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寂寞鴿子

(2008-09-05 13:33:33) 下一個

  開明不是許家惟一的孩子,他記得小時候有個弟弟,他會走路的時候弟弟出生,他上幼稚園弟弟跟在他身後,他很喜歡弟弟,把他當洋娃娃般抱進抱出。
  然後有一日,弟弟不見了,母親哭泣。
  他每間房間找弟弟,十分忙碌,放了學就亂找一氣,輕輕喚,弟弟,弟弟,以為弟弟會得嘩哈一聲撲出來與他擁抱,可是沒有。
  不久,他們搬了家,他漸漸忘記弟弟,直到少年時期,一個下午,母親與他說起弟弟。
  他永遠不會忘記母親哀傷的麵孔,她說:“弟弟患病,早已經到上帝那裏去了。”
  開明記得他這樣安慰母親:“上帝身邊那些長翅膀的小天使必有一個是弟弟。”
  母親的聲音相當平靜,可是豆大的淚水直滾下來,開明知道母親的悲痛長存。
  弟弟啟明沒有長大,開明總覺得他要做得加惜好來補償母親。
  他是個循規蹈矩的好青年。
  世上的誘惑不能打動他的心。
  考試他名列前茅,運動是遊泳健將,常替學校拿獎牌,音樂老師說他拉小提琴音色與姿勢都似海費茲,閑時躺在藤椅子上看小說,一絲不良嗜好都沒有。
  記憶中弟弟啟明永遠隻得十多二十個月,開明十分喜歡那樣歲數的小男孩。
  可是漸漸同學的弟妹、親戚的孩子全部長大,已不大有小小孩上門來,開明略覺好過。
  數年後許化夫婦移民到加拿大溫哥華,開明留在大學念建築係,成績優異,課餘活動十分忙碌,也不覺寂寞。
  父母不在,他得照顧自己,生活細節上錯漏百出,他對洗熨煮一竅不通,家裏很快像垃圾崗,鬧出許多笑話,譬如說,他以為毛衣需拆開還原成為毛線才方便洗滌之類。
  女同學大起憐惜之心,帶了家裏訓練有素的傭人上問去幫許開明度過難關。
  開明說:“不不不,不要服侍我,請教我,那樣,我有一日會得獨立。”
  女同學們母性大發,為之惻然,紛紛囑家務助理傾全力教授,不得留任何私心。
  開明漸漸自眾多師傅處學會家務秘訣,打理一個家已不成問題,準時交水電煤氣電話費,冰箱裏常備新鮮飲料食物,三房一廳家具井井有條,一星期換一次床單,還有,牛仔褲T恤全熨得筆挺,溫習得累了,起來燉一碗牛奶雞蛋當點心。
  母親回來看到他時訝異得說不出話來……
  開明摟著母親的肩膀說:“初級工夫,華生,初級工夫。”
  他母親笑著說:“我是華生,你就是福爾摩斯了。”
  “我是你愛兒。”
  母親緊緊握住他的手,開明心酸,他愛煞他受過傷的母親。
  半晌許太太問:“有女朋友沒有?”
  “女友十分多,尚無愛侶。”
  許太太握著茶杯,看著天花板,“一切隨你,媽媽不會幹涉你。”
  “我知道,但總得畢了業找到工作再說。”
  “早點結婚生子也好。”
  開明問:“媽媽這次回來打算做些什麽?”
  “無特別目的,看看親戚朋友吃吃螃蟹。”
  開叨嫌吃蟹麻煩,又覺不衛生,可是他樂意陪母親出席。
  親戚的飯局排得滿滿,有時一晚兩席,不知去何處好,隻得合並成兩桌,一起吃。
  一日飯局完回家,開明斟上一杯濃例的玫瑰普洱給母親,把她的腿擱好,陪她說話。
  許太太十分滿意,忽然低下頭,“你弟弟如果在,不知是否如你一般聽話孝順。”
  開明不得不勸道:“媽媽,世事古難全,何必想那已經失去的,你有我不是得了嗎。”
  許太太飲位,“是,開明你說得是。”
  開明試說些愉快之事,“媽媽,你有無發覺請客親友統統都帶著女兒一起來?”
  許太太凝神一想,果然如此,不由得破涕為笑。
  開明絞一把熱毛巾給母親。
  “你不說我還真的不留意,你可有看仔細?”
  開明躺在沙發上,頭墊著雙臂,“當然有。”
  許太太詫異,“咦,伯母們都讚你眼觀鼻,鼻觀心,目不斜視。”
  開明悠然答:“我工夫上乘,毋需鬼祟眼也可看得一清二楚。”
  許太太笑,“看中誰?”
  “都不錯。”
  許太太點頭,“那就是說一個都看不上。”知子莫若母。
  開明也笑了。
  “太太隻要對你好就行。”
  “不,”開明不以為然,“那是不夠的。”
  許太太取笑他,“走著瞧,將來別娶一名黑小豬。”
  “媽媽,我會娶美女。”
  許太太看著兒子,“那是一個宏願。”
  開明拍胸口,“你看看好了,她既美且惠,又有學養涵養,我不會叫你失望。”
  許太太拍拍他的手,“你喜歡誰我就喜歡誰。”
  開明知道母親笑他大言不慚,可是他卻信心十足。
  翌年暑假,他在劉關張建築事務所做工,每天做得老晚不下班,他有的是精力,有的是時間。
  胡髭長出來了,襯衫皺了,仍在辦公室聽電話。
  連清潔女工都問:“那英俊小生是誰?”
  劉關張三人都有女兒,也都介紹給許開明認識過了。
  劉小姐年紀較輕,還沒有性格,關小姐十分驕矜,不易討好,張小姐卻似曆盡滄桑,聽說已訂過兩次婚,服飾開始暴露。
  都不錯,但不是開明喜歡的那個人。
  開明沒有單獨約會誰,但是老板們卻不住在家搞聚會邀請許開明參加,“年輕人,多見麵,好培養感情。”
  背後無限感慨,老關就同妻子說:“人家祖宗山墳風水好,生出那樣品學兼優相貌英俊的孩子。倘若給我做女婿,減壽也情願。”
  關家長子專愛搞男女關係,一次在夜總會為爭與一小明星共舞被人家男伴毆打終於鬧到警局去,官司打了半年,關氏夫婦從此白了中年頭。
  劉家有泳池,大家比較喜歡到那裏聚頭。
  劉小姐永顏才十八九歲,迷歌星黎某人,整間書房都是歌星簽名照。
  開明把她當小妹妹,陪她談歌壇走勢。
  “寇可平吞槍自殺了。”劉小妹感慨,“一手創辦GRUNGE樂派,唱片全球超過一億張,還要輕生。”
  開明答:“他的樂隊叫納梵那。”
  “是呀。”
  “納梵那是梵語,在佛教中,意即涅槃。”
  “何解?”
  “涅槃即生命火焰熄滅,解脫、圓寂、往極樂世界,他思想一早晦暗。”
  劉小姐啊地一聲,“我竟沒有留意到!”
  “人生要積極。”
  劉小妹十分欽佩這位大哥,“你言之有理。”
  可是他懂得與她們維持一個距離。
  張小姐到過許家,發覺許開明衣櫃中隻得五套西裝,分別是深深淺淺的灰色,還有一打白襯衫,他隻有那麽多衣裳。
  “為什麽?”張小姐問。
  “沒有需要穿花衣服。”年輕的像舞男,年老的像太太奶奶。
  “你真可愛,許開明。”
  許開明但笑不語。
  “這是你最後一個暑假了吧?”
  “正確。”
  “畢業後可有考慮加入劉關張?”
  “已有公司與我接頭。”
  “哪一家?”張小姐好奇。
  “黃河實業。”
  “啊大公司。”
  “最終目的是自己出來創業。”
  “你把一生都安排好了。”
  開明微笑,“盡力而為。”
  “有用嗎?”張小姐有弦外之音。
  開明欠一欠身,“當然,命運往往另有安排,可是,我總不能趴在地上聽天由命,總得努力一番。”
  張小姐讚道:“這是最佳態度。”
  開明忽然溫和地問:“你呢,張家玫,你在生活中最想得到什麽?”
  張家玫對自己也很了解,“戀愛。”
  開明點點頭,沒有人會怪她,大多數人都渴望戀愛,隻是無時間精力負擔,她大小姐不憂生活。倒是可以努力找對象。
  可是她接著歎口氣,“一直沒找到。”
  不是也訂了兩次婚嗎。
  她又歎口氣,不再言語。
  開明溫言安慰,“追求快樂是很應該的。”
  張家玫以感激的眼光看他一眼。
  可是最早結婚的卻是驕傲的關小姐。
  接到帖子的時候,開明已經返回大學,讀完這個學期就大考畢業,他胸有成竹,不算緊張,也不是太忙,卻沒有心情參加婚禮。
  念在;日情,還是匆匆趕到教堂,新娘子已站在牧師麵前讀誓詞。
  雙方交換指環,新郎掀開新娘麵紗,開明一看,咦,新娘不是關尤美。
  他第一點想到的是新郎換了對象,然後在電光石火間,他知道自己走錯地方。
  糟!連忙自口袋中把帖子取出再看,原來弄錯了日子,不是這個星期六,而是下一個星期六。
  他根本不知道這一家姓什麽名誰,真是糊塗荒謬。
  許開明籲出一口氣,既來之則安之,且待儀式完畢才輕輕離去吧。
  他前排坐著兩個伴娘,興高采烈地朝一對新人撒紙屑,笑得花枝亂顫。
  開明見觀禮親友紛紛站立,心想這是消失的好時候,誰知正在此際,一位老太太拉住他,“大弟,來,一起拍照。”
  開明知她認錯人,又不好推開她,隻得解釋,“我不是大弟,我不拍照。”
  老太太十分固執,“那你一定是三弟,來,扶我過去與新人拍照。”
  開明一看,老太太有一雙小足,心便慈了,啊老人怕接近一百歲了,否則怎麽會纏足,他高高興興地答:“好,我扶你,請小心走。”
  大家排好隊,開明剛欲走開,攝影師說:“笑一笑,”哢嚓一聲,連許開明拍在內。
  新人向每一位親友道謝,開明發覺他一件外套還留在教堂座位裏,折回去取。
  穿上大衣,經過走廊的時候,忽然有一隻皮球輕輕滾出來。
  開明將球拾起,一個約歲半的幼兒搖搖晃晃走過來,看著許開明,手指放嘴邊,笑眯眯,想許開明把球還給他。
  開明看到那孩子,隻覺眼熟,忍不住輕輕喚:“弟弟,”太像啟明小時候了,同樣的卷發圓臉與水手服。
  想到弟弟,開明心酸。
  不要說是母親,連他也不能忘記。
  他歎口氣,把球還給那小小孩兒。
  這時候有人揚聲叫:“弟弟,咦,弟弟不見了,”焦急驚惶,“弟弟,你在何處?”
  他也叫弟弟,真巧。
  開明連忙應:“這裏。”
  有人掀開絲絨簾子,鬆口氣,“嗬,弟弟,你又亂走。”
  開明這才發覺原來那兩家人把所有幼兒都集中在這間小小房間照顧,一瞥眼,約莫看到三個嬰兒與兩個會走路的小家夥,那保姆抱一個拖一個,所以讓弟弟走脫了。
  開明忍不住笑,“弟弟在這裏。”
  保姆立刻說:“謝謝你。”
  開明目光落在保姆身上,呆住了。
  他一生都不會忘記第一次看到邵子貴的情形。
  她有一張鵝蛋臉,綴著汗珠油光,分外晶瑩,長發本來攏在腦後,此刻卻被手抱的幼兒扯出來把玩,大眼睛,紅嘴唇,這可能是她最狼狽的時刻之一,可是絲毫不影響秀美。
  她看到對方是一個陌生年輕男子,十分尷尬,幸虧這個時候,嬰兒們齊聲哭泣,替她解了圍。
  開明聲不由主地說:“我幫你。”
  “他們怎麽還不回來認領孩子?”
  “正拍集體照呢,快了。”
  “我支持不住啦。”
  “我明白。”
  開明找張椅子,把三個較大的孩子都捧到膝上坐好,看見桌子上有麵包牛乳,每人分一份,然後自袋中取出一隻口琴,輕輕吹奏。孩子們得到娛樂,顯得很高興。
  開明說:“你可以喂那些小的了。”
  “是,是。”
  她轉過頭去準備奶瓶,開明見她穿著薄身套裝羊毛衫,圓台裙,平跟鞋,身段修長美好。
  開明微微笑,他沒有走錯地方。
  啊絕對沒有,開明心裏甜絲絲,有種奇異感覺。
  半晌她喂妥嬰兒,一手抱一個逗他們玩,孩子們的母親也紛紛來領回孩子。
  “子貴,今天謝謝你。”
  “子貴,你這保姆十分盡責。”
  “子貴,今日沒你,不知怎麽辦。”
  “咦,”一個太太說,“大弟,你也在這裏。”
  另一位說,“姨婆說他是三弟。”
  六個孩子轉瞬間被領走。
  那個叫子貴的女孩子跌坐在椅子裏,“我一生最累的三小時!”
  開明伸出手去,“我是許開明,你好。”
  “我是邵子貴,新娘的表妹,多謝你相助。”
  “應該的。”
  邵子貴看著他,“你是男方的親友?”
  許開明怔怔地凝視邵子貴,她那濃眉長睫與澄澈的眼神真叫他忘我。
  他半晌低頭,“嗬,不,不,我,我,”然後鼓起勇氣,“我根本不認得任何人,我冒失走惜了婚禮。”
  邵子貴大表詫異,“嗬。”
  外頭有人叫:“於貴、子貴,我們走了,等你呢。”
  子貴正想走,忽然之間,珠子項鏈斷了線,掉下來,撒滿地。
  “哎呀,一定是被孩子們拉鬆的。”
  她與開明連忙蹲在地上搶拾珍珠。
  開明把拾起的珠子先放進口袋。
  邵子貴的親戚探頭問:“子貴——”
  子貴說:“你們先走吧,我有事。”
  “嗬斷了珠鏈,先找珠扣。”
  一言提醒許開明,他眼尖,看到白金鑲鑽的圓形珠扣落在牆角,“在這裏了。”
  邵子貴鬆口氣。
  他們把珍珠逐一拾起,開明心細,又到處找了幾次,方把袋中所有珠子取出放碟子裏,“數一數。”
  邵子貴笑,“我也不知道一共有幾粒,相信大部分已拾起,算是十分幸運,可以啦。”
  語氣豁達,許開明欣賞這種性格。
  開明替她把珠子包在手帕裏交還。
  “謝謝你。”
  他幫她穿上大衣,走到教堂門口,理應道別分手,可是兩個人都看著鞋麵,躊躇不動,然後齊齊鼓起勇氣說:“我的電話號碼是——”
  許開明與邵子貴都笑了,笑中帶一絲述惘,又帶一絲喜悅,靦腆中略覺似乎太過倉猝,不過也隻能迅速把握機會。
  開明掏出筆紙寫電話地址給她,又記下她的電話地址,兩家住得頗近,開明又放了心,應當算門當戶對。
  然後他說,“我送你一程。”
  邵子貴心想,陌生人,應當警惕,可是隻覺許開明一舉一動,無限親切,不禁說:“好呀。”
  在車上,她問:“你真的不認得今日的新郎新娘?”
  “素昧平生。”
  “真是奇事。”
  “我也這樣想。”
  送完她回家,開明返回寓所,倒在沙發上,忽然淚盈於睫,原來世上真有一見鍾情這回事。
  半晌起來更衣淋浴,忽然看到西裝褲管褶邊上落出一粒珍珠。
  他立刻撥電話給邵子貴。
  “是伯母嗎,我是許開明,我找子貴,是,我是她朋友,我多大年紀?二十四歲,我是建築係學生,幾時畢業?明年,是,家裏隻得我一個孩子,不,沒有兄弟姐妹,爸媽?移了民在溫哥華——”
  說到這裏,忽然聽得子貴在一旁駭笑,“阿笑,你同誰說話?”連忙搶過聽筒。
  開明為之噴茶,這分明是她家的老傭人好奇心熾,乘機打聽小姐男朋友身世。
  子貴沒聲價道歉。
  開明問:“要不要出來?我認得串珠子的首飾店。”
  子貴毫不猶疑,“明天下午五時在宇宙大廈正門口等。”
  “你在宇宙上班?”
  “我是鄭宇宙私人助理之一。”
  已經在工作了,可見經濟獨立,她簡直天造地設為許開明所設,上帝造她,分明單單就是為了他。
  開明想到這裏,心裏充滿幸福的感覺。
  這不是一個適合年輕男女約會的都市,人太擠,而且每個人認識每個人,天氣惡劣,不是太熱,就是下雨,街道肮髒,簡直無處可去,可是開明等到了子貴,還是認為一切困難可以解決。
  子貴略遲,抵步時有點擔心,“叫你久等了。”
  開明微笑,“應該的。”
  “我們到哪裏去?”
  開明說:“我一個表姐開珠寶店,可以先去把珠子串起來。”
  他毫不猶疑拉起她的手往前走,她覺得也隻得這個辦法,否則在擠逼的街道一前一後終於會失散。
  開明的表姐通明親自出來招呼他們。
  開明把他揀到的那顆珍珠小心翼翼奉獻出來。
  表姐數了數,“七十二顆,數目對嗎?”
  子貴含笑點點頭。
  在店堂的燈光下,開明發覺子貴穿一套小腰身女式西裝,十分婀娜。
  店員取出香茗及餅幹糖果,開明與子貴邊吃邊談,等於享受下午茶一樣。
  開明看到一副珍珠耳環,問表姐:“流行一隻黑珠一隻白珠嗎?”
  表姐答:“不配對有不配對的別致。”
  開明說:“我喜歡配對。”
  表姐又說:“在一張文藝複興的名畫裏,維納斯戴一副珠耳墜,一隻在陰影裏、畫家畫成黑色,所以流傳到首飾鋪來。”
  開明留意到子貴有細小耳孔,“請取出我看看。”
  子貴並無拒絕,趨近來觀賞。
  表姐很是高興,這位邵小姐氣質好,相貌娟秀,與開明配極了。
  因此她說:“我同你照樣子鑲兩隻白珠好了,後日送上去給你。”
  “是,”開明說,“我喜歡配對。”
  表姐試探,“幾時請我們吃飯?”
  “快了。”開明聞弦歌而知雅意。
  “母親知道嗎?”
  “我會去探望她。”
  “那才是個美麗的城市呢,有假期的話不妨多呆一會兒。”
  開明遲疑,“我剛打算開始工作一一”
  表姐教訓他:“一個人最要緊的是有一頭家,否則你的功績有誰來分享。”
  稍後他倆告辭,一出店門開明就說:“通明表姐是老小姐,很可愛。”
  “她不過三十出頭年紀。”
  開明訝異,“那不已經老大了嗎?”
  子貴含笑更正:“六十以上才叫老年。”
  一出門開明就十分自然地握住子貴的手,而且無話不說,像是自小認識子貴。
  少年時看《紅樓夢》,讀到賈寶玉甫見林黛玉即道:“這位妹妹在哪裏見過,”真覺百分百是吊膀子惡劣手法,可是此刻對子貴,他卻有同樣感覺,可能怪錯了怡紅公子。
  他對子貴說:“自明日起一連五日我需考畢業試,你願意等我嗎?”
  子貴一本正經說:“那是要到下星期三才能見麵了。”
  開明微笑,“是,好幾十個秋天。”
  於貴溫婉地答:“我會等你。”
  “好極了。”
  可是,開明並沒有遵守自己的規則,每天一出試場他便爭取時間與子貴見一個麵,一次是送珍珠耳環上去,另一次把項鏈原壁歸趙,還有一次隻是去看看於貴,送上一包小熊水果橡皮糖。
  “考得怎麽樣?”
  “不幸辱命。”
  “什麽?”
  “不不不,講錯了,幸不辱命。”
  “那是有把握囉。”
  “沒有人會比我做得更好,假如伯母問起我這個人,別說我是學生,說我比你大一歲,而且下個月就開始上班,正籌備經濟基礎。”
  子貴隻是笑。
  建築係學生讀七年,畢業略遲。
  星期六是關尤美小姐舉行婚禮的日子,許開明攜眷出席。
  子貴服飾含蓄得體,仍然配戴同樣的珠珍項鏈,隻不過多一副開明送的耳環。
  關小姐的禮服隻能以花團錦簇四個字來形容,她神色緊張,一般新娘都擔心人生至重要一次演出不夠十全十美。
  老板同開明說,“你要是在黃河做得不愉快,記得同我聯絡。”
  開明唯唯諾諾,“是,是。”
  當天晚上,母親與他通電話:“聽說你找到女朋友了?”
  “是,母親,她叫邵子貴。”
  “你真幸運。”
  “是,有些人要到三十多歲,甚至四十歲才找到適當的終身伴侶,幾乎寂寞半生。”
  “早婚有早婚好處,快點生孩子,抱到我處養。”
  “那是很辛苦的。”
  可是許太太一直說:“我不怕我不怕。”笑個不停。
  半晌又問:“未來親家母是一個怎麽樣的人?”
  “媽媽,邵家的女子統是美女。”
  “你一直喜歡美人兒。”
  開明承認,“是,子貴的麵孔叫我忘憂。”
  許太太說:“這叫作秀色可餐。”
  春季她見到子貴,才知道開明一點也沒有誇張。
  飛機場裏中外陌生人都轉過頭去注視邵子貴,疑心她是某個微服出遊的明星。
  許太太立時三刻歡喜地問:“幾時結婚呢?”
  開明答:“很快了。”
  在花園裏,他緊緊擁著子貴散步,他喜歡把下巴抵著子貴的頭頂,那樣,講話再輕,她也聽得到。
  許氏伉儷在窗前看到這對小情侶親密情況甚為滿意。
  “家有漂亮媳婦真夠麵子。”
  “噯,而且不是水靈靈削薄的那種美,子貴甚為敦厚,而且學曆佳,又有正當職業。”
  “開明總算如願以償。”
  許太太忽然起了疑心,“他的一生會那樣順利嗎?”
  許先生答:“為什麽不,我同你的生活也總算不錯。”
  許太太黯然不語。
  許先生溫言道:“你還念念不忘啟明?”
  許太太低聲說:“在夢中他總還不大,永遠隻得兩歲模樣,纏住大腿叫媽媽,我真心酸。”忍不住落淚。
  “已經是過去的事了。”
  許太太抹幹眼淚,“是,我家快辦喜事。”
  喜事沒有想象中來得那麽快,他們要到翌年才訂婚,那時開明已經升了級。
  據說是女方家長的意思,覺得他們年紀太輕,惟恐不定性,故希望他們先訂婚,再過一年才結婚。
  開明認為合理。
  他是那種到上海開三日會也要抽半日乘飛機回來看未婚妻的男子,有時隻夠時間吃一頓飯就得趕回去。
  邵太太笑對女兒說:“你叫他別勞民傷財。”
  子貴看著天花板說:“將來老了,也許麵對麵都隻會各自看報紙,也不再在乎對方麵孔是黑是白。”聲音忽然之間有點寂寥。
  邵太太佯裝生氣,“這不是諷刺我同你爸嗎!”
  於貴賠笑。
  半晌,邵太太問:“我們家的事,你同他說了沒有?”
  誰知子貴冷漠的反問:“什麽事?”
  邵太太歎口氣,“你要是不願意告訴開明……”
  子貴揚起一角眉毛,溫婉秀美的她臉上忽然現出一股肅殺之氣,“什麽事?”
  邵太太怔怔地看著女兒,“現在不說,永遠沒有時間說。”
  子貴答:“我自己的事,沒有一件瞞住他,與我無關的事,我說來無用。”
  邵太太噤聲。
  然後,子貴神色漸漸緩和,“我是真的愛許開明,從前我老以為結婚對象要實事求是,”聲音越來越低,“可是,”她笑了,“媽媽,我真幸運。”
  她母親說:“我希望你快樂。”
  子貴顯得滿有信心,“我會的。”
  開明那邊的朋友卻略有猶疑,像劉小妹妹就問:“你怎麽知道她就是你一生所愛?”
  天明愉快地答:“人是萬物之靈,總有點靈感,如果他出現,你會知道。”
  “你愛她嗎?”
  “盡我所能。”
  “假使稍後冉認識一人,你更加愛她,那又如何?”
  劉永顏的問題尖銳而真實,開明忽然之間發愣,過很久,才溫柔地答:“我不認為我可以愛另一人更多。”
  劉永顏頷首,“我知道我會遲婚。”
  開明笑,“你是小公主,做什麽都不成問題。”
  永顏很高興,“真的,開明,你真的那麽想?”
  開明握住永顏的手,“你爸媽認為你是永遠的紅顏。”
  永顏籲出一口氣,“我的表姐妹卻說我永遠給人看顏色。”
  開明駭笑。
  “開明,”永顏又說,“你未婚妻不會嫌棄我倆的友誼吧?”
  “當然不會,她不是那樣的人,她性格大方可愛,”開明非常陶醉,“對人對己都有信心,你一定喜歡她。”
  劉小妹看著開明傾心的表情,希望將來也有人如此對她。
  張家玫比較直接,她把許開明及邵子貴約到家中喝下午茶。
  她站在門口親自迎接,務求第一時間看到邵子貴。
  張家玫沒有失望,子貴的確長得好,臉上有正在戀愛的特有淡淡瑩光,眉眼不畫而翠,唇不點而紅,身段柔軟修長,秀發如雲,衣著大方,不暴露,不喧嘩,年紀不大不小又剛剛好。
  張家玫認為邵子貴可打八十五分。
  由一個妙齡女給另外一個妙齡女八十五分,那是破天荒的超級分數。
  子貴與張小姐閑談一會兒,忽然想起一點事,到書房借用電話。
  張家玫看著子貴背影,輕輕說:“開明,就是她了?”
  開明肯定地答:“是。”
  張家玫改了題目:“家母小時候老跟著祖母逛百貨公司,那時,她至喜紐約沙克斯第五街,認為那才叫作大公司,每次都叫她樂而忘返。”
  開明納罕,張家玫想說些什麽呢,除出子貴,她們都是那樣高深莫測。
  張家玫說下去:“然後,有一年,她說,她到了倫敦,祖母帶她走進比芭。”
  開明點頭,“我聽說過那家百貨公司,它以法式裝飾藝術裝演為主,非常優雅別致,與眾不同,但因經營不當,在七十年代已經關門。”
  “但家母肯定那是她所見過世上最美麗的百貨公司。”
  張家玫到底想說什麽呢?
  她揭曉啞謎:“開明,你見到的是沙克斯還是比芭?”
  開明看著家玫,微笑答,“我從來不逛百貨公司,我一年隻光顧兩次拉夫羅蘭專門店。”
  這時子貴已經出來。
  開明稍坐一會兒便告辭。
  他說:“家玫一直不開心。”
  子貴詫異,“是嗎,我倒沒注意。”
  “你沒看出來?”
  子貴笑,“我根本沒看,事不關己,己不勞心。”
  真難能可貴,講得太正確,閑人的眉頭眼額,理來做甚。
  開明輕輕將子貴擁在懷中,懷抱漸漸收緊,一直緊到二人呼吸有點問題,才緩緩鬆開。
  “子貴,家母說我們該籌備婚禮了。”
  “盛大婚禮,還是一切從簡?”
  “大概要請五六十個親友到大酒店去吃頓乏味的西餐。”
  子貴鬆口氣,“我比較懂得控製西菜場麵。”
  “早上去注冊簽名。”
  “讓我們到外國注冊,回來才吃飯。”
  “你看,問題已經解決一半,子貴,由你負責訂飛機票及酒席。”
  子貴笑,“我們要陸續試菜試酒試禮服。”
  “誰做伴郎與伴娘?”
  “看,都要預約。”
  “先得問父母借貸。”
  “不要太破費,我家可以負擔一半。”
  “不要說笑話,怎麽可以問他們要錢。”
  子貴笑,“在外國,女方負責所有婚禮開銷。”
  開明答:“習俗是習俗,我們中國也有所謂三聘六禮,誰還會去理那個。”
  每天做一點,一兩個月後漸見婚禮規模。
  最困難部分本來是找房子,可是許太太決定將開明此刻住的公寓送給他們,皆大歡喜。
  要到這個時候,許開明才見到嶽父邵富榮。
  他長得相貌堂堂,國字口麵,約六十餘歲,精神十分好,穿考究深色西服。
  對開明客氣極了,又表示欣賞他的才華,最後說:“我是一個生意人,雜務十分之多,所以存一筆款子在子貴戶口,任由她編排,你們年輕人自有主張,我們長輩意見太多,徒惹人厭,總之,屆時把帖子給我,我便準時出席,哈哈哈哈哈。”
  大刀闊斧,實事求是。
  開明看到嶽母暗暗鬆一口氣。
  嶽父的年紀比嶽母大很多。
  接著,子貴走到父親麵前,輕輕說:“謝謝你。”
  邵先生口氣像是有點感慨,“子貴,我祝你快樂。”
  子貴頷首。
  開明看著他倆,覺得父女之間尊重有餘,溫情不足,也許因為邵先生一直在外頭做生意的緣故。
  稍後開明發覺邵先生存在子貴戶口的是七位數字,而且另有房產劃歸她名下。
  “嘩,”開明說,“幸虧隻得你一女兒。”
  過了很久,子貴才輕輕回答:“不,不止我一個。”
  開明一怔,轉過頭來,“他們人呢?”攤開手大表訝異。
  子貴輕輕答:“都是大太太生的。”
  開明一聽,瞪大雙眼,隨即發覺那是最不禮貌的行為,於是若無其事嗬一聲。
  “你不覺意外?”
