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鏡花緣

(2008-09-05 13:31:25) 下一個
  “之洋,醒醒,之洋,醒醒。”
  林之洋在床上轉一個身,歎息一聲,用枕頭壓住頭。
  “之洋,睡覺不能逃避煩惱,之洋。醒醒,我有話說。”
  林之洋呻吟:“別理我,讓我一個人睡在此地爛掉。”
  對方嘻嘻笑,“那你選錯地方了,床上不是爛柯山。”
  林之洋掀起被褥起來,“李時珍,大清早吵什麽吵的。”
  李時珍“嗤”一聲笑出來,“你且看看是什麽時候了。”
  之洋按鈕打開窗簾,剛好看到金紅色夕陽,原來已經是黃昏。
  之洋頹然。
  李時珍的聲音又來了,“之洋,聽我說,我有好計劃。”
  之洋用手捧著頭,“我想移民到別的星球去,可以嗎?”
  “嘖嘖嘖,一次失戀,就把林之洋給打垮了。”
  “你少說一句好不好?”
  之洋揉揉臉,按下私人電腦開關,她好朋友李時珍的臉在熒幕上出現。
  李時珍短發圓麵,一雙眼睛炯炯有神,笑臉活潑開朗,年齡與之洋相仿,約二十二三歲。
  “之洋,振作一點兒。”
  “我不想振作。”
  “你太放縱自己了。”
  “有何不可。”
  李時珍為之氣結,“一個人到了這種地步,夫複何言。”
  之洋攏了攏頭發,打一個嗬欠。
  她看得見時珍,時珍在那邊顯然也看得見她,才說:“昨夜又吸麻醉劑才睡得著?”
  之洋不語。
  時珍冷笑一聲,“連身體都不顧了。”
  之洋別轉臉,她也自覺過分,“可是,我隻是想好好睡一覺。”
  “真沒想到,曾國峰有那麽偉大。”
  “不要再提這三個字,先說說你的好計劃。”
  “你先梳洗,換過件衣裳,我來接你,慢慢聊。”
  “不,時珍,我不想出來。”
  “當給我一次麵子好不好?”
  “時珍,你待我真正不薄。”
  “知道就好,我半小時後來接你。”
  熒幕上的映像消失了。
  房間淩亂一片。
  之洋搔搔頭,去按另外一個鈕召機械人出來打掃,隻聽見機器軋軋聲,她去打開儲物室門,隻見機械人手臂舞動,發出訊號“電池需要更換,電池需要更換……”
  之洋“嘭”一聲踢上門。
  今年真倒黴,大學畢業試考得不理想,分配不到她想要的工作,男朋友曾國峰一聲對不起,轉了工作,另結新歡,她同父母吵了一場,搬出來住,幾個月後,發覺所有親友都遠離她,她臉上恐怕已烙上頹廢青年烙印。
  社會至看不起這種人。
  之洋取起她要的提神藥,剛想吞服,想起好友的忠告,又遲疑地放下,終於到廚房去找咖啡。
  她開啟收音機,想聽聽二○八三年八月二十三號有什麽大新聞。
  門鈴已經響起,“之洋,開門,是我。”
  “我還沒準備好。”
  “不要緊,你先開門。”
  門“刷”一聲打開,李時珍精神奕奕走進來,一見室內淩亂,立刻找機械人,發覺它沒了電池,即時著手修理,一下子做妥,機械人嗚嗚歡呼,開始操作。
  這時,之洋也已梳洗完畢,換上襯衫長褲。
  時珍說:“讓我看看你。”
  之洋攤開手。
  “瘦多了,同曾國峰沒關係,是你自己食無定時,又缺乏運動。”
  之洋懇求:“別再提那三個字。”
  時珍明知故問:“哪三個字,曾國峰?”
  之洋不語。
  時珍溫柔地說:“如今這三個字的發音如毒蛇嘶聲是不是?不要緊不要緊,總有一日,你聽到曾國峰三字,會茫然想,噫,此名仿佛有點熟悉,是誰呀?”
  之洋抬起頭,“多久之後,十年、二十年?”
  “何用那麽久,你太高估你自己了。”
  “多久,嗄,多久?”
  “之洋,這個不說了,你有無興趣跟我去旅行?”
  之洋一聽,立刻搖頭擺手,“我最怕跑天下。”
  “不,”時珍興奮地說,“不用跑。”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之洋狐疑。
  “之洋,我父親旅行去了,現在由我管家。”
  “又怎麽樣呢?”
  “之洋,”時珍手舞足蹈,“我有無同你說過家父那套實驗機器?”
  “有!”之洋想起來,“據說那是一套旅行器材。”
  “對了。”
  之洋瞪大雙眼,“你的意思是——”
  “之洋,讓我們去遨遊四海!”
  “時珍,”之洋的興趣大增,“但是那部機器還在實驗階段。”
  “可是,父親告訴我,他已借它去見過《雙城記》主角瑟尼卡頓。”
  “真的嗎?”之洋瞠目結舌。
  “他不會對我說謊。”
  “他還見過什麽事什麽人?”
  時珍笑嘻嘻,“我們也可以試一試。”
  “不,我不想見西洋小說中主人翁。”
  “那麽,讓我們在目錄中挑中文小說的角色來見。”
  “時珍,我不明白這部機器的運作方法。”
  時珍拍拍之洋肩膀,“來,到我家來,我慢慢解釋給你聽。”
  之洋忽然願意出門,“好,跟你回家看看。”
  李時珍拍手稱好。
  “你父親批準我們用那機器嗎?”
  時珍扮一鬼臉。
  “喂,時珍,他不讓你用你可別胡亂用。”
  “可是,生活是那麽沉悶。”
  之洋忽然明白了,“你是想逗我開心吧?”
  時珍點點頭。
  “時珍,你對我真好。”
  “來,到了我家再說。”
  李家在山上,一條偏僻小路轉下山穀,是一間大屋,建築物分開兩部分,左邊是住宅,右邊是實驗室,屋內有通道。
  時珍的父親李梅竺是著名科學家,他做的題目非常有趣,外界人士稱他為織夢者。
  是,開頭李博士專門研究人類的夢境,然後,他掌握到夢的腦電波。最後,他學習控製這束電波。最近,他利用儀器,可以使電波四出旅遊,那意思是,他叫它們到什麽地方去,它們便會去到何處。
  最終,李博士說,人類不會再做惡夢,他會提供各式各樣的好夢。
  這一切,都由時珍告訴之洋。
  之洋聽說李梅竺博士熱誠好客,和藹可親,富幽默感,一點兒架子都沒有。
  進了李宅,時珍領之洋到實驗室。
  之洋滿以為會看到滿室儀器,成串電燈一亮一滅,忙碌不堪,機械人來回穿梭接受命令,可是那間光亮寬敞的實驗室卻沒有這些道具。
  之洋在舒適的沙發上坐下。
  “氣氛好極了。”
  “是,父親說,無論做什麽,千萬別給人一種腦綻青筋、小船不可重載的感覺。”
  之洋笑了,“姿勢要漂亮,可是這樣?”
  “對,成功後,又切忌躊躇滿誌,洋洋自得,到處找人認同。”
  之洋說:“這更難做到,”她雙目四處遊覽,“機器在哪裏裏?”
  “你正坐在它上麵。”
  “嗬簡直不能置信。”
  時珍說:“自然還有一套戴在頭上的儀器。”
  “就如此?”
  “是,不然你還以為是龐大如中古時代的刑具?”時珍咕咕笑。
  之洋不出聲。
  “你看你,又露出憂鬱的樣子來了。”
  之洋問:“我們如何進入選定的夢境?”
  “來看家父預定的目錄,此刻還沒有完全整理出來。”
  之洋走到電腦熒幕前去。
  時珍一按鈕,目錄出現了,先分世國各地,再以字母次序排列,全部是小說名。
  “咦,為什麽淨是小說?”
  “家父說,本來亦可以安排回到過去去見曆史人物。”
  之洋詫異地說:“為什麽不呢?宋慶齡、阮玲玉,都是我想見到的人物,亦可親身經曆當時實況。”
  時珍笑道:“可是這並不是一部時光隧道機器。”
  “我不明白。”
  時珍想一想,用更淺白的語言解釋:“它不能叫我們回到過去,除非我們將過去寫成文字資料,輸入電腦,作為夢境背景。”
  “啊,我明白了,所有文字記載其實都有作者主觀成分,與曆史總有多少差距。”
  “對了,”時珍拍手,“所以父親索性采用各種小說作背景。”
  之洋問:“全世界的小說都有嗎?”
  “當然不,電腦儲藏不過是家父常看的幾千個故事,喂,何必貪心,從一部精彩小說某章遊覽到某節,已經夠開心。”
  之洋抬頭想一想,“如果到《人猿泰山》一書裏去,會不會有被猛獸追逐的危險呢?”
  時珍小心翼翼答:“我不知道。”
  之洋問:“隻是腦電波進入小說測覽,肉體應當無恙吧?”
  “不如挑本文藝小說。”
  “我從來不喜歡言情小說。”之洋夷然。
  “天下人數你最疙瘩。”
  之洋看著時珍,“照你說,我們的思想去了旅行,肉體則留在實驗室裏?”
  “不錯。”
  “噫,這叫我想起一個故事來。”
  “什麽故事?”
  “八仙中鐵拐李的傳說。”
  時珍啐著笑道:“我長得如花似玉,怎麽會叫你想起一個神話中的爛腳叫化子?”
  “不,他本來是一個相貌俊秀的書生。”
  “對對對,”時珍說,“我在兒童樂園讀過他的故事,他魂離肉身去遊山玩水,家中仆人見他長睡不醒,以為他已辭世,故此將他火葬。”
  “是呀,他回來之際,發覺身體沒有了,靈魂四處飄蕩不是個辦法,隻得托身在一個叫化子的軀殼上。”
  時珍駭笑,“可怕!”
  之洋疑惑,“那時人類已經發明了織夢機器嗎?”
  “也許機器由天外來客帶至,也許情節是說故事人的想象。”
  “我們要小心處理身體。”
  時珍見之洋那樣顧慮,反而十分高興,自從曾國峰離開她以後,她十分頹喪,這還是第一次表示對自己珍惜。
  “我們鎖住實驗室的門好了。”
  “把遨遊的時間縮短一點。”
  “那還有什麽味道,喂林之洋你不是怕吧?”
  之洋跳起來,“我怕?”
  時珍笑眯眯。
  之洋歎口氣,“對於未知,當然有點顧忌。”
  “你不是為失戀痛不欲生嗎?”
  之洋低下頭,“已經好些了。”
  “那麽,讓我們來選旅遊目的地。”
  “我不要到外國人寫的情節裏去。”
  時珍訝異,“那我們就沒什麽地方可去了。”
  “胡說,中文小說世界是一個浩瀚的大海。”
  “我不是指中文小說創作貧乏,而是爸比較少看中文小說。”
  之洋笑了,“我們要見的,最好是女主角。”
  “這不是問題,幾乎所有小說中,均有女主角,《水滸傳》那樣的武俠暴力小說都有女角。”
  之洋“哇”一聲,雙手亂搖,“不不不,千萬不要《水滸傳》,太可怕了。”
  時珍側頭想一想,“真的,誰會要到那本書的情節裏去。”
  之洋稍停,說下去:“我想向書中主角請教,失戀後自處之道。”
  時珍一愣,沒想到之洋還懷有目的。
  “恐怕她們自身難保。”
  之洋感慨,“誰會想到夢境都可以指定。”
  “記住,再複雜的夢境都是短暫的,腦部活動與時間空間無關,思維來去一如閃電。刹那間上至蒼穹下至碧落,環遊整個宇宙。”
  之洋笑問:“回不來了怎麽辦?”
  時珍也笑,“那就希望是流落在一本好小說裏了。”
  “真是,若是一本情節老套枯燥人物性格模糊的壞書,那就糟矣。”
  “若真是回不來,你挑哪本書?”
  之洋與時珍異口同聲答:“《石頭記》!”
  “不過人物下場也都很慘。”
  “唉呀不要緊啦,反正大吃大喝過,又玩得那麽瘋,過足了癮,也無所謂了。”
  隻見時珍取出兩副小小耳機模樣儀器,示意之洋戴在頭上。
  “那麽小,像從前的耳筒。”
  “第一站屬實驗性質,讓我們到一首詩裏去漫遊吧。”
  “我比較喜歡詞。”
  “林之洋,你這人意見真多。”
  “我也知道此乃我之致命傷。”
  “我們碰一碰運氣吧,”時珍熟手地按動一連串鈕鍵。
  之洋閉上眼睛,她聽到悅耳的音樂,感覺到有一雙大力至愛的臂膀輕輕環繞她,舒暢到極點,不由地長長籲出一口氣,忽然之間不再生氣,多日怨氣得以平複。
  “之洋,之洋。”她聽見時珍喚她。
  “這裏。”她緊緊握住時珍的手。
  混沌的景象漸漸清晰了,之洋與時珍發覺她們站在郊外。
  天氣微寒,滿眼青綠,霧氣重重。
  空氣裏有股說不出的香氛,膩答答,蓋頭蓋臉似籠罩在兩人身上。
  之洋是個傷心人,一見此情此景,不禁黯然消魂,一腔心事不知找誰傾訴。
  轉頭想與時珍說幾句,隻見她伸手一指,“看。”
  隻見一個女子,穿著寬施大袖的衣服,體態十分輕盈,緩緩走近,臉容娟秀,一如不食人間煙火。
  隻聽得她輕輕吟道,“聞說雙溪春尚好,也擬泛輕舟,”聲音無比淒酸,“隻怕雙溪鋅錠舟,載不動許多愁。”
  之洋十分震動,那女子婉轉無奈的聲音感動了她的心腑,她的眼淚潸然落下,硬咽起來。
  女子抬起頭,忽然見到陌生人,不禁一怔,退後一步,她有一雙黑白分明機靈的大眼睛,可是卻淚盈於睫,驚疑地看著之洋與時珍。
  之洋忍不住開口:“這位姐姐——”
  就在此際,“卟”的一聲,之洋與時珍同時醒來,好端端坐在沙發上。
  自來好夢最易醒。
  之洋瞪著時珍,“這是怎麽一回事?”
  時珍答:“對不起,時間掣沒調校好。”
  “這個夢曆時多久?”
  時珍看看時計,“三秒鍾。”
  這是之洋一生中感覺最繾綣的三秒鍾,眼角淚水還未幹透。
  “之洋,我們再試一次。”
  “不不不,”之洋低頭沉吟,深深歎口氣,“此刻有了心理準備,回去已肯定失去震蕩感覺。”
  “你好似深深感動。”
  之洋答:“是,見到她之前,我還以為我才是千古第一傷心人。”
  時珍大笑。
  之洋看著她,“時珍,但願你這愛笑習慣永遠不改。”
  時珍說:“現在知道世上不止你一個失意人了吧?”
  “此事對我很有啟發。”
  時珍卻說:“那是個什麽地方?風景如畫。”
  “不是叫雙溪嗎?”
  “對,一定是雙溪附近,我們把那個地方去找出來。”
  之洋搖頭,“不管用,滄海桑田,物是人非,百多年後,說不定空氣汙染,河水渾濁,你再也不感興趣。”
  二人黯然。
  “那真是一個美夢,令尊太偉大,發明那麽奇妙的旅遊機器。”
  “可惜我不大會用,這樣吧,之洋,我勤加練習,學熟了再織。”
  之洋問:“那位姐姐為何傷懷?”
  “嗬,根據曆史,她與伴侶長時間分開,所以傷懷。”
  之洋不以為然,“那人為何不能與她在一起?”
  “那時講男兒誌在四方。”
  “咦!”
  “而女子無論如何總會傷心,何必男子犧牲前程來遷就眼淚。”
  “封建!”
  “是呀!一身好文才亦不管用。”
  之洋說:“那我們是幸福得多了。”
  “誰說不是,相形之下,你的悲哀應被衝淡。”
  之洋不語,她留戀適才雙溪的風景,那片濃鬱的綠色已經沁進她心脾。
  “奇怪,”之洋說,“單憑一首詞,怎麽可以經營出那樣的氣氛?”
  時珍得意洋洋,“那就是家父的本領了。”
  “他把意境輸入電腦?”
  “對,他擔任導演。”
  “嗬,”之洋好不意外,“令尊好才情。”
  “我也認為難得。”
  之洋說:“那,我先回去了。”
  “我再與你聯絡。”
  之洋終於說:“時珍,你也很寂寞吧?”
  時珍答:“母親去世後,整個家靜下來,家母一向是我最好朋友,我當然傷心,可是我將來總會有自己的生活,最慘的是父親,他唯有寄情研究這部機器。”
  之洋忍不住問:“他有無製造與亡妻相會的夢境?”
  時珍搖搖頭,“不知道,他很豁達,希望他不會沉湎過去。”
  之洋頷首。
  “不過有一首著名的詞,那意境與家父心情相仿。”
  之洋抬起頭來,“是蘇軾懷念亡妻的‘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對無言,唯有淚千行’吧?”
  “是,”時珍說,“他做夢時常回到那扇窗前,推開,看到鏡前年輕的妻,轉過頭來朝他微笑。”
  “她有沒有把他認出來?”
  “沒有,接著的兩句是‘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麵鬢如霜’。”
  之洋神馳,“怎麽寫得出那樣的好句!”
  “不過蘇氏一生也不幸福,之洋,是不是上帝給了人一樣,就奪去一樣,使人的快樂永遠不得完全?”
  之洋不知如何回答。
  “然則我這麽笨,必定有晚福?”
  之洋笑著拍拍時珍肩膀,“你笨?才怪,我方是真笨。”
  時珍啼笑皆非,“喂,我們姐妹倆別爭著認笨可好?”
  之洋離開了李宅。
  下次,到小飛俠的世界裏去旅遊,比較不傷脾胃,外國人的世界,外國人的感情,假裝投入,扮得再僅,不過是假洋鬼子,夢做完了可以依然故我。
  回到家,月亮已經升上來了。
  之洋變得非常文藝腔,對著光環吟道:“但願人長久,千裏共蟬娟。”
  忽然想起一事,立刻找時珍:“時珍,目錄裏有無李白的‘黃河之水天上來’——”
  “明天吧,之洋,明天再說。”
  之洋隻得掛上電話。
  心靈空虛,沒有寄托,故此老是纏住朋友不放。
  之洋睡了。
  “之洋,醒醒,之洋,醒醒。”
  之洋睜開雙目,是她的鬧鍾叫她,從前,鬧鍾裏配上曾國峰的聲音,好讓她一早聽到他叫她,同他分手之後,鬧鍾已換上自己的聲音。
  晨鍾暮鼓,叫醒你自己的,不過是你自己。
  之洋等時珍來叫她。
  她做一杯咖啡坐在電腦熒幕之前看昨夜有什麽人找過她。
  “……林之洋小姐,閣下銀行戶口某號已經超支,請迅速與我們聯絡。”
  “林之洋小姐,你預留的函授機械工程課程……”
  “之洋,多日不見,請與母親通話。”
  “之洋,明日是奧比斯生日,我們舉行晚會,請電某號,或攜酒一瓶,自動前來相會。”
  看完留言,她在熒幕上讀報紙上頭條新聞。
  生活不算寂寞了,那麽多人關心她。
  正在此時,一盞小小紅燈亮起,有人插進來講話:“之洋,是我時珍,研究了一個晚上,已可控製時間掣,已能無限期逗留在某一夢境中。”樣子疲倦,顯然一夜未睡。
  之洋吃一驚,“無限期?”
  “不,說笑而已,家父怕人沉迷做夢,已設安全掣,最久可以逗留三分鍾。”
  “才三分鍾?”
  “那已是令人整夜輾轉不已的長夢了。”
  之洋十分興奮,“讓我們立刻進入夢鄉。”
  “且別忙做夢,先吃飽穿暖再說。”
  之洋隻想逃避現實,真實生活令她失望,她覺得每天太陽出來必須消磨太多的時間令她受盡折磨,不如躲到李宅的實驗室去。
  時珍笑,“看你樣子,好像已經上了癮似的。”
  “說得不錯。”
  “我馬上來接你。”
  之洋歡呼一聲。
  自古到今,人類都一直專注搞自我麻醉的玩意兒,越來越精,自在意料之中。
  兩個女孩子見了麵,先緊緊握手。
  時珍說:“首先,要有心理準備,我們可能會到一本小說裏去。”
  “花多眼亂,不知怎麽挑選才好。”
  “記住,你所經曆的一切,都不過是鏡花水月。”
  之洋凝視時珍,“就似我們的生命,轉瞬即過,也隻是一場夢。”
  時珍笑,“我不會這樣想,老板罵起我來的時候,不知多有真實感。”
  “上班滋味如何?”
  “想到餘生最好的時間都要虛擲在毫無意義的公務上,甚覺悲慘。”
  之洋按住她的手,“我們到底會漫遊哪一本小說?”
  時珍說:“隨意抽簽。”
  “不不不,我不去聊齋。”之洋害怕。
  “你這人乏勁。”
  之洋怪不好意思,低下頭,“我厭世,但怕死。”
  時珍從來未聽過這樣趣怪新奇貼切的形容,不禁笑出來。
  “來,隨便按鈕,但求刺激,不計後果。”
  之洋麵孔皺起來,有點兒痛苦,所有抉擇均不容易,她閉上雙目,伸手一按。
  耳畔聽得時珍說道:“這個夢較長,約有三十秒。”
  之洋緊握住時珍的手,一齊進入新世界。
  一看就知道算是現代世界。
  繁忙的街道,車輛熙來攘往,之洋與時珍間避到行人路上。
  她們麵麵相覷,糟糕,到什麽地方來了?
  看仔細一點,時珍輕輕說:“不是今天,像是上個世紀末的街道。”
  之洋頷首,“對,汽車尚用汽油,汙染空氣,遺害無窮。”
  “主角呢,怎麽不見女主角。”
  “快開場了,不用心急。”
  “咄,一本書應該好戲連場,絕無冷場。”
  說時遲那時快,一部車子“嗖”一聲停在她倆麵前,有人跳下車來同她們打招呼:“兩位小姐久候了,快上車,衛夫人在等你們。”
  之洋與時珍被推著上車。
  時珍問那中年瘦削漢子:“貴姓?”
  那男子答:“叫我老蔡得了,我是衛宅的管家。”
  之洋側著頭,衛夫人,這該是哪一部小說?名著裏好像沒有衛夫人,時裝小說又很少會被承認是名著,之洋一直在動腦筋想書名。
  有趣極了。
  忽然時珍說:“我已經請到了!”
  之洋一早知道好友比她聰明。
  “不,”時珍眨眨眼,“我比較知道父親的閱讀習慣。”
  車子往郊外駛去,停在一層精致的小洋房門口。
  老蔡說:“請隨我來。”
  之洋悄悄對時珍說:“我又不明白了,書中人怎麽會讓我們參予劇情?”
  時珍笑笑,“並無稀奇之處,一切由家父編排,你我大可客串演出,自得其樂。”
  之洋恍然大悟,“原來如此。”
  門鈴一響,大門開啟,一位女士開門出來,隻見她儀容高雅,態度可親,之洋覺得她十分麵熟,不知在何處見過。
  “兩位來了,快請進內,衛君正在等你們呢。”
  電光石火之間,之洋明白過來,這是那位先生的妻子,姓白,她與時珍跑到極受歡迎的科幻小說情節裏來了。
  之洋大樂,大搖大擺地走進去,“我們來了,與你討論獅身人麵之謎以及古瑪耶文明。”
  一個中等身材的中年男人走出來,“你們說什麽?”他語氣急促,“誰在這種時刻同你們談風花雪月?時珍的父親失蹤已有整個星期,大家快坐下來商量如何尋人。”
  之洋大吃一驚,“李梅竺教授失蹤?”
  時珍更是嚇出一身汗,“家父明明去了旅遊!”
  “旅遊?你因何得知?”
  “他留下了一張字條,寫得很清楚,陸沉古大陸亞蘭提斯已修築完畢,他是少數獲得預先參觀的一分子。”
  “字條可是他親筆?”衛先生質問。
  時珍慌了,“應該是。”
  “你連父親的親筆都不肯定!”
  之洋忍不住,朝衛先生瞪瞪眼,“李教授多數用電腦寫筆記,極少用筆。”
  衛先生一聽,覺得也有道理,不語。
  他說:“你們跟我來。”
  她們隨他直進書房去,隻見衛君書桌上儀器十分先進,不像上一個世紀的產品。
  之洋說:“我明白了,這裏的儀器是李梅竺教授替你設計的。”
  時珍推之洋一下,抱怨道:“這個時候,你還有心情說笑!”
  之洋把好友拉到一角,輕輕說:“時珍,這不是真的,這隻是一篇小說。”
  時珍一怔,“我怎麽忘了?”
  “你愛父情切。”之洋眨眨眼。
  “他到底在什麽地方?我好不擔心。”
  這時衛先生呼喝她們:“二人絮絮說些什麽,還不過來?”
  衛夫人捧上香茗,解圍道:“他年紀大了,有點兒獨裁。”
  衛先生將兩張字條放大了打到牆壁上,“這是李梅竺的字跡真本與假版。”
  之洋一看,“唔,假本甚為生硬,不似一氣嗬成,好像一個個字樣抽出來拚湊成。”
  “講得對。”
  之洋說:“技巧拙劣,是哪個笨人幹的?”
  衛先生冷笑一聲,“他不是笨,是精明過了頭,采用地球上最原始的方式寫成這封信。”
  時珍眼睛睜得老大,“他是什麽人?”
  衛君跌坐在椅子上,“不是他是她!”
  之洋大感好奇,“她來自——”
  “她肯定不是本太陽係的女性。”
  之洋與時珍同時“嘩——”地一聲。
  衛君說下去:“她傾幕李梅竺才華,故涉嫌將他擄劫——”
  之洋“啊”一聲,“強搶民間男子!”
  時珍也說:“這故事我在什麽地方看過?”
  衛夫人在一旁提點:“王老虎搶親。”
  之洋一時尚未醒悟,時珍卻苦笑,“不不不,家父又未曾男扮女裝。”
  之洋一聽,明知不是笑的時候,也“嗤”一聲笑出來,太趣怪了,李梅竺教授被外星女性搶到窩穴中成親?
  時珍更加哭笑難分。
  衛夫人這時輕輕說:“至要緊是品格端莊大方,是什麽地方人,倒也不重要。”
  衛君說:“人類門戶觀念的確太深,從前,隔一條村便是外姓人,老死不相往來;稍後,南方人與北方人又合不攏,異族自然不可通婚;到現在,一提起外星人,腦海就出現一條八爪魚。”
  時珍問:“有沒有線索?”
  “字條上有痕跡留下。”
  “指模?”
  之洋說:“她未必有手指。”
  時珍呻吟。
  衛先生說:“講得不錯。”
  “到底是誰幹的好事,我們又如何營救李梅竺教授返家?”
  之洋一邊問心裏一邊覺得好笑,可見李教授童心未泯,寂寞之餘,設計一個旖旎的故事,幻想他被外星女性強搶去成親。
  知父者莫若女,時珍忽然說:“也許,他不願返家?”
  衛先生卻不覺可笑,嚴重警告:“此時不回來,以後可能永遠回不來了。”
  時珍答:“那也隻得眼光放遠一點,希望他同她相處得來,希望他們生活愉快。”
  衛夫人凝視時珍,“你真的以你父親的幸福為重?”
  時珍坦然說:“自從家母去世後,他鬱鬱寡歡,我當然希望他可以再度得到快樂。”
  衛先生大讚:“好好好!”
  他忽然轉向熒幕,“聽到沒有,李兄,你可以出來了。”
  之洋與時珍大奇,“什麽?”
  隻見熒幕上出現笑容滿臉的李梅竺。
  時珍大嚷:“爸爸,你在何處?”
  之洋比較鎮靜,她看著李梅竺教授的映象。隻覺他比往日更加瀟灑清臒,都說一些男性到了中年會魅力畢露,說得非常正確。
  隻見李梅竺笑道:“時珍,你所說的都是真的啊,以後,父親如有機會選擇對象,你可要尊重父親的意願。”
  時珍衝口而出,“你不是真失蹤?”
  教授哈哈笑。
  時珍氣結。“是同我們開玩笑?”
  這會兒,連衛先生與衛夫人都笑了。
  時珍頓足,“如此作弄我們!”
