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了學,解語如常步行返家。
約十五分鍾的路程總有男生在身後跟著。
其實他們這樣做也犯了險著,一向校方報告,起碼記一個小過,身上穿著校服,一看便知道哪家學校。
解語去年已經打過一次小報告,故此今年他們已經不敢那麽近跟。
解語視而不見。
鄰校雖是本市有名男子中學,奈何學生學識出來,樣貌卻普通,一個個瘦瘦小小,戴深近視眼鏡,臉上且長皰皰,可是十分喜歡到馬路這一邊來等女生放學。
解語一直向前走。
“你姐姐是電影明星花不語嗎,可否給我一張簽名照片?”
解語猛地站住,轉過頭去,發覺那男生隻得十二三歲大,剛升中學聲音才轉,像隻小公雞。
她既好氣又好笑:“放了學還不回家去,那麽浪費時間,可見不是好學生。”
男孩被她訓斥,漲紅臉,訕訕地不知所措。
解語他:“走走走。”
男孩子轉身就跑。
解語鬆口氣。
到了家,按鈴,外婆來替她開門。
她們一家三口住在幢舊式公寓大廈裏,露台本來可以看得到海景,可是近十年八載,新房子如屏風似在前麵蓋起來,一座高似蛇座,終於隻有在睡房才可看到一線蔚藍色海水。
外婆天天嘀咕,可是又沒有能力遷居,老房子屋全部付清,地方寬敞,住得舒服,還是姐姐最紅的時候買下,也是她名下唯一值錢的資產。
外婆看到解語,立刻說:“去看看你姐姐。”
解語見外婆臉色凝重,立刻問:“什麽事?”
“姐姐在臥室。”
解語推開睡房門,隻見窗簾拉得緊密,光線幽暗。
“姐,你怎麽了?”
不語躺在床上,呻吟一聲。
解語十分擔心,輕輕拉開窗簾,看到床上姐姐的臉,好似頭頂上被潑上衣桶冷水,渾身汗毛豎起。
她撲在姐姐身上,“報警,立刻報警!”
隻是不語雙目青腫瘀黑,嘴唇像豬般聳起,最恐怖的是眼角唇角均在滴血水。
解語嚇得慘叫:“誰,誰下的毒手,把你打成這個模樣?”
她急得團團轉,接著哭出聲來。
“籲,籲。”
不語伸出手來亂搖,叫她鎮靜。
外婆這時也進來了,看見如此情形,既好氣又好笑,“這不是叫人打的。”
解語聽了這話,抹幹眼淚,“是車禍意外?”
外婆沒好氣:“不是,這叫自作孽,不可活。”
解語滿心疑惑,“姐姐,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不語含混不清地答:“我去整形了。”
解語霍一聲站起來:“你什麽?”
外婆搖頭歎氣。
解語聲音尖刻起來,“你還需整形?你是世人公認得美人,再貪得無厭,當心毀了容。”
外婆冷笑,“解語說得好。”
解語這才輕輕問:“你做哪裏?”
“眼睛鼻子統統有份。”
解語低頭觀察,“雙眼那麽美,還修什麽?”
不語歎口氣,“雙眼皮不深了,修一修有精神點,不然化妝小姐老問:花小姐昨天沒睡好?”
“這一陣子不是流行單眼皮嗎?”
“二十一歲看上去蠻驕俏,一到三十歲,單眼皮不知多陰險。”
解語被姐姐引得哧一聲笑出來。
“一星期後退了青消了腫我就煥然一新了。”
解語看一看姐姐,“此刻像七竅流血。”
“喂!”,不語大叫抗議。
外婆嘟囔:“剛才回來,真被她嚇死了。”
這時,解語忽然小小聲問:“有無隆胸?”
不語道聲呸:“我還需要隆胸?”
那天,解語在日記上這樣寫:姐姐居然還嫌自己不夠漂亮,女性對外形完美之不惜餘力,不可思議。
書桌上放著不語的近照,堪稱花容月貌:大眼睛,高鼻梁,小腫嘴。皮膚白晳,故從來不曬太陽,身段之好,亦數一數二。
就是因為長得太好,被寵壞了,不肯下苦功學習演技,老是做花瓶角,瞟梅一過,戲份接著下降。
外婆解語均由她養活。
不語一直希望妹妹好好讀書,但解語並非高才生,除英文外,其他科目一律平平,她不肯下苦功背功課,覺得沒意思。
“有幾個同學讀得背脊佝僂,千度近視,為什麽呢,社會知名人士從來不是這些人,及格也算了。”
她各自己設下標準。
因父母已經不在,故此無人勉強她去考第一,這常常被解語認為是不幸中的唯一之僥幸。
父母在一次汽車失事中身亡,那一年,解語才十七個月大,毫無記憶,一片空白。
由外婆把她們姐妹倆帶大。
姐姐是電影明星。
當然比她漂亮得多。
剩餘物資一大堆,還不停給她買新貨,物質方麵,姐姐從來不虧待妹妹。
傍晚,她精神略好,出來找妹妹。
“解語,解語”解語連忙說:“你給我好好回房躺著,別四處走動嚇人。”
“我悶”“給你開個記者會可好?叫人人來拍照訪問。”
“喂。”
“去休息嘛。”
“老方回來,你可別同他說。”
解語嗤一聲笑,“我不相信他會看不出來。”
“唉,那是另外衣件事,可是你我不說個明白,他始終隻是疑惑。”
解語凝視姐姐,“好,我不說。”
真天真,五官都動過刀,說不定前後判若二人,還想有所隱瞞。
不語忽然說:“老方這次外出,足足超過一個月。”
“移民報到買房子製家具安排孩子上學,的需要時間。”
“什麽孩子,都進大學了,比你還大。”
“這倒是真的,聽他說要婚,也已經有十年八載。”
不語不惱反笑:“他這個婚大概是不會的了。”
“你還那麽想結婚嗎?”
“同他?幹嗎還要結婚,在他身上,有什麽是我還沒有得到的呢,不扔掉他已經仁盡義至。”
不語有時也會大言不慚,這樣很好,大家精神都振作一些。
“來來來,陪我玩獸棋。”
解語攤開棋譜。
不語輕輕說:“方玉堂不是壞人。”
解語給姐姐接上去:“不過,也不是好人。”
“這話也對,好人怎會三妻四妾。”
解語皺上眉頭,“別說的那麽難聽,你隻不過是他的女朋友。”
不語轉動著脘上值不菲的鑲鑽金表,“是,男朋友。”
都會中每名女人背後都有一個這樣的男朋友,不然,也太沒有辦法了。
“這些年來,我也不是沒人追的呢。”
“簡直門檻都踏穿了在這裏。”
不語疑,“有那麽多嗎?”
“好景不長。”
“不,現在的男人比較理智了,可是據市場調查所得,花不語仍是一般男士心目中夢中情人。”
不語看著妹妹,“奇怪,你的一張嘴為何那麽會說話?都不似我們家的遺傳。”
“你的象統統叫我的老鼠吃掉,你已經無棋。”
“我輸了?”
“還有下一呢。”
“解語,你替我打個電話給老方。”
“這不大好吧,我們從來不主動找他。”
真的,解語心緒一向最清。
即使來往已經超過十年,可是女男之間,最講究這種矜持。
不語拿起一雙棋子,沉吟半晌,躊躇不已。
“待你臉上的淤腫褪後再說吧,現在把他叫回來也無用。”
“可是總得有點表示,叫他曉得,是希望他回來的。”
解語不出聲。
難度那樣高,煞費心思,可見不語吃這口飯不易。
不語說:“他從來沒有開過那麽久。”
“那麽,讓我來問他一聲好。”
“說什麽呢?”
“你那邊天氣好嗎,還適應時差否,新居是否理想——”
不語冷笑著接上去:“——-夫妻可恩愛呢,孩子一定聽話吧,算了,這種事我不會做。”
“那麽,隨他去好了。”
“真的,反正是一塊雞肋。”
不語丟下棋子,回房去休息。
解語收拾好棋譜,看外婆燉燕窩給姐姐進補。
解語同外婆說:“這玩意兒其實並不比一隻雞蛋更營養。”
“不會吧,都說至滋陰補顏。”
“依外婆這麽說,富貴人家的婦女統統長生不老了。”
“倒是經老些。”
“都是因為不用為生活操心。”
外婆側頭想了想,“這倒是真的。”接著欷歔起來,“這麽些年來,也真難為不語。”
解語別轉了頭。
“不過你也別擔心,我們還薄有節蓄,以後生活不成問題,總能供你大學畢業,再加一份嫁妝送你到夫家。”
“我並不迫切的想升學,我覺得在學堂裏學來的東西統統無用。”
“這話好象偏激了點。”
解語不出聲,去寢食看姐姐,見她睡著了,回到臥室,看看時間,欲撥電話到溫哥華找方玉堂。
方氏待她不薄,到底是如花似玉的小姨子,見了她總是笑容滿麵。
她稱他為方先生,自六七歲時就見他在家裏出入,那時不語才十多歲,同她現在差不多年紀。
比打電話給自己男朋友還要難。
可是食君之碌,忠君之事,這個君是她姐姐,她不得不出點力。
電話接通,有刹那靜默,她幾乎想放下聽筒逃走。
一把男人聲音來應電話,“喂,喂,”說的仍是中文。
“方先生?”解語的聲音比她自己預期的愉快姣俏。
方玉堂訝了,“是解語?”
他居然立刻認得她聲音。
這添增了解語的信心。
“大家都惦記著你。”
方玉堂笑,“下月初我也該回來了。”
“一切順利嗎?”
“托賴,孩子們已進入大學。”
解語聽見那邊有女聲問:“是誰呀?”
方玉堂楊聲,“一個朋友。”
解語說。“有空給我們電話。”
方玉堂卻道:“這邊真是另外一個世界,山明水秀,風和日麗,我一向在都會居住,從來未試過大自然如此接近,真覺心曠神怡。”
“好,多謝你的問候,”解語隱隱覺得不安。
他沒有提到不語。
雖然身邊有人,但那也難不倒他,他可以問:姐姐好嗎,或是說,稍後我立即打來,解語納罕。
是這樣的吧:喜歡的時候,一天十通電話,上下午親身上門來,當中還叫人送花送果,把人哄的團團轉。
可是一旦冷下來,三言兩語就把人打發掉,若還不識相,知難而退,則把電話接到秘書處,說在開會,永不覆電。
聽得多了,也見的多了。
解語拾起床頭一本日本翻譯漫畫看了起來。
不到數頁又放下手。
太沒心肝了,姐姐可能遇到事業危機,靠她生活的妹妹還津津有味看漫畫,成何體統。
可是她幫不了她。
解語忽然覺得煩躁,她對外婆說:“我替姐姐去買點心。”
“快吃飯了,你又走到哪裏去。”
解語已經出門。
涼風一吹,心頭略為清爽,解語一直步行到山腳小麵包店,她買了新鮮車輪麵包。然後安布當車散步回家。
一進門,見外婆笑容滿麵。
而姐姐也已醒來,還在哼歌。
外婆輕輕說:“方先生有電話來。”
解語心中一塊大石落地。
“問燕窩吃完了沒有,明日命活計送來。”
解語不動聲色,嗯地一聲。
“同我解釋,孩子的事,他總放不下。”
解語頜首。
外婆感歎:“誰也沒叫他丟下孩子不理,骨肉怎麽舍得,你說是不是。”
她們一家三個女人,竟為一個那樣平庸的小生意人一通電話而雀躍。
真不知士誰欠了誰。
說穿了也無甚稀奇,她們的生活靠他,自然得仰他鼻息,不外是老板夥計的關係。
解語走到露台,站在無人看見的角落,深深太息一聲。往下看,山腳華燈初上,家燈火。
到底搬上來了。
解語記得小時候住在極之窘逼的舊房子裏。總麵積還不如現在一間臥室大。
無浴缸,無熱水。
電梯裏永遠有一股黴爛臊臭之味,出來是一條走廊,兩邊都是人家,十多戶,氣息相聞,門口還供著香燭。
是方玉堂幫她們搬該處的。
解語記得比她大十多歲月的不語緊緊摟著方氏又笑,雀躍不已。
然後,又再搬到目前這個住所。
方氏再建議住好一點的時候,外婆說:“不如另買一幢公寓收租。”
已經夠好了。
知足常樂。
不語在鏡前凝視麵孔。
解語挪揄:“別嚇破魔鏡。”
不語笑盈盈地轉過頭來,“你這丫頭最調皮。”
解語說:“姐,不如介紹我入行。”
不語忽然變色,斬釘截鐵地說:“不行。”
“你想想我有什麽好做,或是,所有的女孩子有什麽好做。”
“無論做什麽,或是什麽都不做,均不準重倒覆轍,一個家裏一個人出賣色相已經足夠。”
說到這裏,聲音已經十分淒厲。
解語連忙禁聲。
不語取過一本娛樂周刊,打開,指著裏邊的彩頁說:“你來看看,一版之中,起碼十多二十個女子挺胸凸肚,醜態畢露,善待估,你還不知警惕?”
解語一看,不語手指的照片,恰恰是她自己。
可是她不敢出聲。
“你給我好好讀書。”
解語無奈。
不語補上一句:“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
解語笑了。
不語歎口氣。
解語細細看她的臉,“聽說唯一比整形手術更精密的隻有腦科手術,可是,真的不留疤痕?”
“保證光滑。”
解語咋咋稱奇。
“相信我,演藝圈裏沒有幾張原裝臉。”
解語微笑。
“全早已撕破了臉,不得不重做一副。”
解語惋惜地說:“聽說,導演不喜歡你,就是因為你幽默感太豐富。”
“胡說,我在工作人員麵前一向少說話多做事。”
解語不出聲。
“還有,我在老方跟前亦從不發表意見。”
隻除出表示戒指上寶石不夠大之類。
雖然是自由社會,出來找生活也宜自我約束。
禁忌甚多,什麽該做,什麽不該做,當事人心中有數。
不語忽然低頭,“而且我懂得什麽,有何可說。”
解語把手放在姐姐肩膀上,有時,她比她還小。
不語摸一摸臉頰,“我不過是一個靠麵孔吃飯的人。”
記者打電話要求采訪,解語隻是說姐姐外出旅行。
“去何處。”
“巴黎觀光。”
“住什麽酒店,我們可發電到該處她談幾句。”
今日的記者已不同昔日,舊時無論哪個明星說聲到外國讀書,記者立刻肅然起敬,有聞必錄,今日才沒有那樣容易應付。
“住在朋友家,不想做采訪,回來一定找你們,請多多包含。”
記者起了疑心,“你的聲音同她好像。”
“我是她小妹。”
“你叫什麽名字?”
“我的名字不重要。”
“好,花小妹,令姐回來,請同我們聯絡。”
“一定,一定。”
“你很會應對。”
“謝謝謝謝。”
外婆見解語如此辛苦,不禁笑道:“記者似天皇老子。”
解語說:“說不定這上下就在門口等。”
不語微笑,“還輪不到我,我還不至於那樣紅。”
“第一批倒下來,就輪到你上陣了。”
不語淡淡答,“我已退到第三第四線了。”
也不能說是不願在銀幕上表演赤裸胴體的緣故,不過,如果膽子作風,不拘小節一點,到底又還好些。
可是不語十分拘謹,時時被譏為思想殘舊。
是方玉堂不允許嗎,他從來沒有那樣表示,是不語自己過不了自己那一關。
她曾經這樣說:“那好比飲止渴,脫完之後,黔驢技窮,往後難道還剝皮不成,不可。”
現在,是二三線女演員,總比脫衣的二三線女演員高尚些。賣藝到底不同賣身。
解語蹲在姐姐麵前,“那是你不同她們爭。”
不語呼出一口氣,“解語,不如我們也移民,我找門小生意做,你讀書。”
“那多悶。”
“你不讚成?”
“趁這兩年,多賺點。”
“你把我當搖錢樹!”
“我愛煞者稱:試想想,搖錢樹,搖啊搖,銅錢叮當掉下來,明天,樹上又結滿了錢,大可再搖,太可愛了。”
不語不去理她,自顧自回房去休息。
過了數日,不語臉上淤痕漸漸退去。
她還是她,隻不過輪廓深了一點,一照臉,有陌生感,好似認錯人似,不過一笑,親切感有恢複了。
真奇妙,接縫處一絲疤痕也無,該名醫生真是大國手。
“好不好看?”
“同天生麗質一般無。”
解語自覺有義務說好話給姐姐聽。
“年青光得多,看現在我倆多象。”
姐妹倆站在鏡子之前。
“姐姐漂亮得多了。”
“是。”她解嘲,“終有一日,美得自己都不認得。”
“為何情緒低落?”
“因為無事發生,悶死人。”
“咦,沒有新聞才是好新聞。”
就在這個時候,有導演找不語。
她在電話裏密密斟酌起來,神色漸漸興奮,解語知道有好消息。生活隊她們姐妹來說,從來不是一條直路,她們不可能一眼看到地平線。
這一通電話講了個多小時。
到最後十分鍾,隻聽得不語一直說:“是,是。”可見融洽到什麽地步。
解語十分安樂。
第二天就有製片捧著合同上來簽署。
不語再也不提移民同做小生意之事。
小生意,什麽生意?開禮品店抑或時裝店,賣鞋還是賣唱片?
解語深深歎口氣。
要不退休,要不堅持下去,從一而終。
放學,家中習然蕪一人,電話鈴聲響個不已。
“不語?”
“不,方先生,是我,”“聲音真像。”
“都那麽說。”解語賠笑,“你在何處?”
“我回來了,打了一整下午電話。”
“對不起,外婆在教會,姐姐出外開會。”
“有新工作嗎?”
“到台灣拍電視劇。”
“她不堅拒降級拍電視嗎?”
“這次不同,由大導演主持。”
“嗯,可見是多麽不景氣。”
“方先生,有急事否,我替你打手提電話。”
“電話沒有開啟。”
“啊。”
“解語,你出來一下可以嗎?”
“當然可以。”
“我二十分鍾後在樓下等你。”
解語抬起頭,有什麽不對了。
她連忙換上便服,跑到樓下去等。
不消一會兒,方玉堂的車子駛至。
他並不是上了年紀的猥瑣生意人。
方玉堂才四十多歲,頭發濃密,並無禿脫現象,身段也維持得十分健康,外型不語堪稱匹配,所以二人在一起那麽長一段時間。
解語寒暄:“製衣生意好嗎?”
“托賴,還不錯,做了三代了。”
他嶽父真是他父親當年的夥伴。
方玉堂忽然歎口氣。
解語笑問:“什麽事?”內心忐忑。
他說;“你一向準時,不像不語,一直叫我等。”
解語笑:“那是因為你不是我的男朋友。”
方玉堂看了她一眼,車子駛至山頂。
方玉堂說:“解語,這次我到溫哥華,原來打算一安頓好家人即返來照顧生意。”
解語收斂了笑容。
“一到彼邦,覺得國泰民安,生活豐裕,予我舒暢感覺,非言語可以形容。”
解語心想,那你受溫阜表麵迷惑了,世上安有如此樂土,人家國債累累,國家瀕臨分裂,治安亦大不如前,而且,種族歧視也開始湧現。
但是她一言不發。
“我忽然覺得在商場上拚搏毫無意義。”
解語看著他。
他說下去:“我想起了陶淵明的詩:‘誤墜塵網裏,一去三十年。’”
“這不是在說我嗎?”
解語暗暗好笑,創業之際,他們統統自比李世民,做得累了,想退下來,又覺得像陶淵民,風光都叫他們占盡了。
“解語,我想提早退休。”
“那,你要同不語商量,看她肯不肯陪你。”
方玉堂欲語還休。
他將車子停在一處,解語抬起頭,才發覺自山頂看下,是整個海灣。
因在南區,沒有大廈群,隻得三三兩兩矮房子,風景像五十年代擺在遊客區賣的油畫。
可是解語無心情欣賞。
方玉堂終於說:“我想移民去彼邦,我妻兒終老。”
什麽?
他加一句:“我想不語分手。”
解語怔住。
“我願意賠償她。”
解語張大嘴作不得聲。
嗬,遭到解雇了,老板願意付出遣散費。
這還是個好老板,照顧到夥計營生。
有些無良資方索性一走了之,人影全無,可憐的勞方告進官裏去,已是百年身。
解語發愣半晌。
忽然之間,她落下淚來。
少女嬰兒的眼淚都感人,方玉堂說:“你放心,解語,令姐比你想象中堅強。”
解語無法鎮靜,手蔌蔌地抖。
“那你得親自向不語她交代。”
“這,解語,你可否替我說一說。”
“不,”解語堅持,“十年關係,你欠她一個解釋,見最後一次,交代清楚。”
“我怕見她。”
“怕也得見。”
方玉堂不受威脅,他笑笑,“我有張支票在婁律師處,不語知道地址,我今晚將飛往溫哥華。”
解語悲憤莫名。
她把手握得緊緊,不想老方看見它們在冒冷汗。
隻聽得老方說下去,“原來時間過得那麽快,十年晃眼過去,原來,我子女均已長大成人,隨時可論婚嫁。”
解語推開車門,下車。
方玉堂詫地問:“你往何處?”
解語站在公路上,真的,往何處,一直走回家去?那要走多久,可是三個小時以上的路程,體力吃得消嗎,吃這苦又是為何來?“快上車,我還有話同你說。”
解語立刻上車,坐好,係上安全帶。
方玉堂看著她,“我們一向是朋友,你不該生我氣。”
“你遺棄姐姐!”
方玉堂忽然忍不住:“你一直叫不語姐姐,實際上,年到底知不知道她是誰?”
解語不明他說什麽,張大眼睛。
方玉堂細細觀察解語雙目,他後悔的歎口氣:“天,沒想到你是真不知道。”
“真不知道什麽?”
天色漸暗,路燈亮起,方玉堂的臉上蒙罩陰影。
他問非所答:“這年代,說不上遺棄,我不過與不語終止關係。”
“方先生,別遊花園,請把話說清楚。”
“你那麽聰明伶俐的人,這些年來,真相信不語是你的姐姐?”解語如頭頂被人淋一盆冰水。
方玉堂歎口氣,“我有義務告訴你,她是你的生母。”
解語整個人凝結。
方玉堂說:“天色已晚,我送你回家,真不曉得怎麽會在這繁囂無情肮髒的都會裏生活了三十多年,且如魚得水,為蠅頭小利爭個不已,哎,今日看來,酒色財氣,真不知所謂。”
他把車子駛下山去。
要到這個時候,解語才問:“你的話是什麽意思?”
“六個字那麽簡單。”
“誰告訴你的?”
“她本人。”
解語不信,“她為什麽對你說出秘密?”
“因為,”方玉堂歎聲氣,“當時,我們是相愛的。”
“她編一個故事來博取你同情。”
“解語,外婆是你的外婆,不過是她的母親。”
“不,我倆是姐妹。”
“你們相差十八歲。”
“有些同胞差二十五歲。”
“我不你爭辯,你們已不是我的責任。”
方玉堂再也不說話。
他把車疾駛。
到了門口,他替解語打開車門。
“解語,我一直喜歡你,你明敏過人,溫婉可愛,我會想念你。”已到家門口,解語頭也不回上樓去。
電梯往上升,解語心情空洞彷徨,而電梯駛得特別慢,每站停,層層有人進出。
好似永遠到不了家似。
終於到了,出電梯,發覺走錯一層,隻得往下走。
一級級樓梯下去,每況愈下。
她掏出鑰匙開門,外婆已經回來。
詫的說:“你看上去精疲力盡,到什麽地方去了?”
她疲憊地說:“外婆,我們生活可會出問題?”
“你放心,沒問題,省吃省用,應當足夠。”
解語呼出一口氣。
“你為何如此問?”
“方玉堂叫我轉告姐姐,他要妻兒團圓,要開本阜,不再回來。”
外婆怔住。
解語說:“我累極了。”
她撲倒床上。
就那樣睡著了。
半夜醒來,十分佩服自己,在這種情況下都能熟睡,可見事不關己,到底已不勞心。
見不語房有燈光,她推開房門。
看到不語在她心愛的那麵水晶鏡前卸妝。
這是不語多年來好習慣,每日,無論多晚,多累,她必徹底卸妝。她在鏡內看解語。
“老方向你攤牌?”
解語點點頭坐下來。
“說以後都不來了?”
“是。”
笑盈盈,繼續抹去殘妝,露出茭白臉容。
打個哈欠,啪一聲關了床頭燈。
解語吃了一,在黑暗裏問:“就這樣?”
聽見不語已經躺在床上,她像是經過鄭重考慮,過片刻才說:“不然怎樣辦?”
抱住他膝頭哭嗎,這不過是一項職業,一項營生。
是,不語是要必她想象中堅強。
“他還說什麽?”
“什麽是非成敗轉成空,幾度夕陽紅之類。”
不語哼一聲。
過一會兒又說:“婁律師打過電話來,把支票上數目告訴我。”“還可以嗎?”