  “一點點。”
  “大太太共有兩子一女,同我家沒有來往。”
  開明說:“過來,坐下慢慢談。”
  子貴走近開明身邊,在他旁邊座位坐下。
  開明擁著子貴肩膀,“看得出他對你不薄。”
  “我也覺得如此。”
  “那就可以了。”
  輪到子貴詫異,“你好像沒有什麽問題。”
  開明莫名其妙,“我應有什麽問題?”
  子貴張大嘴,沒想到開明會那樣欠缺好奇心。
  開明攤開子貴的手,把臉窩進去,“我愛你。”
  子貴別過臉去,悄悄落下淚來。
  開明的世界澄明清晰,所有無關重要的事統統丟開,而他一直認為世上要緊的不外是子貴與他,當然,還有父母親。
  他與母親談過這件事。
  “子貴父親有兩個妻子。”
  明理的許太太隻啊了一聲。
  “你想知道詳細情形嗎?”
  許太太立刻說:“不,我不想知道,開明,我們更要好好愛護子貴。”
  “謝謝你,母親。”
  “開明,你是我的孩子不用客氣。”
  母子二人都笑了。
  掛上電話許先生問妻子:“何事好笑?”
  “開明說,子貴父親有兩個妻子。”
  “齊人之福。”
  “現在才知道,一心一意畢竟難能可貴。”
  “所以,你怎麽感激我呢?”
  許太太瞪丈夫一眼,“才怪,你才應該對我感激流涕吧。”
  “嘿!”
  二人竟沒有論及他人是非。
  子貴與母親去試車,坐在二座位德國名貴跑車裏,她問服務員有否銀車身紅皮座墊。
  “邵小姐,銀身不成問題,紅皮座位己停止生產。”
  子貴有點失望,忽然聽得母親在一旁輕輕自語:“越是那般高尚人家,越是要同人家說清楚。”
  子貴猛地掛下臉來,“媽,你有完沒完!”
  邵太太連忙低下頭。
  子貴立刻後悔了,她扶著母親的肩膀,“媽媽,對不起,媽媽,對不起。”
  母女相擁落淚。
  服務員將色版取來,看到客人哭了,不知發生何事,隻得發愣。
  子貴抹幹眼淚,“就要這輛好了。”
  “是,是。”這是他所見過,最激動的顧客。
  那天傍晚,開明問子貴:“婚後你會不會辭職?”
  子貴一聽,立刻把雙臂抱在胸前,如臨大敵:“沒有可能!”
  開明連忙安撫,“別緊張,我隻是問一下而已。”
  “對不起我反應過激。”
  開明笑,“別擔心,我做你近身丫環,再請一個家務助理打雜,讓你放心工作。”
  子貴漸漸鬆弛,微笑道:“那還差不多。”
  開明說:“宇宙公司一定對你很好。”
  子貴答:“不見得,我自小見母親一早起床妝扮好了,終日無所事事,非常無聊,心裏有個陰影,所以發誓要有工作,每天有個目的,出了門,抵達公司,有人招呼,有固定工作量要完成,上司同事交換意見,一起出門去開會……”
  開明攤攤手,“我不反對。”
  “我會做到五十五歲。”
  “沒問題,”開明說,“我支持你,子貴,我總會在你身旁。”
  子貴愜意地笑,“我知道,所有童年時的不快你都會補償我。”
  過一會兒開明才勸她:“據我觀察你父親厚愛你,我相信所有不愉快記憶都是你多心之故。”
  “開明,你就是有這個優點,心事都往好處想。”
  “那麽,你應跟我學習。”
  屋子重新裝修,不過髹一髹牆壁,地板打一層蠟,窗簾換過新的,又添兩盞燈。
  邵太太覺得簡陋,“屋裏怎麽空空如也?”
  子貴笑答:“這樣才好。”
  “唉,不似新房。”
  子貴說:“我怕嚕裏嚕嗦的裝飾品,小時候,看傭人替你抹梳妝台,逐瓶香水取起放下,一整個上午過去了,第二天又得再來……”
  邵太太低頭抱怨,“但凡娘家有的,你必定要全部丟棄。”
  “沒有的事,”子貴分辯,“我可沒有拒收嫁妝。”
  邵太太點頭,“這倒是真的,一是一,二是二,徑渭分明,”
  忍不住笑。
  女兒要出嫁了,母親心靈受到極大衝擊,思前想後,前塵往事,紛遝而至,感慨自然特別多,情緒也比較波動。
  子貴盡量體貼母親,事事讓她參與。
  當下說“一嫁人可以現成搬進新房住,在今日也算是福氣了”。
  邵太太點頭,“這是真的,許家確是高尚人家。”
  “來,來看我們的房間。”
  隻見光潔的木板地上一張大床,白色的被褥,兩張茶幾,並無其它家具。
  “這倒好,每日可以沿床跑步。”邵太太終於出言揶揄。
  子貴當然不怕,她詫異地說:“跑步?我與開明打算踩腳踏車。”
  邵太太輕輕在床沿坐下,忽然說:“她出來了。”
  子貴一怔,可是馬上知道母親口中的她是什麽人。
  過片刻,輕輕問:“人在何處?”
  “在這裏。”
  於貴有點意外,“幾時到的?”
  “好幾天了。”
  “怎麽不馬上告訴我?”
  “你正在忙。”
  “她住在什麽地方?”
  “酒店裏,說想回家柱,我拒絕了她,我說,我得先問過子貴。”
  “她那個人呢?”
  “是她要離開他,說三年在一起,實在已經足夠。”
  子貴垂頭。
  “此事頗叫我為難,子貴,我已決定叫她走。你正在籌辦婚禮,她夾在當中諸多不便。”
  子貴低著頭沉吟,她穿著套頭毛衣,絕厚的長發盤在頭頂,像是有點重量,把她的臉越壓越低。
  子貴神色漸漸悲哀蒼茫,終於說:“那也不好,這也是她的家,想回來總得給她回來。”
  可是邵太太說:“不,當初是她自己要走的。”
  子貴淒然笑,“這種話,隻有老板對夥計說出來,才理直氣壯:‘看,當初是你自己要走,好馬不吃回頭草,反悔無效,’至親之間,不可以如此計算。”
  “你的心慈悲。”
  子貴像是有點累,走到白色大床上躺下。
  “我有和你說過嗎,開明本來有個弟弟,比他小一點,養到兩歲,不幸患急性腦膜炎去世,開明母子至今傷心不已。
  “嗬,有那樣的事。”邵太太表示惋惜。
  “他們一家真是相愛,我十分羨慕,或者,那是我們的榜樣。”
  邵太太不語。
  “開明說他常常夢見弟弟同他踢皮球,他一年比一年大,弟弟仍然是幼兒,可是兩兄弟並不陌生,玩得很高興。”
  子貴聲音裏充滿憐惜。
  她母親長歎一聲。
  子貴看著天花板,“生離死別真是可怕痛苦之事,媽媽,讓她回來吧。”
  邵太太半晌才說:“我還要想一想。”
  “你這一想,她又要走了,那真不知何年何日才能再見。”
  “你仍然愛她。”
  子貴有點無奈,“我想過了,不知是否愛的原故,我愛我的瞳仁嗎,不可以說愛,我愛我的四肢嗎,不可以說愛,可是我失去它們還能生存嗎,大抵很困難,她在外頭,我仿佛少了身體一部分,快樂好似不能完全,我想,她是回來的好。”
  邵太太站起來,“我考慮過再說。”
  “媽媽,她還是那樣漂亮嗎?”
  邵太太一怔,神情略有厭惡之色,“我從來不覺得她漂亮。”
  她已不願多講,這次談話宣告結束。
  這段日子,開明幾乎天天在嶽母處吃飯,和老傭人阿笑混熟了,有點放肆,開始自做主張吩咐她做什麽菜。
  “紅燒魚雲你會做?還有,清蒸獅子魚呢?好久沒吃煎撻沙了,還有,泥蜢魚粥也美味,越是這種便宜魚越是好吃。”
  以致邵太太大吃一驚,“開明,你明明不是廣東人。”
  “阿笑是,阿笑做粵菜一流。”
  老阿笑雙眼眯成一條線那樣笑。
  嶽母家並不大,可是家私奇多,全都是法國美術式,台椅每個角落都打卷雕花,描上金漆,椅麵全用織錦,金碧輝煌。
  子貴占用的小房間內情形也差不多,一張小床上還設有紗製帳篷,十分嬌美。
  開明微笑,“婚後委屈你了。”
  子貴惆悵,“沒法子,人生每一階段不同。”
  “一看就知道你自幼生活得像小公主。”
  “還過得去。”
  “叫阿笑過來我們家繼續服侍你。”開明靈機一觸。
  “那媽媽怎麽辦?”
  邵太太在一邊說:“不用挖角,下個月自有菲律賓人來上工跟阿笑學習,如是可造之才,則會到你們家去幫忙。”
  開明連忙打揖唱喏,“嶽母大人你這下子可真救了小生,否則我就得淪為灶跟丫頭。”
  邵太太笑,笑著忽然落下淚來,悲喜交集。
  子貴連忙與母親回房去洗把臉。
  開明獨自坐在露台看夜景。
  有一隻手輕輕搭在他肩膀上,他知道那是子貴。
  他沒有回頭,把她的手握緊緊,然後擱在臉旁。
  猛然想起,“嗬,戒指做好了。”
  自內袋取出絲絨盒子,打開給子貴看,“我替你戴上。”
  子貴沒有說話,戴上戒指,把臉依偎在開明胸膛上,雙臂圍著他的腰。
  開明微笑,“看,如此良辰美景。”
  子貴頷首。
  因為時間充裕,籌備婚禮這種天下最叫人心忙意亂的事也變得十分有趣,主要是兩個年輕人都不計較細節,而且有幽默感。
  沒有玉蘭就用玫瑰,沒有荷蘭玫瑰就用紐西蘭玫瑰,開明與子貴在這種事上永遠不堅持己見,酒店宴會部經理受了感動,反而替客人盡量爭取。
  其實,在場的親友隻會感覺到氣氛是否融洽愉快,沒有人會在乎桌子上的花朵來自哪個國家。
  到了年中,一切已經準備就緒,就差步入教堂。
  開明的同事周家信約他去喝啤酒。
  他們都知道他要結婚。
  周家信與開明談得來,兩人己有將來合作拍檔的計劃,周君為人稍為激進,但這不是缺點。
  那天他們沒談公事,周家信微笑說:“這是你最後考慮機會了。”
  開明也笑,“太遲,她的衣服鞋襪已經搬了進來。”
  周家信很羨慕,“看情形你真愛她。”
  開明承認,“不會更多了。”
  “邵小姐是有嫁妝的吧?”
  “她十分受父親鍾愛。”
  周家信低下頭,“我亦希望娶得有嫁妝的小姐。”
  開明詫異,“家信,許多能幹的女子,雙手即是妝奩,年入數百萬,勝過慷慨的嶽父。”
  周家信立刻說:“你講得對,開明,我幼時家境不好,看到大嫂老是扣克母親的零用,嚇怕了。”
  “現在社會比較富庶,不會有那樣的事。”
  周家信說:“可是真正相愛如賢伉儷,還是難能可貴。”
  開明笑,“好像每個人都看得出來。”
  “世人並不笨,”周家信答,“快樂是至難偽裝的一件事。”
  開明說:“以後出來喝啤酒的次數會相應減低。”
  “開明,可否請你幫一個忙。”
  “一定鼎力相助。”
  “開明,聽說你同劉永顏是熟朋友。”
  “是,”開明答,“你想認識她?”
  周家信有點靦腆,“被你猜中了。”
  “你見過她?”開明好奇。
  “一次我在報紙社交版上看到你與她的彩色合照。”
  “竟有這樣的事,”開明詫異,“我倒反而不知道。”
  “約會最好安排在周末,那樣,時間可以充裕些。”
  “可是,”開明說,“不如先吃一個午餐,發覺不投機可以早點溜。”
  周家信微笑,“不會不投緣的。”
  開明忽然明白了,他已經把話說得很透澈,他存心結交家裏有點錢的小姐,一定有辦法包涵她的缺點。
  也許周家信少年時的經驗太壞,老看著寡母與大嫂爭兄長那份收入,所以害怕出身寒微的女子,這是他的選擇,作為朋友,開明願意成全他。
  “劉小姐為人如何?”
  開明答:“十分天真可愛,我把她當妹妹一樣,你會喜歡她的。”
  家信點頭,“這就好,我最怕到處找飯票的女子。我的是她的,她的是她自己的,然後我的餘生就為著滿足她的欲望而活著。”
  “不,”開明笑,“你放心,永顏不是那樣的人,包在我身上,我替你安排。”
  “開明,我知道你對朋友好。”
  “舉手之勞,不足掛齒。”
  開明把劉永顏約到新居,讓新女傭做菜給她品嚐,周家信當然也是主客。子貴是女主人,忙著主持大局。
  永顏笑嘻嘻對子貴說:“其實是我先看見許開明。”
  子貴唯唯諾諾,“承讓,承讓。”
  飯後,永顏想吃木瓜,家裏隻得石榴及李子,周家信自告奮勇去附近買。
  開明趁這個空檔問永顏:“覺得我的未來拍檔怎麽樣?”
  永顏當著子貴的臉說:“很精明很刻意。”
  “但是個人才,是不是?”
  “他會貪女人的錢嗎?”
  開明啐一聲,“人家是專業人士,一個營業執照到銀行去也可按幾十萬,你為什麽不說我貪錢?”
  永顏聲線轉為溫柔,“你,你知道什麽叫錢?”
  開明不住點頭,“這簡直把我當傻瓜。”
  子貴笑著遞香檳過來,“兄妹倆別激動。”
  永顏低聲說:“我爸叫我這一兩年額外留神,否則就老大了,屆時不知多麻煩。”
  子貴駭笑,“可是那個人如果不出現,還不是得等下去。”
  劉小妹像是忽然長人了,嫣然一笑,“一切也不過看個人選擇而已。”
  開明很高興,“周家信人是絕對殷實可靠的。”
  劉永顏說:“我先走一步。”似無興趣。
  “喂,等他送你豈非更好。”
  劉永顏笑笑,“你叫他明天打電話給我好了,此刻我想去兜兜風。”
  “這——”
  子貴給開明一個眼色,“這樣也好,不著痕跡。”
  開明送永顏到停車場。
  永顏上車,忽然又按下車窗,“是我先看見你。”
  在晚風中那句話聽上去有點淒涼。
  不過,對永顏來說,雖然自小滿房都是玩具,但是有一隻被別的小孩揀去玩,也是不甘心。
  在電梯裏碰見周家信,雙手捧滿各種水果。
  開明告訴他,“人已經走了,不過,叫你明天打電話給她。”
  家信點點頭,並無太大失望,坐在許宅大吃買回來的木瓜葡萄與桃子。
  他與開明談一會兒將來大計,也就告辭。
  開明問子貴:“他們會成功嗎?”
  子貴笑,“不要緊,都會中有妝奩的女子是很多的。”
  “可是,有目的婚姻會幸福嗎?”
  子貴答:“婚姻有許多種,依你說,要怎麽樣方可結婚?”
  開明笑嘻嘻說:“要像我這樣愛慕你呀。”
  於貴凝視開明,“可是,你沒有痛苦。”
  開明掩著胸膛,“嘎,為什麽要我痛苦?”
  “他們說,要是你真愛一個人,你會渾身痛楚。”
  “那是指不幸的單戀者。”
  子貴想一想,笑了,“大概是。”
  開明握住她的手。
  那一天,其實同任何一天沒有兩樣。
  初冬、天晴、陽光普照,許開明一早抵達公司,碰到周家信順口說一句:“這次不行,下次再跟你介紹。”
  開完一個會議,正與業主寒暄數句,秘書忽然進來說:“邵小姐找。”
  開明一怔,馬上去聽電話。
  子貴絕少到寫字樓來找他,一定有急事。
  她聲音倒還鎮靜:“開明,我媽在家突覺暈眩,已經叫了醫生,我此刻在粉嶺高爾夫球場,會立刻趕回,你可否抽空立刻到我家去?”
  “我十五分鍾內可到,我在家等你。”
  “好,回頭見。”
  開明即時放下一切趕往邵家。
  阿笑前來開門,一見是他,頓時鬆了口氣。
  許開明二話不說,也不避嫌,立刻搶進邵太太臥室,醫生正在診治,見到開明,知是親人,吩咐了幾句話。
  知道無恙,蹲下細聲道:“要不要進醫院觀察?”
  邵太太搖搖頭,“子貴——”
  “馬上就來。”
  開明著阿笑服侍嶽母服藥,一邊送醫生出門,順便斟杯水喝,一轉身,看到子貴背著他站在露台上。
  冬日斜陽照射在她頭發上映成金圈,她穿一件大領子淺紫色兔毛絨線衫,一條緊身褲,伏在欄杆上看風景,姿勢竟十分悠閑。
  開明一邊近過去一邊訝異地說:“子貴,你怎麽已經來了?”
  走近了,看見她頸背肌膚如雪,不禁低頭吻了一下,“媽媽無恙,你放心。”
  卻不料子貴輕輕推開他,轉過身來,說道:“你認錯人了。”
  開明大吃一驚,呆在當地,看著她。
  明明是子貴!
  身體發膚,明明都像煞子貴,但,看仔細了,眉梢眼角,又仿佛不是子貴。
  許開明這一驚非同小可,他倒退三步,漲紅了臉,“你,你是誰?”想找個地洞鑽。
  那女郎笑了,嘴角彎彎,風情無限,揶揄之心十足,雙手抱在胸前,向前踏一步。
  正在此際,門鈴大作,阿笑趕去開門,進來的是子貴,她一臉淚水,像一個孩子似的用外套的袖子去抹,見到開明,問道:“媽呢?”
  開明連忙迎上去:“她沒事,你別急。”
  心裏卻想,如果真的子貴在這裏,適才他吻的又是何人?
  轉頭一看,那女子已不知所蹤。
  許開明如著了魅,他額角冒汗,不敢把剛才的事講出來,那到底是誰?分明是子貴,卻比子貴更美更媚,她是真人,還是來自他的想象?
  他坐在沙發上發呆。
  嘴唇接觸到她柔膚的時候聞到沁入心脾的香氣,開明的手掩住自己的嘴。
  子貴自母親房中出來,不停哭泣。
  開明不得不回到現實來,“子貴,緣何哭泣?別叫病人看見眼淚。”
  他斟一杯白蘭地,自己先喝一口,隨即坐在子貴身邊,把酒杯遞到她唇邊。
  子貴臉色有點蒼白,手是顫抖的,“我嚇壞了,一路上隻想到母親一生人痛苦多快樂少……”
  她閉上雙目,把頭靠在開明的肩膀上。
  開明用手去把她的亂發攏到腦後。
  那個那麽像子貴的女子到底是誰,是子貴的精魂?
  公司的電話追上來,開明同嶽母說:“我傍晚再來。”
  邵太太大致已經沒事,拉著開明的手,“你去忙你的,不用趕來趕去,女婿如半子,今日我總算享到福了。”
  子貴送到門口。
  開明低聲喝道:“立正、挺胸,深呼吸!”
  子貴在愁眉百結中笑出來。
  回寫字樓途中,開明抬頭看了看天空,這一天,其實很普通,同往日並無不同,可是,他又心不由主地伸手去碰了碰嘴唇。
  那個會一直開到晚上八時,散會後有同事一定堅持原班人馬去吃飯,開明撥電話到邵家,阿笑說:“太太與小姐都已經睡了,姑爺不如明天再來。”
  開明便跟大隊去吃飯。
  散席後再撥電話,已經無人接聽,一家經過今日擾攘,想必累極。
  開明回到家裏,開了音樂,躺到床上,看著天花板,腦海裏忽然充滿了那女郎的倩影,驅之不去。
  他做夢了,問她:“你不是子貴,你是誰?”
  女郎笑他無知,“我當然是子貴,你還希企誰人?”
  “不,你不是她。”
  女郎笑,“你肯定認得出來?”
  “我是她未婚夫,我當然知道。”
  “其實,我才是你真正在等待的那個人,子貴不過是我的替身。”
  “不,你是子貴的疊影!”
  女郎斜斜地看住他,“那,為何你心中想的不是子貴而是我?”
  開明嘩呀一聲,張開眼,自床上躍起,原來鬧鍾己響,他連忙起床梳洗。
  子貴的電話跟著來了:“媽媽已可起床,開明,今晚來吃飯。”
  “我會盡量早到。”
  子貴似乎更忙,不便多說,匆匆掛上電話。
  私人時間越來越少了,都會生活就是如此,公事日益霸道,得寸進尺,把人所有享樂空間擠出去消失。
  做男人到底又還方便些,刮一刮胡須,換一件襯衫,又是一條好漢。
  他回到公司裏,三杯黑咖啡到肚,仿佛船落了錨,感覺踏實得多,開明肯定昨日在邵家見到的,是一個人,不是幻覺。
  他知道今日他還會見到她。
  不知怎地,想到這裏,雙手有點發抖。
  那日下班,秘書體貼地遞上一盒禮物,“帶這盒燕窩去。”
  開明歎口氣,“這東西其實並無營養。”
  秘書笑,“你同太太奶奶們說去。”
  “其實人世間珍饈百味經過分解,不過是那幾隻蛋白質糖份澱粉質及維生素,統統一樣。”
  “怎麽了,盡發牢騷,快去吧,在等你呢。”
  許開明在邵府大門前按鈴,阿笑來開門。
  “姑爺,小姐陪太太洗頭去了,片刻即返。”
  開明抬起頭,看到昨日那個女郎仍站在露台前看風景,聞聲轉過頭來,開明發覺她的頭發已經剪短,濃而密,緊緊貼頭上,像個小男孩,造成對比效果,於是她大眼更靈,嘴唇更紅。
  開明靜靜地看著她。
  果然是真人。
  她開口:“你來了,請坐。”
  開明聽到自己問她:“你為何剪掉長發?”十分惋惜。
  “啊,”她笑答,“免得你又誤會我是子貴,再說,”她的聲音忽然轉柔,“我對身體發膚,也不如一般女子那樣痛惜。”她的聲音有一股悠閑,幽幽地,敘事也似傾訴心事。
  “我是一一”
  “你是許開明,即子貴的未婚夫。”
  開明點點頭。
  “子貴陪母親去理發。”
  “剛能起床,真不該動。”
  “可是,”女郎感慨,“姨太太習慣比常人更注意儀容,積習難改。”
  開明吃驚地看著她,她是一個鮮明的邵子貴,不但更美更媚,且更聰敏更大膽。
  她的眼神中有一絲溫柔,“你不知道我是誰吧?”
  “不,我不知道。”
  “你有沒有猜過?”
  “不,我沒有,子貴想必會告訴我。”
  大門一響,有人進來,子貴的聲音傳來:“我早就該告訴開明。”
  開明轉過頭去,“媽媽呢?”
  “我已叫阿笑去陪她,”子貴微笑著走近,“開明,我介紹你認識,這位是我孿生姐姐貝秀月。”
  開明真正意外了,沒想到她們是同胞,而且是孿生,並且,子貴要待今日才提到她。
  他不出聲,低頭喝茶。
  子貴說:“姐姐現在與我們住。”
  無論多意外,這仍是子貴家事,開明不想好奇多問。
  子貴說:“親友都說,我們長得一模一樣。”
  這時開明卻說;“不能說一模一樣。”
  子貴似乎有點安慰,“那也有九分相似。”
  貝秀月不語,站起來,走到窗邊,看街上風景。
  她穿一件小翻領白襯衫,黑絲絨三個骨褲子,許開明發覺她衣服式樣全屬於五十年代潮流,十分別致。
  子貴見開明接受得十分好,蹲到他麵前說:“應該早點告訴你。”
  貝秀月忽然笑,“我是家裏的黑羊,若能隱瞞最好隱瞞。”語聲輕不可聞。
  邵太太回來了。
  原來她已忙了一天,先到律師處去立遺囑,又將股票沽清,坐下來,歎口氣說:“再世為人。”
  許開明笑道:“每次開完通宵會議,走在街上看到魚肚白天空,我也有此感。”
  他陪她們母女吃飯,四人均無胃口,也沒有多話。
  飯後子貴送開明到門口,開明訝異地問:“你不隨我回去?”
  子貴笑,“也罷,我陪你到十點才回來。”
  “這就是兩頭住家的苦。”
  子貴輕輕推他,他把子貴拉到懷中。
  回到自己的家,開明卻跑到廚房找鹹牛肉夾麵包吃。
  子貴問:“你為何避談我姐姐?”
  開明先是沉默,然後說:“我不知從何說起。”
  “她同丈夫分開了,沒有拿他分文,回到娘家來。”
  “那是個有錢人?”
  “是個財閥。”
  “他刻薄她?”
  “啊不,他不能再愛她了,結婚三年間,他找世界各大名攝影師替她造像七次之多。”
  “那她為什麽離開他?”
  “她不再愛他。”
  啊,許開明想,如此率意而為。
  “他一直求她回去,願意答允各式各樣的條款。”
  “貝秀月怎麽說?”
  “她的心己變。”
  “這人在什麽地方?”
  “他住東京。”
  “是日本人?”
  “正確。”
  “有無孩子?”
  “沒有。”
  開明忽然說:“不,你倆並不相似。”
  “幾乎南轅北轍是不是?母親不喜歡姐姐。”
  開明抬起頭,“那是不對的,太多父母因子女不按他們的意思做而厭惡子女,甚不公平。”
  子貴很高興,“是我力勸母親讓她回家。”
  開明想了一想,“她亦不會久留。”
  “唏你,叫你許半仙好不好?”
  這也不難猜到,那樣的女子,大抵不會甘心在娘家清茶淡飯終老。
  開明想一想,“我有一事不明白。”
  子貴說:“我知道,為什麽我姓邵,而她姓貝。”
  開明頷首,“是跟日本人姓氏嗎?”
  “當然不是,”於貴黯然,“可見你也不是料事如神。”
  開明到廚房去泡了壺熱茶。
  子貴緩緩道:“這有關我的身世,”
  開明勸說:“所謂身世,必牽涉到上一代恩怨糾葛,你若不想提,我也不想聽,邵子貴此刻身世便是宇宙機構要員,許開明的未婚妻。”
  子貴看著開明,微微笑,麵孔泛起晶光,“你這個人,無論什麽事到你手中,立刻拆解,變成一加一那麽簡單。”
  開明誇口,“當然,我做人的管理科學已臻化境。”
  子貴整個人窩在沙發裏,這樣說,“我姓邵,因為我跟邵富榮姓。”
  許開明十分聰敏,一聽即刻明白了,嗬地一聲。
  “我與孿生姐姐本來姓貝,母親帶著我們改嫁邵富榮,姐姐不願跟過來,一直在親戚家中長大,生活自少年起便有點不羈。”
  說完了,是長長的沉默。
  開明詫異問:“就這麽多?”
  邵子貴沒好氣,“啐!還不夠複雜?”
  開明說,“真沒想到嶽父會對你那麽好,我很感動。”
  “可是姐姐厭惡他。”
  “可見一個人很難討好全世界人。”
  “我家氣氛永遠很冷淡,我向往一家子嘻嘻哈哈,熱熱鬧鬧。”
  開明想到他的家,“那是極之難得的,我家自弟弟病逝之後,也顯得孤清,也許如果我與你努力……”
  “我知道你喜歡孩子。”子貴振作起來。
  “你也是孩子王,這樣吧,我們努力炮製小家夥,子貴,辛苦你了。”
  子貴宣布:“好,我決定生到三十五歲。”
  子貴在十時許離去。
  開明收斂了笑容,歪著頭,獨自坐在客廳裏。
  貝秀月整個人像一片蕩漾的水,說話語氣緩緩波動,帶點厭世感,叫人回味無窮。
  她是那種見一次即難以忘懷的女子。
  至少許開明不打算忘記她。
  那夜,他沒有夢見什麽人,起床時幾乎有點遺憾。
  中午他到百貨公司的化妝品櫃台參觀。
  他對售貨員說:“有一種香味,十分清幽,可是又帶人的氣息,像是剛出了一點汗的樣子。”
  售貨員駭笑,“有那樣的香水嗎,先生,每種香水在不同的人身上都會散發稍為不同的香味,沒有牌子名字,可能需要踏遍天下呢。”
  許開明笑了,“那麽,由你推薦一隻吧。”
  售貨員說;“買一瓶‘夜間飛行’給她吧。”
  開明道謝離去。
  他為自己的行為深深訝異。
  他站在街角鎮定一下,走上宇宙公司,邵子貴的助手認識他,一見,連忙迎上來,“許先生,邵小姐知道你來嗎?她出去了,”他取出袋中的香水,笑笑,交給那女孩子,“請替我交給她,”然後轉身離去。
  那女孩子歎口氣,看者他背影消失,對同事說:“唉,前世不知須做多少好事,才能嫁於此人,真是要才有才,要人有人,羨煞旁人。”
  同事有同感:“那樣英俊,天天看著就夠開心,還有,家底也好,又是專業人士,做他妻子,生活當然無憂,大可在家專心養孩子,而子女又必定遺傳優秀,聰明漂亮……”
  許開明當然沒有聽到這番話,但心中一片蒼茫。
  心底最黑暗的角落有一把極細微的聲音說:“你認錯了人。”
  開明自然不服,辯曰:“認錯了誰?”