  就在此時,夢醒了。
  時珍與之洋的手仍然緊緊相握,適才夢境曆曆在目。
  之洋有許許多多疑問,因為涉及時珍的父親,一時未能開口,她把問題在心中整理一下,才說:“教授簡直料定我們會來偷用這部儀器。”
  時珍一愣,一拍桌子,“孫悟空跳不出五指山。”
  “而且,這次我們並沒有指定選哪個故事。”
  時珍說:“太巧合了。”
  “教授打算再婚嗎?”
  “沒聽他說過。”
  “時珍,我覺得你應當與教授聯絡一下。”
  “你說得對,這上下我也有點兒掛住他。”
  兩人離開實驗室,到住宅去與教授通消息。
  電話接通,李梅竺教授在熒屏出現。
  時珍說:“父親,我牽記你。”
  “不是小孩子了,”教授微笑,“我很好,勿掛念。”
  “父親,你安全嗎?”
  “當然安全,緣何問起這種問題?”
  時珍支吾,“你離家已有一段時間。”
  這時李梅竺教授有所發現,“時珍,你身後站著的是什麽人?”
  之洋連忙站開來,好讓對方看清楚她,“李教授,我是時珍的好友林之洋。”
  李教授嗬嗬笑,“當然當然,之洋,你是我們家的老客了。”
  之洋靦腆,“我常來打擾。”
  “不,”李教授感慨,“之洋,你永遠受歡迎。”
  之洋“嗤”一聲笑出來。
  可是時珍尚有懷疑,這真是她父親嗎,抑或是他事先安排好的錄映片斷?
  她決定問父親兩個不能事先準備,也不能他人冒充回答的問題。
  “爸,我幼時最喜吃什麽?”
  李教授看著女兒,“手指。”他答對了。
  “之洋身上穿什麽衣服?”
  “白襯衫白長褲。”
  時珍點點頭。
  “時間緊湊,我不能多說了,再見。”
  兩個女孩子鬆口氣。
  之洋笑,“你看你,時珍,一副疑幻疑真的樣子。”
  時珍歎口氣,“這年頭,真與假簡直分不出來。”
  “那豈非更好,真假其實並不擾人,是我們一旦分曉斤斤計較而已,如果假足一世,保證無事。”
  “你講得對,之洋,很多事上,人應裝作糊塗。”
  之洋感唱,“怪不得老人家總說,生活過得去算了,其餘不要大計較。”
  時珍拍拍她肩膀,“我就是希望你能把不如意事大而化之。”
  她們道別。
  回家途中,之洋隻覺得空氣汙濁潮熱,交通擁擠不堪,她一顆心又浮躁起來。
  她留戀李教授設計的夢境,最好自一個夢遊覽到另一個夢,永遠不要回到現實世界來。
  怪不得從前服食麻醉劑的人稱飄飄欲仙的境界為旅程,之洋相信她已找到那理想的旅遊地點。
  時珍有時珍的生活,旅遊時不必老是拖著她,之洋不介意孤身上路。
  那套機器操作容易之至,三歲孩子都會用,但凡最先進的事物首要條款便是簡易。
  隻需要時珍手中那條開機器的鎖匙便行。
  而之洋注意到,鎖匙也不過隻是隨意放在右邊第三格抽屜裏。
  李宅一切設備都隻用來防君子,之洋咕咕笑:“我是小人。”
  第二天一早,之洋留意時間,估計時珍已去上班,偷偷出發到李宅,把車子停在比較隱蔽的地方,上去大門前按鈴。
  電子管家設備問:“哪一位?”
  “李家的熟朋友林之洋。”
  電子設備翻查記錄,“林小姐你昨天才來過。”
  “不錯,請開門。”
  電子設備找不到不良記錄,“可是,主人並無吩咐我今日款待閣下。”
  之洋有心欺侮這管家,“你主人糊塗了。”
  “也許,但,我隻憑記錄行事。”
  “所以說,機器隻是機器,撥一撥,動一動,從來不曉得拐彎與見機行事。”
  電子觀察器沉默了一會兒,之洋以為無望,剛想離去,忽聽得它說:“機器並不笨。”
  之洋大喜過望,它沉不住氣了,把電腦調校到懂得思考,就同時會產生這個不良副作用。
  “我沒說什麽?”
  “林小姐,我聽差辦事,不得不待慢客人。”
  噫,抱怨起大才小用來了。
  “林小姐,我知道請你入內無妨,你自幼是時珍的同學,又是好友。”
  之洋故作好奇狀,“沒有主人吩咐,你可以破例嗎?”
  它逞強了,“當然。”
  “你啟門的密碼沒有鎖死嗎?”
  它驕傲地答:“主人這點自由是給我的,主人信任我。”
  之洋笑了一笑。
  忽然聽到“啪”一聲,大門開啟。
  之洋搖搖頭,見到時珍,一定要勸她換掉這一台儀器,無論是人或電腦,最忌自作聰明,自作主張。
  她輕輕走入李宅。
  大門關上。
  之洋當然認得路。
  她直赴實驗室,打開門,走到書桌前,拉開抽屜,看到那枚鎖匙,剛欲伸手去取,忽然聽到身後有人說:“嘖嘖嘖,之洋。”
  那是時珍。
  之洋把手縮回,漲紅了麵孔,頹然坐到沙發上,用手掩往臉。
  時珍責備她:“想撇下我獨自進入夢境?”
  “我不想連累你,你有工作,你有你的生活,何苦陪我做夢?”
  時珍歎口氣,“李時珍與林之洋幾時都共進退。”
  “你又沒有失戀。”
  時珍笑,“你還對那家夥念念不忘?”
  “人們對於挫折一定刻骨銘心。”
  時珍搖頭。
  之洋忽然醒悟,“是你聯同機器來開我玩笑吧?”
  時珍笑,“之洋,家父設計的機器全部不簡單。”
  “今日為何不上班?”
  “我知道有賊會上門來。”
  “不要為我荒廢你的生活。”
  “我的生活,亦乏善足陳。”
  “不是受了我的壞影響才有這種怨言吧。”
  “你倒想影響我。”
  “那麽,讓我們結伴去遊樂。”
  “今日去何處?”
  “聽李教授安排吧。”
  “由誰來按鈕?”
  之洋歎息,“這像不像命運?其實一切已經安排好了,我們卻還以為有自主按鈕控製。”
  “喂,你的感慨聯想有完沒完?”
  之洋低頭沉吟。
  時珍伸手去按鈕。
  不論是什麽夢,之洋都不介意,她太喜歡做夢了。
  她們看見了庭台樓閣,穿著錦羅的女孩子來來去去,園子裏花團錦簇,長廊底下有貓兒在打架。
  之洋大奇,“這是何處?”
  時珍搖頭擺腦,“繁華錦繡地。”
  之洋暗暗佩服,時珍好像已經知道身在何處,所以旅遊少了她還真的不行。
  時珍拉著之洋往園子深處走去。
  之洋問:“我們去見誰?”
  時珍答:“不知道,這園子裏住了幾百個女孩子,不知道會碰到誰。”
  “有一本那樣的書嗎,講幾百個女子的生平?”
  時珍沒好氣,“無聊才讀書已夠惡劣,你是根本不讀書。”
  園子越走越深,這分明是一個春天,空氣中充滿花香,令人嗅之精神愉快到極點。
  樹枝上掛著精致的鳥籠,裏頭關著八哥兒,一見人便叫:“貴客來了,貴客來了。”
  之洋看見一進紅牆綠瓦房子,便揚聲問:“有人嗎?”
  連時珍都猜不透誰住在此,“人好像已經搬走了。”
  “慢著。”
  有哭泣聲。
  “誰在傷心?”
  一時分不出是男是女,是老是小,那哭聲中的深深傷感卻至真至誠,以致哭聲扭曲,像受傷的野獸輾轉呻吟。
  之洋立刻說:“此人一定是失去了至愛。”
  時珍臉色沉重,“讓我來看看是哪一個。”
  她伸手掀開一道洋紅色軟錦簾。
  屋內隻餘幾件簡單家具,隻見一個年輕男子伏在一張貴妃榻上哀哀痛哭。
  聽到腳步聲,他嚇一跳,連忙轉過身來,抹幹眼淚,瞪著之洋與時珍。
  隻見時珍臉上露出鄙夷之色,“是你!”
  那年輕男子相貌清秀,但眉梢眼角生有一股紈絝輕薄之意,之洋一見,便說不出的厭惡。
  隻見他看到生人,悲傷之意頓減,瞪著兩個女孩子,忽然問:“你們是什麽人?為什麽作此打扮,究竟是男是女?”
  時珍拉起之洋,沒好氣地說:“幾百個人,偏偏遇上他,我們走。”
  那人打一個揖,“兩位姐姐,找我何事,有話請說。”
  之洋看著他,“你倒是會低聲下氣。”
  時珍說:“這是他一貫手法,拿手好戲,別去理他。”
  之洋忽然喊起來,“我知道你是誰了,你是賈寶玉!”
  那人一聽,頹然,“你們心中都隻有寶玉。”
  時珍沒好氣,“不不不,他不是賈寶玉,他更要猥瑣。”
  那人抗議:“喂!”
  隨即坐下,用手托著頭,似不欲分辯。
  之洋好奇心大熾,“你到底是誰?”
  時珍冷笑一聲,“你不認識他?他是大名鼎鼎的——”
  那人揮揮手,“我叫賈璉。”
  這下連之洋都失望了,“怎麽會是他!”
  那賈璉生氣,“我與兩位陌陌生生,不知何處惹兩位厭憎?”
  之洋用手扇了扇鼻子,“臭名遠播。”
  那賈璉想也沒想過有妙齡女子會如此刻薄地麵斥他,不禁呆住,一方麵傷心事湧上心頭,更加無精打采。
  時珍出言諷刺:“你這回子又哭什麽?好端端一個人,弄進園子來,不出一年,被整治至死……”
  那賈璉心如刀割,“不不不,不要再提了。”
  之洋為之發指,“誰,誰整死了誰,這種事怎麽可能發生?”
  時珍索性坐下來,“之洋,在他們那個封建時代,吃人的禮教,涼薄的人情,死個把弱女子,有何稀奇。”
  “那女子為什麽不逃走?”
  “逃往何處?”
  “無論何處,有粥吃粥,有飯吃飯,有工打工,一定可以存活。”
  時珍又冷笑一聲,“不不不,年代久遠,女子離了娘家就得夫家,單身上路,絕無僅有。”
  “那,”之洋吞一口涎沫,“女子難道全靠他人憐憫養活?”
  “是呀,所以自稱奴家、卿卿……”
  那賈璉實在忍不住了,“你倆到底是誰?”
  之洋討厭他,故當他像一隻狗似呼喝他:“不關你事,你這種人也配問我名字!”
  賈璉怒道:“你在我家出沒,卻不敬主人,豈有此理。”
  之洋笑,“這話倒有道理,誰稀罕,我們走。”
  時珍也笑,“真是,在他們這種地頭,縱使錦衣美食,也還不如留在外頭青菜淡飯,走走走。”
  “你們到底是誰?”
  時珍沒好氣,“你好好哀悼那位苦命人吧。”
  那賈璉一聽,跌坐在椅上,作聲不得。
  之洋用手臂搭住時珍肩膀,哈哈大笑而去。
  時珍說:“真痛快,我憎恨那人已經有一段日子,今日痛斥他一頓,順了心。”
  “他那種人,有什麽痛癢,不過把我們當作瘋子,轉頭就似沒事人一般。”
  時珍沉吟,“他這次好像是真的傷心了,希望他會改變作風。”
  二人正欲離開是非之地,忽爾聽得身後有人叫:“姐姐,姐姐。”
  之洋自問年紀不大,從來沒有被人叫過姐姐,不知怎地,今日在這園子裏,人人叫她姐姐,想必是種尊稱,沒有其他意思。
  之洋與時珍轉過頭去,隻見追上來的是一位妙齡美貌女子,穿一套青蓮色百褶衣裙,頭上戴著珠翠,看上去不似丫環,卻又不像小姐,
  她攏著雙手揖了一揖,“姐姐留步。”
  之洋拉了拉時珍袖子,“這個故事不好,我不喜歡到這等情節來客串演出,讓我們走吧。”
  時珍甚有同感,轉身就走。
  誰知那女於卻已攔在她們身前,賠笑道:“我隻想與姐姐們說兩句話。”
  之洋細細打量她,“你說吧。”見她溫文有禮,不禁有點好感。
  那女子臉色鄭重,“我適才聽到你們說話,好像講的是,走得出去的話,有粥吃粥,有工打工,一樣可以存活。”
  時珍看著她好一會兒才回答:“我們說的是另外一個時間另外一種女子。”
  那女子先拿袖子掃了掃石凳上的花瓣,拉著她倆坐下來,自我介紹:“我叫平兒。”
  時珍頷首,“你是適才那璉二爺的……朋友。”
  那平兒“嗤”一聲笑出來,用手遮住臉,無限嬌俏。
  隨即她長歎一聲,“姐姐把我身份說得真妙,不不不,我原是璉二奶奶在娘家王府的貼身丫環,二奶奶嫁過來賈府之時,我跟著陪嫁——”
  之洋這時問:“什麽叫陪嫁,賈府沒有家務助理嗎?”
  時珍籲出一口氣,“陪嫁丫環也是嫁妝一部分。”
  之洋大驚失色,“人,怎麽可以當貨物一般送來送去?”
  時珍答:“在那個時候,許多不合人權的作為都是可行的。”
  平兒黯然說下去:“彼時陪嫁的,共有四人。”
  “其餘的女孩子呢?”
  “死的死,散的散,隻剩下我一人在此。”
  之洋分析她的命運:“你自幼賣入王府,跟著又過來賈家,看你穿戴,身份又似不低,升了管家沒有?”
  平兒苦笑低下頭,“不,我仍是一名丫環。”
  這時,時珍朝之洋使眼色。
  之洋即時醒悟到這平兒身份可能有點兒曖昧。
  隻聽得她又說:“兩位姐姐非僧非俗,說話充滿玄機,盼姐姐指點我一二,我實在想離了這裏,請指點迷津。”她朝二人拜了一拜。
  時珍愛莫能助,不禁惻然,“現在還不是時候,現在你仍然得在這個園子裏委屈求全。”
  平兒心一酸,流下淚來,“要等到幾時,女兒不再落淚?”
  之洋聞言,微笑,眼睛看著遠處,“女孩子總還是要哭的,無論三百年或是五百年之後,她們仍然會為不值得的人與事傷心落淚。”
  平兒抹幹眼淚,訝異地問:“這是真的嗎?”
  時珍點點頭,“並無訛言。”
  平兒凝視她們:“二位來自何處,又將往何處去?”
  之洋不知如何回答。
  時珍卻回答得很妙:“天機不可泄露。”
  “我的命運——”平兒憂慮到極點。
  “別擔心,”時珍安慰她,“你的好心腸會給你帶來好運,”她的口吻如算命的吉卜賽人,“你與那苦命的二姐不同。”
  平兒低頭飲泣,“我想到二姐的下場便擔驚受怕。”
  之洋冒失地問:“誰是二姐?”
  時珍瞪她一眼,“平時不看書,現在問問問亂問,那二姐,便是適才那賈璉在默哀之人。”
  之洋問:“連個名字都沒有,就叫二姐?”
  時珍苦笑,“你問問平兒,可知她自己姓什麽?”
  平兒搖搖頭。
  之洋覺得頭皮發麻,“我不喜歡這本書,我不要留在此地,我不忍看到這些可愛可親的女孩子白白坑死在這個鬼地方,時珍,我們走吧。”
  時珍對那平兒說:“我們要走了。”
  平兒急道:“姐姐請臨別贈言。”
  時珍詞窮,隻得安慰說:“記住,黑暗之後便是黎明,忍得一時海闊天空。”
  這樣的陳腔濫調那平兒聽了居然十分受用,向時珍作揖,“多謝二位。”
  之洋連忙拉起時珍就走。
  她不敢回頭看,怕多看一眼會增加傷感。
  之洋問時珍:“平兒的下場如何?”
  “不知道。”時珍黯然。
  之洋奇問:“你不是看過書嗎?”
  “後四十回遺失了。”
  之洋點頭,“那倒也好,免得叫人傷心。”
  時珍抬起頭,“說得真對,彼時女子命運真叫人傷心。”
  之洋說:“過去一二百年,我們真的爭取到不少。”
  時珍笑,“權利與義務一起來,壓死人。”
  之洋有頓悟,“無論如何,也不該怨天尤人了。”
  時珍打蛇隨棍上,“是呀,尤其是為了那種不值得的人與事。”
  “誰,你指——”忽然想不起那人的名字。
  之洋大吃一驚,她原先以為那人的姓與名將如烙印似刻在她心中,一生不忘,可是這下子,竟叫不出來,之洋為這另類薄幸大大訝異。
  嗬是,在夢境中,現實的痛苦會漸漸淡忘。
  “那人叫——那人好像姓曾。”
  時珍笑得很開心,“不記得也就算了。”
  真是,忘不了沒辦法,既然已忘得一幹二淨,不如一筆抹煞。
  “我們往前走。”
  “出來這些時候,你肚子餓不餓,人累不累?”
  之洋答:“奇怪,都不覺得,好似做神仙似的。”
  “那麽,讓我們繼續逛。”
  之洋說:“時珍,我越來越佩服令尊,設計了這座夢之迷宮,供我們遊覽消遣。”
  “可是,相信你也已經發覺,在這裏呆久了,好似不願意再回到現實。”
  “耽於逸樂是人之常情。”
  “我相信,做夢最開心。”
  “況且你我一向談得來,攜手同遊,不亦樂乎。”
  時珍指著前頭,“看。”
  之洋一抬頭,發覺景色全部變了,適才是江南之春,此刻分明是北國之冬。但見崇山峻嶺,懸崖那一頭,即是萬丈深淵,老鷹乘風啞啞低旋,隨著勁風在空中飛舞,山頂上有積雪,天色陰暗,之洋忽覺有雨點飄到臉上,停睛一看,卻是雪絲。
  之洋忙問時珍,“怎麽走到這裏來了,可是迷了路,怪可怕的。”
  “不怕不怕,你冷不冷?”
  “不覺冷凍,好極了。”
  這時,時珍悄悄說:“有人。”
  “哪裏?”之洋沒看見。
  “峭壁之上。”
  之洋停睛一看,是有人,適才沒發覺,因為那人身型瘦削,又穿著與岩石一樣顏色的灰紫色長袍,衣袂飄飄,遠看,像一片雲在風中抖動。
  “唉,像是神仙中人。”
  時珍答:“是,連背影都那麽飄逸俊秀,不知是誰。”
  兩人不知不覺朝前走了一步。
  山路崎嶇,不甚好走,之洋與時珍雙手緊緊互握,掙紮著上山。
  那人耳聽八方,驀然回過身子來,沉聲道:“誰!”
  之洋一抬頭,與那人一照臉,頓時呆住,隻見他劍眉星目,約二十餘歲年紀,一臉風霜,卻不掩英姿勃勃,但雙目隱隱露出淚光。
  同樣是傷心人,他與那璉二爺比起來,一個是雲,一個是泥。
  之洋渴望知道他的故事,踏前一步。
  此際時珍忽然“噫”地一聲。
  之洋也發覺了,隻見那人右邊袖子空蕩蕩,顯然是個獨臂人。
  之洋雖然平日懶看書,但是這個獨臂人的名字她卻還是知道的,脫口而出:“你是楊——”覺得無禮,硬生生改為“楊大哥。”
  那姓楊的男子朝她們點頭,“兩位是——”
  “我叫林之洋,她是李時珍。”
  之洋向前走了一步,那楊大哥一看,驚訝地說:“兩位不會武功,怎麽來得到這裏?”
  之洋笑了,怎麽來不得,哪裏都去得,宇宙任何一個角落都難不倒她們,一束思維,無色無相,不怕寒與饑,亦無畏冷嘲熱諷。
  時珍微微欠身,“楊大哥,久聞大名,如雷貫耳,你一向是我最敬佩的人物,今日有緣相見,真是萬幸。”
  那楊大哥莞爾,“不敢當,請到舍下喝杯水酒。”
  他的家隻是一間茅寮,卻也暖和,土牆上掛著一張張獸皮擋住無縫不入的寒冽之風,樹樁為台椅,一堆茅草作臥鋪。
  他取出一壇子酒,三隻酒杯,注滿了,先幹為敬。
  時珍囁嚅,“我不會喝酒。”
  他卻十分溫和,“不會喝不要緊。”
  之洋這人心懷鬼胎,打量過環境,不禁咋舌,嘩,這樣冰天雪地,居所如斯簡陋,好像還沒有衛生設備,幸虧是做夢,若真的生活在這裏,那還了得。
  隻見時珍一臉仰慕之色,絲毫不覺什麽不妥,之洋不禁暗暗歎口氣。
  時珍問:“楊大哥,你可是在懷念龍姐姐?”
  那姓楊男子一聽,不禁愣住,“你們怎麽知道我的事?”
  之洋笑出來,嘿,閣下之愛情故事,千萬讀者均知,且傳頌不已,議論紛紛,楊某,你是公眾人物,早已喪失隱私權。
  當下時珍支吾而答:“消息來自江湖傳聞。”
  之洋也問:“你與龍姑娘分別,已是第幾年了?”
  那楊大哥仰起頭,一臉抑鬱之色,“整整八年。”
  啊,還有八年,兩人便可複合。
  之洋看過那部書,所以知道結局。
  果然,時珍也安慰他說:“不怕不怕,有情人終成眷屬,你與龍姐姐會得團聚。”
  楊氏忽現狐疑之色,“你們既知我的事,為何不怪我離經叛道?”
  之洋莫名其妙,“我不明你所指。”
  “龍兒本是我師傅。”
  林之洋點點頭,“這我知道,你自幼跟她學武。”
  “她年紀比我大。”
  之洋笑,“那又怎麽樣,你跟一位年紀略大的成熟女性學藝,後來,二人順理成章發生感情,好得不得了呀,你何必理會別人說些什麽,你浪跡江湖,武藝高強,難道還怕一兩句謠言?”
  楊氏看著林之洋,大大感動,長歎一聲,“之洋兄,佩服佩服,我胸襟不如你廣闊。”
  之洋一怔,他把她當男生了,下次出遊,恐怕要換過這一套白襯衫牛仔褲才行。
  她有點忸怩,“我不是男子。”
  時珍連忙說:“我也不是。”
  楊氏笑,“我也看出你們是女孩子,隻不過既作男裝打扮,大抵是希望別人把你們當男子吧。”
  之洋說:“不,這正是女裝。”
  時珍補一句:“在我們的……家鄉,女子也蓄短發穿短衫。”
  楊氏點點頭,“世界之大,無奇不有,在你們那裏,人人想必不拘小節,頭腦開通,胸襟遠大。”
  “大多數人都可以做得到。”之洋笑吟吟。
  時珍怪同情地說:“真沒想到世俗眼光如此狹窄,認為同師傅戀愛是大逆不道。”
  楊氏黯然。
  之洋笑,“楊大哥,你看你,仍然內疚。”
  “世人不容我。”他無比惆悵。
  “在這件事裏你又沒傷害任何人。”
  他點頭,“這是真的。”
  “為了這件事,四周圍的所謂至親友好,反而盡情傷害你。”
  “的確如此。”
  “咄,內疚的應是他們才對呀。”
  楊氏笑了,“之洋,你說的話,似是而非,妖魅氣氛十足。”
  之洋也笑,“給全真派那些老古董聽見,必定派我做小妖女。”
  三人大笑。
  楊氏說:“真沒想到二位對我的事了如指掌。”
  時珍不語,跑到稻草堆去躺下,他的故事,她起碼看過百多兩百次,每個細節都會背,在她年輕的心底,她一直渴望可以遇到一個如此風流倜儻深情的男子,帶她漫遊江湖,她願意隨他到山之巔,海之角。
  她肯定已經愛上了他。
  如今居然可以與他麵談,雖死無憾。
  之洋過來輕輕咳嗽一聲。
  時珍看著她,“你幹嗎,喉嚨癢?”
  “該走了。”之洋悄悄說。
  “我不走。”
  “你這人,你又怎麽可以待在這裏呢?這故事裏又沒你這個角色。”
  “我喜歡這裏。”時珍耍起小性子來。
  “荒山野嶺,久留無益。”
  “我想陪楊大哥多說幾句話。”
  “你已經安慰鼓勵過他,對他大有幫助,還待怎地?”
  時珍淚盈於睫,隻就不舍得走。
  之洋惻然,這家夥,平時振振有詞,道理十足,其實心底也十分寂寞,否則不會寄情一名小說人物。
  之洋握住好友之手。
  “楊大哥,我們告辭了。”
  楊氏說:“你倆確是異人,不過外頭已經降霜,又有野獸出沒,不如留待明早才出發未遲。”
  之洋一味搖頭,“不怕不怕。”
  時珍關心他多過關心自己,“楊大哥,你一定會等到龍姑娘。”
  楊氏取過一件獸皮大氅,罩在時珍身上,“我決定終身等她。”
  之洋朝時珍使一個眼色,“聽到沒有?”
  楊氏的豪邁、深情、瀟灑,的確令女孩子們陶醉。
  他送她們出門。
  這時,山上霧色茫茫,夜幕四合,幾不可辨別道路。
  之洋“呀”的一聲,“往何處走?”
  時珍極有信心,“向前直走。”
  “會不會踩落山坑?”
  “才不會。”
  時珍拖著之洋大步向前,才一步,就回到李家的實驗室來。
  之洋伸一個懶腰,“好夢好夢,大夢誰先覺。”
  時珍怔怔地發呆。
  之洋一看她,愣住,“噫,怎麽把這件獸皮帶出夢境來了?”
  時珍身上可不就還披著那件皮大衣。
  之洋皺起眉頭,“已經多年不流行獸皮了,你可千萬別穿出去。”
  時珍拿起一隻皮袖子,放在臉邊。
  “時珍,”之洋問題多多,“這件衣裳是如何帶出來的?”
  時珍也愕然,“我不知道。”
  “時珍,假使衣裳可以帶出來,那人呢,人是否亦可攜出?”
  問李梅竺教授!
  那邊廂時珍已將皮衣鄭重掛起,站在遠處欣賞。
  皮衣由三五張不同獸皮縫成,十分粗獷,卻輕、軟、暖,時珍十分鍾愛。
  之洋在一邊念念有詞:“難道教授已可將實質分子化為無形,然後再度還原?”
  時珍且不回答,隻是說:“我會再去。”
  “去哪裏?”
  “去見楊大哥。”
  “咄,你這次再去,焉知是何年何月,說不定他還在褪褓裏,又保不定,他已是百歲衰翁。”
  時珍發呆。
  之洋笑道:“原來夢裏緣關亦值得重視,同現實世界一樣,億億萬萬的人,你偏偏在彼時彼際遇見了他,有沒有結局,根本是另外一回事。”
  時珍看著好友。“你仿佛是看開了。”
  “是,得亦無所喜,失亦無所悲。”
  時珍微笑,“你說的,可是由衷之言?”
  之洋也笑,“嘴巴能作此言,也已經不容易。”
  “你進步了。”
  “你呢,還掛住楊大哥?”
  “什麽地方去找那麽深情的男子!”
  之洋勸道:“現實世界中若有那麽一個人,一條手臂,傷殘人士,到處流浪,無正職,脾性孤僻,你恐怕不會對他傾心。”
  “可是小說中——”
  之洋道:“這便是小說家的至高藝術。一支生花妙筆,把讀者逗得如癡如醉,進入劇情,不能自拔。”
  時珍微笑,“我不介意著魔。”
  “時珍,你也寂寞吧?”
  時珍答:“在你麵前,何必否認。”
  “可思念亡母?”
  “那是一定的事。”
  “你我同病相憐。”
  時珍隻是看著那件皮衣出神。
  “我想與李梅竺教授說話。”
  時珍即時幫之洋搭線,可是這一次,有一位美貌年輕女子鶯聲嚦嚦地說:“李教授事忙,請留言。”
  之洋說:“請說是他女兒找他。”
  “是,我請他盡快回複。”
  時珍卻說:“家父雲遊四海,很難聯絡,上次找到他,真是運氣。”
  之洋伸一個懶腰,“好累。”
  “元神出竅,自然耗費精力。”
  “我回家去睡懶覺,時珍,你獨自可別輕舉妄動。”
  “你講得對,”時珍遺憾,“把楊大哥搬到現實世界,他不可能適應。”
  “把你移植到他的天地,你又何嚐會習慣,他那裏連熱水龍頭都沒有,簡直宇宙洪荒。”
  “真的,怎麽洗頭呢?”
