介紹人莫太太笑著說:“萬亨,你來看看照片,看她多漂亮。”
周萬亨為禮貌起見,接過照片,目光落在相中人上。
的確長得不錯,大眼睛、高鼻梁,可是照片作不得準。
他把相片放回桌上。
莫太太細觀萬亨神色,“把林小姐請出來見個麵可好?”
萬亨不語,隻是賠笑。
終於,他母親替他作主,“就明日中午好了。”
莫太太鬆口氣,順手解開襯衫領子,手指移一移粗金鏈子,“最近頸酸。”
周太太挪揄說:“金子除下來,保你百病消散。”
兩個亂笑一陣,莫太太告辭。
萬亨搖搖頭,取過外套,準備外出。
“記住,明日十二點。”
“明日我約了劉誌偉踢足球。”
“你在說什麽,”母親生氣,“剛才你明明已答應人。”
“我沒說過,是你說的。”
“去看看,或許喜歡。”
“我根本不讚成盲婚。”
“你見過她,她見過你,這叫盲婚?”
萬亨不作聲。
“在街上胡亂看中一個,拉回家來,卻叫明婚,可是這樣?”
萬亨看他母親一眼。
周太太誇張地跌坐在椅子上,訴起苦來,“萬新不聽我話,娶洋婦,結果如何,你看得到。”
“萬新是萬新,我是我。”
“那馬嘉烈一言不合,攜子出走,萬新到現在都尋不到他們母子二人,如今已經一年有多,這種教訓你還不心驚肉跳?”
“洋人也一個個不同。”
“你同金發女見麵,以為我不知道?”
萬亨籲出一口氣,“救命,早知不陪你回鄉。”
周太太把臉湊近小兒子的麵孔,央求道:“見個麵。”
萬亨笑,“許久沒與老朋友踢球,是死約,不見不散。”
周太太為之氣結。
萬亨溜出去,劉誌偉已在門外等他,笑嘻嘻,“來,我們到市區觀光去。”
萬亨卻說:“我自市區來,情願到海邊走一走。”
萬亨摸著頭,“海邊已無人作業。”
“我也聽說海水汙染。”
“是呀,已無鮑魚生長。”
萬亨悵惘,小時候在海邊渡過無數快樂時光,放了學,脫光衣服,跳進水裏,閉氣直往海底潛去,一起玩的小朋友統是潛泳好手,一路潛到岩石邊挖鮑魚,用網帶上來,交給餐館換錢。
他倆來到海邊,看到黑色的海水呆滯不動。
萬亨發呆。
“你三年沒回塔門了吧,看,對岸填海,把這邊海灣,逼成一個拗,水流不通,漸漸肮髒,有異味,現在大家都不再下水。”
從前這一片海水明明波光閃閃,尤其在夏季,灘灘浪花像是心花怒放地同孩子們招手。
“變了,”劉誌偉說:“整條村的人都幾乎走光年輕人不耐煩耽在此地,都設法出外尋生計。”
萬亨問:“你呢,你幾時過來?”
“我要侍候太婆。”
萬亨誇獎地,“真是難得。”
劉誌偉笑笑,“同時留意有誰會看中我們這塊地萬亨轉過頭來,”塔門,太遠一點了吧。”“嘿,聽你這沒見過世麵的鄉下人論調,我爸說,再早廿年,到了沙田已叫遠走旅行,你看今天發展,“他拍打萬亨的頭,”你懂什麽。
萬亨笑看答:“是,是,地產專家。”
“要不要來看太婆。”
他們走回村落,來到劉家,看到誌偉的小妹明珠正喂太婆吃粥。
那百歲老人端坐藤椅之上,衣著十分乾淨,神智也相當清醒,看到萬亨,有點高興,笑著同明珠說了幾句話。
明珠隨即說:“太婆說你上次帶來的糖好吃,還有沒有。”
萬亨連忙答:“有,我這就去拿。”
劉誌偉說:“我跟你去。”
一到門口就問:“覺得小妹怎麽樣?”
萬亨笑笑說:“你的小妹就是我的小妹。”
“小時一直以為你們是一對。”
萬亨不語。
“這次回來是娶妻?”
萬亨即時否認,“沒有的事。”
“全村人都知道,你還在賴,對方姓林,自廣州來,住港島,願意嫁到英國去。”
萬亨十分冷淡。
他把一盒巧克力交給劉誌偉,外加一件大衣送給明珠。
第二天,他一早離家外出,好讓母親找不到他。
天雨,與劉誌偉在空地上踢泥球,真痛快。
他十五歲之前不大穿鞋,赤腳到處走慣了,到了今天,脫下束縛,仍然覺得舒暢。
劉誌偉挪揄他:“今日不是你相親的好日子嗎。”
萬亨歎口氣,“都想嫁到外國,以為有好日子過。”
狠狠一腳踢去,連球帶泥飛得老遠。
正來回奔馳,不知多暢快,忽然明珠氣急敗壞奔來。
她一邊喊一邊招手:“救命,救命!”
萬亨喝道:“有話慢慢說。”
明珠往回跑,“不知什麽地方來的瘋狗入屋,快救太婆。”
兩個年經人連忙拔腿奔回屋子。
隻見大廳內蹲著兩隻碩大的沙皮狗,瞪著藤椅上的老人,自喉頭發出咆吼之聲,樣子掙檸。
萬亨順手抄起一張椅子做武器。
老人一動不動,不知吉凶。
“誰的狗?”
“新搬來的一家外國人。”
那狗看見有人逼近,警惕地站起來,蠢蠢欲動。
“環境不比從前,現在記得要關門。”
劉誌偉急得想哭,“少爺,先救人後講道埋好不好?”
說時遲那時快,沙皮狗已經撲過來,萬亨自幼與狗打架,看到它似一座小山似帶看腥風撲過來,還是心驚,閃避不及,隻得摔出椅子,木椅撞在狗身上,狗倒地下,翻一個身,向他攻擊,狗爪立刻在他身上抓出血痕,萬亨大聲咒罵,正想拚命,狗主人到了。
她喝止了狗,眼睛都不抬,輕描淡寫地用英語說:“原來你們在這裏,沒事嗎?”
萬亨自地上爬起來,心中更氣,原來狗主是個中年華婦,神情冷淡,不同人說話。
隻管與狗招呼。
誌偉指著她,“喂,你。”
萬亨踏前一步,“你們闖入別人家居來了。”
那女子顯然不是傭婦,抬起頭,仍然十分冷淡,“記得關上門,有事找約翰家好了。”
施施然轉身離去。
萬亨與誌偉還想有所理論,明珠把他倆按住。
誌偉連忙去看太婆。
老人無恙,也不慌,原來睡著了。
大家鬆出一口氣,又同萬亨說:“你需去看西醫。”
隻見萬亨一身是泥,手臂上又是血絲,整個人似劫後餘生,連明珠都笑出來。
萬亨氣結,“今日倒楣。”
回到家,一踏進門檻,就知道黴運剛來。
母親背他而坐,正在招呼人客,他想退出,已經太遲。
周太太站起來驚呼,“你是誰?”
真好笑,萬亨隻得站定,“媽,是我。”
人客正是莫太太,“萬亨,你怎麽搞成這個模樣?”
萬亨無地自容。
在這個時候,他覺得有一雙亮晶晶的眼睛看著他。
他朝那個方向看去。
嗬,這是誰。
廳堂裏角比較陰暗,萬亨看到一張雪白的麵孔,大眼睛,高鼻梁,這正是照片中人,人比相片要好看十倍。
周太太氣急敗壞責備他:“你到什麽地方去了,人家林小姐等了你個多小時。”
莫太太卻說:“萬亨,你還不去換衣服。”
一言提醒了萬亨。
那少女始終不言不笑,一動不動。
她衣著樸素,惹人好感。
他決定到天井去衝乾淨泥巴。
把一桶水往身上淋的時候好似覺得那雙亮晶晶的眼睛還在身後看看他,他猛然回頭望,當然沒有人。
等他換好衣服出來,客人已經走了。
他母親狠狠罵他。
“自幼你們兩兄弟隻會叫我生氣,一句話不聽,好,別想叫我替你們帶孩子,”一提到孫兒,想起失蹤的大媳婦,更加心痛,“家豪今年該兩歲了,竟流落在外。”百般不如意均湧上心頭,落下淚來。
萬亨坐在那裏不出聲。
半晌,他輕輕問:“她叫什麽名字?”
周太太沒精打采地答:“林秀枝。”
“是廣東人?”
周太太愁容稍減,搭腔說:“出來已有一兩年。”
“有多大。”
“與你同年廿一歲。”
“讀過書嗎?”
“這關你什麽事,人家已經知難而退。”
萬亨訕訕地,“怎麽會答應盲婚?”
周太太更加生氣,“誰答應今夜過門嫁你?你這種不孝兒活該去娶洋婦。”
萬亨不知怎地隻是賠笑。
門外有一把聲音笑說:“別生氣,還來得及,還有機會。”
莫太太回轉來了。
萬亨忽然覺得她是個熱心的好人,連忙起身讓座。
莫太太看他一眼,心裏有數。
“人家是越秀中學高材生,願意到英國開始新生活,”轉頭同周太太說:“你在一間小店裏起早落夜涯足廿多年,娶了好媳婦,工夫可交給她,自己享清福,多好。”
周太太十分心動。
“有空到公園做運動,喝早茶,你不想?”
半晌周太太說:“不知人家可願意做那樣困身的工夫。”
“咦,將來家當都是他們的,為何不願意?”
“能吃苦嗎?”
“她是名孤兒,自幼在兄嫂底下討生活。”
“身家是清白的吧。”
“看一張麵孔也看得出來。”
周太太承認,“是,的確端莊秀麗。”
“那麽,明天再見一次麵吧。”
“她願意?”周太太大喜過望。
“她有誠意。”
周太太十分歡喜,可是麵色繼而一沉,看看萬亨,“你說呢。”
萬亨搔搔頭皮,“好,我出來。”
莫太太籲出一口氣,“有緣千裏來相會。”
靜下來,萬亨看著雙手。
自小幹粗活,即便是男人,也看得出來,指節粗壯,皮再粗糙勵黑,在唐人餐館工作的他少不免時時遭到燙傷,無暇護理,手背斑駁都是疤痕。
一看就知道不是一雙斯文人的手。
他時與留學生踢球,那些大學生的手白哲一如女生,他不覺得羨慕直到今天。
因為明天要出去相親。
他歎口氣。
早知把書讀好,不致於終身幹粗活。
母親送走人客,進來看見他在發呆,問道:“在想什麽?”
“人家知道我家的事?”
“莫太太與她說過。”
這倒好,毋需親口尷尷尬尬地自報身世。
“她有什麽條件?”
“婚後生活一切由我們負責。”
“不用聘禮?”
“所以我很欣賞她。”
“有沒有同她說過,利物浦唐人街生活清苦寂寞。”
周太太詫異,“很快會有孩子,屆時忙得透不過氣來,不愁寂寞。”
萬亨想一想,“明日再說吧。”
“記得穿西裝。”
第二天他們母子特地往市區去與林小姐見麵。
那一年,滿街流行鶴窩頭,喇叭褲,林秀枝頭發卻貼耳朵剪齊,十分整潔。
她比他們先到,見了周太太連忙站起招呼斟茶。
萬亨從沒見過那樣清麗的麵孔,忍不住看了又看。
她靜靜坐著,專注聽周太太講話。
“在此間注冊結婚,申請你過去比較容易,快要改例了,從前一結婚即可入籍,聽說將來隻發一個臨時居留證,每半年更新一次,看你是真結婚還是假結婚,年半之後才批準永久居留……”
她仍然一聲不響。
萬亨本人也不大喜歡說話,覺得非常合意。
本來堅決反對的他此刻也不認為相親是個壞主意。
“還有個多月時間,你們年輕人且看看相處得怎麽樣。”
莫太太朝他們使一個眼色,“且別忙回家,到處逛逛。”
萬亨說:“那麽,看一場電影吧。”
秀枝沒有反對。
站到他身邊,他才發覺她身段高挑。
他買了票子與她進場看戲,她仍然一聲不響。
可是她坐在他身邊,那感覺很好。
與喬哀斯或曼蒂依偎在肩上的情況完全不同。
母親希望他們早婚,幫家裏幹活,安安定定過日子,不要喝酒,莫開快車,切勿與洋女鬼混。
讀不上書倒是無所謂,家裏有現成房子可以住上一輩子,炸魚薯條生意一向客如雲來。
電影是鬧劇,前後左右的觀眾笑得翻倒,戲必定拍得不錯,可是萬亨沒有專心看住銀幕。
秀枝分文不動。
散場後他們一直往海邊走過去,肩並肩。
秀枝從頭到尾不說一句話。
他問:“你想知道利物浦是個怎麽樣的地方嗎?”
她不置可否。
萬亨自問自答:“它是一個沒落港口,市容有點蕭條。”
她相當留神。
“我父母很善良,你會喜歡他們。”
秀枝忽然笑了。
萬亨搔著頭皮,“你對嫁人這回事已完全準備好了嗎?”
她轉過頭來。
第一次看到他,他滿身血汙爛泥,五官分不清,今日見他,穿戴整齊了,隻見他粗眉大眼,樣子倒不差,隻是渾身一股土氣。
大概很少走出唐人街。
被她猜對了。
周萬亨並沒有發覺她在打量他,自顧自說:“你可知道我家背景?”
這時,秀枝看了看手表,表示時間已經不早。
萬亨猜想地想返家。
“我送你。”
他伸手截了一輛計程車,在車上,她仍然不說話,給他一張小小字條,他一看,上麵寫看姓名電話地址,便吩咐司機駛往該址。
然後,周萬亨把字條緊緊收好。
他送她到樓上門口。
那條街道頗為肮髒,兩邊有小販攤檔,房子舊且暗,萬亨反而放心,這樣,她到了利物浦才不會失望。生活水準提高,容易適應新環境。
到了門口,她示意他回頭,他頷首。
有奇怪氣味的電梯隆隆降到樓下,周萬亨愉快地回家。
第二天,母子倆笑嘻嘻地互相看著對方。
萬亨忽然擔心起來,“整天沒聽過她說話,不會是啞巴吧。”
周太太瞪他一眼,“聲音不知多清脆。”
“那,為什麽不開口?”
“你不同她說,她一個人怎麽亂講?”
“她知道我們家做什麽生意?”
“炸魚薯條。”
“有無同她說父親是─”“那是你爸的興趣嗜好。可做可不做,提來作甚。”
周父在一間華人俱樂部負責設計字花謎麵,自幼,萬亨看他用毛筆字在紅紙上寫下“關公月下遇貂蟬”,“劉皇叔躍馬過檀溪”,是什麽意思,答案又是什麽,萬亨從來不知道。
曆來有無人猜得中?獎金多少?都是一個謎,比字句還要神秘。
一日父親寫罷“三春既盡群芳逝”,還拾起字條欣賞一番,磋歎數聲。
親友都知道他是字花檔的師爺,地位不低。
他不到小店做買賈,身上沒有油膩味。
這時,周太太說:“我把照片簿給她看過,她喜歡我們住的房子,說同電影裏的小洋房一樣,”停一停,“趁假期,接她出來走走。”
“她的底細,我們都清楚嗎。”
“她是莫太太表姐的外甥女。”
“你同爸也是這樣相親結的婚?”
說到本身的經驗,周太太整個人活起來,“你說有什麽不好,二十五年就這樣過去了。”
萬亨微笑。
也許,這是萬中無一罕見的成功例子,不過,一個人總以他個人經驗為準來看世事。
周太太歎口氣,“當年。外國選對象的範圍裏,今日,情況也好不了多少,你亦心中有數。”
萬亨明白母親一片苦心。
“明天偕秀枝到什麽地方去?”
“還不知道。”
“好好利用這個假期。”
第二天有太陽,他約她在碼頭等。
陽光真累事,強光下一切無所遁形。
她發覺他頭發在一個禮拜前已經要洗,他皮鞋縫裏夾著食物渣滓,也許是不小心掉在地上的薯條,從利物浦一直帶過來。
她假裝沒看見。
可是周萬亨並不介意她沉默。
她真幸運,他不是一個敏感的人。
他倆坐在海迸的石棧上,他買一杯冰淇淋給她吃。
他還是第一次那麽近距離看她。
隻覺得那張小巧的臉毫無瑕疵,他不相信自己的好運氣。
這時,她也抬起眼來看他。
漆黑大眼珠使他覺得暈眩。
他說:“英國天氣陰暗,偶然看到陽光,總是十分歡喜。”
她點點頭。
他問她:“為什麽不說話?”
他伸手過去想握她的手,半途停住,悄悄縮回,他手心有厚繭,那是長年提重的後果,他怕她覺得粗糙。
她忽然笑笑回答:“說什麽?”
聲音清脆動聽,便周萬亨心花怒放。
原來喜歡一個人的時候,那人毋需刻意討好,無論做些什麽,都可以便他高興。
他問;“你會說英語?”
“講得不好。”
他安慰她:“到了那邊,實地練習一下,很快就順溜。”
她笑一笑。
然後,他提到了終身大事,“你不反對相親?”
她答:“若不是介紹人,茫茫人海,不知要找到幾時去。”
說得真好,分明是個有頭腦的女子。
“那麽,你想先注冊後動身,還是到了那邊才結婚?”
她十分肯定,“先注冊。”
“不會太過倉□?”
林秀枝很堅決地答:“不會。”
萬亨一征,有一點點不安,可是不知是什麽緣故。
這時,秀枝展開笑臉,便他疑竇全消。
她說:“一早已與你母親說好,有了文件,方便申請我過去。”
這也是事實。
那天回家。看到莫太太在收取紅包。
萬亨看到別人卻十分調皮,把臉湊近,挪揄道:“外鎊女也收介紹費?”
莫太太尷尬,“這是我的營生。”
“生意好嗎?”
“今日年輕男女都喜歡親自挑對象。”
周太太加一句,“所以三日兩頭離婚。”
莫大太不動聲色打理她:“找到孫兒下落沒有?”
周太太立刻被打敗,“什麽地方去找,真心痛。”
莫太太證明了好媒人的存在價值,得意地站起來告辭。
萬亨看到桌子上有一疊文件,翻閱一下,發覺是林秀枝身份證,出生文件的副本。
報名照上的她同真人一般秀麗。
周太太說:“我喜歡漂亮媳婦,多有麵子,兒子娶個豬八戒,哪裏還笑得出。”
大兒婚姻挫敗,小兒非成功不可。
“聽媽的話,準錯不了。”
萬亨心想,如此標致人兒,應該到處有追求者。
周太太卻說:“她說自幼想到外國讀書,喜歡外國生活。”
這也是一種虛榮。
“這次回來,我也覺得在外國沒有白熬,在那邊上了軌道,隻覺這邊亂糟糟,什麽都貴得不得了。”
“聽說經濟才剛剛起飛,過一陣子還要更貴。”
“誰說的?”
“劉誌偉。”
誌偉聽到婚訊,納罕到極點。
“你不是最反對此事的人嗎?”
萬亨不語。
“什麽荒謬、怪誕、無稽、駭人,都是你用的形容詞,而且必要時你會離家出走,抵死不從。”
“是,”萬亨承認,“我的確那樣說過。”
“現在發生了什麽?”
“她是一個美麗的女孩子。”
“咄。”
“她有股特別的氣質,我喜歡她。”
“至少應該考慮先友後婚。”
萬亨看看天空,雙臂枕在頸後,“那樣的女子,稍一遲疑。即會溜走。”
誌偉更加訝異,“是嗎,比你上次說的曼蒂更加可愛?”
“兄弟,利物浦曼徹斯特同倫敦加起來有十萬個曼蒂李察臣。”
“你還記得她姓字就不是太壞。”
“不不,林秀枝是會令我驕傲的一個人。”
“那次你加入華人大學隊大戰洋人,連入三球,也很驕傲。”
萬亨不知如何解釋。
誌偉笑了,“我很替你高興。”
萬亨把手搭在老友肩上,“希望將來在利物浦看到你。”
“我姐姐姐夫在倫敦。”
“早點來。”
他很難形容此刻心情,隻得說從來沒有這樣充實過。
陪著母親出去辦金飾衣物,完全不覺得不耐煩,上門拜訪對方兄嫂,耐心地解釋英國天氣。
隻覺得這個女孩子願意一生一世陪伴他的話,生活太有意義。
秀枝說:“多希望立刻可以飛出樊籠。”
“你必需留在原居地等候申請。”
“是,我明白,可是,我已辭職。”她有點為難。
萬亨看出她有困難,“可是等錢用?”
她歉意地牽牽嘴角,“不要同你母親說。”
“我自己有節蓄。”
她不語。
“我會照顧你。”
半晌她說:“我很感激。”
第二天,他到銀行去提了一筆現款,放在信封裏,悄悄交給她。
那日中午,他們去登記注冊。
周太太決定一切從簡,到了家裏,才大排筵席,廣宴親友。
“真沒想到事情如此順利。”秀枝穿著粉紅色套裝,到老屋見過周家親友。
劉誌偉過來一看,愣住了。
萬亨推他一下,“怎麽樣?”
誌偉有點擔心,“她不似屬於這裏。”
“你說什麽。”
小妹明珠加一句:“好看得不像真人。”
萬亨十分高輿。
“約多久可過去與你團聚?”
“手績需辦兩個月左右。”
“英人做事慢吞吞。”
“這段時間,她住什麽地方?”
“仍然是兄嫂家。”
劉誌偉側看頭想一想,“萬亨,其實你對新娘一無所知。”
萬亨看看他,“當然不如我同你,自幼一起長大,什麽底蘊都知道。”
“萬亨,在外國久了,你脾性漸像外國人,”他停一停,“不過,將來有什麽不順心,可以怪你母親。”
萬亨笑,“真是,我怎麽沒想到。”
他聽見母親在一邊嘀咕,“奇怪,媒人今天居然沒來,她怎麽可以缺席?”
當晚。他送秀枝返家。
“明天我與母親先回去,一抵涉立刻替你辦理證件。”
“是。”
“你安心在家等候。”
“我會。”
“你想我多久給你一次電話?”
“每星期六晚上七時一次已經足夠,太密了!我怕家人取笑。”
“好的。”
即便是那個時候,他也沒有握她的手。
他聽見她說:“萬亨,我想你知道,我很感激你。”
萬亨有點詫異,幾次三番她表示謝意,何故?“你到了我們家就知道周家其實娶了一隻牛。”
她笑了。
第二天秀枝來送飛機,周太太拉著她說了好久。
萬亨與她話別之際她仰起頭凝視他,像是要盡力記住他的五官相貌。
在飛機上,萬亨聽母親一邊打嗬欠一邊說:“真高興,我放下一件心事。”
回到家中,忙不迭向丈夫報告事情經過,萬亨休息過後到俱樂部打桌球。
朋友都挪揄他:“急些什麽,七十年代還搞回鄉娶妻這套。”
桌球室龍蛇混雜,不少是大學碩士、博士生,讀得實在苦悶不過,出來尋消遣。
有人說:“盲婚不知多好,省得操心。”
“世上所有婚姻其實均是盲婚,知人口麵不知心,在一起走三兩年叉有何了解。”
周萬亨含笑不語。
“婚後還同不同我們一起玩?”
“應該沒問題吧。”
“有些女人管丈夫管得很緊。”
萬亨心想,我願意被管。
“你看他笑嘻嘻,可見十分滿意。”
“莫非是一見鍾情。”
“太陽底下,什麽都有可能發生。”
從早到夜,萬亨仍然在小店裏忙,不過現在他興致勃勃,有了盼望。
周父說:“他似乎心定了。”
“是,從前總是煩躁喊悶,要到倫敦去找朋友,現在收拾心情專心等秀枝前來會合,再無旁騖。”
“這個女孩降得住他。”
“誰說不是。”
這時,萬新在旁嗤一聲冷笑。
周太太不甘心,“你又潑什麽冷水?”
“人來了沒有,人到了才高興未遲。”
周太太還想駁幾句,萬新已經站起來走開。
周父抱怨,“你不該在他麵前談別人婚姻幸福。”
“下次知道了。”
這時萬亨在店裏招呼客人,無緣無故地與人客寒暄說笑,門鈴叮一聲,一位女客推門進來。
她嬌聲說:“春卷兩件,炒飯一客。”
萬亨抬起頭來。
那女郎染金發,梳馬尾巴,穿黑色緊身皮衣皮褲。
萬亨顯然與她熟稔,“還來吃飯?”
女郎在長□坐下,“來看看你。”
“我還有半小時打烊。”
“結婚也不同老友說一聲。”
薯條又給大份一點
“她抵涉後我介紹你認識。”
女郎哼一聲,“她會說英語嗎?”
“當然會,她是學生。”
女郎酸溜溜,“口氣處處護著她。”
萬亨隻是笑。
“你看上去很開心。”
萬亨搔搔頭,“是,第一次感到強烈的快樂。”
女郎見他那樣坦白,不禁有氣,“當心接著有巨大的失落。”
萬亨笑著攤攤手,“何故誼兄我,我倆在一起,也有過歡樂時光。”
她把豐滿的身子探向柢抬,這時,玻璃門推開,萬新進來。
他對兄弟說:“開車去海旁吹吹風。”
“我關掉爐頭立刻走。”
那女郎問:“我呢?”
萬新轉過頭來,“你回家去睡覺。”
兩兄弟開車到海旁。
雖然是初夏,一件薄外套還擋不住強勁的海風。
萬新有點瑟縮,他凝視深藍色的愛爾蘭海。
“我們一輩子注定要傍海而居。”
萬亨說:“我喜歡海。”
碩大強健的海鵲群啞啞低旋,幾乎要撲到他們麵孔上來,可是乘著氣流一拐彎,又飛上半空。
萬新問:“她會喜歡利物浦嗎。”
萬亨興致勃勃,“我會帶她到巴黎度蜜月,也許在倫敦稍住。”
紫色的雲一直朝岸邊卷來,可能要下雨。
萬新忽然問弟弟:“你可有想念老家?”
