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銘心一向喜歡看報紙上的分類廣告,她一直覺得小小一格格廣告文字中有大量社會現象縮影。
經濟不景氣,大家便賣房子,出讓生意,征求職位,一日一富庶起來,分類廣告又是另外一番麵貌,到處有人聘請保姆、司機、補習老師。還有,各種貓犬、奇花異卉,統統在找買主。
這一天早上,她斟了一大杯熱茶,坐下來,攤開報紙,閱畢頭條副刊,便讀起分類廣告來。
“海關充公未完稅珠寶拍賣”。
“免費吃壽司:一小時內可吃八十件者免費,五十件半價,三十件七折”。
“歐巴皮具公司結業大減價”……
這些都是不景氣的表示,世界經濟一環扣一環,東南亞國家一個一個骨牌似倒下來,很快影響到太平洋另一端。
然後,銘心看到一段十公分乘六公分大小的啟事。
“寧靜路一號故園遭銀行取消贖取祗押品權利,舉行拍賣,室內家俱雜物由星期一至三公開競投”。
銘心的耳畔嗡地一聲。
忽然之間,她什麽都聽不到了。
她胸口作悶,半晌,才能夠站起來,走到鋅盤麵前,將嘴巴裏的一口茶吐出來,接著,她揉了揉麵孔,敷一點冷水,籲出一口氣。
故園。
她回到早餐桌子上,再凝視報上廣告,用食指搓了搓白紙上黑字,證明是其的,不是有人開玩笑。
她立刻淋浴更衣,取過車匙出門去。
沒有家室就是這點好,愛跑到什麽地方大可以馬上出發,毋需向任何人交待。
車子一上公路銘心更加迷惘,往故園的路她實在太熟悉了,閉著眼睛也可以駛得到。
寧靜路離開市區約莫一小時車程,它的盡頭便是故園所在,故園位置奇突,座落在一個小小半島上,占地五畝左右,對牢太平洋,是一個完全獨立的天地。
銘心第一次來到故園,情緒十分激蕩,她簡直不相信這種世外桃源式的住宅會是真的。
跟著接觸的人與事,改變了她的一生。
奇是奇在,一切也是因為分類廣告而起。
五年前的一日,她剛考完畢業試,剛取到文憑,正閑著,想找工作,在中文報紙上看到這一段廣告。
“誠聘會通話家庭教師,薪優,請電九二六三三三張小姐。”
是這一段廣告使她踏進故園。
夏銘心的車子在公路上飛馳,一刹時酸甜苦辣,很難分辨心中是什麽滋味。
她一定要趕去看個究竟。
一駛進寧靜路已經嗅到鹽香,這是近海空氣的特色。
銘心看到空地上停著許多車子,啊,原來今日是拍賣品預展,有不少人已聞風而來。
她靜靜把小車子停好,信步走向大門。
抬頭一看,大宅損壞的程度叫她吃驚,外牆本來是鴿灰色,配乳黃大柱,現在黴斑處處,雨水漬子一條條自屋簷掛下來,像永恒的眼淚。
多久沒有維修,怎麽豪宅刹時間變成頹垣敗瓦?
銘心張大眼睛,手心冰冷。
屋主人呢,他們又在何處?
有人客氣地說:“小姐,這邊。”
嗬,她站著不動,身後有人不耐煩了。
她隻得走進屋內。
拍賣行已經占據了整座大宅,到處是分門別類的標簽,人頭湧湧,正在參觀、估價、評頭品足,大廳中央放著一排排座椅,拍賣台高高在上。
所有燈飾擺設字書都被除下集中在一處按件出售,銘心內心恐懼悠然而生。
啊,不要說是一個人,連死物也會墮落。
她身不由主,離開鬧哄哄人群,往樓梯上走去。
有一個穿製服的護衛員上前阻止,“這位小姐,遊客止步。”
銘心抬起頭,低聲說:“我以前……住在這裏。”
也許因為她長相秀美,衣著得體,也許護衛員也為大宅破落的情況傷感,他嚅嚅說:“給你十分鍾,小姐,別累我丟了工作,”他給她通融。
“是,謝謝你。”
樓梯光井向著海,一路有窗戶,建築師別致的設計使上落樓梯變作一種享受,自外邊看,光井似一座小小高塔,正是故園最突出一角。
一樓是孩子們的寢室,二樓是遊戲室及私人會客室,頂樓才是主臥室。
卜人的獨立宿舍在大宅之後,可是故園沒把夏銘心當下人,她的寢室在走廊最後一間房。
她輕輕走近房間,推開房門。
嗬,整整五年彷佛沒有過去。
此刻房內堆滿舊床褥,紗窗簾破損,木地板上有水漬,一扇窗戶的玻璃窗已經打碎,長窗外小小露台上的盆栽也枯萎不堪。
可是銘心彷佛還聽見一把清脆的聲音咕咕地笑,喊她:“銘心,銘心,你為誰刻骨銘心?”
銘心鼻子一酸,眼淚差些落下來。
故園每一件家俱擺設都是寶貝,她記得睡過的小鐵床是維多利亞時代的古董,地板上有一朵朵手繪的茶花。
銘心黯然。
門口有人說話:“你找誰?”
銘心脫口而出,“屋主人呢?”
“一早搬走了。”
一位衣著時髦的年輕小姐站在門口。
銘心問:“你是誰?”
“我是拍賣行推廣人員林栩琪,你呢,你又是哪一位?”
“我是故園舊友。”
她笑,“怪不得在此觸景生情。”
銘心無奈,“請問有無卓家諸人下落?”
不料林小姐反問:“故園的主人姓卓?我還是第一次聽到,我們一向對物,不對人。”
銘心嗒然。
她接著說:“大宅無商業價值,將拆卸建渡假村,可惜東南亞貨幣貶值潮席卷全世界,投資商大感躊躇,計劃押後。”
銘心又受到一次打擊,“拆卸,不是複修?”
林栩琪大奇,“複修,誰來住這種大而無當的屋子,十個工人日夜服侍它都不夠呢。”
對,她說對了,從前卓家的確擁有七八個工人,不是侍候人,而是打理屋子庭園。
林小姐問:“看中什麽沒有?”
銘心搖搖頭。
“他們好似什麽都撇下不要,走得十分匆忙,雜物全部留下,連皮鞋手袋都一大堆,我們笑說,這次拍賣可能是十年內最大的雜物賤賣。”
“銘心需大力吸一口氣才能鎮定下來。
“有無時間?我請你喝咖啡。”
林小姐非常客氣。
銘心隻得隨她離開二樓。
林小姐又說:“美麗的古老大屋……你是一個浪漫的人嗎?我不是,改建成廿多個酒店式單位多好,地政部已批準更改土地用途。”
銘心不語,低著頭走到樓下,被人群一擠,失去林小姐影蹤,銘心鬆口氣。
她走到偏廳去,無意聽見兩個中年生意人的對話。
那兩人肆無忌憚在抽雪茄,空氣中一股辛辣味,其中一人說:“地庫的桌球台我已訂下。”
另一人不以為然,“龐然巨物,放到什麽地方?”
“我那兩個孩子喜歡桌球,你呢,看中什麽?”
“現在最好,經濟衰退時現款是皇帝。”
“這是事實,尤其是港元,那是現今世上唯一與美金掛鉤的幣值,誓死不貶值,政府不惜賠上整個都會的經濟捍衛,非常矜貴。”
他幹笑數聲。
“還是美元最厲害,它愛升便升,愛跌便跌,袋裏不可少美金。”
“真是,你試跑到日本、阿爾及爾、智利、毛利求斯、哈裏,人人隻認得綠背。”
“哈哈哈哈,快去換美金吧。”
銘心說不出的煩膩,剛想走開,他倆的話題一轉,又把銘心留下來。
“你認識卓世光嗎?”
“卓氏很少參加社交活動,十分低調。”
銘心牽牽嘴角,心想:閣下還不是那個級數,尚無資格同卓家往來。
“卓家子女一早移民,並不輕易亮相。”
“卓世光一共有二子二女可是?”
“好像是。”
“現在流落何方?”
“百足之蟲,雖死不僵,我猜他們沒有問題。”
銘心略為放心。
接著,二人各打了一個嗬欠,“去,打哥而夫去。”
“噯,腰圍一日粗似一日,且去活動活動。”
銘心連忙閃在一旁。
她走出園子,更加不相信眼睛,原本綠茵一片,修剪得似地壇似的草地如今像蓬頭鬼,還有一搭一搭癩痢,竟失修到這種地步,一地是薄公英。
銘心雙手顫抖,不忍再看下去。
荷花池早已抽幹,一列各種海棠被人連根拔起偷走,隻剩下一個個泥洞。
銘心漸漸憤怒,握緊拳頭,人,人都到什麽地方去了!為什麽不好好保衛家園。
終於她長歎一聲,穿過客廳,預備離去。
忽然看到一雙竹籮內堆放著一疊銀相架。
鏡框內沒有照片,可是銘心認得它們,那是二小姐元心一直放在窗台上的照片架。
她輕輕拾起它們。
身後有聲音,“要不要預留?”
是林栩琪。
銘心連忙點頭。
“請過來填寫表格,標個出價,如無人高過你的數目,我們派人送到你處。”
銘心填好表格,把銀相架放回原處,忽然發覺照片仍然在鏡框內,隻不過被人反轉來放,她十分震驚,連忙拆開相架,打開一看。
哎呀!銘心再也忍不住,眼淚簌簌落下,可不正是卓元心。
少年的她長發飛揚,坐在白色的遊艇甲板上,笑容如陽光般燦爛,摟著元心肩膀的是她二哥元聲。
這正是他們一家最繁華的時刻,銘心連忙把照片反過去放好,不,不能給它們落在旁人的手上,她一定要投得這一批銀相架。
她踉蹌地走到停車場,上車飛馳而去。
回返家中,銘心倒在大沙發裏,腦子裏先是一片空白。
她緊緊閉上雙目,過片刻,回憶忽而紛遝而至,一起湧到,混亂不堪。
“你是誰,夏銘心?”是元聲在發問:“怎麽會有那樣動人的名字?”
“銘心,請過來幫我拉裙子拉鏈。”是元心甜膩的聲音。
還有,“夏小姐,除出教普通話,別的,不管你的事。”這樣不客氣,當然是大小姐元華。
那麽,還有一個人這樣同她說:“銘心,你看清楚沒有,現在,你知道我是一個怎麽樣的人了吧。”
銘心用手緊緊掩著麵孔,呻吟起來。
然後,過去一幕幕,她以為早被親手埋葬的舊事,又逐漸有條理地冒現。
五年前的暑假,夏銘心撥電話給故園的管家張小姐。
“我來申請普通話教師一職。”
“那張小姐的聲音驕矜而蒼老,完全不似一位小姐。
“我們要的,不是普通的家教。”
銘心立刻說:“我有卑詩大學語言學位,專修中國方言,並且有教學資格。”
張小姐意外,“嗬,失敬失敬,那麽,請你明早十時正到寧靜路一號故園來麵試。”
張小姐十分爽快,說完立刻掛上電話,像是忙得不得了,不知有多少重要的事等著她去做。
銘心連忙找出地圖,查看寧靜路的位置。
嘩,那麽遠。
銘心不禁躊躇。
教普通話,能收多少酬勞?交通往返費事,來回得花三兩個小時,怎麽算法?
不如推掉算了,況且,天又下傾盤大雨,明早也不會放晴。
找了許多懶惰藉口,終於還是敵不過好奇心,她第二天一早起來出門。
果然,天綿綿下兩。
她轉了兩輪公路車,還得步行一段路。
半路上太陽探出雲外,氣氛完全不同。
這才發覺,寧靜路是私家路,整條路的盡頭,隻有一幢鴿灰色的大宅。
銘心被它華貴但不庸俗的氣勢攝住。
她竟不知道本市有一幢這樣突出的住宅,太過孤陋寡聞了,還自詡是土生兒,本市沒有什麽瞞得住她。
尚未找到門鈐,已經有人打開了門。
一個年約六十歲的女仆看著她笑。
銘心問:“是張小姐?”
“不,我是魯媽,我負責庭園,張小姐立刻就來。”
她引銘心進會客室。
大廳光潔明亮,處處表現上好品味,沒有炫耀的家俱陳設,隻覺悅目舒適,像是建築文摘中插頁。
長窗外碧藍大海像是躍進戶內來,有一株常青藤似童話中約克的豆莖,一路沿著牆壁爬到天花板上。
銘心正嘖嘖稱奇,忽然聽得聲咳嗽。
她轉過頭去,嗬這一定是張女士了。
上了年紀,穿深灰色套裝,果然副管家模樣,神色精明,正細細打量她。
“夏小姐,請出示你的證明文件。”
銘心笑笑,“我也有幾個問題要請教。”
賓主權利相等。
張小姐檢查過銘心的文憑,十分滿意,嗯嗯連聲。
“夏小姐,請講幾句普通話來聽聽。”
銘心答:“沒問題,從現在開始我就用國語對答好了?”
“你會簡筆字?”
“是。”
“對繁體字及簡筆字的爭執看法如何?”
“掃清文盲,人人識字,然後學甲骨文。”
“有見地,你用拉丁拚音教?”
“是。”
“一個學生,需多久才能學會讀寫講?”
“普通會話以及讀報紙頭條,半年時間足夠,若要做得精湛,那是一輩子的事。”
張女士目光炯炯,“夏小姐,你少年老成,說話甚有紋理,我決定聘請你。”
“啊,”銘心笑,“我還不知道要教的是什麽學生。”
張女士不知怎地,忽然歎口氣,“是兄妹三人。”
“嗬,什麽年紀?”
銘心據實答:“廿二。”
“你的學生,有兩個比你大。”
銘心十分意外,“如果是成年人,又有興趣,更加容易學習,當必事半功倍。”
張女士笑了,“我東家吩咐,交通往來不便,夏小姐可以在這裏留宿,我們包膳食。”
“一天教幾個小時?”
“上午與下午各一小時,待你的學生沒有藉口不上課,還有,薪水同外頭的文憑教師相若,六個月後再予調整,你說如何?”
銘心答:“實不相瞞,我已申請了政府教席,說不定半年後就得離職。”
管家很爽快,“屆時再說吧,我帶你去看房間。”
銘心跟她走到二樓,那是走廊最後一間寢室,門一打開,銘心怔住。
這樣嬌俏的房間真不多見,如果室內裝修也可以穿古裝,它就是了,家俱床褥窗簾,全部維多利亞女皇時代式樣,小小茶幾上放著一大瓶深粉紅茶花,有幾朵不知如何掉在木地板上,銘心俯身去拾,手指尖碰到地上,才知道花朵是繪書,噫,眼睛遭到愚弄。
管家說:“這是元心的創作,一草一木都由她設計。”
銘心轉頭問:“元心也是我學生?”
“是,她是二小姐。”
銘心又問:“我的課室在何處?”
管家沉吟,“嗯,要不圖書管,否則,就是圖書室,你親自來挑選。”
一看到圖書室,銘心興奮地說:“在這裏好。”
大窗戶外是蔚藍天空與碧綠大海,一點阻隔都沒有,一大株玉蘭樹上結著累累深紫色佛手般花蕾,銘心看了隻覺心曠神怡。
她笑著同管家說:“在這間圖書室,一個寫作人當可寫作出傳世名著。”
張女士嗤一聲笑出來,一直繃著五官的她原來有會笑的皺紋,“到底還是年輕,講出這種孩子話來,世上漂亮的書房有的是,難道每間都坐著一個大作家不成,上帝是多麽公平,陋室裏多明娟,困苦中出英雄。”
銘心聽了,忽然十分敬重這位管家。
“你幾時搬來?”
“明天一早。”
“我差司機去接你。”
“那最好不過。”
張管家忽然問她:“你家境如何?”
“普通。”
“可幸沒有負擔。”
“對,我顧即行。”
“那也算是福份了。”
銘心好奇問:“我的三個學生呢?”
管家笑答:“兩個不在家,一個沒起床。”
“明天上課,他們會出現嗎?”有點擔心。
“不出現,也不是你的錯。”
銘心問:“怎麽會有興趣學國語?”
管家詫異反問:“你呢,你又為何學好普通話?”
銘心答:“大勢所趨,不論香港、新加坡、台灣,用的都一定是國語,還有大陸市場,談生意當然是親自開口的好。”
“這可說得全中。”
銘心由卓家司機送返大學宿舍。
為什麽?父母已經辭世的她不想搬到兄長的家去搭住,嫂子冷淡,侄兒頑劣,最不堪的不是需義務替愚魯兒補習,而是嫂子冷冷一句,“小弟在廁所,你去幫他善後”,不幸失策住下來,地位比女庸還低。
無論如何不能去。
隻得一隻小皮筐行李罷了,三套衣服,十來本書。
她就是古人口中的布衣,倘若來日考到功名,就立刻身價百倍,揚眉吐氣。
稍後,她到舍監處辦手續遷出。
舍監還算關懷,“找到工作了?”
銘心點點頭。
“是優差嗎?”
“過得去啦。”
“祝你前程似錦。”
銘心向他道謝。
那夜她照樣睡得很好,銘心不是一個情緒化的人,並非麻木,而且不想難為自己,環境告訴她,許多事必需忍耐,沉著應付,靜觀其變,衝動無益。
第二天一早銘心起來沒事人股如常梳洗,卓家司機已在樓下等候,她與鬥室說再見。
忽然對住了三年的陋室戀戀不已,公用衛生間在走廊底,半夜摸黑上洗水間是一項考驗,沒有廚房,衝杯咖啡的熱水也無……
可是諸同學一般存活下來,居然也不是不快樂,一起溫習,頻頻約會,隻是他們有家,夏銘心沒有,鬥室就是銘心的家,她所有都在這裏了。
日後,身外物堆滿一屋,銘心禁不住納罕,起先那種日子,竟也會熬過來,不可思議。
司機很客氣,叫她夏小姐。
再踏入故園,她有點擔心,曾誇下海口,保證學生半年之內會得讀寫講,十分鬥膽,做不到不知怎麽辦,她吐吐舌頭。
張管家說:“夏小姐早,我已經通知他們,上午十一時上課,下午三時正又一課。”
“其餘時間呢?”
“你完全自由。”
工作量竟如此輕鬆,不知交了什麽好運。
她在圖書室靜候,以為十時正三個學生便會出現。
還一早準備好開場白:“我來教你們講國語”,“以後,廣東話與閩南語可能沒有普通話重要了”……
到了十時半,還人跡杳然,銘心開始覺得這薪酬不易賺。
凡事要主動,她放下筆,去找她的學生。
經過廚房,不禁探頭張望,見全部不鏽鋼設備,像個商業用廚房,不禁大為欣賞。
“夏小姐,需要什麽,我幫你。”
銘心抬頭,見是可親的魯媽,連忙道:“不敢當,我自己來。”
“冰水在這裏另外有汽水及冰淇淋。”
把她當小孩子了。
銘心斟杯茶坐下來,看著魯媽插花,但覺香氣撲鼻,十分怡神。”
片刻她問:“魯媽,請問他們三兄妹在什麽地方?”
魯媽笑,“大小姐在泳池旁,二小姐還睡覺,二少爺尚未回來。”
銘心倒抽一口冷氣。
誠聘普通話老師,原來如此,有錢就可侮辱人,怪不得那麽多人怕窮,要出盡法寶往上爬,也變作富翁。
這時魯媽放下手中碗口大的牡丹花,輕輕說:“夏小姐,我有一點事請教。”
銘心欠欠身,“請說。”
“夏小姐”,魯媽有點遲疑,“你是讀書人,看事情比我們明白些。”
銘心微笑,“不一定呢。”
“你還年輕,大抵沒聽過六七年騷亂吧。”
魯媽又問:“你來教國語?”
銘心知道必有下文,因此說是。
“真奇怪,今日竟然有人急著學普通話,我是江北人,一向會講國語,可是五0年代到了香港,卻忙不迭學粵語,說得不好,遭人歧視。”
銘心凝視這位老人家。
“彼時都是英語掛帥,我向老魯不諳英文,隻得幹粗活。”
銘心輕輕說:“時勢不一樣了,人總得朝著潮流走。”
魯媽大惑不解,“怎麽會變成這樣。”
銘心惻然,年紀大了,不能適應,也是常情。
便勸說:“你在這世外桃源種把花種好,不必理會時勢。”
魯媽低下頭去,“我有個兒子,六七年騷亂那年,剛好十八歲。”
銘心一震。
“一個戒嚴夜,不懂事的他跟著朋友去喊口號,出去了,沒再回來。”
銘心張大了嘴。
魯媽的聲音十分平靜,隻是有無限衰傷。
“據目擊者說,警棍不住在他頭上敲擊,直至他倒在地上,他還在喊,用的正是國語。”
銘心呆住,真沒想到會在這鳥語花香的地方聽到這麽可怕的故事。
魯媽忽然又拾起牡丹花,密密插在大水晶瓶中,“真不明白,怎麽會有人要學普通話,我三十年來部未曾再講過。”
銘心唯唯喏喏。
“我那孩子,在醫院裏昏迷了十日十夜,沒救回來,不久,我與老魯就設法移了民。”
銘心隻得說:“那是一個很好的決定。”
魯媽捧起水晶瓶,“夏小姐,同你說過話,心裏舒服多了。”
“你別客氣。”
“讀書人到底是讀書人,懂得道理,人又謙和。”
銘心待她的背影消失,籲出一口氣,噫,已經十一點了,她還得去找她的學生。
真氣人,怎麽還要拉夫。
她步出花園,來到室外泳池。
不錯,大小姐坐在遠處藤椅子上。
銘心緩緩走近。
這位大小姐衣著好不奇怪,大白天穿著銀光閃閃魚鱗般的一件緊身衣,像是自海裏躍起曬太陽的美人魚。
然後,銘心明白了。
這根本是一件晚裝,大小姐昨夜出去赴約,通宵達日,一夜不寐,還來不及更衣呢。
銘心為之氣結。
學什麽普通話,這位大小姐首先要學的,恐怕是做人的道理。
走近,她察覺有人,眯起雙眼,打量夏銘心。
“你是誰?”懶洋洋的聲音。
大小姐中人之姿,皮膚白皙,看上去有三分秀氣。
“我是普通話老師。”
她若有所思,“嗯,是,你果然來了。”
“你幾時可以上課?”
“我不會來上課,我沒空。”語氣傲慢。
銘心並不氣餒,勸道,“學多一件武藝有什麽不好。”
一出口就知道講錯了話,果然,隻聽得大小姐一聲冷笑,“你弄錯了,我是卓元華,你是家教,你才需要一技倍身。”
她像是不屑多說,站起來,自顧自走開。
銘心愣在當地,漲紅血孔。
半晌,她回轉屋內,去找二小姐。
不,不能放棄這份工作對她太重要,不是為他們,而是為自己的飯碗。
問清庸人,原來二小姐的臥室就在她隔壁,她不顧一切,敲敲門進去。
一個少女聞聲轉過頭來。
她穿著雪白累絲內衣褲,大約剛淋完浴,頭發還濕,臉容清麗,一雙大服情,像時裝雜誌裏的美少女。
銘心輕輕說:“對不起,我不知你在更衣。”
對方卻很大方,“沒關係,你是誰?”
“夏銘心。”
“嗬對,你是普通話老師,我遲到了嗎?”
銘心啼笑皆非。
少女說:“我是卓元心,據父親說,我若能以普通話同他交談,他使獎我一輛好車,喂,全靠你了,噫,你那麽年輕,會得教人嗎?”
銘心忙不迭說:“會,會,你願意學,我一定教會你,馬上來上課吧。”
元心穿上T恤牛仔褲,“你肚子不餓?先吃飯再說。”
氣都氣飽了,沒想過要吃飯。
被元心一提醒,肚皮咕咕響。
元心一手拉起她,“走吧。”
這女孩身上搽一種檸檬味香水,非常好聞。
如此可愛,銘心放心,至少抓到一個學生。
到了廚房,自有女庸端出飯菜。
銘心看,是精致的三菜一湯,她不知多久沒吃標準粵菜,胃口奇佳,頻頻下箸。
女庸在一旁見客人欣賞她的廚藝,眉開眼笑,殷勤招呼。
卓元心用筷子撥兩撥,找來鹹牛肉夾三文治吃,她一口美音英語,皺皺眉說:“中國菜不好吃。”
銘心不去理她,直吃三碗飯,一味炒雞丁不知如何可以美味至此。
嘩這樣吃下去會變胖子。
飯後還有水果招待,銘心很少這樣享受,隻覺飯氣上湧,竟想打個小覺,連忙用意誌力克服睡魔,“元心,我們上課去。”
元心說:“好呀。”
銘心拉住她往圖書室走去。
這女孩聰明到極點,可是,像所有聰明人一樣,缺乏集中力。
二十分鍾一過,她已坐立不安,顧左右言他,又笑個不停。
片刻電話來了,她跳起來跑出去聽。
銘心知道她一時不會回來。
圖書室裏有一張貴妃榻,銘心走過去,躺在上頭,雙手抱胸前,本來隻打算休息下。
不出一刻,勞累的她竟睡著了。
這種貴妃榻,上個世紀末在法國,專供交際花打橫躺著招呼恩客,男士們坐在另一頭,方便喃喃細語,良家婦女看不過眼,諷刺地稱這種女性為THEHORIZONTAL,玉體橫陳,即生活無憂。
想到這裏,銘心笑了。
她努力想醒轉來,但是無能為力,四肢不聽使喚。
不知過了多久,聽見有輕輕的腳步聲走近,似有人俯視她。
一定是元心聽完電話回來了。
銘心告訴自己:快快醒轉。
接著,她聽見有人問她:“我是來上猓的,你可是國語老師?”
這是個男人的聲音,糟糕,一驚之下,瞌睡蟲立刻趕走,她睜開眼睛,看到一個年輕男子蹲在附近凝視她。
銘心此驚非同小可,馬上跳起來。
“對不起,我是卓元聲,我遲到,累你久等。”
銘心看看手表,已經是下午四時多,這一覺睡得太香甜,竟沒有人來叫醒她。
可是伶俐的她若無其事地抓緊機會說:“下次不要再遲到,”一背脊汗。
他倆坐到書桌前去。
卓元聲高大英俊,最特別之外是留著一頭及肩的長發,與元心一般,穿牛仔褲白T恤,這一定是最近至流行裝束。
銘心為著節省時間金錢,也一直穿這兩個顏色款式的衣服,沒想到誤打誤撞也成為潮流一份子。
坐下來,攀談幾句,銘心就知道卓元聲根本不是來學習,他是有空路過,好奇心驅使,前來看個究竟,閑談幾句。
也罷,先了解學生也是好的。
她問:“為什麽學國語?”
