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不易居

(2008-09-05 13:30:46) 下一個

  石子站在廚房門口不住張望,隻是焦急,但是又不敢出聲催促。
  大師傅阿陳看見那張忙熱得通紅的俏臉,起了憐惜之意,佯裝不經意,對手下瘦張喝道:“四號台子的二號套餐好了沒有?”
  瘦張隻得快馬加鞭,把兩隻熱炒趕出來。
  石子如蒙大赦似把菜托著出去。
  福臨門是一間中下價唐人餐館,石子在該處做了已經大半年,臨時工,加幣五塊半一小時,最低工資,每天晚上在樓麵跑來跑去做女侍,打烊時難免手腳酸軟,可是她需要生活費用。
  福臨門的生意好得不得了,價錢廉宜,碟頭大,大師傅手藝還不錯,故客似雲來,忙得石子團團轉。
  雙手托滿髒盤碗回廚房之際,忽然臀部著了一記,石子一怔,回過頭去,發覺非禮她的人是名十五六歲少年,正看著她挑釁地笑。
  該刹那石子就要下決定:吵起來還是忍聲吞氣,她也是人,她也有自尊心,她也有原則。
  可是老板娘已在叫她:“石子,到這邊擦擦台子。”
  石子不怒反笑。
  屈辱?也根本不覺得了。
  她匆匆隨著做不完的髒工夫往前進,揮著汗,頭發永遠有股洗不淨的油膩味,一雙黑鞋早已穿得爆縫,白衫黑裙上全是菜漬。
  這是天下最醃攢的地方之一。
  那天收了工,關了門,石子坐下來鬆口氣。
  數一數客人給的小費,總共二十多元,她握著鈔票,無奈地笑。
  老板娘遞香煙給她:“吸一支?”
  石子搖搖頭,拎起手袋外套,“明天見。”
  在公路車上已幾次三番累得想睡著。
  到了家,取出鎖匙,開門進地庫,看到室友孔碧玉正在搽蔻丹。
  她與碧玉共租一個地庫,每人分攤三百五十元房租。
  碧玉並無抬頭看她,隻是伸出手凝望鮮紅色指甲,“回來啦。”
  石子倒在床上。
  “累得賊死噯?”碧玉咕咕笑。
  石子不去理她。
  “不如到我這邊來做。”
  石子忍不住搶白她:“從沒見過你那樣開心的脫衣舞娘!”
  孔碧玉仍在笑,“我的職業叫作EXOTIC-DANCER,你別亂講。”
  “半裸著扭動身體給一班猥瑣男人觀看,多難受。”
  “每星期工作三天,每天跳一小時,收入是你的三倍,小姐,難不難受,看你自己的了。”
  “你墮落。”
  “我就知道世上隻得你一人清高。”
  石子悲哀地說:“碧玉,我倆不要自相殘殺。”
  碧玉一手熄了燈,“睡吧。”
  “我還沒淋浴。”
  “我已習慣你身上那股髒抹桌布似氣味。”
  石子長長歎口氣。
  “對,令尊有信來,就在茶幾上。”
  石子不出聲。
  “我明白你的心情,長年累月報喜不報憂,弄得神經衰弱。”
  沒有回音。
  “石子?”
  一看,石子已經睡熟。
  一雙舊鞋八字形脫在床頭。
  石子一隻手擱在床外,碧玉可以看到她手背上燙的疤痕。
  這幾年來她一直當女待應生,看得到已付出驚人代價,石子整個人粗糙了。
  孔碧玉呆一會兒,看著窗外的滿月,這異鄉之月的瑩光照不到她們身上。
  石子與碧玉在上海申請到北美自費留學,托福試考七百分以上,許多大學都願意錄取。
  兩人自小是鄰居,有商有量,決定到加拿大溫哥華落腳。
  “我聽人說安大略省像威苗頓市物價比較廉宜。”
  碧玉立刻說:“那邊都是苦學生。”
  石子一時還未領悟。
  碧玉用手肘碰她一下,“怎麽挑對象?”
  石子恍然大悟。
  到了卑詩省後沒多久,加國政府願意接受中國學生申請永久居民權,趁這個千載難逢機會,兩人立刻進行申請手續,萬幸都迅速批準下來。
  可是生活是天長地久之事,人活在世界上,需要不停支付生活費用,資本主義都會都是長安,不易居。
  極窘的時候連洗頭水衛生棉都買不起,不得不想辦法打工賺錢。
  碧玉頭一個耐不住放棄學業,跑到快餐店當女侍。
  半年後又轉到遊客區做售貨員,被店主指責態度欠佳,開除。
  碧玉訴苦:“在上海,我爹我媽統是外科醫生,收入雖然不高,身分倒也受人尊重,我自小聰明伶俐,從來無人責罵,真沒想到會有今天。”
  與石子抱頭痛哭。
  前後數年,整個人都變了。
  石子仍然讀書,商業管理係第三年,越是挨越是想畢業。
  碧玉則一日比一日偏激,“畢業也等於失業,這個埠難以找到理想工作。”
  “拿到身分證到香港去。”
  “多少香港人還想盡百寶要走出來呢。”
  碧玉向錢看,成日到高級住宅區去兜圈子,又愛到市中心逛時裝店。
  石子說:“衣服用來蔽體,都一樣啦。”
  “大不同,”碧玉斬釘截鐵,“穿粗糙的衣服,人就沒相貌,人靠衣妝,佛靠金妝。”
  第二天,睡醒了,碧玉向石子宣布一個消息。
  “石子,我要搬了。”
  石子正在淋浴,聽到此話,刷一聲拉開浴簾,“你是什麽意思?”
  “搬出這土庫,搬到本那比簇新兩房公寓去。”
  石子愣住,“幾時?”
  “今天。”
  “什麽?”
  碧玉做無奈狀,“應該早些告訴你。可是怕你接受不來,於是拖到最後,一切家具雜物統統送給你,房租付到月底,你一個人享受這個土庫吧。”
  石子發愣,她獨自怎麽負擔得起房租?
  碧玉遞浴袍給她,“小心著涼。”
  真沒想到自幼的情誼到今日一刀兩斷。
  碧玉歎口氣,“石子,大難來時各自飛。”
  石子坐在碧玉身邊,低頭不語,半晌才說:“你去吧。”
  碧玉頓感意外,“你不追究?”
  “名人要求與際遇不一樣,希望你與我保持聯絡。”
  “你的開銷——”
  石子抬起頭來,“我自己會想辦法。”
  孔碧玉又說:“我父母那邊,我想你幫個忙。”
  “你要我怎麽說?”
  “什麽都不說就好。”
  石子苦笑,“答應你,”看看表,“我要上學了。”
  “你回來時我已走了。”
  石子不由得與碧玉擁抱,“再見,祝福。”
  在公路車上,石子隻是發呆。
  碧玉這一走,直接影響到她,本來二人相依為命,現在再也無人與她有商有量,凡事都得由她獨立承擔了。
  都會人海茫茫,石子打個冷戰,自此她像個孤雛,活得下來也無人理會,遇上劫難更需自生自滅。
  那日才得兩節課,中午之前就放學,石子回福臨門飯店去看新聞。
  為什麽不回家看?一則沒有電視機,二則收看中文節目需要另外付安裝費及月費,不是石子可以負擔。
  大師傅阿陳光著上身隻穿一件汗衫,坐在電視機旁喝啤酒。
  石子斟一杯水喝。
  阿陳轉過頭來看著石子,“當年你在什麽地方?”
  石子答:“我在上海忙著寄信給香港的親戚懇求他們資助我自費留學。”
  “每個人都想出來噯,可是處處有吃苦的窮人。”
  石子忽然說:“至少我有吃苦的自由。”
  大師傅笑了。
  石子坐下來,“結果由父母千方百計湊了路費出來。”
  “大學裏應找得到研究工作,何用到唐人餐館來吃苦。”
  “到處有人滿之患,哪裏輪得到我,還沒畢業呢。”
  大師傅仍然看著她,“石子,你臉色灰敗。”
  石子苦笑,“瞞不過你。”
  “什麽事?”
  “我的朋友今天搬走。”
  “嗬有了新出路?”
  “是,她認識了一個台灣人,已經結伴去過日本,兩個人在一起很高興。”
  大師傅點點頭,“現在是搬出去與他同居?”
  石子說:“想必是。”
  大師傅抱怨:“你怎麽一點竄頭也無?”
  奇是奇在石子本人也十分惆悵,“是呀,根本無人看我。”
  “你真丟盡上海姑娘的臉,你的眼珠子不會骨碌碌的轉嗎,穿件鮮豔點的衣裳呀,還有,看到男人,不稱讚他,也罵他幾句,好讓他注意你呀。”
  石子吃驚地抬起頭來,“陳師傅,你吃這一套?”
  阿陳瞪大雙目,“吃,吃得死脫!”
  石子頹然。
  “笑,起勁地笑,往男人身上靠去,伸手去捏他們手臂,這是甜頭,明白嗎?”
  石子問:“你會這樣教你女兒嗎?”
  大師傅嚇一跳,“當然不,但是石子,你需要求生,否則這個社會會吞噬你,正像把他們吃掉一樣。”
  石子低下頭。
  “以後怎麽辦?”
  “得找個便宜點的地方搬。”
  “餐館閣樓還有張破床。”
  “不不不,”石子害怕,“我寧願學習眼珠子打轉,水汪汪一直落到街上滾出去。”
  大師傅凝視她,“你學得會嗎,有些人天生一對死魚眼!”
  “唏,老陳,”石子啼笑皆非,“謝謝你。”
  “石子,我若沒結婚,我一定收留你。”
  石子跳起來,“你也不照照你那副尊容!”
  阿陳嗬嗬笑,“我隻不過胖一點而已。”
  老板娘區笑萍推門進來,“什麽事有說有笑這麽高興,阿陳,你一見石子便風騷,小心我告訴陳太太。”
  “石子正在這裏煩惱,她窮途潦倒,前途茫茫。”
  區姑娘一聽,嗤一聲笑出來,“二十多歲的大姑娘會得沒出路?老陳,你吃撐了。”
  老陳一怔,想了想,果然如此。
  區姑娘笑笑,閑閑道:“自古至今,做買賣,都是拿本身所有,去換那沒有的,石子,你說對不對?”
  石子看著區姑娘。
  區姑娘說下去:“你有青春,你有美貌,你也有力氣、智慧,看你打算賣什麽,去換什麽了。”
  石子大氣不敢透一下。
  “花花世界,年輕漂亮的女孩子最有辦法,一個翻身,立刻晶光燦爛,叫人不敢逼視。”
  老陳閑談不忘拍馬屁,“老板娘這是夫子自道。”
  區姑娘冷笑一聲,“絕非我自誇,當初看不起我的人,現在全住我山腳。”
  老陳似唱相聲,“石子,聽到沒有?”