“前幾年還有,最近已經忘記。”
“有人在黑池一間酒吧見到馬嘉烈。”
萬亨不作聲。
“問她孩子在何處,她說放在托兒所寄養,生活那樣艱難,自身難保,卻不願把孩子交出來。萬亨不知如何安慰大哥。”
“我家生活並不好挨,馬嘉烈曾叫苦連天,可惜我未加注意。”
“是。”
“也許華人女性特別吃苦耐勞,回鄉娶妻這風俗也許是對的。”萬亨隻能說是。
“想問你借三百鎊。”萬亨一征,“此刻我手邊沒有錢。”萬新看看他,“你的節蓄呢?”萬亨不語。“你全數給了她?”萬亨點點頭。
萬新苦笑,“那我隻好空手到黑池去尋人了。”
萬亨掏空了口袋,“拿去。”
“我隻想把孩子領回來。”
“我明白。”
萬新拾起一塊石頭,大力扔到海裏去,這個時候,海天均已變色,灰藍色大浪夾著白色泡沫打上堤來,豆大雨點撒到他們身上。
“我們走吧。”
入境申請手續辦得十分順利。每個星期萬亨與林秀枝通電話,聽到她的聲音已十分寬慰。她身邊時時有人,不方便多講,萬亨並不勉強。萬亨感覺到秀枝強烈渴望早日到英國。
“下星期取了文件立刻連飛機票寄給你,你馬上動身,我會到倫敦加德威飛機場接你。”
秀枝籲出一口氣。萬亨接著說笑,“你還記得我的樣子吧。”
秀枝愣住,不出聲。
“對不起我不該說笑。”
回到家,發覺父母在開家庭會議。
“萬亨,過來。”
“什麽事?”
“萬新在黑池找到馬嘉烈。”
“那多好,談判結果如何?”周父說:“一千鎊,把孩子交回他。”
萬亨立刻說:“把錢交我,我立刻送去給萬新。”
周父沉默。
周太太冷笑,“她欺我們是鄉下人不懂規矩。”
“這話怎麽說?”
“今日收了錢,明日告進官去爭取撫養權,一定是她贏,屆時又人財兩失。”
周父吟道:“賠了夫人又折兵。”像煞另一張白鴿票上的謎麵。
萬亨霍一聲站起來,“我去外邊設法籌給他。”
周父說:“坐下來。”
萬亨不動。
“我明早去銀行提款。”
萬亨放心了。
“叫她簽收條,將來到了法庭也有證據。”
萬亨說:“萬新會感激。”
周太太歎口氣,“我從來不想兒子感激我,我隻是希望他好。”
萬亨聯絡到萬新,趕到黑池與他會合。
兄弟倆立刻趕去贖人。
萬亨焉然發覺這個本土中下級市民渡假勝地是如此破舊不堪,沙灘是黑色的粗砂礫,根本不能赤足漫步。
好笑的是,馬嘉烈的房東竟亦是華人,她住在閣樓一間房間裏。
那孩子一身髒蹲在桌子底下,被一條繩子綁住,在吃薯片。@已經長得相當高大,可是不會說話,啊啊連聲,像個狼孩。
萬亨一陣心酸,上去解開孩子,抱在懷中。
那幼兒已不認得親人,掙紮哭叫。
萬新喝道:“我們應當報警。”
馬嘉烈冷漠地問:“錢呢。”
一口利物浦鄉音,開口便知不是上等人。
萬亨取出字據,“在此處簽名。”
“我不簽任何字據。”
“萬新,我們即刻走。”
馬嘉烈隻得畫押,口中罵:“卑賤的清人。”
萬新指著她:“閉上髒嘴!”
萬亨不欲多說,一手攔住哥哥,問馬嘉烈:“孩子的出生證明文件呢?”
馬嘉烈隻得交出來,她追討:“錢。”
萬亨把鈔票給她。
她鬆一口氣。
萬亨一手抱幼兒,一手拉著萬新,走火似離開那間破房子。
幼兒不住驚慌地啼哭,萬亨到附近藥房買了用品及嬰兒菜,先喂飽了,才替他清潔,脫下衣服一看,隻見他皮膚到處是芥瘡,不忍卒睹。
需找相熟醫生,陌生護理人員看見這等情況一定會交給警方處理。
他立刻開車回利物浦。
萬新哽咽,他雙目通紅,“萬亨,我說不盡的感激。”
萬亨微笑,奇怪,每個人都感激他,而其實,他隻希望對他們好。
孩子到家時已昏昏入睡。
周父連忙接過,電召醫生。
周太太別說:“萬亨,你做叔叔的新房且先挪出來做嬰兒房吧。”
“沒問題。”
萬新見家人如此支持,竭力彌補他的過錯,感動得說不出話來。
片刻醫生來了,替孩子做了詳細檢查,說了許多話,結論是“身體無大礙,三兩個月再可皮光肉滑,可是孩子心鍰已受到創傷,需要小心嗬護。”
周太太高興地說:“雙喜臨門。”
萬亨在電話中告訴秀枝:“那孩子長相很可愛,有洋娃娃似褐色大眼睛。”
“多大了?”
“二十個月。”
“現在由祖母照顧?”
“是,明天將送到幼兒園去學講話。”
“總算否極泰來。”
“收到證件沒有?”
“有一封掛號信,我明日去取。”
“想必是它了,十二月十日星期六的飛機,我倆很快可以見麵。”
秀枝的聲音低低,但十分寬慰,“是。”
周太太在龍鳳大酒樓訂了十桌喜酒,周父負責寫請帖。
萬亨過去一看,發覺紅信殼混在詩句中,其中一句是“太公八十遇文王”這時,在萬亨眼中,沒有什麽事不是令人高興及愉快的。
小侄子周家豪邁開胖小腿走近他,他一手抄起。把他扔到半空又接著,叔侄二人哈哈大笑。
整座周宅從來沒有這樣開心過。
周母叮囑:“一接到人馬上回家來。”
萬亨笑嘻嘻,我打算在倫敦玩三兩天。”“天氣太冷,有什麽好玩,待來春再去。“他特地租了旅館,嫌親友家淹憤,早一日到,第二天坐立不安,索性提早抵達加德威飛機場。他手上搭著一件新買的厚大衣,預備一見秀枝就讓她穿上,免她著涼。望眼欲穿,第一三七號班飛機終於抵涉,萬亨興奮地走到出口迎接。旅客一批批走出來,周萬亨等了又等,伊人芳蹤渺渺,他的心漸漸慌張。兩個小時後他滿頭大汗往櫃怡詢問,服務員訝異地說:“飛機早已清倉。”
萬亨如被人當頭澆了一盤冰水,“我未婚妻本應今日抵達,她叫林秀枝。”
服務員見他不似說謊,生了同情之心,“旅客名單本屬保密……”
她發覺這個可憐的人雙手在抖。
她低頭查看,“沒有,沒有林秀枝。”
“這是她飛機票的複印本。”
服務員在電腦前查了半晌,抬起頭,“她退了票,沒有登機。”
“什麽?”
“先生,你未婚妻根本沒有上飛機。”
周萬亨不能相信雙耳。
她到什麽地方去了?
耳邊嗡嗡晌,他一個人琅燭回到酒店,天色已暗,無限歡喜變成了灰,他大惑不解,秀枝去了何處?
他撥長途電話到她家,電話接通,一把男聲冷漠地說:“這裏沒有姓林的人。”立刻掛斷。
他又打到莫太太處,電話號碼早已取消。
開頭,周萬亨怕林秀枝生了意外,到了這個時候,他知道一切分明經過蓄意安排。
他回到利物浦時麵色十分可怕。
周父驚愕地問:“人呢?”
萬亨說出過程,他語氣出奇地清晰冷靜。
萬新聽畢,慘痛地抬起頭,說了兩個字:“騙婚!”
周太太叫起來,“不可能。”
萬亨疲倦地用手擦臉,“我想去睡一覺。”
忽然之間,他像是老了十年。
他把自己關在新房裏。
布置全是新的,柚木雙人大床、紅色的百子圖被麵、鑲金邊的穿衣鏡:新人卻失了粽。
她騙他。
周太太敲門:“萬亨,出來說話。”
萬新卻道:“讓他靜一靜。”
周父鐵青著臉,“我去找朋友商量一下。”
他在唐人街算是有點勢力。
周太太急如熱鍋上的螞蟻,團團轉了一會兒,忽然哭出聲來,“我兩個兒子好命苦。”
萬新不禁好笑,他還是第一次聽說男子也會命苦。
萬亨累極而睡。
過了一會兒周父回來。
周太太紅著眼,“找得到人嗎?”
周父攤攤手,“除非叫蘇格蘭場幫著找。”
“人去了何處?”
“托人查過了,她將飛機票換了早一日的一三七號班機,換句話說,早已抵涉。”
周母膛目結舌,“這是什麽意思?”
周父頓足,“蠢人,她利用證件入境,匿藏起來,人海茫茫,我們何處去找她算賬?她有了身份,可以居留,可以工作,更可領取福利金。”
“哎呀。”周太太呆住。
萬新也愕然,“真沒想到這名女子如此藏奸。”
“一開頭就立心騙我們,你這個笨媽竟未察覺,”周父歎口氣,“那樣容貌的女孩子,真的會嫁到炸魚薯條外賣店來?你豬油檬了心,你吃屎。”
周母放聲大哭。
“別吵了好不好?”
萬新忽然說:“請私家偵探把她找出來討還公道。”
周父冷笑,“那得花多少錢?”
萬新氣餒。
“法律上他還是周萬亨的妻子。”
“正確,叫萬亨立刻辦離婚手續,不然被她坑死,以後再婚是重婚罪。”
周母嗚咽,“是我害了萬亨。”
“奇是奇在萬亨這次居然會聽你安排入穀。”
周母拍案而起,“我明白了,連媒人都是騙子,怪不得一下子失了蹤。”
周父又歎氣,“一塌糊塗。”
一家人都沒有睡,第二天周母喉嚨沙啞發痛,病了。
周父忙著去龍鳳酒家退酒席。
周家靜了下來,隻餘周家豪跑來跑去踢皮球,那孩子生命力強,短短時日已恢複健康。
萬新問:“損失多少?”
周太太沒精打采,“財物也不要去說它了。”
萬所說:“我知道萬亨把這些年來的節蓄全給了她。”
“什麽?”
“約有千鎊左右。”
周母心痛到極點,又落下淚來,“全是我的錯。”
“知人口麵不知心。”
“這林秀枝真是桃花嘴臉,羯子心腸。”
“媽,你平常也挺精明,馬嘉烈想問你要一條金項鏈你始終不肯。”
“你還提那個人作甚。”
萬新呼出一口氣,“偏心呢。”
周母鐵青著臉,“你說什麽?”
萬新冷笑一聲。
“剛才幫你贖回兒子,一日五餐養在家中,天天看醫生,費用全歸我,怎麽又怪我偏心?”
周萬新泄了氣。
周母氣得臉都黃了,“我怎麽會知道兩兄弟要的全是逃妻!”
周父苦苦哀求,“好了好了,別吵了,去看看萬亨是正經,他關在房裏一天一夜不知怎麽樣。”
萬新這才想起兄弟,上樓去拍門。
“萬亨開門,你不致於自殺,快開門。”
他說的也對,隻是房內無動靜。
“萬亨,你與她不過數麵之緣,速速忘記此人,重頭開始。”萬新便勁敲門。
門搭一聲開啟,萬亨站在門口。
萬新聞到一陣酒氣,地板上滾看空啤酒罐。
萬新訕笑:“何必為一個女騙子自暴自棄。”
萬亨不出聲。
“幸虧走得早,我比你慘得多,現在我還得獨力帶大孩子。”
萬亨忽然輕輕的說:“她們根本看不起我們。”
“什麽?”
“你看我的勞工手,自小揀鮑魚時已為豪殼割傷,你再看我雙腳,上好皮鞋穿三天便變形,一天站十多小時侍候人客,收拾冷飯菜汁,惹得滿身油膩,誰會真心想與我過一輩子。”
他骨嘟骨嘟喝啤酒。
萬新低頭不語。
萬亨平靜地說下去:“斯文漂亮的好女孩子不是沒有,學堂裏多的是,來買小食,謝前謝後,從來不當老華僑是次百姓,可是在街上同她們打招呼,她們往往愕然,一離開炸魚薯條的櫃抬,再也無人認得我。”
萬亨平時不愛說話,今日真有感而發。
他倒在新置的雙人床上。
“所以母親要帶我回鄉娶親。”
“你本可反對。”
“我一直不從。”
“可是你看見了她。”
萬亨歎口氣,“是。”
“她一定是個美女。”
“在乎你喜歡怎麽樣的女子。”
“是一見鍾情嗎?”
萬亨答:“是。”他淚盈於睫。
“我陪你去報警,然後單方麵申請離婚。”
“不。”
“你說什麽?”
“也許,她會回來。”
“這種女子,回來也不再要她。”
“我決定回去調查。”
“別浪費時間。”
“不到黃河心不死。”
“下一句是到了黃河來不及,萬亨,這是一個明顯的騙局,你醒來即無事。”
萬亨搖搖頭,啤酒泡沫自他嘴角冒出來,他的痛苦不似做作,“我要親自去看個究竟。”
“萬亨,人海茫茫,如大海撈針。”
萬亨隻是傻笑。
他一瞌上眼便看到那張雪白晶瑩的臉,她輕輕同他說:“萬亨,我感激你。”
她本來是他生命中的轉捩點,他會為她發奮圖強,努力向上,可是她騙他,把他扔入無底深淵。
過兩日,周萬亨乘飛機回去尋找逃妻。
好友劉誌偉陪著他四處奔波。
找到林秀枝兄嫂之處,門打開,麵目全非,早已搬走,並無半句留言,再去找媒人莫太太,家人說她回鄉探親,不知所蹤。
誌偉說:“萬新說得對,去報警吧。”
萬亨搖搖頭。
誌偉說:“你這就不對了。”
“她若要與我分手,律師會聯絡我,我便可知她下落。”
“你真傻,這分明是累鬥累,這個女人多深沉,過些日子,她拿到護照,反咬一口,告你遺棄。”
萬亨想一想,低聲說:“不會的,她不是豺狼虎豹。”
“你仍然迷戀她。”
“或者是。”
“萬亨,你打算怎麽樣?”
“我不知道,我不想再回到炸魚薯條店去,那種工作做久了會發瘋,你看他們一落班,就往賭館裏跑,就是企圖以瘋製瘋。”
“那麽,到倫敦去。”
萬亨搖頭,“那有什麽用,換湯不換藥,不見天日,做得肺撈,並無善終。”
誌偉知他自卑自憐到極點,不知如何勸解。
半晌他說:“榮叔衣錦還鄉,大排筵席,廣宴親友。”
萬亨聽說過:“是你當兵那個表叔嗎?”
“他退了役,現在曼徹斯特開了一間酒館,叫友誼萬歲。”
萬亨納罕,“他如何取得酒牌?這牌照可不會胡亂給人,更不曾發給華裔。”
“他服過五年兵役。”
“怪不得。”
“萬亨,這是一條出路。”
萬亨心一動,可是接著猶疑,“好男不當兵。”
誌偉訕笑,“無家底無出身,隻得一雙手,既不甘心在唐人街孵一世,又自稱好男,不肯屈就,兄弟,你到底想怎麽樣?”
這番話如當頭棒喝,萬亨發了一會呆,然後心酸地說:“這麽說來,窮家子需以性命來換取出身。”
誌偉笑,“你不窮,但不甘服輸,就隻得拚一拚。”
“誌偉,你有大智慧。”
劉誌偉嗤地一聲笑,“不敢當不敢當,你為一個女子瘋狂,才看不清這淺白的道理,快回去吧,林秀枝再也不會回來,你在英國幾個大埠多走走,反而有可能碰到她。”
周萬亨與好友話別。
再回到倫敦,已是隆冬,時近聖誕新年大節,下好大的雪。
萬亨並不怕冷,可是不知怎地。他伺樓看身子,不想挺胸。
他沒有寄倉行李,可是看到行李運送帶附近站看華裔婦孺,自動過去幫忙。
年經力壯的他迅速提起大箱子,碰碰數聲,扔到地下,一用力氣,精神即來,周萬亨樂於日行一善。
一位太太抱著嬰兒說:“是那隻棕色的箱子,不錯,謝謝。”
到了街上,冷空氣一吹,他又傷感起來。
身後有一把聲音說:“多謝你拔刀相助。”
萬亨詫異,轉過頭去,看到一個年輕女子,她背著背囊,身段高佻,圓麵孔,笑容甜美。
有嗎,他有幫她嗎?
她解釋:“現時已經很少男士肯幫婦孺做事了。”
萬亨不作置評,隻是賠笑。
一看就知道她是學生,穿著很考究的便裝,可見家境不錯。
她伸出手來,“曹慧群,倫大經濟係,你呢。”
周萬亨忽然笑了,他們老以為人人都是大學生,不容置疑,毋需商榷。
他與她握手,“周萬亨,利口福飯店。”
曹慧群先是一愣,然後笑彎了腰。
計程車來了,萬亨替她拉開車門,溫和地說:“順風。”
她也揚揚手,“後會有期。”
尋妻不獲,周萬亨一個人找到酒館,坐在一個黑暗角落,喝起啤酒來。
女侍替他斟酒時笑說:“聖誕快樂。”
“聖誕已屆?”
“還有兩天。”
離開酒館已是黃昏,寒風凜例,他朝市中心走去,街上行人擁擠,都是出來搜購禮物的人潮。
這是西方人的世界,周家始終未能融入,多年來他們管他們在農曆年放炮竹舞獅子,身在胡,心在漢。
大百貨公司櫥窗擺滿應節活動裝飾,馴鹿拉著聖誕老人雪撬,彩色燈泡閃爍亮麗。
萬亨打了個酒隔,拉起外套領子。
他小心翼翼走過馬路,生怕滑餃。
就在這個時候,最可怕的事發生了。
起初萬亨根本不知是什麽事,隻覺背後好似被人大力推擠,他摔得老遠,跌在地下。
麵孔碰在雪地上,也不覺疼痛,接著,隆轟轟巨響,好似一列火車開過,震耳欲聾,地麵顫抖起來。
世界像是倒塌,無數磚塊玻璃碎為糜粉,雨般朝他身上撒來。
萬亨魂不附體,兩手抱在頭上,盡力保護自己,電光石火間,兩個字閃過他的腦袋:炸彈!
他伏在地上動都不敢動。
數十秒鍾過後,他抬起頭來,看到了地獄。
爆炸就在百貨公司大門附近發生,櫥窗已全部粉碎,豪華入口處已變瓦礫,三分鍾前興高采烈的途人此刻躺在地上呻吟,殘肢四布。
周萬亨若不是忽然決定過馬路,恐怕已是其中一具屍體,他渾身欽斂發抖,聽得瞥車嗚嗚聲趕來。
身邊有人低聲呼救:“我的孩子……救救孩子。”
萬亨爬起來,扶起渾身鮮血的一個女子,她頭部受重創,已失去半邊臉。
萬亨聲音沙啞,“別擔心,我幫你找。”
“是男孩……六歲。”
救護人員已開始工作,現場一片慌亂。
可是萬亨沒有放開那女子,“我去替你找。”
女子輕經說:“謝謝你。”
那小男孩在不遠之處,像一隻被人遺棄的洋娃娃似躺看,身上無表麵傷痕,可是已無生命。
萬亨抱起他,走到女子身邊。
女子尚有一絲力氣,“他無恙?”
萬亨聽見他自己說:“他沒事。”
女子伸手過去握住孩子小手,然後不再動彈。
護理人員走到萬亨身邊,“先生,你受了傷,請過來檢查。”
萬亨一低頭,這才看見大腿上插看一截斷箭似的碎玻璃,奇怪,他一點也不覺得痛,可是忽然渾身乏力,再次蟀倒。
有人自他手中把孩子接過,他一直問:“為什麽,為什麽。”
替他包紮傷口的女護士忽然抬起頭來,冷冷地說:“問愛爾蘭共和軍。”
那一夜,周萬亨在醫院渡過。
隔壁床位男子失去左臂,在藥物影響下昏昏睡去,稍早時,萬亨聽見他哭泣。
看護進來巡房,替他注射。
萬亨內心明澄一片,再也沒有怨恨,適才經過生關死劫,到冥界兜了一個圈子回來,便他明白,他個人的傷心事並不重要。
看護溫言問他:“你是炸彈案其中一個傷者?”
萬亨頷首。
“算是幸運,隻縫了五針。”
“可不是。”
“已是本年第七宗。”
“為何傷及無辜平民?”
“好讓政府震驚傷痛。”
“可是,政府隻是一個麻木不仁的權力機構。”
“說得真好。”
萬亨掙紮坐起來。
看護按住他,“你別動,你失血不少。”
他睡著了。
隻有這一個晚上,他沒有夢見林秀枝那雙大眼睛。
三天後他出院返家。
對受傷的事絕口不提。
周母鬧偏頭痛,在吃中藥。
萬亨輕輕在母親耳拌說出意願。
周母如聞雷極,失聲跌腳問:“你要什麽?”
周父抬起頭來,皺起眉頭,“你又大呼小叫了。”
周太太跳起來,“萬亨,你再說一次。”
萬亨無奈,鼓起勇氣說:“我已決定從軍。”周父手中的報紙刷一聲落在地上。
他比老妻跳得更高,“萬亨你瘋了。”
萬新在一旁點點頭,“他沒事,他隻是想跳出這破舊的唐人街。”
萬亨向哥哥投去感激的一眼。
“當兵多吃苦你可知道?”
萬新懶洋洋答:“不曾比終身在餐館渡過更辛苦。”
周父喝道:“我不是問你。”
周太太放聲大哭,“你是中國人,你在英國當什麽兵?”
萬新冷冷答:“你錯了,法律上我們全家是英國人。”
周太太呼天搶地,“天嗬,我做錯什麽事,為何如此報應我?”
萬亨這時才出聲,“媽,現在又不打仗,當兵亦無危險。”
周父鐵青著臉說:“你以為我是三歲小孩,貝爾法斯特戰事何等激烈,你簡直去送死。”
“派駐北愛爾蘭的機會是極微的。”
“你是中國人,當然先派你去。”
“爸,萬新說得對,我們早已不是中國人。”
“什麽?”這個字花師爺拍案而起,“你竟達一身黃皮膚都不認了,你生為中國人,死為中國鬼─”萬新給他接上去:“可是享受英國福利,已有十多年。”
周父氣結,踢翻一張椅子,走了出去。
周家豪看見祖父生那麽大的氣,以為是他的過失,兩歲的他不禁號陶大哭。
周母過去抱起孫兒,抽噎地間:“這個家究竟怎麽了,這個家究竟怎麽了?”
無知的反應往往最激烈。
屋子裏終於慢慢靜下來。
萬亨對母親說:“我並非到前線去精忠報國,我隻不過想謀求一個出身,軍隊訓練嚴謹,薪酬豐厚,三五年後退役,可領酒館執照,那豈不比做炸魚薯條強。”
周母聳然動容,“開酒吧?”
“那可是一本萬利的生意,”萬新在一旁說:“洋人自開門坐到關門,啤酒灌了一杯又一杯。聊天吹牛練飛鏢看電視,比也們的家還親,屆時,我一定去萬亨酒館幫忙。”
“大哥,你做我經理。”
“沒幾個華人有資格開酒館,不光是有錢辦得到。”
周母磴長子一眼,“你為什麽不去當兵?”
“我年紀比萬亨大,況且,我英文程度太差。”
萬亨說:“我也想在軍中言語班裏把英語練好,真懊悔當年沒好好用功。”
周母低頭,“是我不好,專等你們曠課,在店中幫忙。”
兩兄弟不語。
一年跟不上,年年落後,功課就犧牲在一箱箱冰凍繕魚裏,萬新專在後門等卸貨,咬緊牙關把魚扛進店鋪,萬亨負責炸薯條,一袋袋冷藏五公斤重,一天好賣十多袋,不停的炸成金黃色,沒有這兩名壯丁,如何經營小店。
周母至今才知道虧欠了兩子。
當年?當年能夠活下來已屬萬幸。
她終於低下頭來,說:“你自己保重。”
萬亨鬆一口氣,知道已獲得母親認同。
萬新既高興又苦澀,“恭喜你,萬亨,你終於有脫胎換骨的機會。”
“你呢?”
“我打算到倫敦碰機會,有朋友在芝勒街開賭場,我去做荷官。”
周母失聲問:“我的店怎麽辦?”
“你請夥計幫忙好了。”
那一年過得真快。
林秀枝一絲消息也沒有,漸漸也不再有人提到她的名字。
她如一滴露水,消失在空氣申,隻有周萬亨記得她還是他名義上的妻子。
英軍假期與福利比想像中還要好,回到家中,連周父都嘖嘖稱奇,穿軍裝的周萬亨,英姿楓佩,體格與氣質都大有進步。剪平頂頭,戴軟氈帽,簡直堪稱英俊。
周母看到甚為歡喜,訕訕道:“怎麽戴綠帽子?”
周父白她一眼,“□。”
“還習慣嗎,是否辛苦?”
萬亨但笑不語。
世上有什麽是毋需付出代價的呢。
周父讚歎:“英軍裝備真正齊全。”
這套軍服給周萬亨帶來尊嚴與自信。
“軍中可有歧視?”
萬亨顧左右言他,“我明日去看萬新。”
“你叫他多回家來,說家豪已上幼兒班了。”
他在大班俱樂部找到大哥。
周萬新嘴角刁一枝香煙,正在熟練地招呼人客,看樣子地也升了級,做巡場。
看到萬亨,笑著迎上來,“周下士,你好,什麽風把你吹來。”
萬亨不托好笑。
萬新又故意作羞愧狀,“同你是不能比了,你看我,爛塌塌,一副唐人街流氓狀。”
萬亨沒好氣。
他又朝兄弟擠擠眼,“這裏美女多籮籮,挑一個輸得最厲害的,隨時可以帶出去。”
“我想喝杯咖啡。”
“隨我到休息室來。”
坐下來了,萬亨問:“你眼線廣,有無消息?”
“我連她麵長麵短也不知道。”
萬亨不禁有氣,“你根本沒替我留神。”
“是,你說得對,隻給我一張照片,如何尋人?”
“她長得不普通。”
“咄,出來混的女子,哪個不是大眼睛高胸脯。有什麽特別,哪閑酒館賭坊都有一打。”
萬亨沉默。
“還沒忘記此人?”