“頗為慷慨。”
“有金錢上補償已經算不幸中大幸。”
“真是,總不能要了老板的金又要老板的心。”
不語又問:“他還說過什麽?”
解語答:“再沒有什麽了。”提也不提身世秘密。
“去睡吧,今天大家都累得慌。”
就那樣接受了事實,沒有過激反應,也沒有多大失望,像是一件衣服洗褪色,攔在一邊算數,反正消費得起,又何必拿到店裏去爭論。
解語見不語不出聲,便轉頭回房。
那樣平靜,不知是否早有心理準備。
悲歡合,天下無不散之宴席,有生活經驗的人都知道如何處理失意事,隻忍耐。
隔了兩日,不語北上拍外景,家裏靜下來。
偶爾有一兩個記者撥電話上來,均由解語應付了過去。
上次不語往窮鄉僻壤拍戲,方玉堂乘飛機轉包車再步行大半個小時到了該處,獻上玫瑰鑽石項鏈。
都是這樣子啦,解語嘴角含笑,追求時千方百計,到頭來棄若.。
不過,總算風光過啦,被寵愛過,總比從未被寵愛過強。
即使在最好的時候,不語仍留有餘地,每過一年,都感慨而愉快地說:“沒想到可以捱至今日。”
對她來說,一家三口才是至親,致死不。
可是她容忍得那麽好,欲叫解語擔心。
每個人的喜怒哀樂完全一樣,隻是涵養功夫有別,十分危險。半個月後不語回來,沒有胖也沒有瘦,但比較沉默。
傍晚,喜開一罐啤酒喝。
她笑對解語說,“蔡大製片說的,三罐啤酒下肚,看出來世界美好得多,老母豬都會變美人兒。”
酒精令人精神鬆弛,注意力沒那麽集中,時間容易過。
看得出她是痛苦的。
外婆問:“有無找方某出來談過?”
不語訝地問:“談什麽?”
“或許……”
“沒有或許,我並不怪他,這些年來,他為我做的一切,已經夠多夠好,我餘生都感激他,要怪,怪自己一條辛苦命,投胎到小康之家,已可庸碌舒服地過一輩子,何用賣藝為生。”
外婆禁聲。
“我對事業也毫無怨言,眾人都知道我身邊有個節蓄,踩我,也不會令我為難,無謂浪費精力,故都去擠逼那些尚未站穩之人,比較過癮嘛。”
這樣願意息事人,麻煩始終還是找上門來。
一日,解語自學校回來,走到門口,忽然有一輛名貴房車攔腰截住,車門打開,兩名婦人跳下車來。
走到解語麵前,不由分說,就是兩巴掌,打得解語金星亂冒。她本能的擋著臉,眼睜睜,欲不知如何反抗。
煞那間隻覺得臉上熱刺刺地痛,一名女子扭著她手臂還想再賞她幾下耳光。
幸虧這個時候,有兩名巡路經過的警察來,隔開她們。
解語仍然沒有反應,她根本部知發生了什麽事。
隻見一神氣活現的中年婦女指著她喝道:“花不語,豈能容許你這種女人目無王法橫行至今!”
警察拉長了臉,“太太,法製社會,毆打他人,可告你入罪。”那女子並不心怯,“嗬,勾引他人丈夫無罪,我打兩巴掌有罪?”解語才發現她們當街攘,已引起途人圍觀,巴不得找個地洞鑽。警察說:“一眾到警局去錄口供。”
那兩位女士沉默了,尤其是那個陪客。
正在此際,鎂光燈閃了起來。
糟,記者,世上沒有更壞的事了。
這些記者早就守候在側,一見這種精彩突發事件,當然飛身撲上。隻聽得一個女人向另外一個女人抱怨,“你看,事情搞大了,忍了十年,為什麽到今日才發作?”
“我不忿我們整家移了民,她還不放過我們。”
到了派出所,看過各人身份證,警察說:“方太太,你襲擊的對象,根本不是花不語,她是一名學生,隻得十七歲,試問如何勾引你丈夫。”
那幫手欲自齒縫中摒出一句:“她們是一家人。”
警察沒好氣,“太太,這樣說來,街上所有女子都有機會挨打啊。”解語不出聲。
“小姐,你可以提出控訴。”
她清晰地答:“我決定控告。”
這時,婁律師滿頭大汗趕來。
方太太顯然也認得律師,大怒道:“婁思敏,你到底幫誰?”好一個婁律師,不慌不忙道:“坐下,我幫理,不幫人。”警察搖頭,不耐煩理會這等鬧劇。
一小時後,婁律師陪伴解語步出警察局,門外已結集若幹娛樂版記者,看清楚對象,“咦,根本不是花不語。”
匆匆拍幾張照片,回去交差。
解語心境自始至終非常平靜。
婁律師遇替她不值,“怎麽會點錯相,你還穿著校服。”“打電話來是明智之舉,”“謝謝你來,婁律師。”
“應該的。”
“姐姐早已方玉堂斷絕來往。”
婁律師不出聲。
解語也是聰明人,她猜出其中訣竅,歎口氣:“可是方某人寂寞難挨,又回來尋芳?”
婁思敏答:“是,方太太欲誤會是花不語不肯放過他,故忍無可忍,前來挑釁。”
“那老方真會作弄人。”
婁思敏忽然凝視解語:“你竟然不生氣。”
“我吃姐姐的飯,替姐姐擋煞,也是很應該的。”
“姐姐呢?”
“開工。”
“大批記者想必已湧去采訪。”
“別擔心,”解語反而安慰律師,“她懂得應付。”
摟思敏即時用手提電話不語聯絡,把事件始末知會她,並且囑咐她小心應對。
半晌,婁思敏把電話給解語,“她要向你說幾句。”
解語隻聽得不語說:“真為難你了——”電話電芯用盡,傳出沙沙聲。
解語隻得把電話交返律師。
“這事別告訴外婆。”
“自然。”
解語忽然問:“方玉堂現在的愛人是誰?”
“鍾美好。”
“沒聽說過。”
“是一名落選香江小姐,拍過廣告。”
“多大年紀。”
“二十一歲。”
“也由你照顧嗎?”
婁思敏有點尷尬,“是。”
解語十分幽默,“你戶頭越來越多了。”
婁思敏也不禁菀兒,“解語,你真不似個十七歲的孩子。”
“我們這種破碎家庭出身的人,從來就不是孩子。”
“到家了。”
“婁律師,告訴我一件事。”
“請說。”
“不語可是我生母?”
婁思敏一愣,“你說什麽?”
“你沒聽說過此事?”
婁思敏剛毅的五官忽然軟化,輕輕說:“是誰有何關係,你愛她,她愛你,那還不足夠?”
“可是——”
“不要可是,無謂追究,我相信你的智慧足以處理這種謠傳。”“可是我的生父——”
“如果他已放棄你,則他根本不算你生父。”
“婁律師,你完全正。”
“回家去,趁明日早報未出,好好睡一覺。”
啊對,還有明日的娛樂版。
這兩日既無死人樓塌大新聞,想必會集中火力渲染這宗風化案。
“你仍然堅持控告方太太毆打?”“堅持至方玉堂出麵調解。”
“好!”
“不可以亂打人啊,我也是有血有肉之軀,我也有弱小心靈。”“我會叫他賠償。”
“看,天大亂子,地大銀子。”
解語深深歎息,返回家去。
外婆一見她便急說:“什麽事什麽事,記者把電話打爛了在這裏,不語無恙吧。”
解語把外婆摟在中,“沒有事,她有新聞值,所以記者才似花蝴蝶似圍她團團轉。”
外婆想了一想,“真是,沒有記者采訪,那還得了。”
“是啊,少了他們,那多冷落。”
一陣風似把外婆哄到房間看電視。
冷靜下來,解語到浴室掬一把冷水敷麵,發覺臉上清晰有一隻五指印。
那一巴掌像是用盡了女人全力,她以為她是花不語,在家不知練了多久,咬緊牙關,撲上去狂打,由此可知,她是多麽憎恨花不語。那是奪夫之恨。
解語記得不語時常道。“大家出來找生活耳,一無奪夫之恨,二無殺父之仇,何必生氣。”
這個叫方太太,衣著華麗,修飾得十分整齊,育有一子一女,狠花不語破壞了她的幸福家庭。
稍後,不語的電話來了。
“今晚我不回來了,你外婆早點休息,明早,可以不看報紙就不看報紙,無論誰拍門都不要開。”
“是”午夜忽然覺得燥熱,原來多蓋了一層被子,掀開坐起,心頭鬱悶,煩得似想嘔吐。
原來,白天,她不知道多委屈,午夜夢回,才敢露出真情。不語吃這口江湖飯,她跟不語為生,也粘上恩怨,有什麽好說,她遭遇到的屈辱,相信不到不語身受的千分之一。
她又起來洗一把臉。
走到窗前,坐下來。
這才一並將身世取出思量,如果外婆是她的外婆,那麽不語應該是外婆的女兒。
或者,這個故事,象一切故事一樣,隻是一個謠傳。
清醒過來,又不覺得那麽難過,由此可知,她的意誌力把情緒控製得多好。
不敢怒,也不敢言。
清晨,她去上課。
第一節還未結束,已有校工傳她去校長室。
她深覺訝。
這裏、關係、她學業什麽事。
校長請她坐,給她看當日頭條。
小報彩色大頁,拍下昨日她受掌刮情形,醒目似是而非,極具才情的標者,“花解語?花不語!”
圖片中她身穿校服徽章看得一清二楚。
校長聲線溫婉,姿勢幽雅地說:“花同學,我們得請你退學。”解語長嘴,想有所解釋,想求情,可是她思想太成熟了,她知道這裏已無她容身之處,她隻輕輕的頷首。
“你明白?”
“我明白,我已被逐出校門。”
“校方有校譽需要維護。”
“是。”
“你去收拾書本文具回家吧,稍後有記者會來采訪。”
解語站起來。
“你沒有話要說?”像是問死囚有無最後願望。
解語忽然笑了,“不,我無話要說。”
已經讀到最後一年,真是可惜。
“校方可以代表你報名聯考,你願意嗎?”
解語答:“願意。”
“那好,花同學,以後我們書信來往。”
解語靜靜去。
她沒有回課堂收拾書本外套,那些雜物,稍後由校工送返她家。到了街上,解語把所有日報買下來翻閱。
真是精彩,記者在一夜之間采訪了十多個人,包括方玉堂,方太太,方氏現役愛人鍾美好,花不語,以及所有人等。
可是他們全體否認緋聞有關,方太太更好笑,她對記者說:“我是為錢債糾紛一時氣憤動手,不幸認錯人,實在抱歉,願作賠償。”花不語更大方辟謠:“方氏隻是場麵上朋友,嘴近幾個月根本沒有見過麵,我一直在靜縣拍外景,大把人證,方氏親密女友另有其人。”
鍾美好花容失色,“我方某隻見過一次,在場還有其他香江小姐及保姆等人,該日我們前去領獎,隻逗留了十分鍾。”
隻要花不語洗脫所有關係就好。
解語沒有把報紙拎回家,全丟在街角垃圾筒裏。
回到家,外婆把她緊緊擁在中。
也都知道了,也不笨,否則,怎麽生得出那麽精乖伶俐的女兒。外婆不過五十出頭,許多這種歲數的事業女性還在辦公室運籌帷幄,控製全場呢,在家也不見得是個老糊塗,隻不過,一些事,無能為力,愛莫能助,也隻得裝無知,免得七嘴八舌,更添煩惱。
能夠有這樣的智慧已經很好。
解語安慰外婆:“不怕不怕,學校多的是,別擔心我,幸虧是我,若是姐姐,以後她還怎麽出去走。”
外婆忽然簌簌落下淚來。
“茶杯裏風波,明日又有別的頭條,別的彩照,誰還會記得。”外婆並無怨言,隻是流淚。
解語一直維持者微笑。
門鈴響了。
外婆嚇得跳起來。
解語說:“新聞已經過氣,不會是記者,我去看看是誰。”門外是婁律師。
她說:“電話打不進來,怎麽一回事?”
“錄音帶沒處理。”
婁思敏坐下來。
“方玉堂願意親自道歉。”
“不,謝謝,我們不想見他。”
婁律師點頭,自公事包取出一張銀行支票,“給你交學費。”解語見支票抬頭寫她的姓名,知道是她賺得的第一筆錢。
一看數目,整整一百。
她把支票收好,真沒想第一桶金如此賺回來。
“你可答應撤銷控訴?”
解語點點頭。
“他很歉意。”
解語不出聲。
“整件事裏,唯一受害人的好象是你。”
“也隻得我一人得到賠償。”
“你可要我替你到國外找學校?”
“我不想開姐姐。”
“那我幫你找家庭教師,以便應付聯考。”
解語不出聲。
“不必心灰,大家都知道你清白無辜。”
“不要緊,我不介意。”
“解語,我很感動,天下少有這樣好妹妹。”
終不能叫姐姐有福挪出共享,有禍她獨自擔當。
“這樣相愛就很好。”
解語忽出一口氣。
“還有什麽問題嗎?”
解語抬起頭,“我還以為,學校會作育英才,有教無類。”婁律師哧一聲笑出來。
解語也笑,“算了,有期望,就活該失望。”
“那你也不必對全世界失望,百步之內,必有芳草。”
解語無言。
“方氏夫婦明日一起回溫哥華。”
解語訝,“仍是夫婦嗎?”
“至死不逾。”連婁律師都揶揄一對。
這到好,這已經是一種至大的懲罰,兩個不相愛的人早晚對著,各鬼胎,互揚臭史。
解語的笑意越來越濃,越來越諷刺。
這件新聞,像所有的新聞一樣,漸漸淡出。
婁律師找來一位退休中學教師來替解語補習全科,以便她參加考試。
那位張老師同外婆差不多年紀,可是幽默風趣,能幹爽朗。
一對一教,當然勝過坐在四十五人課室中瞎子摸象,許多本來不甚了了的功課,經張老師講解,澈然大悟。
解語一向不算好學生,一百分拿六十五已經滿意,可是此刻像是忽然開竅。凡是不明白的題目均取出討論。
她精神有了新寄托。
老師上午來三個小時,已經教完課程。
解語說:“怪不得外國盛行家長親自動手教子女。”
張老師:“傳統教育有它優點,但是一班四十五人,說什麽顧不及學生需要。”
“什麽是理想人數?”
“幼稚園,十二至十五人,小學及中學,二十人,大學,八至十二二人。”
“嘩,那學費得升十倍。”
忽然想到,張老師的薪酬可能是天文數字,她噤聲不語。
“好好用功,回學校拿聯考成績單時可以揚眉吐氣。”
解語又不覺一雪前恥有那麽重要,但是,假使可以做得到,倒十分有趣。
不語得到上一次那種不良宣傳,名氣忽然提升,眾人對她發生了新的興趣,可惜市道仍然不景氣,工作量依然有限。
不語感慨說:“難怪前輩道,沒有好的宣傳或者是壞的宣傳,隻有宣傳。”
外婆不出聲。
“解語,過來。”
解語走到姐姐身邊,二人緊緊擁抱。
不語說:“難為你了。”
解語深深歎息,“不,難為你了。”
沒有不語,也許她就得睡在溝渠裏,或是,住到兒童院去。
外婆悄悄落下淚來。
已經事過情遷,一日下午,解語自書店返家,忽聽對麵馬路有人叫她。
聲音十分熟悉,解語以為是舊同學,有點高興,抬起頭,看過去,見到的卻是方玉堂。
她站定,沒有走過去。
方玉堂見她站住,立刻走過來。
“解語,對不起。”
解語淡淡說:“沒想到你耿耿於懷。”
“解語,你知道我一向喜歡你。”
解語嗤一聲笑,“謝謝,謝謝。”
“怎麽樣,聽說功課有進步?”
當然,他是幕後操縱手,解語不至於天真得以為婁律師會出錢替她請家庭教師。
解語歎口氣。
“解語,你一向至懂事。”
解語輕輕說:“窮人家子女,早諳世事,不爭意氣,”語氣漸漸淒酸,“不外任人魚肉,有力氣者出賣力氣,有色相者出賣色相,免費奉送自尊。”
方玉堂不好意思說話。
“方先生,令千金幾歲?與我差不多年紀吧,可是在賢伉儷眼中,她可是尊若菩薩?”
方玉堂不出聲。
解語感慨,“你看,有錢多好,可以買得幸福的童年,而窮人家子女自青少年期始,就不得不出賣給你們來換取生活。”
方玉堂說:“解語,你人太聰明,故此感慨良多。”“我也不是孩子了,十八歲,已可出來做事,雖然令千金到了二十八歲可能仍在學堂念碩士銜。”
方玉堂頷首,“說得好。”
解語這時奚落他:“那洞天福地,人間樂園留不住你的心?”
他搔搔頭皮,“原來天長地久,還是有人的地方比較好玩。”
解語詫異,“你今日來,就是為了告訴我這些?”
“實不相瞞,無事不登三寶殿。”
解語大奇,“何事?”
“那我不妨有話直說了。”
“請講。”
“我有一個朋友,非常想認識你。”
解語一愣,這是什麽意思?
可是聰明的她在電光石火間忽然明白此事。
她並不動氣,隻是譏笑:“方先生,你怎麽連這一行都幹!”
“介紹一個朋友給另外一個朋友認識,是正常社交活動。”
“謝謝,不敢當。”
他們站在行人路上談話,方玉堂的豪華房車一直在路邊等,司機靜候吩咐。
解語問:“你要說的,就是這麽多?”
“是”“再見,方先生。”
方玉堂無奈地聳聳肩。
解語忽然嫣然一笑回頭,“你那朋友,怎麽會知道有我這個人?”
方玉堂連忙答:“他知道那宗新聞,他覺得很感動。”
“我看不出有任何感人肺腑之處。”
“你那樣為不語——”
解語訕笑,“賺人熱淚是不是——姐妹花忍辱偷生。”
“解語,我窘極了。”
“再見。”
這次解語頭也不回地返家去。
接著三個月內,解語劇變,她對功課發生新興趣。
孜孜不倦,感動了張老師,於是在下午多來兩個小時,與學生朝夕相對。
解語問老師:“能及格嗎?”
“綽綽有餘。”
得隴望蜀是人之常情,解語又問:“可以拿到十個優嗎?”
張老師又答:“未至於,七八個甲級已可所向披靡,進人任何一間大學了。”
“那也算不錯是不是?”
“已十分理想了。”
解語放下心來。
每一團烏雲都鑲有銀邊,學業進步是她意外收獲。
解語此刻嗜好是逛書店。
經過那一役,她自一個無主見無方向的小女孩蛻化成沉默好學的少女。
可是與不語的關係卻明顯疏離。
不語結識了一班新朋友,計劃十分多,平時大吃大喝,麻雀耍樂,上落頗大,還考慮一起做生意。
她歡喜地說:“以前我就是沒有一個可以商量的人,現在有了這班好友,殊不寂寞。”
心靈空虛,有一班人陪著也是好的。
“姐姐,不如結婚生子。”
不語一怔,哈哈笑起來,“那麽容易?”丟一本娛樂雜誌給她,“去看看,這一本簡直是前女星離婚特輯,一個個三五七載後又重出江湖,身邊還多了幾名無辜孩兒,這是幹什麽呢,累人累己,當初何嚐不以為是找到終身歸宿,結果白浪費時間感情,解語,求人不如求已。”
獨立宣言。
解語說:“你身邊那些,不過是衰友損友,豬朋狗友,酒肉朋友罷了。”
不語哈哈大笑,“不知多適合我。”
見她那麽開心,解語也笑出來。
第二天,外婆朝解語嚼咕。
“上個月,簽了近十萬元飲食單子。”
解語想一想,“人家眾星拱月似陪著她,求的是什麽?總得有所付出。”
“說的也是。”
“不請客,何處有朋友,你別看她麵於上做不出來,方某那件事,其實已叫她傷透了心,需要慢慢療養。”
“我亦覺得是。”
“有錢多好,可以隨意傷人。”解語氣忿。
外婆反過來勸她:“許多無業流氓更會淩辱女性。”
這倒是真的。
紅顏多薄命,醜陋做夫人。
接著的一段日子,不語忙著應酬,玩耍,並無異狀,直到一日,解語在報上讀到新聞:“花不語自編自導自演一出好戲。”
解語拎著報紙去問姐姐。
不語睡眼惺忪,“啊,登出來了。”語氣歡欣。
解語低聲問:“誰是老板?”
“我”“為何扒逆水?”
“不人虎穴,焉得虎子。”
“姐,你要虎子來幹什麽?”
“揚眉吐氣。”“姐,任何投資都有輸有贏有風險。”
“我一定會贏。”
解語已無話可說。
“你不看好姐姐,誰看好姐姐?”
解語強笑。
“小投資,文藝片,一定會回籠,你放心。”
到這個時候,解語才知道,上一次,方玉堂把她自尊心傷得多厲害,她的信心碎得七零八落,如今,要自編自導自演一出好戲,才能拾得回來。
不語笑,“鄧小慧與焦偉芳都嚴然大製片,我比她們少了眼睛還是少了鼻子。”
解語感覺到不安。
不語翻閱看報紙,“這幾張照片拍得不錯是不是?”
解語說:“你穿桃紅色一直好看。”
她去找婁律師。
婁思敏招待她喝咖啡。
“家裏一老一小,故此她也沒有事先同你們商量,她同我說,想替事業注射興奮劑,否則再過兩年,觀眾一樣是忘記了她。”
“她有足夠資本嗎?”
“我看過計劃書,那幾百萬現金難不倒她。”
“可是那真是血汗錢。”
“說得好,每一個人賺的都是血汗錢,我們用一生最好的歲月,一日最好的時間來求生計,”婁思敏感唱,“不知值或不值。”
“我怕她受騙。”
“這是她本行,她有經驗。”
“但,為什麽我左眼跳不停?”
婁思敏笑,“你精神太過緊張。”
“可以勸阻嗎?”
“消息已經發出去了。”
“這世界出爾反爾也很普通。”
婁思敏說:“她想玩這個遊戲。”
“我見過血本無歸的例子。”
“太悲觀了,也有賺大錢的機會。”
婁律師辦公室的空氣調節稍冷,解語抖擻了一下,原來,她比姐姐更無信心。
“你隻要把書讀好,別管其它。”
解語不大看得到姐姐。
她租了寫字樓,又在某酒店訂了公寓式長房讓工作人員休息,一邊改劇本,一邊組班底,在娛樂版上隔幾日便有消息,熱鬧非凡。
家裏十分靜寂,聯考時間表與準考證已經下來,張老師多年經驗,指點學生應注意什麽題目。
解語並沒有在試場中碰到老同學。
張老師問:“自覺答得如何?”
“如囊中探物,唾手可得。”
張老師笑,“不得驕傲。”
咄,不驕傲有什麽意思。
可是,解語也笑了。
也許,對不語來說,那出好戲也是一場考試,如果勝出來,她可以順利升級。
她有做好功課嗎P一連十場考試,解語明顯地瘦下來。
天天早上都吃不下早餐,萬幸她能喝極多牛奶。
最後一天,鬧鍾響的時候才清晨五點。
好一個解語,撐著起床,翻閱筆記。
然後梳洗更衣,出門之前,去看一看外婆。
外婆一向有向牆壁睡的習慣,解語看不到她的臉。
近日她睡得比較多,仿佛比從前疲倦,也可能是因為比從前空閑。
解語輕輕掩上門。
她獨自赴試場去。
魚貫步入大堂,解語有種躊躇滿誌的感覺,不,這不是爭意氣,校長不公平地把她轟出校門,可是她並沒有因此倒下來,她今天還不是一樣來考試,成績也許比老師最溺愛的同學更好,這叫爭氣。
試卷下來,她低頭疾書。
兩個半小時很快過去,她交上卷子,環顧四周,收拾好筆紙及準考證,鈴聲一響,站起來。
可以聽到百多名學生齊齊鬆口氣的歎息聲,接著,大家走出試場。
有人在身後叫她。
解語轉身,是一個白衣白褲的男學生。
“你怎麽知道我名字?”
“我偷看你的準考證。”
“有何事?”
“要不要到附近吃一杯冰淇淋?”
“我沒有空。”
“可以把電話告訴我嗎?”
“我父母不準我與陌生人談話。”
那男生急了,“可是,人海茫茫,你這一走,我將永遠失卻你影蹤。”
解語忍不住笑,“這便是人生了,小兄弟,再見,珍重。”
那男生啼笑皆非地呆呆站著。
張老師的車子在街角等解語。
那慈祥的中年女士同她說:“大功告成。”
“謝謝你,張老師。”
“我下星期將移民往多倫多。”
解語大吃一驚,“怎麽沒聽你說過!”