  區姑娘籲出一口氣,“不過,石子,你就難一點。”
  “如何見得?”老陳問。
  “單是這名字就沒有想象力,比不上人家叫描紅、專紅、豔紅。”
  石子已無心情,“我回家去寫功課。”
  區姑娘站起來,用報紙包了兩塊炸雞給她, “放心,還有我們呢,不會讓你餓死。”
  石子要到此際,才怔怔落下淚來。
  她別轉臉,匆匆離去。
  炸雞同筆記一起放在布袋裏背著。
  她自唐人街走到羅布臣街,天氣好,陽光普照,大街兩旁都是江湖賣藝人。
  小提琴演奏、默劇小醜表演、賣氣球小販……各占一個角落。
  忽然見到一堆不修邊幅的華人,口操滬語,正在大聲說粗話罵人,抱怨生活艱難。
  石子嚇一跳,退避三舍,繞彎低頭匆匆走過。
  這幾個人頭發打結,手持香煙,身邊放著幾幅素描,大概是打算替遊客速寫。
  石子不敢多看,見有公路車,立刻跳上去。
  怕,怕被他們認出是同鄉。
  回到家,打開門,碧玉果然已經搬走,什麽都沒有帶,桌上有張字條,以及數百元鈔票,字條上寫著新電話地址。
  石子不知道說些什麽才好。
  她拆開家書,母親照例十分掛念她:“——你也不回來走走,湊飛機票錢應該不太困難,人家都衣錦還鄉了。”
  石子攤開紙筆,寫起家書來。
  先把湖光山色形容一番,然後再三保證她是何等健康快活,前途是怎麽樣的光明……
  “去年七月一日加國國慶,我無意走進一間百貨公司,隻見一隻二尺乘三尺大的蛋糕,用果醬與奶油拚出楓葉國旗圖樣,由店員切開,分小塊小塊盛在紙碟上,免費派給客人享用,是國家生日呢,故吃蛋糕,真太好了,這個國家的人真會享樂,雖然國債累累,經濟不景,卻誌氣不滅,今年我會到同樣的地方去吃蛋糕,我也是加國的永久居民,再過幾年經濟有了基礎當接你與爸過來享福。”
  寫完這樣的信真會累得昏厥。
  地庫內少了碧玉吱吱喳喳的聲音,十分寂寥。
  石子自布袋取出那兩塊炸雞來吃。
  攤開報紙,她看到頭條新聞,溫埠的中文報紙辦得十分出色,且賺大錢。
  華東水災、香港立法局辯論彭督政改方案……第二頁是分類廣告,石子把骨頭吐在報上。
  忽然她看到這段小廣告。
  “聘請保姆,包食宿,薪優,工作時間麵議,請電九二三八八何宅。”
  石子心一動。
  帶孩子是女性天職,倘若每周工作四十小時,帶一個嬰兒,她自問吃得消。
  馬上要放暑假了,先應付了這三個月再說,見一步走一步。
  至要緊有得吃有得住。
  市中心正麵大廈林立,街道整潔、店鋪貨品齊全,轉一個彎就是陰暗麵,乞丐蹲在汙水溝邊,吸毒者倒斃冷巷,不由石子不害怕。
  碧玉決定到夜總會跳舞那日,石子痛哭起來,她怕她從此墮落。
  她苦苦哀求碧玉莫下此策,但當時她還天真,現在她已麻木。
  今天必需要有食有宿,這是最重要的事。
  那夜,她在福臨門做到淩晨,雙腿似賣了給店堂,動彈不得。
  大師傅阿陳送她返家,她在車上昏睡。
  他把她推醒,“女孩子在任何時間都得打醒精神,莫被人占了便宜去。”
  石子歎息一聲,“誰,誰要占一隻死豬便宜。”
  地庫裏少了碧玉,更加簡陋淒清。
  第二天清晨驚醒,忙著換衣服,才想起暑假已經開始,學校歇暑。
  本來應該很高興,像去年,她白天在魚場兼職,做得渾身腥臭,可是多了數千元節蓄。
  今夏也得同樣振作才行。
  她把昨日包炸雞的報紙取出來,找到那則聘人廣告,用紅筆圈住,打電話過去。
  “找何太太。”
  “這裏沒有何太太,你願意同何先生講話嗎?”是菲律賓人口音,看樣子何宅已有家務助理。
  呆一會兒何先生來了,喂地一聲。
  “何先生,早,我來應證保姆一職,我姓石。”
  那何先生一怔,隨即答:“石小姐你不介意回答幾個問題吧?”
  “何先生請問。”
  “貴庚?”
  石子故意說大一點,“二十多歲。”
  “有無經驗?”
  “有,育嬰、替幼兒補習、烹任、打刷,全會,我有駕駛執照。”
  ‘請無前任雇主推薦書?”
  石子立刻說:“有。”她沒有說謊,前年一位史密遜牧師太太的確給過她一封推薦書。
  “今天可以來見麵嗎?即使不成,也會付你車錢。”
  “何先生,請你說個時間。”
  “上午十時正吧。”他說出地址。
  “好,我會準時。”
  放下電話,石子鬆口氣。
  猛然想起,忘記問何家有幾個孩子。
  她淋浴更衣,穿件光鮮衣裳出門去,碧玉走了,留下衣服鞋襪,派上用場。
  石子轉了兩次公路車,到了山上,下了車,還需步行一段路。
  來到愛蒙路三二 O號,在門口先打量一會兒,隻見圍牆上釘著小小一塊銅牌,上寫著“不易居”三個中文字,石子覺得有點突兀,好奇怪的屋名,那是一座三層高的花園洋房,前後有庭院,外型十分低調,可是一定雇著個好園丁,隻見繁花似錦,欣欣向榮,美不勝收。
  在斜坡上一回身,正好看到海景以及整個溫哥華市,自右至左依序是史丹利公園、市中心、格蘭湖、本那比以及北溫固羅斯山。
  石子籲出一口氣,風景真好。
  上海位於長江支流黃浦江的三角洲平原上,上海沒有這樣的風景。
  可是石子聽人說香港最名貴的住宅也在山上。
  正在遲疑,尚未按鈴,大門已經打開,一個菲律賓女傭探頭出來問:“是石小姐嗎?”
  石子連忙掛起笑臉,“是。”
  “請進來。”
  一進門,發覺屋子有個極大玄關,屋頂十分高敞,大玻璃窗,柚木地板,家具簡單實用,石子對此有十分好感,即使是名窮學生,她約莫也知道什麽叫作品味。
  女傭把她帶到客廳左邊一間會客室。
  “何先生馬上來。”
  會客室長窗對牢後園的草地花圃以及泳池。
  窗戶半掩,空氣中洋溢著甜蜜的花香,石子深深嗅一下,苦中作樂,即時認為活著還是好的。
  身後有人咳嗽一聲。
  石子轉過身去。
  她看到一個年約三十多歲的男子伸手出來,“石小姐吧?”
  石子與他握握手。
  “請坐,喝杯茶。”
  那何先生穿西裝打領帶,石子很少在她的環境裏看到西服皇然的男人,即使是講師,衣著也很隨便,這何先生一定是位生意人。
  “石小姐,你可有把履曆帶來?”
  石子把履曆及推薦信遞上。
  何君閱後,有點困惑,“石小姐,你是卑詩大學現任學生。”
  “是。”
  “這份工作可不是暑期工,我打算長期雇用保姆。”
  石子不慌不忙答:“何先生,且試用三個月如何?”
  那何先生看著石子年輕秀麗的麵孔,過一會兒才說:“我有三個孩子,實在等人用。”
  石子倒抽一口冷氣。
  “十三歲長女,十歲兒子,以及七歲幼女。”
  不是嬰兒,石子放下心來。
  “你負責照顧安排他們起居飲食,各種健康娛樂,還有,每天抽個多小時來補習中文,我想他們學講普通話。”
  “我可以勝任。”
  “每天工作時間約自上午八時至下午五時,每周工作七天。”
  沒有假期?
  何君無奈,“孩子們實在需要人照顧,故此薪水略高,我可以出到一千八百元。”
  石子忍不住在心中說:太好了。
  “可是你晚上還要到中國餐館去上班?”
  “是,何先生,否則明年學費沒有下落。”
  何君問:“那不是太辛苦了嗎?”
  石子但笑不語。
  何君籲出一口氣,“正如你說,且做三個月試試,”他取過一幀照片給石子看,“這是我那三個孩子,他們叫寫意、自在、悠然,我叫何四柱。”
  石子暗暗讚一聲好名字,“孩子們可以叫我石子。”
  “你明早來上班吧,我可以撥一輛車子給你用,汽油歸公家,接載孩子,小心駕駛。”
  石子忍不住問:“孩子們呢?”
  “在香港探他們的母親,明天回來。”
  石子一怔。
  何四柱似乎要趕時間,“我送你下山去。”
  石子跟著他走。
  “後天輪到我回香港。”
  怪不得那麽急要請保姆。
  “過來看一看,這輛小福士哥爾夫給你用。”
  對石子來說,今日遭遇好比仙履奇遇。
  何四往看著石子,“工作蠻辛苦,希望你幫忙,孩子們不算頑劣,不過到底是孩子,你要處處包涵,我可能是多嘴了。”
  石子隻是賠笑。
  “你要是願意留宿,保姆套房在地庫。”
  “我先做下來再說,請問,何太太幾時回來?”
  何四柱沉默一會兒,忽然歎口氣,“何太太與我已經離婚,她不習慣這裏生話,她永遠不會再回來了。”
  石子嚇一跳,立刻噤聲收斂笑意。
  十分鍾後,她請何先生在市中心讓她下車。
  那麽美麗的家園,那樣明眸皓齒的孩子,都留不住她的心,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難道,不易居真的不易居?
  又有什麽人,會把自己的家叫作不易居?
  不管它了。
  握著兩份工作,石子心落了實。
  大師傅阿陳卻不看好。
  “你又不是鐵打,哪裏撐得住,不如辭掉晚上這份。”
  “不不不,我需要錢。”
  “健康最重要。”
  “我年輕力壯,你別小覷我。”
  “當心,失去健康,即失去一切。”
  石子十分悲哀,“明年又要加學費了。”
  “誰教你迷信上大學,我才小學程度,一樣快樂生活。”
  石子看著肥陳,“你是例外,我很替你慶幸,你既幸運又知足,但願人人都像你。”
  阿陳歎口氣,“何必同自己過不去,隻有這麽多,不去做非分之想,自己開心點。”
  石子用手托著頭,“我希望得到更多,海景洋房、大房車、珠寶、華服、女傭人、司機……”
  “那你得學你的朋友,不然就太遲了。”
  石子氣餒,“你沒有見過她那台灣朋友吧?”
  “長得醜?”
  “相貌由父母生成,不用計較,那人其實高大英俊,可是屬於某幫會,同日本野寇黨又很熟,是個危險人物。”
  大師傅順手取過一張中文報紙,那頭條恰巧是“溫哥華犯罪集團華裔控製,亞洲匪幫組織力全球居首”。
  大家都歎口氣。
  老板娘走過,訓曰:“有得吃有得穿,緣何長嗟短歎?”
  石子抬起頭,“為什麽華人要求那麽低,永遠隻求溫飽以及上頭不要來找碴?”
  大師傅頷首笑曰:“聽聽,大學生又不滿足了。”
  老板娘區笑萍拍手道:“果然如此。”
  “大學生最麻煩,又要好吃,又要好穿,既要民主,又要自由。”
  “如此驕矜,如何辦事。”
  “好了好了,”石子雙手掩耳,“別借題發揮了。”
  那天晚上,有一個喝醉酒的洋漢試圖把十塊錢小費塞到石子的衣領裏去。
  區姑娘前來打圓場。
  該刹那石子原諒了孔碧玉。
  在碧玉眼中,做女侍同跳脫衣舞同樣屈辱,不如到一個薪酬多幾倍的地方去。
  石子躲進狹窄的更衣室。
  區姑娘追過去,見石於低著頭,以為她氣哭了,因說:“那一桌人已經走了。”
  石子抬起頭來,一張臉心平氣和,絕不像裝出來,“我沒事,我隻是腿酸。”
  “看得開就好。”
  石子揉著腳趾,“自做女侍以來,這雙腳已經大了兩號,我到現在才知道為什麽苦力雙腳會那麽大,皆因負重。”俗雲頭大富,腳大苦。
  區姑娘微笑地看著她,“石子,你會有出息的。”
  “謝謝老板娘。”
  “你的名字為什麽叫石子?”區姑娘終於忍不住。
  “家父姓石,我是石家的孩子,故名。”
  “也真別致,別多講了,速速出去招呼客人。”
  開頭,石子也試過找些英文卷子來譯作中文賺些稿費,稍後發覺既費神又耗時,收入菲薄,且時常收不到稿費,幹脆來捧盤碗。
  一直認為,挨到畢業,想必是另一番光景。
  可是眼見師兄姐自學堂出來,不過是做售貨員、導遊、銀行出納,收入甚微,碧玉父母都是外科醫生,但一直慨歎拿手術刀的還不加拿剃頭刀的。
  這才叫碧玉沮喪,不是客人的怪手。
  回到那個簡陋的家,她算了一算,每日大約可維持六小時睡眠,夠了,睡那麽多幹什麽。
  她伏案寫家書:“媽媽,我找到一份家教工作,薪水好極了,有剩錢當寄回來,最近可能會搬到大學附近去住,地址一旦確實,馬上通知你……”
  搬到大學附近去?那是全市最貴的住宅區,到底年輕,石子見自己那麽會吹牛,不禁嗤一聲笑出來。
  她累極而睡。
  第一隻鬧鍾響的時候她還不知身在何處,十分鍾後第二隻鬧鍾又響。
  一隻指甲大的蛛蜘在天花板一角結了隻網,吊下來,剛好垂在石子麵前,一張嘴,就可以把它吞下去。
  六十五年的老房子,結構還算結實,可是蛇蟲鼠蟻,什麽都有,已見怪不怪。
  這一區治安欠佳,先一個月才有住客清晨攜狗散步遭黑社會點錯相槍殺,又有匪徒入屋行劫脅持人質與警方對峙七十二小時。
  饒是這樣,碧玉與石子還時時為區區數百元房租擔心。
  對她來說,生活程度高到什麽地步可想而知。
  可是她一直聽到香港與台灣人沒聲價讚溫埠物價廉宜,唉。
  到達何宅之際何四柱剛預備去接飛機,在門口碰見石子,他說:“我最欣賞的美德是守時。”
  石子忽然臉紅,“應該的。”
  何四柱把小車子的鎖匙交給她,“工作馬上開始,你且載馬利去買菜。”
  “是。”
  馬利已經準備好,“何先生說到唐人街市場,孩子們要吃中國菜。”
  “我們一起去。”
  她把車子小心翼翼駛出車房,感覺頓時不同,這條山路堪稱是風景區,一路隻覺心曠神怡。
  馬利十分健談,話奇多,直率,石子喜歡這樣的人,無機心,容易相處。
  “……何家一直換保姆,你是本年度第三名了,都做不長,不是孩子們不喜歡,就是英文程度不夠,或是年紀太大,石小姐,你是理想人選。”
  又說:“這一家,說是說有五口,可是何太太已經走了,何先生起碼有大半年在香港,孩子們一有假期便離開溫哥華,很多時候,隻有我一個人。”
  石子忍不住問:“此刻暑假,為什麽又回來?”