萬亨不答。
“快去申請離婚吧。”
萬亨不作聲。
“你不是想報仇吧?”萬新擔心起來。
“不不,”萬亨笑了,“沒有的事。”
“聽我說,萬亨,你根本不認識這個女人。”
“是,你說得對。”萬亨長長歎息一聲。
他獨自去喝啤酒。
與酒保聊了起來,他一心打聽這個行業的榮辱,心中已儲藏不少資料,政府規定的條例也讀得一清二楚,談起來儼然半個行家。
聊得起勁,不覺多喝兩杯,頗有酒意,離開酒館,走到街上,時間已近黃昏,暮色蒼茫,萬亨忽然覺得無比寂寞。
他低頭不語。
是一個初夏,可是街上所見,女郎們都已經穿得相當單薄,忙不迭展露美好的身段。
萬亨看到戲院門口有一個黑發高挑女子,白皮膚,短直發,穿白襯衫、藍色長褲,正與一幫朋友說笑。
他忽然身不由主那樣走近,手塔在她肩上。
那女孩子蒸然回過頭來看看他,她有一張圓麵孔,不不不,不是她,秀枝的下巴尖一點。
萬亨連忙說:“對不起,認錯人了。”
可是那女子笑道:“不不不,沒認錯,你是利口福的周萬亨,我是倫大的曹慧群,記得嗎?”
周萬亨愣在那裏。
人生何處不相逢。
曾慧群上下打量他,“你這就不老實了,原來你隸屬英軍。”
萬亨隻是賠笑。
她微笑,“相請不如偶遇,一起吃晚飯如何?”
“你不是要同朋友看電影的嗎?”
“不看了,碰到老朋友,敘舊要緊。”
老朋友?
“可不是,認識一年多了。”
萬亨被她逗得笑出來。
怎麽可能把她認錯是秀枝,她此刻說的話多過秀枝一年話題。
他打量她,十分訝異:“此刻又流行窄腳褲了嗎?”
曹慧群笑嘻嘻地回答:“有性格兼聰明的我從來不穿醜怪的寬腳褲。”
萬亨又笑,“去何處吃飯?”
他喜歡她,她叫他歡笑,那真是難得的一件事。
那大學生忽然貪婪地說:“請我吃牛排。”
萬亨一征,“好。”一直聽說最餓最髒的是大學生,她倒是不髒,不過看情形的確很餓。
他們的零用去了何處?
過了馬路,曹慧群指一指,“這裏。”
萬亨又一次意外,這一家專門吃美國牛肉、老大碟子捧上來,一塊半公斤半生倘血水大肉,有什麽好吃?
不過,他尊重女士的意願。
“我可以叫最好的牛腰肉嗎?”
“你愛吃什麽都可以。”
曹慧群十分感動,“我一早知道你是好人。”
萬亨又忍不住笑。
“下次,或者你會請我吃龍蝦。”
他溫和地說:“完全沒有問題。”
“一個多月沒吃肉了,隻得芝土來麵包送冷開水,真痛苦。”
“發生什麽事,你的零用呢?”
“借給一位同學回家奔喪。”
萬亨微笑,“那也很有義氣呀。”
肉來了,任何見過此女吃相的人都會愛上她,她先深深嗅一嗅肉香,閉上眼睛,陶醉地唔地一聲,然後,舉案大嚼。
萬亨從來沒有近距離與這個階層的女孩子接觸過,想像中她們十分驕傲嬌縱,可是曹慧群完全不似。
萬亨替她叫了一杯紅酒。
她吃得雙頰鼓鼓。
“甜品?”
“糖醬布甸。”
食量驚人。
一年多沒真正笑過的周萬亨今晚不知多高興。
他一生最寶貴的東西早已遭人騙走,此刻,他已百無禁忌。
吃飽了,曹慧群問:“告訴我,你軍階是準尉還是少尉?”
“希望將來升至那個地步,目前隻是下士。”
“穿上製服的你看上去漂亮極了。”
“不敢當。”
“你幾歲?那麽老成持重。”
“廿三。”
“喂,才比我大兩歲。”
“你剛來讀書?”
“不,明年好畢業了,家裏等我回去做生力軍呢?”
“是家庭生意?”
“祖父留下來一間小小建築公司,曹家男丁傳到我大哥已是第五代做建築師了。”
他再替她叫一杯愛爾蘭咖啡。
曹慧群寫了住所地址電話給他。
“你呢?”
“軍營不方便聽電話。”
她凝視他,“你是不想再請我吃飯吧。”
萬亨又笑,隻得寫一個號碼給她。
“你不愛多話。”
萬亨答:“我不會講話。”
“知道自己不會說話而不多話,就是極大優點。”
萬亨詫異,“真的。”
“當然。”曹慧群十分肯定。
萬亨更加喜歡她。
他用計程車送她回家。
到了門口,曹慧群說:“家母老是勸我不要邀請異性入屋。”
萬亨笑笑,“晚安。”
他走向計程車,終於又轉過身來,見她還站在門口,便笑問:“明晚吃龍蝦如何?”
她雙手掩胸,作暈眩狀,“嘩。”
“六時半來接你。”
她歡欣地開門進屋裏去。
萬亨也覺得意外。
他以為他的心已死,可是不,他的生命力比地想像要強壯,萬亨深深歎息一聲,這一定得自父母遺傳,他們飄洋過海曆盡千辛萬苦,建立新家,更需要百倍勇氣。
他到萬新的宿舍打地鋪。
萬新問:“去了何處?”
“同一女孩吃飯。”
“看,大丈夫何患無妻。”
“宿舍再不收拾要成老鼠窩了。”
“現在還尋不尋人?”
“我還是要找她出來。”
“為著什麽?”
“問清楚。”
“真是傻子。”
“是,”萬亨承認,“我一直是愣小子。”
“幼時潛水捉鮑魚,閉氣至麵孔發紫胸口痛的也是你,還差點昏死,叫老媽擔驚受白。”
萬亨不響。
“聽說軍隊甚為黑暗,可是真的?”
萬亨一征,一個賭檔巡場還怕黑暗?他失聲暢快大笑起來。
萬新悻悻然說:“你心情大好了。”
萬亨見一隻黑色油光水滑的大老鼠溜過,丟出一隻鞋子,可是沒扔中。
萬新換一件衣服又出去繼繽下一場。
近天亮,他聽得他回來,門外好像還有壢壢鶯聲。
傷心人都別有懷抱。
萬亨醒來已不早,可是萬新猶自扯鼻軒。
他無處可去,替大哥把髒衣服整理出來,拿到自動洗衣場去洗乾淨。
回來之際,萬新已醒。
他打個嗬欠,“怠慢了。”
萬亨勸:“生活如此糜爛也不是辦法。”
萬新不語。
“不如回利物浦等我酒館開張。”
“做說客是你此行目的吧。”
萬亨笑笑,“爸媽怪寂寞,二人最近都大量脫發,燈光下頭皮發亮。”
萬新也覺側然。
“今晚我返回軍營。”
“你自己當心,切勿為外國人賣命。”
萬亨不禁好笑,“是,我們生為中國人,死為中國鬼。”
萬新噴出一口煙,宿舍陋室空空,更見寂寥。
“那女孩是什麽身份?”
“大學生。”
萬新不置信地瞪著兄弟,“這不是自尋煩惱嗎?”
萬亨卻說:“有時候,身不由己,也隻得勇往直前。”
“我不相信這一套。”
“所以你婉拒了許多締情的大學女生。”
“萬亨,”他跳起來,“你信不信我掌刮你?”
萬亨笑著逃走。
曾慧群愛吃,他去買了許多美味的罐頭食物給她,火腿、煙豪,蛙魚,油爛筍,椒醬肉……以及一籃子即食麵,後來又加一束嫩黃色洋水仙。
她一開門看到,感動至淚盈於睫,半晌說:“從來沒人對我這麽好。”
這已是周萬亨最佳報酬。
公寓很考瑚,可是太久沒有收拾,玻璃茶幾上灰塵厚得可以寫字,曹慧群的確在幾上寫了若幹電話號碼。
他忍不住幫她執拾。
近窗一角堆滿書本與筆記簿,看樣子她是個勤力的好學生。
萬亨走近。隻見密密麻麻都是用手寫的筆記,一疊一疊,亂中有序,他沒打算細看,自問也看不懂。
慧群往地下一坐,“看到沒有,成績都是甲等。”
萬亨卻問:“為什麽學生都喜歡坐地下?”
她答得好:“人生隻有這麽幾年舒暢日子,再不放肆,還待何時。”
萬亨不禁羨慕起來,“真的歡樂?”
慧群肯定地頷首。
“那多好。”
“你呢?”
萬亨一征,“我寄望將來。”
“有將來更值得慶幸。”
曹慧群天性樂觀,在她眼中,一切世事都是美好,烏雲鑲著銀邊,雨過必定天青。
萬亨對她更加好感。
慧群一骨碌起來,“出去吃飯吧。”
他沒有食言,請她吃最好的海鮮。
“你現駐何處?”
“李茲。”
“幾時回去?”
“明天一早。”
“早到幾時?”
“清晨六時出發。”
“哪個火車站。”
“柏定登。”
“會不會再約我?”
“一個人吃龍蝦沒意思。”
她笑了,把手按在他手上。
那樣小而白哲的手大約隻好寫寫筆記,他很珍惜這一刻,他握住她的手。
她說:“會想念你。”
“我可以與你通電話。”
“約好一個時間比較方便。”萬亨想一想,“如果可能的話,早上七時如何?”
“非常好。”
“一言為定。”
第二天清早下麵筋那樣粗的大雨,火車站上同僚都穿看軍披風雨衣,周萬亨自不例外。
忽然有人叫他:“周,周,這邊,有人想見你。”
他轉過頭去,看到曹慧群站在簷蓬下向他招手。
真沒想到她會來送他。
曙光下她小小圓臉像安琪兒。
她沒有雨傘,頭發早已打濕,外套一搭搭水印。
萬亨走過去,把雨衣脫下披在她身上。
“順風。”她說。
他點點頭。
“雨衣可以送人嗎?”
“當然不行。”
“那怎麽辦?”
“我可以說遺失了。”
“長官會追究嗎?”
“不致於降級。”
她拉著衣襟笑了,寬大雨衣穿她身上看上去像小孩子穿大人衣裳。
他擁抱她一下,轉身回到月台上車。
有人問他:“你的女朋友?”
萬亨的英語雖然大有進步,可是也還不知道“我哪裏有那麽好福氣”該怎麽說。
他一路沉默。
回到軍營,天天繼續操練。
爬在戰壕中,身體當跳板那裏被同僚踏過,有人一不小心踩到他臉上,萬亨整張麵孔栽到泥漿裏,吃了一嘴汙水,這事若給慧群知道了,一定也是經驗而並非不幸。
樂觀的慧群心中沒有壞事。
那邊廂的她穿著他的雨衣上學。
同學驚豔,“何處得來如此標致大衣。”
“呃,軍用商店。”
“是嗎,我怎麽從來未見過。”
“你得仔細找呀。”慧群喜孜孜說。
每天睡覺之前,她把電話放到床頭,專等他與她說幾句。
要待很久之後,她才發覺,咦,這不是在談戀愛嗎,已經來不及了,但是心中非常高興。
仍然與其他男孩約會,不過他們不是人文弱,就是不夠慷慨,還有:話太多,要求十分過份,男子氣慨不足。
心中漸漸隻餘一個人。
“生活如何?請向我報告。”
“犯了腳氣病。”
“容易醫治嗎?”
“這是軍人最常見毛病。”
“是靴子穿太久了吧。”
“長時期站在潮濕地方,無可避免。”
“嗯,職業病。”
“大學生有無職業病?”
“有,懶惰。”
萬亨忍著笑,“告訴你一個消息。”
“好消息還是壞消息?”
“對龍蝦來說是壞消息。”
“啊,我幾時可以見你?”
“下個星期三。”
慧群歡呼。
他星期二晚上就到了。
星期二一清早找到她學校去,快放暑假,學生心情不一樣,走路帶看跳躍之意,人群中,他迅速看到了她。
電光石火間她的目光也發現了他,自草地另一頭奔過來,兩人緊緊擁抱。
慧群說:“真末料到會那樣想念你。”
萬亨笑嘻嘻,“一定是罐頭全吃光了。”
“家裏催我回去過暑假。”
“你的意思呢?”
慧群看看他,“你又往何處?”
“軍人無暑期,我將派駐北愛爾蘭。”
慧群聞訊睜大雙眼,半晌頓足,“可惡。”
“為期三月。很快可以回來。”
慧群淚盈於睫,“那是世上最危險的地方之一。”
“看,看,在大街過馬路亦有危險。”
“坦白說,若非爭北海油田,這場仗打不起來。”
萬亨維持緘默。
慧群籲出一口氣,“所以你特地來看我。”
萬亨豁達的答:“也許以後見不著也說不定。”
“你也知道危險。”
萬亨說:“陪我回利物浦探父母如何?”
“見伯父母?”
“怕不怕?”
慧群破涕而笑。
“請別告訴他們我往北愛,三個月很快過去,我不想也們擔心。”
“你可知道戰事中誰是誰非?”
萬亨過一刻答:“我隻知接受命令。”
當天下午她便隨他回家。
周太太一打開門,好一個意外驚喜,一看就知道那女孩身份矜貴,氣質全然不同。
她有失而複得之喜,連忙把老伴喚出來招呼曹小姐,又讓孫子見過人客。
喝過茶之後他倆出去逛街,周母說:“萬亨否極泰來。”
隻聽得周父哼地一聲,“齊大非偶。”
周太太不服,“你又何用自卑,無故小窺親兒。”
“你知道什麽,社會地位一級級高低分明,差一等即是差一等,木門對木門,竹門對竹門才有幸福。”
周太太氣結。
曾慧群與周萬亨騎看腳踏車到山崗,參觀那所著名大教堂。
“山腳那堆瓦礫是什麽?”
“二次大戰遺跡。”
“什麽,到今日尚未修複?是故意保持舊狀來警惕世人吧。”
“不,因為政府缺錢重建。”
慧群駭笑,“這樣窮還這樣驕傲。”
“值得向這個國家學習可是。”
“被你提醒才知道什麽叫人窮誌不窮。”
“不過市容破爛真正難受。”
與慧群在一起,連談國家大事都變得如此有趣。
“畢了業你是要回去的吧。”
“立刻走。”
“你好似一點猶疑地無。”
“你說得對,自小我一是一,二是二,讀書,到處一樣居留,則不必了,”忽然想起萬亨是老華僑,隻得補一句,“我無親友在此。”
萬亨假裝沒聽出來。
自幼在店堂討飯吃,最懂得息事寧人,沉默是金,多難聽的話都可以當作耳邊風。
慧群推著腳踏車,與他一起走下山坡。
那天傍晚,曹慧群在周家吃飯。
由周父親自下廚炒了一大碟咕嚕肉。
周太太渴望客人會幫她洗碗,可是那位曹小姐站起來走到書房看周父寫字,並不打算做那等婆媽瑣碎的事。
周父大筆一揮,寫的是“開到荼糜花事了”。
還沒喝咖啡,萬亨就說:“我送客人回家。”
他不想她久留,怕她好奇,終於會問起什麽叫白鴿票。
在門外慧群問:“這麽晚駕車回倫敦?”
“試試看。”
“要不,北上到湖區觀光。”
萬亨笑著看她,“是否一個人書讀得多了就會對天地萬物都發生無比興趣?”
慧群神氣活現地回答:“不,因為我個性一向明敏過人,生動活潑。”
萬亨別轉頭去笑出來。
隻要有得笑,笑能醫百病。
這次出發,連萬新都來送他。
“自己保重,平安歸來。”
萬亨大力點頭。
忽然,萬所說:“有人見到她。”
萬亨愣住。
“在曼城大統華餐館,據報訊的人說,真人比照什還要好看,證件都足真的,但是神色倉惶,故有點疑心。”
萬亨臉色驟然變得很壞。
“回來再算。”
這時,慧群也到了。
萬新十分訝異,沒想到兄弟這樣有辦法,女伴一個比一個出色。
曾慧群那清逸氣質簡直叫他自卑,他朝他們擺擺手便離去。
其實慧群也沒說什麽,她伸手去摸萬亨軍服領子,半晌才說:“等你回來。”
火車上坐對麵的同僚是個二等兵,看樣子比他更年輕更緊張,發顫的聲音經經問周萬亨:“你有無殺過人?”
萬亨相當鎮定,“沒有。”
“你打算殺人嗎?”
“不。”
“敵方要殺你,可怎麽辦呢?”
“自衛。”
“錯手殺了他的話,又如何是好?”
周萬亨自背囊中取出一句糖果,“吃點巧克力。”
那年經的一雙手猶自抖個不已。
恐懼真是人類大敵,萬新說,初移民來利物浦,時常聽見母親在晚上哭泣。
原野在火車窗戶隆缽隆垢地往後退,周萬亨最喜歡看到成群綿羊,羊身上都有一搭油漆記認,走失了方便認領。
他脖子上也掛著刻了姓名兵階的金屬牌子,萬一有何不測,方便認領。
可是周萬亨知道他會平安歸家,光榮退役,開設一間叫做兄弟的酒館,他充滿信心。
那一天,曹慧群上學時發覺有警察在校門口。設崗檢查證件書包。
“什麽事?”
“有線報說校舍被人放置炸彈。”
“可有發現?”
“經搜查後無所獲,然而安全為上,人人都要搜身。”慧群跟著同學魚賈而入。
到了圖書館立刻找報紙看貝爾法斯特新聞。
同學在一旁看到可怖新聞圖片喃喃說:“毫無意識的殺戮。”
慧群不出聲。
“幸虧十分遙遠。”
不不,一點也不遠,息息相關。
慧群寫信給萬亨。
“稍後我將返家見父母,上次見麵,發覺家父頭發已逐漸稀疏,十分震驚難過。”
“暑假返來,仍然住在老地方,記住與我聯絡。”
定期一個禮拜一封信,小小秀麗淡藍色信殼,外人一看就知道是女友寄來。
萬亨每次接到信,心中都得到鼓舞、每張紙看很多次。
“愛爾蘭眼睛真會微笑嗎,湖光山色則肯定是美麗的。”
三個月都沒有離開過北愛爾蘭,即便放假,也不過在營地喝上一杯。
每天荷槍實彈巡邏,意料中事終於發生,先是看到一大群白鴿受驚飛起,接著聽見愴惶的腳步聲,萬亨立刻警覺地伏下,刹那間對麵馬路一輛公路車爆出強光。
整部車子被氣流卷至半空,乘客象兵兵球那樣摔出車窗,化為糜粉,四肢殘骸隨意散落路旁。
周萬亨目光一直未曾離開過那兩個凶手,立刻爬上來呼召夥伴追出去。
那兩人逃進窮巷,轉過頭來,舉起槍械,萬亨毫不猶疑先下手為強。
事後上級囑他去看心理醫生。
他失去嗅覺,無論聞到什麽,都是一陣血腥氣。
漂亮的女軍醫溫言安慰他:“這是一種心理障礙,待情緒平複,內疚消失,便會俸愈。”
周萬亨臉上從此添了滄桑之意,他比往日更加沉默。
他並沒有將他的遭遇告訴任何人。
上級傳他到辦公室,愉快地對他說:“派你駐香港可好?”
“是,長官。”
“恭喜你!周中士。”
“謝謝你,長官。”
離營第一件事是到曼城大統華飯店。
詳細打探過,肯定那確是林秀枝,匆匆來,匆匆去,像是一隻受驚的動物,時時往背後看,彷佛怕人追蹤,做事心不在焉,手腳不算勤快,可是人長得漂亮,小費往往收大份。
“有沒有說下一站到什麽地方去?”
“好像是阿姆斯特丹。”
“嗯。”
“她英語相當流利,應無問題,不過─”“不過什麽?”
“帶著嬰兒,怎麽走得遠。”
嬰兒?周萬亨霞驚了。
“剛會走路,十分可愛,但明顯地乏人照顧,小衣服不夠大,也洗得不夠勤快。”
半晌萬亨才問:“那孩子叫什麽?”
大統華的店主想一想,“姓周,她叫她寶寶。”
這時的周萬亨已非吳下阿蒙,可是聽到這個消息卻還是氣得說不出話來。
這女子至今還在剝削他,他連她的手部沒碰過,她卻誣捏孩子屬於周家。
半晌,他才告辭離開大統華。
他正式找了一名律師。
那女律師是李茲大學法律係畢業生,剛出來工作,年輕、熱心、有朝氣,叫馬玉琴。
一聽個案,噫地一聲,“不得了,此事可太可小,將來爭起產業來,可真麻煩了。”
周萬亨低下頭,“我沒有錢。”
“那麽,名譽也是重要的。”
“可以怎麽做?”
“我方在全國登報一星期請她出來見麵,如不,則單方麵申請離異。”
不知怎麽,此刻萬亨經已死心,生命太苦太短,不值得為這樣一個女子死纏爛打,你若無心我便休。
馬律師送他出門,忽然很關注地問:“北愛局勢如何?”
萬亨訝異,“你怎麽知道”“你襟上十字英勇勳章隻在彼處頒發。”
讀書人見識多廣無所不知。
萬亨欠欠身離去。
這下他再也忍不住,立刻與慧群聯絡。
慧群聲音十分鎮靜,可是有一股喜孜孜之意在八十哩路外都感覺得到,“回來了,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萬亨隻是笑。
“我馬上回來見你。”
“不必這樣鄭重,暑假過後─”“這裏悶死人了,我巴不得立刻走。”
女大不中留。
一邊有家長關心地問:“那是誰,因因,你同什麽人說話?”
電話已經掛斷。
這次見到慧群,他與她談到將來。
“我記得你說過不想在此居留。”
“你有什麽建議?”
“對打理一家酒館可有興趣?”
慧群隻是笑。
“可予你百分之十股份。我與父兄各占三十。”
“無功不受祿。”
“工作十分辛苦。”
“我還是比較喜歡白領身份,下了班客串則不妨。”
“倫敦近郊有一個新區叫伊士頓,半獨立洋房還算廉宜,要不要去看看?”
慧群忽然醒覺到這是他含蓄地向她求婚。
她有點茫然,抬頭看看夏日輕柔的藍天白雲。
要退縮的話,現在還來得及,不然,就得一輩子與一間酒館主人斯守,每日到了鍾數打鈴逐客,在後巷監察夥計把啤酒桶抬進地庫……
他父母思想古舊保守,寸步不離唐人街,他小時候沒把書讀好,英語口音與文法全不對,老實說,連他的粵語亦帶奇怪鄉音,與城市人說的不一樣。
可是有很多時很多事,一個人需聆聽她的心。
她聽見自己說:“明日去伊士頓看看。”
她隻知道,與他在一起,無比歡欣。
倘若這還不足夠,也太貪心了。
將來怎麽樣走著瞧吧。
萬新問:“仍是那個大學生?”
“是。”
“那麽,這個要你覆電的女律師又是誰?”
“你怎麽不早說。”萬亨跳起來。
“我根本不知你搞什麽鬼。”
他到了馬律師處。
“有消息了?”
律師搖搖頭,“她很聰明,離婚手續煩瑣耗時,屆時她可能獲得公民身份。”
“我打算再婚。”
“恭喜你,可是,伴侶知道這件往事嗎?”
萬亨不作聲。
“這種事,是越早坦白的好。”
萬亨說:“謝謝你的忠告。”
那日,他幾次三番張口欲將往事從頭說一遍,可是終於開不了口。
連他自己都不知道,事情是怎麽發生的,又怎麽解釋,他不怕她不原諒他,他怕她驚訝:這樣無知愚昧的一家人,歸根究底,他怕失去她。
他說不出口。
晚上,兩兄弟兒興高采烈談將來的事業。
“父親決定參股支持。”
“你呢?”
“我是窮光蛋,不過們船上的三斤釘說什麽都會拿出來。”
“我可向軍方貸款。”
“這月酒館堪稱是打出來的江山。”
萬亨不語。
“調駐香港好呀,宿舍寬大,在鄉郊大可稱王稱霸。”
萬亨仍然不出聲。
“來,一齊去吃宵夜。”
“我肚子不餓。”
“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真猥瑣。”
“大學生又不知道,怕什麽。”
“要不淨吃宵夜,要不你一個人去。”
“好好好。”
到了芝勒街,萬新伸手指一指,“二樓,全新人班,招呼熱情。”
萬亨瞪大哥一眼。
“你從來對我都沒有這種嘴臉,是怕我失禮大學生?做人何必這樣辛苦高攀。”
萬亨沒好氣,走進粥麵店。
還沒坐好,就聽見對街有掙紮尖叫聲。
萬亨回過頭去。
萬新按住他,“不管你事,低頭,裝看不見。”
萬亨已經看到是兩條大漢強行拉扯一個女子上車,如不援手,那女子慘不可言。
他撥開大哥的手推開門。
萬新一味在身後喝他:“萬亨,與你無關,別找麻煩。”
可是已經來不及了。
萬亨已經過了馬路,同時揚聲:“兄弟,什麽事?”
兩名大漢住手,上下打量周萬亨。
他們一人一手仍然如老鷹抓小雞般攫住那女子,她掙紮無用。
周萬亨說:“這好像叫非法拘禁。”
大漢傑傑笑起來,“莫非閣下想報警。”
“欠你什麽?”
“當然不是一個香吻。”
“欠多少?”
萬新連忙過來打圓場。
大漢認識他,“周萬新你不做巡場想做什麽?”
“通融一天,通融一天。”
也許是周萬亨那雙炯炯有神的大眼,也許擄人幼索確是犯法行為,那大漢厲聲說:“我認得你,給你一天,人跑了唯你是問!”
這種惡霸哪有走得那麽容易,哼地一聲,順手一堆,將女子推跌在地。
那女子不偏不倚坐跌在陰溝的垃圾堆中,像一隻被人丟棄的洋娃娃,身上殘舊的紅色織錦旗袍形容得她更加樵粹,的確不是每個人都有資格穿紅。
萬新在一邊跌足,悻悻然,“聽到沒有,這筆帳,竟算到我頭上來了。”
萬亨且不理他,伸手去將那落難的紅顏自陰溝中拉起來。
她跟槍地站好,把頭發撥到一邊,輕輕說:“謝謝兩位。”
萬亨正欲回答,看到她的臉,呆住了。
慘澹的燈光下看到約五官雖然扭曲羞慚苦楚,可是一雙晶瑩的大眼睛卻仍然似會說話。
萬亨的手先歉籟地抖起來,是她,不錯是她。
踏破鐵鞋無覓處。
這女子正是林秀枝。
他早已把她的容顏刻蝕在腦海中,一生一世忘不了,心中已模擬過無數次,再度見麵,該說些什麽才好,是怒是罵,該討還公道還是公事公辦,抑或拉宮究治。
可是該刹那他除出顫抖竟什麽反應都沒有,這個拿英勇勳章的年輕軍人此時的勇氣不知去了何處。
“兩位先生貴姓?”