  “你在等的是貝秀月,可是心急,看到邵子貴,誤會是她,許開明,你認錯人。”
  “不!”許開明大聲叫出來,自己都嚇一跳。
  下午五點鍾的他看上去居然有點憔悴,這是前所未有的事,他連忙換襯衫刮胡髭。
  外頭,有人正問他秘書:“你可見過許開明換襯衫?”
  秘書忠誠地拉下臉,“別調戲我上司,因為他比常人漂亮。”
  “咄,沙灘上大把有得看,什麽稀奇!”
  秘書擠擠眼,“但那不是許開明。”
  “喂,有沒有?”
  “從沒有,他十分謹慎。”
  這時許開明推開門出來,把兩個女孩子嚇一跳。
  她倆還有下文:“同樣是眼睛鼻子嘴巴,不知怎地,他的就是好看。”
  “你見過邵小姐吧?”
  “噯,也隻有她配他。”
  那日傍晚,他去接子貴,見她上車,嚇一大跳。
  “你的頭發!”
  剪短了,式樣做得與姐姐一模一樣,若不是子貴穿著整齊套裝,許開明一定會再一次認錯人。
  子貴訝異,“開明你何故驚怖?”
  “你剪發為什麽不與我商量?”
  “這樣的小事一一”
  “不不,這不是小事。”
  “那麽,再度留長也就是了。”
  “那需要多久?三年、四年?”
  子貴從未見過許開明那麽激烈的反應,不禁好笑,“一定可以恢複舊觀。”
  許開明看著那一頭短卷發,無比錯愕,都說孿生兒有奇異的互相感應,果然,一個剪掉頭發,另一個也隨即去鉸短。
  “現在多方便,每朝起床淋浴時連帶洗一下即可上班。”
  開明氣結;“不如光頭。”
  子貴隻得笑著保證,“下次一定與你商量。”
  “還有下次?”
  子貴並不了解開明心底那認錯人的恐懼。
  “上我家去。”
  “今天我們去吃雲吞麵。”
  “我想多陪母親。”
  “不是有你姐姐嗎?”
  “她出去見那日本人。”
  啊找上門來了。
  “他一直求她回去。”
  “好,吃了飯馬上走。”
  邵太太十分苦惱。
  一頓飯牢騷不絕,一改平日溫婉。
  “開明,你多吃一塊鹵牛肉,唉,做母親真難,秀月為什麽不像子貴呢,我也不明白,一對雙生子,出生時間隻差十分鍾,對母親的態度,卻天南地北,開明,我再給你盛點湯,阿笑做的洋涇浜羅宋湯還不錯,一個事事以我為重,一個事事與我作對。”
  子貴勸道:“媽,兩個有一個中已經夠好。”
  許開明忍著笑,唯唯諾諾。
  “開明,秀月不嚐試了解我,她有什麽差池,人家一定怪我管教不嚴。”
  “不會的,媽,一人做事一人當。”
  邵太太悲哀了,“人家怎麽看我,我知道,我的孩子也連帶受罪,像子貴,要比同輩做得好過三倍,才會叫人家接受她。”
  子貴說:“媽,我已勝過表兄弟姐妹十倍不止了。”
  開明沒想到子貴會這樣誇張,哈一聲笑。
  邵太太又歎氣,“我女婿勝他們百倍才真。”
  開明連忙說:“媽太誇獎啦。”
  邵太太忽然哭了。
  開明立刻去絞熱毛巾。
  開明知道邵太太感懷身世,故一味安慰。
  邵太太緩緩止住悲傷,一頓飯吃了兩個小時,這時,大女兒也回來了。
  她穿著一件寬身舊絲絨長大衣,外國人叫搖擺款式那種,進得屋來,朝各人點點頭,一雙亮晶晶眼睛看著許開明一會兒,隨即垂頭坐下。
  開明走近她,才發覺那件絲絨大衣是剪毛貂皮,不知怎地柔軟得似一塊布料。
  這時,子貴也跟著過來,“外頭在下雨?”
  可不是,大衣上有雨漬,貝秀月站起來,脫下外套,開明看到她裏邊穿一件黑色紗衣,低胸襯裙。
  她的衣服全部都不切實際,用來做純裝飾,可是每一件都有強烈效果,穿在她身上,好看得不得了。
  她似乎很疲倦,開明去替她斟一杯酒。
  兩姐妹坐一起,她似她的影子,她像她的複印,可是氣質上有微妙的分別。
  開明聽得子貴問:“他怎麽說?”
  “叫我回去,如果願意,可住在紐約或是巴黎。”
  “你怎麽想?”
  “他紐約已經另外有人。”
  連聲音都一模一樣,像一個人在讀劇本上的對白,自己一對一答。
  “你拒絕了他?”
  “是,”長長一聲歎息,“我需要自由,我在他那裏不快樂。”
  “他反應如何?”
  “沒有上次那麽憤怒,”訕笑,“有點進步。”
  開明在這個時候把酒遞過去,貝秀月接過,一飲而盡。
  “我想搬出去,在這裏我不敢抽煙不敢夜歸。”
  子貴說:“媽媽的意思是——”
  她姐姐答:“我活在世上,目的並非為遵守她的意思。”
  子貴也歎氣,終於說:“看房子,找開明幫忙好了。”
  許開明吃一驚,“我,我——”
  子貴看著未婚夫,“你怎麽了?”
  開明連忙說:“我馬上去進行。”
  貝秀月輕輕說:“麻煩你了開明。”她回臥室去。
  子貴說:“這幾天她不眠不休,累到極點,真沒想到分手會那麽痛苦。”
  開明不語,也許,她是為前程擔心,現在出是出來了,可是將來的生活又如何呢,她身邊可有足夠餘生用的錢?她會不會怕寂寞?
  “搬出去也是好的,她與母親始終合不來。”
  許開明真把這件事當作他的任務。
  他到處去幫她找房子。
  都會裏居住環境並不理想,也無太多選擇,她一個人,即使富有,住獨立花園洋房也不適合,郊外更嫌隔涉,許開明頗傷腦筋,大廈房子一幢一幢似骨牌,有全海景的似大風坳,一刮風屋子不住搖晃,低一些隻能在屋縫中看風景,要不客廳與人家客廳窗子隻差幾公尺。
  還是要在老式公寓裏找。
  子貴看過幾幢說:“裝修費用倒是其次,她要求也不高,天地萬物,髹成白色已經滿意,隻是需時長久,怕她不耐煩。”
  “子貴,你對姐姐真好。”
  她坐在空屋的地板上,“假如弟弟還在的話,你還不是那樣對他。”
  許開明抬頭看天花板,“倘若弟弟還在,我願意付出任何代價。”
  “看,我們是同一路人。”
  “就是這間好了,”開明說,“我找人替她趕工。”
  子貴笑,“拜托你了。”
  開明應了一聲。
  子貴又說;“別忘了婚期是二月十五。”
  開明嚇一跳,發呆,真的,所有大小事宜一定要在二月十日之前趕出來。
  他還沒有試禮服。
  “趕得及嗎?”
  開明的語氣平淡一如與老板應對:“沒問題,綽綽有餘。”
  好友兼同事周家信見他忙得不可開交,因問:“新房不是早已經布置好了嗎?”
  “這是我大姨的新居。”
  “嘩,包辦老婆娘家全體裝修事宜。”
  許開明笑,“你要有心理準備,將來,她的事也就是你的事。”
  周家信得意洋洋說:“所以,有妝奩到底值得些。”
  “你進行得怎麽樣了?”
  周家信答:“我極幸運,劉翁重視我的才學不計較我家境普通,他對我很好,支持我自立門戶。開明,不日我會把計劃書給你看,工字不山頭,好多自己出來接生意,你說是不是。”
  開明點點頭。
  那日回到公司,他聽了一通電話。
  對方才喂一聲,他邊換襯衫邊說:“讓我猜,子貴,你想念我,你想聽我的聲音,你等不及……”
  對方咳嗽一聲,“開明,你認錯人了。”
  許開明又一次漲紅了臉,連忙把脫掉一半的襯衫重新穿上,還急急扣上紐扣。
  “我是秀月。”
  “你倆聲音一模一樣。”
  “連你都那麽說,”她輕笑,“可見確是相像。”
  開明手心冒汗。
  “我想看看新居。”
  “好,我馬上陪你去。”
  “我就在你公司樓下電梯大堂。”
  “我立刻下來。”
  許開明速速取過外套下樓,一邊吩咐秘書取銷下午一切約會。
  這真不像他,可是他也是人,人總有越軌的時候。
  貝秀月在樓下等他,她心情頗好,看到開明迎上來,用戴著手套的手替他撥正領帶。
  “來,帶我路。”
  路上她絮絮告訴開明她對將來有什麽打算。
  “辦一家畫廊好不好?”
  “不會有生意。”
  “那麽,開一間水晶店。”
  開明笑,“幾隻名牌子都早有代理商。”
  “那麽,你教我做裝修。”
  “那是極端辛苦的一個行業。”
  “開明,你怎麽老潑我冷水。”
  “這,對不起。”
  她笑了,“我也知自己毫無專長,我與邵子貴是兩個人,母親討厭我是因為我太像她,而且又走上了她當年的老路,我惟一的本事是做別人的女伴。”
  開明不出聲。
  貝秀月說:“你看你,開明,你真能做到愛屋及烏。”
  開明輕輕說:“你並不是烏鴉。”
  貝秀月低下頭笑,“子貴與我說你,一說一兩個小時不停,你像她說的一樣好,有過之而不及。”
  開明謙遜道:“我太幸運。”
  抵達新居,開明用鎖匙啟門,讓她進去參觀。
  工人喝茶去了,隻餘三兩個人在髹漆。
  貝秀月轉一個圈,十分訝異,“開明,你完全知道我要的是什麽。”
  開明很高興,“真的嗎?”
  “看樣子下星期可以搬進來。”
  開明說:“我替你定了些家具,子貴說你喜歡柔軟大張的沙發與床。”
  感覺上這個也是他的家,也由他一手一腳布置。
  “謝謝你,開明。”
  “舉手之勞耳。”走到樓下,她說,“開明,我一隻手套漏放在窗台上了。”
  他服侍她上車,“你等我,我替你去拿。”
  他在窗台上看到她的皮手套,穿得有點舊,脫下也有手指的模印,拿著它有點像握著她的手,開明輕輕把手套握在手中一會兒。
  然後才急急下樓。
  在車上,她同他說:“開明,我需要你介紹一個精明的離婚律師給我。”
  許開明十分關注,“還有麻煩嗎?”
  秀月籲出一口氣,“有,怎麽沒有,他要留難我。”
  人們處理離婚總是處理得那樣壞。
  “他扣留所有我應得的財產。”
  “那是不公平的。”
  “聽,聽。”
  “或者,你需要的不是律師,而是一個談判專家。”
  “誰,誰可以代表我?”貝秀月有點絕望。
  是晚,許開明自告奮勇,與子貴說,願意與日本人見麵。
  子貴沉默一會兒才說:“你大概不知來龍去脈。”
  “請說。”
  “那日本人叫山本,據說同野寇堂有點牽連,這次秀月挾帶私逃,他居然到這裏來求她,已是天大恩典,你還去同他談財產問題?”
  許開明不以為然,“秀月生活需要開銷,他前頭人淪落了他麵子上也不好看。”
  子貴沒好氣,“我不相信你居然鬥膽毛遂自薦,你憑什麽去見他?”
  “貝秀月是我大姨。”
  “那麽,是我不好,給你那樣麻煩的姻親。”
  開明輕輕說:“有人命中的確會招惹比較嚕嗦的人與事,大家應該幫她解決事情,你說是不是?”
  “這件事你我不宜插手,除非——”
  “除非怎麽樣?”開明一心一意要幫她。
  “除非邵先生願意出來講一兩句話。”
  開明一怔,邵家有許多事他剛剛開始知道端倪。
  子貴講得很含蓄:“我後父頗認得一些人。”
  “那去求他好了。”
  子貴搖搖頭,“我與姐姐均非他親生,是我又還好些,自小叫他父親,姐姐與他沒有感情。”
  開明當然也看到其中難處。
  子貴說下去:“而且,已經不愛他,卻又留戀他的錢財,似乎有點滑稽,我不會那樣做,也不讚成人家那樣做。”
  子貴就是這點難能可貴。
  “可是,”開明仍然說,“她沒有謀生本領。”
  子貴凝視開明,“一個人到了二十五歲而沒有工作能力,你說應該怪誰。”
  開明微笑,“你說的是道理,但秀月是我們的親人。”
  子貴籲出一口氣,“你講得對。”
  邵富榮撥出時間在辦公室見許開明。
  他和顏悅色,“一切都準備好了吧,以後就是一家人了,我一向疼愛子貴,她從沒令我失望過。孩子裏數她功課品格最好。”
  看得出與子貴是有真感情。
  開明欠了欠身,“都由邵先生栽培。”
  邵富榮看著女婿,“開明,別多管閑事,你的世界,就你和子貴那樣大,容不得別人,聽說你密鑼緊鼓籌備啟業,請允我投資。”
  開明賠笑,不語。
  半晌邵富榮歎口氣,“打老鼠忌著玉瓶兒,你也是為著子貴才上來的吧。”
  不,許開明心底想,我不是為子貴,我為貝秀月。
  邵富榮說:“子貴這孩子一直是我的幸運星,她一到我家我生意就蒸蒸日上,八五年前後,我不能決定置地產還是買股票,正與她母親商量,她清晰地和我說,地產,結果一個黑色星期五股票全軍覆沒……”
  開明微笑,“邵先生心中一定早有分數。”
  邵富榮笑,“開明你與子貴一般懂事。”
  許開明打鐵趁熱,“請幫我們做中間人。”
  邵富榮歎口氣,“你叫我怎麽同山本明說?喂,我繼女嫌你配不起他,可是,你得付她贍養費供她餘生揮霍?”
  開明沒想到嶽父如此富幽默感,不禁笑出來。
  就在這時候,秘書敲門進來,“邵先生,四小姐來了。”
  說到曹操,曹操就到。
  子貴滿麵笑容走進來叫聲爸爸,然後看開明一眼,“他來幹什麽,”頓一頓,“可是為著新公司地址沒下落?”
  邵富榮說:“不不不,他不是為自己,他是為你。”
  子貴調一杯威士忌給繼父,“他為我?”
  開明一一看在眼內,心中惻然,子貴自幼寄人籬下,一早學會如何討繼父歡心,如今已做慣做熟,一切像發自內心,當年,想必經過一番掙紮。
  貝秀月就沒有這樣馴服,她情願在其他親戚家流離,兩姐妹,不知誰吃苦比誰更多。
  邵富榮身後放著他大太太所生二子一女的照片,銀相架再精致考究,照片中人相貌也還是十分平庸,可是他們一切都與生俱來,不用像子貴那樣,辛辛苦苦去賺取。
  許開明心中充滿憐惜。
  邵富榮說:“寫字樓包在我身上。”
  那件事他沒有直接應允。
  開明知道話說到此地為止,不宜再嚕嗦。
  邵富榮問:“公務局裏你可有朋友?”
  “有好幾位老同學。”
  “那好,有幾件事你幫我打聽打聽……”
  半小時後他們告辭。
  開明笑,“幸虧你來了。”
  “他有無答允?”
  開明答:“沒有,但把家事與他商量是應該的。”
  子貴嗒然,“他已有許久沒有看母親,她是失寵了。”
  開明勸慰:“嶽母年紀已大,你我孝敬她已經足夠。”
  “我記得我念小學之際,他最愛她,一進門就喊:淑儀,淑儀,一直叫個不停。”
  明知她有兩個孩子還是與她在一起,也就很相愛了。
  “母親那時帶著兩個孩子,已經窮途潦倒,又無工作能力,情況尷尬。”
  所以子貴才一定堅持經濟獨立吧。
  “邵富榮救了我們。”
  “他們在何處認識?”
  “他是我生父的債主。”
  “你生父是什麽人?”
  “一個敗家的二世祖。”子貴不願多說。
  可以想象容貌俊美,生活品味高超,否則,怎麽會養得出那樣的女兒。
  子貴忽然說:“開明,不如我們明天立刻結婚吧。”
  “那也好,我們即時飛到拉斯維加斯去。”
  子貴又躊躇,“還是,壓後婚期?我覺得還沒準備好。”
  許開明輕輕摟住未婚妻,“別怕別怕,邵子貴,一切會安然無恙。”
  子貴有點緊張,忽然飲泣。
  這是婚前正常現象,婚後一切是個未知數,當然會引起若幹焦慮彷徨。
  老實說,此刻開明內心亦有一絲惶惶然。
  貝秀月搬進新居,請許開明吃飯。
  開明與子貴到了,發覺廚房冷清清,菜堆在一角無人處理。
  “這是怎麽一回事?”
  秀月沮喪,“本來借阿笑,阿笑臨時有事不來。”
  子貴笑,“別急,把我們的工人叫來,開明,今晚你大展身手。”
  秀月看著他倆,“子貴,你有開明等於有了一切。”
  子貴笑,“是嗎,我還以為有雙手即有一切。”
  “那麽,你如虎添翼。”
  片刻傭人來到,開明卷起袖子,大顯神通。
  他看到廚房角堆著一箱箱香檳,像人家礦泉水與汽水那樣處理,就更加了解為何這位大姨絕對不能放棄贍養費。
  上菜時秀月已經有點醉,用手托著頭,不勝酒力,可是並無牢騷。
  子貴看著姐姐,“耳環怎麽隻得一隻了,這種金絲雀鑽很難配得回來。”
  秀月卻不懊惱,“終於搬了出來,兜兜轉轉,晃眼十年,仿佛原地踏步,人卻老了。”咭咭地笑。
  語氣有點淒涼,開明低下頭。
  她用手掩臉,“像我這種女子,二十五歲,已經老大,開明,你沒見過我年輕的時候吧。”
  子貴勸說:“你少擔心,還有十多二十年好美。”
  “子貴,十多歲時永遠不覺疲倦,跳舞到半夜回來挨母親責罵,索性再離家去吃宵夜溜達到天亮。”
  “你很傷母親的心。”
  “不,母親一顆心早已破碎,不過拿我來借題發揮。”
  開明覺得她言之有理。
  子貴歎口氣,“看開明弄了一桌菜。”
  秀月說:“我來捧場。”
  真沒想到秀月可以吃那麽多,子貴食量也不小,看她們姐妹大快朵頤是人間樂事,開明很怕那種凡事裝蚊子哼,又動輒茶飯不思輾轉不寐的所謂美女。
  終於,開明看看表,“明早還要上班。”
  秀月抱怨:“開明最掃興。”
  子貴幫他,“除卻你,誰不用工作。”
  開明說,“我們告辭了。”
  上了車,開明才問:“秀月身上那件淡金色衣裳是什麽料子,從沒見過那種質地。”
  子貴微笑,“她是穿衣服專家,這一穿已穿掉人家幾十年開銷,那金絲叫萊魅,是她喜歡的料子之一,她還鍾意絲絨、奧根地紗及緞子,都是牽牽絆絆,不切實際的東西。”
  開明問,“她會不會上銀行?”
  “別小覷她,許多事上她比你精明。”
  “怎麽會,”開明說,“你看她何等浪擲生命。”
  子貴笑不可抑,“你居然以你的標準去衡量貝秀月,她覺得你我為區區五鬥米日做夜做才是浪費人生。”
  開明抬起頭,“是嗎?”
  真沒想到邵富榮會迅速處理繼女的家事。
  他在電話裏找到許開明,“你下班到我公司來一趟。”
  約好六點半,開明早了五分鍾,在接待室等,邵富榮親身出來,“開明,這邊,”
  他開門見山,“我已約好山本明下星期一見麵。”
  許開明很佩服,他是怎麽開的口?
  答案來了:“我直言我是貝秀月繼父。”
  那也好,直截了當。
  “原來,日本人不知道有我這個人,秀月從來不曾與他提及過,我隻得說,我與他師父有過一麵之緣。”
  許開明不得不小心翼翼:“他幹哪一行?”
  邵富榮笑一笑,“他與我一樣,投資餐館、酒店、夜總會生意。”
  “屆時我也想來見他。”
  “把子貴也叫來,人多勢眾,我們好講話。”
  開明忍不住笑出來。
  “秀月倒是不出現的好,這次她不告而別,的確叫男人下不了台。”
  “謝謝你邵先生。”
  邵富榮歎氣,“那是我所愛的女人的骨肉,我應當愛屋及烏。”
  開明稱讚他:“隻有高尚的男人才會那樣想。”
  “是嗎,”邵富榮高興極了,“你真認為如此?開明,你我有時間應當時時見麵。”
  又一次印證了千穿萬穿,馬屁不穿這句話。
  邵富榮又說:“秀月脾性與她母親非常相像,”聲音漸漸低下去,“我認識淑儀的時候,她也是二十五歲……”他忽然在該處噤聲,像是牽動太多情緒,不便再說下去。
  開明識趣地告辭。
  自有一名保鏢一直恭送他到電梯口。
  開明十分懂規矩,欠一欠身,“這位大哥請回。”
  那大漢連忙說:“叫我阿莊得了。”
  開明雀躍,即刻把消息告訴子貴。
  子貴也訝異,“那真是你的麵子。”
  開明分析:“秀月對他無禮,已是多年前的事,大人不記這種仇,今日有順水推舟的機會,他便助我們一臂之力。”
  “不,”子貴說,“他已不愛我母親。”
  “但他始終覺得是一個責任。”
  子貴抬起頭,“也許。”
  在今時今日,那已經是難能可貴,胳臂走馬的好漢。
  那一日開明最早到,未來嶽父給他一杯威士忌加冰,才喝一口,主角便來了。
  他高大英俊威猛,留著一臉阿胡髭,穿最考究的西裝,帶著一個保鏢,用英語著他在外邊等。
  開明沒想到日本人一表人才,十分意外。
  那人看見許開明,也是一怔。
  邵富榮連忙介紹:“這是我二女婿。”
  日本人反應甚快,“幸會幸會。”
  這時門一打開,邵子貴進來。
  日本人麵孔僵住,“秀月,在父親大人麵前,說話無論如何須公道一點。”
  子貴知道他認錯人,笑一笑,溫柔地說:“秀月沒來,我是她妹妹子貴。”
  日本人驚疑,“天下竟有如此相似的人。”
  子貴走近與他握手,“姐夫喝杯什麽?”
  日本人吃軟不吃硬,這時鬆弛下來,攤攤手,“我想秀月回來。”
  邵富榮苦笑,“她那個脾氣,你我都領教過。”
  日本人像是回到家裏,終於找到理解他苦衷的人,訴苦道:“我丟下生意已有大半個月……”
  子貴勸說:“給她一點時間,也許她就回心轉意,你若咄咄逼人呢,她隻有更加反感。”
  日本人訝異,“一模一樣兩個女孩子,怎麽你就如此合情合理。”
  子貴笑不可抑,“因為她長得比我美。”
  開明這時咳嗽一下,“我不認為如此。”
  大家都笑了。
  日本人問:“你們說我應該怎麽辦?”
  子貴說:“秀月的私蓄發還給她也罷。”
  日本人低頭沉吟。
  子貴又說:“你又不在乎,落在人家耳中,隻道你刻薄女子,何必賭氣。”
  日本人又歎氣。
  子貴說:“我知道你心思,你隻怕她手上有了錢,更加遠走高飛。”
  日本人頷首。
  子貴又道:“那也叫作是沒有法子的事,是你的終歸是你的,不是你的,說什麽都不是你的。”
  日本人抬起頭,籲出一口氣,“你講得對。”
  子貴打鐵趁熱,“那你就把那瑞士戶口放給她吧。”
  日本人點點頭。
  “她還有一點首飾——”
  日本人揚揚手,“我著人帶來給她。”
  子貴沒有想到一切如此順利,水到渠成,她過去輕輕與日本人擁抱。
  日本人凝視子貴,“你也是個美人。”
  子貴笑。.日本人拍拍腦袋,“有理智的美人十分難得,”看著許開明,“你比我幸運。”
  開明說:“可是愛裏沒有理智,”他笑,“你一定熱戀過,此生無憾。”
  沒想到日本人說:“告訴秀月,我仍然等她。”
  邵富榮大聲道:“大家喝一杯,我們都是被征服的男子。”
  許開明笑。
  這時日本人忽然說:“我願意向嶽父請教在本地投資夜總會之道。”
  “你有時間?我們慢慢再談。”
  許開明知道已經沒有他的事,便站起來告辭。
  道別之際,日本人握住子貴的手不放。
  終於出了門,子貴歎道:“不料他一往情深。”
  “我還以為他是個粗人。”
  子貴說:“我有約去見客戶,由你把好消息告訴秀月。”
  開明驚悸,“不,別叫我單獨去見秀月。”
  子貴笑罵:“你沒有問題吧?”
  開明隻得應:“好好好,我去。”
  開明站在門外按了許久鈴都沒有人應,以為無人在家,剛想離去,走廊燈著了。
  沙啞的聲音,“是開明嗎?”
  “秀月,你怎麽了?”
  她開門,“我睡著了。”
  一看就知道是哭過了,眼睛鼻子紅紅,身上緊緊裹著件大毛巾浴袍,手上還拿著酒杯。
  “坐下,有好消息,山本答應把你那份還你。”
  可是秀月垂頭說:“不,我不要他的錢。”
  “那是你應得的。”
  “胡說,結婚又不是一份工作,怎麽可以賺取年薪,你們都怕我餓死,所以幫我向山本敲詐,不,我不要他的錢,我會自力更生。”
  開明不禁有點生氣,“如何爭氣,在香檳池中來往遊一百次?”
  秀月無言。
  “實際一點好不好。”
  秀月說:“開明我知道你是真心為我。”
  那四個字令開明有點心酸,又有點高興,是,他的確真心為她。
  “此事多虧你奔走拉攏成全。”
  “唏,不要客氣。”
  “看我,一塌糊塗。”她飲位。
  “你今日情緒欠佳。”
  秀月走到另一角落去掩臉哭泣。
  美人應該如此徹底糊塗的吧,從頭到尾,不知想要什麽,或是幾時要,要些什麽。
  秀月像一隻小動物般蜷縮在沙發裏,室內燈光幽暗,開明有點恍惚,他站起來,輕輕走向秀月。
  就在這時,門鈴響了,開明猛地抬起頭,一額汗,這時他才知道自己在什麽地方。
  他急急去應門,腳步踉蹌,門外站著子貴,詫異問“為何不開燈?一片漆黑。”
  一邊走進來一邊脫長大衣。
  “秀月呢?”
  一眼看到她睡在沙發上,子貴替她收拾酒杯,坐在沙發邊再輕輕喚她。
  開明隻覺得他一背脊汗洋洋而下。
  幹貴意外地抬起頭,“咦,睡著了。”
  開明連忙說:“我來的時候她已經喝得差不多。”
  子貴聞言歎口氣,“來,把她抱到房裏去。”
  開明雙手亂搖,“讓她在沙發上睡一宵好了。”
  子貴點點頭,到房中取出薄被,蓋在姐姐身上。”
  “她一定是聽到好消息鬆弛下來就睡著了。”
  開明隻能說:“也許。”
  “我們走吧。”
  開明如釋重負。
  子貴輕輕說:“我希望她速速找個歸宿。”
  開明笑,“她自管她醉酒鬧事,又不礙人,何必一定要把她嫁出去。”
  “嫁了人就是那人的責任。”
  開明詫異他說:“有這樣的事?想不到你相信片一套。”
  子貴也笑,“我是逼於無奈,實在沒有時間照顧她。”
  “贍養費一旦解決,她就不用什麽人關心她。”
  子貴籲出一口氣,“是呀,從此本市又多一位名媛。”
  開明想一想,“她不會做那樣吃力的事,她不喜歡出風頭。”
  “你仿佛很了解她。”
  開明問:“你怎麽會過來?”
  “母親爽約,她打麻將去了。”
  “我肚子餓極,讓我們找東西吃。”
  婚期漸漸接近,開明有點躊躇,這一結倒尚可,倘若弄得不好,萬一要離婚的話,必然大傷元氣。
  開明坐在露台的藤椅子上,看著藍天白雲沉思,一想就一個多小時。
  世上不分手又相處融洽的伴侶是極少的,他與子貴能成為其中一對嗎,一年前他倒是有百分百信心。
  子貴把手放在他肩膀上,“在想什麽?”