  之洋笑,“整本書裏,都不會提及揚某人梳洗場麵。”
  時珍駭笑,“那女主角呢?”
  “女上角用荊棘製成梳子貫通頭發,別上珍珠,已經完工。”
  “噫。”
  “別多想了。”
  “我們明天見。”
  “明天又見,你老板會怎麽想。”
  “我考慮告假。”
  之洋笑著拍手,這便是做夢後遺症。
  她打道回府,一直想著夢中的人與事。
  到了家才發覺又髒又渴又餓,像是童年時在郊外旅行了一整天返家那種情況。
  她連忙服侍自己肉體的需要。
  淋浴後用毛巾裹著頭發披著浴袍舉案大嚼。
  肉體雖然麻煩,死後且會腐化,可是它健壯之際,卻也帶來不少歡愉。
  之洋舉案大嚼。
  最有趣的是,在夢中,其他人所看到林之洋的影像相貌打扮與真實林之洋無異。
  真不知李梅竺教授如何做得到。
  所以之洋要與教授聯絡,她有太多的問題想問。
  就在這個時候,門鈴響了。
  在防盜設施上她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形。
  這是誰?
  那人轉過頭來,噫,原來是曾國峰。
  曾國峰是誰,他便是叫之洋傷心的那個人。
  “之洋,在家嗎?”
  之洋不得不回答:“剛回來,有什麽事嗎?”
  “勞駕你看看,我有沒有一隻古董金腕表漏在你處。”
  之洋很鎮定地說:“我找找著,找到了給你送去。”
  對方見她沒有開門的意思,便說:“我想它大概是在你臥室五桶櫃左邊第三隻抽屜裏。”
  他的意思是,讓他進屋,一分鍾便可以找到。
  可是之洋固執,她重複:“我找到了,給你送去。”
  “你不方便開門?”
  之洋忽然說:“我有朋友在這裏。”
  曾國峰一愣,“啊?”
  之洋又再加一句:“你請回吧。”
  那曾國峰無奈,好像沒想到之洋會給他碰一個軟釘子,“我明早再來。”
  “明天我不在家,我外出旅遊。”
  那曾國峰幾乎下不了台,幹笑兩聲,轉身就走。
  之洋呆半晌,才看看手中吃到一半的三文治,再也沒有胃口,隨手放下來。
  什麽金手表!
  曾國峰走的時候根本什麽都沒留下。
  之洋記得他當時的表情,一輩子不會忘記,他臉上盡是厭惡之意,之洋要是敢多說一句,他保不定就叫她住口。
  傷透了之洋的不是分手,天下無不散之筵席,離合原是十分普通之事,令之洋難過的是他沒有把此事處理得妥善一點,給人留一點兒自尊。
  他太急急要掃她出門。
  於是之洋匆匆地離去。
  至今幾乎一年,又回來找金手表。
  之洋走到臥室拉開五桶櫃的抽屜,那隻抽屜是空的,什麽都沒有。
  正像她的心靈一樣,不不不,她不恨他,也不想與他計較,她隻希望他走開,她願意當事情從來沒發生過,以便繼續生活。
  之洋猶疑一下,撥電話給時珍。
  “時珍,好友,幫我做一件事。”
  “又是什麽苦差。”
  “去幫我打聽一下,曾國峰是否同美姬梅分開了。”
  “我沒有興趣。”
  “去問一下。”
  “為什麽,你想知道?”
  “嗯。”之洋遲疑。
  “知道了又如何,你打算重回他的懷抱?”
  “當然不!”
  “既然如此,知來作甚,一切與你無關。”
  “他剛才回來找手表。”
  “或許他真的丟失了名貴手表。”
  “不在我處。”
  “那一定是在乙小姐或是丙女士香閨。”
  “一定是。
  時珍笑說:“我很高興你終於明白了。”
  “多謝指教。”
  之洋見時珍不肯幫忙,又找另外一個朋友。
  這位朋友分外熱心,答案詳盡:“沒有呀,他倆很要好,昨天我與美姬梅喝茶,他才來接她,她替他買了不少衣物。”
  之洋維持緘默。
  那友人笑說:“你還關心他?”
  “問問而已。”
  “許久沒見到你,大家出來聊聊可好?”
  “最近要出遠門。”
  “同誰去?”
  “李時珍。”
  “嗬是時珍,那麽,玩得開心點兒。”
  之洋用手托著頭,也許,他真的是來找這隻表。
  稍後,電話又來了。
  之洋沒有開啟熒光屏。
  “有沒有替我找過?”
  她可以看見他,他卻看不到她。
  “找過,不見,一定是漏在別處了。”
  他仍然白T恤,牛仔褲,形象健康,看上去令人舒服。
  他忽然問:“你好嗎?”
  “托賴,還過得去。”
  “聽說你辭了職。”
  “是,暫時休息一年。”
  “那隻表——”
  “你到別處找找。”
  “就是我二十六歲生日你送我那隻。”
  之洋無言。
  “打擾你了。”
  “好說,再見。”
  之洋掛了線,十分麻木,是嗎,她曾送他金表嗎,怎麽都忘了。
  她累極倒在床上入睡,肉體怎麽都敵不過睡魔、病魔、心魔。
  累得渾身發酸,躺下來,天旋地轉,如要轉入無底洞中。
  第二天起來,嗬欠頻頻。再笨,林之洋也已發覺,經常使用李教授的機器,極之耗神。
  她找時珍,“你可疲倦?”
  “好像被人打了一頓。”
  “這是不良副作用吧?”
  “一定是,但家父從未向我提及會有這種現象。”
  “也許因為太可笑了,試想想,做夢時精神奕奕,睡醒了疲勞不堪。”
  “父親仍然沒有聯絡上。”
  “以前他也不是每天與你談話。”
  “之洋,我們辦公室裏缺一個人——”
  “我暫時不想複工。”
  “來看看,也許你會喜歡我們這裏的氣氛。”
  “你那裏是一家報館是不是?”
  “出版公司,包括報紙、雜誌及一間印刷社,共三百多位同事。”
  “人事一定很複雜。”
  “人事這回事,你完全不去理它,反而更好。”
  “有人會打過來。”
  “你不還招好了。”
  “會被毆至眉青鼻腫。”
  “可以閃避呀。”
  “閃避得法,已是天下至高武功。”
  “打算在家躲一輩子?”
  “我不知道,看樣子社會一定要給我一定壓力,叫我振作起來。”
  “送我上班好不好?”
  “我還以為你告假。”
  “放假太累,樂得回公司一邊支薪一邊休息。”
  “這是正確工作態度嗎?”
  “咄,上司最喜歡我這種人,對他沒有威逼力。”
  之洋送時珍上班,那時珍,累得東歪西倒,之洋摸摸她額頭,“時珍,你發燒,顯然是疲勞過度。”
  時珍點頭,“看見偶像,太興奮緊張,我沒事,你放心。”
  之洋莞爾,時珍最可愛的地方是,她心中始終有一點像小女孩沒長大,每每會露出一絲童真。
  時珍辦公的地方叫《宇宙日報》,百多名職員,每人分配一間小房間及一具多用途私人電腦,從早到晚,對牢熒幕工作,根本無須與同事身體接觸,大家通過光纖設備開會、討論、作決定,人像一枚枚蛹,小房間似一隻隻繭,他們每人在房中自說自話,直至下班。
  其實之洋從前工作環境也相仿,辭工一年,散漫慣了,再次踏入辦公室,隻覺氣氛詭秘。
  “隔壁坐的是什麽人?”
  “不知道,也許是會計部。”
  “你不過去敲敲門?”
  “不好打擾人家。”
  這時,有人在擴音器裏輕輕說:“辦公時間已經開始,請專心工作。”
  之洋說:“我走了。”
  “對這環境可有留戀?”
  “稍遲告訴你。”
  之洋離開宇宙大廈,轉到地下商場去逛時裝店。
  這時,女士們挑選時裝,隻需站在大鏡子麵前,衣服一件件會在鏡中人身上出現,選中了,才拿出正式試穿,省下不少時間精神。
  之洋在鏡中試了十多款,沒有一件喜歡,懶洋洋坐下。
  她巴不得時珍快些下班,攜手共往旅遊。
  售貨員迎上來,“林小姐,沒有喜歡的衣物嗎?”
  之洋覺得不好意思,“要第一套七○三四號吧。”
  售貨員說:“我們已有林小姐尺碼,不過最好再讓電腦量一量。”
  之洋依言去量身。
  “三十八號。”
  胖了,從前之洋是標準三十六號,希望在體重增至四十四號之前可以有點成績。
  她拎著新衣出門,獨自到圖書館去坐了一會兒,離去時忘了那袋衣物,又回頭去找,失而複得,也不見得特別高興,因開頭便是可有可無。
  之洋忽然有點兒覺悟。
  她駕車返家,睡一個懶覺,時珍總算下班了。
  一句話道盡了之洋的心事:“唉,”她說,“度日如年。”
  之洋見好友如此無聊,不由地笑出來。
  “待我過來你處。”
  時珍在教授的書房等之洋。
  之洋從前沒有來過書房,一踏進去,隻覺十分寬敞簡潔光亮,一張大書桌,一隻地球儀,另外是儲藏電腦軟件的文件櫃,四周的空位可以踏腳踏車。
  此外就是一株室內盆栽植物,約兩公尺高,正開花,那花如拳頭大,粉紅色,嬌豔無比,之洋還是第一次見,不由地問:“這是何花?”
  “茶花,因空氣汙染幾乎絕種,後移植室內,得以保存。”
  “啊,原來就是凱咪莉亞。”
  時珍說:“家母生前最喜此花。”
  教授書齋內有一棵這樣的花當然不是偶然,他藉之紀念亡妻。
  “你聯絡到教授沒有?”
  “還沒有,他秘書一直回答說他正忙著。”
  “有無說過什麽時候回家?”
  “一年半載,誰知道。”
  之洋點點頭,“你也已經長大,他的責任已經完畢,正好自由自在旅遊一番。”
  時珍說:“他此刻在什麽地方呢?”
  “天涯海角。”
  “來,之洋,我們也繼續去旅遊吧。”
  之洋歡呼一聲,與時珍走進實驗室。
  之洋說:“這次,由我選擇故事。”
  她注視鍵鈕盤上符號,隻見上麵注著字樣非常簡單,橫是A至Z,直是一至一零零,按動兩個字樣,就有上千個變化。
  可是A一代表哪一個故事呢,M三十又是什麽典故,之洋與時珍不得而知,目錄冊尚未編妥。
  之洋問:“有無說明書?”
  “沒有,一切大抵還在實驗階段。”
  之洋微笑,“那就誤打誤撞,全靠緣分了。”
  她伸手按下兩個鈕鍵。
  就在此際時珍忽然說:“之洋,且慢,我聽見門鈴響,我先去應門。”
  之洋想叫住她,已經來不及,匆忙間隻見時珍走出實驗室,而之洋就像一個人累極墮入夢鄉。
  這次,時珍沒有陪著她。
  開頭有一絲惶恐,可是隨即發覺置身風和日麗的現代環境,恐懼之心頓時少了三成。
  之洋留意四周圍事物,嗯,說現代也不是那麽近,之洋肯定那時她還沒出生。
  那應該是她父母年輕的時候。
  而觀察四周,她所在地恐怕是一間大學校舍。
  之洋隨意觀光遊覽。
  不知不覺走近圖書館。
  世紀初到處還保留著這種笨重的閱讀方式,浪費紙張,又消耗儲藏麵積,總要到十多年前,才完全放棄印刷品。
  不過此刻來到圖書館,之洋又覺得氣氛十分高雅,與眾不同。
  這是什麽故事?異常陌生,之洋不大看小說,少了時珍在身邊,更加一頭霧水。
  她挑了一個空位坐下。
  後座有人,隻不過被一排書架擋著,之洋無意中聽到一對年輕男女的對話。
  他倆的聲線壓得很低,但之洋仍然聽得十分清晰。
  那男生說:“不,瑤瑤,這件事我無論如何不可幫你忙。”
  “你這個討厭的書蟲!”那女生大發嬌嗔。
  “吳瑤瑤,以你的聰明才智,做一篇畢業論文,有何難哉,全因你交友不慎,故好玩懶做功課。”
  那叫瑤瑤的女孩子生氣了:“李梅竺,你到底幫不幫忙?幫就幫,不幫拉倒,你少教訓我。”
  李梅竺?
  之洋睜大雙眼。
  當然,她拍一下腦袋,這是李教授設計的機器,他自己的故事當然也可以出現其中。
  這說不定是他的自傳,更有可能,是他的日記。
  噫,竟跑到時珍父親的日記裏來了。
  之洋轉頭,輕輕撥開書本,偷偷望一下。
  隻見那女郎怒氣衝衝地站起來,拂袖而去,而李梅竺神情尷尬僵坐不動。
  李教授彼時才二十出頭,年輕英俊,隻不過臉上帶一絲傻氣,一看便知道是不會轉彎的那種人。
  他抬起頭,忽然看到書縫之間有一雙亮晶晶的大眼睛。
  他沒好氣問:“誰?”
  之洋現身,“是我,李教授。”
  李梅竺氣道:“這位同學,開什麽玩笑,誰是教授?”
  對,那個時候,他恐怕連學士學位都沒拿到呢。
  之洋笑,“對不起對不起。”
  聲音太大一點,四周圍其他同學發出噓聲。
  之洋說:“我們到外邊去說話。”
  李梅竺隨她走出圖書館。
  “這位同學,是哪個學係的?”
  “我叫林之洋,我讀商業管理。”這是實話。
  “我是電腦工程的李梅竺。”
  他倆握了握手。
  “適才那位是你的女朋友嗎?”
  李梅竺極其懊惱,“不,那是我未婚妻。”
  “什麽?”之洋大吃一驚。
  咦,那並不是時珍的母親呀?
  當然,一個人可以戀愛多次,也許,此刻,時珍的母親尚未在李梅竺生命中出現。
  隻見李梅竺低下頭,“吳瑤瑤與我之間的距離越來越大,這三年來她與我背道而馳,唉,總之一言難盡。”
  之洋忽然忍不住十分冒昧地問:“當時又怎麽會成為未婚夫婦?”
  李梅竺用手搖著頭發,“我倆青梅竹馬。”
  之洋“嗤”一聲笑出來。
  “林之祥,你何故取笑我?”
  “對不起對不起。”之洋一味道歉。
  幸虧這次時珍沒有來,否則為父的不認識女兒,多麽奇突尷尬。
  之洋鼓勵李梅竺:“請說下去。”
  李梅竺不知怎地,與之洋一見如故,毫無忌諱,說起他的隱私來:“我們的父母是世交,我自小與她是好朋友,一直到訂婚後才發覺友情不是愛情,從前可以容忍她是因為把她當小妹,此刻出言糾正她是因為對伴侶需忠實。”
  之洋十分同情他,“君子愛人以德。”
  “是,不過她完全不接受。”
  之洋說:“我了解你的處境,我也是講得太多以致男伴離開了我。”
  李梅竺看著之洋,“那是他沒眼光。”
  之洋很高興,“是嗎,時珍也那麽說。”
  “時珍是誰?”
  之洋不好說時珍即是他女兒,支吾答:“是一個好朋友。”
  李梅竺搔頭笑,“現在我打算與她解除婚約。”
  之洋以熟賣熟,“此事宜速戰速決,切忌拖延。”
  李梅竺歎口氣,“我何嚐不知。”
  “可是每次剛想開口她已經大發雷霆。”
  “就是。”
  他與她談得好不投機。
  二人到大學飯堂坐下。
  短短一段時候已有幾位同學前來問他功課,他均不嫌其煩一一解答。
  所以將來做了教授。
  他跟之洋說:“我實在不想為感情事傷太多腦筋浪費太多時間,這件事告一段落之後,我想我再也不會刻意去結識女伴。”
  之洋頷首,“感情事根本無須刻意。”
  正在喝咖啡,忽然之間,身後有人冷冷問:“你是誰?”
  之洋轉頭一看,喲,不得了,吳瑤瑤就站在她身後。
  之洋隻得說:“請坐。”
  吳瑤瑤怒問李梅竺:“她是誰?”
  李梅竺沉住氣,“一個朋友。”
  “什麽朋友?”
  “瑤瑤,請你控製你自己。”
  吳瑤瑤看著李梅竺,“我也嚐試想那麽做,可是李梅竺,我越來越發覺不能壓抑我的情緒,同你在一起隻覺生氣煩惱,一張口就是話不投機,趁你有朋友在此不如大家把話講清楚,我已決定解除婚約,今晚我會向父母表明此事。”
  李梅竺睜大雙眼。
  吳瑤瑤把話說完了便站起來,“祝你好運。”
  她也有一絲黯然,但隨即仰起頭走開。
  李梅竺垂下了頭。
  之洋安慰他:“至少免你開口,算是不幸中大幸。”
  李梅竺點頭,“你講得對,要我主動,可能要等到結婚前夕。”
  之洋搖頭歎氣。
  李梅竺沮喪地說:“將來,我會像發明科學怪人法蘭根支坦的老教授一樣,獨身終老在一所破爛古堡中。”
  之洋笑了,“不不不,你會找到伴侶,你並且會有一個活潑熱誠的女兒。”
  李梅竺大奇,“你怎麽會知道?”
  之洋看著他,“我有預言能力。”
  “林同學別開玩笑。”
  之洋卻說下去,“你會成為一個有地位的教授,你會曆劫感情上的創傷,你並且是受人敬仰的發明家。”
  “之洋,你真會說笑話。”
  “是,能夠笑還是好事。”
  李梅竺索性問:“能知道將來的事可是一種壓力?”
  之洋答:“假使我們都能看到未來的道路何等崎嶇,簡直難以生活。”
  他笑,“還是過一天算一天的好。”
  “那當然。”
  “之洋你言語多麽智慧。”
  之洋嚇一跳,“我?”她從來沒想過會有人如此欣賞她。
  “是呀,我直覺你會是一位益友。”
  之洋但笑不語。
  李梅竺看看表,“我要趕課。”
  “那我們就此話別。”
  李梅竺不以為意,他大概認為到商管科一問就可以找到林之洋其人。
  倒是之洋有點依依不舍,“很高興認識你。”
  “我也是。”
  他揮揮手走開。
  之洋看著他的背影。
  就在這個時候,一位女同學氣呼呼追上來問之洋:“請問商管係課室在何處?”
  之洋與她一照臉,十分驚喜,一句“時珍”差點兒叫出口來。
  太像了,簡直是時珍的印子!
  這是誰?莫非是——這麽說來,時珍是她的印子才對。
  之洋怔怔看著她。
  那女孩子笑了,“我叫婁嘉敏,商管科新生。”
  是,是她了,之洋想起時珍說過母親姓婁,之洋記得清楚,因為那是一個十分偏僻的姓氏。
  之洋指一指,“課室在那邊。”
  “謝謝。”婁嘉敏連忙趕去。
  連小跑步的姿勢都像時珍。
  之洋想,會不會是李梅竺到商管科去找林之洋,因而認識了婁嘉敏?
  這麽說來,林之洋竟成為撮合他們這一對的中間人。
  所以人際關係真是千絲萬縷,而緣分之玄妙,也盡在不言中。
  林之洋的任務已經完成,她該回到自己的時間與空間去了。
  之洋往校園另一頭走去。
  腳步越來越快,漸漸走入樹林,耳畔聽見有人叫她的名字,她一應,絆了一跤,跌倒在地,可是不痛,爬起來,睜開眼睛,發覺時珍正瞪著她。
  “時珍!”
  “之洋,你怎麽不等我?”
  “你忽然去應門,我這邊身不由己。”
  “你到什麽地方去了?可有隨著孫悟空去大鬧天宮?”
  “沒有那麽精彩啦。”
  “去了何處?”
  之洋反問:“是誰按鈴?”
  “一名推銷員。”
  “現在還有這門營生嗎?”
  時珍答:“最近經濟不景氣,該行業又複古重興。”
  “推銷的是什麽?”
  “忘情藥。”
  “什麽?”
  “我見他談吐不俗,替他買了十瓶。”
  之洋大笑,“如果真有效,一粒足夠,何用那麽多?”
  “人家跑江湖混飯吃,自然有不得已難言之隱,何苦去拆穿他。”
  時珍就是這點可愛。
  “拿來看看。”
  之洋打開瓶,取出那些朱紅色藥丸,放到鼻端嗅一嗅,便往嘴裏送。
  時珍看著她。“我以為你早就忘了。”
  “忘得越徹底越好。”
  “會不會連我倆的友情也一並忘掉?”
  “不會啦,你放心,這藥不是真的。”
  兩個女孩子嘻哈絕倒。
  君子可以欺其方,話題岔開了。時珍竟不再追究之洋去了何處。
  之洋忽然想起問:“時珍,你父母可算恩愛?”
  “我記憶中他倆相敬如賓。”
  “是同學嗎?”
  “同校,不同係。”
  果然。
  “有照片看嗎?”
  “家母去世後照片全給父親收藏起來。”
  之洋“啊”地一聲。
  “不過我房內有一張三人合照。”
  時珍帶之洋到她臥室,取出一張小小彩色合照。
  在那張照片內,時珍隻得六七歲大,已經長得與母親一個模樣。
  “你說,時珍,假使我們可以認識年輕時的父母,該多有趣。”
  時珍微笑,“之洋,宇宙靠時間維係秩序,一失時效,先後調錯,則天下大亂,子女又怎麽可以往回走去與年輕時的父母做朋友?”
  之洋點點,“你說得是。”
  時珍溫和地說:“我早說過,這機器不是一條時光隧道,而是造夢工場。”
  “多謝提點。”
  “你剛才見到什麽人?”
  “年輕時的李梅竺教授。”
  時珍一怔,“啊,你經曆的一定是他的日記部分。”
  “是,我也那麽猜想。”
  “必定是他特別懷念的一件事或是一個人。”
  之洋抬起頭想一想,“是他與未婚妻分手那一天。”
  誰曉得時珍笑了,“那是瑤瑤阿姨,他們訂過婚。”
  之洋大感意外,“他們仍有來往?”
  “爸與瑤姨自小是好朋友,雖然分手,卻沒有斷絕來往,後來升華到兄妹那樣和睦。”
  之洋動容,“的確難得。”
  時珍承認,“需要兩個人詞樣大方。”
  之洋更正,“不,三個人,令堂吉是小氣亦不可。”
  “對,家母亦有功勞。”
  “這位瑤姨仍然健在嗎?”
  “不知多風騷,共結了四次婚,這次,她說,無論如何是最後一次了。”
  之洋有點兒向往,“每次,她都戀愛嗎?”
  “嗯,看到對方,聲音都會馬上嬌俏起來,可惜,總是要對方百分百遷就她。”
  “她仍然漂亮?”
  “非常好看,我記得母親曾經說過,瑤姨是不老山人。”
  “得天獨厚。”
  “可是她沒有子女,有時情緒欠佳,會對我說:‘時珍,差一點點,你就是我的孩子,’但是她沒有耐心,不適合自己帶孩子,又不舍得把幼兒交給保姆,故一直躊躇,很快生理時間已過,已不能生育。”
  “科學那麽昌明,總有辦法。”
  “她好似已經放棄了那個念頭。”
  之洋想起來,“對了,當我的思維在別處遊覽之際,我的身體處於怎麽樣一種狀態?”
  “像熟睡一樣。”
  “外表絲毫看不出來?”
  “有時,略略有點兒表情,像嬰兒熟睡,忽爾微笑,忽爾皺眉,一時又靜止。”
  “曆時多久?”
  “從夢到醒,三五分鍾而已。”
  “唉,大夢誰先覺。”
  “有古人夢見自己一生,從一無所有到榮華富貴,到最後失勢潦倒,也不過是煮熟一頓黃粱的時間。”
  之洋問:“後來此君怎麽樣了?”
  “醒來之後,好像有所覺悟,回家去了,逍遙自在,不知多好。”
  “讓我們也都回家去吧。”
  時珍勸:“之洋,古人回家可耕種過日,我們現代都會人可做什麽好?”
  “可成日做夢。”
  “我就是怕你這種頹廢的論調。”
  “時珍,你總是勸我振作。”
  “當然,有什麽差池,怎麽對得起曾國峰。”
  “對不起誰?”之洋大奇。
  “曾某人呀,他看不起你,你就滿足他不成。”
  之洋笑,“好像是不可以。”
  “所以。”
  “可是,一時間又怎麽揚眉吐氣呢。”
  “不急於一時,每天生活得好一點兒,日子有功,他終於會看得見。”
  之洋低下頭,“即使我生活得好,也不是為著要給某一撮人看。”
  時珍答:“講得再正確沒有,生活得好,是一種享受。”
  “這是真的,名利雙收,理想的伴侶,豐富的物質,都一定叫人精神愉快。”
  “之洋,我希望你在夢中學到哲理。”
  “有,怎麽沒有,失意難免,每一個人都得忍受逆境。”
  “聽上去很老套。”
  “事實如此。”
  “終日待在實驗室不好,我陪你出去散散心。”
  這時,電話響了,時珍笑,“才談到瑤姨,這回她就來找,我且去應付她。”
  之洋一個人打量實驗室四周。
  有一扇門,之洋見掛著一塊牌子,上麵寫著“請勿打擾”四字。
  之洋的脾氣同一般人並無不同,好奇戰勝一切,越是叫她不要動,她越是想動。
  她伸手去推門,門並無鎖上,輕輕退開。
  剛想張望,時珍已經回來,“那是一間小小休息室。”
  時珍大方地打開門給之洋看。
  隻見房內隻有一隻茶幾與一張長沙發。
  “一切都那麽簡潔,教授好似不大講究生活享受。”
  “是,他的確是那樣一個人。”
  “他可思念你母親?”
  “他不大說。”
  “大概全放在心裏。”
  “讓我們出去吧,瑤姨約我們聊天。”
  “時珍,我不想去。”
  “我們說好共進退。”
  “我又不認識她。”
  “你不必說話,靜靜坐一角就行。”
  之洋苦笑,“我要是懂得這一門藝術,我還待在這裏呢。”
  “去,去吹吹牛也好。”
  之洋有點好奇,對,今日的吳瑤瑤不知怎麽樣了。
  之洋可否同她說,在李梅竺少年時代的一個夢裏,你我曾經見過一次麵?
  當然不可以。
  時珍說得對,吳瑤瑤仍然十分漂亮,臉上肌膚略為鬆弛,可是她沒有用人工手術去收緊,一雙眼睛仍有豔光,最難得的是,感覺敏銳。
  她一眼看到之洋,立刻怔住,上下不住打量。
  之洋客套地微笑。
  吳女士瞪著之洋看了半晌,終於說:“不可能,年紀不對。”
  時珍問:“什麽不對?”
  吳女士指著之洋說:“你的朋友好像一個人。”
  時珍奇道:“誰?”
  吳女士抬起頭,“我大學時期的一個情敵。”
  時珍失笑,“瑤姨說得對,年紀不對。”
  “可是,我記得很清楚,一切宛如昨日,那女孩也有這樣一雙晶瑩的大眼睛。”
  之洋呆住了。
  隻聽得吳瑤瑤女士回憶道:“是她介在我與梅竺之間,導致我倆分手。”
  這時,連時珍也揚起一條眉。
  之洋連忙拉住時珍在她耳畔說:“明明不是時光隧道,她怎麽可能見過我?”
  時珍也十分狐疑,“之洋,我一時不能解答你的問題。”
  這時吳女士忽然笑了,“其實,我同梅竺性情不合,遲早要分裂,也不必怪人了。”
  之洋連忙頷首。
  吳女士十分啼噓,“當年我真的深愛梅竺。”
  之洋不語,記憶弄人,之洋看到的,卻略有出入。
  當年的吳瑤瑤有點嫌李梅竺鈍,不懂伺候討好女性,她對他十分放肆,不顧他的自尊。
  吳女士又凝視之洋五官,“那女孩,的確有雙這樣的眼睛。”
  時珍問:“後來呢?”
  “她念商業管理,梅竺去找了一次又一次,隻是無此人。”
  時珍忍不住問:“她叫什麽名字?”
  吳女士想半日,“我不記得了,我沒放在心上,倒是嘉敏,喏,那是你母親,一個勁兒幫著梅竺亂找。”
  之洋與時珍麵麵相覷。
  “後來此事亦不了了之,不過你父母二人發覺有許多共同興趣,開始戀愛,而我,我也與新的朋友在一起,那時真年輕,”吳女士微微笑,籲出一口氣,隨即又低下頭,“二十多年就那樣過去了,時間都去了何處?”