萬亨更加震驚,她不認識他,她竟沒把他認出來,他感慨得無以複加。
他還是她名義上的丈夫,他天天等地良知發現與也聯絡,而結果,原來她連他相貌五官都早已遺忘。
這時,連周萬新都疑心起來,畢竟,俱樂部裏女侍應不是個個長得那麽漂亮,他說:“小姐,你看上去十分麵熟。”
萬亨再也忍不住,輕輕說:“你不認得我了。”
電光石火間,萬新已經明白這是什麽人,忽然喃喃地胡亂用起成語來:“天網恢恢,疏而不漏。”
萬亨輕輕追問:“你還是想不起來,可是?”
林秀枝退後一步,這又是誰,莫要是走了一對煞星,卻來一雙無常。
她臉上顯露出恐懼的神色來。
周萬亨凝視她,“林秀枝,真沒想到你到了今天這種地步還不願現身解決問題。”
她張大了嘴,一臉錯愕,這濃眉大眼,英俊豪邁的年輕男子是誰?根本不似唐人街人物,在何處見過,為何仗義救了她,又咄咄逼人地審問她?
周萬新實在忍不住了,冷笑一聲,“林秀枝,別假裝癡呆了,站在你麵前的便是你丈夫周萬亨。”
林秀枝本來已經沒有人色的麵孔此刻更如去了三魂七魄,她征征地看看周萬亨。
這是他?
不不不,怎麽可能,同她結婚的是一個遲鈍的鄉下小子,衣不稱身,言語無味,手指捆黑邊,粗糙不堪,是以她想都沒想過要同他斯守終身。
眼前這年輕人神態穩重氣宇軒昂,怎麽會是周萬亨。
萬新沒好氣,“林秀枝,這次再也不會放你走,你好歹要對騙婚一事作出交待。”
萬亨仍然沒有提高聲音,“我們借個地方說話。”
林秀枝垂下頭。
這時,萬亨發覺她身上沒有外套,正冷得打移蒙,北國的夏天晚上氣溫並不高。
萬亨覺得不忍,脫下外套,蓋在她肩上。
林秀枝一震,外套自他身上除下,尚餘體溫,十分暖和,她征征地跟也走,命運再一次把他倆拉在一起,她無話可說。
萬亨忽然轉過頭,“你可要回去照顧孩子?”
她低聲答:“孩子在保母處。”
萬新一半是諷刺她,一半是真實感慨:“給你居留又怎麽樣,你以為這麽容易活得下來?”
林秀枝不出聲,片刻,征征落下淚來。
她用手指抹去眼淚,十分詫異,怎麽了,多辛苦打困籠都未曾哭過,兩年來一直死撐,在各唐人埠打滾,但求溫飽,今天這種尷尬事不過是家常便飯,怎麽會使她倘眼抹淚?
她跟在周氏兄弟身後,有種返了家鄉的感覺。
到了宿舍坐下,萬新說:“你們慢慢談。”
他出去了。
陋室內隻餘他們夫妻二人。
真是可笑,兩人已兩年多沒見過麵。
萬亨說:“我一直在找你。”
林秀枝愕然抬起頭來,不,不是因為他一直找她,而是她發覺周萬亨連聲音都不一樣了。
現在他的語氣堅定沉著,措辭簡潔扼要,在短短兩年間,他竟脫胎換骨。變了另外一個人。
若果一開頭他就是這樣的人,她也不需要逃婚了。
可是當日的他外型邋遢,口齒不清,一點主張也無,她不願跟著他生活。
這個問題周萬亨一直想問,今日終於有了機會,他看看她,“你我無怨無仇,為何傷害我?”
林秀枝答不上話來,她低下頭,用手掩住臉,“對不起,我錯了。”
萬亨深深歎氣,一聲抱歉,改變了他的生命曆程。
“那筆錢……將來還給你。”
萬亨沒好氣,“你朝不保夕,別作任何承諾了。”
見她手腳皆有擦破的地方,取出消毒藥膏及膠布給她。
她忽然決定把事情經過說一說。
“認識你的時候,我已經懷孕。”
萬亨不出聲。
“我遇人不淑。”
是有一種悲劇型的女性,無論選擇什麽,結果都是錯。
“他難道不負責任?”
秀枝抬起頭來,很平靜地說:“他假裝不認得我。”
萬亨為之側然。
他替她療理傷口。
終於碰到了她的柔荑。
“我急急要找出路,於是串通媒人與朋友騙婚,順利拿到證件。”
萬亨問:“那不是你的兄嫂?”
“不,那是一雙即將移民的夫婦,房子早已賣掉,我當然需付他們代價。”
萬亨啼笑皆非。
“媒人拿了你給我的其中三百鎊。”
萬亨說:“不算貴了。”
林秀枝見他不打不罵,居然還有心情說笑,不禁羞慚落淚。
“我登報找你,看到沒有?”
她搖搖頭。
“既然碰了頭,請隨我去辦離婚手續。”
林秀枝像是聽到了最意外的事一樣,“離婚?”
她心身受到重創,根本無法理智地處理生活上大小事宜,可憐這麽秀美的軀殼竟被如此糊塗的靈魂操縱。
“是,離婚,各奔前程,自此男婚女嫁,互不幹涉。”
林秀枝又垂下頭,那楚楚可憐之態會使任何陌生人誤會負心的是周萬亨。
萬亨終於忍不住問:“你現況究竟如何?”
說到自身,秀枝好似不甚煩惱,她居然笑笑答:“欠債,狼狽,什麽前途都沒有。”
“為什麽不好好工作?”
“帶著幼兒,無人保護,人人想揀便宜,被拒者心有不甘,伺機報複。我沒有學曆,沒有技藝,隻得做粗工。”
她輕經用一隻手撫摸另一隻手臂,娓娓埋道出因由,十分動人。
這是他們二人第一次好好交談。
萬亨說:“我本來打算好好照顧你一生。”
秀枝忽然哭了,“你什麽都聽你母親,怎麽照顧妻子?你們不過想找一個孤苦女孩,帶到異鄉,當小店裏幫傭,做牛做馬,閑時還需生兒育女,那又是什麽樣的生活,比現在會好多少?”
周萬亨怔住。
他從來沒從這個角度看過整件事。
自小他在店裏長大,他認為理所當然生活就該是那個模樣。
林秀枝說:“我是不該騙你。”
萬亨揚揚手,“不用多講了。”
陋室裏靜了下來。
過片刻林秀枝問:“我可以走了嗎?”
周萬亨忽然笑了,露出雪白的牙齒,林秀枝從未見過男性擁有那麽漂亮的笑臉。
隻聽得他說:“不不不,你怎麽可以走,千辛萬苦逮住了你,還會放你走?小姐今晚委屈你在此休息,明天一早我們去辦離婚。”
“我的孩子─”“對不起,沒商量。”他把床讓給她,他自己打地鋪。
萬亨熄燈。
不知多少個晚上,他做夢看到她似水般的容顏,此刻,這人就在他身邊,可是,他已不認識她。
萬新十分識趣,不知避到何處去了。
萬亨的鼻子發酸。
他一夜不寐。
相信林秀枝也是。
天一亮他就起來,同她說:“換件衣服出去。”
“我沒有替換衣服。”
“穿我的襯衫褲子好了。”
林秀枝低聲說:“你那麽高大,我怎麽穿。”
萬亨有時也很蠻,“總之叫你穿上。”
秀枝無奈,去拿衣服之際忽然看到了軍服,啊,她徹悟,怪不得這周萬亨已非昔日的周萬亨。
“快,立刻走。”
他像是不想與她再有什麽繆縛,越快斷開越好。
周萬亨像押犯人那樣把她押到市中心。
她懇求:“讓我吃點東西。”
他找到一間小咖啡廳,看看表,“還有半小時律師就開始辦公。”
她低頭看看那杯洗碗水般的咖啡,無法下咽。
她與他好像隻有見過兩次麵,結婚一次,離婚一次。
“我想到洗手間去。”
“不行,你給我坐下來。”
“請求你。”
“我永遠不會再相信你。”
他含淚說:“我可以叫警察。”
“盡管叫好了。”
她隻得默默垂頭。
萬亨看看表,“時間到了。”
他拉起她就走。
馬玉琴律師看到他倆,訝異得說不出話來,他居然找到了她。
這對年輕夫婦穿看一式白襯衫粗布褲,臉容雖然略見憔悴,可是仍然不失俊美,看上去確是一對,她猜不透女方為何會成為逃妻。
當下,馬律師把文件攤開。
“林女士,請在此簽署。”
林秀枝抓起筆,手一直顫抖。
周萬亨鐵青看臉,一言不發。
秀枝忽然丟下筆,“不,我不簽。”
馬律師第一個站起來,“林女士,你從來未曾履行婚姻責任,存心欺騙。使我當事人身心受到重創,你良知難道不受譴責?此刻又何故刻意留難?”
林秀枝淚水歉籟流下,“我不離婚。”
馬律師斥責道:“荒謬,你根本從來沒有結過婚。”
周萬亨為之氣結,“你想怎麽樣?”
“我要想清楚。”
馬律師仗義執言:“林女士,你有欠公道。”
林秀枝不理那麽多,她站起來奪門而逃。
“喂你!”
周萬亨擺擺手,“隨她去。”
“為什麽?”
“無謂勉強。”
“先生,”律師急起來,“你不是在準備婚事嗎?”
“我們可以等。”
律師很佩服他的氣度,“我願意替你的不幸作證。”
萬亨苦笑,“看到沒有,她一而再,再而三的作弄我。”
“林女士是一個不為他人看想、自我中心、極端自私的人。”
同曹慧群的性格剛相反。
他離開馬律師辦公室,才過馬路,就發覺身後有人跟梢,他此刻有軍人的營覺,立刻轉過頭,那人閃避不及,他發覺她是林秀枝。
他再也沉不住氣,“你還想怎麽樣?”
她走近,“我身無分文。”
他立刻自口袋掏出鈔票給她。
“我居無定所……”
“對不起,一切與我無關。”
“請收留我。”
萬亨終於聽到了世界上最荒謬怪誕的建議,他訝異於這女子的厚顏無恥,他舉起雙手,“沒可能,請你立刻走。”
“我己走投無路。”
“那是你的事。”
可是她仍然跟在他身後。
萬亨氣苦,轉過身子來說:“有兩年時間,我天天等你回心轉意,打算與你好好過日子。”
她不出聲。
“現在太遲了。”
“你有了別人?”
萬亨回答:“是。”
“比我好百倍?”
“十分真確。”他見一部公路車駛近,立刻跳上去,他沒有再回頭看她。
半途他轉車往飛機場接曹慧群。
他早到了幾個小時,卻不以為苦,看遍了所有的報章雜誌才等到她,但一切都是值得的。
慧群容光煥發地走出來,家裏食用想必上佳,一個假期把她調養得豐碩了,看到萬亨,緊緊擁抱。
萬亨有點心酸,他硬咽地說:“一日不見,如隔三秋。”
慧群回答:“彼此彼此。”
他憔悴了,不知怎地沒刮胡須,穿便裝,心思彷佛有點恍惚,是為著想念她的緣故“北愛生涯不易過?”
萬亨苦笑,“不要再提了。”
“像人間煉獄吧。”
“所有戰場都是修羅場。”
“可憐的人。”
“現在才知道和平是何等可貴。”
“戰爭不會拖很久了吧。”
“嘿,這是一場永遠不會停止的鬥爭。”
“不是一直有議和的意思嗎?”
萬亨搖搖頭。
“暫時不要說這個了,我同爸媽提起你。”
萬亨有點緊張,“他們意見如何?”
“這就是我的福氣了,自小他們一直對我說,隻要是我喜歡的人,隻要他對我好,他們一定支持我。”
萬亨十分感動,“你有無說我是軍人?”
“有。”
“有無說我窮?”
慧群仲手去撫摸他臉上的胡子渣,“有。”
“有無說我沒有文化?”
“可以猜想打算開酒吧為生的人大抵不會是文學博士。”
“他們不嫌棄我?”
“希望盡快與你見麵。”
上天還是公道的,周萬亨覺得他得著的比失去的多。
他握著慧群的手,把臉埋在其中。
“喂,你怎麽了,自戰場回來,反而變得婆婆媽媽。”
“說得對,”他抬起頭來,“大丈夫流血不流淚。”
不愛講話的他看到慧群有滔滔不絕的話題,漸漸怨鬱之氣盡消。
慧群給他看一張銀行本票。
“嘩,這是筆钜款。”
“是爸交我投資。”
萬亨一聽,立刻明白,“不不不,我不可用你家的錢。”
“伊士頓那幢房子,我爸認為是一項好投資。”
萬亨斬釘截鐵,“不可以。”@慧群笑,“我搬進去住,總不需徵求你同意吧。”
“你讓我安排我們將來生活可好?”
“兩個人共同生活應該有商有量。”
這個話題一直持續到深夜。
萬亨是個守舊的人:女友在他家過夜不妨,他留宿她處,太沒誌氣了。
回到萬新處,他來開門,“你回來了。”鬆口氣。
“什麽事?”
“請看。”
林秀枝帶著一隻皮箱坐在裏邊,手裏抱著一個熟睡的幼兒。
萬亨倒抽一口冷氣,不信這是真的。
萬新問:“怎麽辦?來了大半天了,說是走投無路。”
兩兄弟都不是有膽色抓起婦孺扔了出街的人。
林秀枝垂著頭默不作聲。
看樣子的確已走到盡頭,前無去路,後有追兵。
那孩子忽然蜢動一下,包著她的舊毛巾落下,露出一個毛毛頭,叫人側然。
兩兄弟麵麵相覷,萬新拚命搖頭。
萬亨心想,把她們母女掃走倒也容易,可是以後她倆淪落在坑溝,他可受不住良心責備。
他坐下來,過了很久很久,才間:“吃過飯沒有?”
林秀枝如雕像一般,動也不動。
萬新代答:“孩子吃過我做的鶴蛋麥粥,很是喜歡,一吃一大碗。”
萬亨點點頭。
萬新輕輕說:“記得你陪我到馬嘉烈處取回家豪嗎,孩子無辜,推己及人。”
萬新也是善心人。
他走過去,自林秀枝懷中接過幼兒,“你且去休息。”
秀枝已筋疲力盡,她麵無人色撐起來,跟傖走進臥室。
萬新喃喃自語,“到底相識一場。”
“孩子與我無關。”
“我知道。”
兄弟倆互相拍打對方肩膀。
“你當心大學生誤會。”萬新一直那樣叫曹慧群。
“我會盡快向她解釋。”
“大家睡吧,累死人了。”
萬所說得不錯,當晚人人睡得做死豬一樣,萬籟無聲。
萬亨忽然醒來,是因為有一隻小手輕輕撫摸他的臉,那隻柔軟溫馨的心手是真正的小手,他睜開眼睛,看見那孩子站在他身邊,笑嘻嘻,手在他臉上摩婆。
他感動了,溫柔地笑,“你醒了,可有替換衣裳,洗個澡好嗎,肚子可餓?”
萬新探頭進來,“都準備好了。”
“奇怪,”萬亨說:“你怎麽服侍起別人的孩子來。”
萬新搔搔頭皮,“我喜歡女兒。”
親生兒卻丟在母親處不揪不睬。
廚房傳出噴香牛乳烤麵包,萬亨抱起幼兒,先喂她吃飽,然後幫她沐浴。
他蹲在浴缸邊與小美人寒暄:“你叫什麽名?”
“寶寶。”
“幾歲?”
“快五歲。”
“哈哈哈,老實一點。”她們總是充大直至真正老大。
“兩歲。”終於招供。
他替她換上乾淨衣服,給她一隻足球玩。
一邊說:“曼聯最近老是贏利物浦。”
萬新忽然放下茶杯,“孩子母親倒是睡得真甜,到現在還沒醒來。”
兩兄弟四目交投,凝住,兩人同時跳起來搶到臥室門前,大力踢開房門,隻見林秀枝和衣向裏躺著,一動不動。
萬亨示意萬新站在門邊。
他走近去經經撥過林秀枝身子,一看,隻見她臉如金紙,氣若遊絲。
“不好。”這一驚非同小可。
萬新十分有經驗,立刻打緊急電話叫救護車。
小女孩蹣跚走近,“媽媽,媽媽。”
萬亨本來呆若木鶴,為著幼兒,不得不故作鎮定,“媽媽睡著了,別吵她。”
孩子十分乖巧,返到外邊。靜靜坐下。
救護車嗚嗚來到。
萬新說:“你跟車,這裏有我。”
“拜托。”
“喂,大學生找你,我該怎麽說?”
“陪朋友進了醫院。”
救護人員進來一看,立刻說:“瞪孔已經放大”,迅速給氧氣罩,放上擔架。
“先生,病人是你妻子?”
到這個時候,有理也說不清,周萬亨隻得承認:“是。”
林秀枝一直昏迷。
萬亨在病房外等候消息。
絕望的人做絕望的事,也許,她已盡了所能,認為力氣已去到盡頭,再也沒有生路,故此想一手結束生命。
不知怎地,她認為可以把幼女交給萬亨,直覺認為他可靠。
可憐的母牛。
萬亨深深歎口氣。
看護出來說:“她蘇醒了,尚未脫離危險,你可以進去看她。”
萬亨連忙站起來。
看護說:“不要超過五分鍾。”
萬亨走進病房。
秀枝鼻子與手腕均搭著管子。
她微弱地睜大雙目,流下淚來,嘴巴不能言語。
萬亨握住她的手,“你看你,一次又一次陷我於不義。”
秀枝無言。
“人們會怎麽想?他們會說我虐妻。”
秀枝閉上眼睛,淚流滿麵。
“環境這樣窘逼,應該早點來找我們,總有辦法,出院後你可以到利物浦,記得那間炸魚薯條店嗎?江湖救急,權且屈就,養好了身體,海闊天空,哪裏都去得,老話說留得青山在。”
秀枝十分羞愧。
“你至少做對了一件事,孩子帶到此地,會有更好前途。”
看護進來趕人。
“至要緊活下去,我明日再來。”
回到家,他倒在沙發上。
萬新問:“救回來了?”
做點點頭。
發覺屋子裏添了許多幼兒用品及玩具。
“都說好看的女人最有辦法,這一個好像特別笨。”
幼兒走過來問萬亨:“你是誰?”
“我是叔叔。”
“媽媽去了什麽地方?”
萬新側然說:“一直問要媽媽。”
“媽媽身體有病,去了醫院。”
孩子睜大雙眼,懇求說:“帶我去見媽媽。”
“明天同你去。”
“這孩子一點麻煩也沒有,自己玩自己睡自己會得上廁所。”語氣充滿憐惜。
稍後萬新去開工,萬亨與孩子斯守,相處融洽。
他腦海中漸漸拚出一幅完整的圖畫。
本來林秀枝可能打算帶著孩子嫁過來,終於改變主意,認為他不是她的終身對象,繼而擺脫他。
她對他沒有感情,即便在最潦倒時刻,她仍然認為他配不起她。
這已經不重要,萬亨呼出一口氣,無論如何,即便是陌路人,他也希望她活下去。
第二天,他攜同孩子去探訪林秀枝。
林秀枝顫魏伸出手來擁抱幼兒。
看護說:“下午可轉入普通病房。”
萬亨放下了心。
他走出走廊取杯水喝,一抬頭,看到了曹慧群。
慧群一臉狐疑之色,聲音不甚踏實,“你哥哥說你在這裏。”
萬亨呆呆站著。
“那女子是誰,那孩子又是誰?”
萬亨張大了嘴,又合攏。
慧群輕輕說:“我想我應該得到一個答案。”
萬亨答:“是朋友。”
“真相。”
“是一個很長的故事。”
“你應該一早告訴我,怎麽可以留待今日揭發。”她的語氣開始嚴峻。
萬亨自己也糊塗了,他說:“名義上,那是我的妻子。”
慧群麵孔轉得煞白,“什麽?”
“我可以解釋。”
“你的妻子。”
“但是─”“你一直是有婦之夫?”
萬亨辯說:“我有名無實,十分不幸,請你坐下來聽我細述。”
曹慧群拂袖,“誰還要聽你胡說。”
“至少給我一個機會。”
“她怎麽會在醫院裏?”
“服毒自殺。”
慧群眼睛瞪得像銅鈴。
這時,披著白袍的秀枝掙紮地扶住門框出現,揚起手,似想說話。
慧群一見,立刻轉身走。
萬亨跌足。
看護奔過來,“這是怎麽一回事,你,回到床上去,否則要把你綁起來。”扶著病人進房。
孩子走到他身邊,輕輕叫:“爸爸。”把頭靠在他膝上。
萬亨把她褸在懷中,再也不想說話。
他抱著孩子進病房。
秀枝焦急羞愧,指著胸口,又指指門口,有口難言。
看護說:“那隻毒藥使她暫時失聲,有話隻好寫出來。”
秀枝取過紙筆,寫:“對不起。”
萬亨維持沉默。
秀枝狀如枯緩,他實在不忍再加以責備,他輕輕拍了拍她的手,抱著孩子離去。
在公路車上,他同幼兒輕輕訴苦:“新居都已經看好了,就差行禮,看看新娘子又跑了。”
小孩摸他的鼻子。
“都是因為你,喂,你為什麽害我?”
孩子咕咕笑。
“將來,你嫁給我,服侍我,愛惜我,當作還債補償。”
孩子小小雙臂抱緊他脖子。
鄰座一位銀發老太太忍不住微笑說:“從前我也不明何以大人喜歡與嬰兒說話。”
萬亨賠笑,“他們聽得明白嗎?”
老太太說:“我想他們懂得,看,他們的眼睛何等了解。”
萬亨抱起孩子下車。
他打電話給慧群,她一聽到他聲音就掛斷。
萬新訝異道:“如此剛烈,也不是好對象。”
萬亨沒好氣,“你想她怎樣,兩女共事一夫?”
“至少花十五分鍾聽男友把事情始末說清楚。”
萬亨說:“也許我不值十五分鍾。”
萬新卻說;“也許她的自尊值一段姻緣。”
萬亨取過外套,“我去找她。”
萬新牽牽嘴角,“可能母親說得對,我們兩兄弟的確命苦。”
萬亨不語。
他在慧群門外等了半天,累了蹲在道旁喝紙杯咖啡,緊盯看大門不放。
終於,有一個紅發女孩出來問:“周?”
“我是。”
“慧群乘火車先到牛津,再北上湖區,旅遊完畢,決定回香港,你若要追上去,倒也來得及。”
“什麽班次的火車?”
“大中央站四時十五分開出。”
“現在已是四時。”
“你若沿路軌追上去,可以追得到。”
萬亨一征。
“就看你可願意,火車總會停站,你會看得到她,不過,如果你有更好的事要做,那就很難說了。”
萬亨微笑,“我還有三天假期。”
“綽綽有餘,祝你好運。”
“請問你芳名。”
“英格烈。”
“為何把慧群的行程通知我?”
英格烈微笑,“慧群若不想人知道,就不會告訴我,你說是不是。”
萬亨開著大哥的老爺車追上去。
有一段火車軌與公路平行,萬亨拚命響號擺手。
坐近車窗的旅客都可以看到一個瘋狂年輕人在追火車,他們指指點點,叫鄰座的人也來看。
這班九零三號火車並不擁擠,十多節車廂疏疏落落,全是坐鋪,但是萬亨看不到慧群。
他追到牛津站,累得一身汗,口渴、腹饑,不知慧群會在哪個出口下車。
正在躊躇,一位先生笑著過來給他通風報訊:“她在第七節車卡上。”
萬亨奔向車卡,上去一看,的確有一位華裔女士,三十多歲,並不是慧群。
在洋人眼中,所有華人看上去都差不多。
萬亨如墮入深淵,無比失望。
莫非慧群根本不在車上。
茫然他看到一個白衣裙的纖細背影,一顆心又跳躍起來。
他追上去,那女生轉過頭來,一臉錯愕,嗬,正是曹慧群。
她看到的他一頭一腦是汗,襯衫褲子稀縐,神情樵粹,如果他犯的是小事,她一定原諒他,但是這次欺騙非同小可,她決不能掉以輕心。
曾慧群別轉了麵孔,假裝看不見他。
他默默跟在她身後。
她在小旅店下榻,他也跟著去。
她參加旅行團觀光,他坐在車後,她不同他說話,他維持緘默。
旅客中有幾個人看到周萬亨駕車追上來,知道首尾,代他抱不平,問曹慧群:“他做錯什麽?原諒他吧。看他一番苦心,我丈夫甚至不會追我到街角電話亭。”
可是慧群不為所動。
兩個人一起旅行,可是互不幹涉,不揪不睬。
火車一直往北駛去。
一路上風景如畫,若果真想苦中作樂,也不是不可能,萬亨自從軍以來,深知生命無常,他決定每日無論如何要抽出時間出來享受清風明月,憂慮管憂慮,並不能阻止他珍惜光陰。
在湖區的遊客街,他若即若離跟在她身後,她知道他在那裏,隻是不予理睬,自顧自購買紀念品。
有時轉過身子,不見了他,心又會一沉,啊,終於走了,不一會他又出現,原來隻是開小差去買熱狗吃。
有一女孩問慧群“到了蘇格蘭,你會與他說話吧。慧群低下頭,”我不去蘇格蘭。“那天下午,他走近她身邊,坐在她隔壁。他輕輕說:“明日我要隨隊伍出發,軍令如山,不得不走。”
慧群佯裝聽不見。
“我會囑律師寫一封信給你,說一說事情經過,請你細閱。”
她仍然不語。
萬亨低頭歎口氣,站起來離去。
那同一女孩驚歎:“你放他走?”
慧群忽然對陌生人抱怨起來:“你有所不知,他是有婦之夫。”
誰知那女孩說:“那又如何,他跟著的可是你呀。”
另一位女士也冷笑一聲:“你不會把他搶過來?”
慧群錯愕,沒想到這一班遊客道德觀念如此鬆懈,一定是被日光與風薰昏了頭。
她懷著一顆破碎的心回到家裏,幸虧表兄弟姐妹眾多,天天吃喝玩樂嬉笑,無憂無慮,她不致於陷於情緒低潮。
可是表姐時時發覺她一人躺在繩網裏發呆。
“什麽事?”