張老師歎息,“這便是人生,有聚有散,聚散均無因。”
六月債,還得快,她怎樣對人,人便怎樣對她,真沒想到張老師會那樣說。
解語低下頭。
“三個月來相處,依依不舍,他日,若來多倫多升學.可住我家裏。”
解語黯然。
“來,送你返家。”
老師故意拖到最後才告訴她,免她送禮辭行。
世上怎麽沒有高貴正經的人。
“這是我的地址電話,成績公布,第一時間通知我。”
“是,老師。”
外婆等她回家,準備了豐富菜肴。
“考完了?”
“考完了!”
外婆笑說:“若考得理想成績,我們招待記者,道出前因後果,控訴校長無理開除學生。”
解語笑,“這不大好吧。”
“差點叫老校害慘。”
解語忽然豪邁地說:“若真的叫人害得一蹶不振,那我不算好漢,摔死活該。”
外婆也笑,“好好好,得饒人處且饒人。”
“即使考得全市第一,也不會招待記者,我不過想向自己交待。”
“是,是,是,來吃這碗紅燒蹄膀。”
翌日,不語吩咐油漆師傅把客廳天花板髹成紫紅色,譬喻紅得發紫。
手提電話號碼改了,六六八八三八三。
她仍然很少回家來,解語覺得姐姐神采飛揚,說起新戲,甜蜜蜜,喜孜孜,即使與方玉堂最和諧之際,也沒有這樣開心。
解語開始覺得那幾百萬投資也許值得。
買笑嘛。
花不語賣笑多年,現在也輪到她買笑了。
世上沒有免費午餐,無論什麽,總得付出代價,那麽高興,可知入場券不便宜。
從前低調的花不語忽然出起風頭來,姿容美麗、名貴首飾,含蓄性感的服飾,像一顆新星似吸引人注意。
一個清晨,解語在床上看報紙,電話鈴響了。
熟人都已經不再撥這個電話找不語。
原來是方玉堂。
“方先生你好。”
幸虧一直叫他方先生,現在不必改口。
“不語在家嗎?”
“她現在很少回來。”
“她不是生意人才,投資過分龐大,怕有閃失,你有無勸她?”
解語訕笑,“我更加沒有頭腦。”
“那,你看著她傾家蕩產?”
“小本經營,不至於此。”
“人人把她當冤大頭。”
“方先生,你在什麽地方?”顧左右而言他。
“我一值在本市,何嚐有走開過。”
原來如此。
“她要向我顯顏色,是嗎?”
解語仍然很客氣,不知怎地,她耐心地替每件事留個餘地。
當下她聲線溫柔,“我想不,方先生,她已忘記此事,從頭到尾,她不發一言,不出一聲。”
“她恨我嗎?”
“她忙得不可開交,外婆的燉品要派人拿到公司去給她,你說,她哪裏還騰得出愛與恨的工夫。”
方玉堂愣住半晌,“你勸她當心。”
“沒法子,方先生,你已撒手不管,一切隻得任她了。”
方某籲出一口氣。
他仿佛有點侮意,欲多說幾句,可是解語已沒有時間給他。
“我要去學校看榜。”
“今日放榜?”
“是。”
“祝你高中狀元。”
解語乘車往學校。
金榜貼在禮堂中央。
布告前已圍滿同學。
本來可到報館去查,可是解語還是回到熟悉的地方來。
她一眼看到成績,七個甲,三個乙。
算是好成績,可是狀元另有其人。
有同學發現了她,竊竊私語。
不一會兒,老師出來,叫住解語。
“花同學,你成績是本校第一名,”她誇獎她,“做得好極了。”
全校第一?功課一向名列前茅的黃月嫻與袁定能呢,沒有為校爭光?
“由校方替你報名,現在成績單也在我處,你願意到課室來領取嗎?”
好像什麽事都沒發生過似。
解語答:“我……沒穿校服。”
“不要緊,你又沒穿花裙子,今日非正式上課。”
“好吧。”
“還有,花同學,願意回來念預科嗎?”
解語猶疑片刻。
“可先報名,然後,獲外國大學取錄的話,可以退位。”
嘩,這麽多選擇,都為她設想周到。
可見人真的要自己爭氣。
一做出成績來,全世界和顏悅色。
真奇怪是不是,一樣是這個人,這副性格,這個環境,三個月前,同樣一幫人要掃她出門,現在,同一票人要靠她光耀門楣。
解語不覺享受,隻有感慨。
表麵上不露出來,恭敬地說是。
這當事人都一字不提前事,又有誰會記得?一定可以皆大歡喜。
當下,班主任走進課室,手中拿著一疊成績表。
同學們紛紛就座。
離開學校三個月,再回來,感覺怪得不得了。台台凳凳那麽小那麽硬,奇怪,以前怎麽坐?
同學們訕訕地向她打招呼。
老師發表了最佳成績,眾人詫異地發出驚歎。
領了成績單,解語到注冊處報名升讀中六。
教務主任輕輕說:“校長隻做到這個學期底。”
解語抬起雙眼。
“她被調走了,明年新校長姓唐。”
嗬,有這樣的事。
解語本來隻來看成績,沒想到意外獲得平反。
“歡迎你明年回來。”
解語朝她一鞠躬。
她取了成績表離開學校。
到了家,立刻撥電話給張老師,那邊是深夜,她在錄音機上報告喜訊。
不語的製片撥電話過來,“二小姐,語姐問,你成績如何,可要到報館去查一查?”
“已經取了成績,七個優。”
那見多識廣的製片忽然倒抽一口冷氣,“什麽,你考試時吃過什麽,這種成績是真人可以做到的嗎?”
無人比他更會說話,不愧是製片家。
“我立刻去向語姐報告。”
解語被他逗得笑出來。
隔一刻,方玉堂秘書也來打聽。
幸虧考得好,否則,眾人如此噓暖問寒,怎麽吃得消。
“替我謝謝方先生,是張老師幫我開的竅。”
解語很累,倒在床上睡著。
真幸運。
外婆回來,推她,她迷迷糊糊回答。
“揚眉吐氣!可以挺起胸膛來做人了。”
下午,不語帶了一隻蛋糕回來。
笑道:“找你客串一個角色如何?”
解語嚇得雙手亂搖,“哎呀呀,那麽多人看著,多難為情。”
不語凝視她,歎口氣,“我至怕沒人看,你卻怕有人看,一個屋簷下兩個人,性格大大不同。”
解語一味賠笑。
“也罷,一個人在水裏已經足夠。”
“升學的事——”
“你問道於盲,不過,能到外國升學,其實有利將來。”
可是解語不舍得外婆。
“那麽,再等一年吧。”
不語握著妹妹的手。
“一下子中學都畢業了,三歲學唱字母歌的情況,曆曆在目。”
解語忽然問:“那時你多大?”
不語醒覺,笑道:“要套我年齡?那時我七歲。”
笑得十分暢快,露出眼尾細皺紋來。
當然不隻相差七年。
可是,有什麽關係呢,沒有人會比她們更相愛。
一部戲的後期工作往往比拍攝更為吃苦,可是不語從不把工作帶回家做。
家是溫暖安樂窩,一個完全休息的地方。
外婆攤開報紙研究,“排在暑期第二檔上演,那算不算好?”
“大概還算不壞吧。”
“報上說,假使第一檔收得好,可能延期。”
“千萬不要在姐姐麵前表示焦慮。”
“我省得,都說戲拍得不錯,很好笑,討人歡喜。”
“外婆,你別緊張。”
“怎麽鬆弛?不語在我處調走兩百多萬。”
解語抬起頭來。
“我存的是加元,買之際六元二,最高見過六元八,此刻跌到五元七,兌回來已打了三大板,這幾年利息甚低,三四厘都做過,笑死人,希望這番不語幫我賺回來。”
解語不禁擔起心來。
戲上映之際,她跑到戲院去查看。
見票房外有人排隊,心頭才放下一塊大石。
不語洋洋得意,“在這種不景氣情況下,我們尚可不用賠本,多開心。”
險過剃頭。
“下一部戲的劇本已在準備。”
什麽?解語一顆心又吊了起來,“得些好意需回頭。”
這下子不語的臉忽然掛下來,“你懂什麽,隻會掃興潑冷水,你未做過一日事,賺過一塊錢,茶來伸手,飯來開口,中學甫畢業,你來教訓我?”
解語立刻噤聲,羞愧得低下頭。
“你們這一老一小,何必多事,凡事有我,你們在家,有粥吃粥,有飯吃飯,不就完了。”
外婆連忙打圓場。
不語臨走,放下一張支票。
外婆看過銀碼,表情非常滿意。
可是解語訕訕地過了一日。
真的,她何來智慧膽色,膽敢教訓不語,她惟一豐功偉績,不過是替她挨過兩巴掌。
而這件事,也已為人淡忘。
新的劇本出來之際,解語已回到學校去。
不語變了許多,她現在說話權威、專製,喜歡眾人奉承,聽到好話,即時笑顏逐開,如不,拂袖而去。
相由心生,妝也改得較為濃豔,衣裳顏色亮麗起來,有一件豹皮花紋的緊身衣,穿上效果特別,令人看了一眼,再看一眼。
身邊一班人跟進跟出,連手袋與無線電話都有人拎著,一日,特地叫秘書去半日,為的是找一種不大買得到的巧克力糖。
那人自然不會白白來回地走,那些人都支薪水。
吃便飯,電叫司機坐在朋友門口等上四五個小時,那加班費可是一筆開支。
外婆苦笑,“多年不正常生活的壞影響現在開始現形。”
因為覺得吃過苦,所以決定享受,控製得不大好,故此有點過分。
可是解語說:“應該的。”
內心淒愴,都是吃她飯的人,有什麽資格說她不是。
劇本厚厚一疊,“懈語,你看了,給點意見,當自己是一個普通觀眾。”
一看封麵,解語嚇一跳,上麵寫著“刺秦”二字。
她質疑地抬起頭來。
不語解釋:“荊軻刺秦王。”
解語張大嘴,眼珠子差點沒突出來。
“看完把印象告訴我,敝公司決定嚐試不同戲路。”
不語愉快地離去。
解語低下頭。
這種所謂曆史故事一定歪曲事實,不然不顯心思,不夠獨突,荊軻一定會武功,打扮不中不日,且有數名紅顏知己爭風喝醋,而最後揭盅,他原來是名同性戀者,所以才為燕太子丹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複返,要多曖昧都可以,隻要能媚洋,最好可以到國際影展參展拿獎。
解語願意一手捶胸,一手握拳,垂著頭痛心疾首地說:“姐姐,讓我們移民吧,別拍這些勞什於戲了。”可是她不敢。
忠言逆耳。她不忍得罪養活她的人。
本子寫得很散,有一兩場戲比較吸引,男女主角都有沐浴鏡頭,紅紗帳、青竹床,想必有瞄頭,可是古裝戲成本恐怕要大十倍。
解語放下本子,十分沮喪。
她不懂,故不能一味攔阻。
她又沒有更好的消遣可以提供給不語。
有些家長一味盲目反對子女全部作為,卻無更佳建議,兩代關係搞得非常差,解語不想與姐姐成為陌路。
況且,她不一定是她的姐姐。
如果不是,不語走過的路更辛酸更痛苦。
解語約會方玉堂。
方氏親自迎出來,接她進會客室。
“解語,什麽風吹你來?”
解語輕輕坐下,開門見山低聲說:“如果不語是我生母,那麽,我生父是誰?”
方玉堂先是一愣,繼而歎口氣,“我不該把這件事告訴你。”
真虛偽。
解語笑了。
“幸虧你一直不曾與她對質。”
解語說:“告訴我更多。”
“我同不語分手,過程也很醜陋。”
“怎麽會,你說再見,她便消失。”
“對,繼而我往外國人間樂園去過神仙般生活。”
“難道別有內情?”
“分手原因:我發覺不語有男朋友。”
“不!怎麽可以,雖然你有妻室,不代表她可以不忠!”
方玉堂吃癟了。
過片刻他才說:“物質上我一點沒有虧待她。”
“她並非賣身。”
方玉堂用手撐著頭,“那男子年輕、壯健、英俊,他是外國人。”
解語一點也不知道有這樣一個人。
“一定很快分開了。”
“可是,有第一次,必有第二次。”
解語頷首,“如此淫婦,還是一刀兩斷的好。”
方玉堂不語。
他打開小型夾萬,取出一隻大信封,抽出一張照片給解語看。
解語怔住。
那是兩人的背影,女子穿小小金色泳衣,與男方依偎在夕陽棕櫚樹下,兩人正接吻。
“照片拍得好極了。”
方玉堂苦笑。
解語微笑,內心寬慰,原來姐姐有過如此好時光,值得慶幸。
“私家偵探有無告訴你對方是什麽人?”
“她的網球教練?”
“這沙灘在什麽地方?”
“美屬處女島。”
解語終於咧開嘴笑。
方玉堂無奈,“解語,我也知你永遠不會同情我。”
解語欠欠身:“你身家過億,何需同情。”
照片拍得真好,充滿偷情的浪漫刺激情調。
二人的皮膚曬成金棕色,眯著眼,陶醉萬分。
“我不能假裝不知,我找個借口同她分手。”
原來如此。
“可是,接著發覺鍾美好更為不貞。”
解語嗤一聲笑。
“接著,林翠蘭與周熙亦如此。”
解語說:“嘖嘖嘖。”
“後悔也已經來不及。”
“現在的女伴是誰?”
“王雅麗。”
“沒聽說過,或許,你應考慮回到方太太身邊。”
“我們已是陌路。”
“那多好,也根本毋需離婚。”
“移民潮救了我,你看現在多好,隔著一個太平洋,大家可以為所欲為,眼不見為淨。”
解語問:“我生父是誰?”
“你不會想見他。”
“我在想,不語風頭這樣勁,那人,如果在本市,不會太太平平默默修行吧?”
方玉堂露出佩服的神色來,“真聰明。”
“他,也許會有要求?”
“那自然,一次,托人向不語要醫藥費。”
解語惻然。
果然是這種人。
“居然有人替他做中間人,口口聲聲叫不語把現款存入一個戶口。”
果然是這種人。
“不語立刻將此事告訴我,那年,你還很小。”
“你怎麽做?”
“我在派出所有朋友,忠告我報警,當勒索案處理。”
解語沉默。
“我必需那樣做。”
“我明白。”
“那時不語尚未出名,事情較為容易隱瞞,而傳媒也尚未流行深入挖人瘡疤。”
“你肯定我不是妹妹?”
“不語大你十八歲。”
“她保養得真好。”
“不幸中大幸,你是那樣可愛的一個女孩。”
“謝謝你。”
他一向喜歡她,也與她說得來。
“如果不語有點乖張,你需原諒她,她走過的路不容易。”
是,窮家女,圖出身,總有行差踏錯的時候。
“那人之後沒了音訊。”誰會去天天記念他。
“你不是有個私家偵探嗎?”
方玉堂急說:“懈語,不可!”
解語低下頭。
“記住,麻煩來找你,你才去應付它,如不,任它沉睡,不可觸動它。”
“你見過那個人?”
方玉堂頷首。
“我,長得可像他?”
“怎麽會,你同不語是一個印子。”語氣十分寬慰。
“那人,不值得一見?”
“恕我這樣說:你之不認識他,何止不是一種損失,簡直是至大幸運。”
解語頹然。
“我知道你在想什麽,可是,人生的缺憾十分多。”
解語忽然又調皮起來,“包括美女不貞忠,守德的偏是醜婦。”
方玉堂凝視她,半晌他說:“你是一朵解語花。”
解語駭笑。
嘩,從未聽過更庸俗的讚美。
“聽我忠告,照舊生活,千萬別去揭舊帳。”
解語歎口氣。
“那根本不是你的帳簿。”
解語點點頭。
“你有事願意與我商量,我覺得榮幸。”
不知怎地,解語相信這一切都是真話。
“不語上一套影片,進帳還不錯嗬。”
“害您掉了眼鏡了。”解語莞爾。
“你知道嗎,一進賭場即輸的人,反而不至於傾家蕩產,嚐到甜頭,不知收手,那才叫危險。”
解語何嚐不是那樣想,她苦笑。
“我們走著瞧吧。”
方玉堂送解語出去。
秘書前來報告:“方先生,杏子斡在樓下撥電話上來說,他三分鍾後就到。”
解語見那老方一聽杏子斡三字立刻變色,便以為是他的新歡。
她笑說:“你接駕吧!我自顧自下樓。”
“不,”方玉堂低聲說,“來,我帶你自另一頭走。”
“光天白日之下,不需這樣曖昧吧,這位杏紫惑小姐未必如此嬌縱。”
方玉堂笑,“是我生意上朋友杏子斡先生。”
解語詫異,“那更不用回避。”
“我怕麻煩他正是上次要我介紹你給他的人。”
“啊!”解語急了,“我自後門走。”
“也好。”
解語連忙往載貨電梯走去。
叮一聲,電梯門打開,隻見有人推著一輛輪椅出來,解語本能地讓開,同時用手擋著電梯門不讓它合攏。
那推輪椅的是一司機模樣的人,可能不慣差使,而偏偏梯身與大堂之間高低又差了一兩公分,所以一時卡住出不來,他急得冒出汗來。
解語與人方便,自己方便,立刻蹲下,出力幫手抬一抬輪椅前輪,果然,後邊那人一出力,輪椅便推出電梯。
那司機沒口價道謝。
解語連聲說不用客氣。
她走入電梯,下樓去。
輪椅上是什麽人?她沒看清楚。
坐在輪椅上,自然有殘疾,瞪著身體有不便的人看,是極之不禮貌的一件事。
所以她沒有看,連男、女、老、幼都不知道。
解語雖然年輕,在這方麵的修為卻無比精湛,假裝看不見是她拿手好戲,演技未必比姐姐差。
學校生涯還是好的。
經過上一役,老師同學已對她另眼相看,她卻比往時更加沉默,絕無是非。
小息午膳時分,一見同學三三兩兩聚在一堆,她立時三刻回避,走得遠遠。
有誰走過來搭訕、攀談,解語掛上一個笑,然後裝聾作啞,硬是似聽不見,說不出,連天氣都不談。
你以為談天氣那麽容易?
“天上有烏雲。”
“她說你麵孔似烏雲呢。”
立刻變中傷的謠言。
最好是避不見麵,既然不能夠,那麽,最好是不開口。
任憑人說她像傻瓜,名列前茅就好。
解語已掌握了做功課的竅巧,考起試來,真是無往而不利。
而讀書的秘訣,其實人人均知,乃係拚命讀,可是知易行難。
新戲的定裝照出來。
不語特地回家來讓解語過目。
解語拿在手中,愣半晌,正考慮做如何反應。
彩照中的花不語穿著不知國籍、不知朝代的古裝、高髻、大花臉、織錦袍子怕有十多層,她端坐著,似一隻洋娃娃。
類此裝束在何處見過?
解語忽而想起,三年前不語帶她到東京旅行,她們去看一個大型歌舞表演叫作米卡度,那些表演女郎就做如是妝扮。
解語沒聲價讚好。
不語看著她,“終於也識貨了。”
迷湯人人欣賞,假話人人愛聽。
解語又想起,那些表演女郎跳到半場,會忽然剝下一邊衣裳,露出酥胸,怪異詭豔。
當然,花不語不會那樣做。
她籲出一口氣。
誰知不語也歎息一聲,“這部戲一出來,就到國際參展揚名。”
解語唯唯諾諾。
“怎麽不抬扛?”
她怕不語說她妒忌。
“你看你,忽然一百八十度大轉彎,變成書呆子。”
“那好呀,”解語終於笑著開口,“打入國際圈子,講英語、賺美金、住比華利山,飛上枝頭,就不必同本地那班猥瑣人、井底蛙打交道了。”
分明挪揄,不語卻沒有聽出來,還覺得剛剛好:到底是自己人,說話才如此中肯。
她笑著走了。
解語盯著那些定裝照發呆。
不語多年的節蓄,一定似水般潑到街上。
那些辛辛苦苦,流過無數汗與淚賺回來的錢。
對牢陌生人寬衣解帶,同張三李四熱烈擁吻,雖說是戲,卻真人表演,戲子生涯,辛酸之處,豈能為外人道。
怎麽可以拿這些錢來出氣。
美麗的花不語似一條鯉魚精。
這麽些年都熬過去了,眼看大功告成,修煉成仙,偏偏功虧一簣。
這種曆史官闈巨片,當然不會在都會拍攝,不語她風塵仆仆,來回兩地,不知付出多少心血。
精神異樣亢奮,說話聲音高出八度,演講時仰著頭,眼睛看著東方,解語知道這便是俗稱的走火入魔。
她同方玉堂說:“我都不再認得不語了。”
方玉堂亦覺可惜,“她以前真是個可人兒。”
“都是你害的。”
這樣嬌嗔的責怪,叫老方心癢癢,“但願是真的。”他嗬嗬嗬笑起來。
“你不離開她,什麽事都沒有,我們仍是逛名店買首飾喝下午茶度日。”
“要變的人,遲早總會變。”
“廢話。”
“她不去馬,心有不甘。”
這才比較像真話。
“最好的十年已經過去,身為女演員,一生也不過隻得這個十年,不像我們生意人,七老八十還可以有機會發大財。”
解語又深深歎口氣。
“飾老旦沒意思,自古名將與美人,不許人間見白頭。”
“依你說該怎麽樣?”
“結婚生子。”
解語冷笑,“我不信女子隻有一條路。”
“你誤會了,女性可走的路多著呢,可是,這是最佳結局。”
“你少擔心,不語不會嫁不出去。”
“你又錯了,我從來不為她擔憂這個,我隻怕她花光節蓄,那就煩了。”
這是事實。
“隻要她經濟獨立,體麵風光,才不怕找不到男伴,真是愛嫁誰就嫁誰。”
“是錢作怪嗎?”
“當然,誰會拖一個包袱上身。”
解語低下頭。
方玉堂說出實話:“你放心,年輕貌美如你,不怕沒人背著走。”
解語啼笑皆非。
“找到固定男朋友沒有?”
“十劃沒有一撇。”
“同齡男子都很幼稚是不是?”
“那也不用去說它了,至可怕是他們的母親,不過四五十年紀,未老先衰,一副封建時代老夫人姿態,對兒子女友評頭品足.這個出身有汙點,那個相貌不夠端正,像挑王妃。”
輪到方玉堂笑,“你仿佛在說我老妻。”
解語講老實話:“是方太太倒還罷了,你們家到底養得活媳婦,不但有傭人服侍,不愁三餐,尚可即刻移民,可是那種幾乎僅夠溫飽的人家,也同樣裝腔作勢,那才氣人呢。”
“不用生氣,遲年惡婆婆會碰上刁鑽媳婦,有得好鬥。”
方玉堂自己也困惑了。
對著花解語,他好像無話不說,甚至絮絮閑話家常,都饒有趣味,這是怎麽一回事?
而解語又主動恢複與他來往,又有何機心?
“難得你不記仇?”
“我事事均記得清楚,可是你同我們家,到底已有那麽久的淵緣。”
方玉堂有點羞愧。
“我無時無刻不想念不語。”
“你才沒有。”
方玉堂見她不信。一個中年男人,也不好解釋,別轉話題,“我那個朋友,仍想認識你。”
解語看著他,“是一個舉足輕重的人物吧?”
“那當然,商場跟紅頂白,沒有影響力,誰理他。”坦白直截了當。
解語搖頭,“不,我不想認識他,”她狡黠地笑一笑,“媽媽說我年紀還小,宜專心讀書。”
方玉堂也笑笑,“我這位朋友,生性大方慷慨,富甲一方,學養俱佳,是位正派人物。”
“我肯定他是,可是,我功課實在忙不過來。”
花不語監製的巨製,光是外景,足足拍了半年,不能說進行得不順利,又不住招待記者探班,故報上時有報導,並不冷落。
眼看又可順利過關,忽然傳來晴天霹靂。
解語記得很清楚,那一天,回到家,看見不語躺在她的床上,麵如死灰,一動不動。
“姐姐!”
她立刻放下書包,跑到床邊,蹲下緊緊握住姐姐的手。“怎麽了,告訴我,發生什麽事?”
不語見過不少大場麵,能叫她全身顫抖可真是大事,解語驚惶不已。
不語用手掩著臉,“別告訴外婆。”
“什麽事?”解語嚇得落淚,“可是你健康出問題?”
“要死倒好了。”
“講出來商量。”
“壞了事了。”
“怎麽會!”
“底片被上頭扣留,不予發還。”
“什麽理由?”
“拍攝場地牽涉到軍事基地機密。”
“這正是宣傳重點之一,你不是早已搭通天地線了嗎?”
“打通的原來隻是地線,上一層的天線現在大發雷霆,說我們根本沒有招呼過他,將底片扣住,要好好研究。”
解語張大了嘴。
“我這下子可完了。”
解語問:“要研究到幾時?”
“完了!”
“你還不找人疏通?”
“找誰?有字號的人都不擔這種幹係,一部電影而已,年中不知多少失敗投資,這個戲有何特別?”