  無人可以解答她的問題。
  吳女士又說:“今日看到這位小朋友的大眼睛,我想到良多,年紀大了,真正嘮叨。”
  之洋連忙說:“不會不會。”
  吳女士猶自說:“年輕真正好。”
  之洋問:“為什麽我卻老是覺得精神沒有寄托,時間無法打發?”
  吳女士說:“因為你年輕。”
  之洋與時珍都笑了。
  “如今,你母親已經不在,我十分想念她,你父親則更加淒苦。”
  之洋的心一動。
  吳女士說:“我還有下一檔約會要趕,下次再會。”
  她儀態萬千地站起來,她們上一代的女性一舉手一投足都有特別的味道,永遠穿輕盈的衣料,增加魅力韻味,打扮上肯花心思。
  她一走,之洋就對時珍說:“她記得我。”
  時珍也說:“之洋,父親那具機器有蹊蹺,在徹底了解真相之前,我們要停止使用。”
  “時珍,她見過我,時珍,那真是夢境嗎?”
  “我不能回答,”時珍小心翼翼,“幸虧我們安然無恙,否則我不知多麽內疚。”
  之洋卻無比興奮,“這比做夢更妙,如果我們可以走進曆史裏去……”
  “不,”時珍忽然害怕。“讓我們等父親回來。”
  “他在何處?”
  時珍一愕。
  “時珍,我有強烈的感覺,李教授此刻不在現實世界裏。”
  “什麽,”時珍跳起來,“不準你胡說,你指控家父逃避現實?”
  之洋看著時珍。
  時珍的臉色漸漸轉為蒼白。
  “李教授‘出門’之前的情緒如何,隻有你一人知道。”
  時珍立刻說:“我們立刻回家去。”
  “為什麽?”
  “之洋,去找他的軀殼。”
  對,思維出去旅遊,身體一定在家裏某處。
  時珍掩住嘴,“之洋,希望找不到。”
  可是之洋有第六感,她知道會找得到。
  李宅說大不大,說小不小,連實驗室在內,約十四五間房間,有部分地方,連時珍都不大去。
  之洋不認為宅子裏有密室,她想起實驗室內側那間小房間。
  時珍說:“整間房間隻得一床一幾,你是看清楚了的。”
  “不,還有一隻壁櫥。”
  “那是放雜物的。”
  “時珍,所有的門都要打開看過。”
  兩個女孩子奔進實驗室,推開請勿打擾的門,重新走進休息室,時珍立刻去開壁櫥門,發覺上了鎖。
  之洋一看,立刻說:“是聲音鎖,時珍,對它講一句話。”
  “講什麽?”
  “你對其他鎖怎麽說?”
  “芝麻開門。”
  櫥門聞聲“嗒”一聲開啟。
  時珍與之洋驚呼一聲。
  櫥內十分狹窄,可是放著一張椅子,有一個人,靠著椅背,端端正正,舒舒服服坐著,那不是別人,正是李梅竺教授。
  時珍十分激動,欲伸手去扶起父親。
  “別動。”
  時珍的手僵住。
  之洋提高聲線,“不可打擾他,讓他維持原狀,他出門已久,隨時會得回來,你若擾亂了什麽,隻怕影響他行程,請記住鐵拐李的例子。”
  時珍急得幾乎哭出來,“父親,父親。”
  “小聲,也許外來的聲音也會使他不適。”
  時珍驚惶失惜,“父親,你怎麽會在這裏?”
  “他一直在家。”
  “為何訛騙我說是出門?”
  “這是他最重要的一項實驗,不想你擔心或是打擾。”
  “之洋,你了解家父好似比我還多。”
  之洋抬起頭,是的,因為,她在他年輕時期已經認識他。
  之洋輕輕掩上櫥門。
  中年李梅竺教授頭發略為斑白,身型維持得很好,臉上仍有那股堅毅的氣質。
  時珍焦急問:“他呼吸是否正常?”
  之洋伸手到他鼻孔附近,“我想是。”
  “脈搏呢?”
  “時珍,別擔心。”
  “我怎麽不害怕,他是我世上唯一的親人。”
  之洋喃喃自語,“原來他一直在實驗室附近。”
  “他去了那麽久,我怕他回不來。”
  “我對教授的研究有信心。”
  “之洋,我們去找他。”
  “嗄,怎麽找?一個人的思維可以去到的地方比宇宙更加浩瀚。”
  “他是我父親,我非找到他不可,我怕有危險。”
  之洋看著滿頭大汗的時珍,“茫無頭緒,從何開始?”
  時珍跌坐在地上,“一個一個夢境找過去,直至見到他為止。”
  “時珍,他其實不想見我們,否則不會安排假的映像在熒幕上與我們對話。”
  “那我們該怎麽辦?”
  “把櫥門先鎖好。”
  時珍對著那具鎖說:“芝麻關門。”
  之洋說:“讓我們休息過後慢慢商量此事。”
  她們走到廚房找出一箱香擯,用冰鎮住數瓶預備喝醉,至少可以暫時麻醉一下。
  時珍用手托住頭說:“真沒想到家父會以身試法。”
  “科學家泰半有犧牲精神,居裏與夫人均因長期研究放射性物體患上癌症。”
  時珍看牢天花板歎息,“但是家父進入他自己設計的夢境想必還有其他原因吧?”
  “那是什麽?”
  時珍喝一口酒,“我老是覺得,他是想回到過去尋找早年失落的一些不知什麽。”
  之洋笑笑,“科學家的思維不會如此飄渺。”
  時珍說下去:“把記憶編成故事輸入電腦,再設法進入故事中,也就等於是回到過去。”
  之洋舉一舉杯子,這種理論最好待李梅竺教授親自來解釋。
  時珍說:“這次他回來以後,我一定要好好撥時間與他相處,以前都不知道忙些什麽,每次他有話要說,我都表示有約會有節目。”
  “也許你覺得教授還是壯年人,不需你照顧。”
  “可是,總沒想到他也會寂寞。”
  “是,我們很少考慮到父母也會有各種需要,老是認為他們生存目的隻為照顧我們的需要。”
  她倆笑了。
  那麽了解自己,可見已經長大。
  時珍說:“其他人做研究總有詳細記錄,他沒有。”
  “也許這是一項私人研究,他無需向他人交待。”
  時珍添了酒一飲而盡。
  她酒量比之洋淺,有點不勝酒力,她說:“喝了酒,心情比較好,人也輕鬆得多。”
  “不然,酒這玩意兒怎麽會盛行數千年。”
  時珍伸一個懶腰,“唉,今日的憂慮今日當已經夠了。”
  這話很實在。
  她隨便在客廳中的沙發倒下,呼呼入睡。
  之洋卻不累。
  她回到實驗室,獨自坐下,趁著心靜,輕輕說:“教授,你在何處,可否指點一二。”
  她當然得不到回音。
  抬起頭,看到天窗外的夜空,李宅位在郊外,尚可看到星星。
  “時珍與我都想念你,希望你來相見。”
  實驗室內靜寂一片。
  “時珍想逐個夢來找你,我卻覺得不大可能,我們到了甲夢,你可能剛離開入乙夢,一輩子也遇不上,這比在世上找一個人更加困難。”
  之洋輕輕歎一口氣。
  除非有緣分,那樣,千裏亦可前來相會。
  “我想看看,在這個夢裏,是否可與你相見。”
  之洋戴上儀器,輕輕按下鈕鍵。
  一開始就覺得不對。
  黑夜,冰天雪地,天空高而怪,陌生古舊的建築物,石板街道,居然還有馬車。
  路人說的話,都是之洋聽不懂的,既非法語又非德文,也不是北歐任何一國語言。
  她拉住一名穿得十分臃腫的途人,試用法文問:“我在何處?”
  那人聽懂了,回答她說:“莫斯科。”
  “什麽?”
  那人不耐煩,“莫斯科,你連自己在莫斯科都不知道?”
  “什麽年份?”
  “神經病!”
  那人掙脫之洋的手匆匆趕路。
  他是對的,在現實世界中,如果有人拉住林之洋問“今夕是何年”,之洋也會懷疑他不對路。
  街道旁有的是舊報紙,之洋彎身拾起一張髒舊的破報,她不識俄文,可幸阿拉伯數目字全球通用,她看到的日子是一九二七年十一月十一日。
  之洋愕住,這莫非是一個俄國人的故事?托爾斯泰與陀斯妥耶夫斯基這等大作家正好都生活在二十世紀初,書到用時方知少,之洋恨自己無知。
  她呆呆地站在道旁。
  煤氣點燃的路燈忽然亮起,之洋抬頭,看到漫天鵝毛似大雪緩緩飄下,一片一片落在髒黑的道路上,此時,行人稀疏,大概都趕回家吃飯去了。
  之洋唯一的感覺是冷。
  而且這種蝕骨的冷是一種氣氛,使人覺得在這個冰天雪地的世界裏,天地萬物沒有生機。
  她怎麽會到這種地方來了。
  李梅竺教授不可能在這裏。
  幸虧林之洋不過是個過客,她知道,隻要她往前走,走到馬路盡頭,她就可以回到現實世界。
  碰到噩夢,越快醒越好。
  這顯然是個乏味的夢。
  之洋急急向前走,這時,地上已積有薄薄一層雪,路人走過,應有一行腳印,可是之洋注意到,她走過的地方,沒有印子。
  她被自己嚇一跳,原來她在夢境裏沒有實質。
  苦笑著她再提起腳走,一不留神,與一途人相撞。
  那人個子很小,似是婦孺,被之洋碰得腳步踉蹌。
  之洋連忙扶著她,衝口而出:“對不起。”
  那人聽到中文,渾身一震,緩緩抬起頭來。
  包著頭的黑色的大圍巾輕輕落在肩膀上。
  噫,之洋放開雙手,看到一張屬於華裔女性晶瑩皎潔的小圓臉,頭發全部攏在腦後,五官更加玲瓏,啊,這是全世界華人都認得麵孔嗬。之洋一時震蕩莫名,啞口無言。
  隻見那張臉上布滿憂傷,她輕輕咳嗽,用手帕蒙住嘴,漸漸咬得厲害,手絹掩得更嚴。
  之洋忍不住說:“你的肺有病。”
  她輕輕抬頭,“你是什麽人,你怎麽知道那麽多?”
  之洋的身分好比先知,她不由自主扶住那位女士。
  “你住在何處,我送你回去。”
  “不必了,好心的小姐,肺結核容易傳染。”
  “不怕,肺病是小事,很快就會發明特效藥雷咪鋒根治,世紀末,另有一種更可怖的病毒會傳染全球。”
  那位女士一雙眼睛仍然炯炯有神,“你是誰?”語氣充滿訝異。
  之洋笑,“我叫林之洋。”隻是一個普通人。
  雪漸漸密了,兩個人都沒有打傘,肩膀上的雪融了,外套溫水變得沉重。
  女士問之洋:“你不冷?”
  之洋並不知道她會來到十一月的莫斯科,衣著單薄,“我不怕。”
  女士忽然笑了,“但願我也像你那樣什麽都不怕。”
  她們步行到巷子盡頭,有一幢外形殘舊的公寓,女士說:“我的家到了。”
  上得樓梯,開門進去,還需點煤氣燈,之洋驚道:“如此落後。”
  女士苦笑,蹲下在壁爐上生火。
  之洋激動,“是因為政見不同你被放逐到莫斯科吧?”
  女士不語。
  “而這樣對待你的恰是你的至親。”
  女士神色疑惑訝異,“你年紀輕輕,知道得還真不少。”
  之洋笑,“你應知道,你的事,曆史上都有記載。”
  那位女士更加詫異,“那也應該是日後的事了。”
  之洋幫她脫下大衣,搭在火爐附近的椅背上烘幹,又去找食物,可是隻能在簡陋的廚房裏找到少許麵包及馬鈴薯。
  女士輕輕說“叫你見笑了。”
  之洋抬起頭,“總統去世後,你就一直這樣吃苦。”
  女士點頭,“我失去了所有的朋友。”
  之洋難過到極點。
  她身邊雖然有點現款,但是那些鈔票彼時都尚未發行,又怎麽能用,她隻得立刻除下項上金鏈以及一副寶石珍珠耳環。
  她遞給女士,“你千萬不要推卻。”
  原本以為女士必有一番推讓,可是她十分豁達,隻是微笑道謝。
  “你好好治病,你會成為我們近代史上最受人尊崇的女性,人稱國母。”
  女士卻不動容,她秀麗的臉上始終籠著一層默哀。
  之洋幾乎衝口而出:不過見過你之後,我卻更加樂意做一個普通人。
  女士伸出手,握住之洋的手。
  “你好好保重,我要走了。”
  “謝謝你的禮物。”
  之洋頷首。
  “我送你下樓。”
  “不用,我認得路,外頭冷,你身體不好,還是休息吧。”
  女士忽然說:“我今天才知道天使也有名字。”
  之洋一怔,“什麽?”
  女士凝視之洋,“我信基督,你是神派來帶領我給我力量的吧?”
  之洋呆住,張大著嘴。
  啊不,女士完全誤會了。
  “你走在雪地上,連腳印都沒有。”
  之洋緊緊握住她的手,忽然這樣說:“是,我是你的守護天使,你必不致跌倒。”
  女士臉上泛起一絲歡容。
  “但是我恐怕你一生都會孤寂。”
  “這我一早已經知道。”
  之洋歎息,無言,起身開門,下樓。
  回到石卵街道上,之洋留戀地抬頭往上看,隻見公寓其中一格昏黃色窗口前,女士用目光向她話別。
  之洋朝她揮手。
  說時遲那時快,之洋已回到她自己的世界來。
  她冷得直打哆嗦,伸手去摸脖子,項鏈已經不在,之洋比較放心,那條項鏈用貴重金屬黃金製造,還是曾國峰君送給她的紀念品,想必可以為女士換取一點兒食物了。
  本來之洋以為會得保存那項鏈至老,可見世事多變,好難逆料。
  之洋歎口氣,走到好友臥室去休息。
  不知怎麽,流了一臉眼淚,她很高興充扮了一次天使,給一位傷心絕望的女士帶來一點點盼望。
  比起她,林之洋那一點點失意算是什麽,之洋決定振作起來。
  第二天她一早起來做早餐。
  輪到時珍長嗟短歎。
  ——“我怎麽向人解釋,家父長期坐在一隻壁櫥裏冥思?”
  之洋不以為然,“人是誰?我們為何要向他抱歉解釋?”
  時珍攤開手,“我們總有親戚朋友呀。”
  “千萬別向任何人提及教授的事。”
  “那麽怪誕,我如何敢說?”
  之洋為教授辯護:“科學家的專注精神原非你我可了解,天才的行徑亦無須俗人認同。”
  “嘩,你好不偏幫於他。”
  “教授可以去,教授就可以回,你我操心也無用,最好處之泰然。”
  時珍跌坐沙發。
  “他曾經數度遠遊,不知是否——”
  之洋頷首,“多半與這次相同。”
  “有時他去三兩個月才回來。”
  “很好,證明他了無牽掛走得開。”
  時珍啼笑皆非,“我有種感覺你倆簡直可以成為忘年之交。”
  之洋“嗤”一聲笑出來,“不用那麽嚴重吧,教授又不是七老八十。”
  “四十八九歲了。”
  “看,正當盛年。”
  時珍揮手,“你老是為他說話。”
  之洋但笑不語。
  時珍注視她,忽然說:“之洋,你痊愈了。”
  之洋摸摸自己的麵孔,“你說得對,也該恢複原狀啦。”
  時珍追問:“怎麽會在刹時之間忘卻過去?”
  “絕非刹時之事,傷痕慢慢揮發,終於時間治愈一切。”
  “整整一年?”
  “有啦。”
  “恭喜你。”
  之洋笑,“整件事分三個階段,第一階段當然喪盡自尊,痛不欲生,聽到曾國峰三個字都會跳起來。第二階段故作忘卻狀,避而不提傷心事,可是內心隱隱作痛。到了最後階段,曾國峰與陳大文及宋家明王玉寶一樣,不過是個名宇,一點兒特別意義都沒有矣。”
  時珍點頭,“遺忘是人類保護自身的最佳本能。”
  之洋感慨,“再回頭看,也不明白當年怎麽可能造成那麽大的擾攘與那麽深的創傷。”
  “真不值得阿。”
  “奇是奇在事後都會這麽想。”
  “那一定是不值得。”
  “也不是,當時我們也有過開心的時間。”
  時珍笑歎,“可見曾國峰對你真是一點兒意義都沒有了,你已如此心平氣和。”
  “他現在應很開心囉,以前老是覺得我屬心腹大患。”
  時珍反問:“你在乎他幸福與否嗎?”
  之洋答:“不,我絲毫不關心,因為每個人的結局都咎由自取。”
  那朝之洋仔細打扮過了才出門,她到政府辦的求職處去應征新工作。
  服務員在電腦上讀到她的履曆大喜過望,“林小姐,起碼有三間以上的機構希望獲得你這樣的人才。”
  之洋欠欠身,“我太幸運了。”
  “林小姐你何故缺席一年?”
  之洋本想說她病了,可是科學如此發達,已沒有長年累月生病的人,要不迅速治愈,要不壽終正寢。
  故之洋微笑說:“我去了遊曆,讀千本書行萬裏路嘛。”
  服務員點頭,“不過林小姐要加油了。”
  “是,我懂得。”
  服務員立刻聯絡那三間公司的人事部,其實不過是資料與資料核對,也就是從前的所謂麵試。
  注視熒幕半晌,服務員抬起頭來笑,“宇宙公司問你幾時可以上班。”
  “今天。”
  服務員自打印機取出彼方資料交予之洋,“林小姐,你可到休息室去參考資料。”
  之洋走到休息室,感慨萬千,生活總得繼續下去。她翻閱資料,認為薪酬與福利條件都還算不差,宇宙公司十分體貼,附著一張同職級雇員名單。
  之洋不過略為過目,卻看到曾國峰三字。
  他轉了工嗎?
  沒聽他說起。
  不過他倆已有一年多沒說過話,她不會知道他的事,沒想到此刻會在同一間公司辦事,尷尬?誰在乎,好的工作難找,誰會為他犧牲一份優差。
  之洋在文件上簽好名字,交返服務員。
  辦妥手續,即可上班。
  “林小姐,下午或明早去均可。”
  之洋決定下午就上班,事情這麽順利,真是罕見。
  吃過午餐,走近宇宙機構,之洋感到自己技藝生鏽,也許上司給她的工作限額需超時完成。
  她走進狹窄的私人辦公室,坐在電腦熒幕麵前,按下鍵鈕,向上司報到。
  之洋忽然覺得自己有用,精神跟著提上來。
  她上司叫譚小康,女性,二十九歲,語氣十分爽朗,歡迎她加人大家庭後,隨即打鐵趁熱,吩咐她做一連串急需處理的工作,
  之洋暗暗心驚,幸虧到最後,上司注明:請於本周內完成上述工作量。
  之洋籲出一口氣,這一年來她耽於逸樂,生怕跟不上社會節奏,現在要加快腳步。
  那日她一直留在公司裏,先把頭緒整理出來,然後再處理細節。
  之洋的工作與投資有關,她專責研究亞洲國家股票走勢,將之分析、歸類,然後把資料輸給公司其他部門,特別是投資經理們,好讓他們忠告顧客。
  她一直做到下班時分,才醒覺還沒有知會時珍。
  時珍有點生氣,“我擔心了整整八個小時,以為你失蹤了。”
  “不,我找回了自己。”
  “你有迷失過嗎,”時珍訕笑,“你言重了,新工作如何?”
  “中下級,有晉升機會,慢慢來啦,我需要精神寄托及生活費用。”
  之洋沒有告訴時珍,曾國峰也在同一機構,小事,不足掛齒。
  況且,一間公司有數百員工,十年也碰不到一次。
  之洋錯了,那日她做到晚上十點半才離開,電梯下降到三十八樓之際,門一打開,進來一個人,就是曾國峰,事情就是那麽湊巧。
  電梯隻有他們兩個人,不得不打招呼。
  曾國峰問:“訪友?”
  之洋含糊其詞。
  曾國峰忽然說:“我同……已經分開。”
  聲音很低,之洋聽不清名字,幸好她不感興趣,她心中正在盤算,明早七時許她就應該回到公司。
  “之洋——”
  電梯到了樓下,之洋如釋重負,匆匆說再見,頭也不回走出大廈,順手召一部計程車回家。
  哪裏還有時間給過去的人,過去的事。
  到了家,一邊與時珍交談一邊做三文治吃。
  “下班才知道自己有多累,精力大不如前。”
  “不見得衰退得那麽快,今日你太緊張。”
  “對,時珍,有無教授消息?”
  “沒有,我隻得聽天由命。”
  “恐怕要等到周末才能來陪你了。”
  掛了線,之洋匆匆上床休息,撥好兩架鬧鍾,以便翌日一早叫醒她。
  朦朧間她也惦念教授下落。
  忽然聽得電話錄音:“之洋,我是國峰,之洋?”
  之洋哪裏起得來,她倦極入睡。
  第二天起來淋冷水浴,接著是一大杯黑咖啡,然後更衣摸黑出門。
  之洋惆悵地想,恢複正常了。
  她一頭撞進辦公室便開始工作,累了,伸伸懶腰,轉幾個圈子,又再坐下來。
  時間過得飛快,時珍來接她下班。
  她遞一張紙給好友。
  那是李梅竺教授給女兒的便條:“珍兒,我很好,遨遊四海乃天下至樂,勿念,父字。”
  她們二人異口同聲說:“是事先寫好的。”
  時珍苦笑。
  “周末我們再到夢裏去找他。”
  “那麽多種類不同的夢,何處去覓父蹤。”
  “我訂了一箱香按,現在去取。”
  把酒抬上車尾箱,兩人找地方吃飯。
  “當務之急,是找一個男朋友。”
  “是。”之洋承認。
  “我看你也許得去請教征友社。”時珍取笑。
  之洋不在乎,“必要時我會考慮。”
  “相貌英俊、談吐幽默、學識淵博、收入不菲、年齡適中。”
  “說得一點兒不錯。”
  “有無遺漏?”
  “有,他要使我覺得我是一個女人。”
  “啊。”
  “換句話說,他需是個性感的異性。”
  “條件越來越苛刻了。”時珍點頭歎息。
  “為什麽不呢,”之洋聳聳肩,“反正到時碰見的根本完全是兩回事,不如誇誇而談,大過吹牛之癮。”
  時珍哈哈大笑。
  她們各伸出一隻手掌大力拍一下,“周末再見。”
  有兩個晚上之洋要做到十一點才能順利完成工作量。
  資料一輸送出去同事一定紛紛有意見發表,她又需回話,更要打醒精神。
  之洋需要周末調劑精神。
  從前還真不覺得周末有什麽益處。
  之洋再一次來到實驗室,凝視那兩排鍵鈕。
  真捉摸不到其中訣竅,隻得碰到什麽是什麽,像真實世界裏命運安排一樣。
  時珍在一旁說:“我完全同意。”
  她們二人已心意相通。
  “為何躊躇?”
  之洋怕再遭遇到陰暗的人與事。
  時珍說:“故事裏主角自然是多災多難的占多數。”
  之洋頷首,“那樣,才能吸引讀者。”
  “之洋,我們分頭去找,那樣成功機會多一半。”
  “我是希望與你在一起有說有笑。”
  “不要緊,我同你宛如一家人,來日方長,此刻尋人要緊。”
  “那就分頭入夢吧。”
  “喂,同床異夢。”
  “別引人遐思,這隻是一張沙發。”
  時珍戴上儀器首先入夢。
  她雙手交叉放在胸前,一派安詳,姿勢與教授相同,之洋也學著她的樣子,相繼入夢。
  這位作者一定費了許多篇幅來形容湖光山色,因為之洋所見到的,風景美不勝收。
  她也樂得享受,在山坡上坐下,迎著藍天白雲,與一地黃色洋水仙,深深呼息。
  一邊留意是否有人走近,一有人物出現,就必定是男女主角無異。
  可是之洋等了半晌,尚不見人,噫,她詫異,這莫非是一篇散文詩,沒有人物主角。
  之洋伸了個懶腰,索性躺下來。
  忽然之間,她聽到有人吟道:“離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
  聲音就在不遠之處,接著,之洋看到草地上有人打個滾,伸個懶腰,坐起來。
  聲音熟悉無比,隻是較為稚嫩,之洋大喜,衝口而出,“教授!”
  隻見離她三四公尺的是一名少年人,看到之洋,立刻說:“你好。”
  之洋凝視他,隻見少年約十三四歲年紀,身邊放著一具古老當時興的風箏,顯然是玩得倦了,躺下舒展一下身子。
  之洋笑了,“你好,李梅竺。”
  李梅竺大奇,“你怎麽知道我的名字?”
  “我見過你。”
  “是嗎,怎麽我不記得?”
  “唏,你怎麽會看我們這種老女人。”
  少年李梅竺笑了,這位姐姐恁地詼諧,相信與她之間不至於產生代溝。
  “高興見到你。”
  之洋笑道:“相信我,我比你更開心。”
  “是嗎,為什麽?”
  “因為我又多一個機會了解你。”
  李梅竺問:“你為何要認識我?”
  之洋側頭想一想,“我對你有好感。”
  “請到這邊來。”
  李梅竺把風箏交給之洋,他自己取起線轆轆奔得老遠,然後打手勢示意之洋鬆手,風箏“颼”一聲竄上空中。
  少年又說:“時來風送滕皇閣。”
  他對古文似相當熟悉。
  他走回來陪之洋在草地上坐下。
  之洋看著風箏在空中翻舞,問道:“這是什麽地方,風景如此優美。”
  李梅竺大表訝異,你竟不知道?
  “請告訴我。”
  “這是英國湖區,這個湖叫區斯華特。”
  “原來如此,你在這裏度假嗎?”
  “我陪家母在此養病。”
  之洋聳然動容,“她身體有何不妥?”
  “她已三次更換新心髒,可惜身體對之排斥不已。”
  “如此說來——”
  少年低下頭,“其實已經沒有救了,不過是拖日子。”
  多麽不幸。
  少年悄悄落下淚來。
  原來教授與母親如此相愛,這件事恐怕連時珍都不知道。
  “小朋友,別難過,這是一個人在成長中必須經曆之事,生老病死,乃天理循環。”
  少年用手抹去眼淚,非常沮喪。
  風箏的線用盡了,它飛進雲間,隻剩下一個小小黑點,肉眼幾乎看不見。
  少年取出一把童軍刀,一割,線斷,風箏飛去無蹤。
  之洋脫口而出:“放晦氣。”
  少年點頭,“是,我亦知道母親的病不會再好,可是希望她少受些苦。”
  之詳情不自禁,摟住他的肩膀,“我知道你會堅強起來。”
  少年看著之洋,“請問尊姓大名?”
  “你叫我林姐姐即可。”之洋心中忍不住好笑。
  “我出來已有一些時候,該回去了。”
  之洋頷首。
  “請到我家喝杯茶。”
  “好呀。”
  李梅竺到一株梨花樹下推出一輛腳踏車。
  “我載你一程。”
  之洋很樂意地打橫坐在後座,李梅竺熟練地踩著車子往家駛去。
  這堪稱是之洋一生中最愉快的一程路,小路清幽無比,繁花似錦,香氣撲鼻,整個空氣中洋溢著明媚的春光,迎著薰風,之洋不禁微微眯上眼睛享受。
  到了目的地,之洋下車,發覺身上都是嫣紅姹紫花瓣。
  之洋抖了抖衣襟,可是花瓣又迅速落下。
  一抬頭,才發覺屋前有一列數十株櫻花樹,落英紛紛,在地上已積了三四公分深,此情此景,如仙境一樣,將花瓣輕輕踢得揚起來。
  一邊李梅竺說:“到了。”
  他母親病重,他已無心欣賞風景。
  李梅竺推門進屋,之洋尾隨進去。
  之洋發覺李家環境相當好,女仆立刻捧出下午茶點招呼客人。
  李梅竺示意之洋進房。
  之洋一進去便看到一位太太躺臥在一張沙發上,雖有病容,卻打扮得十分整齊。
  她約莫四十餘歲左右,之洋訝異她的容貌長得與時珍幾乎一模一樣。
  原來時珍得到祖母遺傳。
  李太太招呼之洋坐下,閑談數句,已覺吃力。
  看護連忙前來照顧。
  之洋再與她玩了一局牌,盡快想辦法輸給她。
  李太太微笑說:“林小姐請用點心,梅竺,你陪陪林小姐。”
  之洋退出去。
  邊用茶點邊問李梅竺:“你爸爸呢?”