“失戀。”
“不要緊,那人配不起你。”
“你又沒見過他,你怎麽知道。”
“噫,無論他是誰,我們一定要那樣想,豈可泄氣,焉能妄自菲薄。”
慧群忍不住笑出聲來。
“累敗累戰,再接再勵。”
慧群沒好氣。
正在此時,郵差送掛號信來,慧群簽收,是一隻厚厚的牛皮紙信封,起初慧群以為是學校文件,折開一看,是一封出馬玉琴律師寫的信。
那封信附看各種證明文件,又將事情起末詳細敘述一遍,最後,並注明,在法律上,她的當事人周萬亨這一段虛假的婚姻已宣告無效。
慧群讀了律師信之後心中憫然。
照說她應該覺得十分高興才是。
再是誤會冰釋後她一點也不覺得慶幸,她已經受傷。
記得那日她找上門去,來開門的是一個嘴叨香煙的華裔男子,衣衫不整,吊兒郎當地上下打量她。
“找誰?”
“周萬亨。”
“你是誰?”十分感到興趣。
“他的朋友曹慧群。”
“嗬,大學生,失敬失敬,萬亨在醫院。”
“不會是意外吧?”
“不,他去探人,”神態曖昧,“在聖凱萊醫院三樓,你去看看便知道了。”
神情猥瑣,故意啟人疑竇。
他不一定是壞人,可是在他的環境裏,他那種言行舉止是可以被接納的。
他並不喜歡她,可能做一家人都不喜歡她。
有電話找她,打斷思潮。
這次聽土是周萬亨的聲音,她沒有把電話掛斷。
她問:“你在什麽地方?”
“我在赤柱軍營。”
慧群跳起來,那離開她家不過廿分鍾車程。
“我派回來駐守,九個月後可以退役。”
慧群露出笑意,“有誌者事竟成。”
萬亨知道她已看到律師信。
“要不要出來?”
“去什麽地方?”
“我三十分後來接你。”
慧群立刻去打扮,表姐看見她亂挑衣服,大表詫異,“男朋友?”
慧群應了一聲。
“是學生?”
“不,在做事了。”
“幹哪一行?”
“英軍中士。”
“一個兵?”
“正確。”慧群穿上一襲大花裙。
“你看上了阿兵哥?”表姐睜大了跟。
“姐姐,”慧群拍拍她肩膀,“軍人也是一份事業,做到五星上將,你就另眼相看了。”
“這倒是真的,”表姐笑,“大學教授怎麽同小學教師,還有,窮稿匠有異於大作家。”
“所以,別勢利。”
慧群搭看一件外套出去。
周萬亨開看軍用吉甫車在門口等。
他看看她微笑,“在本家後益發出色。”
“在家好吃好住,自然油光水滑。”
他駕車到沙灘,二人找一個清靜角落坐下。
他說:“我真想念你,你呢?”
慧群答:“彼此彼此。”
“真害怕失去你。”
“你這個可憐的人。”
“不,我還算幸運,不幸者另有其人。”
“你指那女孩?”
“是。”
“她近況如何?”
“已經出院,萬新設法替她還清了債,讓她在一間雜貨店裏工作,隻是─”慧群揚起一道眉。
“她已不能說話。”
慧群聳然動容,“是什麽毒藥這麽厲害?”
“不不,與服毒無關,醫生說,經過檢查。一切無恙,是心理上障礙,她一時無法再開口說話。”
“嗬,多麽奇怪。”
“自始至終,無人知道她真正身世,來龍去脈。”
“還有那個小孩,她會重複母親命運嗎?”
“應該好得多。”
這次見麵,雙方都客氣起來。
他沒有再找劉誌偉踢球。
誌偉告訴他幾個消息:“太婆已經辭世,我與妹妹打算去阿姆斯特丹。”
這叫變遷,萬亨默默接受。
誌偉稱讚他:“你看你穿上軍服多麽神氣。”
萬亨笑,“操練時吊在直升機下像隻烏龜。”
“還堅持原來計劃嗎?”
“是,一退役立刻開酒吧。”
“會同大學生結婚嗎?”
“如果她應允的話。”
誌偉忽然說:“我老覺得你真正喜歡的是另外一個人。”
萬亨沉默半晌才答:“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誌偉十分感慨,“太婆去後我半夜老是驚醒,聽見有幼兒哭,開頭以為是誰家的嬰兒,後來隱隱又覺得是自己小時候,不,也許,那是母親幼時?每個人都做過嬰兒,隻是日後越長越大,越來越老。”
萬亨笑了,“你我是鄉下人,想那麽多幹什麽。”
誌偉苦笑,“說得是,這次我去荷蘭也不過是種菜。”
他叮囑,“你我切莫失去聯絡。”
萬亨回去過一次。
母親患病,他與萬新在倫敦會合了往利物浦。
萬新問他:“可要去探訪秀枝?”
萬亨想都不想,“不必了,可免則免。”
“可見你心中仍有這個人。”
“你說得也對,應該更加大方。”
他買了玩貝糖果去看她。
她住在一戶人家的閣樓,來啟門的時候,他十分驚奇。
秀枝幾乎已恢複了當年容顏,頭發剪得很短,撥在耳後、,正在做飯,看到萬亨,有點見腆。
小女孩看到萬亨還有記憶,仍然叫他爸爸。
閣樓沒有熱水暖氣,家具簡陋,看得出生活清苦。可是地方清潔,孩子也比從前胖。
這是一朵再生花。
他輕輕坐下,喝她斟出的茶。
她仍然沒有恢複說話的能力,或是說,她暫時還不想講話。
其實在很多情況之下,言語是多餘的,多講多錯,誤會重重,有人會錯意,有人傳錯言,不如緘默。
孩子詫異地看著靜默的他們,一會兒覺得悶,走到房裏去看電視。
萬亨低聲說:“還記得我母親嗎?她有病。”
秀枝關注。
“別擔心,我家人均健壯如牛,有優秀遺傳,父母雙方祖上都沒有大病。”
秀枝點點頭。
“退伍後我會結婚。”
秀枝臉上並無異樣,十分平靜。
閣樓上光線幽暗,一扇紗廉被風輕輕拂動,造成光與陰,使秀麗的她看上去似一張圖畫。
萬亨感慨地說:“人的命運真奇怪,我竟會入伍當兵。”
秀枝牽了牽嘴角。
萬亨握看帽子,因對方沉默,他也隻得中止了談話。
他摸出一疊鈔票,放在桌子上,“給孩子買糖。”,站起來告辭。
秀枝送他到樓梯口。
萬亨的車子開出良久,同過頭去,仍然看到她站在那裏,衣袂飄飄,這種景象的確難忘。
周母時時咳嗽,容易累,傍晚發燒,經過診斷,竟是幾乎在先進國家絕跡的肺撈。
萬新十分擔心震驚。
萬亨則說:“不怕,早已有特效藥,三個月之內可望痊愈。”
萬新看看他,眼神有點欽佩,“你現在什麽都懂。”
萬亨自謙,“邊走邊學。”
“軍人生涯對你有益。”
“這是真的,我們還有會計課程可學。”
“真稀奇。”
周母叮叨:“多回來看我,家豪明年進小一,十分懂事。”聽到萬亨要退伍,高興得不得了,“真幸運,不用去貝爾法斯特。”
她不知他已去了回來。
所以,不知道的事不會傷害你。
辭職時長官挽留他。
“周,從軍也是終身事業。”
“是,長官。”
“你眼看就升準尉了。”
“是,長官。”
“軍中需要你這樣的人才。”
周萬亨笑笑,這次沒有回答。
長官無奈,知他心意已決,隻得批準。
“你的酒館叫什麽名字?”
“兄弟。”
“好,有空我是來喝一杯。”
萬亨立刻報名修讀有關校外課程,補充常識。
一邊他又去物色鋪位。
有兩間酒館鋪位頂讓,一間在大學區,另一間在市中心,租金差好遠。
萬新說:“位置不重要,十裏方圓都有酒鬼聞風而來。”這是真的。
“那麽,就在皇家學院附近那一家吧。”
“那家條約上堅持不可更改名稱。”
結果,酒吧不叫兄弟,仍叫友誼,萬亨有點無奈。
最開心的是慧群,她投資了一筆款項,因此是股東之一,成日在店裏瀏覽。
指手劃腳,“這兩塊染色玻璃真得好好保存,是什麽題材?”
萬亨揚聲,“我問過了,叫”約瑟芬的花園。”“誰是約瑟芬?”“一位女士。“慧群瞪他一眼,”答了等於沒答。“她學習把啤酒罐接上喉管,一不小心,噴得一頭一腦,渾身都濕,又大笑一場。萬新來幫忙,精神奕奕,實事求事,像變了一個人,蹲地下打蠟,一次又一次,不嫌辛苦醃胺。慧群這時又不覺他猥瑣了。自酒吧出來約他們兩兄弟去吃法國菜。萬新有意外之喜,”我也有份?“他總覺得與大學生有個距離。”對,一起去。“又帶萬新參觀他們新居。萬新頷首,”恭喜恭喜,已經同居了。“慧群不以為旰。事先她也徵求過父母意見。她母親說:“最好是結婚,”父親卻道:“現在他們這一代也很少人隻結一次婚”,最後,仍是叫她自己小心。
當下萬新又說:“大學生到底是大學生,家居布置得別致極了。”
乘慧群轉身,輕輕對兄弟說:“萬亨,你轉運了。”
萬亨但笑不語。
慧群太喜歡這家酒館,“我現在明白為什麽有人留連忘返,一坐好幾個小時。”
酒館啟業,他父母自利物浦趕來參觀。
母親總是過慮多多,“會賺錢嗎?”
“一定會。”
她開懷了。
近這一年來萬亨發覺母親頭發日漸稀疏,皮膚更為黃黑,她已步入老年。
他非得分外痛惜她不可。
“幾時結婚?”
“快了。”
“請幾桌喜酒?”十分關注。
萬亨笑嘻嘻,“一個也不請。”
“什麽,那怎麽行,凡事有個交待。”
“這次,媽,你聽我的,”萬亨板起麵孔,“是我結婚,不由你作主。”
周媽忽然記起上次她闖的禍,立刻襟聲。
慧群過來,“伯母,請過來這邊看看新做的真皮沙發。”
她跟著慧群過去。
酒吧生意很好。
座無虛設,人擠的時候人客索性站著吃喝,一點不嫌累。
友誼兼售各式三文治,利潤甚佳。
最起勁的是周萬新,他一改頹跡,開始有了打算,也重新找到約會對象。
隻不過仍是洋妞。
他這樣同萬亨說:“外國女子要求簡單,她們一不會要求男伴光宗耀祖,二不會對物質需索無窮。”
萬亨笑笑,“是嗎,慧群對我,沒有任何要求。”
萬新撥搔頭皮,“你不知走什麽狗運。”
那一整天,萬亨有空便扮一兩聲狗吠,汪汪,汪汪汪,慧群莫名其妙,瞪他一眼,“神經病。”
那年五月,他們結婚。
觀禮的賓客全是酒館夥計,隻有馬玉琴律師是外人,儀式簡單,注冊後在住宅園子請客,那日有陽光,適宜拍照,環境美得不似真的,萬亨坐著喝香檳,感覺太過幸福,幾乎有種淒涼感覺。
萬新過去陪他。
“快樂嗎?”
萬亨答:“真沒想到我還有這樣一天。”
“為什麽?”
“被前妻拋棄的我滿以為再也不會有幸福家庭。”
“那一切已成過去。”
不遠處穿看白緞禮服的慧群正轉過頭來向他微笑。
萬新忽然說:“她到巴芙去了。”
萬亨不語。
“試想想,這一切本來都是她的,她卻丟棄不要。”
“不,”萬亨答:“這些都是慧群的。”
他不想再提那個人,站起來走入客人堆中寒暄。
雙方家長都沒有來參加婚禮,可是鄭重祝福他們。
婚後慧群在市中心一間會計行工作,下了班在酒館幫忙。
她替友誼做賬,常笑道:“在英國當會計最便當,總而言之,毛利一半是稅,剩下來貿客慢慢自理。”
生活彷佛已經安頓下來,直至有一日。
上午十時,照平時一樣去開店門,見萬新已經站在門口與一名警員指指點點。
“什麽事?”
萬新說:“東主來了。”
萬亨看到一塊雕花玻璃已碎,分明有人擲石,正歎可惜麻煩,萬新遞一封信給他。
他打開一看,是一封恐嚇信,這樣寫:“支那人,你鬥膽到我們的土地來殺人發財。”
萬亨的麵色沉下去。
人在暗他在明,以後煩惱無窮。
警員說:“周先生,我想與你談談。”
萬亨延他進店坐下。
“信中的殺人一言是什麽意思?”
奇怪,他們第一個盤問的,往往是受害人。
所以常人選擇息事寧人,不喜報警。
萬亨語氣諷刺。“你應當去問寫恐嚇信的人,是不是,警官。”
“你有仇家嗎?心中有否嫌疑犯,近日還有什麽特別事?”
這種問題更加不著邊際,完全於事無補。
十五分鍾後警員走了。
萬亨責兄長:“你不該報警。”
“可是我以為你想照正規矩來做。”
“寫恐嚇信的人知我是軍人,現在做生意收入又不錯。”
“那麽說,是個熟人。”
萬亨沉默了。
“別太擔心,也許隻是有人眼紅,惡作劇。”
“是嗎。”萬亨語氣苦澀。
“怎麽了?”
“記得在利物浦,同學怎麽叫我?”
萬新聳聳肩,“清佬。”
“讀公立學校,老師把我倆座位排在最後,專注前座的英童,可不理我們學到什麽。”
萬新笑,“我不知道你怎麽想,我根本無心向學,老師問我,十問九不應,要求見家長,爸媽一則沒空,二則不諳英語,我又故意不交功課,當然不為老師所喜。”
萬亨間:“這麽說來,你我咎由自取?”
萬新坐下來,“老師也是人,那不過是他一份工作,當然希望個個學生聽話易教。”
“哼。”
“萬亨,你太多心了。”
“日後在社會上,樣樣做到足,仍是人下人,退了役交罷稅仍係支那人,要服從主流社會,你看每夜酒館門口蹲看的乞丐流鶯與癮君子,都是白人主流社會。”
萬新直搔頭皮。
萬亨重重歎息。
“我不應把店挪出唐人街。”
那日周萬亨異常沉默。
慧群開玩笑問:“是誰,誰得罪了老板,還不前去叩頭認錯。”
第二天警員又來了。
顯然做過背境調查,態度不一樣,有明顯的敬意。
笑道:“原來是周中士。”
“好說,不敢當。”
“能到派出所來一趟嗎?”
“為什麽?”
警員臉色慎重,“我們恐怕這不是一宗簡單的恐嚇案。”
萬亨沉默一會兒,“不是青少年買不到啤酒惡作劇?”
“有資料顯示,這是一宗頗為複雜的有係統及計劃的案件。”
萬亨取過外套。
在派出所,警員史密斯給他看同類型的恐嚇信。
“請注意,筆跡完全相同,畜意挑戰警方能力。”
周萬亨頷首。
“恐嚇對象,有一共同點。”
萬亨豎起耳朵。
“全是退役軍人,曾經到貝爾法斯特執行任務。”
萬亨抬起頭來,忽然說:“嗬,這是─”“正確。”
“有無言出必行?”
“有。”
“說來聽聽。”
“像去年,四十五歲的可林斯少尉接恐嚇信後三個月連人帶車墮入山坡車毀人亡。”
周萬亨閉緊嘴唇。
“我們會派人保護你。”
“你們有無保護可林斯?”
史密斯十分尷尬,“呃。”
“三五七天後見無事便鬆懈下來,可是這樣?”
史密斯不禁有氣,“周中士,你必需明白我們人力物力有限。”
“那麽,自愛爾蘭撤軍。”
史密斯光火,“這番話你或許應當到唐寧街十號去說。”
聲音太大,有人來勸:“兩位兩位,請息火。”
周萬亨心情沉重,盡量維持鎮定。
他在派出所逗留了一段時間之離開。
那晚,慧群說:“我想告假到歐洲逛一趟。”
萬亨立刻說:“我陪你。”
慧群訝異,“你不是一直說老鄉們都抱怨歐洲既破又爛除了教堂什麽地無進賭場居然要西裝結領帶嗎?”
“我願意陪你你還說上兩車話。”
“好好好,為免折福我立刻襟聲。”
“你這人真難討好。”
“都說丈夫死性不改才是好事,你何故刻意迎合?”
萬亨凝視她,“我有外遇,內疚。”
“有外遇會內疚,啊哈,笑壞我,可見這是好男人的假設,我家新眷中有一無知婦人,時時恐嚇丈夫,叫三個女兒同他說:你若對不起母親,我們一齊不理你,試想想,對於一個變心男人來說,豈非求之不得,由此可知全是天真。”
萬亨說:“你是聰明人,怎麽會同我在一起。”
慧群靜下來。
“你擇偶條件應該比這個人高許多。”
慧群笑咪咪。
可是周萬亨有男子氣概,她真怕那種滿腹經綸麵白無須的文弱書生,時時需要女生小心侍候奉承他那脆弱自尊心,嚇壞人。
周萬亨是那種可以與之淪落荒島而存活的男伴,身在外國的華人,也就似置身荒島。
“夏天吧,夏天再說。”@那個夏天特別炎熱,白天簡直不似北國,一到傍晚,人人都想來喝杯冰凍啤酒。
周萬亨長處警戒狀態,每一個黑影都叫他募然回首,漸漸杯弓蛇影。
一晚,正忙,看到慧群向他招手。
他放下客人走近,“什麽事?”
慧群滿麵笑容,雙臂搭在丈夫肩上。
“好消息。”
“嗬,老板開除了你,你明天開始可全日幫我。”
“不,那是奇跡,這是好消息。”
萬亨細細看她眉眼,電光石火間明白了,開心得有絲淒惶,他揚起一角眉毛作詢問狀,慧群即時大力點頭。
萬亨緊緊擁抱她,淚盈於睫,“上帝待我不薄。”
預產期是明春。
“叫什麽名字?”
“若是四月出生,就喚阿佩兒。”
“或許父親會有好主意。”
“中文名不過用來點綴,將來也用不著。”
“不一定啊,何處開酒吧賺錢便往何處。”
周萬亨本來緊繃著的精神因此鬆弛下來。
“我希望孩子完全像你。”
慧群詫異,“像我有什麽好?”
“福氣好。”
慧群訕笑,“這樣轉彎抹角讚美自身。”
“不,我希望孩子無風無浪,平庸快樂。”
“嗬,又如此貶低我。”
萬亨隻是笑,稍後覺得冽著嘴那麽久一定像傻瓜,所以合攏嘴,可是過一刻忘了,又張嘴笑,簡直情不自禁。
經過兒童用品店,會得駐足欣賞,看到小小孩童,不期然留意他們動態,陪妻子去檢查身體,好幾次激動得喜極而泣。
初秋,慧群開始長肉,時時想吃奇異食物。
一日半夜推醒他。
萬亨惺怯問:“又是覆盆子冰淇淋?”
“不,我想吃番石榴。”
“上次吃了皮膚癢足一星期。”
“下了班替我帶兩磅回來。”
“若買不到呢?”
“罰你在外流浪。”
萬亨打個嗬欠轉個身再次睡著。
惠群卻起床不知做些什麽,終於吵醒了丈夫。
萬亨說:“不如同你一起吃早餐。”
慧群轉過頭來,晨曦中她飽滿的臉龐純美聖潔,萬亨緊緊握住她的手。
走到門口,萬亨取出車匙欲開車門,一掏口袋,發覺忘記帶錢包。
“等等。”
慧群卻說:“把車匙給我,今日我開車。”
近日萬亨對她千依百順,便把車匙遞給她。
慧群開啟車門登車。
萬亨往家門走,忽覺不妥,回頭,伸出手叫住妻子,“慧群,等一等”,慧群用車匙打看著引擎,聽到丈夫呼喚,抬起頭來,嫣然一笑。
就在此際,強光一閃,慧群消失,整部汽車也消失,周萬亨先是目定口呆,隨即被強大氣流推跌在地,他還來得及看到他的世界化為糜粉,接著,他失去知覺,很奇怪。
他沒有聽到爆炸聲。
恢複知覺是在醫院裏。
一室皆白,四周寂靜。
萬亨停一停神,知道自己還在人世間,接著,記憶紛遝而至,他明白已經失去慧群以及末出生的孩子,急痛攻心,大力掙紮嚎叫,整張病床震動。
看護匆匆進來,按住他替他注射。
他絕望地叫:“我妻子,我妻子”看護為之側然,“噓,噓,休息,休息。”
萬亨想抓住看護的手,一看,左邊肩膀之下,空空如也,他左臂已被切除。
刹那間他金星亂冒,再次失去知覺。
醫生在這個時候搶進房來。
看護喃喃說:“可憐的人,失去一切。”
醫生感慨,“誰說不是。”
再醒來是黃昏,萬新坐在床頭。
萬亨看看兄長,木無表情。
萬新不知說什麽才好,半晌,落下淚來,嗚咽道:“留得青山在,哪怕沒柴燒。”
萬亨非常疲倦,轉過頭來輕輕問:“爸媽知道沒有?”
萬新點點頭。
萬亨靜一會兒,又說:“幫幫忙。”
“一定。”
“替我帶瓶酒進來。”
“我馬上去。”
萬亨閉上眼睛。
“酒吧,有我照顧,你放心。”
他走了。
萬亨立時全身炙痛,人像被擱在火上烤,痛苦萬分,生不如死。
看護進來,溫言問他:“好一點沒有?”
他反問:“為什麽救我?”
看護歎口氣,“救人是我們職責。”
“救回的不過是行屍走肉。”
“這樣說就不對了,”看護沉默一會兒,“你一定會身心康複。”
他無言。
這時有人敲門。
看護轉過頭去,見是警員,顯得不耐煩,“病人尚未能見客。”
“他一蘇醒我們就必需問話。”
萬亨揚手,“讓他進來。”
那是熟悉的史密斯警員,開口便說:“我致歉。”
萬亨不語。
他問了幾個關鍵性問題,周萬亨一一回覆。
史密斯歎息,“他們又一次得手,人在暗,我在明,防不勝防,目標明顯是你,誤中副車。”
警員告辭。
萬新把一瓶伏特加塞給他。
他出乎惹料地平靜。
他用僅餘的右手,抓住那瓶酒,像遇溺的人遇到救星一樣,把瓶口對住嘴巴,骨嘟嘟將烈酒咽下。
一個月後,他出了院。
失去一條手臂的重量,使他走路身體自然傾側,據警方說,他曾伸手去企圖拉開車門,是這個錯誤的動作使他肢體血肉橫飛。
他蹄姍回到家中,倒在沙發上,閉上眼睛。
萬新蹲下同他說:“振作一點。”
他點點頭,繼續灌酒。
“你需定期返醫院做物理治療。”
萬亨仍然機械化地點頭。
萬新深深歎口氣,“我走了,改天再來。”
他一走,便似有一層黑色陰冷的濃霧罩在公寓中,萬亨渾身顫抖。
喝完一整瓶酒,他仍然瑟縮在角落裏,不住發抖,牙關打戰。
終於,他掙紮地爬起來,抹一抹滿頭冷汗,開門出去。
他知道什麽地方有他需要的東西。
他買到了那種白色的粉末。
吸一口,渾身如火烤的痛楚似消失了一半。
他跌跌撞撞返家。
進門,一骨碌倒在地下,可是他不覺得痛,因為他看到一個人走過來,扶起他。
那是慧群,她怪心痛地說:“萬亨你當心”,萬亨征征地落下淚來。
她輕經揩去他眼淚,“萬亨,讓我來照顧你。”
萬亨閉上雙目,躺在亡妻的懷抱裏。
萬新來看兄弟,無人應門。
他驚疑不定,喚鎖匠來撬開大門。
衝鼻而來的是一陣穢臭,他找到了萬亨,他躺在空酒瓶之中,撞孔已經放大,嘴裏嗬嗬作聲,已不認得人。
萬新立刻召救護車。
在緊急病房中的周萬亨已不似人形。
萬新緊緊握緊拳頭,他是他兄弟,他必需救他。
“你醒來了。”
萬亨不作聲,眼神澳散,思維已不在這世界上。
“我帶了一個人來看你。”
萬亨不置可否。
萬新歎口氣,“你放心,不是爸媽,我不會叫他們看到你現在這樣子。”
萬亨沒有回答。
“一生人兩兄弟,從未見過你這個模樣。”他心酸地控訴。
萬亨轉過頭來,忽然笑了。
此刻他的雙目深陷,雙頰無肉,笑起來宛如貼體,萬新不禁流淚。
這時,病房門輕輕打開,一個人悄悄走進來。
萬亨忽然一愣,他感覺似有陣風吹上來,那絲空氣好似一把刀片,割向他的麵頰,他覺得痛,於是下意識伸手去掩臉。
許久沒有任何感覺的他瞪大雙眼,看看門口的倩影。
這是誰?
他彷佛有點記憶,他呆呆地看著她,可是叫不出她的名字。
萬新在一旁說:“秀枝來看你。”
萬亨霍地在病床上坐起來,指看著她,吆喝道:“是你,全是你害的,若不是因為你,我不會從軍,不會結識慧群,也不會害死慧群,你是罪魁禍首!”
他把牙關咬得格格作響,自床上跳起來,撲向她,他用一隻手扼住她的咽喉,漸漸收緊,一隻獨臂非常有力,把她拖跌在地。
她似隻小動物似一動不動,萬新連忙按動警鍾召人,立刻上去拉開他兄弟。
護理人員連忙趕來排解。
“快走,不要刺激病人。”
第二天,她又來了。
頸項上有瘀青色指印,她坐在一角垂頭不響。
萬亨看著她,千愁萬緒都湧上心頭,連他自己都吃驚了。
他不是已經死了嗎,怎麽還會有強烈恨意?
他握緊拳頭,雙眼瞪得做銅鈴大,厭惡地對林秀枝說:“走,滾出去。”
像趕陰溝裏的大老鼠。
萬新推門進來,“我們來接你出院。”
秀枝前來扶他,他閃避。
“別碰我,別怪我不客氣。”
萬新看著他,“萬亨,你應接受命運安排,世上不止你一個驟夫,你毋需打罵女子出氣。”
萬亨走出門口,轉過頭來,“我不想見到這個人。”
回到寓所,發覺地方已經收拾乾淨,窗戶打開,空氣流通。
萬亨打開酒瓶。
“別喝了。”萬新直勸。
萬亨不理,一口氣喝下小半瓶,不住嗆咳,嘔吐起來。
萬新掩鼻。
萬亨忽然笑了,知道他的情況狼狽到極點,一半是訝異,一半是羞愧,痛苦到極點,反而有種事不關己的冷漠。
他閉上眼睛,沉沉睡去。
萬新問秀枝:“你願意照顧他?”