“不是我要學,是家父想我們學,且最好速成。”
“他不想你們忘記中華文化。”
卓元聲啞然失笑,“不,他時時上京同領導人開會,將來帶我們同往,當然希望我們操流利華語。”
銘心又一次愕然。
“告訴我,夏銘心,你的名字為何如此動人?”
銘心不動聲色,反問:“這幢大宅,又為什麽叫做故園?”
不料卓元聲早已有答案:“家母名字中有一故字,她的寓所,便叫故園。”
原來如此。
“卓夫人正外遊?”
卓元聲更正:“她已仙遊,家母早於五年前故世。”
“對不起。”她對他們了解又多一些。
卓元聲忽然正經起來,他說:“喪母之痛甚難克服,其中最傷心的是元華,她彷佛一直沒適應下來。”
刹時間銘心連驕傲的大小姐都原諒在內。
卓元聲低聲說:“你小會明白吧。”
銘心喚口氣,“我甚至不記得家母的模樣,需看照片才知。”
卓元聲意外,“你也是孤兒?”
銘心點頭,“最妒忌那種花甲老婦老翁還居然父母雙全。”
“我也是!”
兩人找到了共通點,相視而笑。
“夏銘心,晚上有個舞會,我想邀請你參加。”
銘心立刻答:“我是老師,不是舞伴。”
元聲急忙解釋:“我沒有惡意。”
“請注意課本。”
卓元聲比妹妹還機伶聰明,資質好得少見,銘心相信,就是那種過目不忘的學生,拚音教一次,立刻記住,活學活用,舉一反三,銘心預料他學習二三十個小時後便可以跟他父親北上開會。
這段時間內卓元聲一直用英語會話,銘心問:“你可諳粵話?”
“會幾句。”
“說來聽聽。”
“雲吞麵、雞絲翅、清蒸龍蝦。”
全是吃的,那倒也好,民以食為天。
“會寫自己的名字嗎?”
“寫得不好。”
“在大學念什麽?”
“電機工程,今年畢業。”
好像也不能怪他,忽然發覺中文有用,家長才急就章叫他們惡補。
沒想到卓元聲願意好好上稞。
時間到了,銘心提醒他第二天來上課。
他忽爾用普通話問:“今晚的樂匯怎麽樣?”
銘心一怔,笑道:“我說過我是來教書的。”
她收拾一下桌子,轉頭離去。
庸人端點心進她房來。
一看,是極薄的青瓜三文治與冰檸檬荼。
銘心拿著冰茶到露台去看風景,開始覺得生活不是太壞。
她聽到跑車引擎聲。
私家路上駛進一輛開蓬小跑車,司機是一美貌少女,華裔,可是染棕發,一下車便叉起腰。
銘心到底年輕,津津有味做起觀眾來,咦,找誰?有好戲看。
果然不出所料,隻見迎出來的正是卓元聲。
那少女二話不說,一掌打過去。
說也奇怪,元聲明明可以閃開,卻沒有避,臉上結棍地啪的著了一記。
噯,銘心馬上對他另眼相看,是個真英雄,不與女子撕打!吃虧一點無所謂。
換了次等男性,哪肯這樣大方,至少得把女方推倒在地才算大丈夫。
看樣子那少女特地駕車到故園,就是為著來賞卓元聲這一巴掌。
她辦完事立刻駕車離去。
卓元聲抬起頭,看到露台上的夏銘心。
他聳聳肩,攤攤手,回屋裏去。
銘心整個下午都含著笑。
黃昏,她到花園散步。
空氣中散發著各式花香,清越無比,使人心喜悅,銘心留戀忘返。
園丁正在打理花圃,聽到腳步聲詫異地抬起頭來,像是想說:這花園罕見人跡,怎麽會有稀客?
銘心含笑,“你一定是魯伯。”
“夏小姐請坐。”
“銘心在石凳上坐下。
她腳下有一堆石頭,其中一麵磨光,刻著單字:想像、平安、懷念……
原來是一座小小紀念花園。
“打擾你了。”
“夏小姐喜歡什麽花?”
“我比較貪婪,一切香花。”
魯伯微笑,“我給你安排。”
銘心向他道謝,再坐一會,便散步離去。
到了這個時候,她才整理行李。
衣櫃裏有現成的緞子衣架,每個角落都放著網紗包裏乾了的玫瑰花瓣。
這時有人推門進來,一看,卻是元心。
她嘻嘻笑,“怎麽樣,還喜歡我設計的客房嗎?”
“太漂亮了。”
元心坐下來,“你見過元聲沒有?”
“他剛才來上課。”
元心詫異。“是嗎,我以為他還未回來。”
“所以,你更加要用功,莫讓他占了鋒頭。”
元心笑不可仰,“銘心你真可愛,居然還用激將法。”
銘心無奈,隻得作罷。
“周末同我們出去跳舞。”
“我另有去處。”
元心不服氣,“你有什麽更好的節目?”
“我參加了一個叫《雪中送炭》的義工計劃,每周服務三小時,專幫老年人修理清潔住宅,有時油漆,有時清渠,或是洗刷地板。”
元心瞪著她,“不能置信。”
銘心笑笑,“有些老人行動不便,看到我們十分高興。”
元心想一想,“我也可以去嗎?”
銘心存心調侃,“你要跳舞。”
“不,暫停一次好了。”
門口有人說:“我也去。”
一看,是元聲。
銘心既好氣又好笑,“這又不是野餐會,”一口拒絕,“我要休息了。”
他們兩兄妹隻得離去。
銘心掩上房門。
她彷佛聽得小提琴聲,感到好奇,走到露台張望,刹那間,琴聲又停止了。
是元華練小提琴嗎。
那天晚上,她睡得比較早。
半夜口渴,起來找水,又聽見樂聲,不這次不是小提琴,而是流行音樂。
有人在草地上開舞會。
銘心張望出去,隻見女孩子們都穿著大蓬裙,或蹲或坐,時時發出清脆的笑聲,她們的男伴在旁小心侍候。
明天都不用上班吧。
夜涼如水,銘心關上窗戶,在陌生的床上繼續尋夢,四處為家,也沒有什麽不習慣。
第二天一早起來,梳洗完畢,到廚房去吃早餐。
庸人連忙走過來,“夏小姐,我幫你做。”
銘心卻說:“我自己來。”
“夏小姐請便。”
她自己煎雞蛋香腸吃個飽飽。
走進圖書室,意外地看見卓元華坐在她的位置上。
元華在翻閱一本婚紗雜誌,是快要結婚了嗎。
聽見腳步聲,元華抬起頭來。
銘心說:“歡迎來上課。”
元華卻冷笑,“這是我的家,不用你歡迎我。”
又講錯了。
“人家每說一句話,你都愛搶白回應嗎?”
元華放下雜誌,“你太可笑,我不得不提醒你。”
“看得出你不喜歡我。”
元華又一次上下打量夏銘心,“教書找生活,感覺如何,可還習慣?”
“很辛苦很受氣。”
元華冷笑,“可是為了薄酬,又不由得不低頭,可是這樣?”
銘心看住她笑,不慌不忙地道:“在人簷下過,焉得不低頭。”
元華反而不知再說什麽才好,若比牙尖嘴利,自然不及夏銘心,銘心生活在真實的世界裏,訓練有素。
元華身上仍然是昨晚露天舞會穿的天藍緞子大篷裙。
銘心輕輕說:“天天晚上不睡,日以作夜,老得快。”
元華站起來,一聲不響走出圖書室。
十點鍾了。
銘心不認為會有學生來上課,可是意外地,元聲探頭進來。
“我帶你到山後去兜風。”
“銘心立刻說:“請坐,請翻到第三頁。”
元聲笑眯眯坐下來。
“請跟著我念: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我整晚都思念你。”
“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
“第一次如此患得患失。”
“請跟我讀:君自故鄉來,應知故鄉事。”
“銘心,你看天氣多好,我們——”
“君自故鄉來。”
“好好好,”他舉手投降,“君自故鄉來,應知故鄉事。”
被銘心的意誌力克服,坐在那裏上起課來,不久啟發了他的興趣,與銘心爭辯研究讀音。
不久,元心也來了,加入隊伍,又笑又講,一室生春。
管家走過,見他們一組三人如此投入,也大為納罕,嘖嘖稱奇。
隻聽得元聲說:“凡字都卷舌頭,那真會抽筋,我決定不卷,省一點。”
元心有心抬杠,“我決定字字都卷。”
銘心搖頭,“不可隨意,請專心學習,照拚音練習。”
“與我們以前學過的完全不同。”
“怎麽百多年都沒有一套正規的學習方法。”
銘心說:“噓。”
“是是是,床前明月光。”
兄妹忽然一齊大笑起來,連銘心也忍不住被他倆無憂性格感染。
管家一直在門外分享歡樂,本來這三兄妹各管各耍樂,碰了麵隻點頭說好嗎,沒想到會被一個家庭教師拉在一起乖乖學習,她決定向東家報告。
這一堂課直上了個多小時。
“我們下午再來。”意猶未盡。
這時庸人進來說:“海軍部找夏小姐。”
元聲與元心齊齊問:“海軍?”
銘心連忙去聽電話。
元心追出來,“海軍?”
銘心掛上電話,“我是後備海軍中尉,每月受訓演習一次,他們通知我下月一號報到。”
元聲張大嘴巴。
元心比較直接,“嘩,精采,厲害。”
銘心繞著手臂笑,“可是有些人喜歡跳舞。”
卓元聲連忙鞠躬,“佩服,佩服。”
“銘心,多講一點。”元心握緊她的手。
銘心笑,“你也可以參加,我把章程給你。”
元聲卻說“出去吃飯可好?當作獎勵學生。”
元心說:“我也去。”
元聲給一個眼色,“我同老師有話說。”
元心抗議:“在家悶死人。”
銘心駭笑,這樣大的家,一切設施應有盡有,讀書打球遊泳看戲,換了是她,一年不出門也不會悶。
她搖搖頭,“我有事要做,不去了。”
元聲氣餒,“唉。”
元心卻拍手笑。
片刻有男孩子開了車來,把元心接走。
銘心大惑不解,“明明約了人,又說要同我們出去,人有來了怎麽辦?”
“叫他等呀。”
銘心瞠目結舌,“等到幾時去?”
“無休止那樣等。”
“嘩。”銘心不置信。
“大廳入口左邊有一個小小休息室,裏邊有兩張冷板凳,專門給卓元華及卓元心的追求者坐著等。”
銘心笑得彎腰。
“你不信?帶你去看。”
“可以那樣刻薄異性嗎?”
“為什麽不,女孩子能夠任意擺布他們的日子,也不過隻有那幾年,有人願意等,叫他等她了。”
銘心忽覺淒徨,“之後呢?”
“之後,輪到她等丈夫回家,等子女放學,我見家母一生都在等。”
銘心咳嗽一聲,不再言語。
他索性領她參觀故園,用腳踏車代步,可以去得較遠。
“中尉,這裏是魚池。”
“中尉,那邊是工人宿舍。”
“自小路走下去,是一座小小碼頭,可以揚帆出海,你是海軍中尉,一定不怕海。”
“故園由幾個人打理?”
“你需間管家,我不清楚。”
“你沒有興趣?”
“我理想家居是一座舊貨倉改建的公寓,一個人住,自由自在,無拘無束。”
銘心點點頭。
“你呢?”
銘心答:“園子大大,屋子小小,養兩隻金色尋回犬,天天自己做麵包吃。
“聽上去也挺適合我。”
銘心看著他笑,指指臉頰,“還痛嗎?”
元聲一點也不尷尬,笑而不答。
走到八角涼亭,四圍都爬滿紫藤,花串長條垂下,香氣撲鼻,粉蝶飛舞,宛如仙境。
“進來坐。”
這邀請難以抗拒。
卓元聲取下腳踏車後的藤籃,打開來,有冰茶有香檳酒。
銘心笑說:“我喝茶得了。”
這樣會編排,還是要吃耳光,真不值。
先入為主,銘心覺得卓元聲永遠會是她學生、小弟,再談得來,再親厚也不會越軌。
他捧出一隻盒子打開,一陳奶油香。
銘心驚問,“這是什麽?”
“泰拉密沾蛋糕。”
“從未聽說過。”
“中尉,泰拉蜜沾是一種意大利乳酪,製成芝士蛋糕,就是它了,來,試一試?”
“會吃胖人吧。”銘心的聲音軟弱。
元聲勺了一羹,“張開嘴。”
“不。”
“怕什麽,吃了這頓再說。”
美食已經到了嘴邊,銘心的弱點被抓個正著,啊,奶油沾在唇上,銘心貪婪地用舌尖卷入,那甜蜜滑膩的滋味使她垂誕,她輕輕說:“再給我多點。”
真是失態到極點。
“夠了夠了,”搖手拒絕,“也好,再吃多一口。”就這樣,卓元聲喂她吃光整塊蛋糕。
她長長噓出一口氣。
“謝謝你。”
“真沒想到你也節欲。”
“是節食。”銘心更正。
“不,食物能滿足人類最原始願望,是節欲。”
就在這時,元聲忽然站起來。
銘心問:“什麽事?”
“好似有人,”元聲四處探望一下,回轉頭,“我們走吧。”
“是誰?”
元聲笑,“我聽錯了,也許隻是鬆鼠。”
會是大小姐嗎?銘心探望一下,園子裏沒有陌生,大可以放心。
他倆騎腳踏車回去。
元聲說:“許久未試過這樣開心的約會了。”
銘心詫異,“這不是約會。”
“當然是約會。”
銘心不想與他爭執。“下午可來上課?”
“明早我會來。”
銘心聳聳肩回房休息。
攤開書本,才了覺欠了一本字典。
她想到故園的圖書館去找,問清了在地庫,便走下樓去。
地庫因精心設計,一排天窗,照得室內十分明亮。
桃木長桌,四麵牆壁都是書架子,真皮椅子,在這裏讀書真可以消磨竟日。
既然來了,看看有無她要的參考書也好。
坐到電腦前,她查起目錄來。
這私人圖書館經過專人編輯,井井有條,片刻銘心已找到她要的書本。
可惜元華元聲元心都對這些藏書不感興趣。
另一頭有落地長窗可通往花園。
近窗處另有一張桌子,上邊攤開一本印象派畫冊,另有半杯礦泉水。
咦,誰在這裏?
銘心不敢造次,不想騷擾別人,悄悄自長窗離去。
下午三時,元聲與元心不再出現。
銘心去發掘新的可能。
她去敲元華的房門。
“誰?”
大小姐起來了。
“夏銘心。”
她拉開房門,“是你,有什麽事?”
“可以進來說幾句話嗎?”
“我告訴過你我不上課。”
銘心說:“我無所謂。”
“真的?”
“已經盡了力拉夫,失敗,也不能怪責自己。”
元華想一想,“進來。”
大小姐寢室之內原來包括一個小型會客室。
“這是家母從前住的地方。”
啊,怪不得比元心的寢室考究得多。
沙發上堆著十多件晚裝,花團錦簇,有輕紗有緞子,有亮片有流蘇,看樣子大小姐晚上又要出去,正在挑選跳舞裙子。
他們一家都喜歡跳舞。
元華問:“你說,穿哪一件好?”
銘心看一看那疊彩色繽紛的禮服,據實銳:“我對這個一無所知,不過,你臉容清秀,皮膚白哲,穿件簡單的小黑裙,抹多點胭脂,也就豔壓全場。”加上家勢,應無往不利。
元華怔住,“真的?”
銘心點點頭。
她站起來,老話一句:“有空來上課。”
圖書室變成她的天地,銘心時時惋惜自己不懂任何一種樂器,否則當可自娛,排解寂寥,其樂無窮,她坐到貴妃榻上讀書,耳畔忽然又聽到微絲似樂聲。
正當凝神,它又停止了。
銘心放下書,走出房間四處探索,兩邊都沒有人,那麽,一定是樓上。
二樓隻有大小姐在更衣,莫非是三樓。
那是私家地方,閑人不方便上樓,銘心索性走到大門以外,抬頭張望。
的確有三樓,那處該是閣樓,尖頂,有兩扇圓窗,一個守望台式的露台,銘心可以看到掛著喂蜂鳥的蜜水瓶。
誰,誰住在那裏?
晚上睡覺的時候,需要鎖門。
夏銘心一定要懂得照顧自己。
剛低下頭,有人叫她。
“看什麽?”
元聲回來了,笑咪咪看著她。
白衣白褲,長發披肩的他曬過太陽,一臉閃爍的金棕,銘心在心裏喝聲采:真正英俊。
他又說:“心裏一直想著你,所以不願在外留連。”
銘心啞然失笑。
“中尉,你不相信我?”
“是,”銘心說:“一字也不信,不過,聽在耳中,的確受用。”
元聲隻得笑了,陪銘心回轉屋內。
有一個年輕男子聽到腳步聲自小會客室裏走出來嚅嚅地探望。
元聲見到他,隨口問:“等元華還是等元心。”
那年輕人吃驚,“我等的是王碧燕。”
元聲沒好氣,“這是卓家,王家在怡情路,你完全弄錯了。”
天下竟有那麽好笑的事:走錯路,進錯屋,等錯人。
元聲忍不住說:“你沒有更好的事可做,你不覺得浪費時間?”
那年輕人愴惶逃出門去。
卓元聲與夏銘心笑彎了腰。
管家經過,忍不住問:“什麽事那麽好笑?自從夏小姐來了之後,一屋歡笑聲。”
元聲說:“講得真好。”
銘心看著元聲,“來,我同你分析京滬粵方言的奧妙:同樣一個蝦字,讀音就完全不同。”
元聲看著她,溫柔地說:“你是一隻孜孜不倦的可愛小工蜂。”
“你不愛聽,算了。”
元聲說:“時間也要用來嗅嗅玫瑰花香。”
這時,元華下來了。
她穿一件黑色細帶短裙,圍一件排穗彩色大絲絨圍巾,十分漂亮。”
她詫異地問:“接我的人呢?”
元聲有意同她開玩笑,“等得實在累了,走啦。”
誰知元華聽不得這句笑話,臉色突然蒼白,兩手掩住胸口。”
幸虧元心在她身後出現,“姐姐,陳惠麟的車子來了。”
她才瞪了元聲一眼,匆匆啟門出去。
這是一個毫無自信的女子。
隻聽得元聲問:“元華為何緊張?”
“好像是因陳惠麟的緣故吧。”
“她還同陳在起?”
“彷佛已經解釋過了。”
“在杜薇薇家過夜,清晨才離去的照片都被記者拍攝下來刊登在娛樂雜誌上,還能解釋?”
元心坐在樓梯上,雙手托腮,也大惑不解。
元聲說:“這種人,甩掉算了。”
“她不舍得。”
元聲頓足。
銘心見他們兄妹談私事,識趣地避開。
近年社會上多了一批小生意人溺愛的千金小姐,自小送到最好名校讀至大學畢業,學識修養一等一,可是並不做事,專等嫁人,可惜她們的理想對象都比較喜歡追求女明星。
你看,金錢亦並非萬能。
銘心一直在房內看書。
天剛黑透,卓元華就回來了。
開頭,銘心並不知道那是她,先聽得外邊一聲巨響,她愕然,連忙放下書走到露台去查探。
隻見車房門被一輛跑車撞得凹進一個大洞,元華下了車像瘋子似尖叫不已。
庸人紛紛奔出看個究竟,手足無措,不知如何是好。
夏銘心覺得不能袖手旁觀,也跑下樓去。
隻見卓元華大吵大鬧,分明是受了刺激,又喝多了酒,可幸沒有受傷,正手舞足蹈。
她的衣裳褪下,銘心連忙脫去身上外套,罩在她肩膀上,扶她到一邊坐下。
元華號啕痛哭起來,軟倒在地。
她的男伴呆若木雞,緩緩自車上走下來,他仿佛受了皮外傷,膝頭有血沁出。
說時遲那時快,元聲撲了出來揪住這個倒楣的人,吆喝著說:“你把元華怎麽了,你說,你說!”
現場亂成一片,不知怎地,銘心在百忙中抬頭向閣樓看去,那裏,的確亮著燈,可見真有人住。
元心跑出來摟住姐姐,元華仍然哭泣不已。
銘心上前勸說:“先叫司機把這位陳先生送出去看醫生,他受了傷。”
元聲額上青筋畢露,“你休想走,你非把事情交待了再說。”
正鬧得不可開交,忽然有把鎮定沉著的聲音傳來:“這種人,與他多說幹什麽,老鍾,把他送出去,以後不準再進卓家。”
銘心立刻抬起頭,隻見一個高瘦修長的人影柱著拐杖站在大門處,背著光,看不清楚麵孔。
他接著說:“元心,把元華扶上樓去休息,元聲,不要生事,各人還不回返屋內?明天一早才收拾殘局未遲。”
幾句簡單指令,已經把混亂的場麵控製下來。
銘心暗暗佩服。
誰,是誰?
隻見元聲乖乖放開那陳惠麟,那人如逢大赦,一拐一拐地上車離去。
另一方麵,元心把大哭大叫的姐姐帶到樓上安撫。
接著,傭人熄了路燈。
而且,那神秘人也忽然失去影跡。
刹時間一切恢複靜寂,像是什麽都沒有發生過,不過,撞毀的跑車仍然卡在車門上,證明剛才的騷亂的確不是夢。
元聲伸手叫她:“銘心,回屋裏來。”
她微笑,“我不怕黑。”
“有狼。”
銘心笑不可仰。
“還有吸血蝙蝠。”
銘心舉起手,“好好,我進屋來。”
元聲斟一杯酒給她,“我大哥說,謝謝你幫忙。”
銘心愣住,“你大哥?”
“是,剛才那人,是我大哥元宗。”
銘心衝口而出:“他住三樓,彈小提琴,愛到圖書館,可是這樣?”
“你已經見過他?”
銘心搖搖頭,喝一口拔蘭地,“剛才第一次見。”
元聲籲出一口氣,“若不是你喝止,我會打死那陳某。”
“不值得,”銘心輕輕說:“他要走,讓他走。”
“你已猜到真相。”
銘心不出聲。
“元華很想結婚,那陳惠麟故意刁難,今日,他提出分手。
銘心為之惻,耳邊隱約還聽見元華哭泣的聲音。
“大家休息吧。”
今夜肯定特別長。
回到房內,看到茶幾上放著一大瓶玉簪,嗬,是老好魯媽送來的。
銘心跳上床,嘭一聲落到床褥裏,閉上眼睛。
整夜聽見有人器,一時不知是誰,銘心不愛哭,因沒有哭的對象,她遇到不如意事隻會默默發悶,睡了又睡,靜待情緒好轉。
天蒙蒙亮了。
雀鳥成群飛出來嘰嘰喳喳報曉。
她探頭出去一看,破車已被拖走,好高的辦事效率。
銘心梳洗完畢,到廚房做早餐,碰見魯媽。
她道謝:“我看到玉簪了。”
魯媽隻是微笑,“你歡喜就好。”
銘心覺得老人好像還有話說。
“夏小姐,那人追求大小姐的時候,整日在會客室等,忽然不來了,接著又要分手,這樣傷害一個女孩子,會有報應嗎?”
這種問題,應該不好答,可是不知怎地,魯媽問得直接,銘心也答得爽快,她說:“會的,會有報應。”
魯媽頷首,“有種現世報,今生今世可以看得到。”
深深歎口氣,她悄悄走開。
銘心滿以為今日不會有人上課。、可是,第一個進來的是臉色蒼白的元華。
銘心大感意外,臉上一點也不露出來,“請坐。”
元華輕輕坐下來,她人如影子,虛浮得似無實質。
半晌,她忽然問:“以後,找怎麽辦?”
銘心亦有現成的答案:“照樣效卓元華小姐,該讀書、做事、跳舞、隨你喜歡。”
元華木著一張麵孔,“要做到幾時去?”
銘心暗暗吃驚。
她忽然笑了,“生為卓元華,死為卓元華,昨夜,我夢見母親,童年的我緊緊擁抱她膝頭。”
銘心知道,聽她傾訴,已經是最大幫忙。
元華用標準國語說:“昨夜,虧得有你外套遮醜。”
銘心揚起一條眉,“怪不得你不來上課。”
元華說:“父親忘了,幾年前他已經找人教過我們。”
銘心點點頭。
“父親很少見我們。”
元華站起來走出圖書室。
不久又輪到元心走進來。
她問銘心:“昨晚你有沒有睡?”
銘心說有。
“我整晚都哭,”元心沒精打采,“希望媽媽還在生。”
銘心當然明白,“失去母親是天底下最令人沮喪的事。”
元心用手揉一揉麵孔,“讓我們好好上課。”
分一分心也是好的,銘心專心授課。
教元心這樣的學生是種享受,她舉一反三聰明伶俐,進度如行雲流水。
“暑假過後,升哪家大學?”
“布朗,英國文學。”
銘心點點頭,是,那種學位確是為卓元心這樣的女孩子所設。
上完課,元心攤開報紙,讓銘心看。
銘心好奇,那是一版經濟要聞,頭條這樣說:“環亞華美十三億拯救大明”,原為競爭對手的泰亞華美企業,昨宣達成聯合協議,共同合作拯救已停牌近一年半的大明機構……
元心輕輕說:“家父是環亞主席卓世光。”
原來如此。
“要看報才知他近況。”
銘心又點點頭。
“大哥本來幫他辦事,後來,生了病,才與我們同住。”
銘心抬起頭來。
病,什麽病?她不想在這個大孩子口中套話,要問,大可問卓元宗本人。
元心歎口氣,“有沒有嚇倒你?你看我們這一家人。”
銘心溫柔地說:“誰家沒有一點煩惱事。”
“銘心,你真好。”
元聲靠在門口,“中尉,出去吃頓飯如何?”
“元心,你也一起去。”
元心伸個懶腰,“我約了甘德奇。”
銘心收拾一下桌子,與元聲離去。
元聲建議:“不如出海到船上吃午餐。”
銘心答:“下午我有事。”
“又幫老人屋刷漆?”
“猜中,這次是幫老人織毛線被。”
“銘心,你的工餘活動無奇不有。”
“你也可以來參加。”
“我,做針織?”