解語抓住姐姐的手,“資金——”
“我已收了訂金作為投資,不能如期放映,需做龐大賠償,若宣布破產,得變賣一切產業。”
不語失聲痛哭。
最令她傷心的是非戰之罪,而是不可預測的政治因素。
她急痛攻心,已近歇斯底裏。
解語把姐姐緊緊擁在懷中。
“有得救有得救,別擔心。”
“我們已想盡辦法。”不語嗚咽。
一日之間,她似老了十年,身體佝樓,四肢軟弱。
解語服侍姐姐吃藥,安排她睡下來。
她即時去找方玉堂。
秘書迎出來說:“方先生開會。”
“我有要緊事,不能等,請他出來一下。”
秘書知道這個漂亮的少女身分特殊,遲疑一下,決定匯報。
片刻,方玉堂自會議室出來,看到麵色蒼白神情異常的花解語,立刻吩咐:“你去我房間稍候,我交待一兩句即來。”
算得難能可貴了。
可是那十來分鍾,像半個世紀那麽長。
雖然外婆一直說,數十年晃眼消逝,並非難事。
方玉堂推門進來,解語轉過頭去,脖子有點酸軟。
她立刻說明來意。
方玉堂張大了嘴,半晌做不得聲。
然後,他斟了一杯白蘭地,喝一口。
“怎麽會跑到人家軍事基地去取外景?又不是時裝片。”
“別研究這些了,你人麵廣,可有救?”
“有是有。”解語一聽已經放下心頭一塊大石。
“現成有一個人,一句話,底片明朝即可放出來。”
“我不相信。”
“我說的都是實話。”
“此君是誰?”
“這人叫杏子斡。”
解語仿佛聽過這個名字。
“我們如何去求他?”
方玉堂笑了,“我們?我是我,你是你,那是你們的事,我至多扯一扯線,做個中間人。”
“好,我該怎麽去求他?”
方玉堂為解語的勇氣感動,歎口氣。
他說:“這位杏先生,正是我說了近一年,那個想結識你的人。”
解語鬆一大口氣,像遇溺之人被托出海麵吸入新鮮空氣一樣。
“這好辦呀。”
方玉堂凝視她,“你怎麽知道人家要的是什麽?”
解語苦澀地一笑,“當然不會是我的靈魂。”
方玉堂說:“你對不語的忠誠,一直使我感動。”
“她養活我,我當然要報答她。”
“照顧你是她的責任。”
“她犧牲很大,而且都記錄在銀幕上,我看過她的影片,一些,真猥瑣得不堪入目,為著家人生活,她也一一忍耐,她為我,我為她,也是應該的,憑什麽我會比她高貴呢,我們是姐妹,或者,是母女。”
方玉堂沉默一會兒。
片刻他說,“即使有難,我也不會叫你們睡到街上去。”
解語略覺寬慰。
“你在這裏等一等,我到內廳去打一個電話。”
辦公室轉角,有一間小小套房,他用來休息用。
當下他走進去,掩上門。
解語在門外等。
以前,她一直納罕,他們是怎麽與她們談的條件,現在她明白了。
大抵不用她們開口,恐怕都有中間人。
真的實行起來,也不比想象中尷尬,冷靜地。理智地,說出交換的條款。
才三五分鍾,方玉堂已經出來。
“關於影片的資料……”
“我馬上回家傳真給你。”
“那些片約值多少?”
“不語整副家當。”
“其實,她的家當也不值幾多。”
“你錯了,方先生,那是她憑勞力賺回來。”
“一早叫她不要冒險投資。”
“一個人到了某一階段,總想證明一些什麽。”
方玉堂歎口氣,“我遇見不語之際,她正值你這樣年齡。”
可是,已經有一個私生子。
解語不知道說什麽才好,那個孩子,就是她。
別人生孩子,伴侶熱烈盼望,公公婆婆、父母親盡力照顧,她卻一個人孤零零承受白眼壓力。
奇是奇在到頭來,這一切創傷苦楚辛酸也並未曾在她肉體或靈魂上顯露出來。
她也算得是一個奇女子。
到了家,外婆驚疑地問:“不語怎麽回來了?”
解語鎮定地笑,“這是她的家,不讓她回來乎。”
去看了看不語,仍在熟睡。
很好,憩睡可治百病。
解語聯絡到導演,談了半晌,把一切資料記錄下來,放下電話,詳細列出製作人姓名、影片名稱、合作單位、底片數量,外景地點、日期。
一邊寫她的手一邊顫抖。
額角淌著汗,慌張的她不相信她會寫字,一筆一劃都努力地做,片刻手指手腕與肩膀都酸痛起來。
方玉堂的秘書來電催促:“請問資料找齊沒有?”
“好了,此刻就傳真過來,請查收。”
稍後,秘書再來一通電話,“方先生說,資料已到對方手中,請安心等候消息。”
為此,解語一輩子感激方玉堂這個人。
他沒有叫她等。
他沒有搞小動作,賣關子,百上加斤,令她焦慮。
這已是現今世界的仁人君子。
解語一夜不寐。
不語倒是呼吸均勻,連睡姿都沒換過。
解語一個人坐在露台上沉思。
那位杏子斡先生看過資料,想必會召她去見麵談條件。
他要什麽不要緊,可是,一定要保證取回底片。
解語緊張而疲倦,終於也在藤椅子上睡著。
是外婆叫醒她。
“當心著涼,為什麽不回房去睡,你倆有什麽事瞞著我不說?”
解語緊握著外婆的手不語。
電話鈴刺耳地在清晨響起來。
吵醒了不語,惺忪沮喪地說:“解語,聽聽,說我不在。”
解語取過話筒,聽對方講了幾句,臉上漸漸露出喜色來。
過一會兒,她把話筒遞到不語耳邊,“你聽聽。”
不語呻吟,“我不在。”
“是許導演。”
“我已經死了。”
“最好消息。”
解語把耳筒接到不語耳邊,那導演嘩啦嘩啦的在那邊說起來。
不語立刻睜大眼,像看到神跡一樣。
她清醒過來,抓緊電話,聽清楚每一個字。
忽然之間她淚如泉湧,體內一切毒素排泄出來,她丟下電話,大聲喊:“底片發回了,底片發回了。”
真快。
那人也真大力,先辦妥了事情,再來與她談條件,她大可以撒賴,不過,他大概也不怕她飛得出他掌心。
這是一個非常有勢力的人。
不語長長籲出一口氣,癱瘓在床。
“奇怪。”她說,“我頭不痛了,呼吸也順暢起來,一條命又撿了回來,解語,替我準備早餐,唉,江湖如此險惡,拍完這部戲我決定搞退休移民。”
解語的手也漸漸回暖。
外婆根本不知一家子險些要睡到街上去,一徑準備早飯。
解語默默看著外婆背脊,是,這個擔子輪到年輕力壯的她來挑了。天經地義,每代負責二十年。
電話鈴又響起來。
解語知道是找她。
果然,是方玉堂喜悅的聲音,“此君像不像救命皇菩薩?”
“沒話講。”
“不語放心了?”
“她正一邊看早報一邊吃粥。”
方玉堂笑了幾聲,“那多好,再見。”
什麽,再見?
“慢著,我幾時去見那位杏先生?”
方玉堂一怔,“你想見他嗎?”
“不,他難道不想見我?”
“他說助人為快樂之本,舉手之勞,不足掛齒,他亦沒驚動什麽人,隻不過講了幾句話,答應請吃飯,如此而已。”
“我——不必見他?”
“將來一定有機會。”
方玉堂掛斷電話。
天下有這麽便宜的事?
吃完早餐,不語頭腦清醒起來。
捧著烏龍茶,她喃喃自語:“一覺睡醒,煩惱不翼而飛,這裏邊,有什麽學問?”
解語過去笑道:“平日你好事多為,感動了上蒼。”
“去你的。”
陽光下,解語看到她眼角聚集了細紋。
這些皺紋不是來旅遊,而是來定居的,一旦安頓,絕不打算走開。
不過不妨不妨,醫科昌明,一定可以撫平。
“是誰高抬貴手呢?”
“許導演一定心中有數。”
“咦,我怎麽在此同無知婦孺一直嘮叨?我還是出去與老許商量後事是正經。”
她梳洗更衣,匆匆忙忙趕出門去。
外婆疑惑地說:“她昨夜明明有心事。”
“不管怎樣,已經雨過天晴。”
“這麽快?”
“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
外婆看著解語,伸手來撫她的臉。
“你同不語一個印子。”
“我哪有她那般漂亮能幹。”
“其實,你們都是好孩子。”
解語微笑。
“隻是,人乖,命不乖。”
“誰說的,我們還不是好好活著。”
外婆落下淚來,“誰說不是。”她又笑了。
解語一看鍾,“哎呀呀,我要遲到了。”
她閃進課室,輕輕坐下。
打了下課鈴才向老師解釋。
此刻的花解語早已獲得平反,偶爾遲到,不算一回事。
片子發回,一格不少,他們躊躇了一日:到底發生過什麽事,誰是救命恩人,抑或,注定命不該絕?
之後,因為趕戲,忙得人仰馬翻,再也無暇研究命運,當作鴻運當頭,也就一了百了。
不語把海報的樣子,取回家來看。
“這款海報由美國人設計。”
“還有其它的嗎?”
“這張是自己人的傑作。”
解語說:“好多了。”
“喂,會不會是你不懂得欣賞?”
“我不崇洋,因為我深諳流利英語。”
“我也覺得是小陸設計得好。”
解語笑。
不語站在海報前踱步,她必需即時下決心。
一個人在做出抉擇之時,往往有股沉寂的專注美態。
解語看著她,輕輕說:“姐姐與以前不同了。”
不語轉過頭來,笑笑,“我也覺得。”
“比從前更漂亮。”
她坐下來喝一口咖啡,“誰說的,更醜才真,一日,大聲同工作人員理論,猛一抬頭,看到一塊玻璃中自己的反映,原來叉著腰,倒豎眉毛,嘴角往下垂,哎唷唷,嚇一跳,這惡婆子是誰?原來是我花不語。”
解語亦笑,“所以許多能幹的男人不讓妻、女、愛侶出來工作。”
“是,養著一屋低能兒。”
“不與社會其他人比較,也無所謂。”
不語最終取起一張海報,“我挑小陸這張。”
“當然,你看,一鉤殘月疊影女主角倩影,多有情調,保證唬得洋人一愣一愣。”
不語瞪她一眼,接著笑了。
那是傍晚,解語接到方玉堂電話:“請出來一下。”
解語即刻惶恐,“可是——”
“嗬,不不,是我想見你,我有話說。”
到底年輕,解語隨即放下心事,“我馬上來。”
外婆問:“去何處?”
“約了朋友。”
“你有朋友了嗎?”
“不,外婆,是普通朋友罷了。”
“解語,你自己當心。”
“我曉得。”
“我那套已殘舊,教你也無用,你謹記邊學邊做。”
解語略覺淒惶,她見過一些幸福兒童,真是父親牽一隻手,母親拖另一隻手,到池上有水坑,父母一用力,提著兩隻小手雙足離地跨過,化險為夷。
她有誰?
解語歎口氣,過去握一握外婆的手。
方玉堂在辦公室等她。
聽見她腳步聲轉過頭來,第一句話就說:“我離婚了。”
解語一怔,怎麽在這種時刻離起婚來?
“我老婆不要我了。”
解語一聽,嗤一聲笑出來,天下竟有此滑稽之事。
“她在溫埠碰見二十年前的舊情人,對方喪偶,二人一拍即合,命律師擬了離婚書叫我簽署。”
解語的嘴咧得老大,笑意越來越濃,這叫作善惡到頭終有報,若然不報,時辰未到。
“你好似不大同情我。”
“哈哈哈哈哈。”
“解語!”
“孩子歸誰?”
“他們早已長大成人,歸社會。”
“財產呢?”
“要得不多,原來名下的房產珠寶自然不會還我,其餘一概不要,看來新生活已足夠令她滿足。”
“恭喜你,方先生,你又是一個吃香的王老五了。”
方玉堂卻非常沮喪,“從前,我有什麽煩惱,在你姐姐處說了一遍,回家又可重頭傾訴,現在,隻得悶在心中。”
“你會習慣的。”
“太寂寞了。”
“一分耕耘,一分收獲,再找幾名紅顏知己好了。”
“你有所不知,感情需時間培養,我現在哪裏還有時間。”
解語又待笑他,可是內心惻然,他不是壞人,他曾善待她們姐妹,他一直關心她們。
故此,解語咬著嘴唇強忍著笑。
半晌,她說:“改天再聽你傾訴。”
“解語,請勻出時間給我。”
“一定。”
解語走到電梯大堂,正欲放聲大笑個痛快,忽然秘書追出來,“花小姐,請止步。”
解語站住,“什麽事?”
“方先生請你回去聽一聽電話。”
是誰,誰知道她在這裏?
解語隻得打回頭。
隻見方玉堂親自拿著電話,見到她,低聲說:“來了。”
解語問:“誰?”
方玉堂輕輕答:“杏子斡。”
啊,解語震驚,債主臨門!
她一刹那不知如何開口。
那邊一直靜靜等她。
終於,解語搔著發麻的頭皮說:“杏先生,你好。”
“解語,你好。”
聲音很年輕很溫和。
解語略覺安慰,“真不知如何道謝才好。”
“不用客氣。”
解語清清喉嚨,“或許應該麵謝。”
“一定會有機會見麵。”
解語僵住,再也找不到言語。
對方沉默一會兒,忽然說:“再聽到你的聲音真好,解語,再見!”
他掛斷電話。
解語到這時候才了解到如釋重負四字的真正意義。
方玉堂過來問:“講完了?”
解語很輕鬆,“是。”
“可有訂下約會?”
“沒有。”
“他最近的確不大見人。”
“我走了。”
“不送。”
解語在歸家途中才想起那人說過的話。
“再聽到你的聲音真好。”
再?他幾時聽過她的聲音?
他見過她?
不可能。
過兩日,不語在客廳中看報紙,同解語說:“方玉堂離婚了。”
解語故意亂問:“報上說的嗎?”
“不,由熟人告訴我。”
“啊”“約五六年前,叫我拿陽壽來換這個消息我都願意。”
“嗯。”
“今日,我情願長命百歲。”
“哦。”
“你看,此一時也,彼一時也。”
“這句成語真有意義。”
“所以,再叫我們傷心流淚的事都會過去。”
“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解語,告訴我一件事。”
“什麽事?”
“你那油腔滑調,滿嘴敷衍,自何處學來?”
“嗄,狗咬呂洞賓哩,不識好人心。”
自從聽過杏子斡的聲音之後,解語心中的恐懼略減。
不是七老八十歲衰翁,也不是粗人,語氣斯文,不見囂張專橫。
已是不幸中大幸。
年輕女子心中充滿幻想。
也許一日下課,那人會在門口等:“現在,是你跟我走的時候了。”
像太陽神阿波羅搶走月桂花達芙妮那樣把她帶到不知名之處。
可是,校門口孑無一人。
雨季開始,這是都會中最麻煩的季節,寸步難行,無論打傘或穿雨衣,結果都是通身濕。
解語仍然步行,穿上水靴,雨衣,到了學校,脫下換上球鞋。
課室裏老有一股揮之不去的黴味及汗氣,牆壁上冒出水珠來。
女同學紛紛到家政室去熨幹校服裙。
解語抬起頭,將來,無論遭遇到什麽事,她都會想起上學這段溫馨的日子。
新任校長開明大方,與同學們沒有距離,但也不親熱,她喜歡她的工作,可是卻沒有把學生當子女,不卑不亢,令人十分舒服。
最壞的仿佛已經過去,抑或,根本還沒有來?
天天下牛筋那樣粗白花花的大雨。
不語說:“謝謝天,外景已經全部完成。”
“算順利吧?”
“不能再好,全體工作人員連傷風感冒都無,吹淡風,亦無人軋戲,從從容容做,眾人有商有量。”
“收得回來嗎?”
“賣得七七八八了。”
“真是奇跡。”
“這也是我最後一部戲。”
解語聽了,豎起大拇指,“在賭場中,贏的人不是拿到好牌的人,而是知道幾時離開牌桌的人。”
不語頹然,“還是純做演員簡單得多。”
“那還不如退下來好。”
“三十歲就退休,以後幹什麽?”
“終於承認有三十歲了。”
不語也笑,“糟,一時不察,被你計算。”
“拋頭露麵那麽些日子,你不累?”
不語沉默。
“不如帶我與外婆移民。”
“聽你那口氣,像煞說走就走。”
“不都是那樣走的嗎?”
“我留戀這裏的音樂,多熱鬧同刺激。”
解語不再多說。
不語打一個嗬欠,頹然栽倒床上。
有人按鈴,是花店送花來,解語將花放在茶幾上。
外婆出來看到,“啊,是梔子花。”
香氣撲鼻。
“以前方先生老送梔子花給不語。”
解語看花籃上結的名字,“不就是老方送來。”
“咦?”外婆倒有一絲歡喜,“難道他回心轉意了嗎?”
這便是老式婦女的想法,解語嗤一聲笑,能夠叫一個人回心轉意始終是功力的表示。
老板回心轉意,男伴回心轉意,甚至是一個家務助理回心轉意,都值得安慰。
外婆試探地問:“解語,她還會收錄他嗎?”
解語握著外婆的手,“我不認為她會。”
外婆無奈地歎口氣。
“這是好事呀,舊的不去,新的不來。”
“可是,你看她圈內朋友,漂亮的似舞男,醜的似地痞。”
“以貌取人,失之子羽。”
咬文嚼字端的有趣。
“唉,管不到那麽多。”外婆走開。
電話接著來了。
“花收到沒有?”
“謝謝你。”
“不語有何表示?”
“她午睡未醒。”
“啊,”十分失望,又問,“你覺得成數如何?”
“何種成數?股票上落抑或外幣強弱?”
“我倆複合的成數。”
解語不出聲。
“給我一個預測。”
“零。”
“不至於吧?”
“方先生,凡事過去了算數,努力向前看,何必走回頭路。”
方玉堂在那邊沉哦。
“方先生,你想想,我說得有無道理。”
“可是——”
“彼此已經在對方身上用了十年,這真是最可貴的奉獻,不必畫蛇添足了。”
“解語你口氣似個老太太。”
解語索性這樣說:“讓它告一個段落吧,大家隻有好。”
方玉堂掛斷電話。
半晌不語起來,匆匆更衣化妝。
“趕到什麽地方去?”
“招待記者,你要不要來?”
解語雙手亂搖,嚇得退兩步。
不語伸手過去撫她的頭發,溫柔地說:“你看你,出不得場麵。”
索索鼻子,“什麽香?”看到花籃,“誰擺這個白花?呸呸呸,扔出去,同外婆,賣花要買紅掌,或是紅玫瑰。”
司機上來按鈴,不語搶過手袋,小跑步那樣走出去,嘭一聲關上門。
解語並沒有把花丟掉,她把麵孔埋進花叢,深深嗅那香氣。
能夠忘記,真是天下至大福氣。
所以不語要故意忙得七零八落,轉身工夫也無,以免有時間保留殘餘記憶。
第二天,攤開報紙娛樂版,看到招待會記錄。
“花不語秋季將開拍偵探推理片,劇本正在籌備中。”
最後一部之後永遠還有最後一部。
解語苦笑。
外婆問:“欲罷不能?”“不,招待記者,找個話題吧了。”
外婆狐疑,“講過話要算數的吧。”
解語抬起頭,“戲行不必,這是做戲的人特權,要是講的話都得算數,那還怎麽演戲。”
外婆歎口氣說:“曆年來我見過不少上門來借貸的行家。”
躡手躡腳在門外等,由外婆在門縫中塞鈔票出去打發掉。
從前,也都是獨擋一麵的人物。
“某大導演落魄,連一部二手日本車都要被車行當街拖走。”
解語打一個寒顫,“真恐怖。”
“我是希望不語早日收手啦。”
“我會同她說。”
“我怕她罵你。”
解語微笑,“給姐姐罵幾句,不妨。”
外婆欲語還休。
解語怕外婆同她說起身世,連忙顧左右而言他。
“電話找你。”
解語以為是同學來問功課,連忙走進房間。
對方聲音是陌生的。
“解語,冒昧了。”
解語立刻知道他是誰。緊張得手心冒汗,“不要緊,杏先生,我有空。”
他笑了,“你好記性。”
解語坐下來,“杏先生找我有事?”
“沒有特別事故,隻是想問,你可願意與我見一次麵。”
解語鼓起勇氣,“請把時間地點告訴我。”
“恐怕要你乘一程飛機。”
“啊,那我得先向學校告假。”
對方十分意外,“你還在讀書?”
中間人應當給他詳盡資料,方玉堂失職。
解語賠笑。
“一個長周末已經足夠。”
“知道。”
“我差人把飛機票送上來。”
解語答允。
“再見解語。”
向外婆告假比向學校告假困難得多。
她隻是說要去露營。
外婆也不是笨人,“你一向不喜那一套。”
“好同學誠心邀請。”
“你幾時有好同學?”
解語蒼涼地微笑,“最近有了,姐姐出那樣正麵的風頭,她所監製的影片到國際參展,而我,我又考全校第一。”
外婆歎口氣,“多現實。”
幸虧是,否則,成功還有什麽意思?
“去三天即返。”
“你自己當心。”
解語感喟:“我比姐姐命好,她像我這樣大,早已出任女主角。”
真是,導演一聲令下,生張熟李,立刻得擁著接吻愛撫,說哭就哭,要笑就笑,非人生涯。
她收拾幾件簡單的行李。
三天之後,有人送飛機票上來。
目的地是馬來西亞的吉隆坡。
那麽近,解語不禁放下心來。
星期五下午,她出發去乘飛機。
坐在頭等艙裏,解語獨自沉思。
手提行李內還有下星期要測驗的筆記本子。
多麽奇異的旅程。
沒有人知道她要到什麽地方去,連她自己都不知道她要去見什麽人,可是解語遵守她的諾言,冒險上路。
下了飛機出海關,看到有人持牌子在等,上麵寫花解語三字。
解語第一次覺得自己的名字像一種香水。
那人是一個司機,看到解語,十分愉快,“花小姐,請隨我來。”
“請問,我們往何處?”
“轉往喬治鎮,花小姐。”
“那是什麽地方?”
司機微笑,像是有備而來,取出地圖,“花小姐,那是馬六甲海峽上的一個島嶼。”
解語問:“需時多久?”
“乘小型飛機約四十分鍾。”
“它是一個美麗的島嶼嗎?”
“花小姐,它的美麗已不是什麽秘密了。”
語氣有點惋惜,像是不想太多人知道世上有那麽一個蓬萊仙島。
司機把行李拎上車子。
在小型飛機場他陪著解語走上小型八座位飛機。
年輕的解語那強烈好奇心戰勝一切疑惑,那短短航程中她並不寂寞。
喬治鎮,得名想必是紀念英皇喬治五世,應該有英國風貌。
飛機降落,另有車子來接。
解語並不累。
住得那麽隱蔽,一定有理由。
車子往山上駛去。
解語往下看,怪不得有那麽多詩人墨客揚言他愛海,原來海洋真的那麽美。
在棕櫚掩映下的海水是碧綠色的,海岸被新月型白色細沙灘圍繞,山腳有市鎮旅舍。
別墅在山頂。
下了車,自有傭人出來接待。
解語問:“杏先生呢?”
“杏先生早已在等,花小姐可需梳洗?”
解語笑說:“我希望可以洗把臉。”
“請隨我來。”
客房布置鄉土風味甚濃,不是白色,就是臘染,解語不想主人家久候,匆匆淋浴,見椅子上搭著沙籠,便嚐試穿上,在腰間係一個結。
她一下來,傭人便說:“杏先生在陽台。”
解語跟著他走出平台,一看,她呆住了。
在平台寬大的簷篷外,是一個碧綠色的露天泳池,足有兩個奧林匹克標準尺寸大小,一邊是天然岩石峭壁,另一邊是藍天白雲與大海。
解語走出一點,可以看到峭壁上有瀑布落下池中,這一切當然是人工建造,可是看上去卻與大自然結為一體。
傭人取出冷飲。
解語過去取杯子,發覺平台鋪磚地板,其中一部分是砌磚圖案,她細細端詳起來。
忽然聽得有人說:“這是拜占庭時期的一幅砌磚。”
解語抬起頭來,“杏先生……”
他在平台內的書房裏,光線自強轉弱,解語一時隻看到一個影子。
“歡迎你來,解語。”
“多謝你邀請我。”
“還喜歡這個地方嗎?”
解語客套地答:“像香格裏拉。”
杏子斡很高興,“那就多住幾天。”
解語輕輕放下杯子,她想看清楚這個人,於是踏進平台去。
雙目很快習慣幽靜的角落。
她打了一個突。
她看到的,是一張輪椅。
杏子斡,坐在輪椅上。
慢著,她見過這張輪椅,一日,自方玉堂辦公室出來,走後門,事實上也正是為著避開杏子斡這個人,有一輛輪椅卡在電梯門口,是她蹲下來抬一抬輪子,幫它滑出來。
杏子斡愉快地說:“你想起來了?”