  馬利活潑地吐吐舌頭,“我知我不該說,但是何太太在香港忙訂婚,沒空招呼孩子。”
  嗬。
  石子不知說什麽才好。
  說孩子們可憐呢,又不見得,好吃好往,一定要什麽有什麽,可是母親居然又同他人訂婚,縱使不愁衣食也想必尷尬。
  兩個女孩子的名字叫寫意與悠然,男孩叫自在。
  石子微笑,賺得名利之後,至要緊是寫意自在悠然。
  “石小姐,你會喜歡他們的,何先生又毫無架子,待下人極好,兩個女孩美貌如安琪兒。”
  石子點頭。
  馬利說:“真不明白何太太為何離去。”
  說得好,石子也不明白。
  二人匆匆挑選蔬果肉食糕點返家。
  可能是飛機誤點,何家幾口尚未回來。
  剛在教馬利打理食物,忽聞得汽車喇叭聲。
  石子連忙迎出去。
  隻見大門一開,兩個女孩子繃著臉直奔樓上臥室,看到陌生人既不打招呼也不問是誰,與石子擦身而過。
  何四柱無奈攤手,“好像我從來不教她們禮貌。”
  “吃過午飯沒有?”
  “尚未。”
  “我去做幾個菜,孩子們喜歡吃什麽?”
  “他們外婆是上海人——”
  “好極了。”
  “石子,她們心情不好,平常不是這樣的。”
  石子嘴快,竟然答:“我知道。”
  話一出口,無地自容,她知道,知道什麽?分明在背後講東家是非長短,石子羞得燒紅了耳朵。
  幸虧何四柱一時並無注意話有什麽不妥。
  他說:“我在書房裏。”
  玄關裏隻剩石子與那個男童。
  那男孩穿著考究,容貌端正,十分討人喜歡。
  “你一定是何自在?”
  “那確是我。”用英文回答,聲音還十分清脆。
  “在何處讀書?”
  “聖喬治。”
  “第幾班?”
  “第五級。”
  “功課好嗎?”
  “暑假何必提及功課。”十分機靈。
  “說得對,要不要到廚房來幫忙?”
  “我隻參觀。”有點抗拒。
  石子笑,“學兩度散手包管有用。”
  “何故?”
  “女生喜歡懂烹任的男生。”
  “你肯定?”
  “我可以保證。”
  “嗬,馬利在做什麽?”
  “裹菜肉雲吞。”
  “我外婆也會做。”
  “試試看哪隻好吃?”
  放下自在,石子到樓上去看兩位小姐。
  她敲敲門。
  “誰?”
  “新來的保姆石子。”
  “請進。”
  推門進去,看到兩位小姐的居所,石子輕歎一聲。
  這簡直是公主的睡房呢,一切都用粉紅與象牙白的花邊及輕紗,到處放著洋娃娃、銀相架,茶幾之上有一大籃貝殼。各種新奇音樂盒子水晶等擺設。
  兩個人合用一個起坐間,沙發電視電話一應俱全。
  許多人一生都不可能擁有那麽多!
  大小姐何寫意伸出手來,“石子你好,爸跟我們說起過你,請坐。”
  語氣十分客氣,像個小女主人,由此可見十分懂事,可是神情略嫌倔傲。
  石子無所謂,她並不期望兩位小姐一見她便撲到她懷抱來緊緊抱住她,這不過是一份工作。
  “這是我妹妹悠然。”
  何悠然一點也不悠然,很不高興地抬起頭同石子說:“石子,有什麽事,我們會叫你,否則不要隨便進來。”
  唷,好厲害的口氣,一般保姆,光聽此言,自尊心便吃不消兜著走,可是石子是石子,不以為忤,笑眯眯地答:“那不行,我隻聽何先生的命令,你還是個孩子,我不進房來,怎麽照顧你?現在快去梳洗,淋個浴好吃雞湯菜肉雲吞。”
  小悠然雙眼一亮,忘卻使意氣,“嗬我喜歡吃雲吞。”馬上到浴室去。
  寫意老氣橫秋地說:“真是個孩子。”
  石子看著她:“你呢,你是大人嗎?”
  “當然。”寫意雙目看著窗外。
  “大人就好,大人講道理,坐了十多小時飛譏,吃點東西,好休息。”
  “我懂得照顧自己。”
  “那我工作量就減輕了。”
  石子找到悠然的衣櫃,替她取出替換衣裳及毛巾浴衣,發覺悠然最多琳琅的派對裙子,襪子卻已穿孔,內衣不敷用,不禁苦笑。
  這就是乏人照顧的證據了。
  她喃喃道:“起碼要添多十副八副內衣。”
  寫意忽然加一句,“我也要。”
  石子抬起頭,“明天一起去買。”
  寫意臉色有點鬆弛,“別的保姆都不理這些。”
  石子不便置評,又去檢查衛生間,馬利的工夫很周到,她很滿意。
  石子忽然想到自己用的香皂已經用成紙那樣薄薄一片,她有一隻破絲襪,專門用來裝碎肥皂,物盡其用。
  自在的房間又是另外一副光景,天花板上掛滿了飛機模型,地上是模型火車軌道,一張大桌子上是十多二十具鐵甲人玩具,都整整齊齊安放著。
  要不,他特別文靜,要不,他並不理睬這些玩具,後者居多數。
  石子正查看他的衫褲鞋襪,他上來了,繞過地下的玩具,坐到書桌前取起電子遊戲機,“雲吞好吃極了,我對你很滿意,石子,你可以做下去。”
  石子笑笑看著他,“我是你的保姆,由你父親聘用,地位同你老師差不多,你要聽我的話。”
  何自在有點不服,“沒有商量嗎?”
  “有意見,當然可以提出來,但即使對馬利,也不能呼來喝去,她付出勞力,你爸付出工資,公平交易,她地位不低。”
  自在點頭,“爸也是那麽說。”
  石子倒是意外,“那太好了。”
  “爸有話同你講,請你下去。”
  何四柱在書房裏,書桌上堆滿各種文件,見到石子,抬起頭來,歎口氣。
  “我現在就得趕去上飛機,香港那邊叫我早一天回去辦事,”他找到錢包,“你需要錢用,先支你兩千元,我十天八天當可回來。”
  他把鈔票數給她。
  對陌生人不得不如此信任,真是悲哀。
  他搔搔頭皮,“我聞到香味,有什麽好吃的?”
  石子說:“我的使用會詳細開帳。”
  他已經追到廚房去。
  馬利說:“嘩,這家人原來可以吃那麽多。”
  石子答:“我逐樣教你做上海菜。”
  “他們是上海人?我做了三年還不知道。”
  石子準備送何四柱往飛機場。
  “不用了,你是保姆,不是司機,我叫計程車即可。”
  “孩子們都在午睡,我有時間。”
  何四柱坐下來,又歎口氣,“我真累,真不想動,後園徒有泳池,我一次都沒遊過,這樣低的生活質素,真令人失望。”他捧著頭。
  石子愕然,不知說什麽才好。
  她一直以為人一有錢,就可把煩惱減至最低,越有錢,煩惱則越少,如不,那麽辛苦去賺錢幹什麽?
  可是今日,何四柱推翻了她一貫想法。
  “我要走了。”
  語氣一如罪犯赴法場。
  石子取過車匙送他出門。
  “孩子們開學會有司機接送他們上學放學。”
  “有我就可以了。”
  “他們學校都在市中心,來回費時,有司機比較方便。
  “西岸也有私立學校。”
  “那是他們母親的意思。”
  石子立刻噤聲。
  “到了香港,又得轉上海赴北京。”
  “上海……?”
  何四柱看她一眼,“你必有親人在上海吧?”
  三年不見,真正掛念。
  “有托帶的東西嗎?”
  “你那麽忙,不敢勞駕。”
  “上海自然有人幫我。”
  “下次吧,”石子笑說,“反正你常常來回,下次麻煩你了。”
  母親一直希望有雙舒適的便鞋,石子郵寄過一對,還是空郵掛號,花了整整兩百元加幣,卻寄失了,顯然有人從中漁利,石子氣得心痛得以後不敢再寄郵包。
  現在好了。
  臨上飛機,何四柱說:“孩子們交給你了。”語氣不是不略帶辛酸的。
  回到何宅,孩子們仍然熟睡。
  石子做一張菜單,與馬利一起研究。
  她問馬利:“你工作時間也是朝九晚五嗎?”
  “哪裏說得定,有時孩子們生病,四十八小時也沒停下來。”
  “你真好心。”
  馬利小小聲說:“他們是富有的可憐孩子,你我都知道大屋大車還抵不過媽媽一個擁抱。”
  石子笑笑,“許多窮孩子也沒有媽媽。”
  馬利聳聳屬,“石小姐你說得對。”
  “請叫我石子。”
  馬利笑了。
  她告訴石子,她即將取到加國永久居民身分,還有,她有個白人男朋友住在那那磨島。
  石子做了一鍋菜飯,又煎好一條魚才走。
  “明早我八點鍾來,你十點鍾接更,那樣你也許不必超時工作。”
  “謝謝你石子。”
  有了車子方便得多。
  區姑娘拍拍石子肩膀,“漂亮女孩子真有用。”
  大師傅問:“你學會轉眼珠子了嗎?”
  眾夥計笑,“學會了還來捧餐呢!”
  說得也真對。
  做到深夜,石子才回地庫的家。
  她決定退租,省得一鈿是一鈿,這三個月且住到何宅去,也試試半山居風味。
  第二天她一早起來,買了菜上去,到了何宅大門,才七點三刻,陽光照到門口那麵小小銅牌上,不易居三字清晰可見。
  石子掏出門匙開進去,順手關了警鍾,東家對她這麽信任,更要好好的做。
  她去樓下看保姆宿舍,那一房一廳及衛生間清潔光亮舒服,另有門口出入,左側一間睡房屬於馬利,門口供奉著天主教十字架,她與她都是異鄉人。
  石子把行李放下。
  園丁已經來了,正剪草蒔花,清理泳池工人在更換池水。
  這樣十全十美的一個家,也留不住女主人的心,一個人的心可見是多麽奇突。
  轉進廚房,看見寫意一個人披著睡袍寂寥地坐著。
  “我給你做早點。”
  “我並不餓。”
  石子看著她,“有心事嗎?”
  “沒有。”
  石子做了茶自己喝。
  可是寫意隨即說:“媽媽今日訂婚。”
  石子不出聲,這可怎麽出聲才好?交際天才也難以啟齒。
  “我真不明白,她年紀也不小了,怎麽還會有人同她訂婚。”
  石子並不覺得好笑,她仍然一聲不響,靜靜聆聽。
  十三歲的何寫意現在需要的,不過是一雙好耳朵。
  寫意歎口氣,“她長得美,而且,外公富有。”
  那就是了,那就是為什麽年近四十仍然有人同她訂婚的理由。
  像石某人,誰要,現今還有誰會照顧誰一輩子,那是多沉重的一個包袱。
  所以非自立不可。
  “媽媽扔下我們三個不理了。”
  石子不得不開口,“一個母親始終是一個母親。”措辭真高明,說了等於沒說。
  寫意用手托住腮。
  這孩子真是個美少女,連石子都覺得看著她是一種享受,小時候也有很多人稱石子相貌好看,可是石子此刻認為若同寫意比,可能差好遠。
  “不怕,她辦完事,一定抽空來看你們。”
  這時,馬利也已起來,把門外中文報紙帶進來。
  石子一看頭條,標題是“中國人蛇偷運歐美,每年利潤猶勝販毒”。
  石子不禁歎一口氣,某些華人也太有辦法了,總不肯安分守己好好做人。
  叫黃皮膚的她甚為汗顏。
  每次看到那種標題,好像她也有份參與,隻是分不到利潤。
  一會兒弟弟妹妹也起來了,擠在廚房吃早點,一個要麥片,另一個要煙肉蛋,果汁麵包牛奶粟米片放滿一桌,石於喝白粥,早晨頓時熱鬧起來。
  石子對自在說:“唷,整間屋子隻有你一個壯丁,你可照顧我們女流之輩。”
  這話自八歲到八十歲的男性均受用,自在有點飄飄然,慷慨地說:“有什麽吩咐盡管說。”
  “我們先去選購衣物,然後回來學習中文,你說如何?”