  他不由得問:“你不後悔嫁我?”
  子貴笑,“後悔也還來得及。”
  開明領首,“是,並不是什麽悲劇。”
  子貴凝視他,“可是需要多些時間想清楚?”
  “那倒不必,事情十分簡單,何用詳加思慮。”
  “我覺得最近你好像有點遲疑。”
  “我有點累,與周家信出來合夥的事又在進行中。”
  “不如先辭職爭取休息。”
  “這倒也是辦法。”
  子貴坐在他身邊,“從前,談戀愛的時候好像不必忙其它的事,現在,你得把正經工作壓縮,才抽得出時間卿卿我我,怪不得最終還是結婚了,實在應付不來,太過辛苦。”
  後邊有個聲音說,“像一對白鴿一樣,頭與頭,鼻尖與鼻尖碰一起絮絮細語。”
  開明轉過身去,看到秀月靠在長窗邊。
  隆冬,不知怎地,她卻一身米白,白毛衣白裙子配白色鞋子。
  日本人把銀行戶口與其它東西還了她,她特地找了許開明與妹妹來點收做見證。
  絲絨包袱一攤開來,各種顏色寶石鑲的首飾一大堆,似玻璃珠。
  子貴覺得奇突,“是真是假其實都看不出。”
  開明答:“那是有分別的,門外漢也看得清。”
  “我就不大懂。”
  開明笑,“這是我的福氣。”
  人那樣高的衣箱打開,裏邊掛著各式皮裘晚服,公寓本來不大,忽然來了許多東西,顯得擁擠。
  子貴說:“太多了,那麽多身外物要來幹什麽。”
  秀月聞言轉過頭來笑,“子貴你是腹有詩書氣自華,我卻非需要這些道具來添增聲勢不可。”
  子貴感喟,“日本人待你不薄。”
  秀月不語。
  過很久,子貴已在說別的題目,秀月卻道:“我倆小時候不是玩一種可穿衣服的洋娃娃嗎?”
  子貴說:“我仍然珍藏著那隻洋娃娃。”
  “依你說,做洋娃娃也不壞?”
  子貴答:“那就看是誰的洋娃娃了。”
  她到露台找開明。
  可是秀月又跟著出來。
  子貴說:“把珍珠玉石收起來吧。”
  “開明,我想托你把它們估價。”
  子貴略見不耐煩,看著開明。
  開明欠欠身,“我找個人與你聯絡,這一陣子我較忙,結了婚就好了,婚後我隻需替子貴煮三餐做司機以及放水洗澡等,一定有空餘時間。”
  可是秀月忽然不高興,並不欣賞開明的幽默感,她轉身進房間去。
  開明問子貴:“我說錯話了嗎?”
  子貴微慍答:“隻有日本人才有精力時間服侍她。”
  開明詫異說:“你怎麽也生氣了?”
  子貴道:“我不知道有多少事等著要做。”
  她示意開明告辭。
  要等到傍晚,子貴臉色才漸漸緩和。
  這是許開明第一次看邵子貴的麵色,日子久了就是這樣,大家都漸漸不耐煩,好的一麵收起來珍藏,壞的一麵伺機而出。
  結婚二十年之際,大家索性舉報齊眉,遮住古怪臉色,閑日隻用嗯嘿唔這種字眼。
  開明惆悵,知道蜜月期已過。
  十二月中,許開明己脫離黃河企業,周家信特地把邵子貴約出來,開門見山,開心見誠請子貴同意把婚期壓後至初夏。
  他說:“子貴,你最明白事理,我不是與你爭許開明這種憨人,而且公司新張時期實在不能沒有他,他卻堅持要如期結婚,把我急得晚晚失眠。”
  子貴大方微笑,“為著將來,我又特別想做老板娘,好威風,我同意押後婚期。”
  周家信抹著汗,“皇恩浩蕩,皇恩浩蕩。”
  開明霍地站起來,“我不答應。”
  周家信大大詫異,“你何故急急定要結婚?你又沒有身孕!”
  開明說:“我們就在本市注冊好了。”
  子貴看著開明,“我不急,我自問經得起考驗。”
  開明忽然心虛,一味堅持,“我一定要在一月結婚。”
  “我已經盡了力。”子貴聳聳肩。
  周家信說:“我出去一會兒,你們慢慢談。”
  開明說:“你別理周某人,婚姻不會妨礙事業。”
  子貴感喟,“可是啟業之際事事都忙,我不想在新婚時期見不到你,終身留一個壞印象。”
  開明苦笑,真沒想到公司的酒會會比婚宴更先舉行。
  “先注冊簽名不好嗎?”
  “太匆忙,感覺似敷衍也不妥。”子貴不願多說,“就押後吧。”她站起來結束會議。
  周家信這時進來,“放心,子貴,許開明是煮熟了的鴿子,飛不了。”
  子貴抬起頭,“鴿子,不是鴨子嗎?”
  周家信豎起大拇指,“子貴你深明大理。”
  聰明伶俐的子貴會不會已經看出端倪?
  開明並無言語。
  啟業第一宗生意要到新加坡簽合同。
  子貴閑閑說:“秀月正在新加坡。”
  開明一怔,“是旅遊嗎?”
  “不,訪友,她去赴約。”
  開明嗬一聲。
  “母親五十大壽,你大可問她願否回來祝壽,這是她地址電話。”
  開明說:“你自己通知她好了,我隻去半日,時間緊湊,不能分心。”
  又怕過分避忌,是心中有鬼的緣故,想一想,再加一句:“第一宗生意,隻能成功,不許失敗。”
  到了新加坡,自有接他的人,抵達辦公室,大筆一揮,許開明才鬆了一口氣。
  業主陪他聊了一會兒,忽然想起一件事,“許,你在這裏有親戚?前幾天我碰到星沙置地吳家少爺,他說他未婚妻好像是你表妹。”
  開明十分意外,嗬,怪不得業主如此高興。
  業主嗬嗬笑,“有吳家做保,我更加放心。”
  可是,周許建築公司毋需拉這種關係。
  “今晚由我們請吃飯。”
  “是嗎,”開明根本不知道他的表妹是誰,“那我可要到酒店去休息一下。”
  業主笑:“待會兒派司機接你。”
  走在街外,才覺得天氣炎熱,開明又從來沒有穿短袖的習慣,故出了一身汗。
  到酒店,與拍檔周家信及子貴通過電話。
  “大功告成,今晚十點半飛機返來,明早見。”
  真文明,與兩個人說同樣的話。
  最近忙得一點柔情蜜意都沒有了。
  他換一件襯衫才出門去。
  業主請了兩桌客人,開明看見黑壓壓人頭,已經怕了三分,日常生活也要拿出勇氣來,他先喝半杯冰凍啤酒,然後掛上笑容,上前招呼。
  主人家過來介紹說:“這是吳日良,你們是遠親。”
  那位吳先生笑,“不算遠了,我們二人的未婚妻是親姐妹。”
  開明聞言一震,看著吳先生。
  “秀月讓我問候你。”
  開明脫聲問:“她人呢?”
  “今晚沒來,在家裏。”
  開明隻得說:“你幾時來見見我們。”
  “一有空就來。”
  吳先生約三十餘歲,皮膚黑實,相貌端正,最突出的可能是他的家勢,開明真沒想到秀月短短時間內跑來新加坡,且訂了婚。
  開明終於按捺不住,“下個月嶽母五十大壽,我想問她可有空回家。”
  吳日良立刻說:“那是一定要來的。”
  “還是當麵問她好。”
  “飯後請到舍下小坐。”
  飯局很早散,握手道別後,由吳日良開車載開明到他寓所。
  那幢頂樓公寓在烏節路一座大廈上,設備豪華,自露台看出去,整個市中心在望。
  可是秀月不在家。
  吳日良說:“我們等一等她吧。”
  開明十分失望,可是心底有一把小小聲音說:你夠運,你安全了。
  他笑道:“我不等了,還需趕到飛機場去呢。”
  “那我們再聯絡,下月想必可以見麵。”
  吳日良很客氣,絲毫無一般人心目中世家子該有的驕矜習氣,堅持送許開明到飛機場。
  吳君聽一通電話才出門,開明獨自在沙發坐下,看到椅墊上搭著一雙黑紗手套。
  一看就知道是秀月之物。
  開明把手輕輕放在手套上。
  他像是看到秀月抬起頭來,朝他微笑。
  這時吳君出來,也看到了手套,“嗬原來在這裏,我妹妹一直找它們。”
  開明知道誤會了,漲紅麵孔.低頭不語。
  原來那是另外一位小姐的手套。
  他終於上了他應該上的飛機。
  而且,在飛機上結結實實睡了一覺,四小時後醒來,飛機已經著陸,意外地,子貴竟來接他。
  開明異常感動,緊緊擁抱子貴,把下巴擱她頭頂上,“你應該在家睡覺。”
  “我替你帶大衣來。”
  “我了無睡意,到我處聊通宵如何?好久不曾談心了。”
  子貴笑,“此刻尚可承陪,再過幾年,怕不行了。”
  回到家,開明一邊淋浴一邊說:“原來,秀月訂婚了。”
  子貴顯然不知此事,大吃一驚,不像假裝,“你見到她?”
  “沒有,可是我見過她未婚夫。”
  “真兒戲!”
  “別緊張。”
  “是個什麽樣的人?”
  “人品上佳,家勢一流。”
  子貴脫口問:“跟你比如何?”
  開明笑出來,“你這話笑破人肚子,我拿什麽同人比?人家是星洲置地的小開。”
  子貴看著開明,“在我心中,你是最好的了。”
  開明斟出啤酒,“他們下月會來祝壽。”
  “她去新加坡才短短一個來月。”
  “人與地,人與人,都講緣分。”
  “秀月?”子貴歎口氣,“她碰到什麽是什麽。”
  “我們還不都是一樣。”
  “我明天同她通電話。”
  “叫她自己保重。”
  天一亮開明就回公司,周家信卻比他更早,兩個人立刻關上房門密斟。
  到中午開門出來,開明忽而覺得疲倦。
  幸虧秘書善解人意,奉上黑咖啡一大杯。
  開明一直做到傍晚。
  到嶽母家晚飯,鬆了領帶,在偏廳沙發上就睡著。
  耳朵倒是清醒的。
  聽到嶽母說:“男人在外創業真累。”
  子貴問:“過了這關就好。”
  “為什麽不結婚呢?”
  “我對他有信心。”
  “拖久了什麽都會變質。”
  “我實在不忍心百上加斤。”
  “太體貼是不行的,你與秀月對調一下就好,她一生不替任何人著想,還不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
  子貴笑,“可是,她不愛他們。”
  嶽母歎口氣,“太喜歡一個人也十分辛苦。”
  子貴隻是賠笑。
  聲音隨即越去越遠,想是進臥室去說話。
  開明夢見弟弟,仍然隻得幾歲大,抱在手上,十分可愛。
  然後就驚醒了。
  天邊才魚肚白,為著他,嶽母、子貴、阿笑,全部早起。
  “開明,這是母親壽宴客人名單。”
  開明一看,才十個八個名字,邵富榮不在其中。
  “嶽父怎麽不來?”
  “他一向不出席。”
  “為什麽?”
  子貴悄悄說:“大太太不高興。”
  “咄,都幾十年了,我去和他說。”
  “開明一一”
  他按著子貴的手,“我有分數。”
  “他與秀月也不對。”
  “秀月未必來,她行事飄忽,做不得準。”
  子貴苦笑,“你對我家每個人都有相當了解。”
  開明親自到邵氏公司去送帖子。
  邵富榮說:“我隻能稍坐一下。”
  開明微笑,“吃了魚翅才走。”
  邵富榮看著他,“開明,你為何不是我子。”
  “我確是你半子。”
  邵富榮十分滿意,“是,我應心足。”
  開明十分高興。
  “生意如何?”
  “過得去。”
  “聽說要到春天才舉行婚禮?”
  “是。”
  “別再押後了。”
  “我們明白。”
  離去之際適逢一妝扮濃豔的妙齡女子走進來,許開明目不斜視,可是對方見到他,卻有眼前一亮之感。
  保鏢阿壯輕輕說:“那是大小姐。”
  開明點點頭。
  那一日,開明與子貴絕早就到,陪客人打牌,兩個人都不精此道,每次輸都鬆口氣,最要緊客人眉開眼笑。
  稍後周家信來了,添了生力軍,場麵更熱鬧。
  再過一刻,航空速遞公司送來許氏夫婦賀禮,開明代父母拆開,原來是一條翡翠珠鏈。
  開明說:“是我挑選的,十月份蘇富比在溫哥華拍賣,被我投得。”
  邵太太感動地即席配戴,“為何不留給親家母?”
  開明笑道:“她哪肯承認五十大壽,永遠四十八歲,誰敢送禮。”
  邵太太笑得眼淚都落下來。
  邵太太最高興還是看到邵富榮出現,更意外的是他帶著大女兒前來。
  許開明福至心靈,大叫周家信,“老周,我給你介紹一個人。”
  邵富榮說:“這是我大女兒令儀。”
  子貴連忙過來握手,“令儀姐請過來這邊。”
  邵令儀也相當大方,“我代表母親前來祝賀。”
  開明暗暗鬆口氣。
  那周家信不負所托,立刻上來侍候邵令儀,把她敷衍得密不通風:“你也是劍橋生,哎呀真巧,我在劍橋修讀過一個課程……”
  開明與子貴可以騰空招呼邵富榮。
  他把禮物輕輕遞給子貴,“我還有應酬。”
  子貴十分了解,“是日本人嗎?”
  “不,是內地來的權貴,非亮相不可,令儀會留下吃魚翅。”
  邵太太已經覺得滿意,著開明送他出去。
  邵富榮忽然笑說:“能夠有開明這女婿,幾生修到。”
  子貴詫異,“次數說多了,我也即將相信許開明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開明也笑,“中國人對女婿最客氣,其實還不是疼惜女兒,所謂女婿是嬌客,重話說不得。”
  邵富榮也笑,稍後離去。
  子貴著母親把禮物拆開,邵太太一看,是隻鑽戒,大如眼核,子貴說:“是金絲鑽,十分名貴。”順手套在手指上。
  開明說:“你母親與姐姐鑽飾都一堆一堆,你好像沒有。”
  子貴看著開明,悄悄說:“你覺得她們快樂嗎?”
  開明不想說謊。
  “所以,這種東西略備一兩件充充場麵即可,不必認真搜集。”
  那邊有人叫她,子貴過去。
  就在此際,開明忽然眼前一亮,他看到貝秀月走進來,身後跟著吳日良。
  秀月穿著一件銀絲織花的晚服,外邊搭著皮裘,臉上化妝十分精致,堪稱豔光四射,眾客人忽然靜了一靜,視線都轉向這個漂亮的女子。
  開明定一定神,“日良兄,多謝賞光。”
  吳日良笑道:“什麽話,也是我的嶽母。”
  “你還沒有見過媽媽吧,過來這邊。”
  這時,在座的兩位太太不禁感喟:“還是生女兒好,你看,生兒子不一定成才,可是,生女兒愛挑哪個能幹英俊的男生做女婿都可以。”
  另一位笑,“也要女兒生得美才行。”
  邵太太連忙過來見大女婿。
  子貴笑,“你終於來了。”
  開明說:“開席吧。”
  他陪吳日良及秀月坐另一桌,子貴陪她的令儀姐,周家信當然也坐那裏。
  開明說:“多住幾天。”
  吳日良無奈,“公司有事,今晚就走。”
  開明苦笑,“我們都是受鞭策的一群。”
  “秀月會多留幾天。”
  “住哪裏?”
  秀月詫異,“我有自己的家,忘了嗎?”
  開明說:“可是那地方狹窄。”
  秀月微笑,“那地方不大不小,好極了,最適合我。”
  開明想到那裏一磚一瓦均由他親手布置,不禁有一絲溫馨。
  那天晚上,邵令儀坐到席終才走,由周家信負責送回家去,看得出二人均有相見恨晚的感覺。
  子貴與開明留下來結帳,發覺吳日良已經付過。
  開明一怔,“他可真周到。”
  子貴突然笑,“這整幢酒店是吳家的投資,大水衝到龍王廟了。”
  開明想一想,“我可沒有錢。”
  “你夠不夠用?”
  “夠,且有些許剩餘。”
  “那就是有錢。”
  “謝謝你於貴。”
  “母親今晚很高興。”
  “我從來沒有如此累過,公關不好做。”
  “開明,我真感激你為我母女做擔保。”
  “什麽話!”
  “開明,我是一個姨太大的油瓶女,有什麽地位,可是因為你坦誠站在我處的緣故,繼父先受到感動,接著,又帶來新加坡吳家撐腰,以致今晚場麵美觀。”
  開明溫和地說:“周家信把邵令儀留到席終才是功臣。”
  子貴掩嘴笑,“他的獎品就是邵令儀。”
  “年齡對嗎,”開明懷疑,“令儀姐仿佛有三十歲了。”
  子貴說:“三十歲最成熟,剛剛好。”
  “你們幾姐妹妝奩一定驚人。”
  “我不能同她比,她是真正邵家女。”
  “秀月如何認識吳日良?”
  子貴搖搖頭,“誰知道,自幼男生會自發自覺圍到她身邊供她挑選,真是異數。有人把她的照片藏著四處找人介紹,比起我們尋尋覓覓,大不相同。”
  許開明做大惑不解狀,“是嗎,你踏破許多雙鐵鞋才看見我嗎?”
  子貴擁抱他,把臉貼在他胸膛上,“我愛你許開明。”
  “我們明天去注冊結婚吧。”
  “好,明天下午三時。”
  “不見不散。”
  第二天中午,子貴找到開明,“你來一下,秀月沉睡不醒,我有點擔心。”
  “是服藥過度嗎?”
  “又不像。”
  “隻是累而已,盡管讓她睡,要不,叫吳日良飛過來照顧她。”
  終於不忍心,放下工夫趕過去。
  臥室光線幽暗,秀月的臉埋在被褥中。
  “真會享福,”開明說,“我也不想每日準六時起床辛勞工作。”
  他伸手推她,“秀月,起來,醒醒,別叫子貴擔心。”
  秀月隻蠕動一下。
  “叫醫生來看看。”
  “不用,體溫呼吸脈搏都正常,她隻是疲倦,你給我盡情睡的機會,我也可以一眠不起。”
  房間內有一股幽香,開明終於忍不住,“是什麽香水?”
  子貴答:“我不知道。”
  房內家具仍是開明幫她挑選的那幾件,床幾上放著她昨晚佩戴過的鑽飾。
  “醒醒,秀月,醒醒。”
  秀月終於被吵醒了,不勝其煩地說:“子貴你真討厭,你一人去上學好了,有你考第一還不夠?”翻個身,仍然睡。
  子貴哈一聲笑,“你倒想,你以為你隻有十七歲還在上學階段?”
  開明連忙拉子貴走出臥室,“我們說好去注冊結婚。”
  “有無通知證婚人?”
  “糟,嶽父不知有無時間。”
  “看你。”
  “不如找周家信吧。”
  子貴凝視他,“你與秀月都急於結婚,像是要逃避什麽。”
  開明坐下來,“最快結婚的會是周家信。”
  “會嗎?”
  “那麽好的嶽家打著燈籠沒處找。”
  開明為著掩飾內心忐忑,立刻撥電話給老周。
  “老周,可有收獲?”
  周家信眉飛色舞,“開明,我必定重重謝媒。”
  “從此星期六你來當更吧。”
  “我與令儀有說不完的話題,我就是喜歡比較成熟的女子。”
  “天賜良緣。”
  子貴在一旁拍手,她興奮地說:“繼父最掛慮大女兒婚事。”
  老周的歡笑聲感染了他們,爭著在電話裏祝賀他。
  然後,他倆聽見身後有人嬌慵地說:“什麽事那麽開心?”
  開明一抬頭,發覺秀月終於起來了。
  白皙的臉十分清麗,卸了妝的她與子貴更加相似。
  兩個人站一起分不出彼此。
  秀月穿著皮裘當浴袍,“暖氣不足。”
  子貴笑,“是新加坡太熱情。”
  秀月笑笑坐下來,捧著開明的茶杯就喝,“錯,吳日良會做生意會做人,但不懂談戀愛。”
  “那何故與他在一起?”
  秀月又笑,“嫁禍於他呀。”
  子貴詫異問:“你自視為禍水?”
  秀月不語。
  子貴頷首:“紅顏是禍水。”
  秀月垂頭答:“我臉色都已經灰敗了。”
  子貴過去蹲下,細細打量隻比她大十分鍾的姐姐,“沒有,仍然粉紅色。”
  許開明一聲不響在旁觀察。
  他想到弟弟,如果弟弟生存,隻比他小兩歲,兄弟當可有商有量,人就是這樣,失去哪一樣就永遠懷念哪一樣。
  秀月當下笑眯眯地說:“我與吳日良要結婚了。”
  開明一震。
  子貴由衷地高興,“姐姐應當先結婚。”
  “我們也許到英國舉行婚禮。”
  子貴一怔,“為什麽跑那麽遠?”
  秀月答:“他父母不喜歡我。”
  “為什麽?”子貴愕然,她想都沒想過會有人不喜歡秀月。
  秀月低聲道:“因為我結過婚。”
  子貴不相信雙耳,“這年頭誰沒有結過婚?”
  秀月笑了,與妹妹擁抱,“子貴你總是幫我。”
  開明到這個時候才開口:“那你該詳盡考慮,何必委屈呢。”
  秀月的理由很奇怪:“我一定要結婚。”
  “沒有道理如此倉猝。”
  “不不,”秀月又微笑,“我喜歡倫敦,那處長年累月不見陽光,臉上不會起雀斑,小報上新聞多多,不乏娛樂,人人臉色陰沉,滿懷心事,正好陪我,我不介意。”
  開明看子貴一眼。
  沒想到子貴用的卻是陳腔濫調,她說:“隻要你高興就好。”
  開明一愣,他不相信子貴會不關心她。
  他們雙雙告辭。
  一上車開明就說:“我不讚成貝秀月嫁吳日良。”
  子貴不語,亦不指正他話中荒謬之處,半晌,開明忽然笑了,自嘲曰:“誰管我的意見。”
  他把子貴送回家,然後回公司趕一點工夫。
  開頭一小時還能集中精神,接著,開明坐立不安,終於,他取起電話聽筒,放下,然後再拿起再放下,三五個回合之後,他終於找到他要找的人。
  她的聲音與子貴簡直一模一樣。
  開明低著頭,“我知道你還在家,要不要出來喝杯咖啡?”
  秀月訝異,“開明,你有話要單獨與我說?”
  開明承認,“是。”
  秀月講了一個咖啡座的地址,“三十分鍾後見。”
  開明立刻抓起外套出去。
  走到街上,卻又茫然,這股勇氣從何而來?冷風一吹,他怯了一半。
  終於取了車駛上山,看到秀月已經在那裏等。
  她仍然沒有化妝,隻是嘴上抹了鮮桃紅色的胭脂,更顯得皮膚似羊脂般白凝,雙目烏亮,看到開明,笑起來。
  開明忍不住調侃她:“終於睡醒了。”
  秀月把雙臂抱在胸前,她穿著件淡藍色小小兔毛絨線衫,十分別致,她眯著眼睛,“今天好太陽。”
  開明歎口氣,“不同你談天氣。”
  秀月笑,“第一次約會總得談談天象。”
  是,開明一怔,這的確是他第一次與她單獨見麵。
  開明咳嗽一聲,“請你再三考慮嫁入吳家的事。”
  秀月緩緩說:“我從未打算嫁入吳家,或是張家,或是李家,我隻是與吳日良結婚。”
  “他家長輩有極大勢力。”
  秀月低頭,“你說得十分真確。”
  “你倆需要克服整座頑固的山,你們不會幸福。”
  秀月緩緩說:“那倒不見得。”
  “何必去挑戰他整個家族,你又不愛他。”
  秀月沉默,半晌抬起頭,“我不愛他這件事是否很明顯?”
  開明沒好氣,“隻要有眼睛就看得出來,當然,除出吳君本人。”
  秀月頹然,“糟糕。”
  開明勸說:“打消原意,何必急著結婚。”
  秀月說:“我有非結婚不可的理由。”
  “那又是什麽?”開明探頭過去,“請告訴我。”
  秀月要過一陣子方回答:“才說要結婚,繼父、母親、妹妹重新接受我,對我另眼相看,我再一次享受到家庭溫暖,實在不願放棄,對他們來說,我再婚表示改邪歸正,大家安心。”
  開明啼笑皆非,“於是你想,何樂而不為。”
  秀月答:“我想找個歸宿。”
  “吳家是個四代同堂的大家庭,你不需要那樣鄭重的歸宿。”
  秀月點頭,“你很清楚他們家的事。”
  “在某一範圍內,吳日良可以運用有限的自由與金錢,相信我,他是一隻提線木偶,他祖母控製他父母,他叔伯,以及以他為首的二十二個孫子孫女。”
  秀月不語。
  “請你三思。”
  秀月把臉埋在手心中,“隻有你真心接受我本人,真誠對我好。”
  “不要構成對吳家長輩的威脅,他們會反擊。”
  “可是吳日良會站在我這邊吧。”
  許開明鄭重警告:“不要試練這個人,以免失望。”
  秀月微弱地抗議:“他愛我。”
  開明立刻給她接上去,“他肯定愛他自己更多。”
  秀月忽然笑了,握著許開明的手,“多謝你做我感情的領航員。”
  “你會接受我的愚見?”
  秀月答:“我會考慮。”
  開明鬆口氣,“我肚子餓極了。”
  秀月忽然問:“你呢,你又為何急急要結婚?”
  開明想了想,“我最喜多管閑事,同子貴結了婚,可以名正言順管她的家事。”
  秀月微笑,看著落日,“你沒想到子貴的家境那麽複雜吧。”
  可是許開明這樣答:“我還可以接受。”
  那天他們離去之際,開明四處看秀月有否漏下手套或絲中等物。
  那次沒有,但感覺上開明認為她什麽都會不見,並且失落了也不在乎,不覺可惜,她擁有實在太多,幾乎是種負累,一旦不見什麽,像是減輕包袱,又怎麽會難過。
  還沒到聖誕,周家信與邵令儀就宣布婚訊。
  急得什麽都來不及辦,索性到外地去注冊,隻請了幾位親人,大部分朋友要看到報上的啟事才知有這件事。
  許開明有點沮喪,同子貴說:“這個假期本來是我們結婚的日子,半途殺出一個程咬金,被他霸占了去。”
  子貴感喟:“現在一定又流行結婚了。”
  “一定是,人人都把結婚二字掛嘴邊。”
  “不,還身體力行呢。”
  開明驕傲地說:“由我們先帶領潮流。”
  “可是我們還沒有舉行婚禮。”
  “因為你不想學大姐那樣簡單成事。”
  子貴有她的苦衷:“我母親的兩次婚禮不是匆匆忙忙就是偷偷摸摸,秀月在名古屋結婚,我們連照片都沒有,都非常遺憾,我的婚禮一定要鄭重其事。”
  開明歎口氣說:“看樣子是非成全你不可了。
  “謝謝你。”
  “那可惡的周家信,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方法……”
  他們一行人都趕到溫哥華去觀禮。
  子貴身負重任,代表母親與姐姐,在婚禮上,她見到正式邵太太,因不好稱呼,故此隻帶著微笑遠遠地站著。
  邵太太目光落在子貴身上,點頭打招呼,子貴已覺得有麵子。
  開明把這一切都在看在眼內,為之惻然,假使這女孩希祈得到一個盛大的婚禮,就讓她得到一個鄭重的婚禮好了。
  周家信與邵令儀簡單地注冊結婚,連指環都是現買的。
  大小姐沒有大小姐的架子。許開明很替拍檔高興。
  娶妻娶德,不論出身,看樣子邵令儀會是賢內助。
  邵富榮照例又隻得半天時間,身邊還跟著向他匯報地產收益的夥計。
  開明說:“嶽父應當多休假,爭取人生樂趣,莫淨掛著賺錢。”
  子貴笑答:“可是賺錢就是他的人生樂趣。”
  開明大力握周家信的手,搖來搖去,大家看著都笑。
  回程飛機裏開明睡得很熟,一句話也沒有,他甚至沒有醒來吃東西。
  子貴坐在他身邊看小說。
  看完了手頭上的與鄰座換。
  鄰座太太問:“這本書情節怎麽樣?”
  子貴據實相告:“是一本中國人寫給外國人看的中國故事。”
  “現在市場都是這種故事,還寫中國人吃人肉呢。”
  子貴笑,“老外喜歡呀,老外最看不得黃人同他們平起平坐,最好華人統統茹毛飲血。”
  那位太太大力頷首,“可是又巴不得跑來同我們做生意。”
  子貴笑,“他們有他們的煩惱。”
  “我這些畫報好看。”
  “謝謝。”
  “那睡著的是你先生嗎?”