“為什麽不,我的義工學生有男有女,每人捐一小時,織成四乘四寸小方塊,由我縫成毯子,送到老人院。”
元聲抵死不從,“我情願捐錢。”
“捐錢也歡迎。”
他與她吃法國菜。
銘心說:“家裏菜式更佳。”
“家裏氣氛沉悶:一個病人,一個失戀,一個少不更事……我情願出來吃。”
“我不覺得。”
“你個性似陽光。”
銘心忽然感動,“你為人熱清。”
“我第一眼看到你就知道是什麽吸引我,你的生命力,銘心,以及你的燃燒力。”
銘心笑,“不是我的大眼睛嗎?”
元聲假裝剛剛發現,“嗬對,你的確有雙漂亮的眼睛。”
他送她到社區中心。
“稍後來接你。”
“我自己會回故園。”
元聲溫柔地說:“順路。”
一小時後他回轉來,看見銘心蹲在那裏聽一位坐輪椅的老太太發牢騷。
許久許久,她才發覺他站在門口,於是安慰老太太幾句,總結談話。
她笑著朝他走來。
元聲低聲說:“你這種奇女俠,總不見你累。”
“我吃得多。”
“善待老人,是否想起母親?”
銘心這樣答:“我的女兒也會老,希望將來也有人願意聽她傾訴。”
“嘩,突然將時間空間推前百年。”
銘心笑,“幸虧你聽得懂。”
元聲看著她,“我還算聰明。”
“讓我們回故園去。”
“我知道有個好地方……”
“我得準備一下,明早要往海軍報到。”
元聲氣餒,隻得一起回家。
元心先跑出來,“銘心,請幫我拉一拉背後拉鏈。”
銘心一看,“裙子好似太窄了。”
“不怕,我吸王口氣,你立刻拉上。”
銘心狠狠地扯著拉鏈拉上。
元心擺擺手,又匆匆趕下一檔約會去了。
元聲音著妹妹的背影,遺憾地說:“要多無聊就多無聊。”
銘心不以為然,“為什麽不,我要是有條件,我也趁少年時天天出去玩。”
元聲笑:“沒想到你這樣諒解。”
銘心回到房內把製服取出來熨好。
第二天晨曦就要出發,那夜她睡得比較早。
半夜,忽然驚醒。
銘心隻覺得混身寒毛豎起,有人在她床前!她忘記鎖門。
糟糕,這人是誰?
她霍一聲坐起來。
那人說話了:“對不起,銘心,吵醒了你。”
銘心鬆口氣“元聲,怎麽是你?”
他的聲音極之緊張,“大哥叫我來請你,快隨我來。”
“什麽事?”
“元華坐在二樓簷蓬上要往下跳。”
銘心一聲不響套上長褲襯衫立刻跟著元聲走。
“從大哥房間出去最方便。”
卓元宗的房間並沒有開燈,銘心看到一個黑影坐在一角。
危急間誰還有心思去打量布置陳設,銘心問:“元華在哪裏?”
元聲噓一聲,指指小露台上端。
銘心看到兩條光致的小腿不住晃動,最詭異的是,元華還穿著血紅色的高跟拖鞋。
三十多尺高,摔下去,非死也傷。
銘心立刻說:“快點報警。”
元聲答:“已經請示過父親,決不可以召警。”
銘心大奇,“救命要緊。”
“這件事若果張揚出去,卓元華從此得了一個瘋女的別名,她還有什麽前途。”
這時,坐在一角的卓元宗說:“夏小姐,勞駕你勸她下來。”
銘心背脊全是冷汗,她還在遲疑,坐在屋簷上的元華忽然把腿一搖,一雙拖鞋的溜溜往下墜,噗地一聲,打破了深夜寂靜。
銘心隻得硬著頭皮上。
她輕輕走出露台,站在欄杆旁,裝作是看風景的樣子。
自三樓小露台看出去,真似可以看到太平洋另一端。
她假裝自言自語:“今夏特別熱,不知有多少蜂鳥前來喝蜜水。”
銘心肯定元華可以看到她及聽到她。
她微微仰起頭來,看到元華全身。
大小姐已換上睡衣,神情並不激動,隻是有點迷糊,正也看著夏銘心,微笑。
銘心自顧自說下去:“蜜水瓶子要常常洗,蜜水變壞,會毒死蜂鳥,屆時,愛它反而變成害它,你說是不是。”
然後她抬起頭,“咦,元華,你怎麽在這裏?”
元華朝她點點頭。
銘心輕聲問:“要不要下來談天?”
元華搖搖頭。
“你是怎麽上去的?”
大小姐不出聲。
銘心不徐不疾地說:“太任性了,也不想想母親知道了,會如何傷心。”
元華忽然垂頭落淚。
“兄妹都很愛你,也不想想他們。”
元華肯定是服過藥,坐在那麽零丁的地方而不知害怕。
“來,慢慢滑下來,元聲與我會接住你。”
元聲鍰緩走出來。
元華終於講話,聲音顫抖而飄忽,“別告訴父親。”
“他不用知道。”
元聲伸出雙手。
這時元華卻又不敢動彈了,四肢如落葉般抖動。
銘心說:“我到屋簷去幫她。”
“屋後有鐵梯。”
好一個夏銘心,受過軍訓,三樓高哪裏難得例她,靈猴似爬到元華身邊。
她緊緊摟住元華,“不怕,不怕”,然後握著她雙臂,緩緩把她放下小露台,元聲兩手鐵鉗般抓牢她雙腿,安全了。
銘心鬆一口氣。
元華需看心理醫生,否則像她這樣勇於嚐試,終有一天會得成功。
銘心在屋頂上坐了一會兒,剛想下來,聽見有人焦急地問:“你還在上麵幹什麽?”
“是元聲?”
“我是卓元宗。”
“啊,我馬上走。”
“夏小姐。”他叫住她。
“是?”
“謝謝你。”
“不客氣。”
銘心爬下樓,元聲在地下等她。
“你看你,擦破了手心。”
銘心隻管問:“元華怎麽樣?”
“已經叫了醫生來看她。”
“元心呢?”
元聲沒好氣,“還未回來。”
銘心回房去,發覺天已經亮了。
她換上製服出發。
元聲駕吉普車送她,看到她神氣的樣子不禁喝一聲采。
那日不過是一般操練,碰巧電視台派記者訪問,當值同僚分別向記者講解了一些事實。
銘心覺得她特別疲倦,精神不夠集中,別人也許看不出來,她自己認為失水準。
偷偷年輕男記者對漂亮華裔海軍中尉發生極大興趣,釘住問個不休。
“理論上說,遇到戰爭,你也需奉召出征?”
“是什麽促使你從軍?”
“軍中有否重男輕女現象?”
“你與花木蘭有否相似之處?”
累壞了夏銘心。
到最後,他還留下了名片,“有空喝杯咖啡。”
銘心忽然明白為什麽有些明星要打罵記者。
八小時後收隊,銘心鬆下一口氣。
乘卡車回故園,銘心在座位上盹著,忽然聽到尖叫聲,嗬,是卓元華,銘心沒抓緊她,她自屋頂滑下,一朵殘花似掉落地上,鮮血濺出。
銘心悸怖地驚醒,出了一身冷汗。
司機說,“到了。”
銘心連忙道謝,跳下車子。
傭人殷勤地開門給她,大概已經聽到昨夜的事,態度不一樣。
管家迎出來,低聲說:“元華憩睡,沒事了。”
銘心一邊頷首一邊揉眼睛,走到樓上,脫下靴子,本來想去同元聲說幾句話,可是,看到床褥,說不出眷戀,她身不由己地倒在床上,臉朝下,很快失去知覺。
半明半滅間也略覺遺憾,有許多事來不及做,醒來再算吧,醒不來,也隻好算數了。
她歎息一聲,閉上眼睛。
銘心沒聽見門外有人輕輕咳嗽一聲。
“夏小姐。”那人等半晌,不見回音,門虛掩著,他很自然可以看到她和衣倒在床上,已經熟睡,靴子可愛地八字撇在地下。
啊,累到極點,像個孩子似昏睡過去。
他輕輕離去。
接著,卓元聲來了,他可沒有那樣客氣,一邊叫一邊推門進去:“銘心,銘心。”
看到她躺在床上,也不避忌,索性坐在床沿,凝視她曬紅了的臉頰。
他鼻端嗅到鹽香,抑或,那是汗的味道?
不知為什麽,他同她說起國語來,“好好一個女孩子,當兵去,弄得似難民般回來。”
說得雖然不好,卻不難聽得懂,原來他也會說一兩句,來上課不外是為著接近夏銘心。
見她的手落在床邊,他替她扶好。
“稍後見你。”
他輕吻她的手指尖。
夏銘心可是一點也不覺得,繼續尋她的好夢。
卓元聲走過書房,聽見有人叫他:“元聲你過來一下。”
“是,大哥。”
他走進書房坐下。
“我與父親談過。”
“他怎麽說?”
“叫元華回到他身邊去。”
元聲急了,“元華已經飽受刺效,不如留下她在這裏休養。”
“我也這麽勸說。”
“父親有無接受你意見?”
“你不認識他嗎?”
元聲頓足。
“元華後日起程。”
“元華在高壓下更加難以痊愈。”
“還有,父親建議斛雇夏小姐。”
“什麽?”
“給一個外人知道太多,不是好事。”
“人家來了一個月不到。”元聲抗議。
“我們會補償她。”
元聲賭氣,“你自己同她說。”
書房內靜寂良久。
元聲問:“還有其他事嗎?”
“父親叫你注意花費。”
元聲嘿聲冷笑起來,“這是做卓家子唯一樂趣,若果他連這點也不想施舍,那麽,我索性離家出走好了。”
他頭也不回離開書房。
第一天一早,銘心在圖書室等她的學生。
有人輕敲門。
她抬起頭來,一時沒把那瘦削的麵孔認出來,但隨即看到了他的拐杖,啊,是卓元宗。
銘心站起來。
他也要到這個時候才看清楚她:毛毛鬢角,頭發仿佛天然鬈曲,小小圓麵孔上一雙寶光燦爛的大眼睛,穿著白襯衫卡其褲,有異於一般庸脂俗粉。
她那和煦的笑容直似清晨第一絲陽光,相信這是元聲來上課的原因。
“你好,請坐。”
她的聲音十分清脆活潑。
他輕輕坐下來,本來要同她說辭退的事,補償支票也已經寫好放在口袋裏,但是忽然開不了口。
為什麽要叫她走呢,她是故園內難得的一股清新氣流。
他也貪圖她的笑語聲。
卓元宗改變了主意。
忽然聽得夏銘心問他:“你也來上課?”
“我想學成語故事。”
銘心略覺意外,“你的中文程度如何?”
“會說會聽,略看得懂報紙頭條。”
“同元聲一樣。”
“是嗎!”他微笑,“元聲那樣說?”
背後傳來元聲懶洋洋聲音:“閑談莫說人非。”
大家都笑了。
卓元宗忽然覺得不好意思,藉故離去。
銘心看著地的背影,他明顯帶病,可是人家不說,她不會問。
元聲有點緊張,“他同你講什麽?”
“才說一兩句話,你就來了。”
元聲放下心來,他把臉趨近銘心,“中尉,你是我見過最可愛的女子。”
“我下月升上尉。”
銘心剛想調侃他目光淺窄,看到門外人影一閃。
卓元華站門外躊躇,旁邊還有元心。
圖書室裏忽然擠滿了人。
元聲先開口:“元華,你不想回去就不要走,已經成年,海闊天空,大可自主。”
咦,是家庭會議嗎,銘心不便插口。
元華卻沒有反抗的意思。
“咄,大不了脫離家庭。”
元華終於說:“我自願回去。”
“這樣一來,你更加沒有自由。”
元華苦笑:“也許我需要的不是自由。”
元聲握住她的手,“先爭取自由,你才會知道你要的是什麽?”
元華看著大弟,“我害怕。”
“怕什麽?”
銘心也想聽。
元華的聲音輕得像遊絲一樣,“外邊,天那麽高,地那麽大,我沒有收入,我不僮煮飯收拾……”
銘心發豈,卓元華擁有一切,卻欠缺勇氣。
元聲猶自勸大姐:“你看夏銘心不是把自己照顧得很好,你也可以。”
“她——”元華的口氣像是把夏銘心當另外一種生物。
銘心不知是好氣還是好笑。
這時,管家進來說:“元華,你來看,還需要收拾什麽。”
元心陪姐姐到樓上去。
元聲惆悵,“大姐實在太懦弱。”
銘心仍然不置可否。
元聲責備:“上尉,你應該拔刀相助。”
“回家休養也是好的。”
“你知道什麽,”回去等於禁足。”
“你不是一直反對元心竟夜不歸嗎。”
“元華不同,自從母親去世後她一直精神恍惚,治療過一個時期。”
銘心明白了。
“你呢,”他轉過頭來,“你可為生活擔心?”
“任何人都會感到壓力,可是天無絕人之路,讀書有獎學金,畢業後找工作。”
“你不怕跌倒?”
“怕!多痛多醜,可是有什麽辦法,隻得跌倒爬起。”
“講得好。”
聽到這番話的還有卓元宗,他剛剛經過門口。
下午,元聲出去辦事,銘心走到花園,看到他用水彩寫生。
剛想退下,元宗卻說:“願意做模特兒嗎?”
“我?”
“是,請坐到石凳上,半側著身便好。”
銘心索性背著他。
她說故事:“某位太太,家中一直懸掛一幅祖父母的老照片,一日,鏡框髒了,她除下拭抹玻璃,誰知鏡框底麵跌開,她發覺底層三夾板朝裏一麵是張油畫,畫很醜,她好奇,拿到古玩店去鑒定。”
連卓元宗都好奇了,“是一幅名畫?”
“是,是一幅值五十萬美元的勃拉克,那位女士不勞而獲。”
“真值得慶幸。”
銘心忽然提醒他,“今晨,你彷佛有話要對我說。”
“我已經說了。”
銘心問:“不是要解雇我吧。”
卓元宗不動聲色,這個女子冰雪聰敏。
他隻答:“你太多心了。”
“我並非一個多嘴多事的人。”
“看得出來。”
片刻,銘心覺得肩膀有點僵硬,她問:“可以動嗎?”
“畫好了,請你指教。”
銘心過去看,隻見藍色調子水彩畫內的她孤零零坐在石凳上,四周圍嫣紅姹紫,可是畫中人卻無限寂寥。
銘心吃驚,真沒想到她如此孤寂,卓元宗捕捉了她該刹那心緒。
“怎麽樣?”
銘心不語。
“下次,希望可以畫你的正麵。”
“你也彈小提琴?”
他意外,“噫,我關在儲物室內密練也被你聽見。”
銘心笑了。
她拍拍衣服,回到屋內。
魯媽正在插花。
她說:“大小姐要回去了。”
銘心點點頭。
“元華自幼聰明,所以多煩惱。”
銘心不出聲。
魯瑪說下去:“似我這種粗人,隻知道一日一日生活下去,逆來順受,哪裏有想過對抗。”
銘心坐下來,用手托著腮,“魯媽你說得對,家母辭世,我自幼覺得悲傷天經地義,更加要努力做人,莫使她掛念。”
魯媽大奇,“夏小姐你是讀書人,居然也聽天由命。”
銘心回憶說:“那時受親友歧視欺侮,亦當世情原應如此,並沒有特別難過。”
“現在呢?”
“都沒有來往,更加沒有生氣機會。”
魯媽忽然明白了,“你這叫做豁達。”
銘心感慨,“誰知道,也許因為笨。”
元心在身後問:“窮人是否特別受氣?”
銘心笑,“你問這個幹什麽?”
魯媽也說:“你永遠不會知道。”
元心坐下來,邊吃冰淇淋邊說:“人一窮就會吃苦。”
銘心微笑,小小姐也不是不明白人情世故。
魯媽已經捧著花瓶出去了。
元心天真地問:“下一站,你是否到別家去教書?”
銘心忍不住調侃她,“我們窮人心思都特別慎密,家教不過是臨時工,我已正式申請了優差,不過趁空檔來你家過渡,你不用替我擔心。”
元心隻說:“噢。”她也聽出廈銘心正諷刺她。
銘心說:“快來上課,還等什麽。”
接著一個星期內,元華走了,元聲牢騷多多,元心晚晚出去跳舞,在這種困難的情況下,夏銘心都教會元心講普通會話。
“你好嗎,天氣還不錯”,“你氣色好極了,我們有空一起喝茶”,“立法會的氣分緊張,你怎麽看”,“功課太忙,我沒空打球”……
每日傍晚,銘心有不可抑止的衝動,要走到花園去看卓元宗寫生。
她最想說的一句話是:“把你的事全告訴我。”
像小朋友彼此結交一樣:“你幾歲,在什麽地方讀書,最喜歡吃什麽,愛玩哪種遊戲,看什麽性質的書,最好的朋友是誰?
可是平日大方磊落的她此刻有種難以形容的羞澀,嚅嚅開不了口。
他也好像在等她,聽到腳步聲,頭也不回,便說:“請過來喝杯碧螺春。”
也不是每次都靈光,有一次老魯尷尬地在他身後答:“是我。”
終於銘心在荷花池邊喝到了他的碧螺春。
她笑說:“這種茶葉聽是聽說過啦,喝還是第一次,味道那麽淡,我貫喝加糖加牛乳的紅茶。”
卓元宗說:“醫生囑我喝綠茶。”
“這荼以前叫嚇煞人!少女采茶!放在胸前布袋裏,香氣濃鬱,蒸發出來,薰量了采茶女,嚇壞人,故名,後來乾隆皇帝下江南,喝到了茶,說:這麽好的茶,該叫碧螺春。”
卓元宗意外,“竟有這個掌故。”
銘心大笑,“你瞧我們這代華人,喝茶的不知故事,聽過故事的沒嚐過茶。”
元宗感喟:“所以家父不肯離開老家。”
“他是那種早餐要吃燒餅油條的人?”
“手磨豆漿。”
“嘖嘖嘖。”
“我知道你的意思。”
卓元宗並不孤僻,也不難接近。
就在這個時候,背後有人咳嗽一聲,元聲緩步走出來。
“哎呀,”銘心看到,“你把頭發剪了。”
他大哥十分詫異,“為著長發,不知與父親吵多少次,到最後避而不見,這回又是什麽事?”
剪了陸軍裝的元聲摸摸後頸,不說什麽。
“打算回父親處?”
他跳起來,“絕不!”
銘心笑了。
真與他們兄弟混熟了。
平頂頭的元聲俊朗活潑,可是,比從前少了一份不羈,年輕女性,最欣賞他那份不馴。
元聲說:“那麽高興,也不叫我。”
“請坐,”他大哥說:“現在加入也不遲。”
“大哥,把元心也叫來,我們去露營。”
元宗遲疑,“我──”“夏老師,鼓勵他,成日困在大宅裏幹什麽,我們出去玩。”
銘心問,“到哪裏?”
“離開故園這幾畝地,呼吸自由空氣。”
銘心看著卓元宗,隻見他微笑說:“到什麽地方去找元心。”
話還沒說完,有人哈哈笑,拍著手出來,“人這麽齊,怎可漏了我。”
元聲感慨,“元華走了之後,我們還是第一次碰頭。”
元心問:“夏老師可以代替元華。”
銘心連忙說:“不敢當。”
“銘心,快去收拾替換的衣物,半小時後出發。”
“去何處?”
元聲笑問:“你可信任我?”
銘心也笑,“不十分。”
卓元宗這時也忽然問同一問題:“你可信任我?”
“信。”
元聲氣餒。
元心又大力鼓掌,“二哥自取其辱。”
銘心說:“我的職責是教授國語。”
元宗立刻回答:“在營地也可以教。”
銘心到底年輕,誰不愛玩呢,受過軍訓的她對露營並不陌生。
元聲笑說:“還不去收拾衣物?”
約好三十分鍾後在大門口等。
銘心一下子就準備好,元心過來征求她意見,銘心看見她穿小背心,超短褲,嚇一大跳。
“有蚊子呢,別穿得那樣暴露。”
“不要緊,我有藥水。”
“元心,香水會吸引各種昆蟲。”
“唏,你放心。”
銘心見她不接受批評,隻得笑笑作罷,並且多收拾幾套衣裳準備必要時借給她。
下得樓來,看見卓元聲開著一輛悍馬軍用吉普車駛近,上邊載著一大堆應用物品。
管家急忙出來叫他:“元聲,去哪裏?”
元聲笑答:“露營,三天不見我們回來,通知警方來救。”
管家氣結,“元聲,卓先生若要找你,叫我怎麽回答?”
元聲不悅,“你別老提他來壓我。”
忽然有人來搭救他,“叫他同我說好了。”原來是元宗。
管家頓足,“夏老師,你也跟他們鬧?”
銘心有點遲疑。
誰知元聲一把將她拉上車,並且說:“這全是夏老師的主意。”
他一扭駕駛盤,大吉普車飛馳出去。
卓家三兄弟妹忽然大笑起來,銘心真沒想到他們會為這樣小事高興成那樣子。
元聲的大型吉普車什麽地方都去得,他往山上駛,終於找到險峻山腰處一塊小小平地。
“就這裏了。”
銘心下車一看,不禁喝彩,懸崖一道瀑布掛下,猶如新娘頭紗,水落在一個潭中,濺起珠霧,半道彩虹,大家都看得呆了。
元聲說:“來,紮營。”
銘心當然拿手,元聲工具齊備,不消一會兒,兩隻圓拱型帳蓬已經搭好,睡袋也拿出來。
這時,元宗已煮好咖啡,正寫生呢。
銘心走過去,站在他背後。
他轉過頭來,示意銘心坐下,銘心見有一張小小摺凳,便坐在他身邊喝咖啡。
他輕輕說:“叫人心曠神怡。”
“累嗎?”
“還好。”
“能夠在這裏寫生也算是一種緣份。”
“說得好極了。”
“元聲說你本來從商,後來才習畫。”
元宗微笑。
“我說得不對嗎?”
“卓家子女哪裏有正職,全部業餘,興之所至,做做這個,做做那個,始終不成氣候。”
銘心連忙說:“元聲元心尚未定性。”
話還沒說完,已經聽見元心大叫:“銘心銘心,救救我。”
銘心立刻說.“我去看看。”
元心都哭了,原來大腿上一溜紫色小泡,不知是哪種毒蟲所針,痛癢難當,越抓越腫。
銘心連忙取出救護箱替她敷藥,接著讓她換上寬鬆上衣長褲,給她一杯寧神的甘菊茶。
元聲在帳蓬外看見,笑笑說:“沒有銘心怎麽辦。”
銘心噓一聲。
元聲卻不放過小妹,“要不要回市區看醫生?”
元心撲過去打他,兩人糾纏成堆,在地下打滾,忽然之間帳蓬倒蹋,壓在二人身上。
銘心笑得落淚。
元宗放下了筆也來旁觀。
銘心再次把帳蓬扶直。
元聲說:“銘心什麽都行,允文允武。”
銘心自謙,“不過是個女泰山。”
“肚子餓了。”元心嚷。
銘心說:“我來做三文治。”
“我有雞,烤香吃。”
銘心把元聲領到小徑入口處,指看一個路牌。
“小心野生動物出沒,包括棕熊、山貓、獐、鹿等。”
“烤肉香味會招引它們。”
“連它們也烤來吃。”
“聽聽這是什麽話。”
“銘心,難得大哥那麽高興,你負責做甜品。”
“什麽?”
“快來。”
元心在看一部小小電視,一邊還有無線通訊設備,這家人。
銘心唯一的工具是一隻鐵皮箱,她卻把蛋糕在野火上烤得香味四溢。
元心大喊:“這真過癮。”
元聲叫:“潭水裏有鮭魚。”
四個人飽餐一頓,銘心把吃剩的食物埋進土裏。
元心取出紙牌玩遊戲。
“誰帶來一副吉卜賽算命牌?”
元心說:“我。”
“你想買什麽?”
“我的前途。”
銘心連忙說:“這個不好玩,你一定前程似錦。”
元心說:“我想算一算大哥的將來。”
銘心見勸阻無效,隻得無奈地攤攤手。
元聲問:“銘心,你害怕什麽?”
銘心答:“算出來結果欠佳,情緒難免受影響。”
元心笑,“沒想到銘心也有顧忌。”
她照元宗的出生年月日發出五張牌,數了點數,打開本小書,查預言。
“葵花共十一點,你會逢凶化吉,哎呀,大哥,你看多好,紅心三點,主遇知己,加一起黑色十點,紅色十二點,寓言是鏡花水月。”
銘心笑,“誰聽得懂。”
元宗說:“遊戲而已,別太認真。”
“讓我算自己。”
元聲卻說:“大哥,你累了,我陪你先休息。”
他們走到另一個帳蓬去。
夜幕降臨,天邊第一顆星升起。
元心問:“那是什麽星?”
“老好北鬥星。”
“我還以為是直升飛機。”
“牌上命理怎麽說?”
她算了一算,“情如千葉桃花,華而不實。”
銘心忍不住笑。
“你把出生年月日給我,我也替你算一算。”
銘心說了出來。
“嗯,點子那麽少,奇怪,加在一起都不超過廿一點。”
“早知到賭場去贏一鋪。”
“銘心,這裏說,叫你一生刻骨銘心的人,不能與你長相廝守。”
銘心不以為意,“你問十個人,十個人的感情道路都如此,哪有順風順水的事。”
“看得開就沒有問題。”
銘心把雙臂枕在頸下,“我們也休息吧。”
“多浪漫,幕天席地,看星星,聽瀑布。”
銘心說:“世上最美好的東西,其實全屬免費。”
元心笑著給她接上去:“至於其他,可用錢買。”
元心也很有一套,不是個全不懂事的小孩子。
野火自動熄滅,她倆走入帳幕,各自鑽進小小睡袋。
不久,她們已經睡熟。
是一陣悉率的聲音喚醒夏銘心,她十分醒覺,張開雙眼,並沒有立即起身。
有動物正在吃食物的渣滓,隔著帳蓬可以看到幢幢影子,它們正在翻土。
銘心沉住氣,剛想叫元心,已聽見她輕輕說:“狗。”
銘心壓低聲音,“不,不是狗。”
“是什麽?”
銘心歎口氣,“狼。”
元心倒抽一口冷氣,“我們該怎麽辦?”
“緩緩起來,自帳幕另一邊出去,速速躲進車廂中。”
“銘心,我怕。”
她都快哭了。
怕得有理。
銘心不動聲色,“來,用手帕蒙住臉。”
“為什麽?”