  悠然立刻說:“我不學中文。”
  石子問:“為什麽?”
  “我英文法文都沒學好,我不要學中文。”
  功課也真的蠻吃重。
  寫意也跟著說:“我對中文也真的沒興趣,媽媽說會講就算了,連她也不大會寫,可是爸不但要我們練好粵語,還進一步叫我們學國語,我學得好辛苦。”
  石子沉默,這也是他們心聲。
  自在舉手,“我會講國語。”
  石子笑,“說來聽聽。”
  “餃子、擔擔麵、雲吞。”字正腔圓,可見這個孩子嗜吃。
  石子退一步,“每天學半小時,這是你爸定下的規矩,我不敢不從。”
  寫意間:“真的才三十分鍾?”
  石子點點頭。
  自在笑,“那倒還可以接受。”
  悠然說:“從前馬老師一教便三小時。”
  “三小時?嘩,太累了。”石子嚇一跳。
  寫意看著她,“石子,你知道嗎,你是個好人。”
  替三個孩子選購衣物並非易事。
  內衣要買得大兩號,那樣從洗衣幹衣機取出來恰恰合身,女孩子試穿之際自在在門外等,得給他幾本漫畫解悶,悠然還小,需要蹲著服侍,石子忙得一頭汗。
  大包小包拎著,他們又要吃冰淇淋。
  忽然寫意說她的錢包丟了,又要全體回頭找,半晌,才想起是扔在車廂忘記帶出來。
  往停車場走時悠然忽然鬧別扭,可能是累了,硬是說自在推她,不獲同情,掩臉哭泣。
  石子隻得把她抱在懷中。
  吃力過做女侍。
  居然還有比做女侍更辛苦的工作!
  幸虧不真是他們母親,幸虧隻是來打工的。
  石子頭發都披下來,汗出如漿。
  小悠然喊媽媽。
  石子把她摟得緊緊。
  自在說:“悠然最慘,她最小,最不明媽媽為什麽要走。”
  寫意瞪弟弟一眼,“你呢,你又明白嗎?”
  自在答:“媽媽說她不再愛爸爸,所以要離開這個家。”
  “你真的明白?”寫意追問。
  自在用手捧住頭,“不,我不懂。”
  寫意頹然,“我更糊塗。”
  這時悠然已經沉沉睡去。
  石子把她抱進車廂,替她係好安全帶,叫自在坐妹妹身邊,把妹妹頭靠他肩膀上。
  寫意訝異,“石子,你做事真有條理。”
  石子立刻答:“當然,我是大學生。”
  讀大學惟一用途可能隻是告訴他人大學生的智慧能力不容置疑。
  她駕車回何宅。
  路上寫意說:“再過兩年多我便可以考駕駛執照,屆時爸爸會買一輛紅色小跑車給我。”
  紅色小跑車。
  石子微笑,在上海的時候,她在港產流行小說中看過這樣的情節:英俊的男生開了紅色跑車來接女朋友,一起去吃喝玩樂……
  石子籲出一口氣。
  到了家,悠然也已醒來,嚷著要遊泳,換泳衣,發覺全部太小,又得置新的。
  石子駭笑,怪不得何先生要拚了老命做,維持這頭家真非易事,開銷驚人。
  自泳池上來,一隻西瓜切開,一下子又報銷掉。
  然後,他們才靜下來。
  馬利過來笑道:“石子看得出你喜歡孩子。”
  石子與她打點晚餐。
  馬利說:“一個不吃菜,一個不吃魚,一個不吃豬。”
  “太多選擇,大可挑剔。”
  馬利感喟:“在我的家鄉——”
  石子給接上去:“可不是。”
  四目交投,彼此都有了解。
  結果還是決定煎吉列豬排。
  石子說:“若問是什麽,說是雞腿。”
  馬利笑著稱是。
  石子走到遊戲室,用普通話說:“過來學中文。”
  三個孩子齊齊呻吟。
  要命不要命。
  華人一聽要學華語,竟會發出這樣痛苦的聲音來。
  石子說:“請問你叫什麽名字?”
  自在用英語問:“你說什麽?”
  “留神聽,你叫什麽名字?”
  “嗬,名字,我叫何自在。”
  石子更正他,他說不好,引起姐妹一陣哄笑。
  待三個孩子搞通自己名字,四十五分鍾已經過去。
  石子很惆悵,明天一定全部渾忘,她知道,她在唐人街教過中文,真是天路曆程。
  她站起來,“我要下班了。”
  小悠然頭一個大吃一驚,“下班?去哪裏?”
  “回家呀。”
  自在跟著問:“為什麽要下班?”
  “我隻在這裏工作,當然要下班。”
  寫意問:“你不能不下班?”
  石子笑,“隻有母親永不下班。”
  自在頹然,“我們的母親卻放大假去了。”
  石子說:“我會收拾行李盡快搬來此地住。”
  “那麽,你可以整天陪著我們?”
  “我願意,可惜晚上我還有另外一份兼職。”
  寫意問:“豈不是太辛苦了?”
  “你得明白,生活本來艱苦。”
  寫意問弟弟:“是嗎,自在,你覺得生活艱苦嗎?”
  石子嗤一聲笑出來,若非出自孩子之口,會當是諷刺之言。
  她借用東家的車子駛下山去,這一程的汽油她不會占何宅便宜。
  她先回家向房東退租,房東並不在乎,溫埠房屋出租的空置率幾乎接近零,不愁找不到租客。
  拎著一隻行李箱,從一處流浪到另一處,總是少了一個永久地址。
  石子一直想訂閱雜誌報紙,可是一直搬來搬去,不知下一站在何處。
  又要搬了。
  想起上海的老房子、木樓梯、鐵皮信箱一隻隻釘在樓梯口,電視天線全搭在牆外,申請一隻電話不曉得要等多久,且貴不可言,手續繁複。
  發了一陣子呆,才到福臨門開工。
  今天有人包了全廳辦喜宴。
  新娘子臉圓圓,十分福相,正敬酒,隆地一聲,冷氣壞了。
  老板娘連忙出來說:“好極了,好極了,這段婚姻從頭到尾都保管熱情,絕無冷場。”
  主人家一聽,果然如此,反而大樂,一邊揮汗一邊吃菜。
  石子微微笑,出來做人真不容易,區姑娘如此玲瓏剔透人才,不過是在唐人餐館掌櫃。
  石子她?不用提。
  區姑娘在後邊打電話找修理人員,喃喃咒罵。
  “換了在香港,此刻已經修好了!”
  大師傅安撫老板娘,“也不會神心效率啦,這種事,跳破腳也不管用,慢慢來。”
  區姑娘抬起頭,“說是星期一才有人。”
  “你若願意破財擋災,我可以幫你找人。”
  “喂,明明大廈業主包管理費。”
  大師傅聳聳肩攤攤手。
  區姑娘忍著肉痛,“多少?”
  “出門八十,一小時工資四十。”
  石子大奇,“這麽貴?好發財。”
  大師傅嘿嘿笑,“是我小舅子,行行出狀元。”
  那師傅來了,年輕、長得不錯,檢查過,說空氣調節器要換一塊電腦板。
  “你有現貨?”
  “這一款冷器時時壞,很多客人都抱怨過,二百六十五。”
  石子在旁忍不住嗤一聲笑出來,這簡直是乘火打劫。
  那小夥子聞聲轉過來,在悶熱嘈吵的廚房角落,他看到了一雙亮晶晶的眸子。
  接著,他聽見有人叫:“石子,上菜,石斑魚塊都涼了。”
  那雙寶石眼的主人連忙搶出去,在他身邊擦過。
  他在餐館打烊時把冷器機修好,收了支票,卻沒有即刻離去。
  他走到石子身邊坐下,石子抬頭詫異地看著他。
  “我叫麥誌明。”
  石子點點頭,“是陳師傅的內弟,是嗎?”
  年輕人有點忸怩,“我,我走了。”取起工具箱。
  老陳走過來,“阿明,送石子一程。”
  “不用,我自己有車。”
  小夥子聳聳肩,靜靜離去。
  老板娘出來看到,“這家夥,劫完財又想劫色?”
  眾人大樂,笑個不停。
  老陳豎起大拇指,“好眼光,看中福臨門的花魁。”
  石子也來起哄,“什麽,他看中我們區姑娘?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區姑娘也笑了。
  老陳說:“我這小舅子頭子活絡,肯動腦筋,又有一技傍身,人品好,行年二十六,尚未娶妻,高貴林、北溫,都有房子收租。”
  石子收拾衣物下班。
  “怎麽,瞧不起他是個藍領?”
  石子答:“這句話可折煞我,我有何資格看人?”
  “咦,大學生呀。”
  石子歎口氣,“明年學費尚不知在什麽地方。”
  “叫他付好了。”
  石子笑,“那我得付什麽給他?他數口多精。”
  “你想想吧。”
  區姑娘笑,“那就看有無緣分羅。”
  石子推門離去之際,尚聽得老陳道:“你想這冷器機為何早不壞遲不壞?就是叫他前來與石子相會——”
  她已經太累。
  根本看不清楚這些男生的真麵目。
  有時,實在倦得發慌,真希望一眠不起,可是掙紮著起來,又是一天。
  坐在車中,石子忽爾怔怔落淚。
  奇怪,今夜與別夜有何不同,怎麽會哭起來?
  連忙擦幹眼淚,駕車回何宅。
  屋子設計得好,工人另有門口出入,才掏出鎖匙,馬利已經聞聲替她開門。
  “還沒睡?”
  “正在祈禱。”
  “內容如何?”
  “保佑我將來嫁個好丈夫。”
  石子邊脫鞋邊說:“那麽誠心,不如叫上帝保你自己。”
  “石子,你不會明白,你長得美,你有前途——”
  石子嫣然一笑,“謝謝你,早點休息。”
  再美,倒在床上,不過像隻美麗的死豬。
  一早,三個孩子決定遊泳。
  石子堅持他們略吃早餐才下水。
  馬利在樓上收拾房間。
  石子幫忙打點。
  一看,悠然的薄被全濕,“怎麽一回事?”十分狐疑。
  馬利小小聲答:“噓,已看過醫生,說濕床不能責怪她,這是心理病,自從她母親離家出走以後就間歇發作。”
  石子呆在當地。
  “通常都是靜靜換過洗淨,不過床褥上已鋪了膠墊,不礙事。”
  可憐。
  馬利歎口氣,“都會過去的啦,都會長大,都會忘卻。”
  石子不語。
  “有一任管家為此事大驚小怪,叫何先生開除了。”
  石子點點頭,“臨睡前,或者不要喝那麽多水。”
  “半夜口渴,她自己會斟水,醫生說,她或許想吸引更多注意。”
  “什麽醫生?”石子懷疑。
  “兒童心理病醫生。”
  石子不安,“小題大做,兒童在七八歲時括約肌偶然失控也不出奇,何用看心理醫生。”
  “是何太太意思。”
  石子推開窗戶,看到他們三姐弟妹正在打水球,也不算太壞,也有快活的時刻。
  馬利在身後問:“最近中國如何?”
  “還算不錯。”
  答罷,她笑起來,題目如此大,隻能這樣說。
  馬利又問:“你擁有永久居留權嗎?”
  “有。’
  “我也遞了申請表,快了,”馬利的語氣有點安慰,“之後我就可以到快餐店賺取較高工資。”
  石子意外,“你會離開這三個孩子?”
  馬利無奈,“外頭薪酬高。”
  石子再無言語,真的,憑什麽叫任何人為感情犧牲。
  下午,一行五人去看了場電影。
  坐在戲院裏,盡管銀幕上七彩繽紛,石子睡著了。
  散場時自在把她推醒。
  自在搖搖頭,“你錯過了連場好戲。”
  這個說法十分中肯,每天工作十六小時的她必定已錯過了世上一切歌與舞。
  散場她建議到海濱小坐,馬利卻想回去做晚飯,她晚上有約會,想早點收工。
  石子明白。
  稍後,何四柱的電話到了。
  同每個孩子講完,又與石子談話。
  “怎麽樣,還習慣嗎?”
  “每天五點下班,孩子們就得照顧自己,有點不放心。”
  何四柱無奈,“全世界保姆都有下班的時候。”
  石於忽然問:“你幾時回來?”她是替孩子爭取。
  “十天八天之後。”
  “孩子們望穿秋水。”口氣像老前輩。
  “明白。”他掛斷電話。
  自在這時偷偷跑過來,“有人找寫意。”
  “誰?”
  “她的愛人。”
  石子一急,連忙跟出去看,隻見寫意與一男孩子站著聊天,那男孩肯定還未夠十六歲,因為他的交通工具隻是一部腳踏車。
  石子揚聲說:“寫意,可要請朋友進來喝杯檸檬水?”