  “他在倫敦辦公。”
  “他也是科學家嗎?”
  “不,他是駐英國大使館的參讚。”
  啊,時珍從來沒提起過。
  “你的功課怎麽樣?”
  “我是跳班生,明年該中學畢業了。”
  他自小是個天才。
  正值此際,看護忽然匆匆走出來,“快,快。”
  李梅竺站起來,打翻了茶,之洋跟他進房。
  前後不過十多分鍾時間,李太太已經不行了。
  她整個人軟下來,雙目闔上,臉色灰敗。
  李梅竺看了看護士,護士頷首。
  他趨前扶起母親上半身,摟在懷中,輕輕呼喚:“媽媽,媽媽”,聲音至誠至愛,之洋在一旁感動落淚。
  李太太聽到呼聲,微微又睜開雙眼,她忽然笑了,臉容變得極之極之年輕,她輕輕這樣說:“梅竺是媽媽愛兒,梅竺是媽媽瑰寶。”
  李梅竺忍不住淚如雨下,他把母親緊緊擁在懷中,泣不成聲。
  在該刹那,李太太停止了呼吸。
  看護拍拍李梅竺肩膀,囑他放手。
  他又過了很久,才放開母親,將她的頭輕輕在枕上放好,才肯離開。
  之洋上前扶住他,他把頭靠在之洋肩膀上。
  在該刹那起,之洋決定結婚生子,她願意在垂危之際,有孩子叫她媽媽。
  稍後醫生與律師都來了。
  趁人多,之洋悄悄走出李宅,站在那排櫻花樹下,感慨了好一會兒。
  早知與時珍一起來,她會對家事有進一步了解。
  之洋剛欲離去,忽然聽得有人叫她:“林姐姐,林姐姐。”是李梅竺追了出來,“你到什麽地方去?”
  之洋答:“我回家呀。”
  他語氣迫切,“林姐姐,以後我們還能見麵嗎?”
  “當然可以。”
  這時屋子裏有人叫他:“梅竺,你爸要同你說話,他在電話另一頭等你。”
  李梅竺不得不即時回到屋內。
  之洋不想留下打擾人家,便靜靜離去。
  回到實驗室之際,她雙頰猶自儒濕。
  她伸手抹去眼淚。
  時珍遞一杯果汁給她。
  之洋問:“你見到了誰?”
  “我在康橋遇見徐誌摩,同他談了一會兒。”
  “他有沒有說起他的感情生活?”
  “他說一切均是誤會。”
  “我也相信是,他們都不願承認真相。”
  時珍端詳之洋,“你像是哭過了。”
  “是。”
  “遇上什麽樣的故事,是個悲劇吧?”
  “我日後慢慢告訴你。”
  時珍走到另一個角落去,“到這個時候,我才發覺家父甚愛文學。”
  “是,教授文武雙全。”
  “他回來的時候,我一定安排你與他好好聚一聚。”
  “你想想,假使教授這項發明可以商業化……”
  時珍笑著接下去:“一百美金做一次夢,任君選擇,月票九折。”
  之洋也被她逗得笑出來。
  “像看電影或讀小說一樣,不過是到現場去體驗,我想不愁沒有生意。”
  “是,每次不過三五分鍾時間,客似雲來,定可發財。”
  葉珍這時才說:“可惜我爸對於經濟實惠是一點兒興趣也無。”
  “我也猜到。”
  “據說是靠祖業才維持到這間屋子呢。”
  “將來都是你的妝奩吧?”
  時珍笑了。
  她可愛晶瑩的麵孔同祖母極之相似。
  之洋忽然伸手過去摟住好友肩膀。
  “喂,幹什麽?”
  “小朋友——”
  “你叫我什麽?”
  之洋笑了,覺得難以解釋,適才在夢中,她叫時珍的父母為小朋友呢。
  時珍說:“聽講曾國峰到處找你。”
  “不必去理他。”
  “他找我,托我向你說好話。”
  之洋詫異,“有這樣的事,你如何回答?”
  “不關我事。”
  “喂,我是你好友。”
  “是,但你與老曾之間之事與我無關。”
  之洋沉思一會兒,“謝謝你。”
  “找個新男友,就可以叫他死心。”
  之洋問:“你忘記這個故事?為了除鼠,帶一隻貓進屋,為了除貓,帶一隻狗進屋,為了除狗,帶一隻虎進屋……”
  時珍笑著擺手,“是是是,我知道。”
  之洋問:“時間還早,有何節目?”
  “我還是想找家父。”
  “來,我們找他的秘書詳談。”
  時珍按動父親的通訊號碼,熒幕上出現一個金發女郎,一見時珍,她便作無奈狀。
  “李小姐,請你耐心等候,我暫時沒有李教授的訊息。”
  時珍不客氣,“在過去一星期你一直敷衍我,教授一定有吩咐你,如有真正重要的事,該往何處去找他。”
  那位金發女郎也光火了,“李小姐,你何苦咄咄逼人,我不過是一具機械人,我不過聽差辦事。”
  嗄,機械人?
  時珍說:“讓我見一見家父。”
  “他那重要名單中並無你的名字。”
  時珍十分震蕩。
  熒幕上映像自動消失。
  之洋連忙安慰時珍,“機械人哪裏懂得好歹。”
  “不,”時珍擺擺手,“機械人最老實,絕不會巧言令色,它說沒有,一定沒有。”
  “教授不知你會找他。”
  時珍看之洋一眼,“算了,別再安慰我了。”
  “他人就在家裏,找他做甚?”
  這個解釋比較合理。
  時珍深深歎口氣,“家父不重視我。”
  “你知道這不是真的,何必賭氣。”
  時珍說:“我去準備晚餐。”
  之洋笑,“叫機械人幫忙。”
  時珍一走開,熒光幕忽然恢複功能,剛才那個金發女又再一次出現。
  之洋抬起頭,看著她。
  她很客氣,“是林之洋小姐?”
  “不錯。”
  “教授名單上,有你的名字。”
  “什麽?”
  “是,有你,但是沒有李時珍。”
  多麽奇怪。
  “他在何處?”
  “他很安全。”
  “我知道。”他的身軀就在儲物櫃裏,多麽匪夷所思。
  “你要與他聯絡嗎?”
  “如何聯絡?”
  “依照指示,他說,請按X五五。”
  之洋明白了,她點點頭,“多謝指點。”
  “這是給你一個人用的。”
  “我省得。”
  金發女笑一笑,意欲退下。
  “請等等。”
  金發女抬起頭來。
  “教授屋子裏發生的事,你全知道?”
  她點點頭,有點兒自豪,“教授很信任我的辦事能力。”
  “你監視察看李宅?”
  “不,我沒有那樣的功能。”
  “可否告訴我,教授為何不與女兒聯絡。”
  金發秘書答:“彼時她年紀太小,與她無關。”
  “我還是個外人呢!”
  “不,”金發機械人凝視之洋,“你一直在他身邊。”
  之洋不置信地說:“什麽!”
  秘書笑笑,熒幕熄滅,它來去自若,功能超卓。
  時珍自門邊張望,“之洋你大呼小叫同什麽人說話?”
  “我自言自語。”
  “毛病越來越大了。”
  “我也這麽想。”
  “老姑婆跡象越發明顯,快快找個男朋友吧。”
  之洋唯唯諾諾。
  到廚房坐下,淺嚐飯菜,便抱怨道:“還是人手好,機械人的廚藝始終搞不上去,無論是雞鴨鵝,魚蝦蟹,豬牛羊,統統一個味道。”
  “人手哪裏還有空弄吃的。”
  “時珍,我們生活質素真的提高了嗎?”
  “問得好。”
  “科技越來越進步,生活卻越來越粗寬,電腦可為我們增進感情生活嗎,我們多餘的時間都用到何處去了?”
  時珍接下去說:“人類胚胎在實驗室內成長,出生後集體在育嬰所學習語言及各種知識,與生父母全無接觸,有何益處?”
  兩個年輕女子一齊歎口氣。
  之洋說:“如果菜好吃就沒有此類抱怨了。”
  時珍抹抹嘴,“我叫機械人出來收拾。”
  “不過,現在沒它們簡直束手無策。”
  “我完全相信。”
  “我們的時間哪裏去了?”
  “人們不願生育,人口減少、老化,每人每天非工作十小時以上不能維持社會經濟,粗重工夫無人願意擔當,隻得依賴機械人。”
  之洋問:“要不要出去散散心?”
  時珍答:“無英俊風趣男伴,提不起興趣。”
  之洋笑得打跌。
  “我會比你更早到征友所去。”
  “那裏又何嚐有你要的人。”
  “之洋,他在何處?”
  之洋抬起頭來,“某處某時,你總會碰到他。”
  “那,世上為何還有那麽多獨身人?”
  “有人覺得孤寂是種享受。”
  “不會吧,不會有人心理變態吧?”
  之洋說下去:“有時,半途中伴侶不得不道別告辭,因此孑然一人。”像教授便是其中之一。
  “來,休息過後,我們再去尋人。”
  之洋不動聲色。
  可是時珍並非笨人,她說:“之洋,我注意你一直按鍵鈕這一邊的字母,這裏全是XYZ。”
  之洋抬起頭來,“那我與你換一換。”
  “不用,”時珍說,“有人買獎券也認定某幾個號碼。”這個比喻十分恰當。
  之洋點點頭。
  時珍忽然說:“我幫你按。”
  之洋連忙阻止,“不,時珍,我自己來,喂,冒失鬼——”
  已經來不及了,之洋為之氣結。
  之洋要按的本來是X五五。
  可要等下一次了。
  因為急著要見教授,之洋心不在焉,不太專心。
  隻見所在地是寬敞的公寓房子,電燈電話樣樣俱備,近窗還設有水汀,都是上一個世紀的設計,百多年曆史。
  那時候都會風貌比較腐敗,所以容易使人意亂情迷。
  之洋笑笑,不知又墮入哪個人的世界裏來了,真是身不由主。
  正在此際,她聽得有女子無奈地吟道:“身不由主。”
  之洋探頭探腦去看是誰。
  一個瘦削清麗的女子坐在窗前逗一隻黃鶯唱歌,手中拿著半隻蛋黃喂它。
  女子穿著月白色綢旗袍,身形婀娜,無限風韻,可是心事重重。
  這是誰?
  女子抬起頭來,看著之洋,也問:“你是誰?”
  之洋嚅嚅:“我——”
  女子微笑,“你是新來的小大姐。”
  “我,小大姐?”
  隻聽過有大小姐,何來小大姐?
  女子揚聲:“張媽,小大姐來上工了。”
  一個中年婦女匆匆進來,一見之洋便低聲抱怨:“你怎麽跑到小姐的房裏來了?跟我走,別亂跑。”
  之洋忙問張媽:“什麽叫小大姐?”
  張媽沒好氣,“小大姐即年輕幫傭。你自蒲東來可是?少說話多做事,快去拖地板。”
  之洋啼笑皆非。
  正欲分辯,忽然聞到灶頭撲鼻香氣。
  脫口而問:“在煮什麽?”
  “饞嘴,不過倒是識貨,是一鍋紅燒烏賊烤五花肉。”
  “嘩。”之洋垂涎欲滴。
  張媽怪同情她,“去把工夫趕出來,小姐不會小氣幾塊肉。”
  沒想到吃好的要回到百多年前。
  之洋取過地拖與一桶清水,百忙中問:“小姐是誰?長得甚美。”
  張媽笑了,又歎口氣,“瞧你模樣笨笨的,心倒精靈,她是——”在之洋耳邊說了三個字。
  之洋睜大雙眼,“阮玲玉!”
  張螞頷首,“連你這鄉下孩子都知道小姐的大名。”
  之洋不想與張媽分辯她是鄉下人抑或是城市人,她隻是惋惜地想,這是一個短暫的生命。
  可憐的她將因為感情糾紛、煩惱無法解決,而尋短見。
  張媽推她一下,“還不去把工夫趕出來?小姐一高興,帶你去燙頭發,你就走運了。”
  之洋連忙說:“不不不,我喜歡直發。”
  張媽笑著批評,“你看你,鄉裏鄉氣,不識好歹。”
  之洋從未拖過地板,無師自通,幸虧是淺易工夫,隻要肯花力氣便行,不消片刻,便將屋子裏裏外外拖得光潔明亮。
  張媽看見,訝異得不得了,“咦,手腳倒是勤爽。”
  阮小姐抱著手臂出來微微笑,“這回用對人了。”
  之洋揮著汗坐在露台上,異常愉快,體力勞動就是有這個好處。
  張媽用大碗盛了飯與肉給她,“你就坐在那裏吃吧。”
  之洋用手接過,笑一笑,不介懷,大口吃起來,不知多香甜。
  人生就是這樣,在上一個故事裏,她被誤會是神仙,這一回,又有人把她當一隻狗。
  張媽問:“多久沒吃五花肉了?”
  之洋據實答:“我從來沒嚐過這樣美味的肉。”
  “嘖嘖嘖,真可憐。”
  又加添一碗菜湯給她。
  “張媽,你要是開飯店,一定生意滔滔。”
  是阮小姐站在落地長窗邊打趣她。
  之洋抹抹嘴,誠懇地說:“阮小姐,我可以與你說幾句話嗎?”
  阮小姐沒有架子,倚在欄杆上,笑問:“可是要借工鈿?”
  “不不不,不是那樣。”
  阮小姐大奇,“那一定是問我要舊衣裳?”
  之洋笑,“不,我夠衣服穿。”
  阮小姐打量她,“像你身上這種陰丹士藍老布,足可穿十年。”
  之洋收斂笑容,“阮小姐,生命誠可貴。”
  阮小姐轉過頭來,十分詫異,“你說什麽?”
  之洋輕輕重複:“一個人所擁有的,至珍貴的便是生命。”
  阮小姐既好氣又好笑,“你從什麽地方聽人那樣說,是耶穌會禮拜堂裏的人布道嗎?”
  之洋發覺彼時的女性實在缺乏常識。
  她說:“無論如何,不可輕賤生命。”
  阮小姐答:“那自然,身體發膚,受自父母,需小心保護。”
  之洋頷首,說得好。
  這時,一輛轎車在弄堂口停住,阮小姐一見,立刻同張媽道:“說我不在。”厭惡地避到房間裏去。
  張媽大聲回答:“是。”又對之洋說,“你速速去替我去買一瓶醋回來,今晚小姐請客,我要一直忙到黃昏。”
  “今日緣何請客?”
  “今日是小姐生日。”
  “幾歲?”
  “二十三。”
  之洋鬆口氣:“還好,不是今日。”
  張媽問:“你一個人喃喃說些什麽?”
  之洋攤攤手,“鄉下人就是這般模樣。”
  “對,鬧了半晌,忘了問,你叫什麽名字?”
  “林之洋。”
  “這算什麽名字?”
  “你叫我阿之,也就像小大姐的名字了。”
  “阿芝?”
  之洋問:“誰來探訪阮小姐?”
  “那些做生意發了財家裏有大小老婆卻還來追求女明星的倫俗無情漢。”
  之洋沒想到一個中年女傭會說得出如此機智伶俐的話來,不禁鼓掌。
  張媽啼笑皆非,“你這是幹嗎?”
  “說得好極了。”
  “你懂什麽!”
  之洋笑,她想說,我懂得比你多得多,又覺勝之不武,在張媽麵前逞強幹什麽。
  “阿芝,你這個人很有趣,好好做下去,小姐脾氣很隨和,不會虧待你,在這裏,見得人多,見識增廣,有好處。”
  之洋想,可惜我不能夠。
  這時有人按門鈴。
  “來了,討厭人物來了。”張媽去開門。
  門一打開,隻見站著一中年漢,大腹賈,涎著臉,半張著大嘴,十分貪婪模樣。
  別說社會沒進步,到了之洋那個年代,人的相貌身段大有改進,已很少有長得惡形惡狀的人,人類遺傳因子已可由醫生控製,當然盡量挑優秀質素給下一代。
  隻見那大腹賈塞鈔票給張媽,又叫她:“來,小妹妹,拿去買糖吃。”
  其實之洋比阮小姐還要大幾歲,可是不打扮,就顯得嫩相。
  之洋說:“我去買醋。”
  任得張媽與該人糾纏。
  傳說中的狂蜂浪蝶,便是這種人了。
  可是之洋沒想過任何一種蝴蝶會有那麽胖。
  她走出弄堂,回頭看,隻見天空帶一抹薔薇色,帶薄霧,三輪車叮叮叮響鈴擦過她身邊,彼時大都會也似一個小城鎮,之洋對阮小姐十分留戀,可惜她隻是一名過客,不能久留。
  她用勞力換了一碗飯吃,公平交易,這是她離去的時候了。
  之洋可以想象張媽會掛念她,“阿芝這小大姐,莫是迷了路,遭人拐帶”,然後到薦人館查詢,隨即發現薦人館根本沒派人來。
  之洋對老好張媽有若幹歉意。
  可是最令她難過的是人類無法扭轉他們的命運。
  之洋往前走,她走回實驗室來。
  時珍看著她,“嚇壞我,你為何滿頭大汗?”
  拖地板當然要流汗。
  之洋問時珍:“你又到何處去了?”
  “別提啦。”
  之洋大感好奇,“說來聽聽呀。”
  “我陪一位女士折紙船。”
  之洋笑起來,“我知道了,把紙船寄給母親。”
  “可不是,想起亡母,淚流滿麵。”時珍沒精打采。
  之洋稀罕地說:“真沒想到紙船會有感人之處。”
  “因為碰巧觸到我傷處。”
  之洋輕輕歎一口氣。
  “你我均既傷心又勞累。”
  “人生本來如此。”
  “之洋,緣何悲觀?”
  “不是嗎,生活中充滿等待等待等待,接著便是驚恐驚恐驚恐。”
  “找到父親,我們可以向他請教有關人生。”
  “教授就快回來了。”
  “這是你的第六感嗎?”
  之洋答:“別挪揄我,我十分信任我的靈感。”
  “這就是你做人失敗的地方。”
  之洋伸一個懶腰,“不同你說了,回家養精蓄銳,準備上班。”
  回到家,淋浴洗刷,磅一磅體重,發覺輕了一公斤有多,不能再瘦了,她取出營養藥粉調了一杯飲料喝下去。
  唉,真難吃,不由地又懷念起張媽的五花肉來。
  門外不住有人按鈴。
  之洋去查看。
  外頭站著曾國峰。
  之洋根本不想見他。可是他從前就有大廈大門的開啟密碼,如此又派上用場。
  得速速打發他走,否則鄰居會生反感。
  “之洋,我想與你說幾句話。”
  “你到街角等我,十分鍾後我下來。”
  之洋語氣強硬,曾國峰隻得照做。
  過了半小時,之洋才到街角。
  天下毛毛雨,之洋撐一把花傘,麵無表情地問曾國峰:“找我幹什麽?”
  “聊聊天而已。”
  “我不乏聊天對象。”
  “你另外有朋友?”
  之洋忽然答:“是。”
  曾國峰愣住,發呆,半晌才問:“是個怎麽樣的人?”
  之洋其實毋需回答這種問題,可是她聽見自己這樣說:“年紀比較大,智慧、成熟,有事業基礎,富生活情趣,懂得照顧人。”
  曾國峰無話可說。
  過一會兒他問:“有發展餘地嗎?”
  “當然有,這下誰還有興趣淨吃飯看戲過一輩子。”
  “打算結婚?”
  “可能。”
  “有充分了解嗎?”
  “正在互相交通,我對他少年及青年時心態已經有相當認識。”
  “那多好。”
  “是,我也認為如此。”
  “那,我告辭了。”
  “不送。”之洋轉頭離去。
  “之洋。”他又叫住她。
  “什麽事?”
  曾國峰的聲音是由衷的,“之洋,你比她們都好。”
  之洋聲音變得溫和,“那倒不見得,人人均有優點,但是,那個時候,我比較珍惜你,卻是事實。”
  曾國峰沉默,“我卻不懂回報。”
  “不要緊,肯定還有下一個,對她尊重些也就是了。”
  曾國峰見她如此詼諧大方,知道無望。
  “再見。”之洋轉頭離去。
  交待過了,話已說盡,希望他以後都不要再來。
  浪費的時間已經夠多。
  “之洋——”
  之洋很不耐煩,她並沒有回頭,卻站住了腳,還有下文?不待他開口,便說:“我時常在地上看見失落的一隻舊手套,它的主人有沒有回頭找它呢?找不到,又可有失望?不過,如果認真珍惜,手套不會失落,可是這樣?”
  然後加緊腳步,一溜煙似地走了。
  她長大得比他快,這上下恐怕已經比他高個半頭。她看他,需俯首像對待一個小弟弟。
  奇怪,不久之前,他還能傷害她,此刻,隻覺他像那種在戲院裏電影放映當兒不停進出踩到人腳的小孩,討厭,是,但不足以使誰有陰影,散場離了戲院,也就忘記那事。
  之洋在街角花店買了一大束白色鮮花送給自己,把麵孔埋進去,深深聞一下,覺得身上每個細胞又活轉來。
  一個傳道人必須相信他所傳的道,生命至寶貴,生活得好至為重要。
  她如果不相信的話,她不會告訴那位阮小姐。
  之洋回到家裏,把花插好,安然就寢。
  “之洋,之洋。”
  “誰叫我?”
  “是我。”
  “你是誰?”
  在夢中,有時很難睜大雙眼,之洋不能視物,隱約隻見麵前有個人形。
  這是什麽人,她不由得警惕起來,是誰闖進她屋子,別又是曾國峰吧。
  那人形漸漸清晰,原來是一個女子,“之洋,我想托你照顧一個人。”
  之洋答:“我不認識你,先告訴我你是誰。”
  那女子笑,走到房間比較光亮的一角,“你看我是誰。”
  之洋一看,放下心來,“時珍,是你!”
  “不,”女子答,“我不是時珍。”
  不是時珍?對,她比時珍胖一點兒,麵孔要長一些,可是,那笑容十分相似。
  “請問閣下到底是誰?”
  那女子正想回答,之洋自夢中驚醒,一看鍾,上班時間已到,匆匆梳洗把夢中之事忘記大半。
  回到公司坐下,工夫排山倒海似地湧至,一則跟一則,之洋做得牙根發酸。
  薪水不符合工作量!她鬼叫。
  上司譚小康還抽空挪揄她:“怎麽樣,遊刃有餘吧!”
  遊刃,是操刀者將一把刀運用得敏捷快速如一條蛇遊走般,那多舒服。
  不不不,那不是她,她正汗流浹背。
  “你會習慣的,之洋,你做得很好,加把油。”
  之洋慣用右手,此刻她整個右邊身子都覺得累。
  “我介紹一種提神劑給你。”譚小康說了一隻牌子。
  之洋記下來,“謝謝你。”
  到了午時,之洋吃中飯之際,才想起那個夢。
  哎呀,當然,她知道夢中的女子是誰了。
  那是時珍的母親婁嘉敏!
  她叫之洋代她照顧一個人,那個人,當然是時珍。
  是她托夢給之洋?托夢這件事,自古就有,西方人完全不信有外來訊息潛入夢中與事主接觸,科學家認為所有的夢都由人腦活動引致。
  可是東方人一直覺得神靈可以借夢來與人傳遞消息。
  之洋覺得很慚愧,這些日子以來,隻有時珍照顧她,她何嚐有照顧時珍。
  那天下班,她破鈔選了件珍珠鑲鑽首飾,預備送給時珍。
  地球上鑽石礦早在十年前已經發掘殆盡,即使在一世紀前,挖掘一百五十噸礦石才能獲得一卡拉鑽石,移平整個山頭,還不足找到一條鑽石項鏈。
  此刻店鋪出售的鑽飾,全屬二手,珠寶店美其名曰曾經被擁有的首飾。
  價錢自然貴不可言。
  之洋約時珍。
  “要緊事嗎?我已經約了人。”
  “是異性?”
  “是”
  “那不打擾了。”
  “你沒有好奇心?”
  “你的眼光一定不錯,我有件禮物送你,這就派信差送來給你。”
  機械信差最靠得住。
  “無緣無故,為何禮下於我?”
  “我感激你。”
  時珍說:“我也是,多年來也隻有你伴著我。”
  之洋很滿意,因為言語“好像已經不能再肉麻了。”
  時珍也笑。
  “玩得高興點兒。”
  “真的不要一起來?”
  之洋再次婉拒。
  那些無聊兼不定心的年輕男子,老想著一山還道一山高,這裏不如那裏好,吃著碗裏,瞧著鍋裏,時時不自量力,不識好歹,之洋實在連同他們打招呼的興趣都沒有。
  她才不會同他們約會。
  再找對象,必須要年紀略大,有學識,有涵養,兼具事業基礎,還有,懂得愛護體貼異性,會得享受生活,慷慨、熱情,比較有社會地位的一個人。
  此後怎麽樣,是以後的事,開頭必須朝著這個目標出發。
  之洋籲出一口氣。
  下班了。
  又是一個下雨的黃昏,過馬路之際,之洋看到近渠邊有一隻遺失的紅手套。
  被途人踩過,已經有點髒,可是看得出,從前是一隻名貴的皮手套。
  之洋把她的目光收回來,走過馬路。
  時珍稍後撥電話來向她道謝。
  “漂亮極了,我一直喜歡有一兩件類此首飾,可惜家母為人過分磊落大方,竟完全不戴珠寶。”
  “你的爽朗就是像令堂。”
  “多謝你欣賞我們母女。”
  “時珍,明日傍晚我想到府上來。”
  “好,一言為定。”
  第二天,到了黃昏,時珍忽然推說沒有空,有約會。
  “是昨天那個人嗎?”之洋沒好氣。
  時珍咕咕笑。
  “連續見兩天,不怕煩嗎?”酸溜溜。
  時珍一直賠笑。
  “自以為在戀愛?”語氣已帶諷刺。
  時珍問:“你是想用那部機器吧?”
  “正確。”
  “六時半我在家中等你,給你開門,可好?”
  之洋有X五五的約會,一定要去。
  “好的。”
  “之洋,不要太沉迷那機器,快樂總要麵對現實才能找到。”
  之洋微笑問:“這是哪一本日記裏的格言?”
  時珍算是守時,果然在家等她。
  “男朋友呢?”
  “一會兒來接我。”
  之洋頷首,“為我犧牲見麵時間,沒話說。”
  “你知道就好。”
  之洋坐下來,戴上儀器。
  “之洋,我為你按鍵鈕。”
  “喂喂喂,”之洋大急,“不敢勞駕你,你請回避,我會用這副儀器。”
  這時候,門外有汽車響號。
  時珍說:“我要出去了,你走的時候,把門關上即可。”
  “請放心。”
  時珍小鳥似地飛出去。
  之洋看著她的背影笑笑。
  她聽見關門的聲音,才伸手按X五五。
  “之洋,你找我?”
  “教授!”
  “我聽梁誌輝同學說你找我。”
  之洋發覺置身一所實驗室內。
  抬起頭來,她看到了李梅竺教授。
  李梅竺已經是壯年人,三十多歲,一看就知道他是那種長得英俊可是不曉得也不在乎的人。
  他應該理發了,身上穿的實驗室白袍子也該換一件,可是看上去仍有一股書卷氣。
  見到之洋的麵孔,他一怔。
  之洋也在凝視他。
  他連忙去打開實驗室門。
  之洋知道這是校方規矩,男講師與女學生二人在課室內說話,必須打開房門,以示清白,或是,關閉的房門內必須有第三者在場。
  這條例雖然存在已超過兩個世紀以上,幾乎自有女大學生就有此例,但是甚少有人嚴格執行,李梅竺是其中少數之一,可見其人辦事嚴謹。
  他坐下輕輕問:“你叫什麽名字?”
  之洋高興到極點,“我終於見到你了教授。”
  這次他沒反對她稱他為教授,由此可知他已經升為教授。
  當下他略表歉意地說:“最近行政事務是比較忙,我為同學們解答問題的時間不得不縮短。”
  之洋像看到一個老朋友似地問:“你好嗎?”無限親切。
  教授卻有點莫名其妙,“還不錯,謝謝你,你有什麽問題?”
  之洋愕然,過一會兒才答:“時珍叫你回去。”
  教授比她更加突兀,“時珍?你見過她?”
  “她是我朋友。”
  教授訝異,“這位同學,時珍是我女兒,她年方八歲,怎麽會是你的朋友?”
  之洋不敢再說下去。
  “你叫什麽名字?”