“稍後才同你解釋。”
銘心手中握緊一罐不知什麽東西,掀開另一邊帳慕,拖著元心,竄了出去。
吉普車不過在十多公尺以外,十多秒可以走到,可是在該利那,短短距離彷佛有千裏遠,元心幾乎摔跤。
說時遲那時快,車門被推開,“快,快!”
原來元聲兩兄弟早已躲在車上。
銘心舍己為人,急急大力把元心推上車。
來不及了,野狼已經無聲無息掩至,綠油油的眼珠,胡胡聲,咧著嘴,露出白森森尖牙,作勢欲撲。
銘心一揚手,她那罐東西派到用場一按鈕,一陣霧噴出,空氣中充滿辛辣味,原來那是一罐胡椒噴霧。
狼嗅到,反應比人類大十倍,立刻不敢撲前,夏銘心趁這個機會,閃入吉普車中。
元聲大力拉上門。
銘心一額冷汗,鬆出一口氣。
“好家夥,銘心,原來你早有準備。”
“不,原本用來應付人狼。”
元心驚魂甫定,笑說:“銘心真有辦法。”
她拉下蒙臉手帕,可是也被胡椒霧刺激得落淚。
銘心問他們兄弟,“你們一早就聽見狼來了?”
“是,趁它們忙著覓食,我們急急躲往車中。”
元心不忿,“不必理我們?”
元聲說:“我剛預備下車救你們。”
元宗證明:“這是真的,他得先照顧我。”
元心哼了一聲。
被擊退的狼一共三隻,不甘心地又慢慢圍上來。
元心戰栗,“嗬,恐怖。”她躲在大哥懷中。
元聲與銘心對望一眼,忽然之間,忍不住大笑起來,元宗與元心接著也笑。
元聲說:“這真是最值得紀念的一晚。”
元宗很冷靜的說:“不可能還有比這更快樂的時間了。”
元心答:“我完全讚成。”
銘心說:“那麽,向騎警報告求救吧。”
“狼不會自動走開?”
“還是求救安全些。”
“對,怕隻怕再走出七隻棕熊來。”
他用車內無線電話求救。
騎警聽過他們的情況,“若無特別緊急情況,勿在深夜黑暗中駕駛,靜候黎明。”
“你們會否來保護我們?”
“我們人手短缺,你們並無危險,放心在車上睡一覺吧。”
他們四人又再一次轟然大笑。
元心第一個睡著,大家把毯子讓給她用。
銘心說:“人類不敵野生動物。”
“也得學習敬畏大自然。”
元宗低聲說:“更是時間大神的奴隸。”
元聲加一句,“更深深受命運控製。”
銘心無奈,“我們還可以做什麽?”
元聲答:“苦中作樂。”
天漸漸亮了,狼也逐一散去。
這時,有騎警前來探視,“你們沒事嗎?”
他們道謝。
“拔營離去吧,上星期有人被熊圍住脫不了身,森林那一頭連渡假村,把它們趕到這邊來。”
“是,我們立刻走。”
“切勿掉以輕心,受到襲擊,有生命危險。”
收拾完畢,他們匆匆離去。
吉普車身上到處有狼的泥足跡,唏,好不危險。
在車中,他們不停笑談,終於,元心首先吃不消,累極入睡。
銘心與元聲會在前座,元聲笑說:“銘心,你若疲倦,可把頭靠在我的肩膀上。”
銘心不以為然,輕輕說:“一個女子的頭,最好永遠擱在她自己的脖子上。”
卓元宗暗暗佩服。
元聲卻笑答:“那多辛苦。”
“一個脖子一個頭,怎麽會辛苦。”
“夏銘心你天賦異稟。”
銘心摸摸自己的頸項,“是,硬頸。”
饒是如此,到了故園,腿都軟了。
四個人蓬頭垢麵,混身泥汙,像遇到什麽災劫回來似,元聲一聲不響到廚房開了香檳就喝個飽,元心撲進浴室洗刷,元宗比較鎮靜,與管家說了幾句話。
銘心剛想回房,被卓元宗叫住。
“我想向你道謝。”
銘心連忙說:“我沒做什麽。”
“多謝你給我段好時光。”
銘心動口而出:“我也是。”
“好久沒有這樣高興過。”
銘心微笑,“我也是。”
卓元宗還想說什麽,卻看到夏銘心已經返回房內。
管家叫住他:“卓先生有話同你講。”
元宗連忙到書房去。
的確是父親的聲音:“你到什麽地方去了?”他的語氣從來沒有開心過。
“旅行。”
“身體可吃得消。”
“沒問題。”
“醫生怎麽說?”
“可以做有限度活動。”
那威嚴的聲音忽然怯了一怯,“最近生意上有阻滯。”
“父親,”卓元宗試探,“或許,也是收手的時候了。”
卓氏卻像是聽到世上最怪誕的假設一樣,“什麽?”
“父親或者可以考慮退休。”
“退休?”
“正是。”
“不不不,這仍是賺錢的好時候。”
“可是父親你已擁有一輩子花不盡的財產。”
卓氏笑了,“仍不算國際級首富。”
卓元宗困惑,“要那麽多財富做什麽?”
“對一個苦出身的人來說,最可怕的事是貧窮:受人欺壓排擠白眼,皆因貧賤。”
“可是現在你已遠離窮根。”
“你還是不明白,那種困苦的感覺仍然似夢魘似糾纏不去,鞭策我向前。”
卓元宗搖頭,“至今仍然如此?”
“是。”
“恐怕是權欲的引誘吧。”
卓氏大大不悅,“你先治好身體,再談其他。”
元宗不再接口。
“醫生處一有好消息,馬上通知我。”
“是,父親。”
卓氏的聲音中斷。
元宗鬆了一口氣。
元聲捧著香檳瓶子進來坐下。
“父親仍然不信世上有金錢買不到的東西。”
元宗溫和的說:“還不去淋浴。”
元聲聳聳肩離去。
那天晚上,銘心在圖書館看報紙,元聲進來與她聊天。
銘心問:“元心呢?”
“睡覺,一邊自噩夢中喊出來,狼!狼!”
“別取笑她。”
元聲說:“不要擔心,一下子就好,立刻換上最奪目的緞裙出去跳舞,漂亮女子全沒有良心。”
銘心笑。
“你是例外。”
“多謝。”
“夏銘心,兩兄弟愛上同一女子,該怎麽辦?”
銘心一怔,緩緩說:“我又不是愛情問題信箱主持人,我怎麽知道。”
“弟弟應否成全兄長?”
銘心無言。
“抑或,哥哥自願退出。”
銘心這時輕輕答:“或許隻是天氣太悶熱的緣故。”
“不,天氣不太壞。”
“那麽,是有人惡作劇。”
“他們兄弟十分友愛,不會無端生事。”
銘心堅持,“我沒有答案。”
“我想知道那女子喜歡哪一個。”
銘心不出聲。
“可能,她嫌兄弟倆都太過懦弱。”
夏銘心吃一驚。
“那樣剛健的女子需要更加強壯的男伴。”
銘心仍然不說話。
元聲歎口氣,喝盡了手中的香檳。
“你喝多了。”
“我這就去開第二瓶。”
銘心溫言道:“這樣唱下去,你永遠離不了這個家。”
“你太低估我。”他把手搭在她肩膀上。
“元聲,累的時候別多說話。”
他把額角頂在銘心額角。
“是,我醉了。”
他轉身離去。
銘心繼續看報紙,行行小字浮起來,忽然全看不入眼。
“元聲說什麽?”
銘心抬起頭,看到元宗在她身邊。
她微笑,“沒什麽。”
元宗憐惜地說:“他這個人就喜歡意氣用事。”
“你呢?”
“我欠缺他的勇氣。”
“世上約莫有兩類男子,一類永遠不說我愛你這種字眼,另一種逢人都說我愛你。”
元宗訝異地笑,“是嗎,可以將男性如此分類嗎,自何處學來?”
夏銘心眯眯笑,“我喜閱愛情小說,都是小書上說的。”
“這些書會否誤人子弟?”
“至誤終身的是錯愛。”
“你誤會了元聲,他是那種一生不會說一次我愛你的人。”
“是嗎。”銘心錯愕。
“叫許多女孩子心碎。”
“這我相信。”
“他一直洋洋自得,直至今日。”
嗯。
“他現在可煩惱了。”
銘心想到解圍的方法,她不徐不疾地說:“明天早上,一起來上課好嗎。”
“我一直在跟你學習。”
他也轉身離去。
銘心把臉埋在手心中,該怎麽樣處理感情?她欠缺經驗,深深為難。
這時,耳邊響起魯媽的聲音。
“夏小姐,你好,給你送花來。”
一睜眼,看到一大瓶了白的梔子花,好聞得令人不能署信這是人間的香氣。
銘心笑了。“魯媽,謝謝你,見了這花,現在我相信有上帝了。”
“夏小姐也會說誇張話。”
銘心對她有異常好感,“魯媽,不妨礙你吧,想與你說幾句話。”
“夏小姐請講。”
“魯媽,我隻是員工,你們反而叫我小姐,而對元華元心她們卻直呼其名,何故?”
魯媽一怔,像是從來沒有人問過她這樣的問題。
半晌她答:“夏小姐你是客人,他們幾兄弟由我看大,身份不同。”
“他們是小主人呀。”
“卓先生一向吩咐我們叫名字即可,否則還怎麽叫,難道還稱大少爺二小姐不成。”魯媽不禁笑起來。
銘心點頭說是,“這才是真正的規矩。”
魯媽接著加一句:“輕賤下人的人,哪裏好算上等人。”
銘心又學會了一種道理。
“夏小姐在故園還習慣嗎。”
“為什麽叫故園?”
“卓太太的名字中有一個故字。”
“啊。”
夏銘心無意探人私隱,立刻噤聲,心中卻想,故字甚少出現在女子名字裏,可見卓太太有個別致的名字。
魯媽毫無隱瞞,“太太姓周,叫故意,她住的地方,就叫故園。”
特別的住宅都有一個美麗的名字,引人遐思。
“太太與子女一直住在這裏,直至病逝,別的我就不大知道了。”
“太太喜歡什麽花?”
“梔子花,在北國不好種,隻能養在溫室裏。”
“魯媽你種得出色。”
“是,梔子花有點奇怪,倘若不用心種,第二年雖然照樣結蕾,香氣就差遠了。”
“卓太太對你們極好吧。”
“那真是沒話講,直如朋友一樣,凡事有商有量,而且照顧周全。”
銘心聽得神往。
“夏小姐,你且看書,我替你斟壺茶。”
魯媽出去了。
銘心用手撐看頭,名字叫故意,那是多麽別致:你是故意的嗎,我知道你並非故意的……
“咦,你在這裏。”
銘心看到小元心左她麵前伸懶腰。
“好些沒有?”
元心給她看手臂上腫塊,“劫後餘生。”
銘心隻會笑。
她忽然說:“家母生前也愛坐在這個角落看書。”
“坐著閱讀是好習慣。”
“我卻愛躺著,也根本不喜看書,我愛熱鬧,最好廿四小時有人陪我。”
銘心笑,“那不如早結婚,好早晚有人陪著。”
元心卻老氣橫秋地笑了,“所以,”她忽然有點滄桑,“你沒結過婚,你不知道,我父親就從來沒陪過母親。”
銘心說:“你也沒結過婚。”
“可是我見過。”
銘心說:“我也見過恩愛的婚姻。”
“那麽,賭一記吧。”
兩個年輕女子笑作一團。
忽然銘心打了一個嗬欠,啊用不完的精力也有暫歇的時候。
她回轉房內休息。
整夜耳邊都有嬉笑聲,日間玩得太瘋,晚上思維靜不下來。
終於驚醒,耳畔聽見絲絲隱約的小提琴樂聲,所奏並非偉大長篇樂章,而是簡單動人的閃爍小星星。
琴聲中充滿懷念溫情之意,像是回到極小時候,執母親的手二齊仰觀星座,又帶一絲哀傷,因為母親已不在人間。
銘心聽得呆了。
終於,琴聲靜止,不到一會兒,天也蒙蒙亮。
有人竟夜不寐。
也隻有全無職責的人才可享有如此特權,否則帶著熊貓眼去上班後果堪虞。
銘心笑笑起床梳洗。
到了時候,她到圖畫室等待學生。
元聲先到。
“老師早。”他用標準國語。
“卓向學早,請坐,讀第十課。”
“可否先會話?”
“你想說什麽?”
“自從你來到故園之後,我們的生活就像得到一股清流。”
銘心忍住笑,“太誇獎了。”
“如果允許我用英話,我可更順利表達心意。”
“別忘記我們正在上課。”
有人笑了。
一看,原來是卓元宗。
銘心意外,“真高興見到你。”
元聲嘿一聲,“不公平待遇,為什麽看見我沒有同樣開心?”
銘心連忙說:“沒有的事,一樣高興。”
可是元聲猶感不滿,“一樣?你放在天秤上量過?”
銘心咳嗽一聲,大家才靜下來。
剛打開課本,元心拎著手提電話跑進來。
“元華要與我們說話。”
她把電話接到對講機上,人家都聽到了大小姐的聲音。
元宗先講:“元華,你好,婚禮幾時舉行?”
元華卻說:“別談那個好不好。”
銘心一怔,所有的新娘都可以講三日三夜的題材,元華卻不感興趣。
“我想念你們。”她忽然飲泣。
“別哭別哭,”元聲連忙安慰,“我們隨時可以見麵。”
元心也說:“慢慢你會習慣。”
“我想回故園。”
“太遲了,”元心答:“我已占用了你的房間。”
元華無限牽念,“你們玩得很高興吧。”
元聲答:“還是老樣子。”不敢誇張。
“夏銘心仍在嗎?”
銘心連忙說:“在這裏。”
“銘心是一隻鷹,將來飛得既高且遠,看地上的我們,一定覺得可氣可笑。”
“元華你太過褒獎。”
“我是真心。”
銘心連忙改變話題,“近日閑來做什麽?”
“學習夫家習慣禮義,他們祖籍福建,三代僑居。”
“那也一走很有趣。”
“幸虧會講國語,不然要用英語對白。”
大家都略為寬慰。
“你們幾時來看我?”
元聲十分豪氣,“隨你喜歡,我們包架飛機就來。”
元華忽然興致索然,“他們催我試穿禮服。”
“去吧,”銘心鼓勵她,“你一定是最美麗的新娘。”
電話掛上了元聲看著元心,“你看,一出嫁就同娘家一點幹涉也無,不再是卓家的人了。”
銘心頭一個笑,“胡說,我永遠是我自己,坐不改姓,行不改名,將來即使為人妻,人母,甚至是人家的祖母,始終也是我自己。”
元聲詫異,“可是,女子當忠於夫塚。”
“不是夫家,”銘心更正,“是自已的家庭。”
連元宗也笑,“銘心另有一番見解。”
銘心說下去:“娘家是出生地,哪裏斷得了關係,許多女子嫁得好,像取到大國護照的僑民,渾忘祖籍,冷眼看原居地興衰,有什麽不妥,嘖嘖連聲,無關痛癢,如此涼薄,哪裏行得通,娘家若果真的淪落,哪裏還叫夫家親友看得起。”
元心猶疑,“銘心你話中有話。”
“是嗎,我有感慨,兄弟摔跤,不趕去扶持,還冷笑連連:活該,也是時候了,以往太過驕縱,應有此報。”
元心笑,“這是說誰?”
元聲也笑,“說你。”
“不不不,”元心指著二哥,“說你才是真。”
元宗咳嗽一聲,“銘心在說某些華僑的態度。”
元心說:“銘心說的都是大道理。”
元聲卻問:“下課了吧?”
銘心答:“把課文自一念到十。”
大家都笑了。
那一天,傭人把午餐搬到圖書室來。
元宗說:“我們應當時時聚在一起吃飯。”
元聲看看鍾,“大哥,你約會時間到了,我陪你。”
“我可以自己去。”
銘心想問:去何處?
元聲堅持,“我有空。”
兄弟倆退下。
元心說:“元聲講得對,我們家子女,有的是時間,有時看到人家忙得透不過氣來,認真羨慕。”
銘心不知好氣還是好笑,“那麽,自今日起,你開始收拾房間下廚煮食好了。”
“不,銘心,我是指運籌帷幄那種忙碌。”
“營營役役,一如螞蟻工蜂,可是那樣?”
元心低下頭,“你看,銘心,我注定一事無成。”
其實,那也是罕見的福氣,但是元心不會明白。
“銘心,你從未說及將來對象條件。”
銘心覺得好笑,“我要求煩得很呢。”
“說來聽聽。”
“他需高大黝黑英俊,毛發濃密,性格灑脫,有愛心,富幽默感,會得跳舞、接吻、喝酒、具專業知識,精通文學音樂,而且,深深愛我,還有,年齡自廿八至三十二之間,太小太老均不考慮。”
“嘩。”
銘心微笑,“同每一個年輕女子夢想中擇偶條件毫無分別。”
“可需要家勢?”
“不。”
“為什麽?”
“世家規矩太多,無自由。”
說出來就後悔,可幸元心並不介意。
“可需富有?”
“不,生活隻需舒適,毋需豪華,花太多時間賺錢,哪裏還有餘暇享受生活。”
“銘心,你完全知道你要的是什麽。”
“是嗎,”銘心失笑,“知道有什麽用,做人往往身心均不由主。”
“同你說話真有意思。”
“下課了,元心。”
“銘心,可否陪我去挑跳舞裙子。”
“元心,恕我不感興趣。”
“你到什麽地方去?”
銘心微笑。
她與老人健康院有約。
一班年輕人準時抵達義務為老人院的地板打臘。
夏銘心在煩惱的時候最熱衷做這種純體力勞動,腦筋完全休息,手足不停操作,暫且不去思想任何問題。
清潔工具也由商號捐助,義工辛勤操作,進度迅速,三小時後換更,又是另外一班人接上。
夏銘心除下工作服離去。
回到故園,看到卓元聲的跑車已經回來。
她走進屋內,元聲迎出,像在等她。
她問元聲:“比我還早回?”
“大哥有點不舒服。”
卓元宗總叫人擔心,銘心想上去看他。
元聲卻問:“可否陪我到荷花池散步?”
“當然可以。”
“你鼻尖上有汗珠。”
“是嗎,讓我洗把臉。”
“不,銘心,現在我就有話說。”
他臉色慎重,彷佛真有重要言語。
他倆緩步到荷花池。
銘心讚不絕口:“誰的設計,小小一角,與塵世隔絕。”
“家母。”
“真好心思。”
卓元聲忽然說:“銘心,我想離開這個家。”
“銘心不出聲。”
“你可聽見?”
“知道了。”
“請給我忠告。”
“這種事不宜太衝動。”
“我厭倦這個家。”
“這樣說多不公平,家給你一切,你不感恩,反而抱怨。”
“沒有自由。”
“我是自由身,自由需付出代價,一人在自由世界流浪,有時烈日當空,曬得唇焦舌燥,幾乎皮開肉爛,無滴水可飲,還有,大雷雨之際,又無片瓦遮頭,你應付得了?”
“試一試。”
夏銘心歎口氣,“豺狼虎豹追逐,要你的命,混身血汙掙紮,你也願意?”
“銘心,你太誇張。”
“真實生活中鬥爭,我還沒形容到十分之一。”
“我需要你的鼓勵。”
銘心怔住。
“與我一起走。”
“元聲,你誤會了,我原不屬於故園,走不是我的問題。”
“做我的伴侶,我們走到天涯海角去。”
夏銘心睜大雙眼,“為什麽?”
“別問太多,銘心,隻需與我走出去。”
“汽油用擊怎麽辦?”
“走路。”
“腿酸了怎麽辦?”
“銘心你太掃興。”
銘心溫和地說:“事先總得把生活問題都考慮清楚呀。”
夏銘心夏銘心,我原以為你是一個沒有缺點的完人,現在我終於找到了你的弱點,你難道沒有聽人家說過:世事唯一不能小心翼翼應付的是愛情,否則,你就不懂得什麽是愛情。”
夏銘心到底還年輕,竟與卓元聲爭拗起來:“愛情不過是生活部份,戀人仍然得活下去。”
“有手有腳,怕什麽吃苦。”
“你同我說吃苦?”夏銘心氣結,“你懂什麽,你一生一切都是現成的。”
“夏銘心你這個俗人,我看錯了你。”
銘心忽然心平氣和,她吸進一口氣,“是,你對我估計過高,我根本不愛你。”
卓元聲像是鼻梁上中了一拳,他似乎不明白世上會有不愛他的異性。
他張大了嘴巴,頹然垂頭。
這時,天忽然下起雨來,淅淅悉悉,落在樹頂,他們沒濕身。
本來憩息的淡藍色小蜻蜓受到雨水打擾,刹時自荷花葉子上飛起來,像一隻隻小精靈似。
“夏銘心,你是那樣直接殘酷。”
銘心微笑。
因為她不愛他。
她籲出口氣,所以她毫無顧忌,所以她理智清晰,錯與對,黑與白,一目了然,她不愛他,她什麽都不欠他。
銘心按住他的手。
卓元聲受到傷害,“在你眼中,我與元華元心的地位竟一模一樣。”
“好好做卓元聲,將來承繼龐大遺產。”
卓元聲不語。
雨漸漸大了,銘心肩膀上一滴滴濕黑斑,瞬息間頭發也濕了。
元聲站起來離去。
銘心一個人坐在石凳上發豈。
誰敢帶著卓家任何一個人走出故園,屆時,不但要承擔一切,還得處處顧全他們脆弱的自尊心。
銘心籲出一口氣,他們根本不知這故園圍牆以外是個怎麽樣的世界。
“下雨了,夏小姐還不進去。”
一抬頭,看見魯媽。
她不知在這裏多久了,不知聽到了什麽。
銘心無奈地攤攤手。
魯媽忽然自言自語地說:“夏小姐做得很對。”
銘心側耳細聽。
“他們認為窮是住四間房間隻雇兩個工人。”
銘心不覺嗤一聲笑出來。
“很難同他們爭拗,想法完全不一樣,夏小姐小必覺得可惜。”
雨更大了。
銘心隻得返回屋內。
不知怎地,已近黃昏,屋內卻無人開燈;梯間、大堂,都顯得更大更深。
銘心想,將來若發財,屋子隻要夠住便可以,再也不設多餘空洞的麵積。
她回到自己的房間,開亮了所有的燈,雨竟下得那麽大了,窗外一片霧,視程隻得三兩公尺。
她抱著雙膝思考自己的前途。
女孩子的前程中總包括婚姻,今日有人建議與她一起離家出走呢,被她一口拒絕。
她輕輕走去敲卓元聲房門。
元心經過,“你找二哥?他在車房。”
元心穿著玫瑰紫大蓬裙預備出去,暗地裏頭頂上鑽冠閃爍。
銘心由衷讚美:“你看上去像小公主。”
“謝謝你。”元心焉然笑著離去。
銘心找到車房。
音樂震天價響,卓元聲在洗抹跑車。
銘心繞著手站一旁看他,他沒有發覺。
英俊的他光著上身努力做體力勞動,全神貫注,心無旁騖,手臂肩膀肌肉都是完美的。
銘心目光漸漸變得欣賞。
那樣有男子氣概的身段卻未能給她安全感,由此可知一個人的外表並不重要。
夏銘心如一件藝術品般欣賞卓元聲,沒有其他意思。
終於,他看到了她,他關掉震耳欲聾的音樂,車房靜了下來。
元聲笑問:“來向我道歉?”
銘心立刻放心,他心中並無介蒂,真正難能可貴,這正是卓元聲最大的優點。
“是,”她忙不迭說:“我衷心致歉。”
他披上汗衫,“你又搗碎了一顆心。”
銘心側著頭笑,她當然不相信那是真的,但仍然勇於認罪,“是。”
卓元聲伸出雙手捧住她的臉。
“卓元聲,讓我們做朋友。”
他的鼻尖貼到她的鼻子上,“不。”
他堅決地答:“永不。”
但是銘心已經滿足,她轉頭離開車房。
那天晚上,她又聽到小提琴樂聲。
一整天沒見到卓元宗了,她真想與他聊幾句。
“今天到什麽地方去了,可以告訴我嗎。”
“元聲邀我私奔呢,二十年後可能後悔沒跟他走,屆時,或許什麽都有了,就是沒有愛情,想起今日之事,必定懊惱得吐血。”
“你怎麽看這件事?”
夏銘心入睡。
床單每天換,像住酒店似,叫人茫然若失,夢中都知道身是客,不敢放肆。
下一站,不知該搬到什麽地方去,珍奧斯汀小說中的女家教,唯一目的便是希望在東家的指引下嫁到頭好人家,從此退休,夏銘心越讀這種故事越不是滋味,隔了一百年還走不出這個框框,實在太可憐了。
清晨起來,赤足碰到地板,發覺剛好踏在一朵印花玫瑰上,銘心連忙閃避,罪過罪過。
故園像一座布景,他們四兄弟姐妹照著劇本演出,劇情發展由嚴父控製,劇中人沒有自己的命運,全部馴服自己的命運,全部馴服聽命於導演。
夏銘心是一個觀眾,忽然闖入布景來,竟被邀請一同演出。
不不不,她連忙拒絕。
戲萬一演罷了她又該怎麽辦,夏銘心是一個真人,不是個角色。
經過元心房間,看見她正在整理照片,把它們裝進銀相架裏,放在窗台上。
招手請銘心過去。
銘心看到照片中的四兄弟姐妹神采飛揚,穿著白衣白褲在海風中展露笑容,不禁口講好看。
元心抱怨:“他們都不喜拍照,這些是唯一的照片了。”
“銘心說:“還有你們四個人的結婚照片呢,來日方長。”
“我給你看媽媽的照片。”
銘心不知怎地有點緊張,一直覺得他們的母親,故園的女主人是世上至美麗的女子,她怕照片叫她失望。
元心自抽屜裏取了照片出來,啊。
很意外,那是一幀生活照,一個十分漂亮時髦的年輕女子左右手各抱一個孩子,笑得極之燦爛。
照片像是去年夏季拍攝,根本不似廿五年前作品,照片中兩個孩子,一定是元宗與元華。
“嘩,她確是個美人。”銘心放心了。
元心說:“她穿晚禮服最好看。”
形象那麽健康,真沒想到天不假年。
“照片都在父親那裏,這張是我趁他不覺悄悄取出來。”
“他們感情一定很好。”
“父親時間不多。”
一句話說盡許多委屈。
“母親喜歡看海,以前我們都笑這是文藝小說女主角的嗜好,可是漸漸我們也愛上近海的房子,不是那種看著港口五光十色燈飾那種,而且真正可以聽到海濤海鷗嗅到鹽香的房子。”
“故園。”
“是,可以隨時乘船出去,半日都不回來。”
“你們很幸運。”
元心把母親的照片收好。
“一個女子最開心放肆的日子,也不過是這幾年。”
“放肆,是。”連銘心都不得不承認。
“所以,有人肯等你的時候,叫他等好了,千萬不要準時。”這也是一種哲學,與元聲的意見完全一樣。
她又說:“能夠穿得上四號跳舞裙子的時候,天大穿,保不定哪一天,人胖了,有不幸的事發生,不再能穿。”
“胡說。”銘心溫和地說:“你一定可以穿足一輩子。”
“家母的一輩子也不長。”
今天,卓元元情緒十分低迷。
“家母最後十分厭世。”
銘心決定把話題扯開,“你最近又置了什麽衣飾,讓我參觀一下。”
這話說到卓元心心坎裏去,立刻帶銘心到衣帽間去做介紹。
隻見綾羅綢緞一大堆,美不勝收,各有鞋子配對,小小手袋上鑲著鴕鳥毛,非常有趣。
元心恢複歡笑,男朋友的車子已到樓下,她才開始梳妝,那人一等大概起碼兩個小時。
仍然不見卓元宗。
夏銘心敢一手推開卓元聲的房門,但是不敢對卓元宗造次。
他們兩兄弟正在房內商談。
卓元聲對大哥說:“代我向父親提出要求,我想離開故園外出獨立。”
“他一向不曾阻止任何人離開故園。”
元聲咳嗽一聲,“我想領取一筆津貼。”
“那又是另外一回事。”
卓元聲不語。
“你知道父親的鐵腕政策。”
卓元聲改變話題,“醫生處有無消息?”