她點點頭。
“你還不願意開口說話?”
林秀枝不語。
周萬新籲出一口氣,“一個啞巴,一個瘋漢,怎麽過日子?”
秀枝垂著頭。
他忽然抱怨:“萬亨也說得對,他變成現在這樣,你要負一半責任。”
他走了。
隻剩下萬亨躺在地上一動不動。
醒來了,看到一個苗條的背影,心裏一絲歡喜,忘記時辰,忘記身在何處,沙啞著喉嚨叫:“慧群,是你嗎,慧群,你來帶我走嗎?”
她轉過頭來,一張尖削的瓜子臉,愁苦大眼睛,不,不是曹慧群,是林秀枝。
周萬亨發狂,他吼叫著跳起來拉著林秀枝,大聲喊:“你在這裏幹什麽,你膽敢坐在這張椅子上?你給我滾!”
他把她推出門去,她掙紮,他硬生生把她塞出門,巴不得加上一腳。
把大門大力關上,幾乎軋斷她的手指。
他戒了毒。
可是不願意放棄酒精。
每天喝得醉醺醺,可是酒品還不錯,醉了便倒頭大睡,作滾地葫蘆,沒有聲響。
中午醒來,呆坐片刻,又再開始喝。
你不能說他真正活著,但是苦楚太大,若非這樣,真會活活痛死。
在醉與醒的晨曦,他時時看到慧群。
她還是那樣愛笑,同他說:“若果孩子四月出世,叫她阿佩兒。”
四月早已過去,街上樹蔭像一把把綠傘,風吹過,枝葉婆婆。
慧群--
她一日詫異地說:“快別這樣,有一日,我們會得見麵”,他希望那一日會得快些來臨。
仍然由她照顧他起居飲食,每朝喚他起床,告訴他,今天是什麽日子,是睛,是雨,抑或是某人生日。
若不是怕父母傷心,他一早趕了去與慧群相會。
一個黃昏,翻遍家中,一瓶酒也無,周萬亨苦笑。
身為酒吧主人,居然沒酒喝,多麽笑話。
他打開門,走出去找酒。
街上尚有餘暉,可是一陣風吹來,他不由得打一個侈陳,啊,寒意沁人,什麽季節了?
他搖搖晃晃往友誼酒館走去。
推開門,進去,夥計都不認得他,他找個角落坐下。
然後萬新看見了他,“你怎麽出來了?”有點驚喜。
萬亨也不知怎樣回答這個問題。
半晌他說:“生意很好。”
“托賴,”萬新頷首,“所以這個酒牌不易拿到。”
萬亨說:“這些日子,辛苦你了。”
萬新雙目紅紅,“什麽話,今日你難得來視察業務,”他喚住一個夥計,“阿陳,你去打鍾,說老板請喝一巡酒,人人有份。”
鍾聲一響,人人歡呼。
萬亨靠在椅子上,彷佛看到慧群站在櫃台後笑。
他輕輕閉上雙目。
有人放了角子進點唱機裏,一把幽怨的男聲唱:“你微笑的影子,當你已離去仍會照亮晨曦”,湯氣回腸。
萬亨微微牽動嘴角。
他站起來,“我要走了。”
“我派人替你抬一箱酒回去。”
“不用,有這瓶已經很好。”
“萬亨,爸媽十分牽掛你。”
萬亨頷首。
“穿我的外套。”
他肩上搭著萬新的大衣。十分訝異,“什麽月份了?”
“十月三日,今年冷得早。”
什麽,整整一年過去了?
萬亨在玻璃門中照到自己,啊,頭發糾結,一臉於思,可怕,似倒在陰溝裏的流浪漢,身上一定還有異味,婦孺見了他必定爭相走避。
那天晚上,回到家,他站在浴室蓮蓬頭下,好好洗刷。
本來紮實的肌肉,曾叫不少異性伸手留戀輕撫的光潔皮膚,現在觸手部沒有彈性,似一團爛棉絮。
他顫抖起來,切莫到了那更好的地方,慧群都不再認得他。
穿上毛巾浴衣,他喝了半瓶酒。
扭開電視機,熒幕正轉播一場足球賽,藍衣隊入了一球,挫敗紅衣隊,噫,這不是利物浦對曼聯隊嗎,萬亨征征看著焚幕,前塵往事,漸漸回到記憶中。
那一晚,他在沙發上睡著。
第二天起來,他看看鍾,十一點,決定出去理發。
到了店外,發廊還末開門,原來家裏的鍾早已停頓。
天上飄下零星的雪花。
有路人同他說:“早雪。”
理發店終於開了門,他剪了一個平頂頭,刮淨了胡子。
然後,到醫院去檢查斷臂。
醫生問他:“你願意佩用義肢嗎?”
他想了很久很久,才答:“願意。”
多麽無奈,可是,這也是唯一的補救方法,活看的人,總還得設法活下去。
下午,雪轉為冰雨,寒氣蝕骨,他回轉家中。
發覺爐頭有滾開的水。
他衝了一杯茶,喝一大口。
抬起頭說:“你出來吧。”
儲物室門打開,一個人怯怯地走出來。
萬亨對她說:“你可以走了,這些日子來,多虧你打點照料。”
林秀枝不出聲,站在門邊一動不動。
萬亨揚揚右手,“我好得多了,可以照顧自己。”
秀枝點點頭。
萬亨想起來,“孩子好嗎?”
她又點點頭。
一定是覺得不開口說話,反而沒有煩惱。
萬亨忽然笑了,“看,現在我倆都是殘廢,應該沒有恩怨,你還在這裏幹什麽呢?”
秀枝落淚。
“當初認識你,我年輕健康,你卻認為我配不起你,欺騙我丟棄我,今日我五勞七傷,你卻前來服侍我,這是怎麽一回事?”
秀枝終於忍不住,搶過外套,奪門而出。
萬亨深深歎口氣,又取出酒瓶。
他一直知道她在這裏偷偷地照顧他。
總有熱水,總有食物,地方又打理得十分清潔。
她默默在此贖罪。
酒瓶自他手中跌到地上,仆地一聲,萬亨睜開眼來,“慧群-”在他心裏再也沒有他的時候,她又回來了。
第二天:天雨不停。
萬亨發覺秀枝站在對麵馬路上,動也不動,彷佛在蹺踐,來還是不來。
這樣站下去,很快會感染肺炎。
萬亨隻得出門去讓她進屋。
到了友誼,他輕輕走到飛鏢板前,連放四箭,均中紅心。
有人在他身後鼓掌。
他轉過頭來,看到一名高佻的華女,笑容可喜。
“誰?”
“老板,是吧攘朱風芝。”語氣十分乖巧。
萬亨訝異,“這店裹彷佛沒有外國人。”
“有,兩個倒垃圾的及一個保鏢均是英人。”
“是周萬新的主意?”
“正是經理的意思。”
她梳短發,穿著全套男服,加一件圍裙,看上去十分瀟灑漂亮。
周萬新出來,“風芝是我們這裏的活招牌,迷倒不少客人。”
是嗎,萬亨一點也不知道。
“風芝在大學讀美術,在這裏賺學費。”
“學生可以兼職?”
“唉,你不說,誰知道。”
萬亨隻得沉默,他已經不懂得世界是什麽模樣,行情走勢人情世故又該如何處置。
他憂鬱地低下頭。
萬新連忙鼓勵他:“萬亨,你就打理酒吧好了。”
“一隻手如何調酒?”
“風芝幫你。”
那姓朱的女孩子把臉趨過來,“讓我試一試。”
萬亨看看她,忽然想起父親在家時時吟的一首詩詞,叫什麽花前常病酒,鏡裏朱顏瘦。
這一位朱顏說:“你調好酒,我替你倒出來,不就完了。”
萬亨沒有回答。
隻有慧群是他的左右手,並無他人可以占去她的位置。
算一算,一輩子彷佛已經過去了,他像一個四十五歲的中年人,不不不,周萬亨的心境已經似六十五歲。
但是他實際年齡隻有廿五歲。
他啞然失笑,廿五歲,很多人在這樣歲數還未自大學出來呢。
各人有不一樣命運。
入夜,客人漸多,聚集在爐火邊不願離去,把淋濕的大衣掛在爐邊焙乾。
風芝在爐裏添了些肉桂,爆出異常的香氣。
萬新見兄弟發呆,便陪他說話。
“你見過秀枝了?”
萬亨點點頭。
“我留她在廚房打雜,她很爭氣,從不犯錯。”
“那孩子呢?”
萬新很高興,“你還記得寶寶?上幼稚園了,說得一口好英語,同外國小孩一樣。”始終有點崇洋心理。
萬亨說:“最爭氣的是你才真。”
萬新摸摸後頸,“你不在,我不得不挺著,學著做,”有點尷尬,“曖,居然也長了頭腦,都稱讚我,說我前後判若二人,不再是從前爛塌塌好賭好色的周萬新了。”他訕笑。
萬亨走到後門口去,吸口新鮮空氣。
天空紫灰色,不全暗,沒有月亮,可是北鬥星大而閃爍。
風芝出來倒垃圾,看到他。
他詫異,“怎麽叫女孩子做這種工作?”
風芝嗤一聲笑,“老板心地真好。”
萬亨不再言語。
風芝一時沒有回去的意思。
風雨瀟瀟,萬亨溫和地說:“裏頭等你呢。”
她啊呀一聲,匆匆回轉去。
自那天開始,周萬亨每天到酒吧幫一兩個小時忙。
夥計們都喜歡他,周萬新有點小人得誌,遇到挫折便暴跳如雷,周萬亨完全不同,他隻消抬起頭來間一句“什麽事”,萬新便會靜下來。
但兀地庫漏水,意外停電,酒廠罷工,全不是問題,無論怎樣都水來土淹,兵來將擋。
有他在,事情好辦得多。
秀枝總是避開他,他在,她就遲些來。
一日,推門進來,見到他在監視換電器,連忙避到街上去。
朱風芝見到這種情況,看了萬亨一眼。
萬亨不理。
風芝大惑不解,“她為什麽怕你?我們都不怕。”
萬亨不語。
她去把燈開亮,“現在好多了。”
萬亨叫人把樓梯抬到另一邊去。
風芝又說:“我聽過關於你的故事。”
萬亨仍然不出聲。
“聽說,她是你的前妻。”
周萬亨走到另一頭,不去理睬她。
朱風芝卻跟過去,“即使是前妻,也不該那樣對她。”
萬亨佯裝聽不見。
“你不像是會對任何人不好的人。”
萬新出來聽見,瞪她一眼,“再多嘴你下學期學費就要到別處去賺了。”
“咄,”朱風芝說:“對街的紅攻瑰不知多想我過檔。”
萬新斥責:“大學生也以轉場子為榮?”
風芝看萬亨一眼,有點忌憚,悄悄走開。
萬新猶自在她身後嘀咕:“少不更事。”
萬亨問:“幾歲了?”
“廿三,查過她證明文件。”
“還不。”
“幼稚。”
“環境好,毋需長大。”
“萬亨,爸媽想見你。”
“是該回家走走了。”
萬新很高興,“你一年多沒回家。”
“義肢沒裝好,怕他們難受。”
萬新說:“現在看上去,同真的無甚分別。”
萬亨忽然笑說:“你真大大長進了,幾時學得那麽虛偽?”
萬新愣住。
他把假臂除下,用右手拿看它揮舞,一邊說:“真的一樣!”
萬新鼻子一酸,落下淚來。
萬亨把手臂又穿回去,“萬新,大丈夫流血不流淚。”
萬新說:“我不是為自己。”
萬亨笑笑揚揚手,“你看,同真的無甚分別。”
他們決定周末返家。
朱風芝與萬新一起來,萬亨好不詫異。
萬新說:“我同風芝說好,由她客串你女友。”
“什麽?”
“給爸媽一個希望。”
“你搞什麽鬼?”
“聽我一次好不好?”
“你這唐人街爛腳,會有什麽好主意,風芝,你馬上給我回去看店。”
萬新按住兄弟,“萬亨,爸媽老多了。”
萬亨抬起頭,看見藍天白雲,想起父母的劬勞未報,不禁歎一口氣。
萬新再遊說:“請讓他們放心。”
終於,一行三人齊齊出發,由萬新與風芝輪流駕駛,萬亨樂得輕鬆。
風芝一路照顧茶水,十分周到。
途中萬亨打開酒瓶,萬新與風芝一齊說:“少喝點。”
萬亨笑了。
他把酒瓶放在臉頰上轉動,這是他的好朋友,他不願也不會離開它。
到了家,看到父母,萬亨愕住,沒想到他們老了那麽多,內心惶恐。
父親頭發既白又掉,已看到禿頂,母親一臉皺紋,愁苦似現形打摺。
啊,活脫是一對老人了。
唯一比看到父母年老力衰更懊惱的事可能是看到自已年華逝去不複精壯。
上一次與慧群來看他們還是好好的,萬亨緊緊握住母親的手,喃喃道:“一定是我們兄弟倆不長進的緣故。”
風芝在一邊笑,“沒出息的人才不會承認自己不爭氣。”
周母破涕為笑。
那天萬亨比平常累,提早睡,躺在那張熟悉的小床上,百感交集,幾次三番醒來,終於下樓找酒喝。
誰知樓下燈火通明,一看鍾,才十點三刻,連侄兒周家豪都還在一角玩電子遊戲機。
母親的聲音十分響亮,一邊飲泣一邊訴苦:“萬亨這一輩子,恐怕……”
隻聽得萬新勸道:“男人怕什麽,那朱小姐不一樣對他好。”
“朱小姐是你們的夥計。”
“那也不用跟到利物浦來邀功。”
周母有點回心轉意,“那麽,他倆幾時結婚?”
“媽,現在沒有人那麽忙結婚了。”
萬亨坐在梯間聽母親談話,覺得無限溫馨,不禁心酸。
又回來了,一切像一個夢一樣。
忽然聽到身後有瑟瑟聲,一轉頭,才發覺朱風芝也坐在樓梯上,位置隻不過比他高幾級,正似膛螂捕蟬,黃雀在後。
他倆互相笑笑,並不出聲。
萬亨喝一口酒。
周父取了一幅毛筆字出來,吟道:“枯木逢春有奇遇”。
這是在說誰呢,又該是打什麽謎語呢,明天有幾個人猜得到?
萬亨又喝口酒,知道家人實實在在在他身邊,十分滿足,他抱著酒瓶回房去睡覺。
回到倫敦,兩兄弟與風芝熟稔得多。
萬新有事時時與她商量,時常誇獎她:“大學生就是大學生。”他叫她朱女。
萬亨胖回來,可是脂肪多過精肉,全身垮垮的,加上不修邊幅,看上去比真實年紀大。
一日在地庫,獨力把啤酒桶推出來,放好,剛有點成就感,才想接上喉管,卻旋不緊,酒花回射。
幸虧風芝趕出來關掉手掣,萬亨已像濕了一個啤酒浴。
風芝捧出一條大毛巾來幫他擦頭發。
走得大近了,他忽然推開她。
風芝氣結,“這又是為什麽?”
他把毛巾圍在身上,“殘疾人在電影或小說裏真是湯氣回腸,在真實生活裏可要嚇壞人。”
“我不害怕。”
萬亨淒然笑,“我卻害怕以殘身示人。”
“那不過是一條斷臂,”風芝語氣非常平靜冷淡,“你又不是不像人。”
周萬亨心中有氣,忽然扯下毛巾,解開襯衫紐鉑,大力脫下襯衫。
“看,”他說:“你們對馬戲班裏的畸人總有興趣。”
風芝無懼地看看他胸膛及肚皮上斑駁縫針疤痕,以及左臂在手肘之上的斷肢。
她輕輕說:“痊愈得很好。”
萬亨一征,十分佩服她的膽色,見怪不怪不是每個人做得到的事。
接著,風芝挪揄,“看過了,可以穿回襯衫了。”
她早已取出乾淨襯衣,替萬亨穿上。
萬亨被她收拾得服服貼貼。
他沒看到她內心的震湯。
不止是他的身體,而是她隱約看見儲物室那邊有人影憧憧,不知是誰在張望。
開頭以為是周萬新,後來聽到他聲音在後門,才知道不是他。
那麽,一定是那神秘的前妻了。
她像一個影子,從不說話,但不是啞吧,聽說還有一個孩子。
老板與她的關係如一個謎。
當下風芝幫萬亨扣好鈕子,轉身低頭把一大缸玻璃酒杯用手洗出來掛好。
她聽到周萬新說:“把這些大學生訓練得出了身,他們也該畢業了,天大地大,一旦飛走,還到什麽地方去找他們,一輩子也不再見麵。”
這番話當然是經驗之談。
時時有男同學來接風芝下班,年輕、英俊、驕傲,整個世界在他們眼前,友誼酒館不過是歇腳處,日後不過是笑談其中一個話題。
可是,這酒館卻是周家兄弟的生活全部。
萬亨的汽車設特殊裝置,他可以單臂駕駛,可是風芝老是接載他。
她送他去檢查身體。
醫生說:“周中士,你需要運動。”
風芝一征,她從來不知道他在軍隊出身。原來她對他一無所知。
“還有,酒要戒掉。”
萬亨唯唯諾諾。
醫生無奈,轉向風芝求助,“你是他的意中人?勸勸他。”
風芝連忙答:“已是他囊中物,他怎麽還會聽我。”
這種語氣太似慧群,萬亨忽然嗆咳,雙目通紅。
自醫務所出來,風芝問:“可要去跑步?我陪你。”
萬亨嗤之以鼻,“你陪我,你妄想跑得過我。”
“咄,閣下今非昔比。”
“立刻跑。”
“清晨才有意思。”
萬亨一口答應。
第二天淩晨後悔也來不及。
門鈴在五時半大作,朱女在門外笑嘻嘻:“跑步。”
“我宿酒未醒,頭痛。”他揉著惺鬆雙目。
“我知道,還有什麽藉口?”
萬亨隻得同她跑出去。
奇怪,從軍時,一口氣跑十公裏不氣餒的他此刻才圍公園一周已經覺得肺要炸開來。
而朱女卻步伐穩健,咪咪笑,潛力無限。
真叫人對她另眼相看。
他停下來,氣喘如牛。
朱女揚起一條眉,“慢慢來,過一年半載,當有進步,或可減掉大肚子。”
萬亨歎口氣,“虎落平陽被犬欺,龍擱淺水遭蝦戲。”語氣似他父親。
風芝溫和地說:“明天再跑。”
“沒有明天。”他連忙耍手。
“我會來敲門。”
他慘叫:“千萬不。”
風芝滿意地笑,“能把一個男人整慘是任何女生的榮幸。”
回到家,才掏出門匙,大門忽然被打開。
一個麵色蒼白的女子站在門口瞪著他倆。
萬亨愣住。
真沒想到秀枝在最不該出現的時候又再出現。
在晨曦中她出奇地秀美,毫無血色的麵孔,精致如瓷像,可是她握緊拳頭,敵意地盯看朱風芝。
像是在說:“你是老幾,你竟敢來爭這個人?”
風芝退後一步,但又不甘心,看著萬亨。
萬亨啼笑皆非,隻得對風芝說:“明早再跑。”
風芝瞪了秀枝一眼,轉身離去。
萬亨進屋,坐下。
秀枝想走,萬亨叫住她,“我想跟你談談。”
秀校怔住,背對他,沒轉過身子來。
萬亨歎口氣,“我不是說過,叫你不用再來?”
她低下了頭。
“我們已經結束所有關係,你我均應開始新生活,為何糾纏不休?”
秀枝菊然轉過頭來。
萬亨知道她想說什麽,不管她會不會開口,便答:“不,除出慧群,我心中再無別人,這正是我請你走的原因。”
秀枝無法久留。
“每一次你出現,總把我生活顛倒,請你不要再幹涉,請你不要再來我家。”
他聲音中強烈厭惡叫他自己都吃驚。
秀枝拉開門,奔出去。
半晌,他才去掩上門。
他倒在床上,用手遮住臉。
他做夢了。
夢見慧群輕輕走過來,用手撫摸他臉頰。
“慧群,”他十分高興,握住她的手輕吻,“終於看到你了。”
這次夢境最為清晰,他可以清楚地看到她的容顏,完整無缺,神采如昔。
“慧群,你想同我說話?”
慧群隻是看著他微笑。
“慧群,我真想念你,告訴我,幾時可與你重聚。”
慧群仍然隻是微笑。
“慧群,慧群。”萬亨驚醒。
隻有眼淚是真的。
他抹乾腮頰,坐起來,無限悲傷。
半晌,到廚房找酒喝。
秀枝把地方收拾得十分整齊,酒瓶不論空或滿一律放在廚房。
他深深歎口氣。
他早已心死。
晚上,萬新來找他,“起來,我與你逛別家酒吧取經。”
萬亨掙紮,“我給你打一個謎語。”
“你先穿衣服。”
“籠中鳥,打古人一名。”
“在說什麽,你想跟老爸開字花檔?”
萬亨欷墟。“也把我們拉扯得這麽大了。”
兄弟倆逐間酒館考察。
正是各有各特色,各有各生意經。
萬新笑道:“戲法人人會做,各有巧妙不同。”
“我們有什麽法寶?”
“比人便宜一個便士。”
“一個銅板即夠?”
“自然即時客似雲來。”
有一間叫獅鷹的酒館,用了幾名美女侍酒,秀色可餐。
萬新慫恿兄弟,“今晚一人帶一個出去。”
萬亨不語。
萬新笑,“人人有一顆寂寞的心。”
一名紅發女斟酒給萬亨,順口問:“你的手臂怎麽了?”
萬新代答:“為著保衛國家犧牲掉。”
女郎聳然動容,間萬亨:“是真的嗎?”
萬亨說:“別理他。”
女郎歎道:“這麽說來,是真的了。”
萬新說:“男子漢大丈夫,不是為國家,就是為紅顏。”
說得慷慨激昂。
萬亨聽了,隻覺淒酸。
是他眼神中那一點落魄之意激動了女郎憐憫之意。
“晦,”她說:“你願意談天嗎,十一點再來,打烊後請你喝咖啡。”
他卻搖搖頭,“我不喝咖啡。”
萬新卻說:“我喝。”
女郎上下打量萬新,搖搖頭,“這回子我又不會做咖啡了。”
萬新連忙拉著萬亨跑到別家去。
“她們都喜歡你不喜歡我。”他抱怨不已。
萬亨安慰兄弟:“女子是膚淺的多。”
萬新半信半疑,“當真?”
萬亨笑,“除出慧群,她才有腦。”
“呀,慧群。”萬新太息。
然後,他們踏進一間同性酒吧,一個女客地無。
萬新情緒甚佳,咕咕笑,“我同你也算一對。”
又問:“軍中可有這套?”
不便久留,稍微逗留,匆匆離去。@走廊有人在擁吻。
兄弟在微雨中散步。
萬新問:“你與秀枝,果真無法挽回?”
萬亨點頭。
“那麽,風芝呢?”
“你說一個人結三次婚是否太多?”
“你的情況例外。”萬新搔頭。
“何必誤人青春。”
“那麽,挑個年紀大一點的,也就不怕蹉跎。”
“萬新,你是越來越風趣了。”
“誌偉明珠兄妹已經在阿姆斯特丹安頓下來。”
“還有什麽新聞?”
“秀枝說你教她走。”
“她會說話了嗎?”
“不,可是我明白她的意思。”
萬亨微笑,“彼時我真愛她,願意做任何事討好她,看到她容顏便無限歡喜。”
“現在呢?”
“心中隻有慧群。”
“慧群已經不在世上。”
“可不是,真是叫我難過。”
“醫生說,你若肯承認這是事賞,傷口便可開始痊愈。”
萬亨苦笑,“哪一位神醫如此說?”
萬新卻說:“我一直以為你愛的是秀枝。”
“我也有此誤會。”
“你說,死灰會否複燃?”
二人均已半醉,開始傻笑。
終於,他們走進一間娛樂場所,各自帶走一個女子。
第二天醒來,萬亨先聞到一股騷氣,睜開眼,看到一頭漂染過的金發,發根是耗子棕,接著,那女子轉過身子,麵孔對著他,一臉殘妝。
萬亨有三分害怕,七分懊惱,連忙起床,跟著喚醒女子。
她伸了個懶腰,擠出笑容,看看表,“還早哩!”
“我當早更。”
“噢,是逐客嗎?”
“家母就快來收拾地方。”
那女子有片刻猶疑,“看,可否給我一點車資?”
萬亨連忙掏出兩張大鈔給她。
“啊,多謝。”
她穿上衣服。
萬亨如釋重負,打開門送她。
門一開,隻見外邊站著風芝。
那洋女也焦地幽默,一看,便笑道:“你媽果然一早來替你收拾屋子。”
揚長而去。
萬亨略覺尷尬,可是朱風芝的反應出乎他意料之外,她忽然哭了。
像所有好男人一樣,周萬亨最怕女人哭,一看到眼淚,即時沉默,無措。
他說:“風芝,你誤會了。”
風芝抹乾眼淚,轉頭就走。
萬亨追在她身後解釋:“我根本沒有資格同你做朋友,是你同情心泛濫成為感情,我不配,現在你明白了。”
他並不試圖挽回,反而藉這機會表明心意。
風芝回過頭來,隻看到萬亨苦澀的微笑。
她說:“隻要你肯說原諒我。”
萬亨學萬新那樣搔頭,“單身男子帶女友返家渡宿,並非錯事,為何要求原諒?”
風芝下不了台,隻得離去。
萬亨坐在門口,對晨曦籲出一口氣。
半晌萬新起來,問道:“這是幹什麽,學送牛奶工人?”
“你的女伴呢?”
“半夜就走了。”
“還末打算再婚。”
萬新陪他坐在門口,“難兄難弟,大哥別說二哥。”
萬亨低下頭,“時間不對,也許再過三五年,心情平靜,風芝出現,才是時候。”
“你說什麽?”萬新莫名其妙。
他站起來,歎口氣,沒有解釋。
那一天,朱風芝便辭工走了。
萬新暴跳如雷,萬亨十分鎮定,撥電話到薦人館去找臨時工。
萬新花一旁吼叫:“怎麽樣?”
萬亨冷靜地答:“一下子來七個,要多少有多少。”
今天做不好,明天就純熟,後天可以把酒吧交給他。
新人來見工,萬新訝異,“怎麽請男生?”