“是,原來我們見過麵。”
輪椅與她有一段距離,她看不清他的麵孔,可是卻覺察得到他的聲音有點奇怪,仿佛是透過擴音器說出話來。
“請坐。”
解語緩緩坐下。
原來他是一位坐在輪椅上的傷殘人士,解語的警戒心又少了一層。
“杏先生,多謝你幫忙。”
杏子斡說:“你幫我一次,我回報一次,互不拖欠。”
“可是,”解語忙說,“我不過是舉手之勞。”
杏子斡緊接著說:“我也是。”
解語笑了。
“我一直想認識你。”
“是我的榮幸。”
解語走過去,伸出手來,想與他相握。
可是杏子斡說:“解語,我自頸下癱瘓,不能與你握手,歉甚。”
解語的動作僵住。
一腳踏前,一手伸出,樣子滑稽,那姿勢凝在半空。
接著,是杏子斡無奈的話氣:“連我的聲音,都是聲帶震蕩經過儀器演繹,你才能聽到。”
解語縮回手來。
她半邊身子有點麻痹。
太意外了。
現在,她完全看清楚了杏子斡。
他穿著便服,坐在輪椅上,兩隻手臂安放在扶手上,雙足並排整齊地擱著。
麵孔略為瘦削,五官卻十分端正,笑容舒暢,約三十歲左右年紀,他耳邊套著一隻微型麥克風。
解語震驚、惋惜、惻然。
半晌,她慢慢走過去,把手輕輕按在他的手上。
“你好,杏先生。”
“大家好。”
那不是他真正的聲音。
解語不由得難過地問:“發生了什麽事?”
“從來無人提及這個明顯的問題。”
“你能告訴我嗎?”
麵孔好熟,自然,他便是那次在方玉堂辦公室外為杏子斡推輪椅的那個人。
“我是老金。”
解語笑,“你好。”
老金比上次神氣得多,他對東家說:“花小姐益發漂亮了。”
解語忽然有點靦腆,她笑笑轉身出去。
所有的走廊都有窗,此刻晴天,窗戶打開,全部麵海,碧綠海水映進整間屋子來。
解語回到客房,和衣躺在床上,十分震蕩,多麽可怕,杏子斡那麽精俐的靈魂被拘禁在一具無用的軀殼裏。
如果可以換一具肉體就好了。
她閉上眼睛,轉一個身,睡著了。
半晌,有女傭進來,輕輕問:“花小姐,晚飯時候到,起得來嗎?”
解語立刻睜開雙眼,微笑起床,“自然可以。”
她掬一把清水洗一洗臉,打開行李,換上一件裙子,女傭一直在門外等她。
她帶解語走向飯廳,解語可以看到漫天紅霞。
杏子斡已在等她。
吃的是清淡的西菜,說得正確點,是杏子斡看著她吃。
他解釋道:“我隻喝流質。”
到底年輕,這也沒有影響解語的胃口,她立心做一個好客人。
解語沒有碰桌子上的紅酒。
“喝一點,是我們家在加拿大卑詩省南部的實驗產品。”
“啊,”解語喝一小口,“我是門外漢,不懂得。”
“味道如何?”
“很香,有果子味,又不太甜,容易入口。”
杏子斡很高興,“這已是極佳評價。”
解語笑著放下酒。
他從桌子另一頭凝視她,“解語,你在生活上有何願望?”
“我?我沒有願望。”
“真的?”
解語想一想,“希望姐姐的新戲賣座。”
杏子斡笑,“這個我幫不到你,這是群眾的意願,我可用高價把影片買下,可是沒有人能叫觀眾入場,在自由社會,捧出一屆總統易,捧出一顆明星難。”
“那,”解語笑,“我沒有其它願望了。”
“解語你真是一個可愛的女子。”
“那是因為姐姐把我照顧得很好。”
杏子斡略為躊躇,“她其實不是你的姐姐。”
“我聽說過。”解語欠欠身。
“你不想證實此事?”
“我不想她為難。”
“你真誠愛她。”
“她愛我更多,那麽艱難都把我帶在身邊,名分上頭,何必多予計較,這些年來,她也夠吃苦,家人不體諒她,還有誰。”
杏子斡頷首。
解語微笑,“我不擅鑽牛角尖。”
“那是天大福氣。”
“用次把影片底片贖出,真救了我們一家。”
“千萬別客氣。”
“我特來致謝。”
“我極想認識你,你願意來此做客,我非常高興。”
解語輕輕站起來,幫杏子斡把輪椅推到露台上,看那銀盤似月亮。
二人無言。
杏子斡一向鎮定的聲音忽然有點顫抖,“解語,假如你願意留下來,這一切都是你的。”
解語一愣。
他做這種表示,需要極大的勇氣吧,一向發號施令慣了,也不覺得有什麽不對。
四肢不便,對做生意來說,沒有絲毫影響,運籌帷幄,靠的是一副腦力,可是在感情方麵,他肯定一籌莫展。
解語很幽默地說:“我們認識,才不過半天。”
杏子斡歉意地說:“是我冒昧了。”
“我隻不過是一個學生,我要這王國來何用?”
“我可教你運作整個架構。”
“你屬下共有幾名夥計?”
他想一想,“約五萬名左右。”
解語咻地一聲,雙手亂搖,“我才不要背這種擔子。”
杏子斡又笑了。
解語溫和地說:“叫你取笑了。”
連消帶打,把杏子斡剛才的建議輕輕抹過。
“你是惟一叫我笑的人。”
“有時我們真需要笑。”
解語握住他的手。
杏子斡沮喪,“我希望我可以感覺到你的手。”
解語聞言,連忙把手挪到他臉旁,輕輕說:“我可以嗎?”她把手按在他臉頰上。
杏子斡感動,“我希望,這不是出於憐憫的緣故。”
解語很直接地回答:“你富可敵國,無人會同情你,放心。”
他又笑了。
老金這時在遠處咳嗽一聲,“杏先生該休息了。”
由他推著杏子斡離去。
解語坐在露台上動也不動,百感交集,看著風景。
半晌,老金出來了,“花小姐,請回寢室,夜深露重霧深。”
解語抬起頭,“老金,告訴我,那是一宗什麽樣可怕的意外?”
老金站定,躊躇片刻。
“請告訴我。”
老金自然知道她在東家心中地位,因此答:“是手槍失火。”
“誰的槍?”
“他的父親。”
啊。
“意外一年之後,他父親病故,他承繼了整個事業。”
“沒有兄弟姐妹?”
“杏先生是獨子。”
“他母親呢?”
“我從未見過,亦未聽他說起。”
“意外之前,他是個怎麽樣的人?”
“學業傑出,是名運動健將,特喜英式足球。”
“他此刻可樂觀?”
“已經難能可貴。”
“我也這樣想。”解語籲出一口氣。
“在這世界上,他十分孤獨。”
“你們對他很好,朋友也都尊重他。”
“他像其他人,需要一個伴侶。”
解語不出聲。
“可是,他又不想對方是為著他財勢的緣故。”
解語微笑,“就算是,也無可厚非。”
老金忽然問:“花小姐會留下來嗎?”
“我已經在想家了。”
老金歎息。
解語忍不住輕輕說:“這並非一座魔宮,他不是一名受咒的王子,即使有少女願意獻出真愛,他亦不會複元。”
沒想到老金回答得那麽快:“可是他會快活用多。”
解語站起來,“我想休息了。”
“是,花小姐。”
杏子斡有一具沒有生命的軀殼,靠諸般儀器維持。
解語讀科幻小說,曾看到詭異故事:一個龐大的秘密機構幕後主持竟是一副搭著管子浸在藥水中的腦子……
她掩住嘴,太可怖了,她不該這樣看杏子斡。
他的寢室就在樓上,她敢去參觀嗎?
解語把枕頭蒙住臉睡著了。
第二天一早,解語起來,在晨曦中,到那個幽美的人工池中遊泳,這才發覺,泳池用的是鹹水,同在海中暢泳完全同樣感覺。
不消片刻,已有早班傭人前來伺候。
真在這裏過一輩子,倒也逍遙。
看樣子,沒有什麽事杏子斡辦不到,即使有,也無甚相幹,躲在這裏就不必理會世上一切牛鬼蛇神了。
她裏著雪白毛巾喝果汁吃早餐。
池子另一邊,是浩瀚的馬六甲海峽。
她身邊有一棵大紅花,七彩蜂鳥不住前來花蕊啜蜜。
人間天堂不過如此。
解語深深呼吸一下新鮮空氣……
老金也起來了。
他笑說:“這麽早,花小姐,屋子裏有了你就有生氣,假使喜歡遊泳,地庫還有一座淡水暖水池。”
解語用毛巾擦頭發,“這裏很好。”
老金又去看早餐款式,同傭人說:“讓花小姐試試我們的石榴汁。”
“杏先生呢?”
“他在準備。”
解語不出聲。
身在福中不如福,所有在早上一骨碌可以起床的人其實都不應有任何埋怨。
老金低聲說:“護理人員正替他按摩肌肉,做物理治療。”
“他們也住在屋裏?”
“住西翼。”
“我去更衣。”
女傭一直跟著。
解語客氣地說:“我自己來。”
有手有腳,何勞別人服侍。
女傭微笑,捧來一疊衣服。
原來早一日換下來的衣裳早已處理幹淨,至此,解語不得不承認被服侍確是一種享受。
家中不乏不語隻穿過一兩次的時髦華麗服飾,可是解語從來不去碰它們,她自穿她的學生裝束,白襯衫,藍布裙。
她淋浴更衣。
出來時,發覺桌子上多了幾本照片簿。
一翻,發覺是杏子斡的舊照。
解語津津有味看起來。
這當然是他命人給她送來,好讓她了解他多一點。
照片自少年時期開始,他穿著寄宿學校製服。背景是木球場,這分明是英國南部某郡。
然後,他發育成為青年,不算英俊,可是活潑壯健,爬在帆船上。
接著,照片上開始出現漂亮的女孩子,有一位相貌秀麗一如哪個電影明星似。
杏子斡緊緊摟著她。
少年的他,是多麽的快樂,美麗的她,不知怎麽樣。
解語深深歎息一聲。
照片簿裏,自然有他在足球場上的雄姿,滿身泥巴,捧著銀杯。
身後有聲音傳來:“怎麽樣?”
解語滿臉笑,轉過頭來,“早。”這時,她發覺她的演技其實勝過姐姐。
“你才習慣早起呢。”
“我每天早上六時正起來溫習。”
“我也喜歡清晨。”
解語清清喉嚨,“照片精彩極了。”
“就怕你會悶。”
“怎麽會,這位漂亮的小姐是誰?”
“受傷前的女友,當時已論婚嫁。”
“真美。”
“我一直喜歡好看的女子。”
“誰不是。”
杏子斡笑。
“後來呢?”
“癱瘓後她陪伴我一年,一日,忽然崩潰,痛哭傾訴她無法再繼續下去。”
解語替杏子斡不值,因而挪揄該美女:“她喜歡跳舞,因而無法忍受,是嗎?”
杏子斡沉默一會兒才說:“也不能怪她。”
“她走了多久?”
“十年了。”
“有無嫁人?”
“嫁得很好,已有三個子女。”
“無情之人多數生活得很好。”
杏子斡笑:“你替我不值?”
“自然,那是你最需要她的時刻,她卻離你而去。”
“你參觀過我的臥室,想法恐怕不一樣。”
解語合上照片簿,“我正想去看看。”
“請隨我來。”如此坦誠相見,是有心與她做朋友了。
殘疾就是殘疾,他不打算隱瞞什麽。
解語把輪椅推進電梯。
推開門,先看到一間寬敞舒服的起座室。
接著,兩扇門之內是一間書房。
杏子斡說:“看到這部音量控製的電腦嗎,另一部在天文物理學家鶴堅斯教授寓所。”
“世上隻有兩部?”
“是帝國學院機械工程及電腦科學生的傑作,尚未公開發售。”
解語頷首,“給你幫助一定很大。”
再推開一道門,才看到他的寢室。
驟眼看,如一間小型的物理治療室,光線充沛,儀器整齊。
“你都看見了。”
“是。”
“感覺如何,駭人嗎?”
解語答:“寢室裝修完全看私人需要,比較叫人倒抽一口冷氣的是粉紅色電動圓床。”
杏子斡半晌才輕輕說:“我還是低估了你。”
“讓我們回到書房去吧。”
“當然。”
“你就是在這裏控製整個機構?”
“不,這不過是個通訊站,我每天回公司總部工作兩小時。”
“總部在何處?”解語好奇。
“新加坡。”
原來如此。
解語笑,“相信在意外之前,你未必這樣專心事業。”
“被你猜到了,當年時為一輛新款跑車廢寢忘餐。”
“人一定要受過傷才會沉默專注,無論是心靈或肉體上的創傷,對成長都有益處。”
“你呢,是什麽使你早熟智慧?”
“杏先生,”解語擺手,“一個無父無母的孤兒一出生就是某種障殘兒。”
“其實你天天和生母在一起。”
“可是,她一直隻認是我姐姐。”
“我還以為你不覺遺憾。”
解語無奈地笑了。
過一刻她問:“十年來,都沒有出去看風景嗎?”
他沒有即時作答。
解語說:“我明天下午起程回家。”
杏子斡說:“我希望可以與你通電話。”
“歡迎之至。”
“我把號碼也給你。”
解語問:“你可以遊泳嗎?”
“不行,我的活動範圍隻限於頭部。”
“那麽,我們來下棋。”
“我有一副特殊構造象棋。”
解語笑說:“我知道,當你說:士急馬行田!棋子會自動移走。”br> “被你猜到了。”
以解語的耐心,沒有什麽人應付不了。
這是外婆說的,有時忙得慌,忘記喂小解語一頓半頓,別的孩子定會大吵大鬧,解語卻不聲不響,跑到廚房看了又看,靜靜等到黃昏。
在最困難的日子裏,很多時候,一頓飯隻能給一隻麵包。
解語很記得外婆取了金器到店裏賣的情形。
外婆常常說,金子最好,買進賣出毫無虧損,她堅持相信現金會貶值,房產不可帶著跑,還有,股票隻是一疊紙,至靠不住。
解語跟著她吃過苦,因此養成一種旁人沒有的機靈及耐性。
她陪杏子斡下了三盤棋。
他的棋藝不怎麽樣,可是棋品不錯。
下了子從來不後悔,遊戲而已,何必瞎認真,這想法同解語觀點吻合。
她一向無所謂輸贏,故此與她相處的人都覺得舒服。
老金在他們身後咳嗽一聲。
解語會意,笑道:“你梳洗的時間到了。”
自有男看護來推走輪椅。
解語站起來伸個懶腰。
老金連忙說:“我給你去準備點心。”
“這樣舒服,享福是會習慣的。”
“花小姐不如多住一段日子。”
“我要讀書。”
老金笑了,“書中的黃金屋遠比不上這幢別墅,還有花小姐你自己就是顏如玉。”
解語訕笑。
“花小姐是不舍得家人?”
解語不出聲。
“要不要把他們也接來?”
過一刻解語輕輕說:“我姐姐有點麻煩。”
老金笑,“這是美人的特權,花小姐你從來不用也就是了。”
老金恁地會說話。
“我比較熟悉外頭的世界。”
他忽然問:“你聽過桃花源記的故事?”
解語溫和地問:“你怕我再回頭再也找不到你們?”
“不不不,我們一定會派飛機來接花小姐,隻不過,這世界如此混亂齷齪,有一個地方可以避一避,值得考慮。”
解語非常感慨,老金說得對。
不過,她還是決定明日走。
“花小姐也許需要考慮一些時候。”
“對了。”解語微笑。
“近十年醫學正勉力研究脊椎傷患,說不定會有巨大突破。”
解語輕輕說:“我也希望杏先生會得痊愈。”
“他資助多間大學做研究。”
“我會為他禱告。”
老金很高興,“謝謝你花小姐。”
杏子斡要等晚飯時分才出來,他一日內活動時間,隻不過三數小時,即使見客,也困在輪椅之上,椅子設備雖然完善,因裝置複雜,不宜在戶外逗留太久。
他們在紫藤花架下看海濤。
“明天,我不送你了。”
“你不必客氣。”
“回到家,你會立刻聽到壞消息。”
解語嚇一跳,“什麽事,可是外婆的健康——”
“不,她很好。”
“我知道了!姐姐的投資終於失敗。”
杏子斡無奈,“觀眾不願入場,毫無辦法。”
要命。
難得他消息如此靈通。
“請把詳情告訴我。”
“上了三次特別場,門可羅雀,戲院方麵打算取消正場,聽說她不甘心,堅持一拚。”
“爭這一口氣,要花多少?”
“恐怕要變賣若幹產業。”
解語籲出一口氣。
“別擔心,也不是很大的數目。”
“我不願你一而再,再而三地出手。”
“為什麽,你不欲再見到我?”
“不,”解語握著拳頭,“我想與你平起平坐。”
“那是完全不必要的,我根本站不起來。”
解語握著拳低下頭。
解語一夜不寐。
她根本不想再離開這座島嶼。
可是清晨來臨,她又起來了。
行李早已為她收拾好,老金親自打點一切。
那一天上午,杏子斡都沒有出來見她。
臨上車之際,解語忽然聽得有人叫她,轉過頭,抬眼看,隻見他站在露台上。
他樣子有點怪,僵硬、不自然,雙手插在外套口袋裏,分明由一座特別構造架於在身後支撐著站立。
解語淚盈於睫。
她奔上去,在與他有一個距離之處站住。
她說:“這是完全沒有必要的。”
杏子斡微笑,“你看,終於與你平起平坐了。”
解語落下淚來,那樣自苦,不過是為著討好她。
“不要怕,許多老年獨裁元首見外賓時用的亦是這套支架。”
解語氣苦,“這不是說笑的時分。”
“解語,順風。”
她伸出手來,輕輕碰了一下他的臉頰,轉身離去。
解語回到家中。
雖然心中有數,看到外婆不住痛哭,也覺心煩意亂。
“真沒想到有一日要賣房子,叫我住到何處去?”
“我不明白這盤爛帳,白白給戲院放映不就完了,何為一天還要賠百多萬?”
“以後日子怎麽過?”
花不語異常不耐煩,冷笑道:“且來看可共富貴不可共患難的實例,還是親生母,如此叫人心寒。”
解語勸道:“外婆是為大家擔心。”
“有這種事?真是新聞,這些年來你們真為我操過心?”
“姐姐,我一直關心你。”
“是嗎,那就不該袖手旁觀羅,你那隻剩一個頭的男朋友難道視死不救?”
解語愣住了。
她如頭頂被人淋了一盤冰水。
“你當我不知道?”
解語退後一步。
“你想瞞我到幾時?你吃我穿我住我,我提供你一日三餐,書本學費,你有了出路居然瞞我?”
解語目瞪口呆,不知如何應付不語。
“你這樣報答我養育之恩?”
解語跌坐在椅子上。
外婆這時抹幹眼淚,“不語,那是一個癱瘓殘廢不能醫治的病人,你要顧全解語終身幸福才好。”
不語忽然尖聲笑起來,“那,我的幸福呢,為什麽她的幸福那麽可貴?”
外婆嗚咽起來。
電光石火間,解語明白了,這是一場戲。
對白、表情,都夾得這樣天衣無縫,是以劇情雷霆萬鈞。
最慘的是,人物關係完全真實,故此花解語不得不墮入彀中。
解語臉色蒼白。
過很久,她才輕輕說:“他殘而不廢,我很尊重他。”
外婆先籲出一口氣,四肢活動起來,剛才是走台步,現在自由了。
她說:“如果有感情,又另作別論。”
解語不相信耳朵。
都說有種老人心越老越慈,看穿天地萬物,一笑置之,是另一種老人越老越虔,心態自私,惟我獨尊,她一直以為外婆純是前者,可見是誤會,要緊關頭,人人自危。
到這個時候,解語猶自低著頭,她怕她的目光出賣她,她到此刻尚不想拆穿自幼把她帶大的外婆。
不語戲劇化地揚揚手,“不要再說了,我還得去推延債主。”
她抓起手袋,一陣風似飄走。
外婆哭泣著回房去關上門。
她的眼淚絕對是真的。
每一個女子的生命裏,總有叫她們落淚的往事,隻要往回想一想,不難飲泣。
解語沉吟一會,站起來,隔著房門對外婆說:“我出去找朋友想辦法。”
外婆沒有回答。
解語一徑往方玉堂辦公室。
他親自迎出來,滿麵笑容:“解語,貴人踏賤地,有何指教?”
解語看著他,“你倒是很清楚我的行蹤。”
方玉堂搓著雙手賠笑,“我是介紹人嘛。”
“是你告訴不語?”
方玉堂直認不諱:“她見你無故出門,前來大興問罪之師。”
“她怎麽知道同你有關?”
“哎呀,解語,你統共才認識幾個人?不難猜到啦。”
解語輕輕坐下,“不語負債累累。”
“的確麻煩。”
“喂,你別一個勁兒唱雙簧好不好?”
方玉堂咳嗽一聲,“她叫我幫她放房子。”
解語歎口氣,“外婆的噩夢!”
“總而言之,要害一個人,大可教唆他拍電影、辦報紙,或是搞一本雜誌。”
解語不出聲。
“今年年頭迄今,股票升了百分之四十五,倘若不語投資在市場裏,財產增值不少。”
“還在放馬後炮?你不是想與她重修舊好嗎,這是機會了。”
“解語,你在說的,是一個賭徒的爛攤子。”
解語問:“你見死不救?”
方玉堂笑了,“有你這個妹妹,她怎麽會死?”
解語長長籲出一口氣。
“隻要你說一聲,我立刻命人同戲院老板去談判,把票房刺激一下,虛擬一個數宇,開慶功宴,都不是難事。”
解語不出聲。
輪到方玉堂反問:“你不會見死不救吧?”
解語的頭垂得更低。
“我會派婁律師警告花不語,叫她悄悄落台,此事決不可有第三次。”
什麽,已經發生過?
“解語,你不是真相信她製作的第一套電影曾經賣個滿堂紅吧,可憐我公司裏諸職員以及他們每位親友都被逼看三次以上,票根到會計部退還現金。”
解語張大了嘴。
“東南亞及歐美版權由什麽人買下?你到杏府度假時沒看到成籮底片?”
解語頹然。
“我這裏付款給你,單據最終還是到杏子斡手中,我是他的夥伴,隻占四分一股權。”
解語沉吟。
“你想怎麽樣都可以,十八歲了,已有主權,隻需同我說一聲。”
解語仍然不響。
方玉堂欲緩和氣氛,“杏子斡是個極富生活情趣的人,殘而不廢,足智多謀。”
解語不由得微笑,“說得好。”
“有無陪他下棋?”
“棋藝不怎麽樣。”
方玉堂大笑,“他近十年幾乎囊括了歐洲所有大獎,他故意扮幼稚園生討好你。”
“何故?”
“他很喜歡你。”
“那是為什麽?”
方玉堂攤攤手,“解語,我何嚐不喜歡你。”
解語氣鼓鼓,“到這時還開什麽玩笑。”
“絕非虛言。”
“他是怎樣受的傷?”
“一個下午,他父親在書房抹自衛手槍,他不幸推門進去,手槍失火,子彈自他左邊頸項射入,自另一邊穿出,傷及脊椎第一節,故從此自頸下癱瘓。”
“可怕。”
“是,但作為他的朋友,又不覺得意外前後有什麽大分別,他思路清晰果斷英明一如從前,慨疏爽樂於助人的脾氣絲毫未改,那樣的人,即使四肢失卻活動能力,仍叫我方某欽佩。”
“說得真好。”
“杏府沒有愁雲陰霧,整個環境是樂觀的、正常的,多年均此,並非偽裝出來。”
解語頷首。
“不過,作為他的伴侶,當然是另外一回事。”br> 這時,解語忽然微笑說:“我還好,我尚年輕,肉體需求不十分旺盛。”
方玉堂這個曆年來在男女關係中打滾的人,忽然覺得不好意思,輕輕咳嗽一聲。
言歸正傳,他說:“解語,你需立刻下決心。”
“不能再等幾天了嗎?”
“再拖下去,她的麵子會非常難看。”
“我不想顧及這種無謂情緒。”
“解語,為人為到底,送佛送上西。”
解語詫異,“你倒是多情。”
方玉堂無奈,“不然,你以為女子喜歡我什麽?都會中不知多少真正的財主。”
這是真的。
“那,你開始救亡活動吧。”
方玉堂掏出手帕抹了抹汗,可見他也緊張。
“你有條件不妨說出來。”
解語訝異,“我沒有什麽條件。”
“你願意陪伴杏子斡?”