他大哥搖頭。
“也隻有放開懷抱。”
是,這些日子來,叫你們也擔足心事。”
“夏銘心進故園之後,大家都開朗不少。”
一提到夏銘心,卓元宗沉默。
卓元聲委屈地說:“她對我並無另眼相看。”
元宗忍不住笑出來。
“對你也是。”元聲不甘心。
元宗連忙道:“我並無自作多情。”
元聲氣結。
“她的確是一個非常特別的女子,可愛二字當之無愧。”
“你對她也印象深刻吧。”
我沒有資格對異性有任何觀感,我身體欠佳,一個人失去健康,無異失去一切。”
“大哥,我們都為你禱告。”
“不說這個了,父親說:你要不升學,要不回去幫他做生意。”
“這好算是選擇?”
元宗笑了,“許多人羨慕你還來不及。”
大哥,請竭力留住夏銘心。”
“銘心這樣性格的女子,一是一,二是二,不會回心轉意。”
“我還未學好國語。”
卓元宗又笑笑。
“出來見見人。”
元宗說:“待我精神好些再說,每次注射過後,身體總不聽話,免得嚇人。”
元聲按住大哥的手。
他在走廊遇見銘心。
銘心一開口便問:“元宗呢?”
元聲點頭,“果然,心中全沒有我。”
銘心擔心再問:“他沒有事吧?”
“托賴,隻不過疲倦一點。”
銘心籲出一口氣。
他見她披著大毛巾,“你打算遊泳?”
“是。”
“我陪你。”
夏銘心芽著的是一件頭深藍色保守樸素最普通款式的賽衣,可是平凡中最見真功,她的美好身段表露無遺,不濺水花躍入水中潛泳,半分鍾後忽然似飛魚似躍出水麵,叫卓元聲看得發呆,接著,銘心用蝶泳遊了十多個塘,她笑著取回大毛巾,“累了。”她說,就那麽簡單,一點花巧賣弄也無。
卓元聲傾心。
第二天早上,元心來上課,同老師說:“給你看一樣東西,請替我保守秘密。”
銘心還未會意,元心已杷襯衫揭起,她肚臍上穿著一枚金環。
銘心愕然,“可痛?”
“可以忍耐。”
“小心發炎。”
“好不好看?”
銘心據實答:“非常可布。”
元心笑,“比紋身更痛快。”
“什麽?”
元心卷起袖子到肩膀,銘心看見她手臂上紋著一圈荊棘。
噫,她還以為玫瑰花或是蝴蝶才是熱門圖案。
“你父親會怎樣說?”
元心得意洋洋,“他永遠不會知道。”
於是,精神上元心勝利了,她終於成功擺脫父親的控製。
銘心搖頭。
下午,她到花園去找李元宗,魯媽正在收拾畫具,看見她,笑說:“元宗到醫院做檢查。”
啊,涼亭裏彷佛還有他的笑語聲。
魯媽靜靜離去。
銘心伸一個懶腰,花叢深處,無比炙涼,她有點眼困,躺到石凳上,咦,欠一隻枕頭,見滿地落花,便用圍巾包了一大包,枕在頭下,咕噥地想:前些日子寄出的求職信,怎麽毫無回音,明日也許得回學校問一問。
成日就是盤算生活問題,哪裏還有餘閑傷春悲秋,唉。
職業悶點無所謂,至要緊穩定可靠,假期她自然會四出尋找娛樂。
耳畔有蜜蜂嗡嗡聲,科學家說,土蜂這種昆蟲圓胖,翅膀短小,根本不能飛翔,不知怎地,它違反了力學,飛了起來。
窮家子女突破出身,揚名立萬,也是同樣的奇跡吧。
銘心睡著了。
一直等聽到一陣嬉笑聲,她才驀然張開眼來。
卓元心卓元聲看著她拍手。
“哎呀。”銘心拂去身上花瓣坐起來。
“好睡好睡,喝杯熱茶。”
銘心問:“元宗呢?”
“回來了,在房裏。”
銘心真想去看他,考慮了許久,終於訕訕作罷。
天色已暗,卓元宗卻沒有開燈。
他正與父親通話。
“檢查結果如何?”
“如舊,鄧醫生明日會向你匯報。”
“家庭老師走了沒有?”
卓元宗的聲音十分平靜,“已經辭退,管家另外請了人,元華怎麽樣?”
“很好,下月赴馬來亞相親。”
元宗關心妹妹,“她會適合熱帶生活嗎?”
“人是萬物之靈,當能克服環境。”
元宗不再出聲,他已說不出疲倦。
嚴父隻得同他說:“我們再聯絡。”
夏銘心在樓下看著他的露台,他始終沒有開燈。
第二大一早,銘心接到一通電話。
“夏小姐,我是血庫負責人,幾經辛苦才通過海軍找到你。”
“什麽事?”
“有病人需要你的骨髓。”
“好極了,我隨時可以效勞。”
對方非常感動,“夏小姐,但願多些人像你這般勇敢。”
銘心隻是笑,她登記已經一年,沒想到今日找到配對。
“市立醫院鄧澈思醫生會同你聯絡。”
銘心梳洗完畢,鄧醫生的電話到了。
“夏銘心小姐?”
“我是。”
“你住在什麽地方?”
“此刻我在寧靜路一號。”
鄧醫生聲音無比困惑,“寧靜路一號是故園。”
“我知道。”
“夏小姐,請問你是什麽身份?”
“我是家庭教師。”
“嗬,”醫生恍然大悟,“夏小姐,請你抽空來做進一步檢查。”
“我要告假才走得開。”
“你什麽時間方便?”
“下午四時之後。”
“那就今日四時半可好?”
“好,我會準時到。”
“謝謝你夏小姐。”
“那日銘心由元聲送到市立醫院。
元聲笑,“又來做義工?我一小時後來接你回家。”
年輕的鄧醫生一見她便迎出來。
他笑說:“原來夏小姐有百多次捐血紀錄。”
銘心忙道:“何足掛齒。”
“AB型血液比較稀少,有需要的人一定非常感激。”
銘心笑而不語,靜靜接受檢驗。
“稍後可知骨髓是否配合。”
“但願幫到病人。”
“我有靈感手術會成功。”
“最好如此。”
“夏小姐,通常我們對捐贈者身份保密。”
銘心讚成,“這樣做很好,無論病人是老是幼是男是女,隻要幫到他,我一樣高興。”
鄧醫生點頭,“你的意思是,完全無償。”
“正是。”
就在這個時候,有人推們進來,“鄧,可是找到配對了,捐贈人在什麽地方?”
那是一個穿著醫生袍的漂亮金發年輕女子。
鄧醫生連忙說。“捐贈人就在這裏,讓我介紹:安德臣醫生。”
“什麽,”安德臣醫生大表興奮,“多麽難得,竟是本埠居民。”
“可不是。”
她手中拿著電腦做的報告,“鄧醫生,完全配對,這位夏小姐是天派來的安琪兒。”
兩個醫生情緒高漲地大力握手,似學生拿到甲加成績表。
“本周末請夏小姐再到醫院來一次。”
“一定。”
“請在這份文件上簽署。”
鄧醫生說:“安德臣,給你個機會,由你向病人公布好消息。”
“醫生很少得到這種優差。”
銘心細閱文件,簽妥名字。”
元聲準時來接她走。
他稱讚她:“銘心你永遠神清氣朗,氣定神閑,看見你像是打了定心針。”
“有這種事?”
回到故園,她也沒將事情公開。
接著兩日她一直沒見到卓元宗。
為什麽躲起來?銘心隨即笑了,這是他的家,他不愛出來,是他的自由。
元心纏住銘心看時裝雜誌,“周未我們結伴到巴黎去。”
“我有事。”
“你總是那麽忙。”元心惆悵。
銘心笑,“孩子們,一直抱怨大人事忙,直到他們也成為大人。”
“誰說我是孩子,不知多少人向我未婚,我隨時可以私奔。”
“當然,離開這個家,誰幫我煮飯洗衣服。”
銘心覺得這名寵壞的少女也頗有街頭智慧。
她再加一句:“我怕吃苦。”
所以卓元華奉召回到父親身邊去,她們不懂得處理生活,還是受托管的好,她們是卓家永恒的殖民地。
元心看著她收拾衣服,“你去旅行?”
“星期一回來。”
“我送你。”
“不用,我已經叫了車。”
銘心準時抵達醫院。
安德臣醫生微笑著說:“你知道程序。”
銘心點點頭。
麻醉藥很快使她失去知覺。
醒來隻覺腰身酸麻,鄧醫生俯身同她說:“夏小姐,你休息一晚,明朝出院。”
銘心在病床上看雨果的小說悲慘世界,讀到動人處落下淚來。
鄧醫生進來看到封麵,微笑說:“雨果與狄更斯都是我崇拜的作家。”
銘心歎道:“那麽悲壯的小說怎麽寫出來!”
鄧醫生問:“你身體如何?”
“有點累。”
看護捧進一隻大大的水果籃子。
銘心大奇,根本沒有人知道她在醫院,由誰送來?
鄧醫生咳嗽一聲,“是我小小心意。”
他走開之後,銘心繼續看小說。
累了,書仆一聲跌在地上,她轉一個身,繼續睡。
第二天一早她便收拾衣物離開醫院。
鄧醫生送她。
“夏小姐,你願意與病人見個麵嗎?”
銘心一怔,搖搖頭,“我不想看到情緒激動的家族。”
“他保證不哭。”
“是一個他嗎?”銘心笑,“請代為轉告,助人為快樂之本。”
鄧醫生還想說什麽,安德臣醫生進來擁抱夏銘心。
“我代表醫院感謝你。”
銘心自行叫車回到故園,隻得魯媽迎出來。
銘心詫異,“都出去了?”
庭院深深,十分靜寂。
“是,元聲本來找你,可是你又不在。”
銘心沒好氣,“不過是找個籍口逃課罷了。”
魯媽笑了。
書桌上放著一封英文告假信。
“親愛的銘心,家裏有事,元心與我出去,稍後再談詳情。”
她放下信回房去。
忽然忍不住走上三樓,聽見有聲響,便笑道:“你一個人在家?”
自卓元宗房裏出來的卻是女傭人,見是銘心,笑道:“他們都不在。”捧著換下來的床罩離去。
門沒關好,銘心在門外站了一會見。
自門縫看去,隻見到書桌一角,桌麵桌底都疊滿書,這些日子,他在房間裏,就是讀書彈琴吧。
銘心回到樓下,感到好不寂寥。
三兄妹去了何處,難道真的往巴黎購物去了。
她獨自換上泳衣,緩緩在室內泳池遊了一陣子,上岸後覺得混身舒暢,與電子象棋對弈起來。
這一下就到了下午,銘心似個孩子般渴睡。
銘心到這個時候才發覺故園有多大。
她一個人坐在露台上聽海浪聲。
忽然耳畔傳來隱約的提琴聲,她焉然脫口問:“元宗,是你回來了嗎?”
當然不是。
銘心看了一會電視新聞,上床睡覺。
整晚留意有無人回來,卻不覺有聲響。
天剛亮,先聽到鳥叫,銘心內心牽掛,梳洗後立刻去找人。
看到元聲坐在廚房喝咖啡,說不出的高興。
“一日不見,如隔三秋。”
元聲笑問:“你去了什麽地方?”
“這話由我問才對,元心呢,還沒回來?”
“這些日子你好像是我們小家長。”
銘心也斟一杯咖啡喝。
元聲問:“為什麽不問元宗?”銘心一怔。
“你最關心他。”
“他是病人。”
“你知道他患什麽病?”
銘心搖搖頭。
“到現在還未知,由此可知你不是好事之徒。”
銘心笑。
“由他自己告訴你好了。”
元聲一回來,故園就熱鬧起來。
他凝視她,“銘心,是我先看見你。”
銘心愕然,“啊,什麽意思你來了,你看見,你征服?”
“的確是我認識你在先。”
銘心告訴他:“百多年前北美洲篷車隊西征,霸占紅印第安人土地,據說隻要策騎騁馳,日落之前所到範圍,都屬於該人,不費分文。”
“有那麽便宜的事。”
“所以,口氣不要像那些人。”
元聲有點委屈,“又聽了教訓。”
銘心抬起頭,“今晨連魯媽都出去了。”
“家裏有點事。”
銘心覺得她不應打聽是什麽事,故此笑問:“你怎麽不與他們在一起?”
“我特地抽空回來看你。”
“多謝盛情。”
“我是真的。”
銘心看著他,“我也覺得不是假意。”
元聲說:“我要去接更了,待會元心回來,叫她守在家裏。”
銘心攤手,“我不是家長。”
“你說話,她會聽。”
元聲顯然有要事待辦,開著車子離去。
下午,傭人們陸續回來,故園又有腳步聲。
“夏小姐的電話。”
銘心以為是元聲,對方卻說:“我是鄧醫生。”
“是,鄧醫生有什麽事。”
“病人的手術成功。”
“啊好極了,”銘心由衷的高興。
“有一事與你商量。”
“鄧醫生不必客氣。”銘心納罕。
“病人想與你見麵。”
銘心詫異,“我認為沒有必要。”
“我同他說過你的意思,可是他相當堅持。”
“同他說我祝福他。”
“他想麵謝。”
銘心覺得鄧醫生有點婆媽。
於是她重申一次:“我不會出來。”
鄧醫生無奈,“打擾你了。”
銘心放下電話。
她做這件事是因為她高興那樣做,不因為想聽個謝字。
凡事想別人感激,那是必然要失望的。
元心回來,跳到沙發上嘭一聲躺下,“累壞人。”但她的神情不失愉快。
銘心點點頭,“又有人向你求婚了。”
她咕咕笑,“那也真夠累的,總得顧全他們顏麵,找個好聽的藉口,端張梯子,讓他們下台。
銘心接上去說:“我學業未成,我年紀太小,我父母不讚成我過早戀愛……哈哈哈哈哈。”
她們大笑起來。
“銘心,多人向你求婚嗎?”
銘心搖頭,“從無。”
元心吃驚,“什麽?”
銘心有自知之明,“我沒有妝奩,性格也太剛健。”
元心卻說.“我喜歡你。”
銘心故意說:“你年紀比我小大截,而且,經濟又不能獨立,不……我不予考慮。”
兩人又笑得彎腰。
管家剛巧回來,聽到這樣清脆的笑聲,不禁微笑,年輕真好,總覺得開心,要待三十年後,才會打著冷顫想:那時怎麽熬過來,而且,居然也不是不快樂,唉。
銘心仍然拉著元心上課。
元宗一連幾天沒有回家,去了何處?身體又不是那麽方便。
要問,也問得出究竟來,可是銘心決定等卓元宗回來。
元聲告訴她:“元華訂婚了。”
銘心愕然,都沒聽說她找到新對象。
“這是一宗便利婚姻。”
銘心說:“噓。”
“幸虧對方人品與家境都不錯,希望家庭溫暖可以使元華情緒穩定下來。”
銘心不方便發表意見。
“我不會那樣做,我結婚對象必定是我至愛。”
銘心說:“我思念元華。”
元聲說:“我也是,”過一會他又透露,“家母去世,給她很大打擊。”
銘心見他像是有話傾訴的樣子,便斛一大杯咖啡給他。
“那時我與元心都小,父親與元宗恰出外旅遊,隻有元華是目擊者。”
銘心愣住,目擊何事?
“那日清晨,是元華發現她倒臥床上。”
是意外,銘心抬起頭,不覺一驚。
“家母是自殺辭世。”
銘心脫口而出:“啊。”
“是,為著某些原因,她一生鬱鬱寡歡,其實,表麵上看,人家一生追求的,她都已擁有,但是她不快樂,並且決定結束生命。”
銘心十分震驚,這是故園最大的秘密吧。
“開頭我不懂,稍後覺得她行為自私,人生在世,總有責任,需要履行,至少要看著子女長大。”
銘心不出聲。
“我愛你,是因為你熱愛生命。”
銘心又吃一驚。
“到最近才原諒了她,我明白如果不釋放,就不能安心。”
銘心默默聆聽。
“元華一直告訴我,母親躺在床上,臉色灰敗,生命已逝,家裏一共有七個傭人,可是沒有人幫到她。”
“不是元華的過失。”
“她一直內疚。”
“元華事後有無找心理醫生診治?”
“父親不允許消息外淺,不準我們談論此事。”
“竟如此專製!”
銘心說:“來,讓我們說些高興的事。”
“是,上尉。”
“下個月我可能要正式到某官立中學教書。”
元聲吃驚,“你要離開我?”
“我倆一樣可以見麵。”
“不不不,”他雙手亂搖,“不能叫你走。”
銘心隻是笑。
“教書有什麽好?”
“堂堂正正一份職業。”
“上尉,你聽我說──”正在這個時候,魯媽進來興奮地說:“元宗回來了。”
元聲立刻隨魯媽走出去。
沒有人叫夏銘心。
始終是個外人。
銘心聳聳肩,走到圖書室去。
才坐下,魯媽在門口說:“夏小姐請聽電話。”
誰?
“夏小姐,我是鄧醫生。”
怎麽又是他。
銘心微笑說:“又是同樣一件事嗎?”
“夏小姐冰雪聰明。”
“請同病人說,我很樂意幫他忙,可是,見麵就不必了。”
“為什麽那樣堅持呢?”
銘心找籍口,“因為,病人惰緒不宜太激動。”
“他已知道捐贈者是什麽人。”
銘心十分訝異,“未征求我同意,你怎麽可以將我姓名披露。”
鄧醫生卻說:“夏小姐,此刻,他正站在你身後。”
什麽?
夏銘心張大嘴,轉過頭來。
她看到鄧醫生拿著手提電話站在門口,更叫她吃驚的是,站在他旁邊的竟是多日不見的卓元宗。
電光石火之間,銘心什麽都明白了。
當然,這是她來到故園的唯一原因。
她輕輕放下電話,“元宗,原來是你。”
元宗踏前一步,“可不就是我。”
銘心異常激動,“這真是太好了。”
她不期然擁抱卓元宗,在他懷中,銘心抒出一口氣,原來不自覺地渴望這一刹那已經良久。
“銘心,謝謝你。”
這時天真的元心大力鼓掌,銘心抬起頭,看到元聲複雜的眼神,她才知道,夏銘心是最後知悉病人身份的人。
鄧醫生愉快的說:“到最後一分鍾,我們還想征求你同意。”
銘心不語。
鄧醫生說下去:“當你報上地址,我是多麽訝異,原來你們同樣住在故園。”
元心笑道:“銘心不是來教書的,銘心來救人。”
元聲輕輕說:“讓大哥休息吧。”
他到今日才出院。
銘心陪他走到三樓。
“好好休養。”
元宗伸出手來,輕輕撫摸銘心鬢腳,然後才回房去。
鄧醫生猶自滔滔不絕:“家族之中無一人與他血型配合,隻有他遺傳自生母,而生已經辭世,偏偏有你願意捐助,唉,上天待他不薄。”
他揮舞著雙臂走下樓去,這一定是他事業中最得意的事之一,七老八十之際,可以說給繞膝的子孫聽。
元聲斟一杯香檳給銘心。
銘心笑說:“今日你特別靜。”
他凝視她,輕輕說:“是我先看見你。”又是那句話。
此刻,夏銘心明白他的意思了。
她說不出話來,喉嚨有點哽咽,刹時間,她與他都傍徨地知道了自己感情的命運。
隻聽得元聲長長歎口氣,放下酒杯,走出去。
接著,是元心來纏住銘心要求知道整件事的細節。
銘心坐下,一一作答。
她發覺管家與魯媽也站在一旁聽。
元心問:“你一直不知病人是大哥?”
銘心搖頭。
“大哥說,鄧醫生在手術之後才告訴他。”
銘心微笑。
“別怪鄧醫生,是大哥堅持要麵謝捐贈者。”
因為情況特殊,所以他得償所願。
元心探近身子:“傷口痛不痛?”
銘心答:“不算什麽。”
管家張女士有點激動,“夏小姐,看到這樣的例子,我們也去登記救人。”
這時銘心據實說:“我有點累,想休息。”
元心說:“今晚元聲預備大顯身手,做晚餐慶祝大哥康複,銘心,你是主客。”
銘心笑,“他會烹飪?我一定在場。”
魯媽也笑,“小心廚房起火。”
元心握著銘心的手自走到樓上,她說:“這下子好了,你永遠不會離開故園。”
銘心似有預感,她抬起頭,碰巧一陣風吹來,水晶燈瓔珞發出叮叮微響。
“誰打開窗戶?”元心也發覺了。
銘心回到房間,躺在床上,雙臂枕在腦後,啊,事情發展出乎她意料之外。
有了這樣的瓜葛,似乎更應趁快離開故園,身份實在太尷尬了。
忽然聽見有人叫她:“銘心,銘心。”
她轉過頭去,卓元宗就站在她麵前,她伸手去拉他的手,忽然之間,他的身體漸漸軟倒,像一隻斷線木偶。
銘心大吃一驚醒來。
正在這個時候,元心推開門進房來,又笑又說:“銘心,快到廚房來看元聲表演,精采極了。”
“馬上來。”
銘心洗一把臉便跟她下去。
元聲已經在廚房裏,材料攤開一桌,魯媽當他助手。
一大鍋開水勃勃地滾,元聲說,“沒膽子的不要看。”
他取起大龍蝦便丟進鍋裏。
另一邊還有魚蝦蟹蛤蜊等海鮮正與一大盒飯同煮,香氣撲鼻。
銘心不由得吞一口涎沫,“這是什麽?”
“卓氏海鮮飯。”
“就此一味?”
“一味就足夠。”
隻見元聲把龍蝦撈出,用刀啪一聲切開兩段,丟進飯裏,加上湯,蓋好鍋,送進烤箱,手腕純熟,大刀闊斧,十分瀟灑。
接著好幾年,銘心每逢吃海鮮,都會想起卓元聲。
那時,元聲洗幹淨雙手,笑說:“該做喝的了。”
魯媽捧著一大隻盛果子酒的水晶玻璃盤,隻見卓元聲自冰箱取出各種水果,“元心,幫我榨汁,銘心,幫我切片。”
他把兩大瓶伏特加倒入玻璃盤裏。
“當心醉倒。”
“今日不醉無歸。”
銘心笑不可仰,“這裏就是你的家,你還想歸去什麽地方?”
片刻酒與飯都做好,自有人來收拾廚房。
銘心鼓掌,“元聲,沒想到你還有這一手。”
元聲輕輕說:“上尉,我還有許多秘密。”
“叫大哥來吃飯。”
“看護說他需要休息。”
“隻用一點點時間。”
元宗下來了,神情與以前一樣,溫文地說:“我坐銘心身邊。”
元心忽然說:“真奇怪,你倆身上現在流著同樣的血液。”
銘心抬起眼,恰巧碰到元宗的眼光,銘心微笑。
各人邊吃邊說著在外邊遭遇的趣事,銘心比平日健談,是那豪華的果子酒鼓勵了她。
正在最興高采烈的時候,管家忽然進來。
“元聲,你父親的電話。”
元聲已經馬上站起來,“我出去聽。”
“不,他要跟大家起說話。”
管家把擴音機接上。
他們三兄妹立刻靜下來。
銘心還沒知道發生什麽事,已經聽到一把冷冷的聲音說:“這麽高興,什麽事?”
那把聲音來得十分突兀,聞聲不見人,好似天兵天將在說話似,銘心在錯愕中亦覺可笑。
那聲音生硬無情,像電腦機械人發出,銘心不相信世上有真人會有這樣戲劇化聲調。
他忽然發問:“夏銘心可在?”
銘心剛想謙遜幾句,像不必再謝之類,可是那把聲音卻冷冷地問:“你還沒有走?”
一室的人包括卓元宗都呆住。
銘心張大了嘴,臉上像吃了一記耳光。
“夏小姐,你早已被解雇,為什麽還留著不走?”
元宗站起來申辯:“父親──”“等我把話說完,”聲音有無限權威,“夏小姐,我不想你再留在故園,你所付出,我自會補償你。”
卓元聲這時忿慨的說:“太過份了。”
那聲音更加冷酷,“但凡認為我做得不對的人,可以即時離開故園,永遠不要回頭。”
元聲忍無可忍,站起來說:“大哥,元心,再見。”
那聲音不但不緊張,且諷刺地說,“少爺此刻生氣了,要離家出走,不過不要緊,稍後開飯時間一到,他又會回來。”
元聲一聲不響離去。
銘心忽然開口了,“以前,我絕不明白為何有人憎恨父母,現在,我知道了。”
“什麽?”
“他們到底是不是你的子女?”