  “呃——”
  “他們婚後就剩兩件事:上班與睡覺。”
  子貴想,這位太太的確有豐富生活經驗。
  飛機抵埠開明才醒來,“嗬,到了,”很遺憾的樣子,一直握住子貴的手。
  子貴無限憐惜,覺得他可愛,真累得迷糊了。
  周家信第二天就回來複工,開明詫異:“大小姐居然放人?”
  周家信笑道:“兩情若是長久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哎唷,肉都酸麻。”開明不住搓揉雙臂。
  “我要樹立好榜樣,免得你結婚時告長假。”
  下午,公司來了位稀客。
  秘書說:“一位吳先生沒有預約,但希望你立刻可以見他。”
  開明走到接待處一看,見是吳日良,不勝意外,“吳兄,歡迎歡迎。”
  吳日良站起來滿麵笑容地寒暄:“開明,我是為私事而來,打擾你了。”
  “哪裏哪裏。”
  開門請他進內,斟出威士忌加冰。
  吳日良像是不知如何開口才好,開明耐心等他整理思緒,隻是陪他說新加坡風土人情。
  終於他頹然說:“開明,你可了解秀月?”
  開明很小心地答:“我們是朋友。”
  “她不肯隨我返星洲。”
  “她的娘家在此。”
  “嫁夫隨夫嘛。”
  丹明間:“你們幾時結婚?”
  吳君語塞。
  “還得向家長申請是不是?”
  吳日良歎氣,“人人均知我家老人專製。”
  開明溫和地說,“不如先取得批準,再向秀月遊說。”
  吳日良不語。
  “你自知獲準成分甚低可是?”
  “也不是,家祖母年事己高。”
  開明說:“老人常會活到一百零幾歲。”
  吳日良摸摸後腦,再斟一杯酒。
  “吳兄,不如搬來與我們做伴。”
  吳日良苦笑,“我不行,我是吳家長孫,我走不開。”
  許開明更正他:“你不願走開。”
  吳日良垂頭,“你說得對,我過去十五年都奉獻給家庭事業,祖母異常信任我,這段日子以來叔伯堂兄弟侄子等人均妒羨我超卓地位,我的確不願放棄這等成就。”
  “你這樣想,也是應該的。”
  “開明,我知道你會體諒我,請問可有兩全其美的方法?”
  許開明搖頭,“你必需犧牲一樣,去成全另一樣。”
  吳日良捧著頭,“生活中若少了貝秀月,再多權勢金錢,也是無用。”
  許開明別轉頭去,忽然笑了。
  吳日良平日運籌帷幄,在商場上也是一號人物,此刻卻像一個失戀的初中生。
  “開明,請為我在秀月麵前說項。”
  “這對她不公平。”
  “我會補償她。”
  開明笑,“我大姨的私蓄多得她一生用不盡,她不在乎。”
  看,一個女子身邊有點錢就有這個好處。
  吳日良頹然,“那麽,隻有我來回那樣走。”
  開明說:“你很快會累,這決非長久之計。”
  吳日良痛苦地號叫起來。
  電話立刻響了,那邊傳來周家信的聲音:“誰在哭叫,你在拷打哪一位業主?”
  “沒你的事。”開明掛上電話。
  他取過外套,與吳日良出去喝一杯。
  吳日良抱怨多多,“這地方一到冬天又冷又濕,可怕一如西伯利亞。”
  他心中氣苦是真的,敬愛的家長與深愛的女友均沒有給他兩全其美的機會。
  故一喝就醉。
  許開明把他扶回家去。
  才掏出鎖匙,子貴已經前來應門,訝異說:“原來你同他在一起。”
  那吳日良見了子貴,誤會了,“秀月,我並沒有喝醉。”
  子貴溫柔地說:“我不是秀月,我是她妹妹子貴。”
  吳日良不相信,哭喪著臉訴苦:“我從小長得黑黑實實,人也不見得特別聰明,我需特別努力工作,才能爭取到長輩歡心,我——”他倒在沙發上。
  開明歎口氣,“人人有段傷心史。”
  “他趕得及飛機嗎?”
  “明天相信一樣有飛機往新加坡。”
  “秀月向他下了哀的美敦書?”
  “我不清楚。
  “看,又一名男生傷心欲絕。”
  開明笑,“是,但明早起來又是一條好漢。”
  吳日良轉一個身,“秀月,秀月。”
  開明看他一眼,“一到新加坡,他又是吳家承繼人。”
  “我覺得他已經夠痛苦。”
  開明冷笑,“無知婦孺!我事事以你為先,不用考慮,毋需選擇,你反而不知感激,倒是為這種人的矯情感動,他若愛貝秀月更多,他何用輾轉反側。”
  吳日良又呻吟一下。
  “叫秀月來把他領回去。”
  開明說:“我想秀月已經把話說清楚,就讓他在此留宿一宵也罷,以後有事找新加坡置地方便些。”
  子貴也坐下來笑了。
  半晌她問開明:“你真事事以我為先?”
  開明反問:“你說呢?”
  “我十分感激。”
  第二天許開明醒來,吳日良已經走了,留一張非常得體客氣的字條,看樣子他已恢複神采。
  其實這件事人人做得到,看遲早矣,當然,遲到十年八載也真是異數,可是一夜之間立刻恢複常態則是異人。
  那天中午,吳氏再次親自星來電致謝,成功人士最拿手是這套誠意。
  “我們一定要時時聯絡。”
  不論是真情還是假意,許開明一律照單全收。
  子貴問:“走了?”
  開明答:“相信早已事過情遷。”
  他抽出下午去看秀月。
  脫大衣之際他抱怨:“又冷又濕,像不像西伯利亞?”
  秀月穿墨綠色絲絨襯衫,手中握著水晶長管杯喝香檳,聞言開亮一盞燈,“溫暖點沒有。”
  “給我一杯熱茶。”
  秀月無奈地說:“我不是子貴,我不會泡茶,我隻會開香檳。”
  開明微笑,“子貴也不懂廚藝,都由我負責。”
  秀月笑,“嗬是她像個賢妻。”
  “她長得其實與你一模一樣。”
  “不,她討好得多了,”秀月說,“自幼家長與老師都喜歡她,我是完全兩回事。”
  開明坐下來,見香檳瓶子就斜斜插在銀冰桶裏,他自斟自飲,“那是因為你不在乎她在乎。”
  秀月說:“我怕辛苦,要侍候麵色才能得到恩寵,我實在無法消受。”
  “可是,也許,子貴隻是為了母親。”
  秀月頷首,“我明白,這是她懂事之處。”
  “而做母親的也是為著女兒。”
  秀月微笑著攤攤手,“我隻曉得為自身。”
  酒冰冷清冽可口,滑如絲,輕如棉,不費吹灰之力,溜迸喉嚨,緩緩升上腦袋,開明精神忽然愉快起來,話也相應增加。
  他開始明白為何秀月幾乎一起床就開始喝。
  “吳日良來過我處。”
  “他和我說過了,他也很坦白告訴我,他暫時不能同我結婚。”
  開明納罕地看著秀月,“結婚是你的目標嗎?”
  秀月沮喪,“可是我一定要趕在子貴前麵結婚。”
  開明問:“這是怎麽一回事?”
  秀月坐下來,“否則,你們拖延婚期,就會賴到我身上。”
  開明不語,輕輕放下酒杯。
  秀月別轉麵孔,“子貴已經看出來,她故意要給你多些時間。”
  開明抬起頭,“事到如今,我再也不必自欺欺人。
  秀月忽然笑了,“真是悲慘,我們竟在這種情況下相遇。”
  開明心中卻有一絲高興,“像我這種循規蹈矩的男人,最易愛上美麗浪漫不經意的女子。”
  秀月過來坐在他身邊,淚盈於睫,“多謝你的鼓舞。”
  開明擁抱她,深深歎口氣,“秀月,如果我倆今夜私奔,你猜猜,一百年後,他們可會饒恕我們?”
  秀月笑得落下淚來,“我想不會。”
  “可是我並不需要任何人原諒。”
  “我不能傷害子貴。”
  “她已經被傷害了。”
  “不不,那是你,不是我,我不會傷子貴一條毫毛。”
  開明愁眉百結中居然笑出來,可見情緒有點歇斯底裏,“你口氣中真純固執十分像子貴。”
  秀月說:“你倆快點結婚吧。”
  “沒有這種壓力,結婚也已經夠辛苦,我恐怕不能擔此重任。”
  秀月看著他,“不會的,你是個好男人,你會負責任。”
  “子貴不是任何人的責任,子貴聰明高貴,她心身獨立,毋需任何人對她負責。”
  秀月搖搖頭,“那固然是真實情況,可是,責任在你心中,永不磨滅,因為正如你說,許開明是一個好男人。”
  開明伸出手去,輕輕觸摸她的臉頰,“你說得對。”
  他心內淒苦,借著酒意,落下淚來。
  他說:“就在我認為不可能更愛一個人的時候,更愛的人出現了。”聽上去十分滑稽。
  開明看看時間,“我得回公司了,我開始厭倦循規蹈矩的生活。”
  他坐在車子裏痛哭。
  那晚,他把好友張家玫約出來,打算朝她訴苦。
  張家玫一見許開明,驚訝無比,“你好不憔悴,怎麽一回事?”
  開明以手掩臉。
  張家玫笑,“我知道,這叫情關死結。”
  “你怎麽知道?”
  張家玫說:“不然還有什麽難得到你。”
  開明似遇到知己,垂頭失神。
  張家玫還說:“你準是遇到更好的了。”
  “不,不是更好。”
  張家玫了解地接上去:“隻是更愛。”她咕咕笑。
  開明抬頭問:“你家有什麽酒?”
  張家玫凝視他,歎口氣,“是我先看到你的。”
  “家玫,如果我與你私奔,子貴必不致恨我。”
  張家玫答:“今夜月黑風高,是就莫失良機。”
  開明說:“人到底需要朋友,與你說了這會子話,心裏好過得多。”
  張家玫探頭過去,“你瘦了一個碼不止。”
  開明慨歎,“我已年老色衰。”
  張家玫點頭,“原來你一向知道自己英俊小生。”
  開明微笑,“多虧你們不住提點。”
  家玫也笑,“還笑得出,可見沒事。”
  “你不想知道她是誰?”
  家玫搖頭,“對我來說並不重要,反正我從來沒有得到過你。”
  開明歎口氣:“多謝你不停恭維。”
  家玫說:“相信我,旁觀者清,子貴最適合你。”
  “十個人十個都會那麽說。”
  “我來做儐相,速速把婚禮搞起來。”
  家玫聽到仆地一聲,原來是酒瓶落到地上,許開明已經醉倒在張家書房。
  家玫替他脫下鞋子,蓋上薄毯。
  她撥電話給子貴,“開明在我這裏,他醉倒睡熟,托我問準你借宿一宵。”
  “麻煩你了。”
  “哪裏的話,老朋友,兄妹一樣。”
  “請給他準備一大杯蜜糖水,半夜醒了解渴。”
  “是。”
  開明半夜果然醒來,取起蜜糖水咕嚕咕嚕喝幹,一時不知身在何處,像回複到隻有四五歲模樣,聽見聲音,脫口問:“弟弟,弟弟是你嗎?”他哭了。
  第二天起來頭痛欲裂,照樣得上班,子貴找到他,笑問:“家玫有無給你做早餐?”
  開明答:“家玫若會打雞蛋,就輪不到你了。”
  子貴也說:“真的,現今都找不到會下廚的女子。”
  “這是人間劫數。”
  “所以你不算屈就。”
  子貴的心情像是十分好。
  開明揉了揉雙目,“我撐到十二時就回家睡覺。”
  “你如此疲懶我一生也沒有機會坐勞斯萊斯。”
  “完全正確。”
  回到家,看到門縫有封信。
  他抬起拆開,是秀月寫給他的:“開明,吳日良己說服家人,我倆將往倫敦結婚,祝你快樂。”
  開明緩緩走到沙發前坐下,四肢似電影中慢鏡頭般一寸一寸移動,不聽使喚。
  他倒在沙發上,用手遮住額頭。
  過很久,隻覺麵頰陰涼,知道是眼淚。
  失去弟弟的時候,也那樣哭過,癡心地每間房間去找,半夜看到燈光,一定要去看個究竟,肯定是弟弟已經回來。
  父母被逼搬了家。
  後來就不找了,漸漸也知道弟弟永遠不會回來。
  開明傷心如昔,趁今日痛哭失聲。
  電話鈴響了又響,開明不得不去接聽。
  是子貴訝異的聲音,“開明,秀月到倫敦去了。”
  “是嗎,那多好。”
  “你在說什麽?走得那麽倉猝,忙中一定有錯。”
  開明不語。
  “我們難道讓她去?”
  開明答:“對親人的愛應無附帶條件,她若上進,是她自願爭氣,她若遲疑跌倒,我們一樣愛她,不更多也不更少。”
  說完開明掛上電話,埋頭睡覺。
  過三日他們就結婚了。
  不不不,不是許開明與邵子貴,是吳日良與貝秀月。
  邵太太很高興,“日良終於突破萬難。”
  子貴惋惜道:“秀月是有點犧牲的,婚後她不得工作,不得在晚間獨自外出……諸多限製。”
  邵太太說:“那隻有對她好。”
  子貴忽然說:“媽,同你年輕時的生活差不多。”
  邵太太呆一呆才答:“比我好多了,她有正式結婚的資格。”
  許開明一句話都沒有。
  子貴遺憾,“她總是不讓人出席她的婚禮。”
  邵太太不忿,“秀月大概一輩子不會替他人設想。”
  開明蒼白地想:不,你們錯了。
  子貴看著開明,“你怎麽一點意見也沒有?”
  開明咳嗽一聲,“她一向如一陣風,”聲音忽然輕了下來,“外國人見薔薇四處攀藤生長,便叫它為浪跡玫瑰,她就似那種花。”
  邵太太籲出口氣,“希望她這次會得安頓下來。”
  子貴說:“你放心,媽,吳日良人品比其家勢有過之而無不及。”
  邵太太抬起頭,“那日本人也待她不錯呀,我是擔心她不肯好好待他們。”
  子貴笑,“太令人羨慕,我也希望我有對男人不好的機會。”
  邵太太看著她,“子貴,現在隻剩你們了。”
  子貴也承認,“是,開明,我們也要準備起來。”
  許開明聽見自己說:“一切不已經安排妥當了嗎。”
  子貴轉過頭來,看著他,開明拿出看家本領,擠出一個最自然的假笑,子貴那明察秋毫的視線在他臉上打一個轉,回到母親身上去。
  開明記得十二歲生日那天,母親忽然輕輕問他:“還記得弟弟嗎?”
  那時他已經非常懂事,知道什麽該說,什麽不該說,還有,什麽話是什麽人的傷心事。
  他忍著悲痛,裝一個最自然的假笑,他說:“弟弟,哪個伯母的弟弟?”
  母親見他如此說,便略過話題,小孩子記性沒有那麽長遠也是對的。
  以後,每逢母親說起弟弟,開明總是裝得有點糊塗,光是勸說:“媽媽,我愛你也是一樣。”
  他倆的婚禮規模隻算普通,子貴說:“大姐也沒有鋪張,”十分體貼。
  許氏夫婦特地回來參加婚禮,住在開明那裏。
  許太太觀察入微,問開明:“你好似不大興奮。”
  “啊,”開明抬起頭來,“訂婚已經長久,這次不過是補行儀式而已。”
  許太太不語。
  “媽,你在想什麽?”
  許太太微笑,“至今尚有很多人認為不擅在社會展露才華者大抵還可以做個主婦,卻不知主持家務也需要管理天才。”
  開明笑問:“你是在稱讚子貴嗎?”
  “正是,你要好好珍惜。”
  當晚吳日良夫婦也來了,遲到早退,並無久留,可是每個人都看到了閃爍美麗的她,秀月破例穿得十分素雅,灰紫色套裝,半跟鞋,頭發略長了點,脖子上戴一顆鴿蛋那麽大的星紋藍寶石。
  她與妹妹握手,笑容很真摯,“恭喜你們”,戴著手套的手與許開明輕輕一握。
  吳日良倒是特地抽空與開明談了一會。
  “明早就得陪秀月到日本辦點事。”
  “生活還好嗎?”
  “秀月老是覺得疲倦,已經在看醫生。”
  “別是喝得太多了。”
  吳日良無奈,“醫生也那麽說。”
  “有些人就是像隻貓。”
  吳日良輕輕說:“我老是摸不準她到底需要些什麽。”
  許開明安慰他,“反正你什麽都給她,讓她在寶庫裏找也就是了。”
  吳日良笑出來,“你也是那樣對子貴嗎?”
  開明看著不遠處與婆婆在說話盛妝的子貴,謙遜道:“我有什麽好給子貴的。”
  吳日良拍拍他肩膀。
  當日最高興的是邵太太。
  她特地叫攝影師過來,替她拍一張合家歡照片,兩個女兒兩個女婿就站在她左右。
  親眷太太們點頭說:“看到沒有,還不是生女兒好,多威煌,愛嫁什麽人嫁什麽人,愛嫁幾次就幾次。”
  “子貴好像從來沒有結過婚。”
  “我是說她姐姐。”
  開明與子貴到峇裏島去度假。
  開明說:“我好像好久沒見過陽光。”
  在白色細沙灘上,子貴告訴開明,什麽人送了什麽禮。
  開明忽然問:“秀月送我們什麽?”
  子貴見他主動提起秀月,反而高興,因為開明沒有特別避嫌,“她?她沒有禮物。”
  “什麽!”開明大大不悅,“我們那樣為她。這家夥豈有此理。”
  子貴見他那麽認真,不禁笑起來,“別計較。”
  “不,問她要,她嫁得那麽好,誰不知道吳家珍珠如土金如鐵,卻這樣吝嗇。”
  “吳日良已脫離家族出來做獨立生意。”
  “唉,你少替他擔心,三五年後誤會冰釋照樣是吳氏嫡孫,你可相信吳家老人會氣得把財產全部捐給政府?”
  “這倒不會。”
  “叫她送一輛三百公尺的白色遊艇來。”
  當日半夜,旅舍的電話鈴驟響。
  是開明先驚醒,立刻取過聽筒。
  “開明,叫子貴來聽電話。”
  是周家信的聲音。
  “有什麽事你對我說也一樣。”
  “也好,子貴的母親在家昏迷,送院後證實腦溢血,已進入彌留狀態,你與子貴立刻趕回來吧。”
  開明深深呼吸一下,“嶽父知道沒有?”
  “正是嶽父叫我通知你們及秀月他們。”
  “我們立刻回來。”
  “你叫子貴節哀順變。”
  他立即開亮所有的燈,叫子貴起床更衣,接著撥電話找飛機票。
  天已經蒙蒙亮,他提著行李,一手緊緊摟著子貴,趕到飛機場去。
  子貴被他叫醒知道消息後一句話也沒說過,十分冷靜地跟著丈夫上路。
  抵埠之後直接趕到醫院,剛來得及見最後一麵。
  秀月比他們早到,對妹妹說:“她一直沒有再蘇醒,也沒有遺言。”
  子貴蹲在母親身邊,頭埋在母親胸前。
  秀月說:“日良在邵富榮處。”
  子貴終於哭了,秀月走到妹妹跟前去。
  起立之際她掉了一樣東西。
  開明看到那是她的手套。
  已經春天了還戴手套,他輕輕拾起,握在手中,加力捏了一下。
  子貴叫他。
  他匆忙間把手套放進外衣袋裏。
  “開明,請與繼父說,我請求他,刊登一則訃聞。”
  開明一愕,覺得為難。
  子貴有時常執著拘泥於這等小事。
  他約了吳日良一起到邵富榮辦公室去。
  邵氏對他一貫客氣,“一切都已辦妥,你莫掛心。”
  開明開門見山:“嶽父,訃聞可否用你的名字登出?”
  邵富榮一怔。
  開明知道不能讓他詳細考慮,隨即說:“這麽些年了一一”
  邵富榮揚起手,叫他噤聲。
  他背著他們站在大窗前看海景,過了約莫十分鍾,許開明隻當無望,邵富榮忽然轉過頭來,“好,我會叫人辦。”
  開明鬆一口氣。
  吳日良也深覺嶽父是個有擔待的男人,緊緊握住邵氏的手。
  秀月看到報紙上啟事,輕輕說:“子貴可以安心了。”
  開明正站在她身後,“你呢,你在乎嗎?”
  秀月哼一聲,“許多事活著都不必計較。”
  子貴霍一聲站起來,“因為你不知道母親的委屈。”
  秀月看著妹妹,“還是你的委屈?多年來你跟著母親低聲伏小,我以為你心甘情願,原來並非如此。”
  吳日良立刻過來勸:“秀月,日後會得反悔的話何用說太多。”
  秀月看著他,悲哀地說:“你懂得什麽,這裏不用你插嘴。”
  開明知他無法維持中立,連忙把子貴拉進書房。
  子貴已氣得雙手簌簌地顫抖。
  開明斟一杯拔蘭地給她。
  子貴一飲而盡,過片刻說:“我們走吧。”
  開明蹲下來輕輕說:“這是我們的家,走到什麽地方去?我去趕他們走。”
  子貴說:“我氣得眼前發黑,都忘記身在何處。”
  開明再到客廳,秀月已經離去,隻剩吳日良一人。
  他轉過頭來,“我代表秀月致歉。”
  “沒有的事,她們孿生子二人等於一人,時常吵吵鬧鬧。”
  吳日良攤攤手,“我根本不知發生什麽事,秀月遷怒於我。”
  開明說:“你多多包涵。”
  吳日良苦笑,“我一直站在門外,不知如何自處。”
  “她心情不好,你別見怪。”
  吳日良歎口氣,“你見過她開心的時候嗎?”
  開明不敢回答。
  吳日良站起來,“我需回新加坡去。”
  開明問:“秀月呢,她可是與你一起走?”
  “她仍然在倫敦。”
  開明歎息,“夫妻分居,自然不是好消息。”
  吳日良與開明握手道別,“幾時我倆合作。”
  周家信最高興,因新公司不乏生意,也隻有他們這一家。
  開明的抽屜裏收著那隻手套,時時取出來放在案頭看,手套顏色鮮豔,紫色羊皮,手背上繡一朵紅色的玫瑰,照說顏色配得十分俗氣,可是因為麵積小,反而覺得精致。
  秘書看見詫異,“是許太大的手套嗎?與她灰色套裝不相配。”又說,“好久不見許太太。”
  開明惆悵,“她與友人合辦一間出入口公司,忙得不可開交,我都不大看得到她。”
  “那多好,夫妻倆一起創業。”
  開明不語,他並沒有已婚的感覺,回到公寓,時常一個人,跟以往一樣在書房看電視新聞休息喝上一杯,然後沐浴就寢,有時子貴會給他一個電話有時不,他差不多一定先睡,在不同的臥室裏。
  她吵醒過他幾次,他趁機與她聊天,她累極還需敷衍他,覺得辛苦,便建議分房,開明如釋重負,立刻通過建議。
  現在他們寫字條通消息,或是靠對方秘書留……
  這不是許多人的理想嗎,婚前同婚後一點分別也無。
  第一次在教堂裏看到子貴以及她那串斷線珍珠,似乎己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
  許開明和周家信說:“我想到倫敦走一次。”
  “我們在倫敦並無生意。”
  “快要有了。”
  “也好,就派你去考察一星期。”
  “皇恩浩蕩。”
  “卿家平身。”
  開明想起來,“你與邵令儀的婚姻生活可愉快?”
  “非常好,她真是一個可愛的女子,我幾乎每天都會在她身上發掘到一個優點,我倆都將應酬減至最低,盡量爭取相處時間。”
  “令儀沒有工作?”
  “她從來沒有工作過,也不會在現時找工作。”
  “平日忙些什麽?”
  “做家庭主婦呀,侍候我已經夠她忙。”
  開明微笑,由衷地說:“真高興你們如此幸福。”
  “嶽父也那樣說。”
  開明說:“幸虧那天你來到那個生日宴。”
  “可不是,令儀說,幸虧她夠周到,不介意到父親女友的壽筵去。”
  “幸虧。”
  “令儀喜歡孩子,我們打算養一群。”
  周家信絮絮地談下去,展覽幸福到這個式樣,幾乎有點小家子氣。
  開明想,這本來應該是他,不知怎地,像手表零件般細碎的齒輪牙錯了格,沒有把發條推動,故此他的生活落到現在這種式樣。
  而周家信卻無意中得之,他家門口的柳樹一定已經成蔭了。
  那天回到家裏,意外地發覺子貴在廚房裏忙著做菜。
  開明好奇,“是什麽?”
  “烤羊腿。”
  “怪騷氣,這回子誰吃這個?”
  “我有一個中學同學自遠方來,堅持要我在家請客。”
  開明一早知道這陣仗不是為他,故不失望。
  “可需要我避出去?”
  “吃過飯你躲進書房就很妥當。”
  “子貴,”開明說,“其實我們應該各自擁有不同住所。”
  子貴不語。
  開明換過一件襯衫。
  她在身後問:“你幾時去倫敦?”
  “下個月。”
  “可會去看秀月?”
  “看抽不抽得出時間。”他取過外套,“我回公司去料理一點瑣事。”
  子貴抬起頭,“請便。”
  回到寫字樓開亮燈,呆坐一會兒,忽然鼓起勇氣撥電話到倫敦。
  電話沒響多久即有人來接聽,正是貝秀月本人。
  才喂一聲,她也認出他的聲音,“是開明?”
  開明笑了,不知怎地鼻子有點發酸,“你沒出去?”
  “最近我極少上街。”
  “不覺得沉悶?”
  “也該靜一靜了。”
  “我下月初到倫敦來。”
  “我們得一起吃飯。”秀月似乎十分高興。
  “我們去吃印度菜。”
  “我知道有一家叫孟買之星。”
  開明淚盈於睫,“不不,蘇豪有間大吉嶺之春,咖哩大蝦辣得人跳起來。”
  “一言為定。”
  開明輕輕放下電話,他伏在雙臂之上,一聲不響,就那樣累極入睡。
  是子貴把他喚醒:“你果然還在公司裏,我的同學己走,你可以回來了。”
  家務助理正加班收拾殘局,許開明一言不發,上床休息。
  他沒想到秀月會希呼魯來接他。
  一出通道就看見一張雪白的麵孔迎上來。
  他立刻與她擁抱,把下巴擱在她頭頂上緊緊不放。
  秀月的聲音被他胸膛掩蓋,含糊聽到她說:“真高興見到你。”
  開明輕輕鬆開她,“讓我看清楚你。”
  秀月破格穿著一套藍布衣裙,倫敦的初夏尚有寒意,故肩上搭一件白色毛衣。
  開明問:“你怎麽知道我今天乘這班飛機”
  “要打探總有辦法。”
  “我們現在到什麽地方去?”
  秀月輕輕說:“一步一步走,一天一天過。”
  開明想一想,“你講得對。”
  秀月將車子駛入市區,“先到我家來喝杯茶。”
  “是誰的房子?”
  “我的名字,由你自山本處替我爭取回來。”
  “有無同山本聯絡?”
  “他與我通電話總是兩句話:一,問我幾時回去,二,問我錢夠不夠用,我的答案是不與不。”她笑了。
  車子在海德公園附近停下。
  秀月抬起頭,“我可有和你說?”
  開明答:“沒有。”
  “吳日良與我正辦手續離婚。”
  開明十分難過,“當初緣何結婚?”
  秀月笑得彎下腰去,“你呢,你又為何結婚?”
  開明隨她上樓,“我訂婚已久,我非結婚不可。”
  “我離婚己久,我也得再結婚。”
  “吳日良會受到傷害。”
  “別替他擔心,新加坡置地這塊盾牌金剛不壞,他怎麽會有事。”
  “希望你的估計正確。”
  公寓幾個大窗都對牢海德公園,可以看到有人策騎。
  “倫敦與巴黎一樣,是個盆地,沒有海景。”
  “上海與東京亦如此。”
  開明坐下來,“你們姐妹倆還在生氣?”
  “你說呢?”
  “原先小小衝突本來已經事過情遷,現在你忽然到我這裏來,我想她不會原諒你。”
  開明自袋中掏出那雙手套,“我特來把它們還給你。”
  秀月並不記得她曾經擁有這樣的一雙手套,可是嘴頭還是十分客氣的說:“嗬,原來在你處,我找了好久,謝謝你。”
  喝過咖啡,秀月問他可要休息一下。
  “不不,我不累,我還要出去辦事,回來我們一起去吃印度菜。”
  他借她的臥室換件幹淨襯衫,一抬頭,發覺她站在門角看他更衣。
  悠閑真是生活中所有情趣的催化劑,沒有時間,什麽也不用談。
  開明微笑,“我的身體不再是少年時那個身體。”
  秀月也笑:“看上去依然十分理想匕”
  “請在家等我。”
  “一定。”
  許開明在外頭心思不屬,每半小時就撥電話問:“你還在那裏嗎?”
  “是,我還在家裏。”
  第三次撥電話時他說:“你可以出來了,我在蓬遮普茶室等你。”
  “我們約的好似不是這一家。”
  “有分別嗎?”