“是,我不介意再到喬治鎮去。”
“下一次會麵,可能是在希臘的考芙島。”
“他喜歡海。”解語微笑。
“對了,所以胸襟廣闊。”
看得出方玉堂是真的欣賞他。
“解語,可要搬出來住?”
“外婆需要我。”
“已經撕破了臉,我怕你難堪。”
解語卻笑了,“我有什麽臉?窮家女,找生活,榮辱不計。”
方玉堂為之惻然。
解語站起來告辭。
她與婁思敏律師有約。
到了婁律師事務所,忽覺勞累,見長沙發一張,便躺下來,麵孔朝裏。
婁思敏挪揄她:“十八歲就覺得累?四十八歲時你才知道。”
解語歎口氣,“生命沒意義。”
沒料到婁律師居然讚同:“誰說不是。”
解語輕聲問:“我的事,你都知道?”
“是。”直認不諱。
“我的生母,確是花不語?”
“是,尚餘什麽問題?”
“我外婆年輕時做什麽職業?”
“她有個藝名,叫香芍藥。”
啊,這可不是護士教師警察的名字。
“我怎麽不知道?”
“稍遲,她們也許會告訴你。”
“她也是演員?”
“她在舞廳工作。”
“真看不出來。”
“隻要她是好外婆,何用計較其它。”
這也真是的,身家清白,仁人君子,滿腹經綸,不愛外孫,又有何用。
“過去之事,已成曆史,也不用理它。”
“我外公呢?”
“拿了一筆錢,到內地去了,據說住在一個親戚家中,已久無音訊。”
啊,花家是女兒國。
而且,是吃盡鹹苦酸苦的女兒。
解語仍然躺在沙發上,精神略為鬆弛。
真沒想到,她的身世,要由一個律師來告訴她。
“如果我有女兒,我會親自將故事告訴她。”
婁律師微笑,“有這個必要嗎,關她什麽事,何必把包袱加諸她身上,試問,又有幾個身世故事是喜劇。”
解語一怔,“這麽說來,她們是為我好?”
“簡直恩重如山,你想知道五十年代舞廳滄桑嗎,抑或,七十年代片場血淚?”
解語看著天花板。
婁思敏溫言道:“你甚至不會想知道我學師過程。”
“替姐姐還了這筆債,人就要到杏子斡那裏去。”
“聽說你對他沒有惡感。”
“你可以說有好感。”
“有些女子會害怕。”
“怕什麽?”
婁思敏答:“他全身隻有頭顱可以活動。”
解語說:“有手有腳像禽獸的也很多。”
“你能這樣懂事我亦覺寬慰。”
“婁律師,換了是你,你會怎麽做?”
婁律師咳嗽一聲。
“婁律師,你飽讀詩書,貴為專業人士,你會怎麽做?”
婁思敏輕輕說:“許久沒有人問我如此具挑戰性的問題。”
“你的答案是?”
“我是一個實事求是的女子,在這萬惡庸俗的社會打滾已有多年,在一個壞天氣壞情緒的早上,照到鏡子,自覺塵滿麵,鬢如霜,我今年四十二,未婚,一生靠自己雙手,十指已磨得見骨。”
解語呆住,沒想到婁思敏會說出這番話來。
解語靜靜聽著。
“如果是我,我會到杏府去,婚後三年,他一半財產屬於我,屆時,愛做什麽都可以通行無阻,解語,世路難行錢作馬。”
解語吃驚。
“沒想到我會這樣說吧。”婁思敏苦笑。
解語點頭。
“我在這間律師行工作已屆八年,自三年前,老板便答應升我為合夥人,可是他一點誠意也無,一味似貓耍老鼠,到了今年,人前人後表示我對公司已無更新貢獻,想叫我知難而退。”
解語輕輕說:“老板,都一個樣子。”
“要是我有一筆款子,便可自己創業,可是,此刻我無路可走。”
“我還以為……學問是世界之匙。”
婁思敏哈哈大笑,幾乎沒落下淚來。
過一刻她說:“生活到處一樣肮髒,賣身與賣腦一般淒惶,所不同的是,前者往往能沽得善價。”
解語衝口而出:“太偏激了!”
“那麽,我們不說這種老實話。”
解語如釋重負,“是,是。”
“如果我是你,我會去。”
“謝謝你的忠告。”
解語情願她模棱兩可。
可見給人忠告永遠困難。
她說:“我要杏子斡的財產無用。”
“也許是他喜歡你的原因。”
“那樣一個病人,其實不能獨自生活。”
“自然,如同嬰兒一樣,事事需要人服侍。”
解語深深歎口氣。
“婁律師,祝我好運。”
“好心的人總有好報。”
解語踱步回家。
剛來得及聽到學校電話:“花解語你何故曠課?”
“家中有事,我已決定輟學。”
“那你得正式來辦理退學手續。”
“一有空我馬上來。”
外婆整張麵孔浮腫,聞聲出房,不發一言。
解語最看不得老人及幼兒吃苦。
她笑說:“外婆,問題已經解決,你放心好了。”
外婆狐疑,“你有什麽辦法?”
“噯,”解語笑,“我人麵廣,八寶多,你放心,外婆,現在輪到我出麵了。”
外婆怔怔地,“這幢房子……”
“明天到婁律師處把房子轉了你名字,那你可放心,沒人可使你無家可歸。”
外婆發愣。
別的人家由長輩買了房子送子女,這一家卻剛剛相反,不過,花家從來不是普通人家。
“真的?”外婆含淚握住解語的手。
“千真萬確。”
這幢公寓讓不語按進按出數次之多,已令外婆心驚膽戰,解語覺得應該由她解救外婆焦慮,她年輕力壯,由她來吃苦好了。
“明天早上九點,婁律師會叫你簽署過戶文件。”
外婆並沒有問解語是何處來的錢,她才管不到那些,她隻求自保。
當下她鬆出一大口氣,整個身軀放心地佝僂起來,老態畢露。
片刻,花不語回來了。
她顯然也得到了好消息。
本來緊皺著的五官又放平了,盈盈笑曰:“解語一句話,我又可再世為人。”
解語問:“債主呢?”
“統統找婁律師去了。”
不語扔下手袋,把自己拋到沙發上去。
“唉,”她歎氣,“有錢真好,你便是我救命皇菩薩。”
“姐姐,你變了。”
“不不不,”不語笑說,“我怎麽會變,是你以前沒把我看清楚。”
她根本不在乎解語怎麽看她。
解語已無話可說。
“連我都羨慕你,那位杏先生是如此慷慨——”
“不要再說了。”
解語忽然明白方玉堂叫她搬出去住的原因。
不語聳聳肩,“飛上枝頭了,故此可對家人隨意吆喝。”
解語汗顏,“對不起,”她央求,“我情緒不大穩定。”
“我決定去跟方老板那日,下大雨,可是我還不是替你辦妥小學入學手續才到他家去,我的情緒沒你的矜貴。”
“對不起。”
“一家人,不用客氣,也隻有你幫我,因為從前隻有我幫你,記住這一點,大家往後容易過日子。”
解語答:“是。”
“你有的,我也有,我比你早賣,如此而已。”
解語低頭不吭聲。
“別以為你賣得好價就可以作威作福。”
這個時候,解語才聞到不語身上的酒味。
“你真幸福,杏某人隻剩一個頭。”
外婆此際忽然說:“夠了,你妹妹已經夠累。”
不語笑,“是,大家都苦,可是神明庇佑,一家子又活了下來,”她怔怔落下眼淚,“是我不好,不該賭這一記,如不,解語還好好在學校裏。”
解語過去握住她的手。
她們倆同時哭了。
那出戲總共上演了三個星期,每間戲院約有三成觀眾,收入卻過千萬,戲院分到帳,自不追究,花不語光榮下台。
她架上太陽眼鏡,帶著七件行李,到北美洲旅行去了。
所住的房子轉名到老人名下。
外婆簽名時激動得顫巍巍。
從此擺脫威脅,不用擔心流離失所。
一切都是值得的。
花不語當日想必也是這麽想。
婁思敏請解語到她辦公室說幾句話。
“解語,自下月起,我已是本律師行的合夥人。”
解語笑,“恭喜你如願以償,你等了許久,這是你應得的。”
婁思敏凝視解語,“謝謝你。”
“咦,怎麽謝我。”
“是你同杏子斡提過這件事吧?”
解語隻是說:“我對法律,一無所知,事事都得請教你。”
婁思敏微笑,“盼望多年,忽然屬實,心情複雜。”
解語笑答:“會習慣的。”
婁思敏輕輕說:“你現在是一個很有財有勢的女子了。”
解語眨眨眼,“我不過是狐假虎威耳。”
她伴外婆回家。
不語外遊,屋裏隻剩她們二人,十分寧靜。
解語去辦退學手續。
老師十分惋惜,“讀得這樣好……”
解語隻是賠笑。
“我看過你的記錄,真是一波三折,是家庭影響你不能上學嗎?”
“不,是我自願退學。”
“校方可以幫忙嗎?”
“一切屬我自願。”
“受過基本教育的人比較懂得處理生活。”
解語欠欠身,“修讀社會大學,也是一樣的。”
年輕的老師惻然,“那是很辛苦的一件事。”
更年輕的解語感喂:“各人命運不一樣。”
老師無計挽留,隻得替她辦理手續。
自學校出來,解語發覺身後仍然跟著男生。
搭訕地問:“花不語是你姐姐?”
解語轉過身來,看著那個穿著白衣白褲校服的小男生。
他雖然幼稚無聊,發育得東歪西倒,五官笨拙,動作愚魯,可是他是一個健康的人,四肢可自然移動,頸項毋需支撐隨意轉移。
解語歎口氣。
那男生見解語仔細打量他,以為有一線希望,傻笑起來。
可是他還來不及開口,解語已經走過對麵馬路去了。
有一部黑色房車在對麵馬路等她。
司機立刻下來替她開車門,“花小姐,回家去?”
她點點頭。
車子經過戲院門口,看到拆下來的廣告牌,正是花不語那套戲,一幅幅,這一邊是花不語的眼睛,那邊是花不語的嘴唇,七零八落,堆在一角,預備抬上垃圾車。
不語曾笑說:“真不明白何以那許多名媛,都希望照片登在報紙上,我親眼見過一個阿嬸用海報墊飯盒,把骨頭吐到我彩照的麵孔上,相信我,感覺很差。”
解語聽了這話一直畏懼,怕拋頭露麵,給閑人評頭品足,然後,放狗的時候拿著的報紙上有她的照片。
“花小姐,到了。”
解語回家。
外婆正在做捐給教會的百衲被,這是一溫馨圖畫,小時自學校回來,最喜看到這一幕。
然後,不語的電話來了。
解語問:“好嗎,習慣當地生活嗎?”
“溫埠華人圈子小小,都是熟人,不愁寂寞。”
“那多好。”
“而且個個洗心革麵,重新做人,以嶄新姿態出現,既往不咎,用最佳狀態來與老華打成一片。”
解語駭笑,“可以嗎?”
“過氣二十年者都被稱為大明星,非常受到尊重。”
“你呢,有否把你當電影皇後?”
“那自然,去到哪裏都不用付帳。”
“且不說這些,實際一點,有無人追求?”
“有。”
“是個怎麽樣的人?”
“人一個,有手有腳。”
話一出口,覺得造次,“我不是那個意思。”
“我知道,我並無多心。”
“他與妻子新近分手,在溫埠做建築生意。”
“那好呀,是名正當生意人。”
“知眉小眼,不習慣。”
“可是場麵容易控製。”
“解語,你長大了。”
解語笑,“可不是,小孩變大人,大人變老人。”
到底血濃於水,一笑泯恩仇。
解語說:“別再回來了,設法落地生根。”
“我知道你們討厭我。”
“誰說的,人生總得邁進新階段,安頓下來,接外婆過去度假,兩邊跑,不亦樂乎。”
“你倒是教起我來了。”
“不敢不敢,”解語說,“小小一點意見。”
“我也有此意,錢帶到這邊非常經用,房子與車子都便宜,食物新鮮豐富,適合退休生活。”
十六歲出來為生活掙紮的她很容易看破紅塵。
“一次往東岸探朋友,在飛機上碰見方玉堂。”
世界其實隻得一點點大。
“有無交談?”
“有,像老朋友一樣,十分親切,毫無介蒂,我自己也有點吃驚。”
“那多好。”
“解語,自你雙眼看出去,每個人都是好人吧。”
“人人總有為難之處,許多事何必深究。”
不語深深歎息。
解語笑,“我倆許久沒有好好聊天了。”
“你來,我招呼你,這幢洋房的海景非常好。”
解語隻是笑。
“嗬,我忘了,現在你才不稀罕。”
解語說:“我明日動身到新加坡。”
“自己當心。”
“我們再聯絡。”
掛了電話,外婆抬頭問:“是不語吧?”
“正是她。”
“她說溫埠像個避難所,許多人躲在那邊悄悄過新生活。”
解語笑,“終於找到桃花源了……”
“你明日出門?”
“是,婁律師會派人來照顧你。”
“我不用人幫。”
“是一個女孩子,每天來三兩小時,替你打打電話買買東西看看帳單。”
“嗬是秘書。”
“時髦點的說法是私人助理。”
外婆頷首,“輪到你來替我打點生活了。”
解語緊緊摟著外婆。
她的記性非常好,回憶到四五歲之際,外婆幫她洗腳洗頭的情況,打一盆水,婆孫坐在小矮凳上,一邊聊天,一邊潑水。
外婆從來沒有怨言。
那時,不語一定趁著青春在外陪人客應酬。
逼人的,一向是生活。
隻要老少的生活被安頓好,榮辱不計。
第二天,解語穿著白襯衫藍布褲乘飛機到新加坡。
這次老金親自來接她。
“杏先生好嗎?”
“一早就催我們做這個做那個,知道你要來,緊張得不得了。”
解語笑,“好像不怕我來了不走。”
老金伸長了脖子,“你肯嗎,花小姐,你肯嗎?”
解語說:“我就是要與他商量這件事。”
老金一愣,滿麵笑容,忽然之間,笑容未逝,流下淚來。
解語頷首挪揄,“居然那麽大一個人,聽見我可能不走,就嚇得哭了。”
老金啼笑皆非,咧開了嘴,合不攏。
兩人上了車,往市中心駛去。
杏宅在一間大廈頂樓。
私人電梯門一打開,就看見杏子斡坐在輪椅上等。
解語立刻笑著迎上去。
杏子斡歡喜得不知說什麽才好,過一刻才說:“解語你穿白襯衫藍褲子最好看。”
解語笑著同老金說:“這是否暗示我節省服裝費?”
老金笑得用手帕拭眼角,“花小姐談笑風生。”
自有傭人斟上香茗。
每一所杏宅都自建築文摘中示範單位。
杏子斡告訴她:“剛與羅斯齊男爵開完會。”
解語笑:“這些人我一個都不認識,你不用跟我說。”
“我想在你麵前建立聲威。”
“唬人。”
杏子斡笑了。
解語蹲下來,握住他的手。
他整條手臂沒有生命力氣,沉重、呆木,似一塊橡膠,可是,隔一會兒,她發覺手臂是溫暖的,那肌膚裏照樣流著血液,那隻是一條沉睡的手臂。
將來引擎有機會重新開動,手臂會自由活動。
可是目前還不能夠了!
解語不想杏子斡知道她想得那麽多,把輪椅推到客廳去。
她站在長窗前看風景。
“你每個住宅都占盡優勢,景色如畫。”
“我所能用的,也隻有眼睛罷了。”他感喟。
解語的秀色可餐。
“巴黎的寓所更美?”
“你要是願意的話,明天就可以出發。”
“那太累了。”
“大家都怕我辛苦。”
“你別多心,我老聽姐姐說,二十五歲後至怕搭長途飛機,巴不得四肢可以折疊起來。”
這個時候忽然有秘書前來與杏子斡輕輕說了幾句話。
他抬起頭來,“解語請饒恕我,我得去聽一個電話。”
他進書房去了。
解語看著他背影。
幸虧那麽忙,否則早上不知起來幹什麽。
老金在她身後問:“花小姐,你會留下來嗎?”
解語微笑。
老金即時道歉,“我太急進了。”
解語進房去梳洗。
那是特地為少女設計的寢室,所有裝修,用一種淺得粗心人以為是白色的淡紫。
茶幾上放著一盤貝殼,門外漢都看得出是十分完整及名貴的品種,一隻黃金寶貝足有手掌大小,另一隻玫瑰骨螺一條刺也不少。
解語和衣躺在床上。
她已經沒有家了。
她能把杏宅當她的家嗎?
此刻她不過是一個客人,一點保障也無。
所以非結婚不可,萬一不能夠,身邊至少要有點私蓄。
一個管理科大學畢業生此刻年薪不過二十餘萬,天天穿妥西裝打好領帶朝九晚六那樣勤奮上班,除卻車錢飯錢所餘無幾還得考慮組織家庭。
那些人在今日來說無論如何不是她的對象。
有人敲房門。
“進來。”
“輪椅太大,進不來。”
解語連忙去開門。
杏子斡說:“看到你真好。”
“我也是。”
老金卻如影附形那樣跟來,“醫生找你呢。”
杏子斡頹然,“討厭。”
像幼兒被強迫午睡那樣。
解語嗬嗬大笑起來。
傍晚,她換上一件色樣簡單的禮服。
老金看到她讚美說:“花小姐人如其名。”
“老金我懷疑你是文人出身。”
老金笑了。
杏子斡愣說:“解語隻需略事妝扮。”
她坐下來喝一口香擯,“你必須明白有姿色三五七載之後必定遜色。”
杏子斡一怔。
“而世上沒有什麽堪稱永遠。”
解語聲音裏有著十分早熟的滄桑淒惶。
“所以,如果這段關係隻屬短暫,請告訴我。”
杏子斡愣住,英明聰慧的他突然領悟到花解語要求的是若幹保障。
他凝視解語。
解語毫無懼意,與他深湛的目光接觸。
他終於開口:“解語,要是你願意,我們可以結婚,你可分享我的財產。”
解語微笑,“那太過慷慨了。”
“我會做出適當安排,令你高枕無憂。”
解語輕聲說:“我抱歉我不得不做出若幹要求,我是一個孤兒,在世上一無所有。”
“我明白。”
“謝謝你。”
“請在我外套左邊口袋裏取出一隻小盒子。”
解語輕輕走過去,輕輕探手人袋,取出盒子。
一看就知道盒子裏裝的是一枚指環。
打開一看,果然是隻藍寶石訂婚指環,鑲工精致,那寶石顏色如海水一般清晰明豔。
“請接受我求婚。”
解語低聲說:“我恐怕我缺乏熱情。”
杏子斡忽然笑了,“即使有,我亦無福消受。”
解語忍不住笑,然後,她悄悄落下淚來。
“你隻要如今日般陪伴我就很好。”
解語頷首。
“明日我會在全球英語報章上發布簡單的訂婚啟事。”
解語說:“我無異見。”
杏子斡歎一口氣,“日後,你若覺得不滿,可自由離去。”
“我明白。”
“律師明朝會拿若幹文件給你簽署。”
解語喝盡了手中香檳。
她一直納罕他們與她們之間是怎麽談的條件,現在她知道了,同洽商所有生意一樣,冷靜誠懇地,攤開來講。
解語把戒指戴在左手無名指上。
老金推門進來替他們斟酒。
“恭喜你花小姐,恭喜你,杏先生。”
他滿麵笑容,他可不理花解語是真情抑或假意,這個忠仆隻是高興主人終於覓得他的紅顏知己。
解語站在露台上深呼吸一下。
夜間清涼,天氣並不如想象中燠熱。
天空忽然電光霍霍,接著呼啦啦一個雷下來,解語嚇一跳退後,她轉過頭去,發覺杏子斡的輪椅已經不在。
她追出去,看到輪椅在走廊中。
“子斡。”她叫住他。
他聞聲停住。
她走過去,“這是你第一次生我的氣。”
他卻否認,“我才沒有。”
“你為何不聲不響地走開?”
他微笑辯曰:“輪椅控製器出了毛病。”
解語溫和地說:“原來如此。”
她把住輪椅扶手,不讓他走。
“我有點累。”
解語問:“是因為我的緣故?”
“永不。”
“這個答案使我安心。”
“晚安。”
“明天見。”
最難一關已經過去,就像成千上萬的求職人士,第一件事是講妥酬勞。
然後,才誠心誠意為老板服務。
解語睡著了。
她記得姐姐也睡得著。
有時,脫下來的白色晚禮服腰位上有明顯的手指印,解語真不明白那些人的手為何那樣髒。
第二天,女仆前來喚醒她:“花小姐,律師已經在會客室等候。”
“我馬上來。”
十五分鍾後她在會客室見到婁思敏。
這對解語來說真是意外之喜。
婁思敏笑說:“我特來代表你。”
杏子斡進來了,解語立刻過去握住他的手。
雙方律師談論細節,解決疑點,很快得到共識。
然後輪到杏子斡與花解語簽署。
這時,婁思敏忽然說:“我想與我當事人說幾句話。”
“請便。”
婁律師與解語被請到會客室。
她先抬起頭打量牆壁,“有無監視係統?”
解語不禁笑出來,“他不是那樣的人。”
婁思敏點頭,“聽見你這樣說真是高興。”
“你要同我說什麽?”
“合約上全是財產過戶事宜,並無條款提及何時結婚,你有自由及自主。”
解語又笑了,“我不是那樣的人。”
婁思敏說:“解語,你很勇敢。”
“謝謝你。”
“你準備接受他的饋贈?”
“我很想有一個自己的家。”
“你可能有更好的機會。”
解語微笑,“可能有,可能不,我性格比較穩紮穩打。”
“那麽,出來簽名吧。”
杏子斡耐心地等候。
先待解語簽了,他才蓋上指模。
婁思敏這時才笑著說:“解語,你姐姐下個月結婚,希望你去觀禮。”
解語張大嘴,十分錯愕。
人生如戲。
花不語貫徹始終。
然後,解語臉上泛起一絲會心微笑。
隻聽得杏子斡笑問:“有元請我?”
“有,帖子在這裏。”
“我願意觀禮。”
解語笑道:“我得過去幫她辦嫁妝。”
婁思敏也笑,“你不問她嫁的是誰?”
那不過是一個歸宿,誰不一樣,“對,誰?”
“你姐夫叫高誌尚。”
“噯,好名字。”
“他是一名殷實建築商人,人品不錯,經濟情況也過得去。”
解語有點激動,不語要結婚了。
曾經有段日子,大約是二十四至二十七歲左右,她最渴望有個歸宿,一天到晚沮喪地抱怨青春將逝,一點保障也無,老是希望方玉堂有所表示。
無奈方玉堂這人有點賤格,不去體貼女友心事,她越是想,他越是拖延冷淡,不讓她得償所願,仿佛藉之要挾。
再過幾年,不語忽然丟下此事,不再理會。
沒想到今日水到渠成。
解語忽然問:“還打算生孩子嗎?”
“看樣子會的,不然何用注冊結婚。”
“外婆怎麽說?”
“非常高興,說是一生中最好的消息。”解語也覺得喜氣洋洋。
花不語立定心思要做一個家庭主婦,她一定會落力演出,這種角色不難做,她會稱職。
律師們告辭。
解語笑道:“巴不得立刻飛到姐姐身邊。”
杏子斡卻輕輕說:“別去太久。”
解語溫柔地答:“講講而已,她哪裏需要我,我還去剝花生?帖子都叫婁律師交給我。”
杏子斡放下心來。
現在,侍候他才是她的主要任務。
杏子斡問:“不語最希望得什麽禮物?”
“她同我說,少年時想擁有一雙溜冰鞋。”
“嗬,之後呢?”
“體貼的丈夫,聽話的孩子。”
杏子斡笑,“還有呢?”
“名成利就,揚眉吐氣。”
“她都一一做到了。”
解語感慨,“由此可知,一個人所可以靠的,不外是他的雙手。”
杏子斡說:“你真是她一條手臂。”
解語一怔,“不不。”她搖著手,“我自顧不暇……”
是不語養活她。
半夜三更拖著疲倦身軀自片場回來,坐在化妝鏡前卸妝,那殘妝抹來抹去猶自留著顏色的渣滓,解語如果未睡,一定幫姐姐按摩肩膀。
那其實並不是她的姐姐。
解語籲出一口氣。
“那我們該送什麽禮?”