“夏小姐,我毋需你來教訓,你的酬勞已經準備妥當,管家會交給你。”
夏銘心答:“我的血液無價。”
“你要多少?大可把數目說清楚。”
夏銘心很鎮靜地說:“即使病人一無所有,我也會為他服務,你隻需付我這個月的酬勞。”
銘心不知他還有什麽話要說,她已經走出飯廳。
“夏銘心──”銘心吆喝回去:“我也毋需聽你教訓,我不認為從你這樣刻薄冷酷的人身上可以學到什麽。”
她進房去,反鎖了門,收拾行李。
元心在門外像個孩子般懇求:“你不必理他說什麽,你盡管住在這裏。”
銘心不出聲。
元心退下了,又輪到元宗來敲門。
“銘心,他是怕我們漸漸聽你的話,老人至怕權力轉移。”
銘心在房內溫和地答,“我隻想休息一下。”
卓元宗以為她已平靜下來,輕輕離去。
深夜,銘心提著小小行李袋下樓。
她以為沒有人發覺她,直至開了門,經過園子,看到魯媽站在前麵送別。
銘心趨向前,握住她的手。
魯媽輕輕說:“那一次,我的孩子也是這樣靜靜離去,他之後沒有再回來。”
銘心惻然,轉頭往寧靜路口走出去。
她步行近兩個小時才天亮,公路車開出來,她上了車,那日大霧,她記得很清楚,就那樣,她負氣離開了那幢鴿灰色的大樓。
也許是她運氣好,也許是她能幹,夏銘心很快找到工作,安頓下來。
生活十分樸素,也相當充實。
可是,她沒有忘記故園,那不是容易忘懷的個地方。
銘心在小鎮教小學,一班廿二人,學生天真可愛活潑,給她精神上不少鼓勵。
可是,午夜夢迥,沒有一天不檢討自己:那日離開故園,是否太氣憤,太倉猝,為什麽不等人家起來,好好說再見?
也許,卓元宗有話要說,小小元心可以比較從容地道別。
一年之後,她又覺得自己做得正確:元宗是個病人,在家沒有力量,何必叫他難堪,元聲是叛逆分子,地位不高,元心還那麽小,他們自顧不暇,統統在嚴父影子下生活,又能幫她什麽。”
悄悄一走了之,免卻許多人麻煩,可以算是成人之美。
他們一直沒有再同她聯絡。
夏銘心讀報上分類小廣告的習慣並沒有改,常常希望可以在尋人欄讀到:“尋找夏銘心,曾任故園家庭老師,見報速與元宗元聲元心聯絡,電話──”但是五年來,這則廣告並未出現。
忘記她了。
唯一對她有印象的人,也許隻會是魯媽吧。
銘心試圖約會,對象都是斯文健康的好青年,但是不知怎地,他們不能使她笑,或是感動,或是嗟歎。
他們也講笑話,銘心要隔幾分鍾,才忽然覺得禮貌上需嗬嗬笑幾下。
心不在焉坐半夜,回到家裏,比挨過一頓打還要累,漸漸減少約會。
這時,不用任何人告訴她,銘心也知道,她患失戀症候。
因為一開頭沒發覺,沒好好處理,所以病患期拖得特別長,像一場最凶劣的過濾性病毒戲,全靠肉身搏鬥,藥石無靈。
要待第四年開頭,夏銘心才能自嘲地問自己:失戀?誰同你戀愛過。
心情並無平複,隻是掩飾得較為妥善。
她在報上讀到東南亞經濟如骨牌般崩潰的消息。
一項頭條跳進她眼簾:卓世光八百萬擔保外出。
卓世光,他正是故園的主人,元宗元聲他們的父親。
銘心連忙攤平報紙,金睛火眼般讀起詳情來。
“環亞主席卓世光涉嫌收受利益案,昨天在裁判法院提訊,卓氏暫時毋需答辯,法官將案押後至六月十一日再審,將傳召八十名證人出庭作供,包括來自英國、新加坡、馬來西亞、印尼及澳洲的海外證人,卓氏全部控罪合十八項,涉及金額近三億。”
銘心斟了一大杯清水喝幹。
這便是有無上權威的卓世光。
天神般莊嚴不可侵犯的聲音在屋子裏響起,使子女們戰粟不已。
現在他也遭到考驗了。
宅異中夏銘心覺得非常悲涼,原以為卓家的音樂可以永遠持續下去,可是看樣子不得不中斷了。
這一件新聞把銘心的回憶全部鉤起來。
那時太年輕,今日,她當有更多的智慧與涵養去處理同件事。
她深深地懷念故園每一個人。
元華可有嫁到馬來西亞,元宗身體會否徹底康複,元聲,嗬元聲又怎麽樣了,還有,小元心也該讀完大學了吧。
這嬌生但不慣養的四兄妹,叫夏銘心深深懷念。
一日深夜,她終於忍不住,撥電話到那世外桃源去。
電話鈴響了很久很久,沒有人來接,自然中斷。
銘心深深懊悔:為什麽不早點拿出勇氣來?可是前些時候,她還不能這樣冷靜。
第二天一早,她回到學校,才進走廊,就聽到小提琴樂聲,演奏人對樂譜不熟悉,有時錯了,需重複練習,提琴聲於是更似一個人在輕輕嗚咽。
“誰?”她推開課室門。
原來是她的三年級學生香桃羅賓遜。
“香桃,為何帶提琴上學?”
小女孩笑答:“夏小姐,今日輪到我做SHOWANDTHLL。
“嗬是。”
這又叫夏銘心想起了一個人,認真百上加斤。
三個月後,她終於看到故園拍賣的消息。
提到故園,已經麵目全非。
銘心用手掩著麵孔,恍如隔世,到了今日,還能到什麽地方去找卓家兄妹?
第二天清晨,電話鈴響起來。
“夏小姐,”爽朗的聲音:“我是拍賣行的林栩琪。”
“嗬是林小姐。”
“我已替你投得那批照相架子,價錢是──”“沒問題,我馬上來。”
到了拍賣行辦公室,林栩琪請她喝茶。
“這張是證明文件,你可到這貨倉去提貨。”
“卓家的人有沒有同你聯絡?”
林小姐答:“我們與銀行破產管理部直接聯絡。”
“一點消息也無?”
林小姐搖搖頭,“東南亞旺過廿多年,世事盛極必衰,應早有準備,他們已享盡人間富貴,夏小姐不必介懷。”
可是銘心還是長長籲出一口氣。
沒想到高樓塌得那樣快。
取出那批銀相架,銘心把它們陳列在小房間內。
為什麽,為什麽個多月的故園生活會使她餘生都念念不忘?
她開始尋找卓家後人的艱巨工程。
打開電話部,她先尋找鄧澈思醫生。
輾轉了好幾間醫院,她知道他還在本市,聽到他聲音時,不勝歡喜。
“鄧醫生,你可能不記得我──”他打斷她,“你是夏銘心小姐。”立刻認出她聲音。
銘心鼻子發酸,感動地說:“你記得我。”
“誰會忘記一個天使。”
“鄧醫生過獎了。”
“有事找我?”
“想與你見麵。”
“真巧,下星期我便動身到東部出任新職,今日你可以到醫院一次嗎?”
銘心立刻趕到兒童醫院。
見了麵,她大力與鄧醫生握手,他熱情如昔,連聲問好。
“那位金發漂亮的安德臣醫生好嗎?”銘心似有預感。
鄧醫生微笑,“我們去年結婚了。”
“恭喜你。”
“夏小姐你好像有重要的事。”
“鄧醫生我想知道卓元宗下落。”
鄧醫生怔住,緩緩變色,“你不知道,他們沒通知你?”
“不知什麽?”銘心混身寒毛豎起。
鄧醫生輕輕說:“半年後卓元宗舊病複發,不幸辭世。”
可那像是大力被人掌摑了幾下,耳畔發出嗡嗡聲,眼前有金星亂舞。
鄧醫生說下去:“我們三人的心血都付之流水,接著,我也與卓家失去聯絡。”
銘心伸手撐住抬角才站得穩。
忽然之間,她的頭顱重得不是脖子可以支撐,歪在一旁,銘心再三努力,隻是抬不起頭來。
“夏小姐,最重要的是,我們已經盡了力。”
鄧醫生又嗟歎了幾句,得不到銘心的回應,他轉向她,發覺她麵色煞白。”
“夏小姐,”他扶著她坐下,“你沒有事吧。”
她終於抬起頭來,鄧醫生看到她眼睛裏絕望的神色。
鄧醫生曾經在病人至親臉上見過這種神情,知道當事人心情如何。
他輕輕安慰:“你到今日才知道消息?最近我才知道故園已經易主……”
沒有一日她不想起他,卻原來他已不在人世上,銘心感覺淒酸非筆墨可以形容。
“他們兄弟人才出眾,的確是難忘的人物。”
半晌,夏銘心才站起來,“鄧醫牛,祝你前程似錦。”
鄧醫生給她一張名片,“希望我們可以保持聯絡。”
“是。”
“卓元宗的安息地在昆士蘭墓園。”
“鄧醫生,真感謝你。”
“夏小姐,你的手在顫抖,所以我們一直不讚成捐贈者與病人見麵。”
銘心悄悄離去。
走到門口,看到車子,腳步忽然踉蹌,內心一片茫然,準備了不知多少話想再次見麵時說,此刻都落了空。
“細胞有記憶,你有無沾染到我的習氣?”
“這幾年生活好嗎,你仍然獨身?”
“以前都忘記問你,你在學校讀哪一科。”
銘心上了車,駛往昆士蘭。
管理員替她查位置:“東北方向,一列櫻樹那裏,B十二。”
銘心抬頭一望,隻見一排數十株櫻花樹正盛放,一片香雪海似花浪,走近了,櫻瓣紛紛如雪片般落在行人身上,這是大和之魂,象征生命燦爛的速逝。
山丘以外是大海,無比寧靜,元宗會喜歡這裏。
銘心找到位置。
小小平放的大理石碑上刻著他的名字。
銘心凝視良久。
這時,她頭頂肩膀已滿滿沾著花瓣,銘心也無暇抖落,一轉身,卻看見一雙老年人。
這不是老魯兩夫妻嗎。
嗬終於碰到熟人了。
老魯扶著妻子,魯媽蹲下,放低鮮花,暗暗垂淚。
銘心低聲問:“魯媽,你記得我嗎?”
魯媽抬起頭,又蒼老許多,她喃喃說:“那天出去,他沒有再回來。”
銘心吃驚,魯媽思維已經混淆,這五年的變化可真意外。
老魯歉意地說:“對不起,她思念亡兒過度……”
“老魯,我是夏銘心。”
老魯看著她,搖搖頭,“我們認識嗎?”
他已忘記故園從前的客人。
“其實,我們的孩子並非在此安息。”
“老魯,元聲呢,他在什麽地方?”
老魯已不再回答,他扶著妻子到附近長凳上坐下。
銘心隻看到兩人的白發在風中拂動。
她不忍再打擾他們。
那天回到家,銘心隻覺得小房間的四麵牆壁像盒子似朝她合攏。
她痛哭失聲。
第二天上學,連小孩子都問“夏小姐是否生病,”她頭臉浮腫,形容憔悴,終於叫代課老師來幫忙。
她去報館去刊登廣告。
“尋人:元聲自五年前夏季別後一直思念不已,請盡快聯絡,銘心。”
廣告部負責人是一個紅發的年輕人,信短短兩句話小知怎地感動了他。
他糾纏不已,“五年你都沒找到別人?”
銘心不出聲。
他的同事警告他:“彼得別騷擾客人。”
可是彼得仍然非常震蕩,“在這個喝一杯咖啡時間可結一段情緣的時代,尋找五年前舊愛令人惻然,千多個日子還沒有找到更好的?”
忽然之間銘心決定回答這個陌生人:“沒有。”她落下淚來。
廣告登出來了,一連三天,麵積雖然不大,可是該看見的人定看得見。
不過,夏銘心還是失望了。
每天她都到報館問消息,紅發年輕人殷勤招呼她。
“也許,他已經不住在本市。”
銘心當然知道有這個可能。
“希望有朋友會轉告他。”
銘心惆悵地低下頭。
“你一直在等他?”
銘心卻問:“刊登我自己的電話會不會好一點?”
“在大城市,一個女子在報上公開電話號碼是十分危險做法。”
“你說得對。”
“看,午飯時間已到,我們到隔壁去進餐如何?”
銘心搖搖頭,“我不餓,謝謝。”
年輕人有點無奈。
一個星期後,銘心已沒有時間再去報館打探消息,她需準備學生成績表。
可是紅發人的電話來了。
“夏小組,有人親手送件包裏到報館給你。”
“誰?”
“據同事說,是一名華裔年輊男子。”
“姓甚名誰?”
“沒留下姓名,也沒多話,留下包裏就走了。”
“我立刻來。”
紅發彼得在等她。
包裏不大,一看就知道是一幅畫。
銘心急不及待,當著外人就拆開來看。
油皮紙一打開,她呆住。
呀,水彩畫中的正是夏銘心,花叢裏,背著身子,坐石凳上,這正是卓元宗的作品。
故園中有無數名貴家私雜物,有人萬分匆忙中隻帶了這幅無關重要的習作出來。
可見這些日子以來也不是夏銘心一個人多情。
銘心拍著畫作不得聲。
彼得問:“畫中人是你吧,一看就知道。”
“是誰送畫來?”
“那人沒留下任何口訊。”
銘心急得直搖頭。
“或者,他暫時還未打算見你,有一日,他會準備好。”
銘心頹然。
“讓我請你喝杯咖啡。”
這次,銘心隨他走到附近咖啡店。
他卻替她叫了一杯熱可可。
接著,他大惑不解地問:“為什麽其中擔擱了五年時間?”
問得真好。
因為自尊的緣故吧,既然掃地出門,她想忘記整件事,沒想到高估了自己的能力。
彼得說:“我雖然在廣告部工作,但是也時時做特寫,如果你想講故事的話,我有隻好耳朵。”
銘心隻點點頭。
喝完可可,她告辭。
銘心一直把那張小小水彩畫抱在胸前,路過一片畫廊,她推門進去。
一位中年太太迎上來招呼:“小姐想看什麽?”
“我來鑲畫。”
“嗬,我們的服務定叫你滿意。”
夏銘心把畫輕輕打開來。
那位太太一看,不由得再看,然後問:“配木架子可好?請到這邊來挑,我們有防紫外線不反光玻璃,畫不會褪色。”
然後,她回到店後小辦公室去不知同誰說了兩句話銘心選了橡木架子,一抬頭,看到位老先生站在她麵前。
他自我介紹,“我是畫廊東主史東。”
銘心頷首。
“我可以看看你手中的畫嗎?”
銘心給他看。
“嗯,”銀發的老人說:“畫中人是你吧。”
奇怪,隻是小小一個背影,每個人都看得出來。
“你的發型與服飾沒有太大改變。”
他有什麽話要說?
終於,他咳嗽一聲,“這位小姐,原來畫家卓元宗是你的好朋友。”
銘心發怔,“你怎麽會認識卓元宗?”
老史東比她更加詫異,“我是一間畫廊的東主,我自然知道卓元宗是誰。”
銘心一時還不明白。
老人笑道:“我雖然沒見過卓元宗,但他是一個很出名的畫家,那是人人都知道的事實。”
銘心呆住。
不不,她卻不知道,她握緊拳頭,內心淒惶酸痛,她還沒來得及好好認識他,他已經離開這個世界。
“卓元宗的畫帶有極大溫柔的傷感,筆觸細膩,十分受到讚賞,畫家在四年前不幸英年早逝,今日有許多人願意出高價征求他的作品。”
老先生的語氣十分興奮。
銘心從來不知道卓元宗有一份成功的事業。
她一直以為寫生不過是他的嗜好。
“小姐,你可願意把把這幅畫出售?”
銘心退後一步。
“不。”
“小姐,我可以出一個理想的價錢。”
“永不。”
銘心抱起畫,立刻走出那間畫廊,頭也不回的離去。
每個人的生命中都有許多非賣品,曾經有人問夏銘心的骨髓值多少,無價,這幅寫生值多少?也屬無價。
第二天,銘心托彼得再替她刊登分類廣告。
“元聲,畫已收到,請予進一步接觸。”
這一次,音訊全無,個多月沒有任何消息。
自從離開故園之後,夏銘心晶瑩的眼睛已添了一層思慮,這陣子更加憂鬱。
她尋找卓元宗的資料,發覺他是畫壇一個相當重要人物,自十八歲開始就舉行私人畫展,獲得佳評。
孤陋寡聞的夏銘心有眼不識泰山。
她遇見他的時候,他已病重,家人也全無提到他的成就。
她竟不知道他是誰。
要到現在才把拚圖一塊塊湊在起,知道圖畫的大概。
銘心深深歎息。
她料不到彼得會把這件事寫成特寫刊登在報紙上。
題目叫:“尋找昔日的愛”。
他用簡單的筆調,豐富的感情,把某位年輕女子兩度刊登尋人廣告的過程敘述出來。
他的忠告是:“抓住對方的手臂,今日,現在,立刻就愛他,不要放走機會,遺憾一生。”
讀者顯然是感動了,據說報館的電子郵箱塞滿意見書,紛紛表示同情。
不願主動愛人的人泰半卻十分渴望被愛,所以愛情故事永遠會受歡迎。
彼得說:“也許他會看到這段特寫。”
銘心也這樣希望。
“有無想過聘請私家偵探?”
“他不會喜歡。”
“你說得對。”
“我已盡了我的力。”
“電視台願意訪問你。”
“什麽?”
彼得說:“請你親身講述你的故事,並且把他的照片登出來,一定有人見過他。”
銘心籲出一口氣,“他不是逃犯。”
彼得說:“你說得對。”
“把你故事寫出來,你不惱怒吧。”
銘心微笑,“不,那不是我的故事,那隻是你看到尋人啟事後的感覺。”
“仍然是朋友?”
“是,不過,總得有心理準備:什麽都有可能被你寫出來。”
彼得笑,“所以寫作人都歎寂寞,沒人敢同我們做朋友。”
銘心被他逗笑了。
“你的確不方便在電視出現,學生家長會認得你。”
這也是原同?不,夏銘心隻是怕卓元聲不高興。
換了是她,也怕人窮追猛打,硬是把她揪出來見麵。
暑假,銘心並沒有空下來,她主動教暑期班。
一位家長接女兒放學時問:“夏老師,你願意教孩子們普通話嗎?”
夏銘心一怔:“你怎麽知道我會普通話?”
“好像是周太太說的。”
“你們有何建議?”
“我們有十名孩子,我願意借出起坐間做課室,每天下午二至四時上稞,希望暑假可以學懂會話。”
“孩子們多大年紀?”
“六至十六歲都有,我也想旁聽,夏老師,此時再不諳普通話,真是什麽地方都不用去了。”
銘心低頭一想,“也好。”
家長徐太太說:“謝謝夏老師,酬勞方麵──”“我願盡義務,不計這些。”
那徐太太歡天喜地走了。
銘心低下頭。
呀,教授普通話,記憶猶新。
她的腳步即時沉重起來。
過兩日,徐太太已經來約日子,許多家庭主婦都十分具組織能力,學習時間表很簡單,每節課三十五分鍾,當中半小時吃點心小息上衛生間,並且有問卷征詢學生們喜歡吃什麽喝什麽。
這樣費勁地免費招侍,真是難得。
徐太太解釋:“下次輪到周太太主辦網球班。”
多麽益智,三五年下來,孩子們可以學到所有武藝。
“夏小姐,八個星期,各憑天份,學到多少是多少,學生無怨。”
銘心不敢怠慢,準備了有趣吸引的講義。
徐家環境極佳,用了近一千平方尺的地庫起座間做課室,兩張乒乓球桌排開,一桶筆,一疊拍字部。
銘心詫異,在她那個年代,要學什麽,簡直需苦苦追求,哪比現在,什麽都準備妥當,請君入座。
學生都守時,可是人數超出許多,一數人頭,足足十八名。
當然難不倒夏銘心,她的教授幽默,精簡,速成,啊,五年過去了,她的工夫比起千多個日子前,當然精進十倍。
可幸熱誠也不減當年,她精力的凝聚感動了六歲至十六歲的學生。
小息時她坐在一旁喝礦泉水,徐太太過去陪她。
“夏小姐沒有男朋友。”
銘心搖搖頭。
“這樣的人才,怎麽可能。”
銘心微笑,“可見男性看女性,與女性看女性,觀點角度完全不同。”
輪到徐太太搖頭,“不,你不用謙虛,這裏邊有個故事。”
銘心失笑,“你倒說說看。”
“‘悠悠我心,豈無他人,唯君之故,沉吟至今’。”
銘心一聽,訝異得睜大了眼,從此對家庭主婦改觀,她原本以為所有無業的年輕婦女均屬盲毛,看樣子甚有商榷餘地。
銘心苦笑。
徐太太接著說:“我願意替你介紹男朋友。”
“我十分感激,心理上尚未準備好。”
不料徐太太坦率地說:“結婚同生孩子一樣,如何準備?邊學邊做罷了,待你準備好,這一輩子已經過去。”
這種原始的哲理叫銘心震蕩。
說得也真有道理。
過幾日,班上又添幾名學生,都是成年人,廿多歲,某校博士生,某醫院見習醫生,以及執業會計師等三數名。
銘心知道是徐太太的美意,心中卻也加淒惶,對卓元宗加倍思念。
小孩們努力用普通話與銘心交談,世上最好聽便是幼兒講國話及法語,夏銘心是華人,當然覺得國語是世上最動聽的語言。
成年學生趁小息與她攀談,其中王百就律師說:“我有一位同事,她的普通話也說得很好,我來學習,是想給她一個驚喜。”
銘心隻是陪笑。
“聽說她也是跟家庭教師學習。”
這幾乎是一門新興事業。
“你們的名字中,也都有一個心字。”
銘心忽然抬起頭,“她貴姓?”
“姓區。”
銘心又鬆懈下來,見這位男生說起他同事時有一股眷戀之情,不禁微笑地說,“你倆一定談得來。”
“是,”他承認:“我真心喜歡她。”
“那還有什麽障礙呢?”
“夏老師,你真聰明,但是,她結過一次婚,有個小孩,家母不高興。”
啊。
“那真令我難做。”
銘心點點頭,“你會努力克服困難嗎?”
“希望時間可以衝淡家母偏見。”
“我代她高興。”
王律師很愉快地離去,女友在門外接他,駕駛一輛小小德國車。
那女子穿白衣,隻看到身形一角。
可是,你看小說也毋需看全篇,開頭一萬數千字已經知道內容是否精采。
夏銘心肯定那一子之母是個十分出色的女子。
學生們已經會得朗誦“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悅乎”,“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周太太感動得流淚,好母親的要求均至低至謙卑。
一日小息,銘心看到小德國甲蟲車在門口等,司機的手仲在車外,銘心被吸引住,一步一步走出去。
她認得這雙手,她知道這個人。
她隻希望她也記得她。
夏銘心探頭過去,輕輕問候:“元心,你好。”
司機一愣,抬起頭來,她臉上稚氣已經褪掉大半,但卻秀美如昔。
銘心的假設刹時得到證實,鼻子發酸,強作鎮定,“元心,我們又見麵了。”
元心比她更訝異,“夏老師,”她推開車門下車來,“你在這裏……”話說不下去。
她抖抖衣服,撥撥頭發,再指指車內。
後座放著幼兒車座,一個幼嬰正在熟睡。
夏銘心張開雙臂,“元心。”
元心淚盈於睫,含笑與她擁抱。
“銘心,我們終於又見麵了。”
“元聲呢?”
元心一怔,“我沒有他的音訊。”
“怎麽會,他那麽友愛。”
“該日他離家出走之後,沒有再與我們聯絡。”
“我去過故園──”元心卻不是那麽悲傷,“故園已成過去。”
銘心連忙說:“快把電話地址給我,”怕再次走失。
“銘心,可方便到舍下來喝杯茶。”
“太好了,我們馬上走。”
元心微笑,“我還要接一個人。”
啊對,那個王律師。
“有什麽話不能對他說?”
元心答:“全可以說。”
“你真幸運。”
“我也是這麽想。”
“元心,我想念你。”
“我也是,真沒想到你也是百就的老帥。”
“他為你學普通話呢。”
“你聽他的,他的客戶全是華人,他不學行嗎?”
“元心,你彷佛把新生活處理得好。”
她不出聲,隔一會才答:“凡是記住太痛苦的事,倒還是忘卻的好。”
王百就真是好男伴,竟熟手地把嬰兒照顧得無微不至,好讓女伴與朋友敘舊。
卓元心完全變了,她實事求是,一點也無花巧,閑談間手不停把奶瓶全部洗妥,又熨好衣服,五年不見,她把自己訓練得如個鐵漢。
好似隻餘夏銘心一人在傷春悲秋。
銘心對元心反而有點失望。
“元華好嗎?”
“很好,謝謝,她丈夫非常會做生意,她此刻是三子之母,地位尊貴穩定。”
從前的嬌縱早已蒸發。
“元心,你那些放在窗台上的銀相架,記得嗎,現在都在我那裏。”
可是元心一手自男友處接過嬰兒,一邊順口問:“什麽銀相架?”
銘心噤聲。
當事人真的不想記起,她也得識趣。
元心讓她看嬰兒的近照,這次,相片隻是放在五元一本的照片部裏。
元心的手粗糙了,笑起來眼角也有鈿敘,她已再世為人,渾忘前生之事。
她哪裏還像在棒木地板上手繪玫瑰花的少女卓元心。
可是,一個人總得改變性格來適應生存環境,旁人覺得欷虛有什麽用。
再過一會,銘心告別。
“請留步,”王律師笑,“夏老師,一起吃晚飯可好,我約了保姆來帶孩子,我們即刻可以動身。”
“不客氣,我另外有事。
元心送她到門口。
銘心終於說:“元心,你變了許多。”
她愉快地承認:“長大了。”
銘心點點頭。
“應替我高興才是。”
銘心不得不說:“是”,握著她的手搖搖。
“你可有事作?”
她笑,“我在雷門電腦辦事已超過兩年,否則,何來生活費。”
當中發生過許多許多事,銘心適可而止,不再提問。
她終於與元心道別。
那夜,她在記事部中這樣寫:“喜訊!我找到了卓元心”,接著銘心又寫:“那真是卓元心嗎?她對故園不複記憶,亦不願提起。”
“畢竟,我隻是她在某個暑假邂逅過短短數周的家庭教師,她對我印象早已淡忘,如何深談?”