  “沒有。”
  二十分鍾後她就到了,穿皮夾克皮褲子,手上提著頭盔,分明是騎機車前來。
  開明睜大雙眼,“哈利戴維生?”
  秀月十分遺憾,“不,我塊頭不夠大,隻是輛小機車。”
  開明鬆口氣。
  他看著秀月很久,終於說:“我朝思暮想,終於發現事實真相。”
  “真相如何?”
  “真相是我一直要找的人是你,看到子貴,誤會是她,可是認識你以後,才知那人應該是你。”開明聲音越來越低。
  秀月語氣十分溫和,“那是十分不負責的說法。”
  “我何嚐不知。”
  “有無更好的交待方法?”
  “有,”開明慚愧地說,“我不再愛子貴。”
  秀月點頭,“這樣說比較正確,比較有勇氣。
  開明用手托著頭,“子貴也知道這是事實,她已經減少在家裏的時間。”
  秀月苦笑,“對於這種事,我太有經驗。”
  開明歎口氣,雙手捧著頭。
  秀月說下去:“先是避到書房或是露台,然後邀請朋友到家裏來做伴,接著推說寫字樓忙得不可開交,最後,離開那個家,好比脫離枷鎖一樣。”
  秀月籲出一口氣,慶幸有人理解他。
  侍者已經第二次過來問他們要點什麽菜。
  開明一點胃口山無,隨口說了幾樣。
  “這次回去,我將向她坦白。”
  秀月說:“對她來說,這是至大傷害,你要考慮清楚。”
  開明問:“她會接受此事?”
  秀月抬起頭,“子貴是十分堅強的一個人,她慣於承受壓力,她會處理得很好。”
  開明不語。
  秀月悲哀的說:“我們本是她最親愛的兩個人,如今卻坐在一起密謀計算她,開明,我們會遭到天譴。”
  開明忽然問:“如果不是因為子貴的緣故,我會認識你嗎,也許,在一座博物館,或是一個酒會……”
  “不,”秀月慘笑,“我惟一出沒之處是富有男人留連的地方,你沒有資格。”
  開明微笑,“不要再自貶身價,你我就快成為世上最大罪人。”
  秀月也笑了,可是臉上一點笑意也無。
  開明用手將她的頭發攏向腦後。
  秀月握住他的手,“你肯定沒有認錯人?”
  “這次肯定沒有。”
  “那麽,讓我們回去吧。”
  開明付了帳,陪秀月走到門日,她的機器腳踏車就停在門口。
  “有無額外頭盔?”
  秀月恥笑他,“到了這種田地,還拘泥於細節,真正要不得,來,用我的頭盔好了。”
  開明無地自容。
  他坐在秀月身後兜風,秀月帶著他四處飛馳,終於停在泰晤士河畔。
  開明把臉靠在她背上,“河水是否汙染?”
  “同世上所有濁流一般。”
  “據說也還有清泉。”
  “你不會想去那種沒有人煙的地方。”
  秀月又把車子駛走。
  回到寓所,秀月斟出香檳,遞一杯給開明,才把水晶杯擱到唇邊,電話鈴就響了。
  開明似有預感,“別去聽。”
  秀月沉默。
  “隻當還沒有回來。”
  秀月卻說:“要解決的事始終要解決。”
  她取起聽筒,才喂了一聲,已經抬起頭來,表示許開明完全猜中來電者是誰。
  秀月輕輕把電話聽筒放在茶幾上,按下擴音器,那樣,許開明亦可聽到對方說些什麽。
  那是子貴的聲音,平靜中不失愉快:“秀月,還好嗎?”
  秀月若無其事,“什麽風把你聲音吹來?”
  “忽然掛念你。”
  秀月笑,“這倒是巧。”
  她們二人聲線極其相似,驟聽宛如一個人在那裏自對自答,氣氛十分詭異。
  “秀月,”子貴說下去,“我倆是孿生子。”
  秀月詫異,“緣何舊事重提?”
  “我今日自醫務所回來,第一個就想把消息告訴你。”
  秀月驀然抬起頭來,“是好消息吧?”
  “是,孿生子,預產期是年底。”
  秀月雙目與開明接觸,眼中流露無限無奈,她隨即問:“開明知道沒有?”
  “還沒有,我頭一個想告訴你。”
  “替我恭喜他。”
  子貴說:“事實上他此刻在倫敦,你遲早會見到他,他會來探訪你。”
  “是嗎,迄今他尚未與我聯絡。”
  “稍遲我會打到他旅舍去。”
  “恭喜你,子貴,有什麽事要我幫忙,請勿遲疑。”
  子貴忽然笑了,“勞駕你高抬貴手。”
  “你是什麽意思?”
  “你會做什麽,別越幫越忙就好,秀月,祝福我。”
  秀月低下頭,“我由衷祝福你母子。”
  電話掛斷。
  秀月把杯裏的酒一飲而盡,再斟一杯,站起來,麵對牆壁,很溫柔地說:“我想你最好回酒店去聽電話,然後,馬上趕回家去。”
  開明不語。
  子貴分明知道他在這裏,故此電話尾隨而至。
  那樣苦心鬥爭,根本不似子貴,可見一切都是為著他。
  他再開口之際,聲音已經沙啞,“你說得對。”
  秀月仍然沒有回過頭來,啞然失笑,“時間統共不對,有緣無分,再說,你我尚有良知,不是一對狗男女。”
  再回轉頭來的時候,她淚流滿麵,可是許開明已經走了。
  開明回到酒店,更衣淋浴,收拾行李,訂飛機票,一切辦妥,子貴的電話來了,料事如神的她知道他辦這些事需要多少時間。
  開明裝作十分驚喜的樣子:“我馬上回來。”
  掛上電話坐在靜寂的酒店房裏良久,自覺是天下最孤寂的一個人,然後他鼓起勇氣,出門去。
  過一兩個月子貴腹部就隆起,不過不肯休息,照;日上班,十四周時已經知道懷著雙生子,許太太大樂,特地回來替他們打點一切。
  子貴與婆婆甚為親厚,對她的安排統統表示歡迎,言聽計從,許太太心滿意足,每日加倍努力張羅。
  開明索性放開懷抱,任由母親替嬰兒訂購衣服鞋襪小床小台,以及托人尋找可靠保姆等等。
  “我是一定會留下來替你打點一切的,你放心。”
  開明想說他一點也沒有不放心。
  許太太每次都陪著媳婦到婦產科醫生處檢查,子貴看醫生陣仗龐大,有時邵令儀也一塊去見習,許太太愛屋及烏,稱她為大小姐,又替媳婦撐腰說:“現在我就是子貴的親娘一樣,”加上準父親開明,把候診所擠個水泄不通。
  到後期又問子貴可需到外國生養,子貴立刻搖頭,許太太於是更安心部署一切。
  家裏人忽然多起來,開明覺得安全得多,反正總有人在說話,他不必開口,更多時間做獨立思考。
  他母親說:“已進入第七個月,子貴體重已增加幾達二十公斤,她怎麽還不告假。”
  開明答:“她自己是老板,向誰告假。”
  “身體應付得來嗎?”
  “她自有分寸。”
  “你勸勸她。”
  開明很怕與子貴單獨談話,是他做賊的心虛對子貴那雙洞悉一切的雙目有所畏懼。
  他希望孩子快些降世,名正言順可以眼皮都不抬地閑閑地道:“孩子的媽,如何如何……”
  日子近了,許家真正開始忙碌,保姆也已經上工,奶瓶爿‘始堆起來,小衣服一疊疊那樣買,許太太逐件欣賞,會情不自禁興奮地飲泣。
  預產期前三個星期,一日,子貴來敲開明房門:“是今天了。”
  開明惺鬆地問:“你怎麽知道?”
  “有跡象。”
  一看鍾,是清晨六時。
  “別吵醒媽媽,讓她多睡一會兒,我去把住院行李拿出來。”
  “由我打電話通知醫生。”
  開明辦妥一切,出來照顧子貴,發覺她已經梳洗完畢,換好衣服,坐在那裏喝牛奶看早報。
  能夠這樣鎮靜真是好。
  開明說:“醫生叫你立刻迸院。”
  子貴抬起頭來微笑,她胖了許多,皮膚依然晶瑩,輕輕說:“我看完副刊馬上動身。”
  開明坐下來,他倆的感情像是回複到早期剛認識之際那般純真,他問她:“專欄有那麽好看?”
  “是呀,若今日不能自手術室裏出來,也叫看過副刊,你說是不是。”
  開明溫柔地說:“你不會出不來的。”
  “是,我也那麽想。”
  他握住她的手,“拜托了。”
  “別客氣,讓媽睡到九點半吧,這一覺之後她恐怕有一陣不得好睡了。”笑得彎下了腰。
  開明送她入院,醫生趕來檢查過,定了下午三時正做手術。
  子貴說:“你去上班吧,我正好睡一覺。”
  “我回去叫媽來陪你。”
  “把令儀也請來。”
  開明笑,“再請多一名,你們可以搓麻將。”
  “對,由你通知秀月。”
  開明好久沒聽見這個名字,不由得一怔,半晌攤攤手,“我不知她在何方。”
  “不在倫敦,就在巴黎。”
  “來不及打這場麻將了,你知會她吧。”
  在車子上,開明想到去年初見秀月時,也是這種天氣。
  他伏在駕駛盤上良久,才開動車子。
  許太太得知媳婦已在醫院裏,不禁嘩然,出門時連鞋子都穿錯。
  開明並沒有去上班,他得替女士們張羅吃的,他帶著保姆去買點心水果糖。
  時間比他想象中過得快,子貴被推進手術室一小時後一對嬰兒便由看護抱上來。
  許太太榮升祖母,急不可待伸手去抱,一看嬰兒的小麵孔,怔住,張大嘴,說不出話來。
  開明嚇一跳,怕有什麽不妥,連忙探頭過去。
  誰知許太太喃喃道:“弟弟,這不是弟弟嗎,兩個弟弟!”
  開明一看,果然,嬰兒五官與他記憶中的弟弟一模一樣。
  許太太有失而複得的人喜悅,她擁著兩名嬰兒,祖孫齊齊哭泣。
  這時邵令儀到了,立刻問:“子貴呢,子貴在何處?”
  開明暗叫一聲慚愧,竟無人注意子貴身在何處。
  這時子貴才由手術室上來,她麻醉已過,人漸蘇醒,醫生大聲叫她名字,隻聽得她唉呀一聲歎息:“我已盡了我的力了。”
  開明在一旁落下淚來。
  接著她像所有母親那樣問:“孩子們是否健康?有多重?”
  “一名兩公斤,一名兩公斤半,算是很大很健康。”
  子貴倦極閉上雙目,那一夜她沒有再說話。
  開明著母親回家,“今日你已夠刺激。”
  “我返家與你爸通電話。”
  開明留宿在醫院裏陪妻子。
  他當然沒有睡著,怕吵醒子貴,動也不敢動,不知怎地,默默流起淚來,天亮,聽見看護進來視察子貴,他起來梳洗。
  子貴精神不錯,受到醫生褒獎。
  子貴堅持淋浴,開明勸阻。
  “你莫硬撐。”
  子貴笑了,“你說得對,我本無天分,全靠死撐。”
  開明不敢再言語,他低下頭,自覺留下無用,便說:“我回公司去看看,下午再來。”
  傍晚再去,病房內一如開了鮮花店,周家信與邵令儀全在,許太太與保姆一起招呼人客。
  開明心裏很充實,事業上了軌道,婦孺受到照顧,他可以靜坐一旁聽她們聒噪。
  五日後出院,嬰兒幼小,一日需喂七八頓,又不住哭泣,整家人不知日夜那樣亂忙。
  半夜起來,開明好幾次看到母親左右手各抱一名孫兒坐在安樂椅上倦極入睡,保姆亦在一旁歪著。
  這種慘況要待三個月後始慢慢有所進步。
  開明自告奮勇當過幾次夜更,他聽得到嬰兒餓哭,可是四肢全不聽使喚,動彈不得,結果還是子貴掙紮著起來喂。
  在電梯裏,開明遇見困惑的鄰居問他:“你們家親生兒一晚好似要喂三四次。”
  “我有兩名。”
  鄰居聳然動容,打起冷顫,“啊,孿生。”
  可不是。
  開明疲乏地笑,現在名正言順什麽都不必想,孩子們救了他。
  長到半歲的時候,會得認人,會得笑,會得伏在大人肩上做享受狀,相貌與弟弟更加相似。
  下了班開明哪裏都不願去,就是與他們廝混。
  子貴身段已完全恢複正常,怎麽看都不像生育過孿生了的母親,她比開明忙,晚上時有應酬。
  一日許太太煩惱地說:“開明,你爸催我回去。”
  “他寂寞了。”
  “我不想走。”
  “那是不對的,你去放暑假,天氣涼了再來。”
  “我舍不得孫子。”
  “他們還不會走路,跑不了。”
  “我不放心。”
  “保姆很可靠。”
  “你叫於貴辭工吧。”
  “媽,那樣太不公平。”
  “那我不走了。”
  拖到六月,許太太還是回去了。
  開明教孩子們走路,“弟弟,這裏,弟弟,過來。”
  他的弟弟仿佛回來了,他清晰記得,多年前他也是那樣教弟弟學步,他曾逐間逐間臥室去尋找他,現在他回來了,而且化身為二。
  因此開明一日比一日敬畏子貴。
  他完全照她的意思行事,她說東他絕不說西,她一有建議他馬上辦得妥妥帖帖。
  表麵上真是模範丈夫,邵令儀為此說:“嘩,原來女子升任母親後身分地位可大大增加。”
  開明笑道:“是呀,可惜你蛋都沒下一個。”
  邵令儀勃然變色,咬牙切齒,追著許開明來打。
  子貴主持公道:“許某你活該站著讓大姐打幾下。”
  開明便聽話地站住,邵令儀狼狠地擰他脖子,他雪雪呼痛。
  邵令儀忽然歎口氣說:“人夾人緣,我和自己兄弟卻無話可說。”
  子貴笑道:“不是每個人似許開明般會得巧言令色。”
  邵令儀說:“不,我與兄弟是真的無緣。”
  子貴說:“那是沒有法子的事,我與姐姐也如此。”
  開明聽她說到秀月,頓時靜下來,不到一刻,孩子們睡醒了來找父親,他的默哀也告終結。
  邵富榮六十歲生辰,給許開明一張帖子。
  子貴遲疑說:“大姐堅持我們去,可是屆時會見到大太太。”
  “放開懷抱,開開心心去吃頓飯。”
  子貫歎口氣,“反正母親不在了,我同邵家反而可以更加親密。”
  開明笑出來,“別忘記你也姓邵。”
  子貴說:“現在想起來,我也太會委屈求全了,還是秀月有誌氣。”
  “你不想母親為難,”
  “母親不一定那麽想討好邵富榮,否則也小窺了繼父,他是道上朋友有難也隨時拔刀相助的那種人,母親隻是覺得我們不該姓貝。”
  “生父以後有無出現過?”
  “聽說托人來要過錢,後來終於設法擺脫了他。”
  開明十分唏噓,子貴童年不好過。
  “我從來沒見過大太太與她的兒子媳婦。”
  “我倆就隻眼觀鼻,鼻觀心即可。”
  “孩子們去不去?”
  “嘩,不要啦,隻怕老壽星頭痛。”
  可是邵富榮堅持:“外孫一定要到,秀月都應允自倫敦回來,你們還推搪什麽。”
  許開明怔住,“秀月回來?”
  “她一口應承,屆時我可以與全體子女共聚。”他異常高興。
  開明咳嗽一聲,“令儀的大哥有幾個孩子?”
  邵富榮照實說:“他們二人一個未婚,一個沒有孩子。”
  “嗬,隻得我那兩個小淘氣。”
  “所以一定要來替外公撐場麵。”
  “我是父憑子貴了。”
  邵富榮嗬嗬笑。
  子貴為那日的場麵頗費了一點心思:“不好穿紅的,那要讓給大姐穿,可是又得喜氣洋洋,淡藍色不錯,帶一個保姆即可,否則人家也許會說我們誇張,可是送什麽禮物呢,邵家堆山積海,無論什麽奉獻都不起眼。”
  開明不語。
  “還有,秀月會回來,你知道嗎?她感激繼父幫她擺平日本人一事。”
  “好久不見了。”
  “你們在倫敦見過。”
  “不,”開明說,“那次我沒有來得及找她。”一定要否認一輩子,否認到天老地荒,宇宙洪荒。
  “她不知道怎麽樣了?”
  開明輕輕答:“一定漂亮如昔。”
  “她同吳日良怎麽樣了?”
  開明這次但然講了真話:“我一頭霧水,一無所知。”
  那天他們絕早到場,子貴考慮過情況,覺得保姆一個人不可能同時看管兩隻剛會走路專愛亂跑的小猢猻,故此把女傭也帶在身邊。
  一家六口,浩浩蕩蕩,到了邵家大宅,門一打開,就趁勢湧進去。
  大太太本來還未決定給多少分顏色,一看到那對寶貝,五官就開始溶化,終於糊成一堆,像所有看到孫子的老太太,笑得合不攏嘴。
  邵令儀笑著過來介紹她大哥二哥給他們認識,開明直呼大哥大嫂。
  秀月還沒有來。
  大嫂細細問子貴看的是哪一位婦科醫生,令儀也加入座談。
  開明心想,秀月還沒有來。
  周家信過來道:“你那美麗的大姨還未到,”停一停,“世上那麽多女子,也隻有她當得了美麗二字。”
  開明笑了一笑,“是,那是一種叫你害怕的美色。”
  周家信同意,“怕會失態,像張大了嘴合不攏嘴,多出醜。”
  開明接上去:“怕把持不住家破人亡更加累事。”
  周家信說:“我是遠遠看著就好,走都不敢走過去。”
  開明不出聲。
  那邊廂,邵太太正著人把幼兒抱得老高去把玩水晶燈上的瓔珞,唉,一下子就慣壞了。
  忽然之間,周家信大為緊張,“來了,來了。”
  眾人回過頭去,看到貝秀月緩步進來,開明的目光貪婪地落在她身上,秀月並無刻意打扮,頭發用一隻蝴蝶結夾在腦後,身穿一套式樣簡單裁剪考究的西服,脖子戴一串黑珍珠,手上有一隻晶光燦爛的大鑽戒,那種打扮人人都做得到,可是她舉手投足就是有一股說不出的豔光。
  周家信勝在有自知之明,真的遠遠站住。
  邵富榮先迎上去,子貴跟在身後,許開明比周家信站得更遠,邵令儀那未婚的二哥卻如燈蛾撲火似走近。
  隻聽得秀月笑說:“我沒帶禮物來。”
  邵富榮說:“人到了就已經足夠。”
  邵太太看到她詫異說:“今天我們家裏有兩對孿生子,四個人兩張麵孔。”
  秀月隻是笑,坐下邊喝香檳邊與妹妹敘舊。
  孩子們一時認不清,過來叫秀月媽媽。
  子貴後來說:“真沒想到我與秀月終於會踏進邵家大宅,與他們一家稱兄道弟。”
  在她們小時候,邵家高不可攀,陰影籠罩她倆整個童年,現在發覺邵氏不過也是人。
  開明終於不得不訕訕走過去:“日良兄呢?”
  秀月抬起頭來,笑不可抑,“我們已經分開了。”
  開明吃了記悶棍,隻得退到一角。
  邵太太過來與他寒暄,“你是令儀的媒人吧,幾時介紹個好女孩子給令侃。”
  開明但笑不語。
  邵太太貪婪地說:“最好家裏有三胞胎遺傳。”
  開明忍住笑:“我會替二哥留心。”
  秀月一直坐到完場,不住喝酒,那美貌漸漸變得可親,老幼都樂得親近,她卻很少開口說話。
  飯後男士們到書房聊天,女士們聚在圖畫室,開明叫保姆及女傭去吃飯,他在客房暫時看管孩子,幸虧幼兒已倦,各自躺著吃手指,就快入睡。
  開明替他們蓋上毯子。
  卻不防遠遠有把聲音:“一霎眼這麽大了。”
  開明抬起頭,見是秀月,“請坐。”
  她坐下來,“今晚我到新加坡去。”
  “這些日子以來你老是趕來趕去。”
  秀月也笑,語氣像是在說別人的事,“可不是,似在逃避什麽似的。”
  孩子們睡著了,小麵孔同洋娃娃差不多。
  開明揉一揉疲倦的眼睛。
  “真可愛,長得和你一模一樣,可以想象這一年你們有多累。”
  “疲倦得時常想哭。”
  “沒有流汗,沒有收獲。”
  開明終於問:“你怎麽樣了?”
  秀月回答:“沒有更年輕,也沒有更聰明。”
  開明微笑,“可是看上去更漂亮。”
  秀月低頭笑,“開明你一向最愛我。”
  “今晚在場男士都為你著述,你看邵令侃的目光就知道了。”
  秀月仍是笑,漸漸有點像訕嘲。
  “穿衣服也規矩了,不那麽叫人提心吊膽。”
  “做客人自然要入室問禁。”
  話題還沒有開始便已經到了盡頭,開明不知如何覺得鼻酸,正在這個時候,子貴走進來。
  她一看室內情形,“咦,兩個人坐得那麽遠,怎麽聊天,孩子們倒是睡著了,外頭已經散席,你們有何打算?”
  秀月先站起未,“我打算回家。”
  開明答:“我想早點休息。”
  保姆進來,與女傭一人抱起一個孩子。
  秀月問:“車子夠坐嗎?”
  子貴笑,“我們現在開七座位小巴,剛剛好。”
  邵富榮在門口送客,看著他們上車。
  秀月用租來的大車與司機,臨走時朝他們揮揮手,這一別又不知要待何時才能見麵。
  開明原本想與子貴聊幾句,可是車內人實在太多,他出不了聲,然後在沉默中他居然睡著了。
  到家子貴把他喚醒,他張開眼睛,一時不知身在何處,呆半晌,才下車。
  直接走進睡房,又撲在床上,鼾聲即起。
  子貴也累,可是仍有精神,一般妻子以為丈夫無心事才可以睡得那麽沉實,可是子貴知道,那是一種心死的表現。
  男人既不能哭又不能抱怨,抱頭大睡是一個解悶的好方法。
  子貴低下頭,孩子們那麽小,又是一對男孩子,長大了也不能與他們訴心事,她日後生活恐怕也會寂寞。
  睡到五點多,孩子們嘩一聲餓醒,許家立刻燈火通明,大人全都跟著起來,
  開明歎氣:“如此抗戰生涯。”
  片刻吃完早點,孩子又睡過去,開明與子貴卻不敢再度上床,索性更衣上班。
  子貴叫住丈夫,“你可有精神時間,我想與你談談。”
  開明立感頭痛,“非談不可嗎,都聽你的好了。”
  子貴輕輕關上書房門,“隻需十分鍾。”
  開明像被班主任留堂的小學生,低著頭不出聲。
  子貴溫言說:“開明,這樣下去太痛苦了,我們還是離婚吧。”
  開明一震,他經己作出這麽大的犧牲與那麽多的妥協,子貴仍然不放過他。
  刹時他無比憤怒與委屈,“我不相信你是我所愛的邵子貴!”
  “邵子貴應該怎麽樣?”她大為納罕。
  許開明又答不上來,他的怒氣被悲哀澆熄,“想想孩子,破碎家庭,多麽可憐。”
  子貴搖搖頭,“我比他們先來到這個世界,我亦有生存權,趁早分手,各盡其力,他們不會覺得異樣,他們隻道父母天經地義應當分居。”
  開明低下頭。
  “此刻我同你的關係又不是夫婦生活,趁早結束不愉快經驗,從頭開始。”
  開明問:“你的心意己定?”
  “是,我會單方麵申請離婚,屆時簽不簽字由你。”
  開明怔怔看著子貴,她竟遺棄了他。
  “開明,多謝你為這個家出力,沒有你,我們與邵家不會如此緊密。”
  開明懇求妻子,“子貴,再給一次機會。”
  子貴溫柔地說:“我已經給這段婚姻多次機會。”
  “我怎麽不知道?”
  “看,所以我倆在一起並無希望。”
  開明無言。
  公司已有電話來催。
  他倆一起出門,在車子裏許開明問妻子:“你搬出去住的話,生活費會有問題嗎?”
  邵子貴愕住,像是聽到世上最奇怪的問題一樣,她半晌答:“敝公司去年繳稅後純利為一千七百多萬,我沒跟你說過?”
  許開明呆呆地看著子貴,“不,你沒告訴我你己飛黃騰達。”
  子貴低下頭,“我也有錯,我倆已不交談良久。”
  “發生了什麽,子貴,發生了什麽?”
  子貴微笑,“見到你如此惋惜,我倆也不枉夫妻一場。”
  開明啼笑皆非,氣極而笑。
  “我們是那種分手後仍是朋友的夫妻!”
  開明把車駛到一角停下就走,撇下子貴,步行返公司。
  他遲到十分鍾,渾身汗,需要換一件襯衫才迸會議室。
  子貴的電話尾隨而至,開明對她說:“我不要與你做朋友。”掛線。
  周家信走出來,“開明,業主在等你。”
  許開明強顏歡笑,“對不起馬上來。”
  那天他回到家裏,打電話召回子貴,對她說:“你搬走好了,這是我的家,我不會與孩子們分離。”
  “我知道你深愛二子。”
  許開明哽咽。
  “我會搬走,但與你約法三章,為此我換取隨時隨意探訪權。”
  “很公平,你可以帶走任何你需要的東西。”
  “開明,我無所求。”
  許開明說:“那麽不失為一宗簡單的離婚案。”
  “是,這是我處事習慣。”
  許開明笑了,忽而流淚,他承認:“也許我們真的可以成為朋友。”
  翌日子貴就搬了出去。
  新居在島的另一端,與老家來回需大半個小時車程,她每晚伴孩子入睡後才返回新家。
  開明攤攤手,“他們半夜起來找媽媽。”
  了貴答:“他們會習慣的,許多母親都沒有力氣當夜更。”
  “新居需要裝修嗎,我可以代勞。”
  子貴沉默一會兒才回答:“不,開明,我從來不喜歡你的手法。”
  開明到此際才知道子貴其實討厭他。
  可是她不比秀月,她自小擅長收藏她的感情。
  周家信與邵令儀知道消息後訝異得捶心捶肺。
  “怎麽可能!你們是有史以來最理想的一對夫妻。”
  “開明,告訴我,解我心頭之謎,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不會是有第三者吧?”
  見許開明不出聲,邵令儀瞪大雙眼,“第三者?”
  “是。”
  “你,還是子貴?”
  “我。”
  周氏伉儷齊齊驚呼。
  許開明低聲說:“有些女子可以容忍配偶不忠,有些絕不,邵子貴是後者。”
  “你有不忠行為?”
  “令儀,我們不方便再問下去。”
  許開明卻直認不諱,“有,我的心早就背叛了子貴。”
  邵令儀歎息,“我早點聽見這供詞,就會對婚姻三思。”
  許開明疲倦地說:“我需要你們的友誼,請別離棄我。”
  周家信與邵令儀都知道事情沒有那麽簡單,連忙說:“開明,你永遠是我們的好兄弟。”
  開明又對他倆說:“請照顧子貴。”
  周家信與邵令儀麵麵相覷,既然如此周到,又何必分手。
  接著幾個月裏,開明努力工作,不問其它、連中飯都回家吃,以便親近孩子。
  周家信同邵令儀說:“丈八金剛摸不著頭腦哩,何來第三者。”
  “他可是親口承認的。”
  “我與他每日相處十小時以上,沒有人,沒有電話,他一下班必定回家,一點娛樂也無。”
  “可能,已經分開了。”
  “為她離婚,必定纏綿。”
  邵令儀忽而抬起頭,“會不會是個他?”
  “別開玩笑!也得有個蹤影呀。”
  邵令儀茫然,“太費人疑猜了。”
  “慢慢觀察,水落則必定石出。”
  他們看到的隻是一個沉默憔悴的二子之父,孩子一歲生日,開明請了幾個朋友到家吃麵。
  邵令儀最早到,帶來好些實用美觀的禮物,又幫著逗孩子玩,拍照。
  開明說,“大姐對我們最好。”
  令儀坐到他身邊,“你有心事,不妨對我說。”
  “你若懷了孩子,我們指腹論婚。”
  “照說是可行的,兩家其實並無血統關係。”
  “努力呀。”
  邵令儀一直笑,半晌問:“子貴怎麽還不來?”
  “她去取蛋糕,可能交通擠。”
  “開明,告訴我,第三者是誰?”
  “其實她不是第三者,子貴才是。”
  “什麽?你認識她在先?”