  寫意抬起頭,大眼睛裏充滿感激之情。
  小悠然在一旁輕輕說:“爸一向不讓仲那進來。”
  “為什麽?”
  “說寫意還小,不適合有男朋友。”
  石子卻伸出手去歡迎那男孩,“你好,仲那,我是保姆。”
  那金發幾十分有禮,“你好,女士。”
  “我們有新鮮草莓餅,請來品嚐。”
  石子想到她少年時,也有欲與她親近的男孩子,可惜,統叫母親給趕走了。
  其實她不過想問問功課聊聊天,是大人視男女關係為洪水猛獸。
  石子把寫意與仲那安排在會客室。
  自在去張望,被石子叫回來。
  一小時後,石子去敲門,“我要下班了,仲那,與你一起走好嗎?”
  仲那很滿足,無異議。
  石子叮囑三姐弟小心門戶。
  在福臨門不放心又撥過兩次電話回何宅。
  區姑娘過來,“你的朋友孔碧玉找過你。”
  “沒有要緊事吧?”
  “挺關心你,房東說你搬走,你又沒給她留新地址,我同她說你很好,白天擔任家教。”
  “是,每天有三十分鍾我同何家三個孩子講普通話。”
  “有用嗎?”
  “潛移默化,希望慢慢聽得懂。”
  “將來洋人都會講中文時,他們才後悔呢。”
  石子頷首,“我聽說有洋人律師把兒子送到台北學國語。”
  “這是新趨勢,他們也很知道錢在何處了。”
  石子唯唯諾諾。
  “你的朋友說,有人找你。”
  石子訝異,“誰?”
  “有一對難民身分夫婦——”
  石子立刻緊皺眉頭。
  區姑娘拍拍石子肩膀,“說什麽都是娘家的人,你說是不是?”
  石子不語。
  是,老板娘有智慧,都是自己人,總不能大哥富了,就獲青睞,二哥窮,就給他白眼,也應該讓他有個機會坐下來慢慢談談。
  區姑娘說:“待會兒他們會到飯店來。”
  “讓我來請客。”
  “由我請。”區姑娘笑。
  這個女子海派、大方,是真可愛。
  石子自慚形穢。
  稍後,孔碧玉介紹的那對夫婦到了。
  一看就知道是碧玉不耐煩敷衍才調撥到福臨門來的。
  兩個人都很斯文,那位先生一見石子就說:“我叫黎德提,這是我妻子朱珠。”
  石子連忙斟茶,“兩位好。”
  黎氏夫婦見石子隻是女侍身分,不禁黯然。
  倒是石子掉過頭來勸他們,“有什麽事,大家商量。”
  黎德提索性開門見山,“我倆申請難民身分被拒。”
  石子問:“有無上訴?”
  “有,按司法程序提出上訴,兩個月前接到代表律師通知,申請再度被拒,將被遞解出境。”
  石子歎口氣,“你們幾時抵境?”
  “九二年初,你呢,你運氣恁地好,聽說你已獲居民權,孔小姐建議找你談談,也許你有熟人。”
  石子搖頭,“正如你說,我純屬幸運,我申請得早,我已遞公民申請。”
  黎先生露出豔羨的目光來。
  區姑娘過來說:“點幾個菜,吃飽了才說話。”
  黎先生擠出一絲笑,“幸虧到處有朋友幫忙。”
  黎太太朱珠說;“我們抵加之後,兩夫妻日夜工作,白天當營業員,晚上做侍應,一年向政府繳稅七千多元……”聲音低下去。
  黎先生說:“現在政府標準是留加需滿三年,我倆提心吊膽,承受著極大精神壓力。”
  石子實在無能為力,隻得維持緘默。
  黎先生見菜上來了,有螃蟹有龍蝦,老實不客氣先吃起來。
  石子問:“兩位現在住什麽地方?”
  “親戚家中。”
  “兩位有好親戚。”
  “是,難民組織將於下周一晚上召開會議,會晤移民部官員,石小姐,你可願來與我們打氣?”
  石子坦然無懼,“我從來不是難民,我以學生身分來加,九一年申請居民成功。”
  黎太太瞪著她說:“亦即是說,你是上了岸的人?”
  石子清脆地答:“是。”
  區姑娘坐下來打圓場,“黎太太,在岸上的人才可以幫人,你說是不是?”
  黎先生給妻子施一個眼色,“石小姐請我們吃晚飯即是好意。”
  石子不再言語,“我去招呼其他客人。”
  一邊還聽黎太太說:“難民申請批審過程時間長短有異,部分申請人因陪審員不能出庭一拖再拖,以申請難民後被拒三年做標準並不公平。”
  事不關己,石子已經不再勞心。
  她根本沒有把難民非難民準則聽進去,她隻覺得難過,這裏是別人的國家,獲得收容,是情,不獲收容,是理,盡量合法爭取,應該,但……
  也許黎太太說得對,她上了岸,就不理他人水深火熱,甚至怕人家拖她落水。
  石子也為自己的涼薄震驚。
  她躲在廚房,不敢出去。
  半晌,區姑娘叫她:“石子,快來招呼人客。”
  石子拭去眼角眼淚。
  區姑娘溫和地說:“已經走了。”
  石子點點頭。
  “做了一個什錦炒飯叫他們打包拎走。”
  “謝謝你。”
  “關你什麽事,同是天涯淪落人,大幫忙小幫忙都應該。”
  石子答:“我就什麽都沒有。”
  “聽他們訴苦已是功德。”
  “希望政府有特赦行動。”
  “我相信會有,這是一個寬容的政府。”
  石子斟一杯茶喝,直到收工,沒再說話。
  車子駛上何宅,一路上看到勃拉港對岸的燦爛燈火,美不勝收,獅門橋上裝飾的燈泡遠看如一串珍珠項鏈。
  何宅叫不易居。
  今夜,石子對這個名字另外有了新感想,這地方確是不易居。
  許多人都住不下來。
  馬利來替她開門。
  “你不必等我門。”
  “反正沒那麽早睡。”
  “孩子們如何?”
  “我一早回來,實在不放心他們三個。”
  石子頷首,“我也是。”
  馬利笑,“他們父母倒是放得下心。”
  “大概是身不由己。”
  “今日傍晚傳真機送來這個。”
  石子接過一看,是張中文剪報。
  “名媛曹不易訂婚儀式熱鬧別致,著名銀行家曹仕卓之女曹不易於今日——”
  石子抬起頭來,怪不得叫不易居。
  原來前女主人的芳名便叫曹不易。
  照片雖然不算清晰,也看得出曹女士長得不賴。
  馬利問:“中文說些什麽?”
  “不重要,孩子們看了怎麽想?”
  “很不高興,尤其是寫意與悠然兩個女孩子。”
  石子歎口氣,“難怪,女孩子比較敏感。”
  馬利問:“你反對此事嗎?”
  “我不是當事人,我不知冷暖,無可置評。”
  石子再看報道,文中提及訂婚指環上的鑽石重七卡拉。
  石子大約知道那是一顆很大的寶石。
  可是,難道孩子們不比寶石更貴重嘛。
  原先已經十分富貴,吃用不愁,何必還出盡百寶錦上添花。
  石子呼出一口氣。
  不知是哪個小說家說的,每扇門之後,都有一個故事,這是真的。
  第二天一早寫意來敲石子房門。
  “石子,醒醒,悠然嘔吐。”
  石子跳起床一看鍾,才清晨六時。
  也顧不得了,立刻與馬利一起到二樓去查個究竟。
  隻見悠然縮成一團,吐出穢物在睡衣上及床褥上。
  石子抱起她坐到沙發替她更衣,馬利速速整理床鋪。
  遇上這種情況,一個人還真應付不了。
  石子立刻替悠然量溫度,又給她喝水。
  “是情緒緊張,悠然,你擔心什麽?”
  隔了很久,悠然才說:“媽媽不要我了。”
  寫意無奈,“她不接受此事。”
  指的是曹女士訂婚一事。
  石子連忙解說:“不會不會,相信我,媽媽很快會有消息。”
  “她每天都有電話來。”
  “那不是很好?”
  “隻能匆匆講兩句。”
  “她一定很忙。”
  石子當機立斷,匆匆更衣,與悠然到兒童醫院去看門診。
  馬利叫石子帶著手提電話,方便聯絡。
  經過診斷,悠然無恙。
  駕車返家才七點多,服了藥悠然已經入睡。
  石子有點懊惱,用普通話說:“光是應付生活已經來不及,不能教你們中文功課了。”
  自在十分歡喜,“我們會明白。”
  他是巴不得不用學。
  石子啼笑皆非,“可是你聽得懂中文。”
  自在摸著後腦勺,“是嗎?”
  “我自此光講中文好了。”
  寫意十分厭倦,“我想回香港找母親。”
  自在對姐姐說:“她忙訂婚。”
  寫意有點生氣,“我們肯定也有權用她的時間。”
  “孩子們孩子們,冷靜一點。”
  “我要與爸麵談。”
  石子勸:“他工作極忙,請勿騷擾他。”
  寫意怒說:“忙忙忙,那麽忙,何必把我們生下來。我們還小,我們需要家長在身邊。”
  石子正教馬利燉牛乳蛋給悠然吃,一聽此言,嚇一大跳。
  “這……”石子不知怎麽勸才好。
  寫意說:“我這就去打電話。”
  “待天亮了再說。”
  “不,他是父親,他活該半夜給子女吵醒。”
  可是電話撥到香港,半晌,才有一位女士來接聽,惺鬆地答:“何四柱到上海去了,不在此地。”
  寫意充滿狐疑,“你是誰?”
  那位女士也生氣,“你又是誰?”
  寫意直認,“我是何寫意。”
  那邊驚訝萬分,“寫意,我是祖母,你們怎麽了?沒事吧?”
  寫意還得掉過頭來安慰老人家,“對不起,吵醒你了,我冒失忘記算好時差。”
  “你爸沒與你們聯絡?”
  “有有有,隻是忽然想聽他的聲音。”
  “寫意,我累了。”
  “是是是,祖母。”
  掛上電話,氣也消了,隻會得坐著苦笑。
  石子拍拍她的肩膀。
  世上原本有許多事都需要自身承擔,從小學習大有益處。
  悠然醒了,寫意去喂妹妹吃燉甜蛋。
  自在一個人在後園練投籃,百發百中。
  一個小孩,一個黑影,一隻球,看上去十分寂寞。
  石子換上球鞋,打橫竄出搶去他的球,一扔,進籃,自在雙目發光,沒想到保姆會這一手,立刻上前,身子一拐一擰,球又到他的手。
  二人一言不發,在空地上較量起來。
  馬利洗完衣物,坐在一旁看,不時鼓掌。
  三十分鍾過去,石子笑著舉起雙手投降,自在高興感動得過來擁抱石子。
  馬利大聲說:“吃西瓜。”
  大家捧著西瓜狂吃。
  淋浴後自在乖乖坐著學中文。
  他也明白,你總得拿一些什麽去換你要的什麽,這位保姆,算是公正嚴明,他不會吃虧。
  石子稍後同馬利說:“私家泳池私家球場私家花園,都沒有機會同街外人接觸。”
  馬利答:“可不是。”
  “他們母親通常帶他們參與些什麽活動?”
  “極有限的活動,何太太從不流汗,亦不高聲說話。”
  “啊。”
  流汗確是麻煩,衣服需從頭到腳換,人也得從頭到腳洗一遍。
  住在何家,用熱水不必付錢,洗衣服也不用到地庫付角子,十分方便。
  孩子吃什麽好東西,她也吃什麽,享福了。
  中午,石子接到碧玉的電話。
  分手後似已十年,石子微笑問:“生活還好嗎?”語氣中淒酸之意濾都濾不掉。
  “我已輟舞。”
  “好!”
  “十分想念你。”
  “我也是。”
  碧玉感喟,“數年前我同你懷著希望出來——”
  石子接上去,“此刻隻要能解決生活問題——”
  碧玉道:“已經比很多人好,你見過那對姓黎的夫婦。”
  “是,很不幸。”
  “遲一步而已,預計四千人中約有一千人將被逐出國境。”
  “碧玉,我也有想過,真待不下來,回去也算了。”
  “可是,親友都以為我們在這邊發了財掘到金礦。”
  石子說:“也別去管這些了。”
  “怎麽不管,熱嘲冷諷,怎麽受得了,你以為像加國,各人管各人的事,誰要是講是非,會被人看不起,上海擠著千多萬人,天天準碰上百來個熟人,‘咦,你怎麽回來了,’‘喂,你不走了,’如此噓暖問寒,確難消受,況且,回去也沒有路走。”
  “走投無路是真的。”
  “連我爸都在學做生意了。”
  石子吃驚,“他一輩子拿手術刀,做何種生意?”
  “賣健康食品,有一隻茶葉,吃了會減脂肪,又有一隻奶粉,吃了會增加體重。”
  “他有本錢?”