“男生好,沒有麻煩。”
萬新頷首,“最好是有家室那種,負擔重,插翅難飛。”
秀枝在一旁見到,靜靜退下。
風芝離去,多少與她有點關係吧。
走了一個,又來一個,且慢高興。
也許,朱女隻是想吸引更多注意,三天後就回來了。
可是沒有。
萬新問:“不覺憫悵?”
萬亨十分高興,“真是聰明人,一點即明。”
這時一名夥計上來說:“老板,地庫漏水。”
萬新意外,“鍋爐剛換過,莫非又穿了底。”
萬亨說:“我去看看。”
夥計陪他下樓,木樓梯吱咕吱咕響。有誰碰了電綴,燈泡左右亂晃,照得黑影幢幢。
萬亨伸出右臂去摸鍋爐外壁,“沒有事,肯定是底漏。”
就在這個時候,嘩啦一聲,支架轟然倒下,水箱墜地破裂,萬亨閃避不及,眼看要被壓在底部,電光石火間,有人大力在他身後一堆避開重物,他滾在一邊,刹那間水花四濺,整個地庫成為澤國。
上頭的人一定還茫然不覺,萬亨大聲喊:“快,快上去叫救傷車!”
那夥計目定口呆,半晌才知道奔上樓梯。
萬亨這時才想起,糟糕,壓在支架下的是什麽人?
他發狂似拖開重物,才發覺壓看的是一張蒼白的麵孔,正是林秀枝。
周萬亨征住,當時她想必在地庫另一角點算存貨,聞聲走過來看一究竟,及時救了他。
她已失去知覺,頭部沉在水中,腿部仍然被壓受困。
整個地庫雖然隻得五公分積水,卻足以溺斃一個昏迷的人,萬亨連忙托起她的頭。
這時,他又好好看清楚了她。
臉容仍然秀麗,失去知覺的她異常平靜,就像熟睡一樣。
在該刹那,周萬亨真正原諒了她,他與她,不過同樣是不幸人。
這時,木樓梯湧下救護人員,不消三數分鍾,就把秀枝拖出,放上擔架,麵孔罩上氧氣。
萬亨看到她腿部有血液沁出。
他追著問:“傷者情況如何?”
萬新說:“你跟救護車進院吧,這裏有我料理。”
萬亨連忙跳上車。
這時,護士對萬亨說:“心肺脾無事,右腿折斷,生命無礙,請放心。”
渾身濕漉漉的周萬亨重重籲出一口氣。
“算是不幸中大幸,我們見過許多人在更經微的意外中喪生。”
萬亨點點頭。
“是你妻子吧。”
萬亨茫然,不欲分辯,不住點頭。
秀枝一直昏迷。
醫生勸他:“她情況穩定,你可返家換一套衣服。”
可是此際濕衣已乾,他也根本不在乎自身。
他守在傷者身邊,忽而聽得她喚媽媽。
“媽媽,媽媽。”終於再度開口說話。
萬亨落下淚來。
人人皆有母親,他一直沒有給她機會講出她的故事,曾經一度,她也是受母親鍾愛的小小孩兒,腳步蹄珊,跌跌撞撞,撲入母親懷抱,料不到今日淪落到這種地步。
看護進來勸說:“她沒有危險,你也應該回家休息。否則,你會倒下來。”
萬亨憔悴地抬起頭,“我沒問題。”
萬新接著趕到。
“你回去吧,這裏由我接更。”
“店裏怎麽樣?”
“還在搶修,晚上可能恢複營業。”
萬亨點頭。
萬新看看他,“經過這些年,仍然痛楚?”
萬亨不出聲。
這時病人呢喃:“水,水。”
萬新意外,“噫,說話了。”
她覺得她贖了罪,內疚消失,壓力一去,便不自覺出聲。
看護進來,“醒了。”
秀枝睜開雙眼,孀動嘴唇。
萬亨走近,想握住她的手,終於又把右臂縮回來。
萬新說:“多謝你救了我兄弟。”
秀枝無言語。
萬新再轉過頭,發覺萬亨已經出去。
他在候診室喝酒。
看護看見,不以為然,“你們這些人,為何凶酒?”
萬亨這樣回答:“你笑得出,當然不用喝酒。”連灌數口。
看護歎口氣,搖搖頭走開。
半晌萬新出來,有點喜悅,重複說道:“她會說話了。”
萬亨這才發覺大哥對秀枝一直有特別好感。
萬新坐下,輕輕解釋:“楚楚可憐的一雙大眼睛,唉,紅顏多薄命。”
所以他一直把她留在友誼酒館。
“回去吧,明天再來。”
萬亨說:“不,我在此留守。”
“隨你。”
他在休息室看電視上午夜長片。
看護走到他跟前輕輕說:“她想與你講話。”
萬亨立刻走回病房。
隻見秀枝看看他微笑。
萬亨因放心,也對著她笑。
當中那段痛苦的日子在該刹那彷佛已不存在。
“醫生說你過兩日可以出院。”
她張開嘴,又合攏,終於說:“我虧欠你。”聲音略為沙啞,可是不失動聽。
萬亨避重就輕:“我現在才明白,人有權變心。”
秀枝羞愧,“我竟看不到你那樣高貴寬恕的性格,我配不起你。”
萬亨失笑,“你把我說得太好。”
她看一看打看石膏的斷腿,“我的一生,早已經完了。”
“胡說,才廿五歲,一定會有揀破爛的人,來把你我帶回家中。”
秀枝居然笑出眼淚來。
“你一向不擅說笑,可是自軍中學來?”
“不,”萬亨感慨,“受慧群感染。”
“啊。”秀枝不再言語。
“別擔心,”萬亨說:“甚至在病榻上你仍然秀麗如昔。”
秀枝又流淚,“是我沒有福份。”
萬亨握握她的手,站起來離去。
真好。
他對她,終於沒有愛也沒有恨,完全像對一個普通人一般,至多剩一絲感慨。
真沒想到這個結要拖至今日才解得開。
回到家,萬新問:“怎麽樣,可有重修舊好的機會?”
萬亨笑得打跌。
萬新歎息:“可見緣份已盡。”
“怎麽可能重頭開始。”
“嘿,有人的未婚妻變心,跑去同別人同居一年,懷著孕被那人拋棄,照樣回到舊人身邊,迅速舉行婚禮,把那孩子當親生兒撫養。”
萬亨征住,“也許,”他說:“我倆彼此沒有拖欠那麽多。”
萬新點頭,“你說得對,緣份來去,不受控製,不幸沒有人注定要與我兄弟倆共渡一生。”
萬亨笑,“少悲觀,也許那人明天就要來了。”
更衣時他發覺書桌上有一封電報。
“幾時送來的?”
“今午,房東代我們收下。”
萬亨連忙拆開。
“誰寄來,什麽急事?”
萬亨邊閱邊答:“劉誌偉說妹妹明珠明朝抵倫敦,請我們接飛機兼代為照顧。”
“嗬,那孩子來幹什麽?”
“升學。”
“找到學校了嗎?”
“要問她才知道。”
“什麽時候飛機,一定要準時去接,莫叫小孩擔驚受怕。”
“知道。”
現在,他比萬亨更有責任感。
那天晚上,萬新把新計劃告訴兄弟:他打算在市中心置一層公寓房子,把周家豪接出來讀書,免他到少年時還一口利物浦音。
萬亨詫異,“周經理,你不說我還不知,我們竟這樣賺錢了。”
萬新摸摸頭,“是,的確已經熬出頭來了。”
這倒是一個安慰,在人生所有不如意事中,能夠知道生活不成問題,不無小補。
“萬亨,要是你願意,我們可以置輛好一點的車子,我記得你小時喜歡快車。”
萬亨苦笑,“你見過一隻手的人開跑車沒有?”
“周萬亨可以做第一人呀。”
“我已無興趣。”
萬新無限感慨,“所以說,行樂要趁早。”
萬亨卻道:“上天對你我仍不算壞,我倆自由自在,踢飽了球,走遍地方。”
萬新咕咕笑,“又認識多少金發女郎。”
連萬亨都驕傲地附和:“也頗有十個八個。”
“不止不止。”
第二天鬧鍾喚醒周萬亨時他茫然睜眼,是什麽重要的事?
半晌,才想起要去接飛機。
洗臉時忽然對鏡子說:“慧群,慧群,我將終身思念你。”
毛巾抹去的不知是淚還是水。
他駕車到飛機場去接老朋友的妹妹。
萬亨記得那小女孩,皮色黃黃,頭發也黃黃,梳一條長辮子,老是穿哥哥穿剩的衣服,十分邋遢,窮孩子,尤其是小女孩,童年經驗最慘,況且,她還要照顧老人,僅僅隻有上學時間。
那一班飛機不足百人,乘客一下子散光,但見各親友歡天喜地接了各人走。
萬亨大吃一驚,這孩子莫非走失了不成。
急出一背脊汗。
他四處張望,又問工作人員:“英航一三五班飛機還有無人滯留海關?”
人家回答:“廿分鍾前已完全出清。”
萬亨發呆。
這時,有一身型苗條的年經女子不置信地走近試探問:“萬亨哥?”
周萬亨一抬頭,真正征住。
圓臉,大眼,陽光似笑容,白襯衫,卡其褲,十分俊朗,宛如慧群再生。
他征征看住她,她也暗暗打量他。
這是誰?
隻聽得那女郎說:“我是明珠呀,對不起,叫你久候,來自荷京,又是華裔,行李非抄不可,所以最後出關。”
明珠,這是明珠?
萬亨感慨萬千,她在那一邊來回踱步起碼有十分鍾以上,隻是他做夢也沒想過三年不見,明珠會出落到一朵花似,他的專注目光還在找黃瘦的小女孩。
而他,卻落魄得不似人形,所以彼此相見而不相識。
他微笑,“明珠居然還認得又老又醜的萬亨哥。”
明珠也笑,“萬亨哥一向是我偶像。”真會說話。
“你多大了?”仍然疑惑。
“十八,來升大學。”
大學生焦地多,漸漸也不覺得矜貴。
萬亨見到故人,無限溫馨,歪一歪頭,“來,跟老哥走。”
明珠身量比慧群與秀枝甚至風芝還要高,穿平跟鞋都與萬亨並排,萬亨笑問:“是什麽把你吃得如此高大?”
“我也覺奇怪,一到荷京,竟長高十多公分。”
“會說荷語嗎?”
“講得欠佳。”
“誌偉可好?”
“種菜第一家,洋人飯店都問他要貨。”
萬亨由衷地為老友高興。
“萬亨哥,別來無恙?”
萬亨一臉風霜,斷臂藏在外套袖子裏,聞言征半晌,微微別轉麵孔,“也難怪你不認得我。”
他替她拎著行李向前走。
“你的事我都聽說了。”語氣溫柔。
“是誰那麽多嘴?”
明珠笑而不答。
“是劉誌偉這家夥嗎?”
明珠說:“他說他最懷念與你潛水摸鮑魚及踢泥球的歲月。”
萬亨原諒了他講他,“真是,”他也憫悵,“那樣的好日子也會過去。”
“他要結婚了你知道嗎?”
“尚未聽他提起。”萬亨驚喜。
“對方家長是老華僑,頗有勢力,很喜歡他。”
“誌偉可熬出頭了。”
“所以做老跟我說:勤有功,戲無益。”明珠陝陝眼。
“住哪裏?”
“青年會,然後找學校附近公寓。”
都打算好了,根本毋需人照顧。
“資金充裕嗎?”
“祖屋賣給發展商,我們兄妹環境還過得去。”
萬亨真正代他們慶幸,“太好了。”
明珠現在像大人一樣,有紋有路,萬亨嘖嘖稱奇。
他伸出手去,大力搓她的頭。
把人家秀發揉得一團糟,明珠倒是笑了。
萬亨喃喃道:“村口有一家官校,大家爭著逃學……”
足足有一個世紀那樣遠。
萬亨送她到青年會,幫她安頓,帶她吃飯,看戲,買最好的票,吃最好的菜,到上等住宅區租公寓房子,又替她置大衣雨靴,無微不至。
他一胸膛無處寄托的感情忽然汨汨傾注在劉明珠身上。
明珠全盤接受他的好意。
二人走遍倫敦大街小巷,那種周萬亨一輩子也未曾去過的博物館、塔橋、公園,處處有他倆足跡,他還特地買了照相機替她拍照留念。
“拍照這回事,做的時候極老土,儲藏又麻煩,可是將來翻閱,你會感激我。”
明珠飛快地說:“我現在就很感激你。”
萬亨無言,隔一會兒吆喝道:“你懂得什麽你。”又裝出從前萬亨哥的姿態。
開了學他才知道她讀的是電腦,在當時真正是新頂尖科目,他可弄不懂學的究竟是什麽。
他隻做他會的。
他替她冰箱塞滿好吃食物,替她買了電墊毯及羽絨被,把一張床布置得像天堂,然後,把一輛小小日本車借她用。
劉誌偉寫信來謝了又謝。
萬亨覺得自己有用,十分高興。
萬新咕嚕說:“那隻不過是個孩子。”
“同妹妹一樣。”
“是嗎,”萬新問:“你我有那麽可愛的妹妹嗎?”訕笑一番。
那是一個平和的下午,兄弟二人正在酒館忙碌,夥計接了一通電話,萬新一聽,立刻來找萬亨,萬亨一見他灰敗的臉色,就知道是父母的事。
“爸中風倒地,已送院。”
“還等什麽,馬上返家。”
“叫明珠一起去。”
“關她何事?”
“至少可以陪著媽媽。”
是,明珠一向有照顧老人經驗。
回到家,那景象是可怕的。
周母白發蒼蒼,神情茫然,隻是搓著手,坐立不安,卻又不懂悲傷哭泣。
可是她卻一眼把明珠認出來,“小明珠,你說,周伯可是要死了?”
明珠十分堅強,雙臂緊緊褸住長輩。
兄弟倆帶著母親與孩子趕到醫院,意外地看到父親蘇醒過來。
他十分高興,“嗬,你們來了,坐近一點。”
先是細細打量萬新,“唉,三十年一晃眼過去,歲月如流。”
萬新低頭答:“是。”
周父十分清醒,所有細節都記得,“最近還有無見馬嘉烈?”
“已經沒有來往。”
“也不要太難為她,到底是家豪的母親。”
“我明白。”
周父又問萬亨:“找到秀枝沒有?”
“我倆早已分手。”
“她現在何處?”
“動身到加拿大溫哥華去發展,那裏天氣好。”
“一個男人,也不要大虧待了前頭人。”
“是,父親。”
周父歎口氣,“慧群呢?”
“慧群已不在人世。”
“我最喜歡慧群。”
萬亨心酸。
“我已沒有心事,你看你們過得多好。”
兄弟倆不禁有點安慰。
這時,家豪靜靜走近。
小小的他握住祖父的手,清晰地用粵語叫:“爺爺,爺爺。”
周父笑了。
過一會他忽然說:“劉皇叔躍馬過檀溪。”
萬亨一征,他從來都不明白父親的字謎,也不曉得答案究竟是什麽。
他還想趨向前去仔細聆聽,募然發覺,父親眼珠已經凝住不動。
他伏在父親胸膛上,悲慟不已。
幼時他也這樣做過,父親要教他遊泳,他怕,不敢落水,雙臂圍繞父親,死命抓住不放。
當中那廿年似沒有過過,周萬亨又像回到極小之時,哭泣不已。
周母反而比較鎮定,握住老伴的手,並無言語。
那天晚上,他們開家庭會議。
周萬所說:“媽,你同家豪與我到倫敦去住,由我照顧你們。”
周母孺孺說:“將來你妻子會嫌我們。”
萬新斬釘截鐵說:“我不會再結婚。”
周母輕輕說:“像明珠就好,自幼一起長大,彼此知道底細,不必解釋,不用適應,毋需遷就。”
萬亨心一動。
母親隨即哭泣:“人說,夫前死,一枝花,我應此丈夫早去才算福氣。”
家豪悄悄走到祖母麵前,把一個小胖頭經輕擱在她膝蓋上,無限依依。
“你可是不舍得祖母?”
家豪忙不迭點頭,摟著祖母。
周太太淚如雨下,“好,好,那我活著還有點意思,我願意苟延殘喘。”
萬亨到海旁散步。
明珠跟在他身後。
她看看灰黑色海水卷起無窮白頭浪,碩大海鶴啞啞低旋,訝異地說:“多像我們童年時在塔門見到的海。”
萬亨頷首。
他記得父親初抵涉時也那麽說:“啊,正是鬧哄哄你方唱罷我登場,使認他鄉是故鄉。”
“這真是一個蕭楓的國度。”
“你不喜歡?”
“如果有選擇的話,聽說舊金山天氣比較好。”
萬亨靠在欄旁,“聽說在那裏,移民與白人,堂與堂之間,隻有更複雜。”
“也不妨礙許多人安居樂業。”
“華人最勇敢。”
明珠此際又舊事重提,“我知道你的故事。”
萬亨看看她,“是好?是壞?”
“我覺得湯氣回腸。”
“是嗎,”萬亨吃一驚,“我自己認為糾纏不清,少提為妙。”
“在我們鄉下女孩心目中,你一直是英雄。”
“開玩笑。”
“你從不欺侮婦孺。”
萬亨不語。
“你家遷居之後,我一直懷念你,每次聽到你回鄉,都有說不出的高興,除出可以見到你,還有好的吃好的穿。”
萬亨微笑。
明珠大著膽子,把手穿進萬亨臂彎,可是那是他左臂,空蕩蕩,隻得一隻袖子,她滿不在乎,照樣挽著,走回家去。
她知道他是誰,這令萬亨舒服,在青梅竹馬小朋友麵前,他不必把他最好一麵拿出來。
他已經沒有最好一麵了。
過兩日他們整家南遷。
手頭充裕容易辦事,什麽都不用帶,一切現買,一老一小都相當滿意。
萬亨更加沉默孤寡。
萬新這樣形容兄弟:“似一座墳墓,再出力發掘,也看不到生機,朱女幸虧聰明走得快,現在看明珠有何能耐。”
春天來了。
周家在利物浦的老房子順利出售。
一日,警方傳周萬亨去認人。
他到了警局,十分訝異,同相熟的史密斯警員說:“我當時並沒有看到凶手。”
警員十分冷靜,“在案件中你失去妻、兒、以及一條手臂,當然你知道凶手是誰。”
周萬亨明白了。
“你必需指證他。”
疑凶隔著單麵玻璃坐在一張椅子上。
他分明經過毆打,麵孔腫得做豬頭,血瘀處處,雙目都睜不開來。
警員說:“我們慶幸凶手終於落網,請在此簽字。”
周萬亨凝視那人良久。
“請在此簽字。”有人催促。
萬亨抬起頭,“當日,我並無見到此人。”
“中士,你也許不明白,我們心中毫無疑問。”
“我知道,但我當日的確末見此人。”
“你不想報仇?”語氣已經非常不耐煩。
萬亨答:“當然我想討還公道。”
“那麽簽名指證。”
“我不能那樣做。”
他索性站起來離開替局。
警員在他身後清晰地咒罵:“血淋淋的清佬。”
“幫他也是白幫。”
這場戰爭不知還要延績到何時何日,不曉得還要拖累多少無辜。
同一日,萬亨到惠群墓地獻花。
放下小小一束紫色馬尾蘭,他坐在草地上,經經說:“現在我們與母親同住,家豪已是一個小小孩,時光飛逝,不久想必會把女友帶回家中。”
藍天白雲,春風茄人,萬亨絲毫不覺,隻黯然抹去眼淚。
“惠群你可知,我苦苦思憶你。”
一隻紅胸知更鳥飛到墓碑上停下。
“慧群,是你嗎是你嗎。”
他掩住麵孔。
這時忽然有一小小聲音問:“你哭了?”
萬亨吃一篤,連忙抬起頭來。
見一小小土生女站他麵前,約五六歲,麵孔是東方人的臉,可是神情表情完全屬於西方。
定是跟大人來掃墓,不知何故,走到此地。
“你父母呢?”
她伸手一指,“那一邊。”
“不要走失才好。”
那孩子卻又問:“你的左手怎麽了?”
已能正確地分辨左、右,算是了不起。
萬亨答:“我失去了它。”
她好奇地問:“永遠失去?”
“是,再也長不回來。”
她聳然動容,“啊,那多慘。”
萬亨尚未回答,女孩母親已匆匆找來。
她沒聲價道歉:“對不起,先生,打擾了你,小孩不懂事。”
她拖著女兒速速離去,分明已看到陌生人斷臂,可是不動聲色,匆匆走開。
此際天空已轉為紫色,快要下雨,萬亨鞠一個躬,黯然離去。
不是自己的孩子,不會陪你說話,同你親熱,一分耕耘,一分收獲。
他忽然渴望有一隻小手輕經撫摸他的頭臉,喚他爸爸。
他的未生兒不知是男是女。
那夜,他喝得很醉。
酒館打烊時夥計亮燈才發覺他倒在卡座底下不省人事。
萬新無言無怨地把他扛回家去。
第二天萬亨向大哥道歉:“又像一隻死豬。”
萬新揚揚手,“見怪不怪。”
“你一直寵壞我。”
“一世人兩兄弟,少廢話。”
“你亦知道我不曾戒酒。”
“戒來作甚?人總得有點嗜好。”
萬亨笑,“多謝你縱容我。”
“真奇怪我倆到現在才有點做兄弟的樣子。”
“患難見真情。”
那天之後,萬亨彷佛有意振作。
他至少已經成了烈酒,改喝淡啤酒。
開頭,雙手不住發抖,他去看醫生。
醫生很幽默,“這好像是酒精中毒。”
萬亨無柰。
醫生說:“創傷再深,也要設法治愈,你說是不是。”
萬亨用右手托著頭。
醫生交給他一疊名單。
萬亨奇道:“這是什麽?”
“這隻是本醫院的傷殘人士記錄。”
厚厚一疊,他不過是其中一名。
“可以說,你並不寂寞。”醫生簡直有點諷刺。
開頭,人們是同情他,再拖延下去,同樣的一班人將會唾棄他。
萬亨沉默。
醫生拍拍他肩膀。
那天,他一直熬到黃昏才喝一大口啤酒,原以為它會像瓊漿玉液,可是沒有,他竟嘔吐大作。
忽然之間,他的胃已不能容納酒精。
就那樣,周萬亨成功地成了酒。
時間忽然多出一大截,無處消磨。
“不如開一家桌球室。”萬新建議。
“不,又是龍蛇混雜的地方。”
“那麽,雲吞麵鋪。”
萬亨笑,“大困身了,比炸魚薯條更煩。”
“我想把酒店交回你,我去做唐人洗衣鋪,聽說自動洗衣場好賺。”
“為什麽我們隻能做這種雜碎生意?”
“隻要賺錢便可,何用計較。”
萬亨感概:“這些小生意毋需專業知識,隻需一鋪牛力,可見華人永遠與功夫電影及咕嚕肉脫離不了關係。”
萬新詫異道:“酒醒了好似煩惱更多,你不如再繼續喝下去。”
明珠在一旁聽到,笑得彎腰。
她說:“學校裏也有這一派人物,一直鑽研華人地位問題,恨鐵不成鋼。天天在小憩時分檢討,弄得大家吃不下飯。”
萬亨訕笑。
明珠說下去:“另一派就比較實際,忙著設法搞居留,找工作,反正做得比人好,貨真價實,就一定有存在價值。”
萬新問:“你是哪一種?”
“肯定屬莊敬自強類。”
“萬亨呢?”
明珠語氣轉得異常溫柔,“他?他忽然酒醒,一時無法適應,慢慢會好的。”
萬亨微笑,“我最好也是一個普通庸俗的人。”
明珠也笑,“同我一樣。”
萬斬十分妒羨,“你們都喜歡他,為什麽?”
明珠抬起頭,“這也是命。”
周氏兄弟還是第一次聽到這個理論,“是嗎,不是因為有人可愛有人不可愛嗎”十分訝異。
明珠十分肯定,“不,是注定的。”
阿。
明珠說:“一個人一生得到多少人的鍾愛,一早注定,分毫不差。”
萬新看著明珠,“那麽說來,你是來打救周萬亨的了。”
明珠笑笑,“萬亨哥不止一次從潑皮與野狗手中把我打救出來。”
事後萬新同弟弟說:“明珠喜歡你。”
“同自己妹妹一樣啦,”萬亨隻得這句話。
萬新隻是笑。
他投了一家書報攤來做,專門賣中文書報雜誌,售價訂得比別家克己,“文化事業,旨在服務大眾”成了他的口號。學生下了課都在他店裏打書釘。
他喜歡得意洋洋地抱怨:“書書書,想不戒賭也不行了。”
稍後,他們看見他在店裏教家豪寫中文字。
那孩子長大了不像混血兒,可是濃眉長睫,大眼睛高鼻子,特別漂亮。
他相當懂事,從來不問媽媽在什麽地方。
萬亨接手管酒吧,反而成了酒,整日都清醒,令夥計嘖嘖稱奇。
史密斯同他成了朋友,每日落更都來喝一杯,周萬亨並不請客,不過,如果他忘了付賬,夥計也不去追。
一日下午,來了一位女客。
萬亨探頭看半晌,不認得那女子。
她的確打扮過了,廉價的花裙子,濃俗香水,稀薄的金發束在腦後。
見到萬亨,她叫他:“許久不見了。”
這是誰?
“萬亨,你不認得我了,我是家豪的母親。”
“嗬,蘇珊。”他連忙迎上去。
“我叫馬嘉烈。”她更正他。
萬亨慚愧,“是,是,馬嘉烈,你好嗎。”
“比從前好得多。”
萬亨連忙奉上咖啡。
內心誌忑,可找上門來了,她環境要遠比從前差,至多用錢打發她,可是很明顯,馬嘉烈情況比從前好,那就不容易應付了。
果然,她開口便間:“家豪好嗎?”
萬亨立刻問:“你可想見他?”
馬嘉烈反而鑄蹈,“知道他安好就很放心。”
萬亨不動聲色,“我有照片。”
“我已再婚,又生了兩名男孩。”
萬亨略為放心,“那多好。”
“丈夫待我不錯。”
“你應該有此福份。”
“我丈夫是哥加索人。”
“幹什麽行業?”
“他有兩部計程車。”
“啊,環境一定不差。”
馬嘉烈說:“聽講你父親經已故世,”“是,幾年來變化很大。”
馬嘉烈低頭說:“可否讓我見一見家豪。”
“當然,”萬亨看看手表,“他已放學,我打電話叫他來。”
“好。”
萬亨撥通電話,說了幾句,“他立刻來。”
馬嘉烈問:“他知道母親找他嗎?”