  “不,雖然我先結識子貴,可是,心中是先有她。”
  邵令儀糊塗了,歎口氣,“開明,我認為你應該看看心理醫生。”
  開明喝一口酒,微笑不語。
  邵令儀握著他的手,“開明,振作點。”
  門鈴一響,子貴進來了,孩子們立刻上前纏著媽媽。
  子貴笑容滿麵,一點看不出異樣,依然是許宅女主人模樣,把孩子抱在胸前,指揮傭人先上冷盤,再吃熱葷,然後小小碗銀絲麵。
  許開明走到哪裏,把香檳瓶子帶到哪裏。
  令儀說:“你坐下吃點東西。”
  開明答:“我約了人,出去一會兒,失陪了。”
  取起外套出門去。
  子貴看他出去,鬆一口氣。
  令儀大惑不解,“怎麽兩個好人,居然搞得不能同處一室。”
  子貴歎口氣,“大姐,我希望你一輩子也別明白。”
  周家信笑著過來改變話題,“子貴,聽說你最近十分發財。”
  “托賴,還過得去。”
  令儀感喟說:“子貴,你真能幹,難怪我爸疼你。”
  子貴謙遜,“社會富庶,隻要肯做,一定可以得到報酬。”
  “你們姐妹有一股魅力,我好不羨慕。”
  子貴苦笑,“真諷刺,我連婚姻都失敗,你還調侃我。”
  周家信又打岔,“我們不說這個,子貴,你可知邵令侃在追求令姐?”
  子貴一呆。
  “他對她一見傾心。”
  半晌子貴才說:“他可知她結過兩次婚?”
  令儀笑,“這年頭誰沒有結過一兩次婚。”
  周家信說:“我覺得是好事,因兩家並無血緣關係。”
  子貴隔一會丸說:“可是到底她母親與他父親曾是伴侶。”
  “上一代的人與事早已煙消雲散。”
  子貴連忙賠笑,“是,我迂腐了,隻要當事人快樂就好。”
  “子貴,你和開明,果真已到無可挽救的地步?”
  子貴第一次透露心事,“你們也知道,我這個人,不貪享受,沒有企圖,亦不欲高攀,隻希望伴侶,忠實地愛護我,既然做不到這樣,又何必戀棧。”
  邵令儀歎氣,“可是,我們看不出許開明有任何不軌之處。”
  子貴笑,“老周說得對,我們不談這個,來,切蛋糕,保姆,把大弟小弟抱出來。”
  這個時候,許開明坐車中在山頂看夜景。
  他伏在駕駛盤上好些時候了。
  也曾打電話找老朋友聊天。
  可是張家玫不在家,傭人說她在某酒店某舞會。
  劉永顏的電話由一位男子接聽:“她正淋浴,我去叫她,”開明沒等她來,已掛斷電話。
  關尤美的電話由錄音機代答,聲音遙遠空洞,開明一句話都不敢說。
  完全不得要領之後,開明把這三個朋友的名字自記事簿裏劃掉,相信她們也一早做了同樣的事。
  他伏在駕駛盤上看夜景。
  實在累了,撥電話回家。
  周家信來接電話,聽到是許開明,啼笑皆非,“你可以回來了,子貴在孩子們入睡後已經離去,我們現在就走,你安全了。”
  說得真好。
  回到家中,倒床上,看著天花板,很麻木地睡著。
  夢見到處在找弟弟,一間房一間房那樣搜索,失望一次又一次,終於看到有燈光,“弟弟?”找進去,安樂椅上坐著一個人,轉過頭來,開明失聲:“秀月!”
  她晶瑩白皙的臉上有淚痕,開明蹲到她跟前,“秀月你為何哭,”秀月聞言忽爾微笑,色若春曉,開明陶醉在那水一般的容顏裏,輕輕說:“請等一等我。”
  可是鬧鍾響了。
  許開明立刻起床去看孩子,小床裏兩個小大頭貼在一起睡,開明淒涼地笑,握著他們小小拳頭,半晌做不了聲。
  他更衣出門。
  過幾天,他聽到子貴打算再婚的消息。
  周家信先斟杯酒給他,“且慢下班,有話要對你說。”
  對開明來講,可說是晴天霹靂。
  周家信道:“昨天她向我們透露消息之際,我就覺得好比示威。”
  “不,”開明代子貴辯護,“她不是那樣的人,她隻是渴望有一個家。”
  周家信說:“你仍然愛她?”
  “當然。”
  “那又何必離婚?”
  “因為我愛別人更多。”
  周家信大聲問:“那該死的人到底是誰呀?”
  “我,我最該死。”
  “至於一對孩子——”
  許開明忽然站起來,“許家孩子永遠歸許家,有誰妄想同我爭一對孩子,我會拚命。”說完握緊拳頭,額角青筋綻現。
  “子貴說孩子仍然跟你。”
  開明沉默,過一刻說:“那我祝她幸福。”
  “你不問那人是誰?”
  開明到此際才問:“是誰?”
  “一個美籍華人,同猶太人合作做紡織,姓方。”
  “是嗎,那多好。”
  他埋頭工作去。
  下班他想去喝上一杯,一躊躇又回家去。
  孩子們需要他。
  沒想到子貴比他先在。
  她穿著晚裝,很明顯地稍後要去赴宴,不過趁空檔來陪陪孩子。
  盛妝的她把幼兒抱在膝上教英文字母,緞子禮服團皺而在所不惜。
  該刹那她這種任性依稀有點像秀月,開明趨前一步,“恭喜你。”
  子貴抬起頭來,眉宇間剛毅之氣使開明又退後一步。
  她淡淡的笑,“你聽誰說了什麽?”
  開明在遠處站定,“好像說你找到對象了。”
  子貴嗤地一笑,“十劃都沒有一撇。”
  這時保姆拿食物出來喂孩子,二人的注意力轉移,子貴認為應當由他們自己來,開明說:“過了兩歲再講,”保姆表示:“自己吃會一天一地,沒有東西到肚。”
  子貴看了看手上的鑽表,“我要走了。”
  開明送她到門口。
  回來把傭人與保姆都叫來吩咐:“太太若果要把孩子帶出去,馬上通知我,同時設法阻止,必要時報警。”
  二人麵麵相覷。
  不料子貴又打回頭,“車子沒來,開明,能否送我一程。”
  “誰的車子?”
  “公司車。”
  她撥電話追究,結果車子在近郊路上塞住了。起碼要二十分鍾才能駛到。
  開明知道子貴最恨遲到,於是取過車匙。
  這一程車不算短,可是兩人什麽話都沒有說,車廂裏氣氛不算僵,隻是沒有話題。
  到最後開明問:“生意很好?”
  “托賴,過得去,貴寶號也節節上升吧?”
  “同事們加薪達百分之三十強,周家信很會理財。”
  客套過後,許開明與邵子貴就像司機與乘客那樣沉默,當然,很多夫妻在類似環境下一樣可以白頭偕老,可是在該刹那許開明卻肯定他們應該分手。
  到了目的地他下車替子貴開車門。
  一位男士一早在大玻璃門前等,見到子貴一個箭步上前來迎接,看到許開明二話不說自袋中取出一張鈔票給他。
  他把他當司機了,許開明這點幽默感是有的,說聲多謝,把鈔票收入袋裏,上車。
  子貴想要解釋已經太遲。
  開明笑著朝她揮揮手把車駛走。
  變成邵子貴的司機了,不久之前,他許開明還是令女性眼前一亮的俊男呢,他感慨一會兒。
  回到家中,對牢長鏡一看,發覺自己長胖了,頭發太長,衣服太皺,神情萎靡。
  許開明井沒有握緊拳頭發奮圖強,發誓自第二天起重頭做人,相反地他覺得這樣垮垮的很舒服,以後都可以朝這條路走下去。
  他睡了。
  半夜子貴的電話來致歉,開明很清醒,他現在已可以把秀月與子貴的聲音分得很清楚。
  “沒問題,”他反而安慰她,“他等急了故此忙中有錯,他為人闊綽,一出手就是一百美金。”
  子貴不語,那樣圓滑與不在乎,可見前妻在他心中,一點位置也沒有了。
  “什麽時候,一起吃頓飯。”
  “不不不,”開明駭笑,“萬萬不可,我始終是炎黃子孫,許多事誓做不到洋人那種豁達,請你千萬別把孩子與我牽涉到你的感情生活裏去。”
  子貴半晌才說:“再見。”
  掛了電話開明照樣呼呼入睡,連他都不明白怎麽可以辦得到。
  如果你不再愛一個人,客氣點不成問題。
  第二天他向秘書說:“二月份有沒有假?”
  “放多久?”
  “一個星期。”
  “應該可以。”
  “通知周先生,還有,問一問邵子貴女士,她可否來做七天替工?”
  秘書跟他久了,十分了解他脾氣,“你舍得孩子們?”
  “就是因為不舍得,所以一年來寸步不離。”
  秘書說:“你也該放幾天假了。”
  “謝謝你表示同情。”
  他花一個下午調查貝秀月的下落。
  她仍住在倫敦,不過常常出去度假,如果想見她,還真得預約。
  許開明先把母親接來監管孩子。
  一切安排妥當之後,他出發旅遊。
  他事先沒有與她聯絡,想碰碰運氣。
  到了倫敦,他找上門去按鈴。
  女傭人前來開門,“啊,”她說:“小姐在,請進來稍候,我去通知她。”
  開明心中一陣喜悅,進客廳坐下。
  白色沙發上搭著一件桃子色絲浴袍,開明伸手過去,想觸摸一下,又把手縮回來。
  浴袍角落鑲著極寬極薄的花邊,半透明,輕且柔,開明終於握住一角,他似聞到一陣香氣。
  這時走廊門打開,有人走出來,開明抬起頭,呆住。
  出來的也是一個麗人,但不是秀月,她皮膚微褐、棕色大眼,漆黑頭發,分明是個印度西施。
  笑著坐下來問:“我們認識嗎?”
  開明怔住,半晌才說:“我找秀月。”
  “嗬,她在公園。”
  開明溫和地說:“那是一個極大的公園。”
  “近人工湖處,她去寫生,試試去找她。”
  開明問:“你是哪一位?”
  “我是她朋友慕蓮,前來借住,”她看到了浴袍,“瞧我,把東西亂扔。”
  開明站起來,“我去找一找。”
  “與我們一起吃中飯好了。”
  開明欠欠身,不置可否。
  二月的歐洲春寒料峭,開明拉了拉衣襟,走到公園去,越走近人工湖他的步伐越是急,站定了,喘口氣。
  大清早,湖畔並沒有太多人,他用目光搜索,不一會便看到秀月。
  她獨自坐在一張小小帆布椅上,身前架著畫架,看得出是在畫水彩,身上穿一件黑色大衣,離遠看,衣上有一點點銀光閃閃,像雨珠,開明莞爾,這秀月,無論怎麽樣不肯穿老老實實的衣裳。
  他全身漸漸活轉來,凝視她側麵,喜悅充滿他的心,隻要看見她已經足夠,他輕輕在樹根上坐下來,下巴擱膝蓋上,靜靜在遠處看她。
  此際,秀月隻需一回頭便可看見他,可是她全神貫注在為對岸的湖光山色著色,對四周環境不加留神。
  終於,她停了筆,搓一搓冰冷的手指,取過一隻扁銀壺,打開蓋子,喝了一口。
  開明笑,那當然是酒,用來暖身,笑著笑著開明漸漸眼眶潤濕,落下淚來。
  一位老太太牽著狗走過來,看到他在哽咽,十分訝異,“年輕人你可是觸景傷情。”
  開明點點頭,“我想是。”
  老太太朝她的方向著了看,“是個美女。”
  開明完全同意,“你說得正確。”
  老太太端詳開明的臉,“她令你流淚?”
  “不不,是我神經脆弱。”
  “那是因為愛得太深的緣故吧?”
  “你又猜對了。”
  老太太忽然很高興,“謝謝天我已經過了戀愛季節。”
  開明抬起頭來,“你也經過此苦吧?”
  老太太點頭,她身邊的小狗跳了一跳,吠數聲。
  可是秀月並沒有因雜聲而回頭張望。
  “我不打擾你了。”老太太拖著狗往前走。
  霧氣漸漸下降,這個二月比任何一個冬季還冷,開明怕秀月吃不消,但是她興致盎然,決意要完成那張水彩。
  開明覺得十分滿足,他根本不需要與秀月講話,心中已經充滿喜樂,他站起來離開人工湖。
  他叫部車子直接到飛機場。
  周家信十分詫異,“這麽快回來了?”
  “不舍得孩子。”
  “我們還以為你終於提起勇氣去見那第三者。”
  開明微笑低下頭。
  “她還在等你?”
  “不,她從不等人。”
  “嗬,那你豈非兩頭不到岸?”周家信揶揄他。
  開明並不慍惱,“我又不想上岸。”
  “你到底想怎麽樣?”
  “等孩子大一點再說,起碼五六歲,上幼稚園,有話講得通,現在,我不在家,晚上他們會找我。”
  周家信歎口氣,“說得真可憐。”
  “光華園那些圖冊出來沒有?”
  “我叫人取出給你看。”
  周家信結婚兩周年紀念,請開明吃飯,子貴也來了。
  開明到場之後才發覺隻得他們四人。
  “沒有其他客人?”
  “不關他們的事。”
  子貴胖了一點,氣質雍容,非常漂亮,戴著珍珠項鏈,可是這一串較大較圓,不是舊時那一串,想必是她新置的。
  “祝周家信與邵令儀永遠相敬如賓。”
  子貴說:“真沒想到大姐是那樣一位好妻子。”
  老周笑,“我早就看好,她思想成熟,生活經驗豐富,對人對事不存幻想,而且經濟獨立,這樣的人怎會不是好妻子。”
  開明笑:“真是佳偶天成。”
  子貴看著他,“出來吃飯也不刮刮胡髭。”
  開明說:“老周伉儷不介意。”
  “這是禮貌,以前你不是最注意儀容嗎?”
  邵令儀解圍,“你都不要他了,還理他的胡髭做甚。”
  子貴忽然認真地說:“當著大姐,我不必打訛話死撐,是許開明另外有人,我不過知難而退。”
  開明不語,一直喝悶酒。
  令儀說:“他哪裏有人,天天坐在辦公室,暗無天日,像在地窖受刑,下了班準回家帶孩子,你嫌他悶是真。”
  “上菜了,”老周說,“來來來,嘴巴不要光用來說話,也需吃吃佳肴。”
  開明挑喜歡吃的挾幾著送酒,忽然掛住兒子,打電話回家問保姆他倆情況,姿勢像個標準母親。
  又賠笑說:“老是放不下他倆。”
  老周說:“一天比一天婆媽。”
  開明搔頭皮傻笑。
  飯後開明送子貴回家。
  子貴說:“你現在是個自由身了。”
  開明說是。
  “為什麽不去找她?”
  開明半晌答:“孩子們還小,需要我倆大量時間,我實在沒有能力應付別的事。”
  “這不過是借口罷了。”
  “不,孩子在我心目中絕對占優先權。”
  “她與吳日良分開了,也是一個人,這該是好機會。”
  開明看著窗前,“子貴,那一次,我出差到倫敦,你因懷孕急召我回家,何故?”
  “我當時不慎誤會我倆婚姻還有得救。”
  “我也希望有救。”
  “告訴我,開明,那一天,你是否與秀月在一起?”
  開明麵不改容,“不,我是一隻孤獨鴿子。”
  車廂裏沉默了。
  到了家,子貴在下車時心平氣和地說:“開明,刮一刮胡髭,換件襯衫,你會像新人一樣,去,去找她。”
  開明在電光石火間忽然明白了,“你可是要結婚了?”
  子貴點點頭。
  開明看著她,“我真笨,當然,你會是一個最好的伴侶,思想成熟,生活經驗豐富,對人對事不存幻想,而且經濟情形大好,這樣的人怎會不是好伴侶。”
  子貴不語。
  “祝福你。”
  “或許,你會讓孩子們來觀禮。”
  許開明舉起手,“不可能,孩子們免役,我不想他們看到親母披婚紗與別的男人舉行婚禮,不用妄想我會豁達到那種地步。”
  子貴低頭,“你說得對,孩子們有他們的生活。”
  “很高興你同意我的觀點。”
  他推開門讓子貴下車。
  回到家中第一件事就是到臥室去看孩子。
  把他們的頭發撫上去,看到小小飽滿的額頭,熟睡的小身體蠕動一下,許開明想,以後還得繼續努力減少應酬陪伴他倆。
  子貴那麽喜歡孩子,她又有能力,將來想必更添多幾個孩子,叫她抽時間出來恐怕更難。
  正沉吟間母親起來了,在他身後問:“子貴沒上來?”有點失望。
  “今晚她特別累。”
  “孩子們找媽媽呢。”
  開明隻得賠笑。
  許太太說:“真不明白你倆是怎麽離的婚,許多在職夫妻還不如你們那樣互相關懷。”
  “我們曾經深愛過,不想蒙騙對方,故此沒采取虛偽態度。”
  “過兩天我要回去照顧你老父,你又落單了。”
  “媽,過幾年待大弟小弟稍大,我把他們送到你處讀書。”
  “真的?”許太太大喜,“那我是因禍得福了。”
  “這次回去,你替他倆報名讀私校。”
  許太太聳然動容,“啊,事不宜遲,溫哥華私校現在輪候時間長達兩年。”
  忽然之間,許太太有了精神寄托,不再彷徨失落,笑著回房去。
  許開明又撿起思緒:誰娶了子貴等於與邵家建立關係,邵富榮這幾年財宏勢大,邵了貴後台堅強,那姓方的一定經已調查清楚。
  開明歎口氣,子貴當然不乏追求者,社會至現實勢利,誰會介意她的過去。
  時間過得飛快,一早起來,晃眼中午,轉瞬黃昏,忽爾一個星期,不知怎地,日曆又翻到盡頭。
  大弟與小弟要到三歲才會說單字表達意思,開明與子貴分頭著急,看遍專科醫生,待四歲能說簡單句子,他倆才放下心事。
  子貴摟著兩個大頭落淚道:“吃虧,真正吃虧,同你們爸爸一樣愚蠢。”
  她並沒有再懷孩子,同邵令儀說:“兩個己是一輩子的事,再不能分心。”
  孩子們過了四歲即將被送往溫哥華。
  “與祖母一起生活好嗎?”
  他倆抱住爸爸的大腿吃手指不語。
  子貴有點困惑,看住孩子,“真不似英才。”
  “沒問題,”許開明咧嘴笑,“周家信會在溫埠開設寫字樓,派我駐加,是不是,老周?”
  老周溫和地答:“為你,任何事。”
  這幾年許開明對孩子的貞忠感動每一個人。
  “來,老周,讓我倆到溫埠去分一杯羹。”
  “去吧去吧,一天上班六小時足夠,尚餘十八小時帶孩子。”老周如此取笑他。
  “不,孩子交給父母,我可以替公司做開荒牛。”
  周家信有點感動,“真的,開明,真的?”
  於貴沉吟,“可惜以後我看孩子不方便。”
  邵令儀忽然拿出做大姐的樣子來,冷笑說:“你若那麽戀戀幼兒,就不必離婚。”
  子貴惱怒,“同你這等盲塞的人有理說不清,你懂什麽,周家信侍你一條心。”
  邵令儀歎一口氣,“開明,孩子們需要一個可靠穩定的環境,同祖父母生活最理想不過。”
  開明說:“會議結束。”
  子貴靠在牆角有點沮喪,開明走過去想說幾句話,像多謝你允許我將孩子帶走之類,可是講不出口。
  子貴感慨說:“真沒想四年過得那麽快,孩子們又長得高大,六歲大外套都可以穿得上。”
  “將來可能有一八○公分高。”
  “勝過你。”
  開明有一絲安慰。
  “本來一直想生一對女兒,老了父母有個伴。”
  開明說:“也總得有人生男孩子。”
  旁人眼中,他倆像是根本沒有離過婚。
  周家信隻覺得二人敷衍工夫都好到巔峰,但是那是用來對付外人的,他倆卻用來應付對方。
  周家信說:“開明,你送子貴。”
  子貴答:“我不用人送。”
  周家信笑,“就讓他送你一程吧,如今男人還可以為女人做些什麽?衣食住行都不勞別人操心,收入高過我們多多,男人也隻得假細心一番,表示尚有存在價值,去,開明。”
  開明笑著取過外套,“遵命。”
  邵令儀卻詫異,“老周,你緣何唱起男人的哀歌來?”
  開明偕子貴下樓。
  子貴忽然說:“要去喝杯咖啡嗎?”
  “我陪你。”也許,她有話要說。
  坐下來,子貴叮囑說:“孩子們的衣服我會帶來,千萬別穿藍、灰、白以外的顏色,他們能喝牛奶,別給太多糖吃一一”
  開明安慰道:“放心,一定快高長大。”
  子貴沉默。
  過半刻問:“你沒有去找她?”
  開明低下頭。
  “為何不去找她?”
  開明想一想,“她不會做背叛你的事,她說家裏那麽多人,就數你對她好。”
  子貴笑了,笑聲有點無奈,卻沒有諷嘲之意,“一切已經過去,還說來做甚。”
  “她覺得落難之際,隻有我們打救她。”
  子貴勸道:“別聽她的,她何需任何人幫忙。”
  “那你也把她估計過高了。”
  子貴歎口氣,“一個人愛另一個人,總覺得那人特別弱小可愛無助。”
  開明微笑,“我們又恢複無話不說了。”
  “若真的相愛,就不必理會其它。”子貴像喃喃自語。
  開明垂下頭。
  “別讓時間在指縫流過,去,去找她。”
  “子貴,你真的認為我應當去?”
  “不過先得收拾一下體重儀容。”
  開明笑了,子貴喚人結帳。
  她說:“開明,祝我幸運。”
  開明有點詫異。
  子貴解釋:“一段婚姻最需要的是運氣。”
  開明看著她,“這幾年來你頭頭是道,得心應手,想一樣得一樣,生意又蒸蒸日上,我想你正鴻運當頭,一切水到渠成。”
  子貴聽了極之高興,一點不發覺許開明一番話似街邊擺檔混飯吃的算命先生。
  “真的,開明,真的?”
  開明雙眼潤濕,“子貴,本來我應該照顧你一生。”
  子貴毫無芥蒂地笑,“開明,”她拍拍他肩膀,“你看住自己就很好。”
  她在酒店門口叫了車子就走。
  開明連送她的機會都沒有。
  要整頓儀容也不是那麽容易的事。
  這些日子來孩子吃什麽他吃什麽,兩名幼兒嗜吃花生醬加果醬夾麵包,那種食物一個月能把人吃胖一公斤,有空他跟著兒子不是嚼嗜哩豆就是吃橡皮熊糖,許開明知道他超重。
  他帶著孩子及保姆一起上路,飛機上仍然忙得團團轉。
  許開明與邵子貴是那種如無必要不帶幼兒上飛機的人,也不認為孩子們到處跑有何時髦可言,相反而言十分受罪。
  等孩子們入睡,他才有機會用餐。
  漂亮年輕的侍應生把他帶到一排空位,殷勤招呼,然後有意無意問:“孩子母親呢?”
  開明不欲惹麻煩,隨口說:“她會來飛機場接我們。”
  那標致的女郎收斂了笑臉。
  過海關正排隊,工作人員引他到前打尖,不消十分鍾便順利過關。
  開明怕父母未來到,可是一抬頭已看到他們,老父頭發似更稀疏,他前去緊緊握住父親的手,另一手抱著幼兒。
  保姆抱著大弟與許太太會合,那祖母忙問:“行李呢?”
  “一切現買。”
  許老先生說:“對對對,上車吧。”
  一輛七位麵包車駛過來,車門打開,一個梳馬尾巴的年輕女郎跳下車來笑著說:“孩子先上,老人家隨後,保姆,座位上籃子裏有水果餅幹,這位是許開明君吧,我叫馮喜倫,是許老伯的鄰居。”
  許開明見她如此磊落,樂得受她指揮,大家上了車,她關好車門,才上司機位。
  孩子們醒了,一會兒要這個,一會兒要那個,幸虧馮小姐車廂像個臨時住家,式式俱備,玩具,飲料,糖果齊全,連保姆都嘖嘖稱奇。
  許開明開始眼困,閉上雙目,頭靠在車窗上,打瞌睡,雙耳忍受孩子們炮轟,奇怪,四年來的訓練,使他在任何情況下都可以偷偷睡一覺。
  大兒小兒與弟弟不同的地方是,弟弟文靜得多,許多次,進得房去,開明都看見弟弟小小個獨自坐在電視機前,聞得身後有聲會得轉過頭來一笑,像個活娃娃。
  開明驀然醒來,看到孩子一臉巧克力醬,呻吟一聲,假裝暈厥,許太太笑著搖他,“喂,起來幫忙。”
  一家人下車後車廂裏全是廢紙垃圾。
  他向馮小姐致謝:“打擾你了。”
  “啊不妨。”
  “馮小姐讀書還是做事?”
  “我在家父寫字樓打雜。”
  開明頷首,“發展家庭事業最好不過。”
  馮小姐笑,笑笑,“呆會見。”
  保姆忙著替孩子們洗澡。
  許開明到臥室一看,真是什麽都準備好了,孩子們好不幸運,祖父母這樣有能力。
  他靜了一會兒,撥電話到子貴處。
  “到了?孩子們可聽話?可有哭叫媽媽?”
  “在園子裏玩耍呢。”
  “你好嗎?”
  “還不知道,希望會習慣,一時間隻覺空氣十分清冽,人情味好不濃厚。”
  “開明,我要去上班了。”
  “好,下次再談。”
  開明掛上電話,許太太進來說:“我叫保姆去休息,此處由我接手,你適才同子貴說話?”
  電話鈴響,許先生說:“開明,找你。”
  開明滿以為是周家信,卻得到個不大不小的意外。
  “我是邵令侃,令儀關照我找你。”
  “邵兄,長遠不見,好嗎?”
  “出來喝一杯。”
  “你說時間地點。”
  當下約好下午見麵。
  開明一時沒想到他也在溫埠,隻覺突兀。
  聽說他與秀月一起,不知這次她在不在。
  竟一夜沒睡好,半夜孩子醒來,他連忙過去查看,大弟伏在枕上飲泣,“媽媽,媽媽”,開明緊緊抱住他,接著許太太也來了,拍孫兒背脊。
  天刹那間亮了。
  翌日替孩子辦好入學手續,把他們送入幼兒園。
  他去赴邵令侃的約會。
  一見到邵某,許開明不禁喝一聲彩,這才是個人物:容貌端正,打扮得恰到好處,衣著合身時髦,卻不浮誇花巧,態度熱忱,一見到開明馬上站起來。
  “我爸和我妹異口同聲叫我看看你。”
  開明拱手,“多多照顧。”
  看他左右,不見有女伴。
  “邵兄你來了多久?”
  “有一年了,”邵令侃答,“家父看中了這裏的地皮。”
  “也已經漲足了吧?”開明有點懷疑。
  “很難說,”他笑,“七十年代港人也那樣想,可是以後又漲上十倍。”
  “此處地大。”
  “但是交通方便,靜中帶旺的住宅地皮卻不多。”
  “你是來做買辦?”
  邵令侃呼出一口氣,“在家我不得寵,故刺配邊疆。”
  “我聽說邵先生非常喜歡你。”
  邵令侃笑,“不過遠有遠的好處,將在外,馬虎點也交得了差,不過,確是讓兩個妹夫比下去了。”
  許開明連忙欠身。
  這時他們身後出現一名洋女,天然金發,高挑身段,穿大紅緊身裙,手搭在邵令侃肩上,在他耳畔說了幾句話,他並沒有介紹她,想必這種女伴常常換,兔親戚記住芳名,她投下一個笑容又走開……
  開明忍不住問:“你仍然獨身?”
  邵令侃笑笑,“單身漢做慣了,千金不易。”
  “可是我聽說一一”
  “貝秀月?我已經罷乎了。”
  開明衝口而出:“為什麽?”
  “一則父親說,名義上,她同子貴一樣,是我妹妹。”
  “可是你倆半絲血緣也無。”
  邵令侃答:“但華人想法不同,不好向親戚交待。”
  “一則呢?”
  邵令侃十分感慨,“要是我真豁出去,家父亦無可奈何,可是秀月這個人,難以捉摸,我連一成把握也無,就徹底犧牲,未免不值。”
  開明不出聲。
  “我們約會過十來次,卻根本不知她想什麽喜歡什麽,我老覺得她神思不屬,即使精神好的時候也冷冷地等我施盡百寶去襯好她,開明,人活到一定年紀多少有點自愛,我為自己不值,這樣下去,即使結婚,又有什麽快樂?”
  開明低下頭。
  “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開明點點頭。
  邵令侃略黨安慰,“於是我知難而退,同自己說,放棄吧,邵令侃,在她眼中,異性均是糞土。”
  許開明笑了,用手旋轉咖啡杯。
  邵令侃用乎搔搔頭,“可是我始終不能忘記她,開頭,以為那是她長得美的緣故,可是不,你看洋女,均大眼高鼻小嘴,雪白肌膚,身段美好,可是不難把她們丟在腦後。”
  說到這裏,十分困惑,雙目看在遠處。
  邵令侃說下去:“秀月有一股耐人尋味的神情,像一個謎,我好想破解,可是兜來兜去,不得要領,驀然驚心,她是一個令你虛耗一生的女人,所以我不後悔我的選擇,畢竟一個男人還有許多其它的事要做。”
  邵令侃語氣無限惋惜。
  許開明沒想到大舅會對他傾訴心事:
  那洋女回來了,身上衣服已經換過,手上拎著大包小包,顯然在附近商場甚有收獲,她笑靨如花地吻邵令侃臉頰,到另外一張桌子坐下。
  開明識趣地笑說:“我們再聯絡吧。”
  “開明,看到秀月替我致意。”他歎口氣。
  開明一怔。
  邵令侃是聰明人,立刻問:“你不知道她住在灰點?”