  “我給他匯去的。”
  石子頷首笑道:“碧玉,你幾時衣錦還鄉?”
  “儲夠錢派街坊時自然會回去。”
  “我們一起去!”
  “好。”
  到底年輕,兩個女孩子咕咕咕笑起來。
  半晌石子問:“那人對你如何?”
  碧玉不願回答,轉到別的話題上去。
  那人身分敏感,大概吩咐過女友,不要在閑談時說起他。
  “可以出來見個麵嗎?”
  碧玉有點無奈,“我不是時時有空。”
  “時間允許,撥個電話來。”
  “石子,你自己當心。”
  石子惻然,真的,天與地那麽大,她們所有的,也不過是她們自己罷了。
  電話嗒一聲掛斷。
  過了整整兩個星期,何四柱都沒有出現。
  石子已與三個孩子培養出感情來,她成天說著普通話,現在連馬利都會中文食物名詞:“晚上吃麵麵,還是吃餃子?”
  何四柱撥電話來,孩子們隻是例行公事輪流去聊幾句,絲毫不見熱情,可是芝麻綠豆之事,統統向石子報告。
  一日中午,石子帶孩子們到快餐店吃薯條,小悠然走得急,一絆,汽水倒瀉在地上。
  石子立刻說:“不要緊,慢慢來。”
  夥計即時前來拖地。
  可是另一角已經有洋童齊齊笑,“——看那中國女孩——”
  石子不如怎地轉過頭去,和顏悅色對那幾個孩子說:“她同你一樣,是加拿大人,不錯她來自中國,你來自何處?嗯,紅頭發,是愛爾蘭嗎,現在你們都是加國公民,明白嗎,你老師與你母親沒教你嗎?”
  那幾個孩子愣住,連忙低頭吃漢堡。
  寫意第一個雙目露出欽佩的眼光來。
  自在輕輕說:“你站起來為我們。”
  石子低頭說:“我的涵養工夫不大好,專門會計較。”
  悠然說:“謝謝你石子,謝謝你。”
  自在進一步要求,“班上的約翰興登堡老會找我麻煩。”
  石子舉起雙臂,“我不是打手。”
  “或者你可以教訓他。”
  “我可以與你老師談談。”
  “不,我讚成用私刑解決。”
  “嗬,不不不,我一向奉公守法。”
  他們一起笑起來。
  “石子,你值一百萬。”
  “是嗎,同你爸說去,他隻付我一千八。”
  當天晚上自福臨門下班,有人在門口等她。
  那後生見到她,微笑道:“還記得我嗎?”
  石子也笑笑,“你是大師傅的妻弟麥誌明。”
  麥誌明放下一顆心,“是,我想請你喝杯咖啡。”
  “已經很晚了,”石子坦白地說,“我一天打兩份工,最多隻得五六小時睡眠,家教的孩子們大了,又不用睡午覺,我真累得慌。”
  “我明白。”
  “這種時候,根本不想約會。”
  “我可以幫你嗎?”
  石子說得更淺白,“我若願無端接受他人幫忙,也不用熬到今日了。”
  麥誌明很有耐心,“那麽,我送你回山,大家聊聊。”
  “我開車,你又怎麽下來呢?”
  “我叫計程車好了。”
  “那多麽浪費。”
  “不要緊。”
  石子深深歎口氣,看樣子,他有一定誠意。
  在車上,石子問他:“你是土生兒吧?”
  “不,我九歲來,隻不過沒學好中文。”
  “那你不會了解我們這些中國人。”
  “到了這個大熔爐,也無所謂來自何處了。”
  麥誌明這話有胸襟,石子對他增加一分好感。
  她又歎一口氣。
  “緣何長嗟短歎。”
  “碰上自己人,把握機會,籲一口氣。”
  “嗬,你盡管歎息吧。”
  “你看到月亮沒有?雖是同一個衛星,自家鄉看出去,又自不同。”
  “那又為何離開呢?”
  “逼不得已呀,誰不想追求更好的精神與物質生活呢。”
  “那麽,必需付出代價。”
  “喂,抱怨幾句也總可以吧。”
  麥誌明卻說:“一句起三句止,多了不好,人不宜自憐。”
  石子靜下來,微微笑,“你這人,頂有意思。”
  麥誌明笑,“你以為老粗的嘴巴長不出象牙吧。”
  “你太多心了。”
  “我也知道長得美的女孩子心頭高。”
  石子抗議:“我從不自覺長得美。”
  “我相信你。”
  “阿麥,我且先送你回家。”
  麥誌明看著她,“我們可是朋友?”
  石子笑,“以後修冷氣,打對折。”
  麥誌明也笑。
  那晚,正訝異怎麽滿屋燈都開亮,替她開門的是何四柱。
  孩子們正拆著他帶來的禮物。
  石子高興地說:“何先生你回來了。”
  何四柱點點頭,臉上有揮不盡的倦意。
  石子本想禮貌上頭寒暄數句,何四柱卻說:“你也夠累的了,隻有勞累的人才會同情勞累的人,我們明天再談。”
  石子頷首,轉頭回宿舍。
  這條街到了晚上簡直堪稱靜寂無聲,石子腦中已無詩情畫意,隻覺是睡覺的好地方。
  每朝鬧鍾響的時候,內心交戰:一日不起來也不要緊吧,就這一天,然後挨打也值得,隻一天……一方麵又告訴自己,應該慶幸一人可以霸兩份工作,兩份收入,辛苦也值得。
  終於起來了,且精神奕奕。
  石子歎口氣。
  那時,在上海,有人稱讚石子的母親漂亮,石子聽得母親笑答:“不不不,已經老了,我漂亮的時候,白天工作,晚上開會,通宵寫報告,第二天還精神百倍。”
  石子的父母都是工程師。
  是,都是讀書人,優秀的知識分子,就因為那樣,一有運動,必遭劫難。
  石子天生有讀書因子遺傳,吸收知識如海綿,又幾乎有過目不忘的本領,參考書上資料背得滾瓜爛熟,談笑用兵,揮灑自如,在學校裏,她是老師寵兒。
  起了床,才發覺是星期天,保姆休息日。
  不過,在過去三個星期日,她都陪著孩子們。
  梳洗完畢到樓上一看,馬利正準備早餐。
  這個菲律賓人十分有人情味,不像她一些行家,洗碗洗到一半,看著鍾,時間一到,立刻扔下一切,下班去也。
  悠然第一個起床。
  “爸爸來了。”聲音很安慰。
  “是,多好。”
  “可是過幾天他又要走了。”
  “那是必定的,有聚必有散。”
  “他能不能一直陪在我們身邊?”
  “或者你可以問問他。”
  “不,石子,你替我們問。”
  “悠然,你家裏的事,保姆不宜插手。”
  何四柱下樓來,“什麽事?”
  馬利連忙遞上一杯香噴噴的黑咖啡。
  “謝謝你,馬利,這就救了我的賤命。”
  石子與馬利均駭笑,這個人要求那麽低。
  悠然坐在父親懷裏吃手指。
  石子不禁問:“何先生你幹的是哪一行?”
  “我是個運程欠佳的建築師。”
  石子嗤一聲笑出來,“這樣有本事還抱怨?”
  “有運氣的話早就退休了,還來回來回那樣跑?”
  一會兒寫意與自在也下來了。
  何四柱說:“一起去吃點心。”
  “不不不,”寫意第一個搖手,“太吵大擠,我又怕吃牛的胃,雞的腳,
  鴨的舌。”
  “你們想到什麽地方去?”
  “就在家好了。”
  “我知道,我們到舊金山去旅行。”
  寫意忽然說:“爸,我發覺你怕這個家。”
  這真是個驚人的發現。
  何四柱搔著頭皮,“你說得對,我已經習慣到處亂跑,睡得最好是在飛機上,
  坐在家中沙發真覺空虛,這樣吧,我們乘船遊阿拉斯加,石子,馬利,你們也去。”
  石子立刻說:“我不行,晚上還要上班。”
  何四柱見乏人響應,頹然喝咖啡。
  寫意說:“享受悠閑吧,爸。”
  可是何四柱早已經忘記什麽叫悠閑。
  自在說:“爸,你可以送我去醫院探同學。”
  “他怎麽了?”
  “他患白血病,需接受電療。”
  “好,我們買了禮物去探訪他。”
  何四柱到書房去寫支票給石子及馬利。
  “數目不對。”
  “嗬那是加班費。
  石子點點頭,他倒是明白人。
  “石子,你一定覺得這個家不甚像一個家吧?”
  石子溫和地答:“世上本無十全十美的家,如今溫埠許多新移民家庭都如此。”
  “我這個家連女主人都沒有。”
  石子不予置評。
  何四柱問女兒:“你們二人有什麽節目?”
  悠然一定是跟著爸爸,寫意表情有點著急,她沒想到父親會來,一定是約
  了仲那。
  石子說:“寫意與同學有節目。”
  何四柱即刻問:“是男是女?”
  石子忍不住別轉頭笑。
  這樣時髦能幹的精英分子,一旦做了父親,居然也婆媽起來。
  何四柱咳嗽一聲,半晌,才說:“把朋友也叫來,一起行動吧。”
  寫意說:“車子哪裏坐得下。”
  “我有一輛吉普車,足可坐七人。”
  石子打圓場,“讓寫意自由括動吧,不然她就不寫意了。”
  一起買了禮物去探望自在的小同學,在醫院逗留半晌,石子慶幸有健康即擁有世上最大財富,然後到遊客區逛馬路,在咖啡座吃冰淇淋。
  碰到了同學。
  洋女生悄悄問石子:“那是你男友?”
  “不,是我的東家。”
  “管他什麽身分,”洋女笑,“這麽英俊的男生,抓在手裏再說。”
  石子十分震驚,她想都沒想過有這種可能性,“他有三個孩子。”
  “又怎麽樣?我肯定他也有護照、金錢、安全感。”
  石子抬起頭,看著何四柱,仍然覺得沒有可能。
  晚上,在福臨門,老板娘過來閑閑搭訕。
  “星期天也不休假帶孩子?”
  石子跳起來,“你也看到了?”不可思議。
  “誰叫你們長得那麽觸目。”
  “是,他們一家相貌奇佳。”
  區姑娘笑笑,“那何某,他不適合你。”
  石子擺擺手,“你誤會了,我從未有非分之想。”
  “石子,香港人心思複雜,麵數太多,不是理想對象。”
  “多謝指教。”
  “千萬不要無辜辜跑去做人家生活中的插曲。”
  “這我明白。”
  “那個麥誌明好,有一技傍身,可享安樂茶飯,一夫一妻,生活單純,必定愉快。”
  “是區姑娘。”
  “你切莫忠言逆耳,這番話,我也不是逢人必說。”
  石子唯唯諾諾。
  自然,區姑娘並非多嘴之人。
  她也不一定是非常喜歡麥誌明,隻不過認為麥誌明比較單純,大概會適合石子。
  石子對這番好意心領。
  她對未來對象的職業並無憧憬,但不希望他們是藍領,他們的手指甲縫子裏總有刷不掉的黑邊。
  就連石子自己也是,每晚都需用一隻小刷子把手指仔細刷一遍,並且把指甲留得很短很短。
  不知怎地,區姑娘掃了她的興,整晚她都不出聲。
  一早,自在同石子說:“你見過我那患病的朋友摩根。”
  “他怎麽樣?”
  “他說電療後頭發會掉光。”
  “是,但痊愈後頭發會長回來。”
  “肯定?”
  “有許多先例,這是事實。”
  “他一定會好嗎?”
  石子不敢回答,“醫生怎麽說?”
  “醫生與你一般模棱兩可。”
  石子不出聲。
  “摩根是我的朋友,我初來加拿大讀一年級,不會講英語,老師與同學都不大理我,隻有摩根陪我說話。”
  “他真友愛。”
  “我認識他已經四年。”
  “你有什麽主張?”
  “假使他掉光頭發,我想剃光頭陪他。”
  什麽?石子瞪大雙眼。
  自在低下頭,“我的頭發很快會長回來,希望他的也會。”
  石子感動了,鼻子有點發酸,沒想到黃口小兒也這樣講義氣。
  “學校會準你剃頭嗎?”
  “我會與老師說明。”
  “我支持你,自在。”
  自在高興起來,“真的,石子?那麽,在我爸媽麵前,你可會為我講話?”
  石子搔頭皮,“你爸處沒問題,可是,我從沒見過你母親……”
  自在頹然,“她?她根本不會再來了。”
  石子見這孩子如此難過,一時情急便說:“好,包在我身上。”
  “謝謝你石子,你真是好人,比我們從前的保姆好多了。”
  “各人有各人的優點。”
  “不,我們一年換好幾個保姆。”
  “說不定我也隻能做一個暑假。”
  自在吃驚,“你要往何處?”