  “我叫林之洋。”
  教授驚疑,“你也叫林之洋?”
  “教授你還認識別的林之洋?”
  教授細細打量她,“可是年齡不對,那一位林之洋今日應該與我差不多歲數。”
  之洋猛地發覺,原來夢中人的記憶是有連貫性的,教授記得曾經見過她。
  “慢著!”教授的聲音很輕,可是充滿驚歎,“我懂了,你就是同一個林之洋是不是?我一共見過你三次,你一直維持二十多歲的外形與心態,你一直沒變過,在我少年時期,你比我大,我到了中年,你又比我小,你是同一個林之洋。”
  之洋微笑,“是。”
  “你超越了時限!”
  “不,人類還未能做到這一點。”
  教授看著之洋,忽然醒悟,“可是人類腦電波活動已可進入回憶之中?”
  之洋微笑著攤攤手,“隻有你能夠解釋,是你的發明。”
  “我的成績?”
  “絕對正確。”
  “你是我的回憶?”教授忍不住問。
  “不,”之洋看著他,“是我進入你的回憶中。”
  教授忽然爽朗大笑,“越聽越糊塗,這項理論無論如何有待改良。”
  “教授,你記得我就好了。”
  “上次分手之後,我一直找你。”
  “我聽說了。”
  教授說:“可是你仿佛失蹤,我也覺得事有蹊蹺,沒想到你隻是一般非正式存在的回憶。”
  “不,”之洋搖頭,“你才是我的夢,我並非你的夢。”
  教授看著她,“所有醉過的人都說他們沒醉。”
  “不,教授,我是真的,你是假的。”
  教授環顧實驗室,“是嗎,這裏的工具儀器台凳學生,全屬你的夢境?”
  這時上課鈴大響,學生陸續進來,的確很難說服任何人,這一切都隻是林之洋的一場夢,原來不存在。
  教授說:“我們到別處說話。”
  之洋跟他離開實驗室。
  實驗室在八樓,自走廊窗戶往下看,是一片草地足球場,有學生在踢球。
  之洋驀然想到惆悵舊歡如夢這句詞來。
  無論何情何景,過去之後,回憶起來,都似夢境一般飄渺淒苦。
  之洋微微垂頭,神情落寞。
  隻聽得教授說下去:“我一直找你,追尋不獲。”
  “你的世界裏,沒有我這個人。”
  “我不是又見到你了嗎?”
  “還未算適當時候,”之洋微笑,“不過,至少吳瑤瑤已不在你身邊。”
  “啊瑤瑤。”教授笑了。
  他倆如老朋友聚舊。
  “瑤瑤怎麽了?”
  “已婚,在歐洲,聽說過著十分豪華揮霍的生活,晨曦在白色大遊艇上穿著晚裝吃魚子醬及香擯當早餐,看,我早知道她不適合我。”教授微笑。
  “這樣說,她不適合任何人。”
  教授頷首,“之洋,我一向愛與你聊天。”
  “嘉敏好嗎?”
  “托賴,有那麽一位賢內助,我才可以無後顧之憂,整日泡在實驗中。”
  “你在研究什麽?”
  “嚐試用電腦接觸人腦。”
  之洋拍手,“你會成功。”
  “聽你說,我最終會研究出一種織夢的機器。”
  “是。”
  “你就是借它來見我。”
  “是,因為我是你回憶的一部分。”
  “照這麽說,人們可以時時回到記憶中去見他們從前深愛的人。”
  之洋微笑,“可是記憶會淡忘,甚至消失,那就回不去了。”
  “我思念亡母,我願意再見她。”
  “可是那隻有引起更大更深的痛苦。”
  “卻也顧不得了。”
  之洋心一動。
  她忽然知道教授在什麽地方了。
  儀器初步成功,他已利用它去見母親,他在他自己的童年記憶裏!
  稍後,他也許會去與亡妻見麵。
  “之洋,我永遠不會忘記你。”
  “你也會來見我?”
  教授忽然輕聲說:“我們一家三口過著極之寧靜的生活。”
  “我完全明白。”
  之洋的鼻子有點發酸,不知為何,淚盈於睫。
  李梅竺猶自詼諧地說:“你別亂跑,我是學科學的,可以接受你的忽現忽滅,別人可會嚇壞。”
  之洋脫口答:“我可沒有那麽大的興致跑到不相幹人的生命裏去當插曲。”
  這話一出口,才知道是說重了,自己都嚇一跳。
  教授別轉了麵孔不出聲。
  之洋也垂下了頭。
  她心中大大訝異,怎麽會說出這樣賭氣的話來?太多情愫,太少尊重,統共不像對長輩應有的態度。
  可是她所認識的李梅竺卻還沒有做長輩的資格。
  之洋輕輕咳嗽一聲解除僵硬的氣氛。
  李梅竺鬆一口氣,跟著歎息一聲。
  他倆乘電梯到學校大堂,李梅竺領她進教員室參觀。
  隻見書書書,統統是書。
  有兩位助手忙著將書輸入電腦,可是很明顯,工程浩大,非三兩年間可以完成。
  李梅竺笑,“不要緊,有的是時間。”
  他總算找到一個角落搬開雜物讓之洋坐下來。
  他想斟一杯咖啡給之洋,可是四周圍隻有髒杯子。
  之洋對著他笑,見附近有一碟水果糖,便順手揀了一粒吃,味道香刮。
  李梅竺搔搔頭皮,也設法坐了下來。
  真不是時候,他已婚,生活安定,女兒都已經八歲。
  隻見助手們偶爾向之洋投去好奇的眼色。
  之洋連忙找些話來說:“教授你最喜歡哪一部小說?”
  “傑克倫敦的《原野呼聲》。”
  之洋吃一驚,“那本小說的主角是一隻狼。”
  李梅竺笑,“是嗎,人獸都要靠掙紮成才。”
  “還有無其他故事?”
  李梅竺答:“有,《咆吼山莊》。”
  之洋意外,又好似在意料之中,這也是她喜歡的少數故事之一,隻須提起書名,已覺蕩氣回腸,忍不住要歎息數聲。
  李梅竺說:“其實故事情節牽強,不合情理,可是——”
  之洋給他接下去:“可是通篇說不出纏綿無奈痛苦之意。”
  “使讀者回味無窮。”
  兩個助手好似從來沒聽過教授對一本古典愛情小說發表過意見,十分詫異,抬起頭來。
  “之洋,我們外頭去。”
  他們又得另外找談天的地方。
  之洋覺得天下雖大,容不了她,這根本不是時候,走到哪裏,教授都是個有家庭有責任的人。
  他們在花圃附近的長凳上坐下。
  “請到舍下來喝杯茶。”
  之洋意外,“方便嗎?”
  “我想介紹妻女給你認識。”
  之洋有點好奇,她想看看八歲的時珍是什麽樣子。
  “好吧,我也真想喝一杯茶。”
  宿舍就在大學附近,步行十分鍾即到。
  環境清雅,地方寬敞,一開門,一個梳辮子的小女孩蹦蹦跳跳出來喊爸爸爸爸。
  “時珍,見過林姐姐。”
  時珍麵孔與雙眼均圓圓,十分可愛,“我去叫媽媽。”
  李梅竺忽然感歎,“之洋,你見過她祖母,她卻無緣相見。”
  之洋拍拍他肩膀。
  片刻婁嘉敏由書房出來。
  教授說:“我邀請林同學來喝杯茶。”他故意沒提她名字。
  “歡迎歡迎,不過我正在書房與同事開會,失陪片刻。”
  之洋連忙說:“不需理我,師母,我一會兒就走。”
  是時珍捧出茶點招呼之洋。
  教授去聽電話,客廳隻剩之洋與小時珍。
  之洋滿麵笑容看牢她的好友。
  她問她:“生活如何?”
  時珍老氣橫秋地回答大姐姐:“還可以,可惜爸媽各為事業忙碌,我頗覺冷落。”
  “那麽,你在學業之餘有何嗜好?”
  “我喜閱讀小說。”
  怪不得對中外小說故事耳熟能詳。
  “此刻你在看哪一篇?”
  “《神雕俠侶》。”
  之洋頷首。
  這時,小小時珍忽然問:“林姐姐你幾歲?”
  “二十三歲。”
  “那,你有無戀愛經驗?”
  之洋一愕,隨即笑不可抑,“稍微有一點兒感覺。”
  小時珍神氣活現地說:“請把有關愛情的一切告訴我。”
  之洋“嘩”一聲,“這比‘試演繹宇宙舉兩個例’更為艱深,短短吃茶時間,如何能解釋情為何物!”
  沒想到小時珍居然給她提示:“你不是戀愛過嗎?說你自己的例子好了。”
  “過來。”
  時珍走到之洋身邊,之洋把好友摟在懷中。
  她輕輕說:“我以為自己戀愛了,可是沒有,我不過愛上了戀愛的感覺,我渴望戀愛,故將感情胡亂拋擲。”
  時珍問:“落到何處?”
  之洋答:“不幸掉落渠溝。”
  “啊,那多不幸。”
  “所以說,我的經驗十分差勁。”
  “你可受到傷害?”
  “自尊大受創傷,頗長時間倒地不起。”
  “現在呢?”
  “痊愈了。”
  小時珍像是放心了,亮晶晶眼睛注視之洋,“會得好轉來?”
  “一定會,時間治愈一切傷痕。”
  時珍笑,“我知道,這話是聖修伯利筆下的小王子說的。”
  之洋也笑,“是嗎?我忘了。”
  時珍說:“林姐姐,我很喜歡你。”
  “我也是。”
  “我們會成為好朋友嗎?”
  “你可要打賭?”
  時珍高興,“有你這樣好友就不愁寂寞了。”
  這時李梅竺過來問:“談得那麽投機說些什麽?”
  時珍的母親也說:“我們把茶點搬到紫藤架下。”
  之洋說:“我來,時珍,你帶路。”
  可是之洋一轉出客廳,就迷了路。
  她沒有走到花園的紫藤架下,她覺得四周昏暗,腳步浮動,險些站不穩。
  她想抓住什麽來平衡身子,可是附近空蕩蕩,並無一物。
  之洋絆倒在地。
  她回到原來的地方。
  之洋定下神來。
  這就是X五五的訊息。
  之洋煮杯咖啡坐下來慢慢喝。
  她此刻坐得離儲物室極近,與李梅竺的身軀隻一板之隔,此際之洋忽然“嗤”一聲笑出來,她想起通俗愛情小說中的一句陳腔濫調:你得到我的身體,可是得不到我的靈魂,也是無用。
  真的,光是一具軀殼有什麽用。
  之洋喃喃地說:“教授,我們見麵多次,情況怪異無比,希望將來有機會在靈肉合一之際相見。”
  她低頭歎息。
  這時,門外有聲響,分明是時珍回來了。
  這麽早,才去了一會兒,不尋常。
  之洋迎上去,果然是時珍,短短半小時,她由神采飛揚轉為垂頭喪氣。
  “喂喂喂,什麽事?”
  時珍用手掩著臉,“別提了。”
  “究竟什麽事?”
  之洋過去摟著好友,當她還是小孩子。
  時珍握著之洋的手,“之洋摯友,沒有你才真是糟糕。”
  “什麽事?”
  “車子裏有他的女朋友,他叫我坐後座。”
  “豈有此理!”
  “我當然沒有上車,推說頭痛,看著他們走了,在附近溜達。”
  “你做得很好。”
  “看情形是他瞞著女友出來約會我,後東窗事發,不得不作出一個選擇。”
  “你很幸運,他沒有選你。”
  “我也那麽想,可是,為什麽我仍覺得悲痛?”
  “自尊受傷是天下最大痛苦。”
  “這話我以前好像聽誰說過。”
  之洋歎口氣,“將來,你看到他的下場,你會慶幸同他毫無瓜葛。”
  “將來是什麽時候?”
  “當他禿了頭頂著士啤輪胎無所事事的時候。”
  “咄,那時你我都老了。”
  之洋笑嘻嘻,“你我不會老,你我隻會越來越優雅。”
  “真的?”
  “保證。”
  “之洋,你百分之百恢複正常了,而且還有能力安慰別人。”
  之洋仍然笑,“時珍,我告訴過你我們會成為好友。”
  時珍雙眼同小時候一成不變,亮晶晶,不過此際略帶一絲惆悵。
  她說:“我渴望戀愛。”
  “於是你愛上了愛情本身。”
  時珍歎口氣,“說得真好。”
  “陳腔濫調,不少言情小說作者都曾有類此感慨。”
  過一刻,時珍說:“昨天他還像一個有可能性的人。”
  “不,他從來都不是,我也相信他的智慧學識涵養遠不及你,你芳心寂寞,胡亂找個寄托而已。”
  時珍抬頭不語,過一刻才說:“看樣子好像還要等下去呢。”
  “不用專心等,你平日該做什麽就做什麽,他出現的時候你自然會曉得。”
  “這倒是一個很豁達的想法。”
  “看似簡單,我可是想了一年才想到這個關鍵。”
  電話鈴響了。
  時珍說:“那又是誰呢?”明知故問。
  之洋不出聲,這一定是哪位小生借故調開女友撥電話來同時珍解釋了,伎倆如此低級,還想一箭雙雕,之洋自心底恥笑他。
  之洋看著時珍,她會去聽這電話嗎?如果會陪人去玩這麽拙劣的遊戲,當然也好,有消遣好過無消遣,可是之洋聽到“嗤”地一聲。
  不,時珍不上當。
  電話響了幾下,自有錄音器告訴他,他要找的人,暫時不能與他說話。
  時珍攤攤手,“不玩了。”
  電話再響:“時珍,我知道你在家,請來說話。”
  時珍說:“我到你家去。”
  她倆駕車離開郊外。
  “時珍,告訴我,你母親是個怎麽樣的人。”
  “十分實際,因為家父不大懂得照料生活細節,她需加倍用功,天天疲於奔命,不是管裏就是管外,十分辛勞。”
  “她是個好妻子。”
  “的確是,有一次,我陪她到親戚家去參加宴會,場麵與氣氛都很熱鬧,大家興高采烈,事後我問她可有什麽特別感想,她說:‘杜家的地毯有許多漬子,該找人清洗了’。原來,她已不會享受宴會。”
  “酷愛家庭生活也是好的。”
  “她可以說是為著服務我們父女而生活的。”
  “她自己的事業呢?”
  “發展平平。”
  “時珍,你像誰多一點兒。”
  “相貌似父親,個性像母親。”
  之洋說:“你是個好孩子。”
  “從小到大,我在學校在家中都從來沒有給父母煩惱。”
  “那已經是孝順了。”
  到了之洋的家,時珍假意“啊”地一聲。
  之洋奇問:“你這是幹嗎?”
  時珍挪揄道:“我忘了你家也會有不受歡迎的電話需要躲避。”
  之洋沒好氣,“自顧不暇,還有時間打趣別人,我已向曾國峰交待清楚,他不會糾纏不清了。”
  時珍坐下來,“咄,多寂寞。”
  之洋取出一瓶香按。
  “有什麽值得慶祝?”
  “活著。”
  “說得也是。”
  幹了杯,聊了一會兒工作上進度,又說及時裝與化妝的新趨勢,時珍批評之洋的公寓狹小。
  “不如搬回家去。”
  之洋不語。
  “當初是為著曾國峰才搬出來,此刻關係結束,也是回家的時候了。”
  之洋隔一會兒才說:“家母是一個十分記仇的人。”
  “你始終是她女兒。”
  “在外頭你有充分自由。”
  “你又不是打算即時組織家庭,不如回家享福。”
  之洋笑笑,“時珍你在家千日好,便以為人人如此。”
  時珍黯然,“所以我無時無刻地懷念母親。”
  之洋不語。
  “幼時也很頑皮,傍晚午睡醒了,一定要到門外散步,咚咚咚走老遠,累了,就逼媽媽背或是抱回來,已經二十公斤重,媽背得辛苦,便說:‘媽媽背著時珍走畢全程呢,將來若果時珍有什麽事對媽媽不高興,時珍可會想起今日,媽媽背著時珍走畢全程?’”
  說罷,時珍落下淚來。
  之洋替她斟滿酒。
  “母親去世後,我故意忘記生日,生我的人都不在了,生日還有什麽意思?”
  她說得對,無人可以代替母親。
  時珍歎口氣。
  之洋張開口,有話要說,終於又合上嘴。
  還不是時候。
  時珍卻已起了疑心,“之洋,你有話要說?”
  之洋笑,“我的話一向最多。”
  可是,一直拖著不向時珍披露,越遲越糟。
  “我的意思是,之洋,你可是有特別的話要說。”
  之洋看著她,“時珍,我倆友誼永固。”
  “這話是什麽意思?”
  再不說,以後可沒有機會了。
  之洋吸進一口氣,“時珍,教授在約會我。”
  時珍一副莫名其妙的樣子,“哪個教授在約會你?”
  “令尊李梅竺教授。”
  時珍怔在那裏,隔一會兒皺起眉頭,“你在說什麽?”
  “我正與李梅竺約會。”
  “不要荒謬!”
  “這是真的,開頭我也不察覺,到了教授的實驗室,像愛麗絲夢遊仙境,開心得不得了,這邊去那裏走,與小說及曆史人物打交道說心事,後來,一次又一次走入教授的記憶裏,起初還以為是偶然巧合,到今天,才發覺是他刻意安排的約會。”
  時珍一邊聽一邊搖頭,“之洋,你糊塗了,家父絕對不會那樣做。”
  之洋不以為然,“約會異性,有什麽稀奇,教授也是一個有血有肉的人。”
  時珍拂袖而起,“他怎麽會約會你?他年齡足可做你父親,別忘記你是我的朋友。”
  “時珍,你何等迂腐,虧你還是教授的女兒,在時間無邊無涯的荒漠裏,二十年三十年算得什麽,況且,我進入他的回憶與他見麵,他的年齡有時還比我小得多。”
  時珍瞪著好友,“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你是知道的。”
  “我不接受。”
  “我知道你會抗拒。”
  “你的意思是,家父正以這種奇特方式約會你,並且有意追求?”
  “不不不是一般人口中的追求,而是我倆感情融洽——”
  時珍忽然問:“我的母親呢?”
  “她已經去世。”
  時珍搖頭,“不,在他回憶中,她肯定仍然存活。”
  之洋語塞。
  “我不該帶你到實驗室去,我自作自受。”
  “時珍,我們是好朋友,不是敵人。”
  “是嗎,為何我有被人出賣的感覺?”
  之洋也有點激動,“你太誇張了,時珍,我將你賣給誰?我有何利可圖?”
  時珍蒼白著麵孔,握緊拳頭,“誰也別妄想代替我母親的位置。”
  “誰會要去做她,你少多心好不好?”
  “你言語中請對家母尊重些。”
  “你不可理喻。”
  時珍站起來,“之洋,我真沒想到你會是那樣一個人。”
  之洋看著她,“是,你引狼入室了。”
  時珍別轉身,拉開大門就走。
  之洋歎口氣,用手捂著麵孔。
  那可愛的小時珍,她接受不了他們一家三口除外還有別人。
  可是之洋知道她所說的都是事實。
  也許她不該在時機尚未成熟之際披露此事,也許她應該等教授親口同她說明。
  一小時後有人敲門。
  之洋一看攝像器,是時珍回來了,她鬆口氣。
  打開門,二人擁抱。
  時珍問:“之洋,你會不會是失心瘋,家父怎麽約會你?”
  之洋啼笑皆非,“我的神經很正常,給我一個機會解釋好不好?”
  “這是我回來的原因。”
  時珍耐著性子聽之洋把X五五事件複述一次。
  時珍躺在沙發上,用一隻椅墊遮住雙眼,靜靜聽完,坐起來,輕輕說:“你說得對,之洋,這的確是約會。”
  “謝謝你。”
  “不是每個人可以有機會這樣徹底了解伴侶的一切。”
  這次輪到之洋一怔,“伴侶?”
  時珍攤攤手,“你想想,約會最終目的是什麽?”
  之洋不以為然,“是解除寂寞。”
  時珍苦笑,“你放心,我思想已經完全搞通,父親也是一個人,他亦有權追求快樂,我不會反對,剛才我的反應是過激了。”
  “換了是我,我也會跳起來。”
  時珍笑,“做人真是隨時要有心理準備應付各種意想不到的尷尬情況。”
  而之洋正是製造這種意外的一分子。
  時珍說:“無論發生什麽,我倆始終是好友,我仍然叫你之洋吧!”
  她們又再一次擁抱。
  然後時珍告辭了。
  她一走,電話鈴就響起來。
  之洋走近去查看是誰打來,是一個陌生的號碼。
  她按亮熒幕。
  之洋十分驚奇,“是你!”
  熒幕上出現的是教授的金發機械秘書。
  她笑容可掬,“是我,林小姐,X五五之旅如何?”
  之洋答:“甚有收獲。”
  “時珍已經知悉你與教授相會?”
  之洋大不服氣,一個機械人居然對她的心事了如指掌,“你怎麽知道?”
  機械人欠一欠身,“人類的行為,由他性格控製,以你的個性來說,你必不會長久隱瞞你的好友。”
  之洋悻悻然,“時珍不接受這件事。”
  機械人又笑了,“不,你是她的好友,她最終會承認事實,並且代你慶幸。”
  之洋凝視她,“你的思考能力很強。”
  “多謝教授的安排。”
  “你有名字嗎?”
  “我叫安娜。”
  “安娜,很高興認識你。”
  “我也是,林小姐,你願意接受進一步的指示嗎?”
  “安娜,請等等,我有一個問題。”
  “請說。”
  “教授緣何帶我進他的記憶約會?”
  安娜一怔,“任何人的約會起因均為雙方投緣。”
  “他並不認識我。”
  “當然他認識你,你第一次闖入他記憶他就認為你會是他知己。”
  “你的意思是,第一次是偶然的?”
  “確是你偶然投入他的波心。”
  之洋笑不可抑,過一刻說:“全因時珍帶我去實驗那副機器。”
  “是,時珍與你,確有緣分。”
  “安娜,你是科技結晶,為何口口聲聲提到玄之又玄的緣分?”
  “緣分即一件事情可能發生的機會率,現在已能精密地計算出來,並無神秘感。”
  “我找到十全十美意中人的比率如何?”
  “零,世上並無此類人存在。”
  之洋嗟歎,“那,彼此尊重關懷的伴侶呢?”
  “約十億萬分之一機會,看你的運氣如何了。”
  之洋又問:“運氣是什麽?”
  “運氣是一個人碰到好事的機會率。”
  “好事與壞事各半,應有百分之五十機會?”
  安娜笑了,“並非如此,有些人一生碰不到太多好事,老是往黑巷裏鑽。”
  之洋心一動,“這同性格有關吧?”
  “是,性格疏懶,從不為他人著想,喜賣弄個性者必定碰不到什麽好事。”
  “安娜,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
  “我是教授調教出來的人,幸不辱命。”
  之洋問:“教授還有什麽吩咐?”
  “教授說,如果你願意見他,可——”
  之洋微笑著揚起手,“請教授回來吧,別沉湎在往事中了,時珍甚為牽記父親。”
  安娜非把話說完不可,“這次,他在X八五見你。”
  “不,請他出來。”
  安娜答:“我無法聯絡他。”
  “他自然會接觸你。”
  “林小姐——”
  “我堅持在現實世界裏與他相見。”
  安娜沉吟,過一刻說:“他有顧慮。”
  之洋籲出一口氣,“請說。”
  “在現實世界中,他是你好友時珍的父親。”
  之洋的回複有點詼諧,“這我知道,時珍亦知道。”
  “他的年紀,比你大。”
  “又如何?”之洋大奇。
  “而且,不止大十年八載。”
  之洋開始不耐煩,“安娜,這不是教授的性格,他才不會如此婆媽,這是你的餿主意吧?”
  安娜忸怩,“我的確給過他若幹忠告。”
  之洋笑,“你看我亦料事如神。”
  “是,林之洋你真是十分聰明。”
  之洋感喟,“我,聰明?不不不,即使是,也全用在不恰當的地方。”
  “可是教授希望你到X八五去見他。”
  之洋搖頭,“我想拒絕這個約會。”
  “林小姐。”安娜還想做說客。
  之洋已經說:“時間到了,下次再談。”她按熄電話。
  今天已經夠長,她決定休息。
  一闔眼,她又做同一個夢。
  有人喚她名字,她抬頭一看,誤會是時珍,可是不,之洋知道那是時珍的母親婁嘉敏。
  嘉敏看上去隻得二十多歲,十分年輕。
  “之洋,我托你照顧一個人。”
  之洋苦笑,“我自顧不暇,何來能力照顧別人?”
  “你可以的,之洋。”
  “你是要我看著時珍吧?”
  “不,時珍有時珍的天地,她將結婚生子,組織家庭,她會很幸福。”
  “那你多次托夢,不放心何人?”
  “之洋,代我照顧教授。”
  “他?他何須看顧?”
  “之洋,他近年精神沮喪落寞,隻是掩飾得好,不為人所知。”
  之洋不語。
  “你會成為他的知己,請善待他。”
  之洋躊躇,“我……”
  婁嘉敏像一個影子般漸漸淡去。
  之洋在夢中歎息,不知是她想照顧教授,抑或是婁嘉敏的意思。
  之洋醒來。
  那是一個忙碌的日子,公司花整個上午的人力物力舉辦了一個聯歡會,在二樓大堂舉行,好讓同事們真人對真人見個麵打個招呼。
  最普通的對白是“你真人比上鏡好看多了”。或是竊竊私語:“原來某君真人這樣矮小黃瘦,不及熒光幕上一半漂亮”……等等。
  該回之洋並無刻意打扮,不知有否令任何人失望,她也不太在乎。
  隻見有人初她走來,之洋一眼認出是她的上司譚小康,立刻掛上笑容,上前去打招呼。
  譚小康真人高大健碩,白皮膚,十分好看。
  “之洋,我們終於見麵了,真人漂亮得多。”
  上司這樣客氣,下屬自然照單全收。
  “這是公司的德政,每年安排我們見三兩次麵,有許多機構的員工在街上麵對麵都不認得,好不滑稽。”
  可是,之洋心中想,知人知麵不知心,即使天天對著,了解又有多深?
  譚小康拍拍之洋肩膀,“好好幹,你會有前途。”
  之洋覺得譚女士比那金發的安娜更似一個機械人。
  她想再站一會兒便回到樓上去工作,就在這個時候,她看到曾國峰在遠處與人說話,他不是一個人來的,有一短發高挑的女子站他身邊。
  之洋的眼光漠然遊覽,終於覺得再逗留下去是浪費時間,她自邊門退出去。
  在電梯大堂她鬆一口氣。
  忽然聽得有人叫她:“你是資源部的林之洋?”
  之洋抬起頭來。
  對方是一個英俊的年輕人,看著她微笑。
  “我是財務部的蘇誌聰。”
  當然,他有個綽號叫“小財神”,掌印,大權在握,動輒不批這個發回那個,鐵麵無私。
  之洋脫口而出:“蘇誌聰,真沒想到你真人會有那麽好笑容。”
  蘇誌聰看著她,“你也是呀,熒幕上的你一點兒歡容也無。”
  “那麵不合規格的熒幕真正坑人。”
  其實當時她心情欠佳,的確日日板著臉。
  “很高興認識你。”
  他們伸手握一下。
  “嫌聯歡會太熱鬧?”他問。
  之洋無奈,“我自幼如此,看見人多,覺得應付不來,臉上全露出不耐煩之狀,言語間也會得罪人。”
  那蘇誌聰聽了,衝口而出,“我以為隻我一人如此!”
  “是嗎,你也是?”
  他笑了,用手摸摸鼻子,有點兒尷尬相。
  電梯門已經打開過兩次。
  蘇誌聰看看表,“還有時間,要不要到七樓酒吧去喝一杯?”
  之洋說:“我不夠份申請會員證。”
  “我有。”
  是,他的職位比她高,之洋第一次有被照顧的感覺。
  七樓靜多了,他替她叫了一杯礦泉水。
  他解釋:“下午還要工作。”
  之洋喜歡這些體貼的小動作。
  她同他說到她進公司的經過,他告訴她有關他的家世。
  “……兩兄妹,幼時,我愛靜,妹好動。”
  “啊,剛相反。”
  “家母曾考慮讓我們兄妹反串。”
  之洋“嘩哈”一聲笑出來。
  他比她大一歲。
  之洋看看時間,噫,歡樂時光過得真快。
  他們分別回到工作崗位。
  之洋卻在沉思,她一向隻在回憶中見過教授,不知他真人會給她什麽樣的感覺?