“她隨時可以用得著的東西。”
“那送現金。”
“好像不夠尊重。”
杏子斡笑了,到底還是年輕,世上還有什麽比現金更尊貴的物件。
“那麽,由你定奪吧。”
杏子斡因為解語的緣故,得以閑話家常,這是一種罕有的額外享受。
第二天,解語在理發店,聽到身後有兩位女士在交談。
“你看,這花不語要結婚了。”
解語一怔,不語顯然已對記者宣布此事。
“還嫁得出去,真是稀奇,已是四十年舊爛貨一件。”
“對方當是寶貝。”
“你看,多有辦法。”
“女人是要有點名氣是不是。”
“著名爛貨一件……男人至吃這一套。”
“新的時候哪裏輪得到這種小生意人。”
常人對名人從無好評。
常人自踐踏名人的名聲中得到至大快感,是故常人非常願意捧一些人成為名人,而名人主要用途便是被常人泄忿。
解語聽了這等評語並不覺得十分難過,自由世界,言論自由,做名人總得付出代價,這種歪論理它多餘。
她可以請專人到家中理發,可是,那樣做會完完全全同世界脫節,沒有必要做如此犧牲。
解語離開理發店,看到杏府車子正朝她駛來。
她剛想迎上去,身邊有人叫她:“花小姐。”
解語抬起頭。
這時她仍然穿著白襯衫藍布褲,清純一如昔日,而杏子斡亦從未要求她做出任何改變。
對方是一位打扮人時的中年婦女,戴著一頂有麵紗的帽子,一時看不清楚容貌。
“哪一位?”
“我姓朱。”
解語一向喜歡這個姓字,朱是紅色,紅是全體顏色中最美的一種。
“朱女士,有什麽事?”
“我想與花小姐說幾句話。”
這時,杏宅的司機已經警惕地下車來。
解語因說:“我有事趕著回去。”不想與陌生人多說。
可是那位女士輕輕拉住解語的袖子,“我是子斡的母親。”
解語一聽此話,愣住了,她立刻同司機說:“我碰到老朋友,去喝杯茶,二十分鍾後你仍在此處等我。”
司機隻得退下。
解語對朱女士說:“我們去附近坐下。”
坐定了,解語才看清楚她的臉容。
解語迅速做出以下結論:這位朱女士,年輕之際絕對比今日的花解語漂亮,而花解語在老了之後,卻絕對沒有今日的朱女士好看。
解語不由得問:“這些年來,你在何處?”
朱女士苦澀地答:“我被逐出杏家,永遠不能進門。”
“為什麽?”解語震驚。
朱女士低下頭。
“對不起,我冒昧了。”
她勇敢地抬起頭來,微笑,“你就是我媳婦?”
解語但笑不語。
“太好了,我真為子斡高興。”
“我有許多缺點。”
朱女士握著她的手,“子斡有你做伴,當不愁寂寞。”
“這些年來,子斡一定想念你。”
朱女士又低下頭。
隔一會說:“我在報上讀到你們訂婚消息,故前來相認,沒把你嚇一跳吧?”
“我膽子極大。”
朱女士笑了。
她倆沉默了一會兒,解語一直陪著笑,心中有許多疑團,可是朱女士不說,她也不會問。
“別告訴子斡,我倆見過麵。”
“為什麽?”
“他痛恨我。”
“沒有這樣的事,必定是誤會,他不恨任何人。”
朱女士抬起頭來,牽一牽嘴角,像是笑,可是更像在飲泣,她說:“他受傷乃因我。”
解語張大了嘴。
她的震驚非筆墨所能形容。
過了相當長一段時間,解語不置信地,用極低的聲音問。
“他從一個健康的年輕人,變得麵目全非,是因為你的原故?”
朱女士點點頭。
解語忿慨莫名,“那天,開槍的人,是你?”
朱女士麵色蒼白,抬起頭來,“不,”她像是一早決定,要把這件事說出來,釋放她自己,“開槍的不是我,可是吃子彈的人卻本應是我,子斡飛身撲上,替我擋了這一槍。”
解語渾身僵硬,四肢未能動彈。
她覺得有點暈眩,而且,眼前有金星飛舞。
她深深吸一口氣。
朱女士開始飲泣,她背個罪惡包袱已有多年,她的痛苦好比一個汪洋,永遠澎湃起伏,她的傷疤,永遠不會愈合。
她一闔上眼,便會看到今日的杏子斡,他的傷勢,由她一手造成。
解語茫然,“為什麽,你們是他的父母,為什麽?”
朱女士吐出一口氣,“我不貞,他要射殺我。”
解語聽了此言,更覺淒惶悲涼,“可是,那是你倆之間之事,何故禍延子斡?”
朱女士不能回答。
這時,杏府的司機輕輕走近,看到解語,放下心來,又悄悄退出。
大錯已經鑄成,無人可以回頭。
“你為什麽把這些都告訴我?”
“你將成為杏家媳婦,我想你應該知道。”
解語歎口氣,“是,你說得對。”
她語氣漸漸平靜,“你放心,你以後都不會再見到我。”
“不不,我沒有這個意思。”
“我沒有希祈任何人的原諒。”
她站起來。
解語伸手去扶她。
“我由衷祝你們幸福。”
解語不知如何回答。
朱女士伸出手,愛惜地摸了摸解語的鬢腳,“再見。”
她轉身離去。
解語要過一會兒才想起付帳。
司機見她出來,連忙把車子駛近。
遲些,他向老金報告:“不知那位太太是誰,花小姐顯然不認識她,可是談了半小時之後,花小姐憔悴失色,像是受到驚嚇,並且臉上有淚痕。”
解語到了家,才發覺膝頭有點軟,關節不聽話。
這個時候才知道,剛才那個消息,對她來說,是何等震撼。
一進門便發現客廳一片淩亂,家具翻倒在地,擺設一塌糊塗,像是有一匹馬闖進屋內,破壞了布置。
解語驚上加驚。
她問女仆:“這是怎麽一回事?”
老金垂頭喪氣在她身後出現。
“怎麽會這樣子?”
老金的嘴巴張開又合攏。
“有事不準瞞我!”
“是,花小姐。”
“說呀?”
“杏先生發脾氣,開足輪椅馬力,橫衝直撞,他,唉。”
解語聽了,反而放下心來。
她聲音放輕,“他在哪裏?”
“在書房裏。”
解語朝書房門走去,敲兩下。
對方像是不相信有人會那樣大膽來騷擾他。
他的聲音是不置信的咆吼:“誰?”
解語推門進去。
書房比客廳更亂,一整個書架子半斜傾跌在書桌上。
電腦線路被扯出,零件散布地上。
解語隻裝作看不見,走近他,仔細端詳他的臉,“真沒想到有人那麽壞脾氣。”
不知怎地,他看到解語,氣已經消了一半。
解語坐下來,輕輕說:“有什麽事不順心,盡管說出來,何必嚇唬老金。”
杏子斡不語。
“告訴我,是什麽事,看我懂不懂。”
杏子斡仍然不出聲,但麵色漸漸平和。
“告訴我。”
“你看他們同我穿的這雙襪子。”
解語一看,隻見是雙深藍襪子,沒什麽不妥。
果然,他沮喪低下頭,“我真希望可以自己穿襪子。”原來如此。
解語為之惻然,蹲下來,把他雙臂輕輕扶好。
“從今天起,我幫你挑襪子,別叫那些粗心大意的人讓你不高興。”
“解語,”他忽然飲泣,“我是一個廢人。”
解語摟住他,把臉靠在他胸口,溫柔地說:“是嗎,你真那麽想?那麽,你打算如何照顧我?”
杏子斡不知怎樣回答。
“訂婚啟事刊在全球英文報章上,通世界親友都已看到,賀卡賀禮接著湧至,後悔已經太遲。”
“你後悔嗎?”
解語笑吟吟,“當然不,否則,發脾氣的人會是我。”
“你是我生命中的天使。”
“那是老金,我隻是你的未婚妻。”
“你真滑稽,解語。”
“你看這年頭,老實話竟變得可笑。”
杏子斡笑。
解語把輪椅推出書房,門口有護理人員在等。
老金一見東家,頓時鬆下一口氣,感激地看著解語。
杏子斡一出去,解語已經累得倒在沙發上,疲態畢露。
“花小姐,我給你準備咖啡。”
“用牛奶衝,一大杯。”
傭人紛紛出來收拾。
“幸虧有你,花小姐。”
解語攢著眉尖,“老金,剛才,我見到了從前的杏太太。”
老金睜大了雙眼,即時明白這年輕女子何以忽然憔懷,他苦笑起來。
“這是何等樣的悲劇。”
老金不能置評。
“你說,這家人是否受過詛咒?”
老金忽然大膽地說:“花小姐,也許,你便是那個解咒的人。”
“除非他會好起來,你說,這有可能嗎?”
老金忽然鼓起勇氣說:“有一絲生機。”
“你說什麽?”
“有一項醫學上實驗,可予脊椎嚴重受創病人一線生機。”
解語霍一聲轉過頭來,“可望恢複到什麽地步?”
“腰部以上或許可做有限度運動。”
“啊”“可是兩名願做實驗病人均未能離開手術室。”
原來如此。
“以後別提此事。”
“今日,醫生報告,他雙腿肌肉有壞死現象,需加緊治療。”
解語低頭,她早知與襪子無關。
“因此心情大壞,我便想,如果能夠勸服他再做手術,也許亦是好事。”
“我不會左右他的想法。”
老金無奈。
“不過,有機會可以與那組醫生談談。”
花不語結婚了。
解語早到一日,意外地發覺不語胖了一點,心情開朗,並且,不打算鋪張。
解語不動聲色。
她住在杏子斡山上的房子裏,一名叫玫麗的秘書立刻來向她報到。
她這樣說:“我想給姐姐一個意外驚喜。”
“花小姐,我們還有多少時間?”
“連今日下午,還有三十六小時。”
那年輕女子笑笑,“沒問題。”
“你知道該做什麽?”
玫麗笑,“我沒有結過婚,不過,此地有婚禮專家。”
“好極了。”
解語問姐姐:“為何這樣低調樸素?”
“高誌尚不過是一個小小生意人,我的私蓄所餘無幾,想留以後過日子。”
“方玉堂知道你結婚嗎?”
“他看到報紙,送了禮來。”
“送什麽?”
“本地家具店十萬元禮券。”
“那多實際。”
“是,十分慷慨。”
“你沒有給他帖子?”
“對不起,我已不想做戲。”
“我替你籌備這婚禮好不好?”
“你?”
“是,現在我比較有能力。”
“解語,這——”
“你放心,保證恰如其分,不會誇張,不會難堪。”
不語淚盈於睫。
解語也有點硬咽。
“解語,我有話跟你說。”
解語全神貫注,以為不語會在這一刻說出真相。
她躊躇良久,解語越來越緊張。
終於不語說:“解語,你愈發漂亮了。”
解語當然失望。
可是轉頭一想,也好,凡是當事人否認的,統統是謠言,她不承認,也就不是事實。
已經過了十八年,大可繼續再過十八年。
解語微笑,“一切有專人負責。”
話剛出口,玫麗已帶著人上來。
禮服公司攬來一襲奶油色婚服,不語一看就被吸引,輕輕走過去,伸手去撫摸料子。
解語知道她做對了。
不語一改挑剔常態,什麽都說好好好,讚不絕口。
高誌尚亦欣然接受新主意。
“這回子幾個同事與朋友可大飽口福。”
請客菜單上有小龍蝦及香擯。
不語終於問:“他會來嗎?”
解語笑,“他已經在這裏了,不然,我怎麽差得動那許多人。”
這是真的。
解語打開送來的首飾,“姐姐,這一款式你看看。”
是渾圓的淡金色珍珠項鏈耳環指環手鐲一套。
不語感動地戴上。
在場諸人均讚歎不已。
金珠含蓄晶瑩的光華映到不語臉上,她麵孔重新有了光彩。
他們自冰箱取出玉簪花球給不語看。
不語落下淚來。
解語遞手帕給她,一邊咕噥:“天花板掉下灰塵蒙了眼。”
那是一個美麗的婚禮。
正規地在教堂中舉行,親友出乎意料之外的多,大部分是高家那邊的人,同事占多數。
打扮過的花不語仍比常女漂亮十倍,所有在場的孩子們都樂意與她合照留念。
解語十分高興。
然後,杏子斡到了。
老金推著他的輪椅進來。
北美洲的設施先進,大部分公眾場所都有輪椅通道,他與解語坐在前排。
解語一直握著他的手。
他輕輕同解語說:“從這裏看去,不語同你真相像。”
解語笑,“她比較鮮活。”
“我卻喜歡你端莊。”
解語感慨,“我希望不語以後毋需流淚。”
杏子斡納罕,“可是,女子與眼淚永遠有無可分割的關係。”
“胡說。”
杏子斡微笑。
接著,解語輕輕歎口氣。
禮成後,不語過來與杏子斡握手。
杏子斡向高誌尚自我介紹,並命老金送上賀禮。
解語在一角冷眼旁觀,方玉堂說得對,做他朋友或生意上夥伴,真不覺得他是個殘疾人。
高誌尚立刻與他投機地談起來。
不語輕輕說:“倒不是風涼語!杏子斡真叫人欽佩敬愛。”
解語微笑,“他也有軟弱的時候。”
“晚上請客你會來吧?”
“當然,是我點的菜呢,可惜外婆不願來。”
“到了這個時候,我才知道她並不以我們為榮。”
解語微笑,“你太多心了。”
“嫁高君比嫁方氏好吧?”
“那當然,如果不是越嫁越好,嫁來做甚。”
不語問:“杏子斡送的是什麽?”
“一張車行禮券,送你兩部車,一部兩座位,一部家庭車,在娘家開了一輩子德國車,沒理由現在用日本貨。”
不語低頭。
“來,帶我去看你那海景房子。”
“叫你見笑了。”
語氣前所未有地客氣。
即使是一家人,血濃於水,也非常現實。
解語問杏子斡,“晚上你可方便出來?”
“我可以到十分鍾。”
已經很好。
解語與他共進退。
他說:“你大可留到完場。”
“沒有必要。”
不語追出來,把首飾盒子還給解語。
“這是送給你的。”
“啊,謝謝,謝謝。”
她擁抱不語。
不語說:“我已懷孕。”
解語驚喜。
“預產期在明年夏季。”
“太好了,恭喜恭喜。”
老金輕輕走近,那即是催她。
上了車,解語感慨地說:“難怪外婆不肯來,女兒結婚,女兒的女兒籌備婚禮,女兒同她女兒說,她又懷孕,這是我妹妹還是弟弟,抑或,是外甥?”
杏子斡笑答:“我沒你想得那麽複雜,我隻知道,這是一個溫馨的婚禮。”
解語聽了又高興起來,“你說得對。”
山上的大宅靜得有回音,半夜起來,耳朵嗡嗡作響,解語發覺有燈光,輕輕走近書房。
她聽見他們主仆在談話。
杏子斡說:“叫人照顧高誌尚的生意。”
老金答:“是。”
解語好生感激。
“史丹幅醫學院怎麽說?”
“約百分五機會。”
杏子斡歎口氣,“太玄了,我隻知道,百分之五十機會都靠不住,不信你放兩雙襪子在抽屜裏摸摸看,保證要黑的會拿到白的,或是剛相反。”
解語站在黑暗裏一聲不響。
“杏先生請早點休息。”
老金推他的輪椅出來。
客廳寬且深,他們沒看見解語。
解語斟了水,一直坐到天亮。
天剛亮,她輕輕走到杏子斡的房門前,旋動門鈕,門並沒有上鎖。
她靜悄悄推開了門。
杏子斡躺在床上。
那並不是一張普通的床,床的四周圍放著儀器、管子、線路,他這一部分時間得倚賴維生機器。
坐著的護理人員一見解語立刻輕輕站起來。
解語示意他不要出聲。
解語走近床邊。
杏子斡沉睡的臉如蠟像一樣。
一隻手臂擱在床邊,解語輕輕把它送回去。
皮膚的觸覺雖然存在,可是訊息不能通往腦部,神經因而中斷,也就沒有感覺。
解語看著他良久。
她與這個人已有感情,內心為他的命運炙痛。
她站了很久,才抬起頭來。
男看護把手放在身後,一聲不響。
她朝他點點頭。
她離開房間。
希臘神話中竇姬夜探丘比德寢室,燭光下發現他是一個美男子,滿心歡喜,可是燭蠟滴在情人臉上,他驚醒,恨竇姬沒有遵守諾言,一怒而去,永不見麵。
被杏子斡知道她見過熟睡中的他,後果又會如何呢?
早班傭人已在準備早餐。
解語一進廚房,即有人前來招呼,笑問:“花小姐起得好早,可要在飯廳進食?”
“不用,我在這裏吃。”
新鮮出爐的牛角麵包、現磨的咖啡,解語大吃起來。
美味的食物可化解心中怨忿,吃飽飽,情緒好轉,就是食療。
許多失戀的人先是瘦,後來胖至不可收拾,可能就是這個道理。
稍後,老金出來,找到解語。
他有點焦慮,“花小姐你適才去看過杏先生?”
解語微微笑,“花小姐是杏先生的未婚妻。”
“是,花小姐。”
解語說:“我想,反正已經在北美洲,也許應該到醫學院去聽聽最新報告。”
老金答:“是。”語氣聽得出十分歡喜。
“一會,我會同他說。”
“說什麽?”
一轉頭,看到杏子斡坐在輪椅上。
“老金,你鬼鬼祟祟纏住花小姐說些什麽?”
解語微笑,“我一吃半打牛角麵包他怕廚房不能應付。”
“不會是說這些吧?”
“我想跟你到史丹福醫學院去探消息。”
杏子斡沉默一會兒,然後說:“老金,你恁地多事!”
老金額角冒汗。
“是我逼著他說出因由。”
杏子斡想了一會兒,“我世上隻有你們一親一友,明日出發到加州去吧。”
那天下午,杏子斡關在書房中,解語推門進去,發覺他在看電視錄映帶,那是他從前一套生活紀錄片,年輕的他正在草地上踢球。
解語溫和地說:“過去的事不必留戀。”
他不出聲。
熒幕上的他贏了球,幾個美麗的金發女郎一擁而上,親吻他。
解語笑說:“不怕我妒忌?”啪一聲關掉錄映機。
杏子斡十分訝異,這個女孩子真的做起主人來,她為所欲為,隨意闖入他的活動範圍,騷擾他的生活程序,恣意發表意見……
可是,他卻沒有生氣。
“過來。”
解語笑笑,“說請。”
“請過來。”
解語緩緩走近。
“你會妒忌嗎?”
“其實不。”
“因為無所謂?”
“不,因我天性大方可愛。”
杏子斡還是笑了,隻有她使他暫時忘記痛苦。
除此之外,隻有工作。
“我給你看一件最新添置的工具。”
“在什麽地方?”
“在桌子上,請替我戴在頭頂。”
解語找到一具頭箍,它一側有小型單筒望遠鏡。
她替他戴上。
他轉過輪椅來,看牢電腦熒幕,熒幕忽然活動起來,記錄像書本似一頁一頁翻過。
解語童心大發,“你用眼睛控製電腦?”
“是,”杏子斡答,“這副紅外線機器原本是美國國防部的武器裝置:直升機師雙手駕駛飛機,於是隻用眼睛瞄準目標,目光落在何處,炮彈便朝何處射出,不必動手。”
解語說:“嘩,為眼睛放飛箭下了新定義。”
杏子斡一怔,笑得差點沒落下淚來。
解語看著他。
“唉,解語,你真可愛。”
“是,因為我幼稚淺薄,說話奇趣,像大人聽了幼兒言語,你嘖嘖稱奇。”
“你又多心了。”
“兩個那樣多心的人居然相處得這樣好,真正難得。”
“因為你心思縝密之故。”
“你聽過瞎子與跛子的故事嗎?”
“給些提示。”
“一個瞎子與一個跛子逃難,一個看不見,一個走不動,大禍臨頭,終於被他們想到一個辦法。”
“嗬是,由瞎子背著跛子走,他做他的腳,他做他的眼,結果逃出生天。”
“是,我同你,也如此。”
“胡說,你並無殘廢。”
“那是因為你救了我,否則,我不知道淪落何處。”
“同我一起生活,也不容易。”
“我還有一個故事。”
“我喜歡聽你說故事。”
“大發明家愛迪生少年時耳朵就聾掉了。”
“嗯。”
“他向愛人求婚,輕輕在她手腕上打出摩斯電報密碼。”
“嗬,我不知道這件事。”
“對方也用摩斯密碼回複。”
杏子斡不語。
“生活,從來不容易。”
杏子斡微笑,“確是一個勵誌故事。”
解語過去握住他的手。
“假使我決定再做手術,也不過想握住你的手。”
“我的手並非你想象中那樣柔軟美好。”
“這好比同小孩說巧克力無益處會壞牙一樣。”
解語不再辯駁。
第二天大早,她去探訪不語,不語與高誌尚正預備出發渡蜜月。
不語說:“時常來看我們。”
“一知胎兒性別立刻通知我。”
“是。”
“一有孩子名字也立刻通知我。”
“知道了。”
解語感慨,“希望是男丁,做男人總比做女人容易。”
“你真的那樣想?”
“爭實勝於雄辯。”
“可是,女子總有翻身機會,世上男丐比女丐多。”
解語嗤一聲笑起來。
“如果真覺痛苦,請即刻離開他。”
解語搖搖頭,“我很愛這個人。”
“真的?”對不語來說,這是不可能之事。
“是,他的魅力絲毫不損,他的人格完整無缺,而且,他對我好,他尊我為女人。”
不語不出聲,半晌,她黯然說:“也許,這是你的命運。”
“姐妹倆都找到歸宿,為何還愁眉百結?”
“為什麽大家都有種慷慨就義的感覺?”
解語笑出來,“你有嗎,看不出來。”
他們飛往美屬處女島去了。
杏子斡問解語,“她還快樂嗎?”
解語點點頭,“她立定心思開開心心做人,沒有辦不到之理。”
天堂地獄,不過一念之差。
健康沒問題,三餐一宿又有著落,為什麽要不開心。
他們起程去加州看醫生。
杏子斡笑道:“我事先要警告你,你將要看到的錄映帶、照片,或實況,可能使你絕對不安,你得有所取舍。”
解語答:“我不怕血。”
“有些情況很可怕惡心。”
“我可以接受。”
“你膽子那麽大,真無恐懼?”
當然有。
怕病,怕老,怕吃苦,怕社會上的蟑螂老鼠,怕人生的無常,怕動蕩的社會。
她深深歎口氣。
誰會怕一點點血。
杏子斡是杏氏實驗室的成立人,該處經費本來由他一人負責,因為研究成績超卓,現在開銷由大學與他一人一半。
幾位博士早接到通知,很愉快地迎出來招待他們,並且報告最新情況。
醫生口中一切病情隻是科學例子,無論多血肉模糊慘不忍睹都是一項事實,人體切開,皮膚之內就是這些器官。
他們談笑風生,講解治療過程,把醫治脊椎說得似修理一具電話似。
“就像折斷電線杆,隻需把杆子扶起,拉好電線,接駁到總部,此刻,我們已找到理想杆部材料。”
解語一聲不響靜靜聆聽。
“請來參觀。”
他們均換上白袍戴上帽子手套口罩。
實驗室內空氣有點冷冽。
解語看到奇景。
一向冷靜的她不禁後退一步。
一位教授非常高興地說:“我們已成功地培殖了軟骨組織。”
解語睜大雙眼,她看到玻璃箱成群老鼠,老鼠已相當大隻,可是如幼鼠般無毛,粉紅色,非常難看。
這還不止,在老鼠背部,長著一大團一大團不屬於老鼠肢體的附件,看仔細了,發覺是人類的耳朵及鼻子。
隻聽得推輪椅的老金噫地一聲。
“軟骨組織由老鼠負責供給營養,直至成熟,可割下移殖到人體上。”
解語吞下一口涎沫。
杏子斡笑道:“我們還是先出去吧。”
解語如釋重負,她輕輕在杏子斡耳邊說,“我知道跟著你會增長見聞,可是這種知識實在太過驚人。”
醫生們聽見,都笑出來。
“至於神經線的移殖——”
杏子斡連忙說:“給我一個人知道就可以了。”
整個會議居然輕鬆起來。
“最困難的,當然還是接駁問題。”
一隻背上長著人類耳朵的老鼠走到玻璃前,用綠油油、鬼火般的眼睛看著解語。
解語渾身爬起雞皮疙瘩。
老金重重喘息一聲。
杏子斡轉頭說:“我與這班科學怪人在此多逗留一會兒,解語,你與老金出外喝咖啡。”
他真體貼。
二人退出。
解語說:“我太窩囊了。”
“誰會怪你。”
“科學實驗真正恐怖。”
“可是那些獲得新耳朵新鼻子的病人會感恩不盡。”
“醫生回家都吃得下飯嗎?”
“我想沒問題。”
解語籲出長長一口氣,“子斡的手術,部分零件也就是靠這些老鼠提供了?”
老金抹一抹額角上的汗,“是,是。”
解語好奇地問:“他們在何處培養神經線?”
老金守口如瓶。
解語囁嚅問:“猴子?”
老金遞上一疊醫學雜誌,“花小姐,我去看看司機準備好沒有。”
解語不再發表意見。
杏子斡要過大半個小時才出來。
解語剛讀完一篇關於隆胸整形手術的詳盡報告。
看杏子斡的眼神,知道他心情還算不錯。
可是他對解語說:“人類的醫學何其落後。”
解語給他接上去:“可是所擁有的核武器足以把地球毀滅十次。”
“而且還要繼續試驗。”
他們二人相視而笑。
“老金呢?”
