淚流滿麵。
  隻聽得她輕輕同孩子說:“每夜我都夢見你,你同我夢中所見到的一模一樣。”
  春池惻然,不不,那不是他,這已是另外一個孩子,流逝的歲月永不回頭。
  大門忽然推開,啊,若非回來了。
  她神情緊張,一進門立刻叫阿伯拉罕,孩子掙紮落地,走到母親身邊。
  若非吩咐保母:“到圖書館去聽故事,稍後我來接你們。”
  保母護著孩子離去。
  若非轉過頭來,“你是餘心一吧。”
  對方卻問:“你們兩人,究竟誰是孩子母親?”
  春池剛想回答,卻被若非打斷,“不關你事,我們不歡迎你。”
  餘心一急忙說:“我願意領養孩子。”
  若非一怔,春池張大眼睛。
  “你是單親,帶著他沒有前途,交給我,我會善待他。”
  春池覺得這建議匪夷所思,輕輕回答:“餘心一,你也曾有過機會,你放棄了它,到今日又想挽回過錯,已經太遲。”
  若非去打開大門,“你不必擔心我的前途,我的路在我手中掌握。”
  餘心一雙手簌簌抖得如落葉。
  “你請回吧,別再來騷擾我們。”
  她低聲問:“我可否探訪孩子?”
  “不需要麻煩,看情形新生活善待你,不如珍惜今日。”
  餘女士背脊忽然佝僂,靜靜離去。
  若非鬆口氣說:“我馬上去圖書館接孩子回來。”
  她關上門。
  屋裏隻剩春池一人,她獨自在露台坐了一會兒,回到書房,對牢拾回來的磚塊。
  她輕輕傾訴:“明年初我的私人診所將啟業,自負盈虧做個體戶,壓力相當大。”
  又過一會兒見她問磚塊:“你可有話要說?”
  她當然得不到回音。
  “無話?”
  春池這才發覺整件襯衫已被汗印透,剛才一定非常緊張。
  她淋浴更衣,忽然覺得累,躺在沙發上打盹。
  半明半滅間,她聽到一聲歎息。
  這是誰?
  春池想掙紮起身看個究竟,但是驅逐不了瞌睡蟲。
  她耳畔聽得有人輕輕叫:“安真,安真,你可有後悔?”
  春池呻吟輾轉。
  “心一,心一,我有話同你說……”
  春池已經熟睡。
  午後的陽光自窗戶射進,照到纜車徑老房子的殘餘磚壁上,忽然綻出七彩光芒。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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