  一個阿姨曾經說:“找對象至好門當戶對,即家勢學識年紀理想都越接近越好。”
  阿姨曾經結過一次婚,當年她二十八,對方四十八,十年後他五十八,她提出分手,始終沒向任何人透露理由。
  隔了許久才說:“看著他一日一日衰老固執嚕蘇像是重溫與父母對抗的惡夢,十分悲哀,但求分手。”
  又說:“要老一起老,雙方都不覺討厭,理所當然。”
  之洋籲出一口氣,阿姨這種經驗之談,始終是有點道理的吧。
  之洋忽然不那樣理直氣壯了,她為“二三十年算得什麽”這種偉論作出若幹質疑。
  傍晚回家,金發安娜的電話追至。
  “教授在X八五等你。”
  之洋微笑,“我維持原來的意思,我希望見教授真人。”
  安娜為難。
  之洋聳聳肩,攤攤手。
  “他說,你到了X八五便會知分曉。”
  之洋不想令她為難,便說:“讓我考慮。”
  安娜說:“教授很長時間沒有投入感情——”
  之洋笑,“他是你的創造主,你自然事事偏幫他。”
  安娜也笑了。
  之洋按熄電話,它隨即又響。
  “之洋,是蘇誌聰。”
  “是,怎麽樣,有事找我?”
  “沒事,隻想與你吃飯聊天。”
  好久沒有約會了,“我二十分鍾便可準備好。”
  “好極了,我在樓下等你。”
  之洋立刻跑進臥室挑選衣物,翻箱倒篋,隻覺一件都不適合。
  真要命,過去一年都沒逛時裝店,統統都是舊衣物,慢著,這隻紙袋裏是什麽?
  幸虧有一件新裝。
  她立刻換上,才往鼻子上撲粉,時間已經到了。
  歎口氣,拎起手袋下樓去。
  狼狽之態,同第一次約會差不多,但這的確也是她與蘇誌聰第一次約會。
  下得樓來,隻見蘇誌聰似乎也有點兒緊張,然後她一低頭,看到蘇誌聰腳上襪子一隻黑一隻灰,不配對。
  她笑了。
  他到這個時候才發覺忙中有錯,歎口氣,同之洋說:“現在就是流行這套,我也猜到你大概不會接受,不過追求時髦是人之天性。”
  之洋笑得彎下腰來。
  他倆找到一間小小餐館,叫了傳統食物,一頓飯吃足三小時。
  之洋覺得實在的人實在的食物比夢中的幻象更能滿足她。
  飯後他們在街上散步。
  蘇誌聰搔著頭皮,“許久沒有談得如此高興。”
  之洋連忙答:“我也是。”
  蘇誌聰目光溫柔:“林之洋,明晚有沒有空?”
  之洋索性大坦率,“我天天無處可去。”
  “奇怪,我也是。”
  之洋終於忍不住,看著天空,哈哈大笑起來。
  那一日回到家中,看到時珍緊急找她的訊息。
  “之洋,我想請醫生來檢查父親。”
  之洋立刻與她聯絡:“何故?”
  “我不放心他的身體沉睡不醒。”
  “可有算過有多久?”
  “約五個星期了。”
  之洋也十分躊躇焦急。
  “也許,該把他身體移到醫院去注射流質食物。”
  “不要動他。”
  “之洋,我害怕。”
  “這是他自己的安排。”
  “如果我安排絕食,你會不會救我?”
  “他在冬眠。”
  “之洋,人類從不冬眠。”
  之洋急得在公寓中打轉。
  “之洋,我知道你甚難為我作出決定,我已想清楚,我再給他四十八小時,在這段時間他不蘇醒,我將通知醫院。”
  之洋現在才明白什麽叫做熱鍋上的螞蟻。
  “我馬上到府上來。”
  她一看到時珍就知道好友哭過了,雙眼紅腫,神情無奈。
  “讓我來同他說。”
  “之洋,我跟你去。”
  “不,他指定我一個人見他。”
  時珍無奈,“之洋,你速去速回。”
  之洋坐下來,心情緊張且激動,她伸出手去,按下X八五。
  她盡量控製情緒,提高聲音說:“教授,該回家了。”
  眼前漸漸光亮,之洋看到一個墓園。
  打理得極之整齊,沒有墓碑,隻在草地上平放一塊石板,上麵刻著姓名等資料。
  之洋一怔,沒想到時珍的母親葬在外國。
  她挑一張長凳坐下。
  半晌,看到一個小女孩走近一個墓地,蹲下獻花。
  之洋立刻趨向前,“時珍,時珍?”
  那女孩轉過頭來,是一陌生人,她長得十分美貌,濃眉長睫,看上去似波斯人。
  她倆交換一個微笑,互不打擾,半晌,那女孩離去。
  之洋等得有點兒不耐煩了。
  這時,她身後傳來聲音,“之洋,你終於來了。”
  之洋轉過頭去。“教授,回家吧,時珍擔心得不得了。”
  教授坐在她的身旁。
  這時的他,約四十餘歲,頭發斑白許多,精神比較憔悴,可以說有點不修邊幅。
  他說:“我還以為你不願來赴約。”
  之洋笑,“你總不能老把人拘進夢來見麵。”
  教授說:“這是一項實驗。”
  “實驗成功,可以暫時告一段落,我來勸你回去。”
  教授不為所動,雙目看著遠處。
  之洋暗暗心驚。
  “教授,時珍不放心你的身體。”
  教授答:“那不過是一件衣服,隨她處置好了。”
  之洋有點惱怒,“不,那不是衣服,我有一整櫃衣服,可是隻得一具軀殼伴我一生。”
  教授不語。
  “教授,你中年喪偶,故萬念俱灰,這種情緒將來可予克服,你還有許多事要做。”
  “舉一個例子。”
  之洋生氣,“像看著時珍結婚生子,你不想抱抱小小時珍嗎?”
  教授低下頭,嘴角有絲笑意。
  之洋知道他被打動了。
  “時珍幼時並不可愛,十分刁蠻,要求多多,而且遲遲不會說話。”
  之洋忽然得知好友許多秘密,也不禁微笑。
  看得出教授極之愛這個女兒。
  他說:“嘉敏在生時我並不懂得珍惜她,我把大部分時間都用在實驗室,並且,隻有你一人知道,我一直在找你,希望再看到你。”
  之洋測然,此刻他的心充滿悲慟,引起內咎,實際上之洋相信他與婁嘉敏是相愛的。
  之洋說:“我在這裏,你可以隨時出來見我。”
  教授用手揉著臉,“在回憶中我比較愜意,我不想離開。”
  “世上你還有未完成之任務。”
  “沒有什麽是不能放下的吧?”
  “我反對這種想法,對於生同死,我讚成聽天由命,我會活至上帝召我回去。”
  “之洋,我一直喜歡聽你說話。”
  “教授,我了解你比任何人為多,我知你失去母親及愛妻之苦,回到現實來,我陪你聊天。”
  教授凝視她,“你願意留下來陪我嗎?”
  之洋一怔,她的手開始發冷,然後,額角冒出汗珠。
  啊這具機器沒有她與時珍想象中簡單,隻有教授知道其中竅巧。
  看來他可以拘留他客人的靈魂直到永遠。
  之洋連背脊都爬滿了冷汗。
  教授說下去:“之洋,我答應你,在這個世界裏,生活永遠不會枯燥寂寞,你將遇到多姿多彩的人,緊張刺激的事,你毋需再為生活細節煩惱擔心,你說如何?”
  之洋脫口說:“可是你這個世界不是真的!”
  教授笑,“癡兒,何謂真,何謂假。”
  “不,”之洋很固執,“真假當然有別,我最反對那種‘一百年後沒有分別何苦鑽營’論調,活著就該爭取活得更好,我不會輕易放棄,但是我也不會踏纏。”
  教授看著她,“之洋,你的勇氣時時叫我訝異。”
  之洋抹一抹額角的汗珠,“我也有異常沮喪時刻,想過一眠不起。”
  “不可置信。”
  “教授,你其實並不認識我。”
  “你可以給我機會,給我時間。”
  “回到現實世界來。”
  “我已厭倦現實。”
  “時珍聽到這樣的話會何等傷心!”
  “之洋,你拒絕我的邀請。”
  之洋勇敢地回答:“是,希望你不要勉強我。”
  教授看著天空。
  之洋一顆心咚咚跳,像是要躍出口腔來,萬一他拘留她,她就回不了家。
  雖然她在世上並不擁有太多,連小小公寓都是租借回來的,但至少她是一個活生生的人,有前途,有希望,總勝過在夢中遊蕩。
  “教授,我這次來,目的是要把你帶回去。”
  教授微笑,“你應該在我少年時提出這個要求。”
  “現在也還不遲。”
  教授搖頭,“此刻我的思維比你的強壯,不受控製。”
  之洋惱怒,“你的世界隻得你同機械,事事講究控製,可否有商有量,互相妥協?”
  教授愕然,自小從來沒人敢呼喝過他。
  “李梅竺,我不再同你講道理,”之洋索性把中年的他當少年的他辦,“我們走吧,把過去還給過去。”
  教授被她一把拉住,十分吃驚。
  “之洋,請鬆手。”
  之洋滿頭大汗,“我不會放開。”
  “如果我掙紮,你會被我帶入漩渦,永遠難以離去。”
  之洋的牛脾氣來了,一口濁氣上湧,大聲叫:“時珍幫我,時珍幫我。”
  教授一聽到女兒的名字,不由得歎息,一鬆勁,倒在地上。
  之洋但覺天旋地轉,糟,她想,以後都見不到蘇誌聰了。
  霎那間她想到人間許許多多事,她年輕生命中的種種遺憾苦惱歡笑,之洋漸漸失去知覺,生命像是變成薄薄的肥皂泡泡,隨時會得破裂蒸發消失在空氣中。
  她輕輕歎息一聲,她還沒來得及與任何人發生深切的感情,沒有人會真正記得她。
  短暫的生命,飛逝的歡愉……
  林之洋終於失去知覺。
  她真沒想過自己會回來。
  她睜開眼皮之際隻覺強光刺目,重重呼出一口氣。
  可是耳畔立刻聽到歡呼:“醒了醒了。”
  聲音卻是陌生的。
  之洋張開嘴,才發覺嘴角搭著管子,噫,她在何處,這是怎麽回事?前塵往事,漸漸歸位,看樣子她是回到現實世界裏來了。
  她不耐煩地掙紮,“時珍……教授……”
  那聲音說:“我馬上去叫你朋友。”
  之洋張開雙眼,“你是誰?”
  “我是當值看護。”
  之洋雙目焦點聚攏,她看到一張年輕漂亮笑容燦爛的麵孔。
  是,她在一間醫院裏。
  之洋大奇,怎麽會把她送到醫院裏來了?
  “發生什麽事?”
  看護說:“你忘了吧,你吸入過多麻醉劑昏迷,幸虧你好友發覺得快,把你送進醫院急救,彼時你已神智迷亂……”
  什麽,嘿,冤枉她吸毒!有李時珍這種朋友,誰還需要敵人。
  “不不,”之洋急急掙紮說“還我清白,我並無吸食麻醉劑。”
  看護把她接回床上。
  這時有人說:“林之洋,你怎麽可以叫朋友如此擔心!”
  之洋立刻靜下來。
  這分明是蘇誌聰。
  之洋先是心頭開始發暖,然後,四肢的筋脈也一條條打通,血液也全部循環流通。
  她結結巴巴地說:“蘇誌聰,你來了。”
  一張朝氣勃勃英俊的麵孔趨到病床邊,“之洋,你一定要戒除藥癮。”
  “我不是癮君子!”
  “我沒說你是。”
  啊回來了,真好,一切都實實在在,可與人拌嘴吵架。
  之洋問:“時珍呢,教授呢,我昏迷了多久?”
  “不久,才三天三夜而已。”蘇誌聰語帶諷刺。
  “幫我聯絡時珍。”
  “時珍來看過你,她忙極了,她需要照顧父親。”
  “教授怎麽了?”
  “教授在實驗室遇到意外,雖無大礙,卻要在家中休養,時珍正陪著他。”
  之洋鬆下一口氣。
  看護走開去請醫生。
  蘇誌聰趁這個機會輕輕說:“告訴我你隻是一時興起貪玩。”
  “我根本沒有服食毒品。”
  “很好,之洋,答應我你以後不會碰那個玩意兒。”
  “我應允。”
  蘇誌聰似放下心頭一塊大石。
  他是真關心她。
  之洋問,“我可以出院嗎?”
  醫生進來聽見“哼”地一聲,“你倒想,起碼留院觀察六個月。”
  “三天。”之洋討價還價。
  醫生說:“你可知道你身體機能幾乎完全停頓,新陳代謝率跡近不存在,腦部活動奇突,做過掃描,呈不規則跳躍,林之洋小姐,用通俗語說一句,你簡直魂離肉身,如今平安歸位,可算奇跡。”
  之洋當然知道。
  所謂靈魂,其實是腦部活動,亦即是思想。
  她的思想被教授的機器拘捕,險些回不來。
  之洋背脊的冷汗又涔涔而下,她呼出重濁的一口氣,鬆弛在床上。
  “你起碼還要休養三五七天。”
  “我的工作——”
  蘇誌聰在一旁說:“可以放心,已代為告假。”
  之洋這時才發覺病房裏放滿鮮花。
  “這是譚小康帶來的,她探望過你兩次,這是人事部同事,那是電腦部……”
  “讓我與時珍講幾句。”
  “我已通知她,隻要撥得出時間,她一定會來,你且莫忙,好好休息是正經。”
  之洋歎一口氣。
  過一刻,之洋的父母也來了。
  可能是誤會之洋吸毒,自暴自棄,故此神色冷淡,見她無恙,便匆匆離去,算是禮數已盡。
  之洋有點失望,可是緣分前定,勉強不得,連父母子女兄弟姐妹間講的,都是人緣。
  之洋非常心急想聯絡時珍。
  可是經過一番擾攘,她已經累了,隻得閉上雙目休息。
  蘇誌聰回家休息去了,白色房間隻剩之洋一個人。
  她的右手被蘇誌聰握住一段頗長時間,如今還覺得暖和,之洋疲乏地微笑。
  忽然之間,身邊的電話響了,之洋驚醒,輕輕按下鈕。
  “之洋!”
  “時珍!”之洋十分歡喜。
  “我明天一早來看你,再同你詳細談。我此刻實在走不開。”
  “先回答我一個問題。”
  “教授無恙?”
  “他回來了?”
  “同你一樣,他已返家。”
  之洋鬆口氣,她要知道的,就是這句話,
  她翻一個身,側臥,睡著了。
  大抵已經在病床上睡了幾天,成為熟客,所有儀器管子被除脫,更覺舒服,一下子睡熟。
  醒來之際,是因為聽見有腳步聲,天剛亮,房內尚漆黑一片,這是誰?
  之洋睜開眼睛,看到時珍站在窗前。
  朦朧間她以為又在做夢,不,這不是時珍,這是婁嘉敏,她一定會責怪林之洋沒好好照顧李梅竺。
  之洋嚅嚅地說:“對不起,我能力有所不逮。”
  那身形轉過頭來,“之洋,你醒了。”
  的確是時珍,在曙光中看到她十分疲倦憔悴,可是也掩飾不住喜悅。
  她走過來,把臉伏在之洋胸前,“如果你有什麽事,我會內疚一世。”
  之洋微微笑,“究竟是怎麽一回事,說來聽聽。”
  時珍斟一杯水,喝一口,坐下來,回憶說:“那一次,你用那具儀器才十多秒鍾,已呈異狀,忽然握緊拳頭,麵色痛苦,額角出汗,接著青筋綻現,渾身顫抖,我急得魂不附體——”
  時珍掩住臉,猶有餘怖。
  之洋本身反而詫異了,她不知道那時她肉身起了那麽大的變化。
  “我想關掉儀器,可是不知鍵鈕在何處,立刻想到拉掉插頭,截斷電源,可是到那個時候才發現機器附自動發電設備,不受外界影響,啊,可怕極了,之洋,你已開始痙攣,我打掉你頭上配件,可是你並沒有醒來,我——”
  之洋抬起上身,“你怎麽樣?”
  時珍頹然,“我鋌而走險,我用一把凳子,砸爛了機器。”
  “我的天,教授的結晶!”
  “然後,一切靜止了,你像睡著一樣,我隻得立刻把你送醫院。”
  “並且訛稱我服毒過深昏迷。”
  時珍大大不悅,“我從來沒說過那樣的話,那是醫務人員自行得到的結論。”
  “一切已經過去了,”之洋安慰她,“我們活該,我們不該私自把教授的儀器當消遣品。”
  可是時珍臉上那一抹憂慮不去。
  “什麽事,時珍,說給我聽。”
  “之洋,”時珍的臉趨近,鼻子幾乎碰到之洋的鼻子,“你可記得那些夢?”
  之洋小心翼翼抬起頭回憶一下,“我記得。”
  “連細節都清晰?”
  “是,何故?”
  “你聽我說下去。”
  “好,時珍,請講。”
  “護理人員趕到,把你送上救護車,我隨同一起到醫院——”
  之洋插嘴,“你真夠朋友。”
  “別打斷我好不好?”
  之洋噤聲,看著時珍抹了一下額角的汗。
  “一個多小時後我回到家中,一開門,看見父親坐在電腦熒幕前閱報。”
  之洋聽到這裏在病床上坐了起來。
  時珍慌亂間忘了教授的思維也困在機器之內,破壞機器對他可能造成無可彌補的傷害。
  “他怎麽樣?”
  教授放下報紙,笑道:“時珍,你回來了。”
  時珍當時驚喜莫名,“父親,你無恙?”
  接著,教授叫時珍過去,“你看,今日的報紙怎麽會是十一月一日?日子印錯了。”
  時珍看著父親淩亂如麻白頭發以及一臉胡髭,溫和地問:“應該是何月何日?”
  “應該是九月十日,抑或十一日?”
  時珍心中驚疑不定,可是試探地問:“你出門旅行去了,個多月未曾閱報。”
  教授卻笑,“我幾時出過門?”
  時珍呆住。
  他伸個懶腰,“我得去梳洗一下,時間過得太快,令人摸不著頭腦,唉,中年人一下子變老漢,總要活到今日,方明白什麽叫做日月如梭,光陰似箭。”
  時珍發呆地看著父親的背影。
  聽到這裏。之洋低呼:“不!他的思維受到幹擾,若幹記憶已在他腦中永遠抹除消失。”
  “是,”接著,他看到那具毀壞了的儀器,他問我:“時珍,這是什麽?”
  之洋瞠目結舌,“全部忘記了。”
  “是,”時珍頹然,“所有記在儀器中的一切回憶,均已遺失。”
  之洋抬起頭,“那麽,他也完全忘記了我。”
  時珍點點頭。
  “他母親死亡,他如何結識妻子,以及他喜愛的小說與曆史故事,統統都在腦海中消失了。”
  “一點不錯,有許多瑣事,他都得問我,所以我暫時隻能寸步不離。”
  之洋點點頭。
  “我倆比從前親近許多,而且,我真正發現父親已垂垂老矣。”
  “胡說。”
  “你出院後可以探訪他。”
  “我一定會。”
  “之洋,你會失望。”
  “我才不像你,事事要求過高,失望也大。”
  時珍歎口氣,“一個人在世上最好的一段日子,也不過是我同你現在這個階段。”
  之洋失笑,“言過其實,我同你有什麽好?充滿疑惑、彷徨、焦慮,一無所有,智慧、事業、家庭全有待追求,好個鬼。”
  時珍抬起頭,“那麽,新中年最好。”
  之洋剛想接下去。天漸漸亮了,她們一直沒開燈,時珍注意到天色變化。立刻站起來,“我要走了,他一醒必定找我問長問短。”
  “時珍,他隻是失去一部分記憶,他並非患柏金森病。”
  時珍頷首,匆匆離去,這時,第一絲陽光輕輕自窗簾縫子裏張望進來。
  之洋感慨萬千。
  看護前來打招呼,“今早如何?”
  之洋問他:“你說,做人是否同做夢一樣?”
  那小夥子笑嘻嘻,“怎麽同,我情願此刻在暖烘烘的床上做夢。”
  他過來替之洋做各種檢查。
  “我肚子餓。”
  “我替你叫食物。”
  “我要香檳龍蝦魚子醬。”
  “不,我們隻得麥片、蒸蛋及烘麵包。”
  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信焉。
  看護說:“你健康恢複得很快,最遲明後日當可出院。”
  “我實在等不及了。”
  “林小姐。平日小心保重身體,又何用進院修理。”
  “多謝指教。”
  該日下午,蘇誌聰前來看她,帶來許多消息,坐在之洋身邊,一一告知。
  之洋已可站起走動,身體仍然較弱,可是思想機伶,從前許多想不通的問題此刻迎刃而解,不是想到什麽解決的良策妙方,而是衷心認為大多數煩惱均可置之不理,放下,走開,自然不了了之。
  蘇誌聰接她出院。
  那一天,是她一直握著他的手。
  自從到教授的夢境去漫遊過之後,她的人生觀已經大大改變,每進入一個故事,她就像變得聰明一點,不是更懂得鑽營,而是更加退讓。
  退一步想是最聰明的做法吧,因此清淡天和,反而躍進一大步。
  小公寓看上去特別溫馨舒適,朝南的窗子半開,陽光暖洋洋照進來。
  之洋訝異,“好不整潔,”轉頭看著男友,“是你雪中送炭?”
  他不出聲,笑嘻嘻扶之洋坐好,斟杯熱茶給她,隨即進廚房捧出香噴噴的蛋糕。
  沒想到蘇誌聰有這門手藝,迷死人,之洋把瞼埋進蛋糕裏,這分心思,永誌不忘。
  然而大病之後,力不從心,體力較弱,自客廳一頭走到另外一邊,亦需慢慢一步步挪動,一口氣無論如何似提不上來,身體不知哪個部分像穿了孔,力氣就在那破洞泄盡。
  可怕,之洋這才知道一副健康的身體有多重要。
  饒是這樣,因為年輕,也慢慢地養回來了。
  一天比一天有明顯的進步,不消個多星期,已可談笑自如,自己進出。
  接著,就上班去了。
  之洋向時珍提出見教授的要求。
  時珍答:“你會失望。”
  “他不過患部分失憶,別太緊張。”
  時珍不語,翻閱教授的約會冊子,“後天是星期天,下午四時有個空檔。”
  之洋問:“你現在是他的秘書,安娜呢?”
  時珍反問:“誰是安娜?”
  之洋隻得答允:“後天我準時到府上。”
  “之洋,我們搬了家。”
  之洋一愣,當然,即使是好友,一舉一動,也不會向她匯報,不過這的確是個意外。
  時珍把新地址說了一遍。
  “教授的工作不受影響吧?”
  “啊不,每個學生名字他都記得。”
  當然,他並沒有把學生名字以及講義輸入那部機器,故此沒有遺失。
  星期天,蘇誌聰本來想約之洋逛美術館,之洋告訴他,已約了老朋友。
  蘇誌聰從不問長問短,他隻是應了一聲。
  是之洋補一句:“我去探訪李梅竺教授。”
  蘇誌聰說:“那多好。”
  “你可以管接送嗎?他們住在郊外。”
  “自然,”蘇誌聰完全放下了心。
  老早李時珍就站在門口等之洋,一見他們的車子立刻迎上來,同時,請蘇君一小時後來接回之洋。
  蘇誌聰詫異,“你們夠時間嗎?”
  之洋以眼色示意蘇誌聰聽話。
  新洋房地方小了許多,但仍然夠用,布置相當舒服,之洋表示喜歡。
  “他的實驗室呢?”之洋問。
  “我們沒有搬來,新屋主會予以拆卸改建網球場。”
  之洋不置信,“那多可惜。”
  “之洋,他完全不記得實驗室用來做什麽,留著它又有何用?”
  “教授在什麽地方?”
  “在書房,來,跟我走。”
  新房子沒有陰暗角落,十分舒服。
  之洋說:“時珍,你瘦了。”
  “是,最近我生活壓力比較大。”
  時珍走到書房前敲敲門,“父親,我可以進來嗎?”
  “請進。”
  時珍推門進去“父親,這是我的朋友林之洋。”
  教授自書桌前抬起頭來。
  之洋站在時珍身後,看到他的臉,呆住了。
  她即時明白為何好友一次又一次提醒她會失望,之洋隻見教授白發蕭蕭,臉上皺紋甚深,不,他外形並不比他的年紀更老,但是不知怎麽,神色略見蒼茫,故像個老人。
  隻聽得時珍問:“爸,你在讀什麽?”
  “一本好書。”
  “何名?”
  “《鏡花緣》。”
  之洋自時珍身後走出來,“啊,是鏡中花,水中月,故此心事終虛話。”
  教授聞言,目光凝聚在之洋身上。
  之洋心內淒酸,也看著教授。
  她認識童年、少年、壯年時的他,她盼望見到他真人,如今看到了,真覺時光飛逝,不可思議,與教授一幕幕約會湧上心頭,醒悟人生如夢,而教授就在她眼前老去。
  之洋欷歔到極點。
  正淚盈於睫,聽到教授說:“這位小朋友是什麽人?”
  之洋張大了嘴,他不認得她!
  雖然時珍已經再三警告過之洋,她仍然像臉上中了一拳,退後一步,腳步踉蹌。
  之洋在心中喊:你怎麽可以假裝不認得我。
  教授臉上又露出茫然之色,問女兒:“時珍,你的朋友是否不舒服?”
  時珍知道多說也無用,握著之洋的手,“我同她出去園子吸口新鮮空氣。”
  之洋無比淒涼,垂頭而出。
  時珍低聲說:“是你一定要見他。”
  之洋悻悻然:“失憶的竟是他,多麽幸運。”
  時珍抬頭微笑,“真的,患失憶是天下至大福氣,許多人與事,忘記最好。”
  之洋垂頭,深深太息。
  “你不替他慶幸嗎?他若有你的記憶,將會多麽失望,你又不會在真實世界裏跟他約會。”
  之洋不語。
  “他已踏入老年,許多私人習慣已經養成,大部分往事裏都沒有你,你怎麽適應他?一天中你最活躍的時刻,他已經疲倦,他對你的歡欣沒有共鳴,你對他的憔悴又無了解,相處多麽枯燥。”
  所以教授不答應在現實世界裏見她。
  他早有先見之明。
  之洋微微笑。
  “我陪你在附近散步,等蘇君來接你。”
  之洋想起來,“我的外套在客廳中,需回去取。”
  “我等你。”
  之洋折返,在沙發上取到外套,剛欲出去,一抬頭,看到教授站在她麵前。
  他倆對望片刻,之洋鼓起勇氣說:“教授不記得我了?”
  教授問:“你以前來過嗎?”
  “我去過教授老家。”
  “嗬,該處。”
  “我是時珍的好朋友。”
  教授笑,“但願你們友誼長存。”
  之洋挽著外套走到門前。
  教授說:“容我幫你穿上。”
  他一邊幫之洋穿大衣一邊說:“我好像見過你,林小姐,不過,年紀不對了,我小時候有個朋友,也有一雙大眼睛,但是,那已是三十年前的事了。”
  之洋有點緊張,“她在何處?”
  “啊,是小學同學。”
  教授記錯了。
  之洋失望地低頭,扣上大衣鈕扣,向教授道別,出門去與時珍會合。
  卻看到時珍正與蘇誌聰聊天。
  之洋看看表,“你怎麽早來?”
  蘇誌聰笑,“我等你比較好。”
  “早到了三十分鍾。”
  “我喜歡等你。”
  時珍看著他倆,“幾時訂婚?”
  不料蘇誌聰答:“我們會省卻這層手續。”
  時珍說:“近日複古,流行訂婚。”
  蘇誌聰又答:“不適合我。”
  之洋實在忍不住,“蘇先生,李小姐,誰是那幸運新娘?”
  二人異口同聲,“你呀,林女士。”
  之洋佯裝大吃一驚,“真是意外,怎麽還沒有人征詢過我的意見?”
  時珍說:“我以為你一定會同意。”
  之洋啼笑皆非,“你試試看。”
  時珍吐吐舌頭,“對不起,蘇誌聰,我越幫越忙。”
  可是蘇誌聰輕描淡寫,“不怕,慢慢來。”
  之洋一臉笑意,不能抑止,上了車,朝時珍搖手道別。
  她看著窗外,一直笑,以致別的車子經過,司機會詫異地想,咦,我認得這位小姐嗎,如不,她為何對我笑吟吟?