“他出去呼吸新鮮空氣。”
“真難為他了,每次來,他都吃苦。”
老金進來了,把輪椅推出去。
專用車子伸出升降斜坡,輪椅推上車廂。
杏子斡忽然問:“解語,如果決定做手術的話,你會在我身邊?”
“自然。”解語不假思索。
“遺囑我早已準備妥當。”
解語十分泰然,“是。”
“我體內可用之器官,將捐贈有需要之人。”
解語亦答,“是。”
杏子斡微笑,“解語,你可知道我今年幾歲?”
解語清晰回答:“三十二。”
杏子斡頷首,“你很關心我。”
解語微笑,當然要熟讀劇本,否則如何演好一個角色。
“手術將在下個月進行。”
老金聽了,雖不出聲,渾身一震。
“一般人會以為我應無所戀,大可孤注一擲,可是,我對生命仍然熱忱,單是每日世界政局變化,生意上落,已令我興奮好奇。”
解語把頭靠在他的肩膀上。
“何況,現在我又剛訂了婚。”
解語不出聲。
“你猜,奇跡會否出現?”
解語輕輕答:“一班科學家研究了這麽久,大約不會叫你失望。”
他歎息一聲,“你有什麽話,趁這段日子好對我說了。”
解語想一想,“假使手術後你的情況有所改變,你願意見一見母親嗎?”
杏子斡一愣,一時像是不明白解語指的是什麽人。
解語懇切地看著他。
他終於聽懂了,冷冷說:“我並無母親。”
解語知道一時急不來,不再遊說。
過片刻,杏子斡問:“你見過她?”
輪到解語為難他:“誰?”
“她。”
“誰是她?”
“我母親。”
“我以為你沒有母親。”
杏子斡啼笑皆非。
世上隻有花解語一人敢這樣對他說話,他日常接觸的人太過同情他,都不想傷害他,或是有求於他,不欲得罪他。
他自覺幸運,至少解語是他的朋友,勇於搶白他,他沒看錯人,若果他要的是婢妾,不必等到今日。
他不發一言,心裏卻是感動的。
他不出聲,解語也不回答。
車子到達住宅門口。
杏子斡又問:“你見過她?”
“是。”
“你怎麽找得到她?”
“是她找到我。”
“她說什麽?”
“大部分時間流淚。”
杏子斡不出聲,過一會他問:“換了是你,你會怎麽做?”
“你知道我脾氣。”
“我憎恨她。”
“是,我們總得把過錯推在某一個人身上。”
杏子斡說:“我知道開槍的人不是她。”
“是她,是她,一切因她而起,後來你父親又鬱鬱而終,一個家就這樣解散。”
杏子斡沉默長久。
他問:“這是激將法?”
“不,我隻是講出事實。”
杏子斡苦笑,“現在你也是這個受詛咒的家的一分子了。”
解語不再說話。
杏子斡卻道:“做一個健康的普通人最快樂:開車、打球、遊泳、與女伴跳舞、擁吻,抱起自己的孩子,讓他騎在肩膀上……”聲音漸漸低下去。
護理人員過來禮貌地與解語打招呼。
由他們接管杏子斡的時間又到了。
解語出門去,原本隻想曬曬太陽,不知不覺越走越遠。
轉過頭,看見華廈藏在樹蔭中,隻看到一角棕紅色的瓦頂。
要是她願意,她可以一直走到飛機場去,永不回頭。
最難的是這一點,她是自由的。
一切靠自律,不像小學生,交不出功課得站在課室中央,用羞恥來激發他的責任感。
解語緩緩開步。
一輛紅色開篷跑車自她身邊擦過,又緩緩倒車,停在她身邊。
車裏是一個華青年輕人,“小姐,去哪裏?”長得麵貌端正,又笑容親切。
解語想答:去凱利曼渣羅山。
“你是生麵人,新搬來?”
他是一個健康的普通人,可以與女伴跳舞、擁吻,要是喜歡,亦可結婚、生子。
世上最幸福的便是這種人。
解語凝視他。
“我載你一程可好?”他誤會了那專注的目光。
解語搖搖頭。
“你住哪間屋子?”解語朝大廈看一看。
“嗬,那大屋長年沒有人,你隨家人來度假?”
解語頷首。
“你姓杏?”
解語點點頭。
“我叫陶元平,是你們鄰居,住三三八。”
他姓桃,解語微笑,華人的姓氏意境佳妙!杏、桃、花、香。
“來,上車來。”
解語搖頭。
“對,太危險了,”陶元平說,“我們改天見。”
他依依不舍開走車子。
解語一個人站在山坳。
沒多久,杏宅的司機開著車來尋。
看到解語,輕輕停下,“杏小姐,風大。”
解語掛住杏子斡,她也正準備回家。
老金在大門口等她,看到她鬆口氣,前來開車門。
老金擅用懷柔政策。
“醫生說杏先生今日情緒不穩,幫他注射,已經睡了。”
解語輕輕說:“我看過一項報告,過量吸食古柯鹼會昏迷的原因是毒品使人體誤會已吸收足夠氧氣,故暫停呼吸,因而引起腦部缺氧死亡。”
“杏小姐好學。”
解語吐出一口氣。
“杏小姐請早點休息。”
杏宅地段大,連鄰居的雞犬聲也聽不見。
深夜,解語走到書房找書看,推開門,開亮燈,她呆住了,整一千平方尺大的空間簡直像小型圖書館,四麵牆壁全是一格格書。
解語被這陣仗嚇壞了,連忙熄燈退出。
她回房去看電視。
終於在曙光中睡著。
接著一段日子,杏子斡天天往醫院開會。
解語自然日日隨同。
天氣漸漸轉涼,解語加一件乳白色毛衣及深藍大衣。
杏子斡說:“你需要新衣的話——”
“你覺得我需要新衣?”
“不。”
“那我就不需要新衣。”
“陪我到公園去曬太陽。”
“好。”
出門時,看到玄關的茶幾上放著一大籃白花。
杏子斡呀異,“這是誰送來的?我們家一向不用剪花。”
老金說:“大約送錯了。”
“卡片上可有寫名字?”
“說送給香小姐。”
“這裏何來香小姐?”
解語已經知道是誰,可是不出聲。
到了公園,她把他推到海邊一個小沙灘,桃樹蔭下——坐好。
不遠處剛好有座兒童遊樂場,成群三五七歲的孩子在嬉戲玩耍。
杏子斡說:“有這無憂無慮的二十年打底,到底好些,以後無論遇到什麽,也可以挺過去。”
解語失笑,她連這十年也沒有。
孩子們歡樂地嗬嗬嗬邊追逐邊清脆爽朗的笑。
杏子斡說:“我懷疑這是上帝惟一可以聽見的聲音。”
解語坐草地,眼睛看向遠處。
杏子斡何等機靈,他立刻察覺了,沉聲問:“那邊是誰?”
解語答:“公園是個公眾地方。”
“是她嗎?”
解語歎息,“我眼力不是那麽好。”
“是你叫她來?”
“我不會做那樣吃力不討好的事。”
“那麽,是她一直跟蹤我。”
遠處一個穿黑衣的婦女漸漸走近。
杏子斡盯著她。
她站定了。
解語試探地問:“可要我請她過來?”
杏子斡肯定地說:“我們立刻走。”
解語即時推走輪椅。
解語把輪椅推往海堤。
她吸進一口海風,“清靜了。”
他又躊躇。
“要不要回去?”
“不,我隻想曬曬太陽。”
老金匆匆尋來。
杏子斡厲聲道:“一日到夜如影附形,這裏不需要你,你沒有更好的事可做?”
老金立刻唯唯諾諾退下。
解語看著他,“夥計是來幹活的,夥計不是來挨罵的。”
他十分賭氣,“你也可以走。”
“我不是工人,我活該挨罵。”
杏子斡不再言語。
“像你這樣辦大事的人,也有使意氣的時候,可見人總是人。”
他們回到原地,那黑衣婦人已經不在。
也許,她隻是一個陌生人,公園裏其中一名遊客,是解語多心,而杏子斡跟著多疑。
太陽曬到頭頂,老金再一次過來。
杏子斡上了車,解語說:“大手術在即,他心情緊張。”
老金笑,“杏小姐放心,吉人天相。”
解語也笑。
手術前一夜,解語很平和地與杏子斡閑話。
“你到過的幾間屋子,喜歡哪一幢?”
“都太大了。”
杏子斡說:“你一向不貪心。”
“地皮麵積寬敞是十分舒適的一件事,屋子最好維持在兩千餘平方尺左右已經足夠。”
杏子斡沉吟,“對,屋後蓋個大點的員工宿舍。”
解語取笑說:“對,宿舍比主屋還大。”
她輕輕退出。
“你去何處?”
“我去睡房呀。”
“解語,你今夜可否在這裏打個地鋪睡。”
解語一怔,立刻回答:“當然。”
“我喚人來準備。”
“不用,我自己做。”
解語取出睡袋,放在他床側。
她熄掉燈。
“你可怕黑?”
“從來不怕。”
他沉默了。
正當解語以為他已經睡著,他卻說:“解語,請握住我的手。”
無論他有感覺與否,解語都樂意滿足他,她握住他的手,放在臉頰邊。
杏子斡睡著了。
解語一直沒有放開他的手。
她耳畔全是儀器輕輕的囈語,像催眠一樣,解語漸漸入夢。
朦朧中夜更護理人員推門進來,那人看見解語,立刻把腳步放得更輕。
熟睡中的她容顏猶如一個十一二歲小孩般,像有人歎了一口氣,也許是那名看護,或許隻是機器發出的聲響。
天亮了。
由杏子斡叫醒她:“解語,解語。”
解語老大不願意睜開雙眼。
“解語,又是新的一天,該起來了。”
解語這才想起,她在什麽地方,這是什麽日子,還有,今天需做些什麽。
哎呀一聲,一骨碌起來,看到杏子斡已坐在輪椅上,看護正在替他刮胡髭。
“睡過頭了。”
杏子斡笑,“剛剛好。”
“我去更衣。”
“不用趕。”
解語看著窗外,看到一線金光自雲中透出。
她匆匆沐浴更衣,換上一套最舒服的衣褲。
女傭輕輕同她說:“祝幸運。”
解語微笑,“謝謝你。”
老金在門外等。
她有點無奈,“就是今天了?”
“可不是。”
“一切會順利的。”
“我也這麽想。”
出門之際,解語一眼看到馬路對麵站著個黑衣人。
她一愣,是母親來看孩子嗎?
那人向她招手,解語才看清楚原來是陶元平。
杏子斡已經上了車,解語向芳鄰點頭,“早。”
他笑笑說:“我牽狗出來散步。”
解語已沒有時間,上車去,老金關好門。
一列車子向前駛去。
那年輕的鄰居詫異,每次出門,那障殘者都似帶著一隊兵似。
在車中,杏子斡閉目養神。
連老金在內,大家都顯得十分冷靜。
解語問:“手術需時多久?”
“約十二小時。”
“手術醫生所需要的,原來是一雙強壯的腿。”
“是,不能坐下,必需一直站著。”
解語笑了。
杏子斡忽然說:“解語,這次出來,我們要即刻結婚。”
“當然。”
他似乎安心了。
老金這時插嘴,“可要請客?”
“不必,”杏子斡說,“我一向不喜這一套,這種脾氣遺傳自家父,至於母親,她愛熱鬧,所以他們二人有極大衝突矛盾。”
這是解語第一次聽他說到家人。
老金笑:“未知花小姐看法如何?”
解語連忙答:“我無所謂。”
杏子斡溫和地說:“解語是我所認識最隨遇而安的人。”
解語笑:“把我說得搓圓按扁一點性格也無,不,我也很有取舍,姐姐說我外圓內方,其實十分倔強。”
杏子斡頷首,“是,這我也知道。”
解語輕聲說:“細節有什麽好計較,隻要一家人能夠在一起,房子大小,婚禮是否鋪張……又有什麽關係。”
大家都沉默了。
過一刻老金說:“我足足要到四十歲才明白這個道理。”
解語說:“所以,窮人的子女早當家。”
老金馬上說:“花小姐真謙虛。”
杏子斡說:“還叫花小姐?”
老金十分恭敬,“是,太太。”
這個管家算是沒話說。
他抬起頭來,“到了。”
醫生與看護笑著迎出來,若無其事,杏子斡也冷靜平和,與他們說笑。
解語的胃液已開始攪動,但是她也很沉著。
手術前杏子斡簽了文件。
解語俯首親吻他。
就在這個時候,他們聽見有人在身後叫:“子斡。”
大家轉過頭去,看到一個黑衣婦人。
老金連忙用一半身軀擋住杏子斡。
解語即時反應,她走到她身邊,“香女士,你怎麽來了。”
香女士並無緊逼,隻是看著兒子,“子斡,你好。”
不料杏子斡也十分平靜,“母親,你好。”
香女士得到鼓勵,很是高興,“手術後可望何種進展?”
“隻希望兩條手臂可恢複活動。”
“一定可以。”
“多謝祝福。”
解語連忙說:“我陪你出去喝咖啡。”
香女士十分識趣,“不,你陪著子斡。”她轉身離去。
大家鬆一口氣。
解語輕輕說:“看,不是太難。”
“是你叫她來?”
解語辯曰:“沒有這種事,別什麽都賴我。”
杏子斡笑。
一直到麻醉劑生效,他都帶著笑容。
會客室內,老金斟出飲料。
解語揮揮手,“食不下咽。”
老金說:“太太,需要什麽,我替你去辦。”
解語低頭不語。
研究所長看到她,“杏夫人,你在這裏。”
解語連忙回應。
“你可在熒幕上看到手術實況。”
解語很禮貌地回答:“我在這裏等就很好。”
所長也很客氣,“當然。”
他走開了。
老金說:“太太其實可回家去。”
說得也是。
“近一點,也許他可以感覺到我們的能量。”
身後有一個人說:“所以多一人好過一人。”
解語驚喜,“婁律師。”
可不就是婁思敏。
“你怎麽有空?”
婁思敏回答:“你講對了,是杏先生叫我來陪你,來往頭等飛機,按時付酬,住宿大酒店。”
解語怔住。
“你看他多體貼,什麽都想到了。”
解語感慨地笑。
從來沒有人對她那麽好,也許,也從來沒有人為女伴設想得如此周到。
可是,此刻,她隻希望他可以有知覺地離開手術室。
婁思敏說:“對你來說,這十多小時一定難堪。”
解語指著牆上,“你可看見那隻大鍾?那支分針動也不動,真是可怕,時間大神往往趁火打劫,擺弄我們。”
婁思敏笑,“少發牢騷,我陪你到園子走走。”
“他們可能叫我。”
“我有手提電話。”
醫院的紀念花園叫杏園。
一聽就知道由杏子斡捐出。
“將來,”婁思敏笑說,“就名符其實叫杏花園。”
“告訴我,你可知道,受傷之前,他是一個怎麽樣的人?”
婁思敏回憶,“在社交圈子裏也相常有名,活潑,不羈,異性朋友非常之多。”
解語微笑,“這麽說來,他曾經有過好時光。”
婁思敏溫和地說:“解語,即使是今日,他生活質素也不如你想象中差,他有事業、財富、有朋友,還有你這樣愛他。”
解語怔怔地,“你認為我愛他?”
“每個人都看得出來。”
“他知道嗎?”
“我們這些人加起來乘一百也還不及他一半聰敏,你說呢?”
解語又微笑。
“我去看過不語。”
“情況如何?”
“腹部隆然。”
“是男嬰?”
“被你猜到了,她得知消息後大哭一場,傷心到極點,她想要一個女孩。”
解語笑,“到六七歲已可陪她逛時裝店,也難怪,我從來不是那樣的女兒。”
“所以下意識她希望得到補償。”
“男孩子也有好處,將來可以幫女長輩擔擔抬抬。”
“解語,你可喜歡孩子?”
解語答:“誰不喜歡,那種極小的,裹在毛巾被裏的,以及比較大,鬼靈精般能說會道的,不過我也喜歡女孩子。”
婁思敏忽然說:“假使你要孩子,也不是沒有可能的事。”
解語笑,“我也不至於天真到不知道世上有試管嬰兒這件事。”
“將來,你可以考慮。”
“我情願單純地守著子斡。”
婁思敏卻一徑說:“假使你有孩子的話,花不語就晉升為外婆了。”
解語知道婁律師扯得那麽遠是為著幫她打發時間。
她笑,“不語是外婆?她還需學習做母親呢。”
“別嚇壞她。”
兩個人大笑。
半晌解語問:“男方對她好嗎?”
“見她如此陣仗,哪裏敢動彈,自然心滿意足。”
解語頷首,“是,窮家女落了單,男方勢必為所欲為。”
婁思敏說:“還有男家的諸般牛鬼蛇神,伺機蠢蠢欲動,娘家有力,恩威並施,才鎮壓得住。”
所以,花不語此刻之處境可叫人放心。
婁思敏替解語整理一下翻領,“你仍穿著我第一次見你的衣裳。”
“那前後不過是一年多光景。”
“像是有十年八載了,又有時,十多年前的事,卻似前兩天才發生。”
解語莞爾,這是中年人常有的感慨。
到了老年,更要口口聲聲說人生如夢。
“解語,我真佩服你可以如此鎮定。”
“你沒看見我一直在擦鼻尖上的汗?”
婁思敏問:“有什麽打算?”
“他出院後我會去看外婆。”
“她生活得很清靜舒適。”
解語問:“老年是怎麽樣的一回事?”
婁思敏答:“再過幾年,我當現身說法。”
她們回到會客室。
婁思敏第一次失職了,剛乘完長途飛機的她有點累,不禁打起瞌睡來。
老金取來一方小小毯子,由解語替她蓋好。
老金笑道:“難敵睡魔糾纏!”
他張羅三文治給解語,“這是羊肉火腿,這是青瓜。”
解語各咬了一口,麵包上呈一個半月形。
“太太,不如你也休息一會兒,旅行車就停在樓下,車上有臥鋪。”
解語搖搖頭,“我不累。”
“那麽,我陪太太下棋。”
“我隻會獸棋。”
老金說:“哎呀呀,我偏沒帶那個來。”
解語問:“還有什麽娛樂?”
“這本小說相當精彩。”
她答:“我不大看英文小說。”
因為焦慮,忽然變得極難侍候。
解語閉目養神。
從來沒有這樣難過的十多小時。
終於,婁思敏睡醒了,一看天色已近黃昏,不禁自己掌嘴,“扣薪水,罰錢!”
解語笑出來。
這時,有醫生出來,“杏夫人。”
解語立刻站起來。
“手術過程比預期順利——”
解語全神貫注聆聽。
“但是,情況卻有點複雜,有一項程序未能完成,惟恐他體力不支,故隻得放棄。”
“慢著,”解語問,“你意思是什麽?”
“可能毫無進展。”
解語卻鬆一口氣。
“醫生正在縫合。”
解語無言。
醫生溫言安慰:“夫人可是有點失望?”
解語答:“不,能維持舊狀就已經很好。”
“我們已經盡力。”
“我明白。”
解語若無其事地坐下來。
婁思敏隻覺惻然。
老金俯首不語。
解語說:“老金,給我們做兩杯熱可可來。”
婁思敏把一隻手搭在她肩膀上。
解語低聲說:“人就是這樣蒼老的。”
杏子斡蘇醒長久都沒有叫解語進去見麵。
解語一直在外邊等。
到了深夜,老金歉意地出來說:“太太,請你回去休息。”
解語陣地一聲,站起來,自顧自穿上消毒袍,戴上口罩,一手推開病房門,大步踏進去。
也難怪杏子斡不想見她。
他全身搭著管子,麵孔像蠟一般,毫無生氣,看見解語,喉嚨裏發出一陣咕嚕之聲。
解語責問:“叫我回去?我麵子擱何處,以後怎麽對夥計說話?”
正努力演出,忽然之間失去意誌力,坐倒在地,伏在杏子斡身上飲泣。
隻聽得他輕輕說:“神經線已全部萎縮,根本不能接駁,隻得勉強整理縫合……”
他也流下淚來。
“解語,我想你回去。”
“我一早再來。”
“不,你回家去。”
“家,什麽家,我沒有家,我的家是杏宅。”
“聽著,我不想害你——”
“我一早就知道這種廢話免不了,你本以為手術後三天就可以鮮靈活跳打馬球去,結果不行,就說喪氣話來踐踏我,可是這樣?”
杏子斡不語。
“我明朝再來。”
她掙紮著要站起來,可是雙腿累極放軟,又一交坐倒,是太累太緊張太失望了。
杏子斡倒是急起來,“解語,你無礙?”
解語吸口氣,一骨碌爬起來。
她答:“我沒事。”
“出院後我想回喬治島去。”
解語溫柔地答:“一切聽你的。”
醫生進來,輕輕吩咐幾句,解語知道是離去的時候了。
她與婁思敏話別,與老金回家去。
途中一句話也無,開門進屋,立刻回房洗臉,熱毛巾敷在麵孔上不願除下,仿佛蒸氣可以幫助撫平傷痕,然後,她倒在床上睡熟。
解語不是一個做夢的人,白天與夜晚,她都實實在在地做人。
第二天清早,她親自出門取報紙。
看到鄰居牽著狗走過。
“你好。”
陶君亦說:“杏小姐,你好。”
解語溫和地說:“我想更正一點。”
“是什麽?”
“我不是杏小姐,我是杏太太。”
那年輕人愣住了。
漸漸,臉上泛起一種慘痛的表情,嗬,他的愛情好比水仙花,尚未開花,已經凋謝。
早上看見她,午間再來探訪,卻已經聽到這個驚人消息。
他囁嚅說:“可是,你不像。”
解語輕輕說:“我們家流行早婚。”
陶元平十分有禮,他退後一步,他那兩隻西班牙大馬上圍上來。
可是他沒有立刻離去,他站在對麵馬路,一動不動。
解語取了報紙回屋,還聽見犬吠。
之後,再回頭,他已經不在了。
相信,以後,他牽狗散步,會走另外一條路。
園丁正埋頭種花。
“是什麽花?”
“太太,是水仙。”
“那不好,太不耐久了,有無經開一點的花?”園藝工人搔著頭一直笑。
解語這才醒悟,世上並無經開耐久的花卉,她失笑。
“水仙吧,水仙就很好。”
老金出來,“太太,杏先生叫我們去醫院。”
“嗬,他醒了,我們立刻出發。”
他的心情比昨天好得多。
病房中有一戴猴子麵具的小女孩讀新聞給他聽。
解語關懷地問:“你有什麽不妥?”
看護回答說:“她隨家人到郊野公園露營,被一隻熊咬脫五官,醫生正盡力搶救修補。”
解語驚駭,“可覺得痛?”
女孩答:“那時不痛,現在痛得哭。”
解語無奈。
女孩放下報紙,“我下午再來。”
看護說:“杏氏研究所人工養殖皮膚一流,多間醫院都來借用,放心,她的臉沒問題。”
“為何戴著麵具?”
“啊今日是萬聖節。”
看護走出去之後,杏子斡輕輕說:“對不起催你來。”
“我正準備到你處。”
杏子斡說:“我怕你真的回了家。”
“我像是那趕得走的人?”
“我不知道。”
“再試一下。”
“不敢,怕你把握這次機會,一去不回頭。”
解語握住他的手,“我會咬住你不放。”
她張口便咬。
杏子斡說:“喲,痛。”
兩個人都怔住了。
隔了很久,解語才轉過頭去,輕輕問:“你說什麽?”
杏子斡的聲音更低,“我說痛。”
“你不是開玩笑?”
“不,我真覺痛。”
解語淚盈於睫,立刻接鈴喚看護。
看護匆匆進來,“什麽事?”
解語對她說:“病人說覺得痛。”
看護張大了嘴,喜不自禁,“我馬上去叫醫生。”
這一段時間內,解語一直沒有放開病人的手。
老金接著進來,興奮地問:“可是有知覺了?”聲音沙啞。
解語把手交給老金,一個人走到走廊,蹲下,眼淚汩汩流下。
剛才那猴子臉走過來,“你為什麽哭?”
解語擦幹眼淚,“我歡喜過度。”
小女孩不明白,“高興也哭嗎?”
“你長大了自然會明白。”
“聽你們說,成人世界好似相當可怕。”
醫生急急跑進病房去,沒看見蹲在一角的解語。
解語問那孩子:“你叫什麽名字?”
“金剛。”
“你真名字。”
“金剛,我今年九歲。”
“好,金剛,來,用你雙臂圍住我。”
“你看上去很需要有人擁抱你。”
“說得再真確沒有,金剛。”
她倆緊緊擁抱。
然後,解語聽得有人問:“杏夫人在什麽地方?”
解語舉起一隻手。
他們看見了。
老金說:“太太,請你進來聽好消息。”
解語應了一聲。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