“看樣子,我也該忘記故園了。”
銘心細看自故園拍賣得來的銀照相架子。
她忽然覺得疲倦,不由得靠在沙發背閉上眼睛。
耳畔傳來嬉笑聲。
啊是少女卓元心,調皮地看著她問:“什麽,想忘記我們?”
背後站著元宗與元聲,一式白衣白褲,像是準備出海。
元聲笑說:“銘心,別來無恙乎。”
銘心卻對元宗說:“我收到了你的畫。”
元聲委屈地說:“是我危急中把它搶救下來保存至今。”
“謝謝你,元聲。”
“你心中隻有元宗。”
“不,我懷念你們每一個人,甚至是元華。”
背後傳來嗤一聲笑,“甚至是元華,什麽意思?”
元華雙臂抱在胸前,一貫懷著敵意,冷笑著看牢銘心。
“元華,你好。”
元聲說:“還等什麽,一起上船去玩個痛快。”
他伸手來拉銘心。
銘心悄悄落下淚來,即使在夢中,她也知道這是個夢。
她已永遠失去他們。
電話鈴一陣陣把她叫醒。
睜開眼睛,臉頰是潤濕的。
電話另一頭是林栩琪。
“夏小姐,有無打擾你?”
林是最講效率實在的現代事業女性,她斷不會淨撥電話來聊天。
“我很方便。”
“夏小姐,你是否一直在尋找故園舊友?”
“是。”
“我有卓元聲的消息。”
銘心忽然說不出話來。
“有位人客提起他,說在大多市見過他。”
“我立刻到你辦公室來麵談。”
“歡迎,五點正好嗎?”
銘心洗一把臉就趕了去。
林栩琪笑著迎出來,“夏小姐,讓我來介紹,這一位是黃紀強先生,他也認識卓元聲。”
銘心看著麵前其貌不揚的男生,一點記憶也無。
人家卻知道她是誰。
“夏小姐是故園的家庭老師可是,我們見過麵,隻有夏小姐一人對我客氣,在小會客室外看見我,總是微笑。”
嗬他便是故園眾多觀音兵其中一名,往往癡癡地在會客室等上三兩小時而卓小姐們早已在偏門溜走。
這時夏銘心發覺相貌平凡的他氣宇卻不差,他大力誠懇,叫人好感。
“你知道卓元聲在什麽地方?”
這時林栩琪領他們到小小一間會議室,斟出咖啡,“你們慢慢談。”
黃君笑說:“林小姐對客人沒話講。”
林栩琪笑著掩上門。
銘心一看就知道黃君打算追求林小姐,兩個人很相配,奇是奇在也是因為故園的緣故,被拉在一起。
“實不相瞞,我曾是卓元心麾下芸芸眾追求者之一。”
銘心微笑,“那時大家都年輕。”
黃君臉上忽然泛上一股迷茫之意,他輕輕說:“故園有種神奇的攝人力量。”
銘心抬起頭,她怎麽沒想到。
“進過故園的人,情不自禁,會對她念念不忘。”
說得太真確了。
“故園對我來說,是一生至深刻的經驗,可是故園主人,可記得我?不。”
黃君這一番話,簡直是銘心的心聲。
他說:“卓元心就住在本埠,你可知道?”
銘心頷首。
“我見過她。”
原來不止夏銘心一個人在尋找故人。
“她在家小型電腦公司上班,曾與我談過生意,根本不知我是誰。”
銘心輕輕籲出一口氣。
“你有沒有表露身份?”
“沒有,何必呢,我相信提醒她也記不起來,你想想,每天上中晚三更都有男生在故園輪候。”
銘心嗤一聲笑出來。
“元心也不再是從前那個林中小仙子般精靈可愛的少女。”
黃紀強聲音中無限惆悵。
我們都變了許多。”
“不,夏小姐,你一點也沒有變,我一眼就把你認出來,你仍然熱誠認真,和藹可親。”
“謝謝你。”
“卓家淪落了,故園拍賣,我投得所有燈飾。”
是那樣認識林栩琪的。
銘心笑,“你用得著那麽多燈飾嗎?”
黃君取出名片,“夏小姐,我經營古玩。”
原來如此。
“修理後出售,相信利潤不差。”
“卓家,不知還有機會再起否。”
黃君搖搖頭,“經濟複蘇之際,又輪到另一批新貴上場。”
“你可有元聲下落?”
“是,那個驕傲得不可一世的卓少爺。”
“他並不是那樣的人。”銘心為他辯護。
“那因為你是美麗的夏老師。”
黃紀強聲音有點苦澀,像是替自己不值,當年他在故國受過傷,至今未愈。
他再加句:“卓元聲對一般人可真討厭到極點。”
“我想,也許那是因為他不希望妹妹時時夜歸,對她追求者沒好感。”
黃君笑,“他真幸運,夏老師如此維護偏幫他。”
“對,你說你見過元聲。”
黃君點頭,“他在一間地產公司任職,做經紀賺傭金。”
什麽?
銘心呆在當地。
逐個客人帶著去看房子,替人討價還價,這樣醃讚瑣碎的工作豈是卓元聲可以勝任?
黃紀強看到她心中去,“是,我也猜不到他會甘心做房地產經紀。”
“你見過他?”
“我有朋友光顧過他,結果不歡而散,據說他態度欠佳,客人說:“這房子真大”,他嗤之以鼻:“你沒見過大房子”,客人還價,他說:“你們最希望屋主倒貼”,客人立刻掉頭。”
銘心耳畔嗡嗡作響。
“客人付他傭金,全是米飯班主,應獲得一定尊重,這點道理都不通,如何找生活?也許,卓家子女根本不懂什麽叫打工。”
黃君不住搖頭,他拿出一張名片,放在桌子上。
銘心取過一看,上麵寫著:“華商地產卓元聲”。
她多希望這是同名同姓的另一個人。
林栩琪推門進來,“有結果嗎?”
銘心收起名片,“收獲甚大。”
林小姐說:“我入行數年,見過若幹華廈拍賣易手,開頭頗覺欷虛,後來司空見慣,見怪不怪。”
“謝謝你,林小姐。”
“不客氣。”
銘心又多事地轉身同黃紀強說:“如此可人兒,切記加把勁追。”
黃紀強打心底笑出來,略為靦腆地低下頭,看樣子這是他最後一次提起故園。
銘心由衷替他高興。
回到家,銘心立刻照著電話拔過去找卓元聲。
“是,我們的確有位經紀叫卓元聲,他此刻正陪客人看房子去了。你是哪一位,請留言。”
銘心答,“我稍後再找他。”
她怕驚動了他,他會躲得更深更密。
第二天,她乘飛機到多倫多去找卓元聲。
這是一個未完結的夢,她一定要尋到答案。
到了華商地產,一位華商中年女士很客氣地走出來招呼她。
“我找卓元聲。”
“他已經辭職。”
銘心怔住。
“我們還有其他同事,可以幫你嗎?”
“可有他家裏的地址?”
那位女士遲疑。
“大家是華人,可以方便我嗎。”
女士笑了,“照政府統計,到了公元二OO二年,全市有色人種公民將占人口百分之五十四,比白人還多,互相特惠照顧也不是那麽容易的事。”
“我是卓元聲老朋友,特地乘飛機來找他。”
女士低頭寫了一個地址給銘心,好心地勸道:“若不能挽回,也不要同他吵。”
她誤會了,但確是個好心人。
“謝謝你。”
取過地址,銘心叫了計程車便直赴卓元聲的公寓。
他住在市中心一幢老公寓房子,在樓下大門按鈴,無人應,片刻,管理員前來問:
“找誰?”
“十二樓甲座卓君。”
“你可以進來。”
“他在家嗎?”
“這麽早他不會出去。”
銘心在他單位外敲門。
十分鍾後才有人應門,一把沙啞的聲音傳出來:“比薩餅子放門口即行。”
銘心連忙把握機會,“元聲,元聲。”
他隻把門開了一條縫,過一會兒,猶疑地問:“誰?”
“元聲,我是夏銘心。”
公寓內漆黑,無人應她。
“元聲,記得夏銘心嗎?”
門忽然打開,可是銘心雙目一時未習慣黝暗光線,什麽都看不到。
她輕輕踏進屋去。
心中有點害伯,那沙啞的聲音好似並不屬卓元聲,如果是陌生人該怎麽辦?
“銘心?”對方也不置信。
他看到門外站著一個漂亮年輕女子,臉容皎潔,依稀相識,神情略為焦慮。
嗬,的確是夏銘心。
她還是那麽清純秀麗,一點也沒有變,真是個奇跡,像山崖上掛下來的瀑布清泉,新娘的頭紗似,永遠不受汙染。
他呆住了。
真的是她,抑或是苦澀的回億造就了幻像來揶揄取笑他?
他的聲音更加沙啞了,“銘心?”
“元聲,是我,我來看你。”
銘心眼睛稍微看到室內情況。
地方隻得一點點大,故園的衛生間還要寬敞些,而且,室內有股黴味。
這股氣味其實是人氣,人的住所得不住清潔打掃,廚與廁都得一點味道都無,才算標準家居,一周不換床單,或是隔日不洗澡,立刻有氣味。
銘心悲愴,真沒想到有一日卓元聲身上會有陽光以外的味道。
她走進屋內,輕輕掩上門。
室內一片淩亂,腳下全是舊中文報紙,看到大字頭條上刊登的正是他父親出事的新聞。
他本人胖了許多,叫銘心認不出來,於思滿麵,隻有一雙眼睛,仍然不馴,使銘心輕輕呼喚:“元聲。”
她朝他走去,腳下踢到一隻空酒瓶,這才發覺地上四處滾動的也是酒瓶。
這個真是卓元聲嗎。
從前他也愛喝香檳,但克魯格香檳不是酒,那是豪華的享受,廉價的啤酒才叫害人的酒精。
“我去過你工作地點。”
“我被辭退了。”
“我一直在找你們。”
“我知道。”
“你為什麽不現身?”
“你看我現在的樣子。”
“我不在乎。”
元聲低頭看自己凸出來的腹部,“我在乎。”
銘心想去開窗。
“不不,”元聲說:“我怕光。”他頹然坐在床沿。
銘心一貫不去理他,自顧自撥起窗簾一角,把窗推開少許,立刻有一股新鮮空氣吹進,銘心深呼吸。
“來,”她說:“我幫你收拾一下。”
“不用,下星期交不出租,就得搬走。”
銘心十分鎮定,“活著要有活著的樣子,今天是今天。”
“銘心,”元聲納罕地看著她,“你無窮的生命活力從何而來。”
“因為隻得我會照顧我,自幼獨立已成習慣,不以為苦。”
“元聲的聲音越來越低,“……不在了。”
銘心再走近點。
“元宗已經不在。”
“我知道。”
“當時我不在他身邊,元心沒有聯絡到我。”
“他可有吃苦?”銘心的聲音顫抖。
“沒有,醫生不住替他注射,他清晰的說:不用維生儀器,讓他自然迅速離開這世界。”
銘心淚水冒起,別轉頭去。
“他交待要把那張畫交到你手上。”
“他還說什麽?”
“‘生命善待我’。”
“什麽?”
“他無怨言,他認為他一生都可以自由自在創作,不必為生活擔憂,實在幸運。”
銘心深深為他的樂觀感動。
“他去後不久,父親的生意崩潰。”
“我在報上讀到。”
“真快,原來那所謂萬年根基不過是竹枝棚架,瞬息間忽喇喇傾倒。”
銘心蹲到他麵前,“振作點。”
卓元聲伸手撫摸銘心的麵頰,“你真是個安琪兒。”他替她抹去淚水。
“你與元心見過麵?”
“隻一次,她自己也有煩惱,獨身,拖著個孩子,工作也忙。”
“不,她很好,幼兒極之可愛,又有體貼的男朋友,工作也上軌道。”
“銘心銘心!自你雙眼看出去,世上沒有壞人壞事,難怪元宗對你鍾情。”
銘心心上刺痛,當日實在太意氣用事。
“但他沒有留住你,失去健康的他沒有能力那樣做。”
銘心走到窗前,背著卓元聲,肩膀有點萎縮,忽然之間,她又挺直腰,拉開了窗簾,讓陽光射進來。
卓元聲生氣:“夏銘心,你以為你是誰,胡亂闖進來侵犯別人的意願……”
銘心把他拉起來,推進衛生間,“你給我自頂至踵好好洗刷,不然我會幫你做。”
她關上浴室門。
公寓已經亂得不是一個人可以清理,她想撥電話找清潔公司,發覺電話線已經切斷。
她隻得用自備手提電話。
這時,她聽見有人敲門。
是適才的管理員來追討欠租。
“你還在這裏。”那人有點詫異。
銘心核對數目,寫支票替卓元聲付清欠租。
那人嘀咕:“小姐,一個人若不想自救,則無人可以救到他,恐怕你會白白在這無底深潭裏浪費時間金錢呢。”
銘心不出聲。
“愛上一個這樣的人多不幸,回頭是岸。”
銘心忍不住,“你太健談了。”
“唉,忠言逆耳。”
銘心關上門。
她推開浴室門,發覺卓元聲和衣坐在蓮蓬下,任由水花自頭頂淋下。
她對他說:“脫衣服。”
元聲牽牽嘴角,“你仍然是那個小母親。”
“是,我又來了。”銘心微笑。
卓元聲忽然緊緊擁抱她。
他默默流下淚來,那日,在故園的荷花池畔,看到她為元宗做模特兒,他也有同樣心酸的感覺。
下午,清潔公司的人來了,銘心與元聲避到公園去。
她吃冰淇淋,他喝啤酒。
“要不到西岸來,”銘心說:“彼此有個照顧。”
元聲刮了胡髭,換上乾潔衣服,恢複三分舊觀,他沉吟,“你打算養活我?”
銘心沒好氣,“我可沒有那樣的魄力,你少做夢。”
“你看你仍然麻辣爽利,占不到你半絲便宜。”
“好好找份工作。”
他攤攤手,“我不愛打工,我覺得每個同事都愚蠢庸俗,工作時間甬長煩膩,令人窒息。”
“不習慣也得習慣,元心還不是做得很好。”
元聲沉默。
“已經享受過那麽些年,比我們都幸運,也該腳踏實地了。”
“我想回到校院。”
“那麽,找份教職。”
“卓元聲教中學?”
“為什麽不,你同我們有什麽不同,把你的皮膚割開,還不是流出紅色濃稠血液,你以為你是藍血人?”
“嘩痛。”
“我的從來沒有錢,隻有比你更痛。”
隔了很久很久,卓元聲說:“銘心,你說得對,我也該長大了。”
銘心知道她找到了他,高興得親吻他的額角。
“夏銘心,我永遠不會愛任何一個女子比愛你更多。”
“那真可怕,那意思是,你果真把我視作母親了。”
一陣腳踏車在他們麵前經過,鈴聲叮叮,不知怎地,銘心又落下淚來。
公寓終於收拾幹淨,據說丟了兩車垃圾。
銘心替他添補日常用品。
“來,我教你如何去超級市場。”
“銘心,”他有點羞愧,“我都懂得。”
“那麽我教你裝衛生紙。”銘心十分認真。
卓元聲氣結,“當心我把你自廁所衝下去。”
“這些工夫再醃讚都得做,照顧自己天經地義,請接受七個工人跟著你收拾的時光已經過去。”
“銘心,你一直都正確。”
“謝謝你。”
“你幾時回西岸?”
“趕我走?”她反問。
“我巴不得你留下來。”
“這話動聽。”
她替他把雜誌放好,一本舊雜誌封麵上頭條吸引注意力:“卓世光傳奇:卓氏將置業股票抵押,高峰期借八十億,炒股炒樓,一個金融風暴,跌至最低點不足三成……”
銘心不想再看,掩卷,將它放到書架最低處。
成功了,有人作傳記,錦上添花。
失敗,也有人寫完又寫,落井下石。
做個平凡人最舒服。
“當開始找工作了。”
“不用先健身減肥嗎?”元聲苦笑。
“別推搪了,下個月我再來的看你。”
“你又一次離開我?”元聲佯裝大吃一驚。
“是。”銘心有點傷感,“我倆聚少離多,不過,”她的說氣轉變,振作起來,“這一次我不會失卻聯絡。”
她取出預先寫好的電話地址紙條,黏在最當眼處。
元聲見她願意如此委屈,不禁垂頭。
“歡迎你隨時到西岸來,順便見見元心。”
“我已不是她當年那個二哥。”
“當年的卓元聲有什麽好,不過是一個皮相略為整齊的慘綠少年,難為你本人那麽留戀。”
元聲微笑,“既然那麽不堪,你為何對我一見鍾情。”
銘心張大嘴,“我有嗎?我竟不記得了。”
“是,你深深愛上了我。”
“用國語說這句話會比較動聽。”
他改用國語說:“是你似水般容顏,照亮了我的回憶。”
銘心頷首,“用國語以外的方言說出這種話來科會叫人毛骨聳然,你看,學好國語是多麽重要。”
“謝謝你夏老師。”
夏銘心說:“對不起我必需回四岸,我有學生在等著我。”
卓元聲凝視她,“永遠的小工蜂。”
“我也承認這是事實。”
“額角冒著亮晶晶汗珠,一綹鈿發掛下來,鼻尖略泛油光,一種特殊的勞動氣息。”
銘心溫柔地說:“與弱不禁風的卓家女性來比,是另外一種人。”
“元心現在也有工作了。”
“過來探訪她。”
“一步一步來。”
“別再喝太多。”
他歎口氣,“也該蘇醒了。”
銘心緊緊握住他的手,靠在他的肩膀止。
她把身邊現款交給卓元聲,“朋友有通財之義。”
“我一有工作立刻還你。”
他送她到飛機場。
銘心說:“我對你有信心。”
他答:“此刻隻有你看得起我。”
夏銘心的學生真的在等她,班裏卻已經失去王百就律師的蹤跡。
銘心問徐太太,“王律師呢?”
“嗬,到美國休假去了,夏老師,原來他早已有女伴,你看我多糊塗。”沒聲價道歉。
“有沒有說幾時回來?”
“夏老師,你對他有興趣?”徐太太十分為難。
“別擔心,他是我朋友的男伴。”
“嗬,”徐太太鬆口氣,“原來你一早已經知道,是,聽說他與女友一起到舊金山去。”
“結婚?”
“他不允透露,據說家長反對,堅持不肯參加婚禮。”
元心並沒有同她討論這件事,叫銘心遺憾,她並非好事之徒,但是她願意祝福卓元心。
徐太太的見解又叫銘心敬佩,她這樣說:“嫌人家什麽呢,許多人千揀萬揀,結果揀隻爛燈盞。”
銘心微笑,“隻要當事人高興便好。”
徐太太笑,“夏老師,你當然比我更開通。”
銘心知道,卓元心蓄意避開她,這麽說來,元心並沒有忘記過去,她隻是不想提起過去。
銘心去她家探訪,門打開著,人去樓空,經紀正領人看房子。
原來已經搬走。
在廚房裏,有棄置的報紙,報道的是同一宗新聞:“一個金融風暴,令卓家兩間上市公司及私人財政受到重創……”,角落還有小孩的舊玩具。
那人客似乎相當滿意,與經討價遠價。
他走了,經紀過來招呼銘心,“這位小姐,我手上另有寬敞的出租公寓。”
“舊屋主走得相當匆忙?”
“租約屆滿。”
卓家的人永遠神出鬼沒,表麵上已比從前隨和,骨子裏仍然孤傲。
夏銘心又一次看到一間空屋。
連小元心都這樣,餘人可想而知。
嗒然返家,撥電話給卓元聲。
他人不在,隻餘錄音機說話:“請留言。”
“元聲,我是夏銘心,電話線接駁妥當了?請多多努力。”
講完之後,才發覺自己像那種在小學生飯盒裏留便條的媽媽:“小明,媽媽愛你,好好用功讀書”,“妹妹,留意聽老師教功課。”……
她淒涼地笑了。
雙臂繞在胸前,不知不覺,輕輕撫摸手臂,像是自我安慰。
電話鈐響.咦,莫非是卓元聲回來了。
“我們是奧蘭度律師樓,找夏銘心小姐。”
銘心嚇一跳,“我正是。”
那位女士聲音十分愉快,“夏小姐,請問你可認識一位卓元宗先生。”
“我認識,但他已經去世。”
“是,他已故世。”
銘心的聲音放得很輕,“有什麽事?”
“他有一封遺囑在我們這裏。”
“到現在才讀遺囑?他故世已近五年。”
“他指定我們在上星期才開啟遺囑。”
“為什麽?”
“他有一個比較特殊的因由。”
“遺囑內有我的名字?”
“夏小姐真是聰明人,我們頗費了一點勁找你。”
“他有東西給我?”
“是的,請你攜帶身份證明文件來一趟。”
“他留什麽給我?”
“我們約個時間麵談好嗎?”
“我下午可以出來。”
銘心走到她那副小小畫像麵前,摘下來,搶在胸前,精神有點恍惚。
下午,走進奧蘭度的事務所,才發覺律師是一位漂亮的金發女,衣飾考究,看樣子生意不錯。
“夏小姐,請坐。”
另有秘書來核對夏銘心的公民證。
“夏小姐,卓元宗把他的全部遺作贈予你。”
銘心怔住,嘴裏說不出話來,心裏卻十分酸痛,結痂的傷疤又被揭開,流出血來。
“一共三十多幅水彩作品,已可舉行一次小型畫展,夏小姐可知卓氏作品今日十分受收藏家歡迎?”
“我知道,他的畫已經升值,三十幅大約可賣到──”她說一個數目。
“你的資料正確,而且,將來行情還會上漲。”
銘心的臉緩緩轉過去,不發一聲。
奧蘭度女士忽然輕輕說:“你們是愛人吧。”
銘心不語。
“卓元宗一切都替你設想周到,他生前知道家族生意會得垮台,為免牽連到這些作品,他把書存放在一家畫廊裏,現在家族生意已經清盤,才交到你手中。”
銘心低頭不語。
奧蘭度又說:“該哭的時候哭一下也是很應該的。”
銘心怔怔地落淚,無窮的思念,永遠懷念,生離死別的創傷,永不磨滅。
奧蘭度給她一張名片,“這是畫廊地址,我已通知主人你隨時會出現。”
夏銘心這時開口問:“有沒有信——”
奧蘭度搖頭,“那樣的情意,已非筆墨可以形容。”
助手攤開文件,請夏銘心簽字。
銘心的左手要托住右手,才能防止顫抖。
奧蘭度咳嗽一聲,“夏小姐,假使你願意出售卓元宗作品,我可以做代理。”
銘心隻答:“是,是。”
回到陽光底下,她站在街角好一會兒,才朝指定的畫廊出發。
這家畫廊的規模大得多,年輕的主持一見她便迎上來,“夏小姐,歡迎來劍宗畫廊,我是周劍華。”
銘心靜靜坐下,服務員捧出香茗。
雪白的牆壁上掛著幾幅現代畫,空氣調節有點清涼。
“夏小姐,卓元宗生前是本店的合夥人。”所以叫劍宗畫廊。
“你是他的遺產承繼人,應知他個性,他對名利看得很輕。”
銘心點頭。
“可是偏偏就是這種人會名成利就,上次他開畫展已是七年前的事,收藏家聞風而來,通宵在店外排隊輪候,並且要求派籌碼讓他們優先選購。”
銘心點頭。
“淨把畫轉手到歐洲,已可獲利二十巴仙,這次,我勸夏小姐親手做轉售,我可以幫夏小姐聯絡。”
“那,”銘心低聲問:“卓元宗作品不是變成商品了嗎。”
周劍華有點無奈,“有時還淪為炒賣品,同期貨市場上的豬肚、大麥、可可豆沒有分別,可是,這正也是每個畫家夢寐以求的事。”
銘心牽牽嘴角。
“請隨我來看這批畫。”
作品還未表鑲,一張張隨意疊著,放在一間空氣調節的貯藏室裏。
周劍華說:“畫裏充滿生命的喜悅,你看那顏色的變調,筆觸的情意,整個氣氛優雅秀美,實在不可多得。”
銘心凝視元宗遺作。
“我已把作品名單及彩照寄往歐洲。”
周劍華是一個商人,他賣畫,同人家賣皮鞋沒有分別,這樣也好,他沒有任何包獄,大可專心賺錢。
“我羨慕卓元宗,他對生命沒有怨懟。”
銘心站起來告辭。
周劍華送她到門口。
“夏小姐,你一有決定就與我聯絡。”
“我懂得。”
回到小公寓,銘心伏在枕上,不能動彈,她非常非常疲倦。
元宗元宗,請入夢來。
她自己卻先步入夢境,一個無人白色的細沙灘,風勁,浪大,卷起白花,海鷗隨氣流啞啞低旋。
“元宗?”
沒有人影,隻有他的畫架,嗬水彩還沒有乾,一幅風景畫,已用鉛筆夠出輪廓,並寫上顏料號碼,預備著色。
“元宗?”
沒有人應她,她轉過身了,看到遠處故園灰鴿色的屋頂。
然後,夢醒了。
夏銘心的學生在等她。
這班小孩是她的珍寶,也是她每日早起的原因。
傍晚,元聲撥電話給她。
“我已找到臨時工。”
“什麽性質?”
“車行經紀。”
又是賺傭金,那種工作並不適合他。
“我要還債,權且屈就。”
“什麽債?”銘心吃一驚。
“欠你良多。”
“那算什麽。”
“晚上,我在社區中心教書。”他倒是很積極。
銘心十分高興,“教什麽?”
“如何駕駛高性能跑車。”
銘心嗤一聲笑出來,“你有履曆?”
“當然,我有國際性賽車證。”
銘心對他又添增一分了解。
“真慶幸你找到我。”他由衷感激。
“見到你我也一樣高興,還有喝酒嗎?”