萬亨微笑,“你自己同他說吧。”
過一會兒馬嘉烈說:“萬亨,你一直同情我。”
萬亨依然賠笑。
“如果找萬新一定阻撓多多。”
“是他的家事他很難客觀。”
“周家以你對我最好。”
“我爸生前常說你始終是家豪的母親,叫我尊重你。”
馬嘉烈心怯地笑。
她唇上無緣無故冒出細小的汗珠來,萬亨知道那是因為緊張的緣故。
可憐,世上所有女子都應受到照顧愛護,永遠毋需害怕、傷心、傍徨。
萬亨溫柔地說:“家豪十分鍾就到。”
她有點不安,“叫小孩獨自過馬路……”
“他可以應付。”
她頷首。
“我斟杯酒給你。”
“我已經戒掉了。”
萬亨笑說:“無獨有偶,我也是。”
馬嘉烈忽然說:“你的事,我聽說了。”
萬亨緩緩垂頭,歎口氣。
“真是可惜,我替你難過,失去的孩子本是家豪的表弟。”
“華人叫堂弟,同一個祖父,比表弟親密。”@馬嘉烈又說:“我都戒掉了,從前像是一個無用的人,現在,對家庭對社會都好似有所奉獻。”
“是,”萬亨答:“工作的確有益身心。”
她忽然站起來,“打擾太久,我告辭了。”
“孩子還沒有來。”
“我不等了。”她逃避。
“馬嘉烈,請稍等。”
這時。酒館玻璃門推開,一個小小人走進來。
“小叔,小叔,”稚嫩的聲音清脆可愛。
萬亨責備他:“幾步路走那麽久?”
“我碰見彼得勃朗寧。”
他走過來。
萬亨發覺馬嘉烈渾身震動。
那孩子有小小混血兒麵孔,大而圓的棕色眼珠、高鼻梁、黑頭發。
他問:“叫我來有什麽事?”
“祖母想吃梨子,你帶回去給她。”
“是。”
這時孩子發覺有一位陌生太太坐在一角凝視他,他也細細打量她。
萬亨咳嗽一聲,暗示馬嘉烈開口。
半晌,馬嘉烈剛開嘴笑,“你長得這麽高了。”
家豪也笑,“我將來同小叔一般高。”
馬嘉烈說:“那多好。”
萬亨又咳嗽一聲。
馬嘉烈看萬亨一眼,孺啼同孩子說:“我是你小叔的朋友馬嘉烈。”
家豪忽然用華語問:“你好嗎?”
馬嘉烈笑著拚命點頭,“我很好,謝謝你,”笑著笑著落下淚來。
她沒有告訴他她是母親。
萬亨欷□,他不打算勉強這不幸的女子。
馬嘉烈又問了關於孩子的功課、他的愛好,以及生活狀況。
十分鍾後她滿足地輕經站起來,“我要走了。”
“我送你。”
萬亨送她到門口,發現她淚流滿麵。
他摟住飲泣的她。
“謝謝你給我這樣大的方便,你真是個好人,萬亨,上帝會保佑你。”
“你喜歡幾時來都可以,來多少次也可以,我不會對別人說。”
她走了。
衣著單薄的她看上去更似一隻褪色蒼白的蝴蝶。
家豪取過一包梨子問:“剛才那位阿姨是誰?”
“她不是告訴你了嗎?”
“她長得很漂亮。”
“你真的那麽想?”萬亨也高興他對生母有好印象。
“是,不過,她為什麽哭?”
萬亨反問:“她哭了嗎?來,我們一起回家去。”
孩子容易隱瞞。
叔侄二人結伴回家。
萬亨覺得路非常長。
像他為例,彷佛已經活了一輩子,算一算,卻三十未到。
父親去世之後,好幾個晚上,他傷心得想跟著去,在另一個國度。他還有慧群,他渴望與他們同聚,可惜世上還有母親。
他緊緊握著家豪的手。
第二天,他把明珠約出來。
他凝視她年經的麵孔。
難怪叫做紅顏。
整張麵孔紅粉緋緋,頭發有點毛,說是打完球回來,伸一個懶腰,手臂圓潤光滑。
萬亨看了什刻,轉過身子,拾起一塊石子,扔進泰晤士河。
“我比你大十歲。”
明珠笑,“沒有那麽多,隻有六歲。你與誌偉同年。”
萬亨詫異:“隻有六年嗎?”
明珠看著他,“是,剛剛好。”
萬亨笑,“剛好什麽?”
明珠直言不諱:“照顧我。”
“我隻得一條手臂。”
“我知道,那不是問題。”
“我從未上過大學。”
明珠笑意不退,“我明白。”
“我結過兩次婚。”
“聽說了。”
萬亨自嘲:“表麵條件沒有更差的了。”
明珠笑,“為什麽我一點不覺得?”
“你太小,還不懂。”
“我並不覺得我小。”
“你對婚姻有何憧憬?”
“我愛他,他愛我。”
典型年輕女子的答案。
“生活呢?”
明珠笑嘻嘻,“你不是有一間十分賺錢的酒吧嗎?”
萬亨不語。
話說得這樣明白,他不知如何回答。
明珠忽然說:“打鐵要趁熱啊,也不是等你一輩子的啊。”
萬亨訝異,“你幾時學得這樣狡黠?”
“我一早懂得為自己打算。”
她也不是溫室長大的孩子。
那日回家,萬亨同母親說:“媽,我想你同一個人提親。”
周母先是高興得不得了,嘩呀一聲跳起來,“萬亨,你找到對象了?”隨即搭然。
“不管是哪家小姐,你喜歡即好,我不想插手,我會壞事。”
“媽總是為我好。”
“我並無帶眼識人,”她仍然懊惱。
“往事不用再提。”
萬亨越是不怪她,她越是羞愧,終於落淚。
過一會她問:“這位小姐是誰呢?”
“是劉明珠。”
“呀,明珠,”周母意外失聲。
萬亨微笑。
“我以前怎麽一直沒有想到她。”
“因為那時她還小。”
“真是女大十八變。”
“她本人已經願意,不過事情是鄭重點好。”
周母心中明白,“你不過是想給我機會將功贖罪罷了。”
“母子之間有什麽功過。”
“我這就去找她。”
“也得有點準備吧。”
周母懊惱,“我一些好的金飾全部已叫兩名不肖媳婦訛騙光了。”
萬亨笑出來,“不怕不怕,明珠不在乎這些。”
“隻得去現買。”
萬新聽見,拍著胸膛,“我去。”
周母瞪他一眼,“人家看見你怕。”
“明珠與我們自小長大,才不會見怪。”
“奇怪,我怎麽一直沒想到她,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萬新笑說:“同樣是大學生,在明珠麵前就沒有自卑,到底是鄰居。”
萬亨也笑,“邢麽多女孩數她最乖,毫無怨言服侍老人,原以為她會去讀護理,誰知是修電腦科。”
那天下午,萬亨到市中心著名珠寶店買了一隻戒子與一隻金表。
周母與萬新高高興興帶看禮物到明珠家去。
萬亨獨自等消息。
他有點緊張,萬一,萬一明珠改變了心意:他想找一罐啤酒喝,終於又按捺下來。
稍後有點累,靠在沙發上閉目養神。
忽然之間看到窗廉輕輕拂動,他有點奇怪,他們單位沒有窗廉,這是什麽地方,張大眼,看到明珠蹲地上溫習功課。
她抬起頭看著他笑。
“明珠”,他叫她,看仔細了,又不是,呀,原來是學生時期的慧群。
她們二人是有點像,萬亨定定神,“慧群你來了”。
心中無限歡喜,可幸在夢中時時可以見到慧群。
“且不用忙功課。”他說。
慧群放下紙筆。
“我想再婚,你讚成嗎?”
慧群點點頭。
“明珠是一個可愛的女孩子。”
她溫柔地笑。
“我盼望得到你的祝福。”
他伸出手,眼看可以碰到慧群,可是聽見腳步聲,他分一分神。
再抬眼,已看到母親與大哥自外歸來。
他急問:“怎麽樣?”
周母在抹眼淚。
萬所說:“媽雙眼發痛,要看眼科。”
萬亨心頭一沉,苦笑起來,明珠一定拒絕了此事。
就在這個時候,萬新忽然笑容彌麵抬起頭來,“恭喜你,萬亨,又要做新郎了。”
萬亨繃緊的神經驟然鬆下來,人有點呆。
他緩緩坐下。
“媽歡喜得哭。”
老式婦人,高興也哭,悲傷也是哭,沒有第二條路來宣泄感情。
萬亨蹲下同母親輕輕說:“別揉眼睛。隻有更痛。”
萬新恐嚇:“許多人因此哭瞎了眼睛。”
周母這才破涕為笑。
萬亨披上外套,“我去看明珠。”
萬所說:“她在科令斯圖書館等你。”
明珠坐在最當眼的地方寫功課,好讓萬亨一眼看到她。
如果她愛你,她不會叫你受罪。
他輕輕走過去。
明珠似知是他,一臉盈盈笑意,神情似足萬亨剛才夢中的慧群。
萬亨握住她的手。
明珠把金表與指環戴在同一隻左手上。
“通知了家人沒有?”
“已經與哥哥通過電話。”
“他怎麽說?”
“他一定來參加婚禮,說是多年來最好的消息。”
他們都沒有嫌他。
萬亨抬頭,看到圖書館內一架一架滿滿的書,怕有數十萬冊,真是追求學問的好地方。
他自小不大喜歡讀書,對此地無天分,也不想出人頭地,他隻想生活有著落。
如今求仁得仁,還有什麽好怨。
況且,還得到了這樣一個紅顏知己。
圖書館內不便揚聲,萬亨也一向不是個多話的人。
他略坐一會兒,便站起來離去。
明珠送他到門口。
兩個人都無話,心意早通,不用多說。
他伸出右手,揉亂了明珠的頭發。
夏天,舉行婚禮的時候,周萬亨外貌幾乎恢複舊觀,在座賓客也不知道他究竟缺了哪隻手。
為著要使母親高興,請了將近五十桌喜酒,寡母愛怎麽樣做都滿足她。
明珠一句怨言也無,自小在一條村子長大的她十分明白規矩。
劉誌偉攜妻帶兒渡過北海來喝喜酒。
他說:“萬亨,我等的就是這一天。”
“委屈了明珠。”
“不會不曾,我看是德配。”
天下雨,誌偉心癢。
“我們去踢泥漿球。”
“我倆已不是少年人。”
“胡說,未老先衰,不可取。”
萬亨見老友興致如此高,便說:“去就去。”
換上球衣,衝到球場,即時加入與一隊年輕人踢起球來。
不消片刻,便變了泥人,敵我不分,一於混戰。
周萬亨與劉誌偉片刻便氣喘如牛,終於倒在泥巴中,自動棄權。
劉誌偉笑得落淚,“痛快,痛快。”
萬亨索性鞠起泥漿水擦臉,“誌偉,當中的十多年彷佛沒有過。”
“時間真是可怕可是。”
萬亨點頭,“好像隨時回家還會挨母親痛罵,而父親則搖頭晃腦正不知念何篇詩詞。”
“現在我也是人家的父親了。”
“誌偉你一子一女同你一個麵孔。”
“不,女兒像我老婆。”
他倆哈哈大笑。
那一身泥衣要在玄關脫下,換了別人,一定呱呱大叫。明珠卻自小習慣,把他倆衣物包成一包,連球鞋塞進洗衣機洗兩次。
誌偉有生意需要照顧,帶著妻兒回家去,臨走時叮嚀:“照顧明珠。”
“她照顧我才真。”
“到什麽神秘幽美的地方去渡蜜月?”
萬亨答:“我不懂。你需問明珠。”
明珠說:“我們到西雅圖。”
“什麽?”她哥哥幾疑聽錯,那是一個工業城。
“該處將開設一家有史以來最龐大的電腦工廠,我跟學校去參觀。”
誌偉看著萬亨,“你不反對?”
萬亨微笑,“我覺得很好。”
誌偉大力握妹夫的手,“謝謝你,萬亨,謝謝你。”
看情形他倆的確相配。
他們到了西雅圖。
整個蜜月期間,為了萬亨,明珠都穿著裙子,她唯一化妝品是一管口紅。
可是隻要稍微抹一點,她整個人都亮麗起來,臉容燦爛像一朵花。
她去開會,萬亨在市區閑蕩。
晚上,他們互相討論心得。
萬亨與人搶著開口,真是前所未有的事。
他說:“你先講。”
明珠說:“不,你請先。”
萬亨不再客氣,“我發覺北美洲人愛喝咖啡到極點,這個城市末走十步就有一間咖啡店,天氣好,在店外放兩張凳子就可做生意。明珠附和:“嗬。”
“你想想,咖啡成本多便宜,三個仙可賣一元,豈非比開酒館更好,酒的來價多貴。”
明珠笑問:“你想怎麽樣?”
“明珠,不如來賣咖啡。”
明珠更笑,“可是,你不是說咖啡店已經成行成市了嗎?”
“那麽,到附近其他城市去推廣。”
“何處?”
“有待考察,對,你有什麽話說?”
“我們今日,同一個叫蓋茨的人開會。”
“他就是電腦廠老板嗎?”
“正是。”明珠臉色疑惑。
“有什麽問題?”
“蓋茨隻得二十二歲。”
萬亨說:“英雄出少年,別忘了這是阿美利堅合眾國,任何人超過廿五歲便是老人家。”
“他的設想非常偉大,邀請我們加入。”
“你幾時畢業?”
“不,他說越快越好,毋需等待取得學位,他本人已經放棄哈佛文憑。”
“萬亨,你可支持我。”
“百分之一百。”
明珠歡呼一聲。
萬亨打量新婚妻子,“你肯定這人家看中你不是因為你長得漂亮?”
明珠緬瞰,“我隻在你眼中好看。”
萬亨笑,“你太謙虛了。”
接著數天,他倆分頭開會,萬亨把咖啡生意的資本、開銷、收入統統做出來,覺得有可為。
最叫他欣賞的是北美洲西岸充沛的陽光。
整個人精神振作,膚色很快蒙上一層健康的金棕。穿看棉衫短褲便可任意□達,十分逍遙。
蜜月是真的蜜月。
晚上,萬亨忽然同明珠說:“我不回去了。”
明珠雙目如星光般閃亮起來,“真的?我也決定不走了。”
他倆哈哈大笑起來。
“會後悔嗎?”
“那也是將來的事了。”
“那麽,留待將來再說吧。”
兩人在酒店房間內跳躍。
萬亨感慨地說:“你我是鄉下子女,走到今日地步,實非易事。”
明珠十分溫柔,“也不大難,一直向前走就可以了。”
“是。握住你的手,上路想不寂寞。”
“還等什麽,開步走吧。”
過一日明珠便與電腦公司簽約,留下來工作。
假期隻餘一天。
“我們到附近逛逛。”
“好呀,”明珠問:“去何處?”
“我們駕車北上往加那大溫哥華。”
“要開多久的車?”
“兩個小時。”
“立刻去。”
九時出發、十一時抵達,到中午時分,周萬亨已經知道他的咖啡店應開設在什麽地方。
“看到沒有,就在這條洛遜街,每天下班,我駕車到西雅圖與你相會。”
明珠隻是笑。
他們找商業律師開會,連明珠都不相信當地租金如此廉宜,周萬亨沉吟,斷不會長久如此,電光石火問他與妻子交換一個眼色:自置鋪位。
“咖啡店叫什麽名字?”
明珠雙睬比什麽時候都明亮動人,萬亨經輕說:“叫星光。”
友誼酒館全交給周萬新管理好了。
萬亨為人隨和,很快決定大小事宜,忙了個多月,店鋪開幕。新家就在後一條街看得到海景的公寓裏。
“奇怪,”他說:“天下會有如此明媚的城市。”
星光咖啡比人家便宜五個仙,客似雲來。
他沒有每天下班都到西雅圖看妻子,星期二黃昏他開車南下,星期五明珠北上,雙方都滿意這個安排。
萬亨似擺脫了過去生活的陰影。
半年後,星光開多一家分店。就在街前另一個紅綠燈位置,叫行人有非停下來喝一杯不可的衝動。
他似有做生意的運氣。
同會計師說:“是一個創業的好地方。”
會計師駭笑,“周,隻有你一個人會那樣說。”
“不是嗎?”萬亨意外。
“本市新生意的失敗率達百分之九十。”
“有這種事?”
一年後他們就賺了錢在山上置業。
明珠看過十分滿意,“我喜歡看得到海的房子。”
“因為我們自小住在海邊。”
“是,已習慣與海作伴。”
“工作還怕嗎?”
“一天做十六小時,幸虧你不在西雅圖,否則我真會內疚。”
“彼此彼此。”
夫妻倆幹兩種完全不同的行業。
“來,我做一杯新發明的牛奶咖啡給你喝。”
“好呀。”
明珠呷一口。“嘩,這是會上癮的。”
“每朝上班男女的人龍排到門口街上。”
“蔚為奇觀。”
“當地的報紙也那麽說。”
明珠說:“每次到這裏我都可以盡量鬆弛,我們像是終於擺脫了出身。”
隔很久萬亨才說:“我們出身有何不妥?”
明珠看看窗外的海天一色,“萬亨,毫不諱言,我比較喜歡今日的我。”
“我知道你少年時很吃苦。”
“不去說它了。”
“鄉間重男輕女。”
“咖啡店打算賣鬆餅嗎?”明珠支開話題。
萬亨溫和地說:“不,隔壁有三文治店。”
有空的時候,萬亨也會坐在露天座位上,閱報,讀得入神。
身為老華僑,一切習慣都改變了,在新環境內堪稱如魚得水,可是,看起中文報來,卻仍然宛如著迷。
還有,他知道夥計偷偷在背後叫他獨臂人。
經理珊敏花一日光火地斥責侍者:“獨臂又怎麽樣,比你們兩條手臂能幹百倍。”
他在一角聽了微笑。
一日珊敏花有意無意間:“左臂到底發生什麽事?”
他已能將事情來開玩笑,“嗬,將之同魔鬼換了這間星光咖啡。”
也許有人會說值得。
一日,一個七八歲小女孩進來說要買牛奶咖啡。
萬亨說:“來,我幫你拿出去。”
她母親坐在陽光底下。
萬亨把咖啡放在桌子上,剛欲轉身,那位少婦忽然叫他:“萬亨。”
萬亨一愣,不想冒犯顧客,唱個偌,可是陽光擋住他眼睛,他要轉到另一邊,才看清楚少婦的臉容。
還是沒把她認出來。
她衣著考究,形容舒泰,帶看一個小女孩,語氣同他那樣熟絡,會是誰呢。
莫非是朱風芝?
少婦十分詫異,“萬亨,你不認得我了。”
萬亨賠笑。
“萬亨,我是秀枝。”
秀枝。
根本不像,胖了點,不多,但足以把所有秀氣填滿。
她仍足一個秀麗的少婦,但不能與從前此。
萬亨有點迷憫,看樣子她環境比從前好得多。
“萬亨,你好嗎?”
“托賴,還不錯。”
他在她旁邊座位坐下。
“真巧,世界多小。”
秀枝笑:“我在報上看到記者介紹貴店,訪問中有你的照片,故找了來。”
原來如此,不是偶遇。
秀枝說:“看見你做得這麽好,十分安心。”
“謝謝,是有點運氣。”
“記者說你新婚。”
“是。”
“是朱小姐嗎?”仍然關注萬亨。
“不,不是她。”
“啊,我誤會了,報道說她在西雅圖工作,我便以為是能幹的大學生。”
萬亨答:“她也是大學生。”
“你一直喜歡大學生。”
萬亨並無分辯,“是,你說得對。”
秀枝看看他,“你胖了點。”
萬亨點點頭。
“快樂嗎?”
萬亨不得不承認,“快樂。”
“我也再結婚了。”
“看,我說過你會有新生活。”
“他對我不錯,現在我是家庭主婦。”
“那多好。”
不知怎地,萬亨對著太陽,忽然暗暗打了一個嗬欠。
他十分吃驚。
這是怎麽一會事?
嗬欠是不耐煩、厭倦的表示,他掩住嘴。
幸虧這時有人救了他。
一個年輕男子走過來,同秀枝說:“停車位不好找。”
小孩立刻叫爸爸。
他長得很端正,也很客氣,與萬亨招呼,親呢地取過咖啡杯,一飲而盡。
“我們逛逛街。”
他領著她們母女離去。
萬亨立刻回到店內,忽然之間疲倦到極點,斜斜坐在椅子上,叫夥計給他一杯黑咖啡。
像是前生的事,又似昨日的事。
的確是同一人,可是又與今日的她沒有關係。
是她改變了他的一生,可是,他已經不認得她。
珊敏花看見他臉色大變,問:“老板你要不要回公寓休息?”
“好。”
他回到樓上,倒床上,閉上眼睛。
直到明珠溫柔的手擱他臉上。
“你怎麽來了?”
“星期五下午五時半,正是我該回家的時候。”
“真高興看到你。”
“喲,許久沒聽到這樣熱情對話。”明珠挪喻他。
“明珠,生命是什麽?”
“嘩,我做錯什麽,如此責難我,”她想了一想。“生命是我們存活在世上的那段時限。”
“為什麽發生那麽多悲歡離合?”
“因此我們不覺寂寞。”
“到底是大學生。”
“還有什麽問題?”
“發生一切對我來說是太刺激了。”
“你的遭遇的確有異常人,對,今天發生什麽事?”
“一切正常。”
“是嗎,突然如此感慨,我還以為你碰見舊情人。”
萬亨不動聲色,“不知朱風芝下落如何。”
“她很好,她到新加坡去了,在一家建築公司做得不知多出色。”
萬亨不知幾訝異,“你怎麽會知道?”
“知彼知己,百戰百勝。”
“啊,那麽,秀枝近況你可知道?”
明珠凝視丈夫,“林秀枝就住在本埠列治文三馬路,她前年結婚,嫁一名東方糧食經營商,生活美滿。”
“真沒想到你是通天曉。”
明珠溫柔地笑,“大學生都如此。”
萬亨卻黯然。
隻有慧群沒有好結局。
“想起了慧群?”
萬亨錯愕,“這樣聰明,料事如神,會不會辛苦?”
“你把答案都寫在臉上,我都不用猜測。”
萬亨長歎口氣,“老了,每天到黃昏,倦得睜不開雙眼。”
“對,”明珠更加痛惜他,“由三十歲開始訴苦喊老,呻吟二十年,就真的老了。”
“來,我們到海邊散步,心情一好,我也許就把我一生故事告訴你。”
明珠愁眉苦臉,“真的要借我雙耳嗎,我已經累得賊死。”
慧群在海的另外一邊,慧群看不到今日的他。
母親六十大壽,萬亨邀請她來度假,萬新在電話裏說:“要來一起來。”
萬亨笑咪咪:“隻怕請不動。”
“不用先問明珠?”
萬亨詫異,“她知道我們家有幾個人。”
萬新感慨。“真好,早知首尾。不用多講,毫無隔膜,所以華人智慧不會,門當戶對,哪裏多一個明珠找的終身問題可望解決。”
萬亨說:“過來看看,也許明天就找到一個。”
一家三口浩浩蕩蕩抵涉,屋子裏最好的房間讓出來,明珠毫無怨言搬進客房。
萬新去看過兄弟的業務,嘖嘖稱奇。
“真正一本萬利。”
“燈油火蠟開銷不少。”
“可是無時間限製,竟日做生意,一早一夜,門外排長龍,還有,客人不會喝醉鬧事。”
萬亨問:“你要不要過來?”
萬新乾笑幾聲,“怎麽舍得。”
飯後,他悄悄同萬亨說:“凶手抓到了。”
萬亨苦笑。
“判了終身徒刑。”
“真是那人嗎?”
“都招認了,不會有錯。”
“並無目擊證人。”
“可是根據環境證據,此人及其同謀另五人屋中搜出製炸彈材料。”
“你可有去法庭聽審?”
“我一字也不懂,去來作甚。”
靜默一會兒,萬亨說:“你一直不肯學好英文。”
萬新賠笑,“放過我吧,家豪會說不就得了。”
“真的,家豪一口英語說得做洋童。”
“你這邊生活如何?”
“過得去,一有事,僑領會得嘩啦嘩啦。”
“歧視黃種人嗎?”
“都一樣啦,希企人家視同己出是不切實際的想法,自已爭氣,也能安居樂業。”
“這要做得比人好十倍嗎?”
萬亨想一想,“不用,好一倍已夠。”
萬新氣餒,“我還是返大西洋那一邊算了。”
萬亨笑。
萬新問:“明珠在什麽地方工作?”
“一間叫微軟的電腦工廠。”
“有前途嗎?”
“這話你不要讓她知道,她喜歡做盡管做,可是有我在這裏,不致於要她養家。”
萬新也笑,“可是,總得抽出時間來養兒育女呀。”
“這不好勉強。”
“你也得同她有點表示。”
“我尊重她的意願。”
萬新歎氣,“你就是太遷就她們。”
萬亨伸手推大哥一下。
正在這時候,周母同明珠自露台走進來,周母撈撈叨叨在一邊不住叮囑。
萬亨納罕間:“什麽事這樣緊張?”
周母更詫異了,“你不知道?明珠懷了孩子。”
萬亨張開嘴,一時硬咽,說不出話來,她都替他想到了。
萬新笑,“你看,這人終於走了狗運。”
萬亨終於說:“我出去走走。”
明珠跟在他身後。
“你怎麽出來了,身上衣服夠嗎。人可累?”
明珠笑:“我很好。”
“也難怪,年輕力壯。”
明珠挽著他的右手。
萬亨說:“一隻手,怎麽抱孩子?”
“可以背。”
“約是四月生,叫阿佩兒吧。”
“是五月,而且,不是女孩子。”
“啊,添丁更好,方便擔擔抬抬。”
“你猜像誰?”
“像他自己就足夠,不用似我倆奔波,走了一次又一次。”
“將來做哪一行?”
“隨他去,他高興我們也高興。”
“嘩,那麽民主自由。”
萬亨也笑。
明珠看看他,“我知你吃了不少苦。”
萬亨說:“是嗎,我都不記得了。”
他低頭,像是要回想舊事,可是真正彷佛不複記憶,抬起頭來,笑了。
“孩子取什麽名字?”
萬亨卻說:“讀書的能耐要像你,無聲無息,蹲在一張木橙子上做功課。也能名列前茅。”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