  老實說,石子也不知道,看來她已注定還需飄泊一段日子,等畢了業,找到工作,第一件事便是成家,成立永久地址。
  她不欲向孩子多說,便答:“我還在讀大學,暑假過後,我白天要回到學校去。”
  自在大吃一驚,“這隻是你的暑期工?”
  石子點點頭。
  自在愣了一會兒,一言不發,轉身跑回樓上。
  石子在身後叫都叫不住。
  追到樓梯口,看見悠然,她叫石子,“姐姐哭了一夜。”
  正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為什麽?”
  “她的愛人好像出了問題。”
  石子既好氣又好笑,“不是愛人,是朋友。”
  悠然說下去:“對,她的朋友另外有了朋友。”
  好討厭的家夥。
  石子推門進去。
  是哭過了,不過沒有小悠然形容得那麽厲害。
  石子閑閑說:“等你一起去科學世界玩呢。”
  “我才不要去那三歲孩兒耍樂的地方。”
  石子忍不住問:“他怎麽了,你怎麽了?”
  寫意眼淚泉湧,“我們不再講話,我們已經告一段落。”
  石子微笑,語氣完全像大人一樣,七情六欲式式俱備,事實上她連養活自己一天也做不到,少年人!
  “如果不妨,大可告訴我發生什麽事。”
  這時,悠然示意石子走到窗前。
  石子輕輕掀開窗簾往園子裏看去,隻見那叫仲那的男孩坐在腳踏車旁等候。
  石子感動了,這就是初戀嗎?六十年後,當寫意白發蕭蕭,她還會記得這個七月早晨,他在玫瑰花圃旁等她的消息嗎?
  此刻園子裏吐露鮮花的芬芳,那男孩子大抵也不會忘記這麽一天吧,將來,在他最苦悶的日子裏,他會想起今天,因此他不致墮落。
  而石子她便是證人。
  一時石子說不出話來。
  寫意發覺室內有異常的沉默,她自動走到窗前,也看到了仲那。
  石子給寫意一個眼色,寫意連忙套上衣服,奔下樓去。
  適才說的“不再講話……告一段落”,完全一筆勾銷。
  石子正在替這小兩口子高興,忽然聽得身後冷冷一聲:“石子,我有話同你說。”
  石子一回頭,看到何四柱站在身後。
  “石子,那外國小子是誰?”
  “寫意的朋友。”
  “我家女兒不到二十一歲不準與異性來往!”
  石子反問:“二十一?”
  “好,十九。”
  “十九?”
  “好好好,十七,這是我的底線。”
  “十六歲都可以拿駕駛執照了,她到哪裏去,你根本管不著。”
  何四柱指著石子,氣忿地說:“我知道你說的都是事實,但是——”
  石子攤攤手,“你那麽少回家,一到家就幹涉他們生活上自由,你想孩子們會怎麽想?”
  何四柱驟然靜下來。
  “別擔心,我信任寫意,我見過那洋童仲那,他很有禮貌,住這附近,
  又是同學,有據可查,不見得是下流人,你可千萬別用鐵腕政策,寫意這種年紀,心靈十分脆弱,一有風吹草動,立刻走向不歸路。”
  何四柱頹然坐下。
  “我知道一個父親的焦慮。”
  “可是你不同情我。
  “但那是做父親必需付出的代價。
  何四柱用手捧著頭,過一刻才說:“那外國男孩叫什麽?”
  石子勸:“人人都是加國居民,誰也不是外國人。”
  “請他進來喝杯汽水。”
  “這就是了。”
  何四柱歎口氣,“石子你深明大義。”
  石子笑笑,“那還不容易,我又不是寫意的父母。”
  何四柱一愣,繼而苦笑。
  石子同悠然說:“去請仲那進來。”
  悠然忽然說:“我也有男朋友。”
  “是嗎?”石子做訝異狀,“那你也可以請他來吃下午茶。”
  “下午茶恐怕不行。”
  “為什麽?”
  “他媽媽限他打中覺。”
  “去去去。”
  寫意與仲那已散步到紫藤架下,陽光在他們頭發上映出一道金邊,此情此景,美得叫人心酸。
  仲那與寫意相信經已言歸於好。
  石子找到孵在飛機模型堆裏的自在。
  自在抬起頭來,繼續話題:“石子,認識過你,已經很高興。”十歲的他忽然看開了。
  “是,人應該隨緣。”
  “隨緣?”
  “對,即是凡事不要勉強。”
  自在大喜,“那,我就不必勉強自己去做功課了。”
  石子啼笑皆非。
  她說:“我也會不舍得你們。”
  自在掉過頭來安慰她:“你可時時來探訪我們。”
  “我希望可以。”
  “今天炒個粗麵給我吃吧。”
  “沒什麽困難。”
  不是自己的孩子,凡事客觀理智,實事求是,不知多容易。
  何四柱召石子到書房。
  “你幾時開學?”
  “九月十二。”
  “屆時要給我們推薦一個好的全職保姆。”
  “到時才算吧。”
  “你呢,你可會考慮留下來?”
  “我要讀書,焉可分神。”
  “你確信書中自有黃金屋吧?”
  石子微笑,“比那更多,書中有我的香格裏拉。”
  “我妒羨你的純真。”
  石子聽出他的口氣並無譏諷之意,故但笑不語。
  “我祝你成功。”
  石子仍然微笑。
  “何家會支持你。”看樣子並非空泛的應允。
  石子動容,“謝謝你們。”
  何四柱說:“在你身上,我看到當年自己出來闖的歲月。”他歎口氣。
  石子揚起一條眉毛,他闖世界?他不是富家公子嗎?
  “所以我一直沒有安全感,因此永遠不曉得一家四口究竟要幾許節蓄才足夠生活,是以埋頭工作,不敢離開崗位,我知道自己失去許多,但也不敢抱怨。”
  他一貫如此直爽,石子認為難得之至。
  聽了這話,石子十分警惕,噫,莫要步此人後塵才好,否則除卻金錢之外一無所有。
  隨即又訕笑自己,石某有什麽資格學何四柱?這種不自量力的焦慮簡直多餘。
  何四柱說下去:“到了今日,不得不承認生活失敗,更加勤力工作,隻有在死做的時候,才覺得自己有一點價值。”
  石子溫婉地說:“我覺得你是不折不扣的成功人士,閱報章雜誌中成功人士訪問,還沒有你一半成績。”
  何四柱露出一絲笑,“真的嗎?”
  石子開解他:“婚姻失敗是很普通的事,世上沒有幾段幸福婚姻,好幾次我想,呀,這真是一對壁人,轉瞬間已經離異。”
  何四柱感喟,“委屈了孩子們。”
  石子又笑,“不算太差了,什麽都有。”
  “感情上——”
  “父母也十分關懷他們,隻不過沒有如影附形而已,孩子們在這方麵至貪婪,巴不得做父母的貼身膏藥,直至他們長大,另有出路,那才把父母一腳踢開。”
  何四柱訝異,“石子,你的話真有意思。”
  “是,我是比較多話。”
  “這樣吧,石子,趁這段時間,幫我物色一個保姆作為你的承繼人。”
  “喔唷。”
  “過兩日我又要動身,你有什麽叫我帶往上海,快去采購吧。”
  “是是是。”
  想到母親,心裏一陣溫馨。
  上海什麽都有,可是上等貨色貴不可言,石子買了兩雙鞋子一件大衣,不好意思托帶太多,終於又加了兩瓶麵霜一支口紅。
  真幸運,可以找到何四柱這樣合理的東家。
  假如一天有四十八小時就好,可以做完保姆再去念書,然後到福臨門捧盤子。
  不不不,那也太慘了,一天做二十四小時已夠,不該做非分之想。
  石子訪問三個孩子,想知道他們希望什麽樣的保姆。
  寫意說:“莫名其妙,我可不需要任何保姆。”
  自在說:“肯定要年輕的中國人,老太太不好,上次有位胖老太太,坐著不動,要什麽盡叫我們拿到她跟前侍候她。”
  石子駭笑,有這樣的事。
  悠然說:“太年輕也不妥,一天到晚打電話,記得珍珠嗎,同她說話,她都不掛電話,隻按住話筒,與我們說幾句,早上又起不來送上學。”
  石子不能置信。
  自在說:“石子已算是最好的一個。”
  “可惜硬是要我們學中文。”
  “多學一樣工夫傍身,受用不盡。”
  此言一出,不禁失笑,他們三人自有父親的產業傍身,勝過盔甲刀劍。
  “可是那麽難學,又看不出有什麽用處。”
  “為什麽沒聽見你們抱怨英文?”
  寫意笑不可抑,“不學英文,難道做文盲?”
  都有道理。
  “那又為什麽心甘情願學法語?”
  “法文美麗動聽,又夠瀟灑。”
  “但你們是華裔。”
  寫意問:“為什麽華裔人士有那麽多責任?”
  電話鈴響,石子去聽,“何宅。”
  “有無一位石子女士?”聲音陌生。
  “我正是。”
  “這裏是加拿大皇家騎警,你可認識一位孔碧玉?”
  “她是我朋友。”
  “那請你速來本那比醫院。”
  “發生何事?”
  “她遭人毆打昏迷,我們在她手袋找到你的姓名住址。”
  “我馬上來。”
  石子耳畔嗡嗡作響,一顆心似要自喉頭躍出來。
  她吩咐馬利幾句,立刻趕出門。
  一路上超速駕駛,經公路直抵醫院。
  搶進病房,發覺碧玉已經蘇醒,女警正在錄口供。
  石子聽見碧玉微弱斷續地說:“我不小心摔交,與人無尤。”
  警察說:“女士,你不幫我們,我們無法幫你。”
  石子走近,看到碧玉的臉腫如豬頭,眼角嘴角都有縫針痕跡,那人心狠手辣,分明要置她於死地。
  石子全身的血嘩一聲衝到腦袋,漲紅了麵孔,激憤莫名,她握緊拳頭。
  女警不得要領,見到石子,轉向石子問話。
  石子說出已有一個月沒有見過孔碧玉,“發生什麽事?”
  “孔女士‘摔交’受傷,欲赴醫院療傷,但支持不住,在公寓大廈電梯大堂昏厥,由司閽報警。”
  石子不響,握緊碧玉的手。
  “兩位女士,最好是與警方合作。”
  女警離去。
  石子低聲問:“誰,誰做的?”
  碧玉閉上雙目。
  “說出來,不然還有下一次。”
  “給我一支煙。”
  “醫院裏不準吸煙。”
  “那麽酒,給我一口酒。”
  “碧玉,到底是誰?”
  碧玉不語。
  “是那個人嗎?”
  “別亂講,他人在日本名古屋。”
  “碧玉,有獨身女失蹤,一年後頭骨被人棄置在馬路上,這個城市也有它的陰暗麵,讓我幫你。”
  碧玉忽然微弱地笑了,“你幫我,石子,你泥菩薩過江,如何幫我?”
  石子怔住,忽然之間,多年委屈積聚到心頭,她忍無可忍緩緩流下熱淚,她伏在碧玉身邊,哭出聲來。
  碧玉輕輕說:“我會好的,我沒事,隻是,生活越來越沉重,我都不想應付了。”
  石子抹幹淚水,仍想鼓勵碧玉幾句。
  “回去吧,我過兩日便可出院。”
  “我知道是誰。”
  “千萬不要惹事。”
  “碧玉,走出來,脫離他的魔掌。”
  碧玉疲乏地牽牽嘴角,“到何處去?福臨門、大上海,抑或是麥當勞家鄉雞,還是與你一樣,替人做保姆帶小孩打理家務?”
  “我們會出頭的,碧玉,我們會出頭的。”
  “我疲倦了,石子。”
  “我何嚐不是,但是我不能功虧一貫。”
  碧玉又笑,“管它呢,今朝有酒今朝醉。”
  “他會殺死你。”
  “不會的,殺人償命,他懂計算,還有誰的性命比我的賤。”
  “碧玉,現在你氣餒,醒了你會好的。”
  她別轉麵孔,像是累到極點。
  石子隻得告辭。
  女警在病房門口等她,“孔女士可有說什麽?”
  石子搖頭。
  “你可猜到是什麽人?”