“一時那裏戒得掉,我也不用騙你,酒瓶捧在手中,非常舒適安全。”
銘心微笑,“別爛醉就好。”
“你總是那麽諒解體貼。”
稍後,正式開學之前,銘心又到東岸探訪他。
雖然已經傍晚,卓元聲仍未回家。
公寓管理員認得她,“你是那個癡心女友。”
夏銘心啼笑皆非。
“你不會失望,你做對了,他又找到工作,振作起來,你的投資得到成果。”
銘心看著這個多事的管理員,不禁微微笑。
“他不在家,他應在廿九街的本田車行。”
銘心立刻乘車往廿九街想給他一個驚喜。
下了車走近車行,她便看到他。
卓元聲正陪一中年太太看車子,那位女士年紀並不太大,不知怎地,已經麵肉橫生,姿態驕橫。
一個人上了三十歲得對自己的容貌負責,說得一點也不錯,隻見她指手畫腳不住發表意見,而卓元聲一反常態非常忍耐不住說是是是。
銘心心酸。
一時分不出卓元聲是否真的振作,或是這類振作是否值得。
也不應怪他下了班想喝一杯澆愁,看樣子車行已把所有難侍候的客人丟給他這個新丁招呼。
隔著玻璃,銘心站了很久,並沒有上前相認。
那中年太太得寸進尺,手臂居然去圈住卓元聲的臂彎。
元聲並沒有把她掉開,任由那中年女士放肆。
看樣子他做成了這單生意。
夏銘心靜靜離開車行。
她看到的是一個折翼的天使。
怪不得卓元心要搬家來避開舊相識,實在沒有必要再對任何人交待。
回程中銘心倦極入睡,她既無奈又落寞,忽然,她看到了一扇熟悉的房門,她輕輕推開一條縫。
有人背著她坐在房內,光線不十分好,但是她知道他是誰——他也是。
她一開口便說:“元宗,我想把你的畫出售。”
他並沒有轉過頭來,隻是輕輕答:“畫送了給你,任你處置。”
“所得款項,我想交給元聲。”
“嗬!你見到元聲了。”
“元聲環境欠佳。”
“我十分清楚元聲,他手頭永遠繃緊。”
“不,不是從前,現在真的窘逼了。”
“他一貫浪擲金錢時間及感情,受點教訓,將來也許會踏實。”
“可是看見他吃苦——”
“元聲不算苦了,你大可放心。”
銘心怔怔地,隔了一會兒,才說:“我苦苦思念你。”
她正在等他答覆,有人推醒她。
“小姐,飛機到了。”
做夢也不能得償所願,夏銘心嗒然取過行李魚貫上岸,心裏似被掏空一般。
她立刻吩咐劉宗畫廊出售卓元宗所有作品。
周劍華讚道:“這是正確處理方法。”在商自然言商。
銘心苦笑。
開學了,一班廿四個學生,又有驕矜的新移民華人家長太太拉住她訴苦:“外國教育製度水準散漫,哪裏能同拔萃書院相比。”
“唉呀,怕要轉私校了,私校一班隻二十個學生。”
“將來,隻要升得上去,無論如何都供到底,史丹福、哈佛,在所不惜。”
“夏老師,我女兒成績比同齡孩子好,可否讓她跳班。”
班主任每年至少需處理十來廿個天才兒童,不過不要緊,幸虧過三五年,這些天才也都會自然消失在芸芸眾生之中。
有一個小男孩特別沉默,不合群,小息隻在課室呆坐。
銘心特別抽時間出來,“陳永安,過來同老師說話。”
她給他一塊奶油夾心餅乾。
他並沒有立刻往嘴裏送。
銘心打開另一塊,先吃奶油,“看,這才是吃夾心餅乾之道。”
陳永安不作答。
“三年級真不好讀可是,深字多,又得背乘數表。”
他仍然不出聲。
銘心隻得直接一點,“你看上去有點不快樂,為什麽?”
他不肯開口。
這時,她聽到背後有人輕輕說:“他的母親去年因病逝世。”
啊,銘心抬起頭,那人正是陳永安的父親,父子長得一模一樣。
四周圍都是破碎的心,而且還不能放肆,必需盡快勇敢地把哀傷埋在心底,如常生活,世人同情心越來越稀薄,對弱者嗤之以鼻。
夏銘心與小小陳永安有了特殊默契,繼而對陳父亦有好感。
過兩天便有消息:劍宗畫廊很快把畫售出,周氏請銘心吃舨。
銘心穿著打扮都很隨便,沒想到對方安排了一個隆重華麗的二人宴。
周劍華看著夏銘心,“見過你,才知什麽叫做清麗。”
這話有弦外之音,銘心聽得出來,她低頭不語。
“我從不知女子不化妝不戴首飾可以這樣好看。”
銘心溫言道:“你已喝多了幾杯。”
周劍華笑,“一兩瓶白酒還難不倒我。”
“那我就放心了。”
“讓我介紹自已:我在一年前結束了一段三年長的婚姻,有一個九歲女兒。”
銘心揚起一條眉。
“女兒是前任女友所出,我與她還是朋友。”
銘心忍住笑意,聽他口氣,一切還至簡單不過:一個女友,是女兒的母親,另外一個前妻,如此而已。
銘心籲出一口氣。
“我如約會你,你不會拒絕吧。”
“我是打工女,未必有時間風花雪月。”
“我可以在經濟上協助你。”他很爽快。
銘心凝視他,“不,我喜歡自立,再者,我心裏另外有人。”
他不覺意外,微笑說:“是卓元聲吧。”
“你都知道。”把人家的事打聽得一清一楚,居心何在。
“我與卓家各人也有點了解,元聲不是任何女性的好對象,你那麽聰明伶俐的人,應該看得很透澈。”
銘心不想再坐下去。
“周先生,請把支票給我。”
周劍華隻得把一隻信封交給她,銘心取出支票看過,收入手袋。
“我有點不舒服,想早退。”
“銘心,可是我言語上得罪了你。”
“不,”銘心並無生氣,“你是個生意人,心中隻有買賣,也是應該的。”
“卓元聲這個人——憐憫不是愛。”
銘心打斷他,“閑談莫說人非。”話不投機半句多,她已經站了起來。
“你會吃苦。”
“多謝你的祝福。”
銘心匆匆離開豪華法國飯店,饑腸轆轆,看到間快餐店,走進去叫一客炸薯條。
“夏老師。”
她抬起頭,看見陳永安父子站她麵前。
“可以一起坐嗎?”
“歡迎。”銘心展開笑容。
小永安手中有一塊夾心餅乾,他輕輕揭開,先吃掉奶油。
滿以為這個晚上已經泡湯,不料遇到了喜歡的人,生活永不叫人絕望。
他們三人並無刻意交談,但是氣氛良好,喝完咖啡,告別之際,小永安忽然擁抱老師。
銘心緊緊搗住小男孩的頭,上次他擁抱的女士還是他母親吧,可憐的孩子。
他們在門外道別。
第二天一早銘心到奧蘭度律師辦公室去。
“我會替你辦理利得稅手續。”
“還有,”銘心說:“款子可否匯給卓元聲。”
“清了手續再說可好?別心急,我會順序替你辦妥。”
銘心點頭。
“教書生涯清苦。”
“是。”
“這筆款項可供你舒妤服服置業買車。”
“是。”
“但是,你情願贈予他人。”
“那人比我更需要這筆款項。”
奧蘭度說:“唉,我還以為自己見多識廣呢,卻還未見過你這樣的人。”
銘心交待完畢,道謝告辭。
回到家門,看到黃紀強與林栩琪,大為驚喜。
“稀客稀客,是特訪還是路過?”
林栩琪滿麵春風迎上來,“銘心,給你送帖子來。”
銘心怔住,隔一會才會過意來,“恭喜恭喜,姻緣前定。”
黃紀強興奮地說:“不知怎地,我們覺得你彷佛是介紹人。”
銘心笑,“我一定到。”
“是一個簡單的婚禮,在屋子後園舉行,隻請十多名熟朋友,然後,我收拾一下,搬進黃家,開始另一種生涯。”
林栩琪說得那樣有趣,銘心忍不住又笑。
黃紀強感慨地說:“真沒想到這樣順利。”
“是,”銘心額首,“該是你的,就是你的,毋需輾轉反側,汗流浹背。”
黃紀強說:“年輕時誤為愛惰必需在遍地荊棘下苦苦追求。”
“那也是一種寶貴經驗,好叫你更加珍惜今日。”
“夏老師,謝謝你。”
“為什麽一直謝我?”
他們二人異口同聲答:“你給我們鼓勵。”
一對新人走後,銘心打開淡黃色喜帖,發覺佳期就在下個星期。
這倒也好,速戰速決,以免思慮過度,夜長夢多。
結婚,以及無論做什麽,都應該有種勇氣。
銘心獨自赴會,這才發覺黃紀強的經濟情況原來那樣好,房子在山上,可以看到蔚藍色的海。
新娘神采飛揚,穿象牙白緞子套裝,配戴金色珠子,時髦得體。
她把香檳杯子遞給夏銘心。
銘心與她擁抱,有人前來拍照。
天公作美,整天都有陽光,銘心受良辰美景感染,心情十分好,坐在一角吃水果。
“夏老師。”有人叫她。
“噫,陳永安。”銘心大喜過望。
小永安的父親跟著出現。
他穿著西裝,比平日漂亮,差點認不出來,原來男子也需好好梳妝。
“你是男方還是女方的親友?”
“永安母親是新娘的表姐。”
“我是雙方的朋友。”
“一起坐。”
銘心忽然說:“我最喜歡這種簡單親切婚禮。”
“他們二人辦事能力高超,並且,最重要的是,他們知道要的是什麽。”
銘心由衷替他們高興,“真實相配。”
小永安貼近他的夏老師坐,攝影師過來替他們三人拍照。
陳先生問:“你不介意吧。”
“怎麽會。”她落落大方。
銘心知道他叫陳健誌。
新郎不慌不忙,悠悠過來,笑道:“永安,快到那邊去看木偶戲。”
陳健誌陪著永安過去。
黃紀強說:“可憐的健誌,獨自撫養小兒。”
銘心看他們父子背影不語。
“他現在把工作搬回家做,以便照顧永安。”
“好父親。”
“算是不幸中大幸,他的工作在家中展開似乎更妥,你可知他是一名電腦程式設計師?”
“聽說過。”
“我保證你不知道他專做電影中特技鏡頭。”
銘心訝異,“多麽有趣。”
“是,他是一個難得人才。”
“你們都那麽能幹,”銘心由表讚賞,“隻得我一人資質平凡。”
“黃君轉過頭來,“夏老師,像你那麽有愛心的人是世上珍寶,怎可以說平凡。”
銘心張大了嘴又合攏。
新郎伸個懶腰,在和煦的陽光下口吐真言,“真愛叫人舒服。”
銘心的心一動。
“令人痛苦的叫折磨,回頭是岸。”
新娘走過來笑,“你別煩惱了銘心。”
“沒有的事。”
“銘心幫她整理頭發。”
“到什麽地方蜜月?”
“不去了,家裏最舒服。”
這時又有別的客人來同他們交際。
銘心放下酒杯走進屋內參觀。
一抬頭,怔住,隻見自大廳天花板上垂下的水晶燈飾似曾相識,十分華麗。
嗬,她想起來,這是故園的燈飾。
黃紀強把故園水晶燈搬到自己家來了,飯廳、走廊、梯間、一盞盞,在黃府還魂。
他真的忘卻故園?未必,但是,夏銘心會替他保守秘密。
她聽到身後有腳步聲,轉過頭去,看到陳健誌。
銘心笑,“幾時教我電腦動畫。”
他笑笑,在不遠處站住,“有一架數碼相機便可以開始。”
“你的工作多繽紛。”
“剛相反,一格一格做,工作三數個月,在銀幕上可能隻出現三秒鍾。”
銘心詫異,“為什麽所有職業都那麽辛苦?”
他雙手插在口袋裏,“這就是真實人生呀。”
銘心覺得他非常親切,她樂於接近他。
“永安呢?”
“看木偶戲。”
“劇目是什麽?”
“小紅帽與大灰狼。”
銘心有點失望。
陳健誌好奇,“你盼望看什麽?”
銘心笑:“遊園驚夢。”
陳也笑,接著,他有點茫然,自從妻子逝世後還是第一次與人有說有笑,他不禁有點羞愧。
“黃家有個好書房,過來參觀。”
推開門,果然,藏書甚豐,布置也別致,兩張大大皮沙發,客人可以消磨竟日。
陳健誌取出其中一本精裝書,打開一角,銘心發覺那本書其實是隻酒瓶,陳君把拔蘭地倒在水晶玻璃杯裏,喝一口。
茶幾上放著兩盞晴蜓圖案染色玻璃的鐵芬尼台燈,亦是故園舊物。
陳健誌不知就裏,他這樣說:“我最欣賞黃宅的燈飾,是最近才換上的,真有心思。”
銘心點頭認同。
“紀強最會布置家居。”
銘心說:“他們兩人都有審美眼光。”
陳健誌放下酒杯,“我得去看看永安。”
“我陪你。”
永安難得有伴,正在玩集體遊戲,十分高興,陳健忘放心了。
他輕輕說:“這便是我目前全部感情生活。”
銘心笑道:“全職父親的確不易為,不過,孩子很快會長大,屆時,你求他陪你,他還說他沒有空。”
陳健誌點頭,“夏老師,同你講話真有得益。”
“我也自家長們學習,許多母親與幼兒形影不離,就是知道十六七歲一到,孩子們一定會飛出去,不如趁流金歲月,盡情凝纏一番。”
陳君訝異,“那些太太們竟如此智慧。”
銘心似笑非笑,“你一定看輕家庭主婦。”
“不,不。”他也笑了。
他亡妻是優秀建築師,他的確不大理會全職主婦。
永安看到父親,過來招呼,看得出兩父子都許久沒有這樣開心過。
客人漸漸離去,銘心沒想到會在宴會逗留那麽久,她依依不舍。
她冒失地對主人說:“希望還有下一次。”
“嘎!”新娘子追著她來打。
林栩琪轉進屋內,銘心沒聲價跟住她道歉。
“我指請客,下次再請我大吃大喝。”
林栩琪轉過身來,手中多了一束花球,她輕輕扔向夏銘心,銘心接住。
“下一個新娘是你。”
她故意把那束小小白茶花留給銘心,銘心深深嗅著花香,心中好生感動。
銘心說:“我不是十分想結婚。”
“結婚好,有個伴。”
“可以找男朋友。”
“噫,人家也不能等你一輩子,男人也渴望成家立室,屆時你會一個個失去他們。”
說得夏銘心害怕起來。
她可以想像或許有一天到了三十多還自稱是女孩子,對男生再柔情蜜意也無用,因為生育年齡已過……”
“你麵色都變了。”
“你差些點中我死穴。”
這時,陳健誌父子前來道別;“夏老師,我們先走一步。”
“我也該告辭了。”
臨上車,陳健誌忽然走過來,攀住銘心的車門,輕輕說:“夏老師,星期六不知你可有空,想約你吃晚飯。”
銘心嗬一聲,“可以呀,把時間地址告訴我,我會準時到。”
“就在舍下,我親手下廚。”
“好極了,我熱烈盼望。”
多麽溫馨的第一次約會。
回到家,銘心深深歎息,為什麽與卓家的人相聚不能那樣愉快順利?
他們原是天之驕子,可是不知怎地,難得自心中發出罕見的笑容,世人百般遷就,他們卻當天經地義,實難相處。
與卓元聲實在沒有話題,他對人情世故一無所知,他甚至沒有職業。
該刹那夏銘心看得極之通澈。
啊她的心已變。
星期五下午,奧蘭度律師給她消息:
“你的除稅款項已經出來,可需即時匯去?”
“不,我會親自送到。”
“我的夥計已經收工,星期一才替你辦本票可好?”
“不急。”
她訴苦:“你看,星期五下午才三時十五分他們已經急急逸去,人人無心工作,本市經濟焉得不衰退。”
銘心笑,“做人為什麽嘛,至要緊健康快樂。”
“說得也是,打完這通電話我也遁了。”
“去何處?”
“到湖畔去兩日。”
“玩得高興點。”
放下電話,她到廚房衝荼。
經過書房,發覺元宗給她的畫斜了點,她伸手去移正。
露台的窗簾拂動。
“誰?”獨居人總是特別警惕。
“我。”
“元宗?”
“銘心,向前走,好好生活,你應得到美滿幸福的家庭。”
“元宗!”
銘心走過去,窗簾後哪裏有什麽人。她趺坐在地,掩住麵孔,她渴望得到元宗的祝福,故生幻象。
第二天往陳家赴約之際,銘心有點憔悴。
可是一進門已被小永安打動。
他親自為老師斟茶,並帶領她參觀家居。
陳健誌在廚房忙,笑問:“你可吃莞茜?”
“吃,都吃。”
小永安叫她:“夏老師,這邊來。”
銘心完全不覺得壓力,她抬頭一看,隻見天花板隻掛著很普通的燈飾,更加鬆一口氣。
陳宅完全沒有故園的陰影。
“這是爸爸的工作間。”
“嘩。”
整個地庫約兩千平方尺麵積,像科幻小說中的實驗室,電腦及各式儀器密布。
“永安,你可願意招呼同學參觀這工作室,”銘心十分興奮,“我會囑他們小心。”
“讓我去問爸爸。”
銘心坐下來,碰碰這個,又摸摸那個,充滿好奇心,一如小孩子。
陳健誌出現,“我來示範。”
他立刻表演如何令一隻卡通老鼠活起來,說笑話,打筋鬥,以及提醒主人及客人:“意大利麵已經做好,不吃就涼了。”
銘心拍手大笑。
她幫永安洗手,一邊說:“你的家真可愛。”
永安忽然問:“你會常常來嗎?”
銘心一怔。
“爸爸真寂寞。”
銘心還未來得及答複,永安又說:“將來我也想與女生約會,如果老掛住陪他,就不能出去。”
銘心忍住笑,“這是你沉默寡歡的原因?”
“我擔心他,我也思念母親。”
陳健誌咳嗽一聲,“你們在談我?”
“不,我們在說功課。”
這樣舒服,簡直可以拎隻箱子搬進來住。
五年來的焦慮、盼望、奔波、尋覓,忽然在該刹那得到安息。
資質普通的人,最適宜過平凡的日子。
有理智的人才不會自尋煩惱去追求虛無縹緲遙不可及的人與事。
夏銘心沉默,嘴裏香甜的意大利麵令她有回頭是岸的感覺。
飯後,她陪永安讀詩:“李白登舟將欲行,忽聞岸上踏歌聲,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
銘心籲出一口氣,她輕輕說:“唉呀,我累了。”
陳君送她到門口,“好像不太似約會。”有點歉意。
“約會有很多種。”
“更不似第一次約會。”
銘心微笑,“因為我忘記帶花來。”
“下星期六永安去網球營,你可想看戲?”
“我打算去東岸,如果來得及,我會通知你。”
拒絕他一點困難也沒有,並不害怕會傷害他的自尊心,她相信他是一個心理健康的人。
“我等你消息。”
銘心把車開走,在轉角往回看,隻見他還站在門口向她擺手。
他打算送到她的車子消失在角落為止。
夏銘心再一次到東岸,這回,她下定決心,非得坐下來好好與卓元聲敘舊。
她想多留幾天,預定了酒店,並且提前在電話上留言。
“元聲,我星期一下午八時到你處,銘心。”
自覺沒有漏洞,她攜著那張支票出發。
在飛機上她一直練習對白:“元聲,這是你大哥留給你的禮物,或者,可以幫你再站起來,”不不,站起來不好,不等於說他現在正向躺著嗎,那是多大的侮辱。
“這筆款子或者可以幫你投資小生意。”
“元宗想你接受他的心意。”
“好好運用。”
銘心頹然,都不知說什麽才可以不卑不亢,皆大歡喜,她覺得處處是壓力,像大考時步入試場的學生,銘心的胄似塞了鉛球。
她渴望元聲會來接她,但是四處張望,沒有他,銘心低頭疾步走出飛機場叫計程車。
一定有事走不開,或者,他忽然感到不舒服。
車程不過廿餘分鍾,銘心已到他住的公寓大廈。
仍是那個多事的管理員來應門,他仍然認得大眼睛的夏銘心,這次他神色有點不安。
“又是你。”
銘心有點好笑,“可不是。”
“他知道你會來?”
“我已通知他。”
沒想到管理員像個家長。
她在卓元聲門口敲兩下。
屋子裏有人,她可以聽到音樂聲。
半晌有人拉開門,“誰?”
“元聲,是夏銘心。”
卓元聲詫異到極點,“銘心,什麽風把你送來?”
“我已經在電話上留言說會在這個時候造訪。”
“是嗎,我剛回來,竟未留意。”
這時,他身後有人問:“誰?”
元聲連忙說:“銘心,進來再說,我介紹一個朋友給你認識。”
銘心想走進公寓,可是不知怎地,雙腳一時沒提得起來,她定一定神,緩緩開步。
隻聽得卓元聲說:“鉻心是我的好朋友,這是沈乃慈。”
那位沈小姐臉容清秀,衣著名貴,一看就知道好出身,語氣十分天真,熱誠地說:“元聲一早告訴我你的故事,我聽得感動落淚。”
銘心發呆,她的故事,她有什麽故事?
沈乃慈年輕,熱情,像沒有生活經驗,她說:“你是元聲大哥的女友,可是這樣?”
“我──”銘心不知如何分辨。
元聲有點尷尬,“銘心,請坐。”
銘心剛坐好,沈乃慈已經像半個女主人那樣斟上杯茶。
銘心發覺公寓牆壁刷了蛋黃色,家俱也已換過,很悅目,但不適合卓元聲。
這一定是沈小姐的主意,但,她的行動怎麽會那樣快,她是幾時闖入這間公寓來的?
銘心忽然明白管理員閃爍的神情從何而來。
卓元聲問她:“你可是路過?”
銘心立刻答:“嗬是。”
沈乃慈說:“應該提早通知我們準備才是。”
她笑眯眯看住銘心,嗬,這不是一個簡單的女子,銘心卻忽然釋然。
夏銘心,這是你放下重擔的好機會,還不順勢拋下包袱?
“沈小姐家裏是生意人吧。”
“家父是華懋建築東主,我學室內裝修。”
“那多好。”
“是呀,我在父親店裏掛單幫忙,工作量不低,可是不用搞人事關係,十分愉快。”
值得羨慕。
“元聲現在也在華懋工作。”
原來如此。
“家父相當欣賞他。”
明白了。
夏銘心鎮定下來,反而替卓元聲高興,不知天高地厚的他正應常配一個不懂民間疾苦的她。
銘心緩緩恢複了笑容,隻有這位沈小姐才有能力照顧卓元聲,她有家勢支撐。
這時卓元聲說:“慈子,嘴巴不要老說話,還不去訂位子與銘心出去吃頓飯。”
“銘心姐姐喜歡吃什麽?”
銘心站起來,“不敢當。”
“我訂法國菜館吧。”
她一走開,銘心與元聲有片刻沉默。
然後元聲低聲問:“你認為她可適合我?”
銘心點點頭,由衷地說:“再好沒有了。”
“沈家兩老及一個哥哥也器重我。”
“那更加沒話講。”
“其實,任何女孩同我在一起都是不幸。”
銘心搖頭,“不,看對象是誰。”他不是人人負擔得起,可是沈家應遊刃有餘。
“我不會打工顧家。”
“這一點乃慈很明白。”
卓元聲微笑,“她同我一樣,從未試過正式工作。”
“那麽,兩人才不會衝突。”
“你讚成我們?”元聲有意外之喜。
銘心點點頭,“你倆可以無憂無慮盡情發揮生活情趣。”
“但是上尉,”他又那樣叫她,“我最愛的人是你。”
銘心溫和地答:“我也是。”
他們緊緊握住手,銘心心中閃過一絲淒惶。
沈乃慈出來說:“位子已經訂好,可以出發。”
銘心站起來,“我還有事,不去了。”
“什麽?”乃慈聲音中無限歡喜。
“你們兩人玩高興一點。”
“銘心姐姐,我送你出去。”這聲姐姐無此尊敬,是叫夏銘心自重。
銘心姐姐,你住過故園?”
沈乃慈對她的事很清楚。
銘心簡單地答:“是。”
“那是一個怎麽樣的地方?”
銘心微微笑,“你有的是時間,慢慢叫元聲說給你聽。”
沈乃慈仍不罷休,“那是否一個叫人永誌不忘的地方?”
銘心想一想,“視人而定。”
像她,也正在努力忘卻。
“乃慈,你回去吧,元聲會找你。”
“那麽,我失陪了。”
銘心正想離去,那個多事的管理員又走過來,遞支香煙給她。
“我不抽煙。”
“怕什麽?”
銘心笑了,這個人真有趣,冷眼旁觀,對世情甚有心得。
他替她點火,她籲出口氣。
“小姐,你寬宏的量度,會對你有幫助。”
銘心無奈地笑,“你的評語有點像幸運餅裏的幾句。”
“你會找到幸福。”
銘心展顏。
她離開了那間公寓大廈,離開了卓元聲。
回到自己家裏,整理過行李,銘心才發覺那張支票仍然在她口袋。
沒有交出去。
卓元聲也不需要它。
銘心開車到兒童醫院。
她同接待員說明來意:“我想捐筆款項給患癌症兒童。”
籌款部主任喜出望外迎出來。
銘心把支票交給他。
他一看數目字,“我代表病童衷心感激你。”
銘心隻點點頭。
“你可需要任何移交儀式?”
銘心搖搖頭。
“小姐尊姓大名?”
銘心微笑,“無名氏。”
“捐贈人是誰?”
“無名氏。”
“我由衷佩服尊敬你倆。”
夏銘心告辭。
在路上,她輕輕說:元宗元宗,相信你會同意我的做法。
回到家,她撥電話給陳健誌。
他喜出望外,“回來了?”
“我想到你家來。”
“現在?歡迎之至。”
到了陳宅,才發覺他正在開工作會議。
“我有無妨礙什麽?”她略為後悔唐突。
“當然沒有,別理這幫人,他們自昨日上午十時賴到現在,三十多小時不走,累壞人。”
銘心駭笑。
果然,陳健誌一臉胡髭渣。
工作人員看見有女客來,也都識趣地逐一離去。
“永安呢?”
“參加同學生日會去了。”
“我去替你做杯茶。”
“一會兒會有清潔工人來收拾。”
廚房裏全是昨晚用過的杯碟,銘心發覺無煙無酒,十分寬慰。
有人按鈴,是來收拾的女庸,銘心開門給她。
電話鈴響,傭人接過聽,半響同銘心說:“太太,找你。”
銘心來不及說她不是陳太太,電話那一頭是同學家長。
“陳太太,生日會約半小時後散,請派人來接永安。”
“請把地址告訴我,我立刻來。”
衝好茶,走到客廳,發覺陳健誌倒在沙發上累極熟睡,還輕輕扯鼻鼾。
銘心走近,坐在他身邊。
他可有做夢,可有夢見亡妻?
銘心把手按在他手臂上一會兒,他並沒有醒來。
銘心出門去接小永安回家。
她正式翻到生活新一頁去。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