  許開明笑,“都來了。”
  “可不是,全世界華人設施最齊備的西方都會,也數是這裏了。”
  開明與他握手,隻見那邊媚眼一五一十拋向邵令侃,小小投資,即大量回報,這才是生意眼。
  開明向他道別,回到停車場,隻覺腳步有點浮。
  他把車子駛到灰點,看著浩瀚的太平洋,直到黃昏。
  他知道她與他看著同一個海。
  車子裏電話響了。
  “開明,”是他母親,“孩子們找你。”
  許開明如大夢初醒,駕車回家。
  接著一段日子,開明為新辦公室奔走,轉瞬三個月過去,子貴趁寒假過來看孩子們。
  “住什麽地方?”開明問她。
  “秀月處。”
  開明低下頭,姐妹倆己和好如初。
  “你沒去過她家?”
  “我沒同她聯絡。”
  “來,我帶你去參觀。”
  車子駛進西南海旁大道,再轉入幽靜內街,停在一座大宅前。
  子貴說:“兩畝半地,主宅仍在裝修,她與管家住工人宿舍,那裏也有四個房間。”
  開明不語,這當然不幹山本或是吳日良的事,這是另外一筆帳。
  子貴看開明一眼,“當地有本好事的英文雜誌做過調查,列出溫埠頭二十名豪宅,秀月這間是第三名。”
  開明說:“奇怪,每個城市都有這種三八的刊物。”
  子貴笑答:“天下烏鴉一樣黑。”
  秀月站在大門口等他們,怯生生,天氣已經相當寒冷,她卻沒披大衣,隻穿灰色凱絲咪毛衣與緊身褲,雙臂抱在胸前,瑟縮不已。
  子貴笑道:“快進屋去。”
  “在那邊。”
  工人宿舍一如一般花園洋房大小。
  管家端出下午茶來。
  許開明站得遠遠,看著秀月,她頭發束腦後,臉上沒有化妝,容顏異常秀麗,但正如邵令侃所說,異性為她著迷,卻還不為她的美貌,多年不見,她嬌慵如昔。
  隻聽得她抱怨:“買不到好蛋糕,均太甜太甜,甜得發苦。”
  半晌開明說:“邵令侃問候你。”
  秀月嗤一聲笑,“他像不像邵富榮?一個印子印出來,本來小生意也毋須如此庸俗,他家最特別。”
  許開明這才知道邵令侃決定退下去的原因,再糾纏也沒有希望,知難而退是明智之舉。
  子貴這時發覺秀月胸前有一條極細的白金項鏈,墜子是一顆晶光燦爛的碩大心型金鋼鑽,她詫異問:“這是誰的心?”
  秀月雙腿盤坐在沙發上笑答:“某人。”
  子貴納罕,“一顆心交給別人懸在半空,不難過嗎?”
  秀月立刻說:“當然不是真心。”
  子貴嘩哈一聲笑出來。
  用完茶點,子貴改變主意,決定到許家下榻,方便接近孩子。
  她到臥室去撥電話。
  秀月忽然問:“那日在人工湖畔,你為何不上來招呼?”
  開明驀然抬起頭,“你知道我在身後?”
  秀月點點頭。
  “我等你叫我。”
  秀月卻說:“我卻等你過來。”
  兩個人都無可奈何地笑了。
  秀月問開明:“你為何不多走一步?”
  開明坦誠地答:“我沒有信心。”
  秀月不語。
  開明也問:“你為什麽不回頭看我?”
  秀月長長歎息,“回頭看?要是我打算與兩個孩子共同分攤你的時間,我會回頭看,要是我有把握主持一頭家,我也會回頭看,要是我願意洗心革麵,我更會回頭看。”
  開明知道這是她真心話。
  秀月笑了,“我可以奉獻什麽?我不學無術,身無長處,我不敢回頭看你。”
  子貴出來了,“在說什麽?”
  秀月伸一個懶腰,“在說我除了睡懶覺喝老酒什麽都不會。”
  子貴驚訝,“有那樣的事嗎,也許你會的。我們都不會,才能有如此享受。”
  秀月不再言語,她聽得出子貴語氣中諷刺之意。
  子貴拎起行李,對開明說:“我與媽說好了,”她仍管許太太叫媽,“她說房間片刻即可準備好。”
  秀月隨即道:“希望你有一個愉快的假期。”
  她送他們到門口。
  開明說:“回去吧,外頭冷。”
  秀月披上一件灰藍色絲絨大衣,“我散散步。”
  “這件外套不夠暖。”
  話還沒說完,眼前忽然飄起零星的雪花,那點點飛絮沾在秀月頭發上,更襯得她皎潔的麵孔如圖畫中人,外衣的確不夠厚,她卻不理那很多,對開明說:“回去吧,孩子們在等。”
  她卻朝草地另一端走過去。
  風吹過來,大衣鼓動,無限動人。
  開明看著她朝亭子走過去。
  子貴響號催他了。
  開明上車,看到子貴正在戴絨線手套,“天轉涼了,孩子們夠冬衣沒有?那可是要穿滑雪裝的。”
  雖然是一模一樣的五官,卻越來越不相似,根本是南轅北轍兩個人,可是怎麽能怪子貴呢,她是個母親,原應瑣碎嘮叨,不然誰來照顧孩子生活細節。
  車子駛出私家路,尚看到秀月一點點大的身型站在遠處朝他們招手,這時,地上已積有薄薄一層白霜。
  子貴忽然說:“看,像不像林中仙子?”
  開明默默點頭。
  “所以,這些年來,她也不老,不是不食人間煙火,而是吸盡人間精華。”
  這都是事實,開明把車子駛出華廈。
  回到家裏,看到大兒小兒穿著厚厚冬衣在園子裏奔走玩雪。
  子貴笑,“媽真好,已經替他們置了冬衣。”
  孩子們看見媽媽,一齊歡呼撲上來。
  開明想,子貴是馬大,秀月是馬利亞,上帝鍾愛閑逸的馬利亞,而對勞碌的馬大說:“馬大馬大,馬利亞已得到了上好福分。”可是,秀月是犯罪的馬利亞,開明垂頭。
  他幫子貴拎行李入屋。
  把箱子在客房裏放好,子貴也跟著進來,一層層把厚衣脫下,手套擱在床上。
  開明看著手套,無動於衷,一點不覺吸引。
  “我在想,”子貴站到窗口去,“倘若那一次,我聽從母親的忠告,拒絕收留秀月,不讓她進門,我與你,今天是否還可以在一起呢?”
  開明見是那麽慎重的問題,頓時靜靜坐下來,思索片刻,回答道:“會。”
  子貴笑,“我想也是,因為你會一直誤會我就是她,至多認為我越老越現實,可是,沒有比較,你也不會失望。”
  開明抬起頭,“有時,我又認為不。”
  子貴頷首,“漸漸你無法容忍我的圓滑現實,終於也是要分手。”
  “子貴,對不起。”
  子貴微笑,“但是你曾經深愛過我。”
  開明說:“啊是,子貴,不能更多。”
  “你看我,”子貴笑了,“說起這種話來,我得沐浴休息了。”
  開明退出房去。
  有電話打進來,開明問:“哪一位找邵子貴?”
  “我是她丈夫。”對方十分客氣。
  開明不便多說,立刻把電話接進客房。
  接著兩個星期,子貴天天盡責接送放學,帶孩子逛遊樂場、科學館,隻字不提工作。
  公司裏有電話來,也能瀟灑地在一旁說:“我不在,”對方聽見,說:“她明明在旁邊,”開明如此答,“她說她不在。”佩服子貴工夫又進一層。
  子貴這樣說:“絕對不是沒有我不行,而是反正我在,不煩白不煩。”
  許太太挽留她,“子貴多住幾天。”
  “媽媽,複活節我再來。”
  許太太真把子貴當女兒,“子貴,那人對你好嗎?”
  “很好,媽,他是我生活上夥伴,不相愛有不相愛的好處,實事求是,不動心,不傷心。”
  許太太頷首,“那是說你爸與我。”
  許老先生嘩哈一聲叫起來,“什麽,你不愛我?”
  這是子貴的看家本事,她永遠能夠把在場人士哄撮得高高興興,身分多尷尬不是問題。
  離開溫埠,子貴直接到舊金山去見那人。
  自飛機場回來開明去接放學,發覺鄰居馮小姐也在校門口。
  馮小姐迎上來笑,“許伯母托我來接大弟小弟。”
  “你時常做義工吧?”
  馮喜倫笑,“許伯母付我工資。”
  “什麽,”開明大吃一驚,“怎麽付得起?”
  馮喜倫說:“開始時我才念高中,替許伯母做跑腿,賺取零用,一直到現在。”
  “家母真幸運。”
  “你們真客氣。”
  馮喜倫天真熱情,活脫是名土生。
  “在加國出世嗎?”
  “九個多月來報到,算是土生。”
  “喜歡加國嗎?”
  “我沒有選擇,我隻得一個國,一個家。”
  正想深入討論,校門一打開,孩子們一湧而出。
  開明一看兩個兒子,“嘩,怎麽全身全頭是泥巴?”大吃一驚。
  馮喜倫見怪不怪,“一定是踢泥球來。”
  把孩子們載回家,保姆忙著幫他倆洗刷,他倆光著身子滿屋跑,幸虧馮小姐在一旁幫手。
  許氏伉儷到朋友家打橋牌去了。
  開明做了茶點出來招呼馮喜倫。
  馮小姐穿著便服,十分灑脫,取起三文治便吃,食量奇佳。
  “今日放假?”
  “是,努力爭取,才有一天半假期。”
  許開明好奇,“請問你家做什麽事業?”
  馮喜倫答:“你知道海旁的環球酒店?”
  “知道,規模不大,可是招呼周到,房間常滿。”
  “那是我父親與叔伯的生意,我在櫃台工作。”
  啊原來如此。
  正在攀談,許太太先由朋友送回家來。
  看到開明與馮小姐談得好不高興,又後悔早回。
  果然,喜倫看看手表道別。
  在門口她說:“三文治十分可口,有股清香,青瓜切得夠薄,是你做的?”
  開明點點頭,“改天來吃我做的司空餅。”
  “一定,下星期今日可好?”
  “不見不散。”
  馮喜倫離去後,許太太說:“土生子單純熱誠,十分可愛。”
  “是,不知怎地,煩惱少好多。”
  “你不會嫌他們粗淺吧?”
  “怎麽會,那種純樸是極之難得的。”
  “我看著喜倫長大,她前年才除下牙箍,小孩子大得真快。”
  “是嗎,”開明說,“我卻希望快快看到大兒小兒結婚生子,你好做太婆。”
  許太太嗬嗬笑起來。
  許開明忽然問:“媽媽,你怎麽看我離婚?”
  許太太答:“無論怎樣,我都支持你。”
  一想,支持兒子離婚好似是極之荒謬的一件事,可是事實上她的確支持他。
  她補了一句,“你一定有不得已之處。”
  “謝謝你母親,謝謝你。”
  到了約會那天,許開明把胡髭刮幹淨,換上新襯衫,去敲芳鄰大門。
  馮喜倫出來應門,也打扮過了,粗眉大眼,別有風情,她穿一件長大衣,看不到裏頭的衣服。
  開明笑說:“你好像知道要到什麽地方去。”
  “是,跟我來。”
  這一點活潑感染了許開明,他跟著她走,她手勢敏捷地自車房開出一部吉普車,開明跳上車去聽她擺布,這還是他第一次不用做勤務兵。
  在這個城市做男人好像比較容易,女性尚未被寵壞,不用男人伏在地下膜拜。
  車子駛出市區,在一間戲院門前停下,“到了,請下車。”
  看電影?可是推門進去,卻發覺別有洞天,許開明笑出來,真不相信還有這樣的地方存在,原來小戲院已被改裝成一家跳舞廳,樂隊在台上演奏,人客三三兩兩起舞,燈光明亮,侍者來回穿梭招待茶點。
  馮喜倫買了門券,脫下大衣交接待員,神氣活現地說:“請來跳舞。”
  開明大樂,“我不會跳。”
  “我教你。”
  “太好了!”
  他們挑側邊一張台子坐下,開明這才發覺人客以銀白頭發的老先生太太為多,他們終於賺得閑情,前來輕鬆一番。
  這時樂隊奏出《田納西華爾茲》,許開明知道這是父母年輕時的名曲,興趣盎然,馮喜倫暗示他邀舞。
  他站起來,咳嗽一聲,“小姐可否一一”
  話還未說完,喜倫已笑答:“我至愛不過。”
  她站起來轉一個圈,原未穿著一條花蓬裙,旋轉之下,裙裾揚起,十分奪目。
  開明隻跟母親學過跳舞,早已忘記大半,可是絕不願放棄輕鬆的機會,帶者喜倫下場。
  喜倫長得高大,幾乎與他一般高矮,他們翩翩起舞,兩人均滿麵笑容。
  一曲既罷,其他茶客鼓起掌來,他們朝四方鞠躬謝禮。
  回到桌子,喜倫說:“茶點來了,”歡呼,“有司空餅。”
  那樣簡單廉宜的一個節目,她卻盡情享受,無比快樂,許開明深深感動,做人就應該這樣,不枉此生。
  喜倫接著又與他跳了好幾隻舞,快慢兼收,可是開明已經出了一身汗,他感慨地想,又活轉來了。
  不由得訴苦,“老啦。”
  沒想到喜倫安慰他:“中年人能這樣已經很好。”
  開明啼笑皆非,什麽,三十出頭已是中年?不由得不服氣,“你幾歲?”
  “二十三歲。”
  可不是,比人家大十年以上。
  “喜倫,我們真得常常出來才是。”
  “我讚成之極。”
  燈光轉暗,色士風如怨如慕,如泣如訴。
  開明歎口氣,“我最想吹奏這隻樂器。”
  “現在學也未遲呀。”
  開明笑,“學會了就不再有任何遺憾,那樣,餘生可抱怨些什麽才好?若無怨言,生活未免乏味。”
  馮喜倫嗤一聲笑出來。
  “你不懂得?這便叫作代溝。”
  喜倫卻化繁為簡:“離婚男人通常內心不忿。”
  開明一怔,一般人都愛拿失婚婦人來做題目,總是沒想到離婚也是兩個人的事,每一個離婚女人背後,必定有一個離婚男人,馮喜倫顯然很清楚這一點。
  開明低下頭來。
  喜倫說:“我開罪了你?”
  “不,你提醒了我。”
  “仍然傷痛?”
  “不,已經沒事,你不必小心翼翼。”
  喜倫笑,“我不懂收斂,母親老嫌我鈍手笨腳,粗聲大氣,說我活脫似加仔。”
  開明不以為然,“你確是加籍人士。”
  “你幫我?”喜倫大悅。
  “當然。”
  “謝謝你許開明。”
  他們離開跳舞廳,街上下雪,開明解下圍巾替喜倫係上,喜倫欣喜莫名。
  許開明再麻木,也知道這個妙齡女子對他有好感。
  “讓我來駕駛。”
  回程中他倆訂好下星期的約會。
  開明自後門入,剛想上樓,聽見客廳有人說話。
  一一“他們去跳舞?”
  “是呀,喜倫那樣告訴我。”
  是兩位太太的聲音,一位是他母親,另一位,可以猜想,是喜倫的媽媽。
  開明坐在樓梯間,進退兩難,為免尷尬,還是暫不露麵的好。
  外頭的對白繼續。
  歎息:“開明很寂寞,婚姻這件事……現在回家來,我比較放心,喜論會不會喜歡他?”
  “喜倫整天提起他。”
  “可是,開明已經三十二歲。”
  “暖,這算什麽,我有沒有和你說,阿馮比我大十一年,他很照顧愛惜我,一個人總要到那個年紀才知道要的是什麽。”
  開明坐在梯間微笑。
  馮太太又說:“倒是喜倫年輕粗淺,望你們包涵。”
  “唉呀。哪裏哪裏,如此客氣,折煞我們。”
  “孫兒呢?”
  “你放心,馮太太,這兩個孩子我會照顧,毋須喜倫操心。”
  “不不,喜倫非常喜歡孩子,大概是得了我的遺傳。”
  開明忍不住笑。
  這兩位太太差些沒交換聘禮及嫁妝。
  他輕輕站起來,故意開關後門,製造聲響。
  果然,許太太說:“回來了。”
  開明手插在褲袋裏,滿麵笑容走迸客廳。
  “媽媽,馮太太。”
  馮太太眉開眼笑叫一聲開明。
  開明有點感動,馮太太真開通,沒嫌他是個離婚男人。
  不消片刻,她告辭回去了。
  母親訕訕地看著他不語,開明忽然流淚,“媽媽。”他握緊她的手。
  許太太輕輕說:“你有什麽委屈盡管說出來。”
  可是孩子們醒來了,自動下床找人,午睡後小臉可愛地紅咚咚,開明不由得笑了,他們已經長得比弟弟大,許家的遺憾也得以平反。
  翌日在後園陪孩子玩雪,開明不知怎地踩了個空,跌在花槽裏,扭到足踝,痛得怪叫。
  脫下靴子一看,已經腫起,開明大叫要去醫院,“打九一一叫救傷車。”
  許太太倒鎮靜,撥完電話,說:“救傷車馬上來。”
  來的卻是馮喜倫。
  許開明蠻不好意思,“怎麽麻煩你?”
  大兒拍拍喜倫肩膀,喜倫轉身聽他要講什麽。
  大兒笑嘻嘻說:“爸爸嚎哭,爸爸叫痛。”
  開明辯曰:“沒有的事。”
  “來,我陪你去醫院。”
  她不費吹灰之力扶他上車。
  開明汗顏,自覺無容身之處。
  檢查過醫生說並無大礙,囑咐敷冰,服止痛藥,多休息。
  喜倫一直在身邊。
  開明心想,足踝那樣隱私之處都叫她看過,以後再也脫不了身。
  她把他送回家,熱了雞湯,端給他喝。
  窗外仍然大雪紛飛,在這個時刻,許開明忽然覺悟,過去歲月一去不複回,他也隻得努力將來了。
  喜倫的背影非常健美,肩寬、腰細,呈一個V字,正是時下模特兒身段,悅目之至。
  開明閉上眼睛,雙目潤濕。
  “唏,”喜倫打趣他,“不至於痛得要哭吧。”
  他睜開雙目,看著年輕的她,“你知道什麽?你懂得什麽?”
  喜倫笑,凝視他,“比你想象的要多許多。”
  他忽然握住她的手,把臉埋在其中。
  他未痊愈,倒是雪先停。
  積雪要好幾天才融化,兩個孩子也知道雪人遲早會得在太陽公公的熱情下消失,戀戀不舍。
  拄著拐杖,開明來往家與寫字樓全靠喜倫幫忙。
  他對她說:“少年時打球扭傷了腳,過一天便無事,照樣健步如飛,如今不曉得怎麽搞的。”
  喜倫微笑地給他接上去:“老了。”
  開明有點汗顏,人家不負責任起來總是怪社會,他卻心安理得賴年歲高,喜倫一句話點破了他。
  那天下午,他發奮圖強,扔下拐杖,慢慢一步步走下樓梯,又再走上來,如此來回十數次,已覺神清氣朗,他痊愈了。
  兩個孩子開口,全部英語對白,許太太著急,“怎麽辦,怎麽辦,這算是哪一國的人呢?”
  開明不語。
  “喂,開明,你是孩子的爸,你想想辦法呀,怎麽光是傻笑?”
  開明真心一點也不覺煩惱,搔搔頭皮,“是華裔加人嘛。”
  “央喜倫來教,喜倫會中文。”
  “媽,這是長年累月的事,不好煩人,我替他們找個老師便是。”
  “喜倫中文程度還真不賴。”
  “是嗎,”開明納罕,“可是她從來隻與我說英語。”
  “你根本沒有去發掘人家的優點。”
  說得也是,對於喜倫之事,開明從來不加細究。
  許太太說,“中國人總要講中文。”
  “持加拿大護照,當然是加國人。”
  “那祖宗是華人呀。”
  開明想一想,“五胡亂華,滿清又統治百餘年,血統也許並不是那麽純真。”
  許太太為之氣結。
  “媽。”開明握住她的手,“我們有時候快樂,有時候不,可是從來不是為著懂什麽或是不懂什麽,不過,如果這件事令你煩惱,我會設法幫你解決。”
  “幫我?”許太太啼笑皆非,“怎麽變成幫我了?”
  “孩子是你的孫兒嘛。”
  許太太道:“我去同喜倫說。”
  一日許開明下班回來,看到喜倫與他母親站在紫藤架下聊天。
  初春,尚有涼意,喜倫卻已披上紗衣,裙裾上印滿了淡藍與淺紫色碎花,站在花架下,出塵脫俗,宛如安琪兒。
  見開明的車子駛近,她們揚手招呼。
  開明停車。
  許太太訝異問:“怎麽這個時候忽然回來?”
  開明莞爾,“我一路心驚肉跳,故回來查查有無人講我壞話。”
  誰知許太太承認,“你靈感不錯,我們的確在說你。”
  開明問:“說我什麽?”
  他順手摘下一串紫藤,幫喜倫別在發腳。
  然後他說:“我還有急事回公司去。”
  隨即駕車離去。
  許太太奇道:“他回來幹什麽,為何又匆匆走開?”
  喜倫微笑,“也許隻是回來換件襯衫,見我們說他,不好意思起來。”
  “喜倫,隻有你弄得懂他。”
  “剛才我們說到何處?”
  “對,兩個孩子學中文的事一一”
  這時,許開明的車子已經駛遠。
  他知道他必需做出抉擇,他加速往海旁大道駛去,不能再逃避,今日一定要麵對現實。
  他的心跳加速,車子像一支箭般射出,直到其他司機杯葛響號,他才逐漸慢下來。
  開了車窗喘息一下,繼續行程,一海鷗乘風飛起,像是撲向他的擋風玻璃,可是刹那間隨氣流滑向一邊,又朝海邊飛去。
  鳥腹潔白,翅膀碩大,十分美觀,開明一直喜歡鳥類,飛得那麽高那麽遠,看透世情。
  車子駛抵豪宅,許開明怔住,女主人分明在籌備一個花園宴會,草地上搭起了淡黃與鴿灰的帳篷,鮮花處處,張燈結彩,服務員正忙碌地穿插工作。
  開明的車子停在一輛食物冷藏車後,工人正把一箱箱的鮭魚抬進廚房。
  大宅前後門大開,眾人隨意出入,根本無人注意到他。
  開明四處張望,大宅終於布置好了,是二十年代的法式裝飾藝術式樣,十分柔靡,有許多水晶及磨紗玻璃,絲絨與絲穗,淡灰色地毯捆著玫瑰紅邊,應該過份誇張,可是客廳麵積實在大,竟覺得恰到好處。
  開明在心中一算,奇怪,這並不是她的生日,她在慶祝一個什麽日子?
  他問一個穿製服的工人:“貝小姐呢?”
  那管家模樣的人,正指揮幾個工人小心搬運鋼琴,挪出空位來不知放些什麽,聞言道:“有什麽事同周太太說好了,小姐沒有空。”
  開明不以為忤,他當然沒有去找周太太,他獨自在大宅內瀏覽,每間房間都陳設得美輪美奐,精致無比。
  世上可以買得到的華麗均應有盡有,卡地亞的無腸水晶鍾,花百姿的百寶複活蛋,印象派畫家的名作,都隨意放著,一點不介意客人順手牽羊。
  許開明是行家,一看就知道這筆裝修費遠遠超過大宅所值,不禁訝異起來。
  他坐在圖畫室一張灰色的絲絨沙發裏發呆。
  好不容易鼓起勇氣,原想與秀月好好一談,可是偏偏遇到這許多閑人。
  他知道她在樓上臥室,可是又不方便找上去,許開明細細思量,不怕,反正來了,不如索性闖上去敲其寢室門。
  圖畫室的一麵牆壁上鑲著鏡子,可是鏡上還有一幅白雪公主後母魔鏡似的捆金邊的鏡子,鏡內人影憧憧,把門外的熱鬧全部反映到室內。
  這時,開明忽然發覺室外一靜。
  他抬起頭來,看到鏡內有一個粉紅色的人影。
  他連忙轉過身去。
  隻見秀月自樓梯間走下來,她穿著一件層層疊疊的半胸晚服,裙裾到地,後幅拖在地上,一轉身,可看到緞子衣料折成一朵玫瑰花模樣,而她整個人變成花蕊部分。
  開明目定口呆。
  她顯然在試穿這件華服,因為身後跟著設計師正在替她用針別起衣料多餘部分,她臉上並無化妝,可是一臉笑靨,顯得嬌美萬分。
  開明看得呆了。
  在他眼中,秀月整個人發出光芒來,四周圍的人與物均變得黯淡萬分,難以辨認。
  而且秀月的身型逐漸高大,終於充塞了大宅客廳整個空間,一顰一笑,烙印似刻在他的腦海裏。
  半晌許開明才清醒過來,他握一握拳頭,清一清喉嚨,正想走出圖畫室去與她打招呼。
  該刹那他看到秀月背後出現了一位男士,他雙手捧著一團晶光燦爛的飾物,輕輕放在秀月的頭頂。
  秀月連忙轉身,這時許開明看清楚她頭頂上戴的是一頂鑽冠,閃爍生光,把秀月一張俏臉襯得似芙蓉花一般。
  那位男士說:“你永遠是我的皇後。”
  秀月笑了,在他臉上吻一下。
  有人端來一張椅子,給秀月坐下試與晚服同色同料的鞋子。
  許開明仍然躲在圖畫室內,全身動彈不得,腳像生了根似,紮在地上,看著客廳裏的景象。
  那位男士年約五六十,頭頂微禿,身段保養得很好,許開明知道他是誰,他的尊容時時在報章財經版上出現,是國際知名的財閥。
  從他滿足的笑容來看,他顯然以擁有這位美女為榮。
  秀月站起來,挽起那位先生的手,散步進花園去了。
  許開明要過一會兒,手腳方能動彈。
  他仍然沒有離開圖畫室,他喜歡這間房裏的鏡子,鏡花水月,其實是現實的寫照。
  忽然有人進來,啪一聲開亮了水晶燈,詫異地說:“你怎麽在這裏?外頭等人用哪,晚會七時正開始。”
  是一位總管模樣的太太在責問他。
  許開明聽見自己問:“今天是什麽日子?”
  那位太太笑,“是李先生同貝小姐結婚的好日子呀,你不是偷酒喝了吧,快,快,客人陸續就來。”
  外頭有人喚她,她忙不迭奔出去。
  許開明緩緩站起來,慢慢走出屋子。
  完全沒有人追究他這個生麵人是誰,由此可知他平凡到什麽地步。
  他穿過花環、帳篷、人群,回到自己的車子旁邊,輕輕開了車門,上車,發動引擎,把車駛走。
  半晌,才回頭,可是大宅隱蔽在樹叢中,隻看到簷角,那是一個香格裏拉,出來之後,就找不到回頭路。
  許開明一直把車駛回家中。
  孩子們奔出來歡迎他。
  許太太詫異問:“你到什麽地方去了?”
  開明不語,做杯熱可可,坐下來。
  “喜倫應允教孩子們普通話。”
  “那多好。”
  “開明,打鐵趁熱,莫失良機,你需要一個家。”
  開明低下頭,“我知道。”
  許太太大喜,“你真的明白?幾時有行動?”
  開明笑了,“今晚我就過去向喜倫求婚,不過,人家要是嫌我是個離過婚拖著兩個孩子的中年人,我就沒法子了。”
  “不會的,我看著喜倫長大,不會的。”
  不知怎地,開明覺得非常疲倦,揉揉眼睛,躺在沙發上。
  “你置了指環沒有?”
  開明已無力氣回答。
  “我拿我那隻給你,鐵芬尼鑲工永不過時。”
  開明半明半滅地聽見母親不住喜悅嘮叨,孩子們小腳咚咚咚奔跑,可是他的精魂漸漸離開他的肉體,飛向別處。
  身邊的聲音漸漸遠去,已與他不相幹。
  他回到老屋,那熟悉的間隔,六十年代的家具,都給他一種奇異的溫暖感覺。
  他看到自己的手腳,非常小,嗬,他又回複兒身,回到老家來了。
  “弟弟,弟弟?”他逐間房間找。
  忽然,走廊滾出一隻七彩皮球。
  開明俯身拾起那隻球。
  一道房門打開,幽暗中走出一個小小人兒,嗬,是弟弟,他臉帶微笑,一隻手指含在嘴內,正看著哥哥。
  開明終於找到了他,開明衝向前,把他抱懷中,“弟弟,”他落下淚來,“我永遠不會讓你走。”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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