  車子到了家,蘇誌聰說:“我們也該結婚了吧?”
  之洋收斂笑意,“再看一會兒吧,都說事前眼睛要睜大些。”
  蘇誌聰竭力瞪大雙眼。
  之洋看著他,“蘇誌聰,你照亮了我的生命。”
  一個人在找到適當的伴侶之際,通常會有這種感覺。
  接著一段日子,之洋設法了解蘇誌聰的家庭、經濟、事業以及人生觀。
  蘇家人口很簡單,一子一女,父母子女均有正當職業,各人財政獨立,收入頗為豐裕,絕不覬覦他人財物,十分符合之洋心意。
  妹妹誌敏比誌聰小一歲,性格爽朗,一直嚷著要請客,父母看上去是由衷希望誌聰早日成家立室,最好立刻添幾個寶寶。
  這已經是上好家庭,像所有現代女性一樣,之洋不希企在夫家得到什麽好處,隻要別給她麻煩就行。
  誌聰閑閑地說:“我們不是有錢人。”
  之洋回答:“我並不那麽稀罕錢,”講完之後,覺得口氣太偉太清高了,又加一句,“我自己有收入。”
  “我的意思是,我們家並無祖先剩下的大鑽石訂婚指環。”
  “不要緊,”之洋微笑,“我家也沒有,堪稱門當戶對。”
  “可是對很多人來講,就是因為沒有,才會問對方拿。”
  之洋答:“各人算盤不一樣。”
  “你好像不大會算數。”
  “我有別的才華。”
  誌聰笑,“你連烹飪都不會。”
  “以後都靠你了。”
  “那你的才華是——”
  “——欣賞別人的才華,這是很難得的一項本事,許多人完全不懂尋找他人優點,而每個人總有若幹好處吧,他們眼光狹窄偏激,脫離現實,十分難相處。”
  蘇誌聰微笑,“之洋,我喜歡與你聊天。”
  之洋忽然露出寂寥的神情來。
  這話好不熟悉,李梅竺教授曾一而再、再而三的這樣同她說過。
  她籲出一口氣。
  過了一兩天,她獨自來到李家舊居。
  建築工人正在進行裝修工作,實驗室部分已被拆掉一半,像個舞台,一邊毫無遮掩,觀眾一目了然。
  之洋走近。
  工人抬起頭來,詫異問:“找人?小姐。”
  之洋點點頭。
  “舊屋主早已搬走,新屋主尚未搬來,小姐,你找的是誰?”
  之洋問:“我可以到處看看嗎?”
  “小姐,地盤又沙又石又有釘子,你要萬分小心。”
  “我知道,給我三分鍾,我立刻走。”
  工人揚揚手,“我可沒看見你。”
  “我明白。”
  之洋輕輕走進屋子完整的另一邊,那間小小儲物室還在,門虛掩著,之洋去拉開門,裏邊飛出一隻烏鴉,啞啞連聲,拍著翅膀衝上天空。
  儲物室內那張椅子已經搬走,之洋無限欷歔,低頭沉吟。
  她不願離開那個廢墟,不久將來,這裏會改建為一個網球場,再也找不到昔日實驗室的蹤跡,誰會想到,這曾經一度,是林之洋尋夢的地方。
  她目光落在一隻架子上,這不就是教授擱放那具儀器的地方嗎?機器已經搬走,可是還留著若幹雜物。
  之洋正欲查看,忽然聽得有人吆喝:“喂你,地盤重地不得入內,快走,危險。”
  之洋匆忙間拾起一隻扁盒放進袋裏才轉頭過來賠笑,“我馬上就走。”
  工人走過來趕人,“小姐,這全是為你好,鏟泥機很快要開過來,請速速離開。”
  兩個戴頭盔穿長靴的工人眼若銅鈴似盯地著她,之洋知難而退。
  臨上車前再回頭,正好看到推土機“轟隆”一聲把整堵牆推倒,塵土飛揚。
  之洋走了。
  回到家,取出扁盒,抹幹淨,打開,發覺盒內放著幾隻普通電腦記錄磁碟。
  之洋把它們試放進私人電腦中,發覺適用,於是按鈕,想看看記錄著教授何種實驗。
  熒屏上隻有一片抖動的芝麻黑白點。
  之洋歎口氣,原來隻是廢物。
  剛想關掉電腦,忽見雜亂畫麵。
  之洋全神貫注凝視映象,嗬,是教授本人。
  他在實驗室中踱步徘徊,他低著頭這樣說:“這項實驗雖然簡單,卻可以使人的思維進入夢想境界。”
  熒幕上的李梅竺比真實的他年輕,記錄片斷一定是在數年之前拍攝。
  “一直以來,人類對於夢境有著不可思議的憧憬,又說,人生如夢,或是,調悵舊歡如夢,許多真實的事,一旦過去,毫無蹤跡,真像一場夢似。”
  之洋聽到這裏,歎口氣,教授說得太正確。
  “我們之所以覺得過去的事像夢,因為記憶平麵沒有真實立體感,假使能糾正這一點,夢境可以變得像真的一樣。”
  之洋當然明白,她從頭到尾,便是在真的夢境裏見過李梅竺。
  李梅竺忽然笑了,“偶然做個把好夢,有益身心。”
  之洋低下頭。
  教授接著說:“真實世界裏得不到滿足,在夢中尋找慰藉,又有什麽不對呢?受歡迎的小說與電影,都使讀者觀眾有代人感,將來,我研究的機器,也會有這種效果……”
  映像中斷。
  之洋再查看別的磁碟,全屬空白,之洋醒悟到適才片斷是唯一的殘餘部分。
  她坐在沙發上沉思,累極入睡。
  “媽媽,媽媽。”
  咦,誰在叫媽媽?
  之洋睜開雙眼,隻見一個十八九歲的女孩子走到她麵前,短發、圓臉,有一雙晶瑩大眼睛,蹲在她腳下,“媽媽。”
  之洋訝異說:“你認錯人了。”
  那女孩賠笑,“媽媽生我氣。”
  “你叫我媽媽?”
  “正是,”女孩笑,“你不是我媽媽又是誰?”
  之洋忍不住說:“我哪來這麽大的女兒,真有這種福氣,求之不得。”
  她伸出手去,本來想握住那女孩的手,可是之洋呆住了,她看到自己的手又幹又皺,這簡直是老婦人的手!
  之洋接著摸自己的臉,發覺麵皮鬆弛,與雙手十分配對,這才醒悟到她已經老了。
  她看著女孩子說:“時間過得真快,囡囡。”
  那女孩答:“你們老喜歡那樣說。”
  “過來讓媽媽看清楚你。”
  “是,媽媽。”
  之洋正摟著女兒肩膀,夢醒了。
  蘇誌聰問:“你怎麽累得靠椅子上就可熟睡?”
  之洋茫然。
  誌聰擔心,“身體沒怎麽樣吧?”
  “我夢見我們的女兒。”
  “是嗎,”蘇誌聰很高興,“體重多少?”
  “誌聰,她不是嬰兒,她已是個少女。”
  誌聰一怔,“你倒想,甫見女兒已是成年人,少卻多少眠幹睡濕學步學語瑣碎煩惱。”
  之洋也笑了,低頭不語。
  “既然女兒也見過了,也該結婚了。”
  之洋沒有回答他。
  “女兒像誰?”蘇誌聰又問。
  之洋理直氣壯,“當然像我。”
  誌聰看著她,“也似你這般喜歡胡思亂想嗎?”
  “胡說,我這個人實事求是,經濟實惠,腳踏實地,且又肯說肯做,不要亂把罪名加諸我身。”
  誌聰見她一張嘴講了那麽多,知道之洋沒有心事,或是,他所知道的那宗心事,已經減至最低。
  可是之洋不那樣想,她與好友訴苦。
  “受過一次傷,老覺得自己是殘缺之身。”
  時珍看看她,“表麵上看,也不覺得少了什麽。”
  “像是在路上走著無故被人打一巴掌推倒在地,別說是途人,連自己都覺得會不會是品行不端,自取其辱。”
  “是會有這種感覺的?會不會是我不對勁呢?否則,他怎麽光挑我來侮辱傷害呢?”
  “所以,即使你忘了那個人那件事,那種受辱的陰影還是會影響將來生活。”
  “你的感覺如何?”
  “時珍,我覺得我無法控製與誌聰之間的感情,他遲早會發覺我的缺點,棄我而去。”
  時珍看著她,“說得那麽複雜幹什麽?你的意思是:你失過戀,你自卑,你缺乏信心。”
  “是是是,我表達能力差,對不起。”
  “時間治愈一切傷痕,當你有了家庭,信心自然會從頭凝聚。”
  “曾國峰為何傷害我?”
  “這種笨人做事有什麽理由可言。”時珍異常討厭他,“他想找更好的,可是現在事實勝於雄辯,他根本好歹不分。”
  之洋低下頭,“我仍然心虛。”
  “再過一段日子,自然平複。”
  “多久?”
  “你?十年、二十年。”時珍十分了解。
  “嘩,”之洋差點昏厥,“那麽久?”
  “那是你,換了是我,三五個月就丟腦後。”
  “可是記憶會悄悄爬入窗戶,爬進腦海。”
  “有能力拾起過去,嗟歎一番,也是享受了,隻有離了水深火熱上了岸的人才能那樣做。”
  “是,”之洋承認,“如果不是與誌聰在一起,我不會再提此人。”
  “你現在得到更好的,當然可以把從前不幸遭遇拿出來細細感慨。”
  之洋低下頭笑了。
  時珍忽然說:“之洋,至今你未曾透露,曾國峰緣何與你分手。”
  之洋訝異,“剛才你不是說了嗎?”
  “是什麽?”時珍愕然。
  “不因一件事一個人一句話,而是他籠統認為我配不上他:身份、職業、收入、品貌、年紀、家庭背景,社會地位……他應得到更好的。”
  “既然如此,當初為何同你在一起?”
  “寂寞,也許。”
  “可幸蘇誌聰不是那樣的人。”
  之洋笑說:“蘇誌聰是有福之人。”
  “你看你,”時珍也笑,“信心十足,何須擔心。”
  再簡單的婚禮,也是一項婚禮,需要照顧的細節不下三數百項,十分勞神。
  先要找房子搬,接著添家具,換裝修,安排結婚禮服,招待親友觀禮,刊登啟事,決定蜜月地點……
  開頭興致勃勃,後來就覺得累。
  時珍從頭幫到尾,十分奔波。
  之洋感激,“無以為報。”
  “將來你也幫我。”
  之洋嚇得雙手亂搖,“不不不,別搞我。”
  時珍氣結。
  “你那麽疙瘩,誰吃得消,你看我,一點兒主見也無,辦婚事都像做苦工一樣。”
  禮服已經掛在臥室裏。
  時珍惋惜道:“仿佛有欠隆重。”
  之洋歪著頭,“對於一個尋找歸宿的女子來說,可以了。”
  時珍說:“我結婚時紗上一定要釘珠子亮片,我自幼喜歡誇張的戲服。”
  之洋笑,“一定包你自頭到尾亮晶晶全場注目。”
  “令尊令堂知道婚期了嗎?”
  “已經通知了。”
  “有何表示?”
  “他們一向喜歡看慣大場麵狀,隻嗬地一聲。”
  時珍說:“我一直認為不相愛有不相愛的好處,大家無關痛癢,將來應付生離死別,容易得多。”
  之洋“嗤”一聲笑出來。
  “家母去世後家父像是一下子蒼老茫然,均是因為深深相愛,我們出生有遲早,棄世也有早晚之分,感情深厚,則痛傷難忘。”
  之洋不語。
  據她所知,教授深愛的,另有其人,不過他已不複記憶,提來作甚。
  婚禮如期舉行,林之洋是一個漂亮、鎮定、大方的新娘。
  禮成後她輕輕把花球放到上司譚小康手中。
  譚女士笑得合不攏嘴。
  李時珍悻悻然,“勢利鬼。”
  之洋笑,“你得心應手,毋須外來力量幫忙。”
  時珍隻得笑。
  回到新居,蘇誌聰做一杯茶給新婚妻子。
  之洋抬起頭問:“拖鞋呢,報紙呢?”
  誌聰必恭必敬地垂手答:“都準備好了,太太。”
  之洋神氣活現地說:“以後好好地做,我家薪水福利都上佳,不會虧待你。”
  “是,太太。”
  之洋走到長桌前去參觀結婚禮物。
  “一大堆,都不知是誰送來的。”
  “百忙中都由時珍簽收,她做事十分仔細,有一本小簿子,編了號碼姓名。”
  誌聰說:“多數隻是杯杯碟碟水晶用品,你有無舊情人?通常他們喜歡送名貴禮物,好叫人忘不了他們。”
  之洋不動聲色,既然結了婚,米已成炊,爾虞我詐的局麵已經開始,她說:“我上一任舊男友還是在幼稚園低班時認識的,早忘了我,還送禮呢。”
  誌聰點點頭,“那就別想找到鑽石別針了。”
  之洋低下頭,誌聰是正經人,他若是誰的舊情人,送禮必定情意綿綿,他可想不到世人有些薄情寡義之人,會把舊時人丟在腦後。
  “由你寫回條多謝這些人吧。”
  蘇誌聰說:“需要雙方簽名。”
  “你代我簽。”
  “不可無禮,一定要真筆簽謝卡。”
  之洋說:“你講得對,我知道有位太太,結婚二十年,從來寄卡片到夫家親戚處均由丈夫代簽,十分粗魯。”
  之洋把禮物一件件拆開細看。
  “這一對碧茜玉紙鎮十分漂亮,讓我看是誰送的,什麽,卡片上寫著‘恨不相逢未嫁時’,嘩,這是誰,這裏邊有什麽故事,為什麽沒有還君明珠,珍珠可以給我配戴。”
  誌聰緊張得不得了,“讓我看讓我看。”
  之洋把卡片給他,上麵寫著的卻是“蘇氏伉儷笑納,陳大文敬贈。”
  誌聰知道不但上了當,卻露出馬腳,訕訕地避到書房去,知道之洋用來懲罰他試探她有無舊情人。
  大家都活了那麽久,大家都有過去,不願提起,也屬人之常情。
  而且,大概都不值得提起了。
  之洋一件件禮物查看,終於發覺曾國峰榜上無名,這個人就是這點小家子氣。
  之洋把所有水晶都拆開,放在一張茶幾上,又把各種銀器放架上。
  蘇誌聰人緣好,送禮人都對他慷慨。
  終於拆到好友時珍那一份,是一串塔形珍珠,直徑不大,顏色粉紅晶瑩,欖核型珠扣鑲碎鑽,十分考究精致,之洋很喜歡,立刻戴上。
  一張便條上寫著:“母親送我十六歲生日禮物,轉贈好友之洋,祝婚姻美滿。”
  之洋淚盈於睫。
  還有一隻信封,是誰送來的?
  之洋輕輕拆閱,裏邊有一張照片,相中人是一個十一二歲的小男孩,別人不會認得他,可是之洋一看,就認出他是少年李梅竺。
  之洋十分震驚,隻見照片後麵用鋼筆寫著:“給嘉敏祝生活愉快,梅竺”,現在他又把照片轉贈之洋。
  他根本沒有忘記。
  之洋把照片輕輕放回信封裏。
  身後傳來蘇誌聰的聲音,“你準備好了沒有?”
  之洋問:“準備何事?”
  “我們到姑婆家吃飯。”
  “啊,必須去嗎?”
  蘇誌聰獰笑,“都訂在婚姻合約裏,你不能犯七出之條。”
  “穿什麽呢?”
  “姑婆已九十歲,你若穿紅色她最喜歡。”
  之洋有點氣餒,“我應該把合同上的細字看清楚才簽字。”
  “太遲了。”
  之洋悄悄把照片收到抽屜底部。
  教授並沒有忘記,但是,這是林之洋忘記的時候了。
  她換上一襲僅有的酒紅色衣服去見姑婆。
  姑婆已耄耋,一臉都是皺紋,笑起來幾乎看不見眼睛,可是精神好得驚人,視覺、聽覺,都十分靈敏,誰說一句悄悄話她都聽見。
  之洋很感動,若果老得這樣磊落,她倒是不怕老,又有那樣關懷她的侄孫。
  姑婆說了些當年事,又慨歎歲月如流,鼓勵他們養兒育女。
  廚子手藝極佳,做的菜清淡可口,誌聰與之洋胃口很好。
  飯後還有禮物,各得紅包一個。
  然後姑婆疲倦了,精神不大集中,看護連忙扶她回臥室更衣休息。
  誌聰與之洋告辭。
  誌聰依依不舍,“活到這個年紀,一覺不醒,也就是壽終正寢了。”
  “福氣。”
  “是,一生不知要避過多少陷阱才能活到這樣長壽。”
  “在夢中,不知有否看見自己躺在媽媽懷抱之中,做個好寶寶。”
  誌聰問:“你呢,你有否做過嬰兒夢?”
  之洋抬起頭,“從沒有,我童年時沒有愉快記憶。”
  誌聰溫和地說:“這種偏激,希望將來都會淡卻。”
  之洋固執,“永不。”
  “你要學姑婆那種豁達。”
  之洋不語,那真是老人典範,召一班年輕人圍在身邊吃吃喝喝,送禮物,談天,關心的話還有下一次,百年歸老再派一次彩。
  不是這樣,怎麽會有親戚。
  之洋說:“我不同,將來我一定孤苦。”
  “有我在,不會的。”
  蘇誌聰的承諾蘇誌聰實踐。
  之洋的婚姻生活十分愉快。
  婚後日子仿佛過得比以前快許多,轉瞬間一個星期,周末之洋也不愛去什麽地方,忙著打瞌睡,興致好的時候也收拾家居,通常做一半就擱下,繼續躲懶。
  “怎麽一天到晚覺得疲倦。”之洋抱怨。
  誌聰知道何故,隻是沒說出來,醫生告訴過他,上次住院之後,之洋的體力需要慢慢調養才能恢複,一兩年吧,屆時可望回到正常。
  一個下午,之洋提早完成工作,忽然之間,心血來潮,駕車到大學去。
  在接待處她說:“我找李梅竺教授。”
  接待員查一查時間表:“他在第七號演講廳。”
  之洋在地圖上找到演講廳所在,步行前往。
  推開門,她進內找一個偏僻座位坐下。
  李梅竺在黑板前授課。
  離得雖遠,也發覺他年紀是大了一點,好似力不從心,人們說,講課也是一種舞台生涯,賣相好、有噱頭的講師往往賣個滿紅,續約毫無問題,李梅竺的號召力馬馬虎虎,隻得十來個學生。
  坐在之洋前麵的是兩個女生,兩人正絮絮細語。
  “你明白他說些什麽?”
  “一直在講夢境,我們像是在上文學課:《紅樓夢》、《黃粱夢》,還有《遊園驚夢》。”已忍不住咕咕笑。
  “他該退休了。”
  “據說病過一次,就變成現在這樣。”
  之洋看到前座有學生離座,一邊走一邊搖頭,分明是覺得教授的內容深不可測,自動棄權。
  之洋十分難過,她低下了頭。
  前邊一個女生說:“你與小譚進行得怎麽樣了?”
  “唉,還是老樣子。”
  之洋“噓”了一聲。
  那兩個無心向學的女孩子索性離開了演講廳到外頭去暢所欲言。
  室內氣氛更加寂寥。
  教授有點兒疲倦,坐下來,喝杯水。
  之洋悄悄離去。
  她原本想與他說幾句話,不知怎地,竟沒有開口。
  校園外永遠鳥語花香,才踏上小路,就聽見有人叫她:“之洋,你怎麽來了?”
  之洋抬頭,看到好友時珍,她迎上去,“你是來接教授吧。”
  “是,今日是他最後一課。”
  “什麽!”之洋吃一驚。
  時珍有點無奈,“你不知道?我以為你聽說了,所以也來看他,他不獲續約,我勸他乘機退休。”
  “退休後打算怎麽樣生活?”
  “做研究總勝過做表演。”
  “你說得對。”
  時珍注意之洋的脖子,“看得出你喜歡我的禮物。”
  “嗬是,我天天戴著這條珠子。”
  “照片收到嗎?”
  之洋忽然醒悟,“教授那張少年照片也是你給我的?”
  “當然,那是家母部分遺物,除了她,也隻有你配收藏。”
  “你是他女兒。”
  “可是我不認識少年時的他。”
  時珍說得對。
  教授出來了,手中提著雜物,之洋上前幫忙。
  他看到一個妙齡女子前來幫他拎重物,無論如何不肯放手。
  “是我,教授,不要緊。”
  教授看著之洋,“你是——”一時想不起來。
  之洋隻得補一句:“教授,我是林之洋。”
  “嗬對對對,時珍的朋友,一起上車吧,讓時珍送你一程。”
  之洋答:“謝謝,我自己有車。”又走到時珍身邊叮囑:“好好照顧教授。”
  時珍點點頭,隨即把車開走。
  之洋歎口氣,往停車場走去。
  不到五分鍾,她已發覺走錯了路,不知怎地,她兜到另外一個地方來,隻聞流水淙淙,小溪上有一條橋,橋邊是一個荷花池。
  不知名小鳥都飛來喝水,之洋沒想到大學內還有此風景,不禁微笑欣賞。
  她俯身輕輕拾起一條白色的羽毛,走到一棵樹幹旁坐下來。
  忽然聽得樹後有歎息聲。
  “誰,誰在這裏?”
  樹後的人也吃了一驚,“你又是誰?”
  之洋探頭過去那一邊,看到一個眉目清麗的少女,那少女見到她,也是一愕。
  之洋心想,奇怪,她這五官何等熟悉,像是在何處見過。
  那少女也說:“這位姐姐,你好麵熟。”
  之洋笑,“我可以肯定我們從沒見過麵。”
  少女卻道:“但是似曾相識。”
  之洋笑道:“這偏僻角落還是少來為佳。”
  少女一怔,“治安不佳?”
  “防人之心不可無。”
  少女“嗤”一聲笑出來,“姐姐你語氣好似家母。”
  之洋的心一動,打量少女打扮,發覺可疑,“你來自何處?”
  少女看著之洋,“不知怎地,我願意相信你。”
  之洋反而教她:“不要相信任何人,你我素昧平生,切勿用到信字。”
  少女啞然失笑,“口氣像煞家母。”
  之洋接著鄭重地問她:“你究竟來自何時?”
  “姐姐,真是明眼人,”少女欠欠身,“先請問姐姐,現在是何年何月。”
  嗬有人問她年月日,正像她在夢境中問人是何年何月一樣。
  之洋看著少女,“你來自什麽年份?”
  “二一一○年。”
  之洋聳然動容,“你緣何來到二十五年前的一個春日?”
  少女見之洋接受她的存在,便大膽解釋說:“我通過一具儀器,來到你的年代。”
  “是時光隧道嗎?”
  “不,”少女搖搖頭,“不,尚未到那個程度,如果可以控製流光,那等於掌握了宇宙的秘密。”
  “那你怎麽會見到我?”
  “我進入了你的回憶之中。”
  之洋笑,何等奇妙,她在人家的回憶中進進出出,現在人家又在她回憶裏進出。
  少女告訴之洋:“這具先進儀器的創造人姓李,此刻還在實踐階段。”
  之洋接下去:“可是李梅竺教授?”
  少女一愕,“不不不,是李時珍女士。”
  時珍!原來時珍繼承了父業。
  之洋益發好奇,“你怎麽會進入我的回憶?”
  少女無奈,“我想我按錯了鈕鍵,走錯了地方。”
  也難怪。
  之洋招呼少女坐下,“你原本想見什麽人?”
  “我的母親。”
  “嗬,”之洋怪同情,“她已經不在了嗎?”
  “不,她健在,隻是,我與她之間有點誤會,時常起衝突,溝通十分困難,於是想,如果能夠進入她的回憶,了解她年輕時的心理狀況,也許對我們之間的關係會有幫助。”
  之洋頷首,“你這個主意很好。”
  少女似頗為煩惱,又歎口氣。
  “你有心事?”
  “是。”
  “不妨說來聽聽。”
  “我想結婚,而家母反對,男伴給了期限,我進退兩難。”
  之洋看著她稚嫩的臉,訝異道:“你可有十七歲,這麽早就考慮結婚?”
  少女不悅,“我已經十九歲,在我們的年代,返璞歸真,不作興像你們那樣,拖到老大才組織家庭,然後在做外婆年齡產下幼嬰。”
  嘩,好厲害,好會諷刺人。
  之洋忍不住笑起來,“可是結婚是一個開始,往後日子不好過,得背著整個家的包袱,你肯定有能力?”
  少女說:“我們的意思是,頭幾年住在父母家中,直到有能力為止。”
  之洋駭笑,“不不不,那怎麽行,你們有結婚的本事,就得照顧自己,脫離父母獨立!”
  少女瞪著之洋,“家母也這麽說。”
  “於是你就生氣了,太不公平!”
  “我的意思是——”
  之洋給她接上去:“魚與熊掌,不可兼得,你不能要求父母順便負擔你的家庭,如果要結婚,必須收拾包袱。”
  少女頹然。
  “你的男伴行事不夠成熟,你會吃虧,小心小心。”
  少女垂頭,“家母也是那樣說。”
  之洋不忍,“你愛他?”
  少女答:“我是獨生兒,生活非常寂寞。”
  之洋歎口氣,“告訴我,在你們那個時代,如何又會走回頭路,流行早婚?”
  “唏,但凡潮流這件事,總是一浪隔一浪,巡回演出。”
  “既然知道隻是潮流,又何必盲目跟從。”
  少女無言,過一會兒說:“奇怪,同樣的話,出自家母的口,就覺得不能接受,由你講來,則合情合理。”
  “你們的關係那樣差嗎?”
  “嗯,據說有遺傳因素,她同外婆也一直不和。”
  之洋的心又一動,可是表麵上一點兒聲色不露,“是兩個人的性格都同樣倔強吧?”
  少女笑了,拍手說:“時珍阿姨也是那麽說。”
  之洋張大嘴,“李時珍是你阿姨?”
  “她是我母親的朋友。”
  “請問令堂叫什麽名字?”
  “林之洋。”
  之洋的手暗暗顫抖,“令尊呢?”
  “他叫蘇誌聰。”
  之洋在萬分緊張中略鬆一口氣,還好,仍與誌聰在一起,換伴侶是太勞神傷財的一件事。
  之洋問:“你叫什麽名字?”
  少女笑了,握住之洋的手,“我叫蘇林。”
  嗬,對,蘇與林的女兒就叫蘇林。
  “你聽我說,”之洋迫切地說,“給母親一個機會,給自己一個機會,把婚姻挪後,且去環遊世界,增廣見聞,回來再作打算。”
  “可是——”
  “蘇林,聽我忠告,我不會害你。”
  之洋知道時間有限,夢境至長不過十多秒鍾。
  蘇林也急急問:“你是誰?”
  之洋笑,“我是你好朋友。”
  這時之洋聽到腳步聲,她轉過頭去,看到一對年輕情侶向她走來,二人仿佛有點拗撬,女方嘟嘟噥噥,不住抱怨。再回過頭來,蘇林已經失去影蹤。
  之洋惘然,她已回到她的世界裏去了。
  之洋在樹下站一會兒,靜靜隨原路出去,找到了車子,駛回家。
  傍晚,她坐在露台看日落。
  誌聰回來,詫異地說:“為何一臉哀傷?”
  之洋答:“我看到了將來。”
  “是嗎,”誌聰不在意,“可是良辰美景?”
  “不,是將來看到了我。”
  “之洋,別想太多,該工作時工作,該休息時休息,現在,該大吃大喝。”
  之洋不去理他,撥電話給時珍。
  時珍意外,“怎麽又是你?”
  “時珍,你我那奇異旅程經過,可需寫成報告?”
  時珍笑,“鏡花水月,何足作傳?”
  “我卻想一一記錄下來。”
  “你喜歡做就做好了。”
  “時珍,友誼永固。”
  時珍答:“一定。”
  之洋按熄了熒幕,轉過頭去,“誌聰,我有話說。”
  蘇誌聰自廚房出來,“賢妻,你我之間,有什麽話是不能說的?”
  之洋鄭重地道:“這件事,我一直沒提過,現在打算詳詳細細從頭到尾與你說一遍,希望你可以接受。”
  “糟!莫非你在地球的另一邊另外有個身分家庭……” 

(全文完)
 

[ 打印 ]
閱讀 ()評論 (0)
評論
博主已隱藏評論
博主已關閉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