  “我亦不知。”
  女警無奈,她已習慣這種困難。
  石子離開醫院,一看時間已到,隻得直赴福臨門開工。
  就是那日,她叫開水燙到腳背,痛入心扉。
  回家脫了襪子一看,隻見一串水泡,破了,一個個血紅的小洞,她敷了藥,忍痛入睡。
  半夜醒來,隻覺得自己似一個打地道希望出生天的囚徒,在黑暗地底挖掘,不知方向可走對,可會有一日通到地麵見到光明。
  地道長且窄,悶又熱,她站不直,透不過氣,就快支持不住了。
  第二天一早醒來,掀開膠布視察傷口,信不信由你,鮮粉紅的新肉已經填滿瘡疤,生命力竟這麽強!石子惆悵,看情形那條地道會有機會鑿穿,她在等待第一線金光自地道口射到她身上。
  第二天再去看碧玉,剛巧碰到她出院。
  一輛黑色麥塞底斯來接她,司機替她開車門,工人扶著她進車。
  就在關車門該刹那,碧玉看到了石子,她示意感激,擺擺手,上車去。
  臉上尚未拆線,像是打破了的瓷娃娃又用強力膠黏上,裂痕處處。
  車子絕塵而去,石子在醫院門口站了一會兒,也轉頭離開。
  碧玉又回到以前的地方去,她也是。
  在報上登了一段廣告聘請保姆,前來應征的人相當多。
  每位撥出時間來見工的人均獲五十元車馬費。
  石子選出五名有可能性的候選人。
  何四柱說:“我要走了,你負責約見吧。”
  “什麽?”
  何四柱說:“你的眼光比我好。”
  石子不得不把這責任背上身。
  孩子們仍不習慣父親來來去去,懊惱不已。
  傍晚,石子接到一通電話,那邊忽然問:“你是誰?我聽到你的聲音多次了。”
  石子奇問:“我是何家保姆,閣下是哪一位?”
  “我是孩子們的母親。”
  “啊是何太太。”
  “不,我已不是何太太,你叫我曹小姐好了。”
  “是,我這就去叫何小姐。”
  “慢著,你是幾時來上工的?”
  “才個多月,曹小姐。”
  對方見石子十分有禮,警戒之心也就減低,“孩子們好嗎?”
  “還好。”
  “叫寫意來。”
  石子立刻去喚寫意。
  大小姐正在畫水彩,立刻放下畫筆取過電話與母親說起來。
  石子當然甚有感觸,人人有不同命運,曹女士恁地好運,不但完全毋需理會三個孩子飲食起居,離婚之後仍能在前夫家作威作福,別忘了,她已另結新歡。
  運程苦差些,拖著幾個孩子,又離開了丈夫,那可是另一番光景。
  石子歎口氣,不用想那麽多,比上不足,比下有餘。
  任何時間,電視新聞片上都有難民扶老攙幼離開家鄉逃避戰爭尋找生機,石子每次看到遍野哀鴻,就認為目前生活仍算不錯。
  每天見一個應征人。
  石子頗為刁鑽,把時間約在早上八時半,她想知道應征人是否能夠準時。
  第一位麵試者遲到十五分鍾,一進門便抱怨地方難找,自稱是劉太太。
  真實年齡肯定比說的三十歲起碼要大十年。
  那不行,這份工作需要的是活生生的蠻力。
  事實上任何工作都講力氣,你看外科醫生動輒站著五六個小時做手術就知道了。
  尚未坐下,立刻要求看保姆宿舍。
  真聰明,要是東家的條件不適合她,她又何必聽東家嚕蘇。
  石子帶她下樓看地方。
  那劉太太說:“唔,窗戶是小一點。”
  回到會客室,她又道:“我絕不負責洗熨煮,這裏自有菲律賓人。”
  石子十分困惑,“那你做些什麽呢?”
  “我看管孩子呀。”理直氣壯。
  石子發覺已經上當,不動聲色,付她車資,推說改天同她聯絡。
  那劉太太:“我曾是湖南省醫院的護士長,我有證書,你要不要看?”
  石子把她送走。
  馬利機靈地吐吐舌頭。
  石子搔搔頭皮,“唏。”
  馬利笑,“以前何先生也覺得頭痛。”
  “她應當先要求看孩子呀。”
  “孩子同她有什麽關係,她不過來支薪水。”
  石子不語。
  馬利又說:“我有朋友在華人家庭做,那對夫妻的女兒是領養兒,從前,用的保姆來自中國,對那孩子不好,說非親生,不用盡力。”
  過半晌石子說:“我也來自中國。”
  馬利坦白說:“由此可知到處有好人。”
  石子開心,“我很高興你那樣想。”
  她們倆相當投機,合力把這個家搞得妥妥當當。
  第二天來的應征人說會英語,其實不會,說會開車,其實也不會。
  年紀外型合適,石子正欲與她說幾句,她手提電話響了,原來家中有幼兒,發生一些事故,需要趕回去。
  石子否決了她。
  她不會盡心盡意為東家服務,在這裏的八小時將不住牽掛自己孩子,無心工作。
  石子竊笑自己的要求與一般資本家同樣刻薄,所以,一有機會,人性最壞的那麵自會暴露。
  馬利參予意見,搖搖頭,“不妥,心不在焉,意亂心慌,家庭有問題。”
  “真沒想找一個保姆那麽難。”
  “若不堅持要華人,我自有姐妹。”
  “我同何先生說說。”
  馬利洋洋得意,“我的朋友吃苦耐勞,不少是大學生。”
  “隻要對孩子好就可以。”
  “你把他們三個說得似孤兒。”
  石子苦笑,“昨天那位,自稱太太,此地打工,我們連上司都直呼名字,我不想孩子們天天拜見這位太後。”
  “這倒也是。”
  江湖上怪人多的是。
  下午,悠然與姐姐不知爭什麽東西,生了氣,躲到主人房不出來。
  這些日子以來石子並沒進過主人房,她是保姆,不用跑到大人的房間去。
  可是教琴老師已經在樓下等,石子不得不去喚悠然。
  一推開主臥室,她愣住。
  從來沒有見過那麽大的睡房,家俱簡單、四周圍空間足夠踏腳踏車。
  悠然躲在衣帽間。
  那間房間麵積足足有兩三百平方尺,掛滿各式女服,鞋子一層層分顏色放得整整齊齊,像鞋店的陳設。
  馬利笑,“來,來看浴室。”
  浴室用淡綠色大理石,四周全是鏡子,大窗對牢海景。
  石子覺得像煞荷裏活電影布景。
  她去喚孩子:“悠然,教琴老師在等你。”
  悠然在叢叢綾羅綢緞中間哼說:“我不出來。”
  “不要叫人等,那不禮貌。”
  “我不理。”
  “悠然你是大孩子了,要講規矩。”
  悠然掀開重重衣料走出來,流著眼淚,“我不要再做寫意的妹妹。”
  石子歎口氣,那還不容易,將來長大後各人自掃不就完了,最慘是她,心情欠佳之際連自己都不想做。
  石子擁抱悠然。
  “來,下樓去。”
  “我憎恨小提琴。”
  “胡說,學會一門樂器,將來娛己娛人,不知多開心。”
  “你會嗎?”
  “我哪有資格學。”
  悠然怪同情,“石子,你好像什麽都沒有。”
  石子卻不自卑,“不見得。”她攤開雙手,“我有一雙手,這是最寶貴的資產。”
  她拖著悠然下樓去。
  隔很久才同馬利說:“一個人要那麽多衣服鞋子來幹什麽?”
  馬利聳聳肩,“我怎麽會知道。”
  而且,那些衣物也並留不住她。
  是夜,麥誌明到福臨門來吃飯。
  石子幫他點菜。
  “蒸一條魚,炒一個雞絲豆苗,喝一碗白菜湯,如何?”
  “加一個蝦仁炒蛋。”
  “今天倒有空。”
  “來看看你。”
  石子臉紅了。
  麥誌明也靦腆,“我姐夫怪我不加把勁。”
  “我們已經是朋友了。”
  “可不是,硬是鮮花糖果禮物進攻,沒意思,他也從來沒那樣對過我姐姐。”
  石子覺得好笑。
  “你瘦了,石子。”
  “不要緊,我是鋼條。”
  “我願意供你讀書。”
  “我知道你有此能力。”
  “畢了業,隨便你做什麽,我不會幹涉。”
  石子笑笑,“講得太遠了。”
  老板娘走過來,眼睛瞄著石子,“我要是年輕二十年,我就追求麥誌明。”
  麥誌明欠一欠身,“老板娘太謙虛了,年輕十年已經可以。”
  石子幾乎噴茶。
  區姑娘不以為忤,“石子,手快有,手慢無。”
  麥誌明笑:“我媽說先訂婚也可以。”
  石子給他上菜,“多吃點,身子最重要。”
  麥誌明伸手過來接飯碗,石子目光落在他手上,指甲縫果然留著黑邊。
  石子轉過頭去,暗底裏歎口氣,各人有各人神經之處,她就是放不下這一點。
  也許,若幹年後,她會後悔錯過了這個好機會。
  這算是好機會?當然是,有人願意幫她解決衣食住行以及學費,還不算是機會?
  麥誌明有心找對象結婚,一定可以找得到,條件比她石子好的女子多的是。
  石子轉到廚房去繼續忙。
  這間小飯店是很多人的一生,但石子總希望跳出去。
  這不是野心,她隻是覺得自己應該有比較好一點的出路。
  有同學家裏做餐館生意,他還是小開,可是心痛惡絕地說:“三不做,一不做漢奸,二不做毒販,三不做餐館。”
  由此可知恨到什麽地步。
  他青年期被父母逼著在餐館幫工,一天做十八小時,苦不堪言,發誓畢業後永遠不做這一行。
  麥誌明等石子收工。
  “我想請你到我家來看看。”
  石子婉轉地說:“我隻得二十分鍾。”
  麥誌明很大方,“可以。”
  公寓在市中心西邊,門開進去,整整齊齊簇新兩房兩廳一休憩室,家具十分考究。
  推開窗,可以看到一點海與山。
  石子讚一句:“真能幹,已經置了業。”
  “我還有其它物業。”
  “人要自己爭氣。”
  “石子,如果願意結婚,公寓送給你。”
  當然是同他結婚。
  “石子,你可以想一想。”
  石子笑笑,“我還以為結婚前要彼此認識了解。”
  麥誌明極之幹脆,“你別是看言情小說太多中了毒,家祖母與家母都是盲婚,均白頭到老,給我印象深刻,何況,我對你不是不了解,你是個好女子。”
  石子說:“可是我對你一無所知。”
  麥誌明笑笑,“我既有人保,又有鋪保,穩如泰山,你還想知道什麽?”
  石子笑,“譬如說,你喜歡哪種樂器?”
  “我不喜歡音樂。”
  “又譬如說,你可喜歡雨天。”
  “無所謂,我可以備傘。”
  “又譬如說,你可有觀察休梅克李維慧星撞木星事件。”
  “聽說過,對地球沒影響就不相幹。”
  石子歎口氣,“時間已經很晚了。”
  “考慮完畢,告訴我。”
  石子微笑,“有時限嗎?”
  “有是有的。”他心中有數。
  限期大概是直至他看到更理想的對象為止。
  石子忽然問:“你看中我什麽?”
  “你長得漂亮。”
  這種讚美誰不愛聽。
  “特別是你的眼睛,好像有許多心事,近日我總是無故想到你雙眸,有時正在修機器也會暫停。”
  石子有點感動。
  “還有,我喜歡你的性情,老板娘與姐夫都說你十分懂得忍讓,對客人和氣,有人上門來隻吃一碗麵你也殷勤招呼,我覺得你會對我親友也一樣好。”
  石子訝異,他並不是個粗人,他觀察入微。
  “不,”石子謙遜,“我吃軟不吃硬,不識事務不會轉彎,這是我至大缺點。”
  “我會,我可以幫你。”
  “麥誌明,你是個好人。”
  “晚了,不如在這裏睡一宵,我且回父母家借宿。”
  “這不大好吧。”
  麥誌明坦率地說:“你又沒家,回山上那是何宅的工人宿舍,我想起都替你委屈。”
  石子低下頭,十分唏噓,“無功不受祿。”
  “你果然有缺點。”
  石子也笑了。
  “來,我送你。”
  回到何宅已經深夜,汽車引擎聲想必騷擾到鄰居,石子有點不好意思,她根本不是這裏的居民,她作息時間同他們不一樣。
  抬頭一看,月亮很高很亮,石子想起了家,想起了母親,想起很小很小的時候,坐在母親懷中,由母親把著她握著筆的手,一筆一劃寫“我是一個好寶寶”,畫人的麵孔五官,畫帆船燈塔海水,畫太陽月亮星星。
  石子十分心酸。
  倘若嫁給麥誌明,馬上可以把母親接出來過安定的生活,為什麽不呢,倘若真的過不下去,不妨離婚。
  待她慢慢掙紮出身,母親怕要老了,一切也都來不及了。
  時間真是人類最大敵人。
  快,速速決定,趁這個暑假,結婚,替母親辦申請來加、成家,接著回學校去讀完全程。
  一個人撐了千多個日子已經累了,有主人房不住為什麽要睡在工人房?
  這種氣爭給誰看,連石子她都不要看。
  她才歎一口氣,天就蒙亮了。
  夏季,天亮得早,四五點已露魚肚白。
  弄得不好,這個冬天,不知要在何處瑟縮。
  快,快下決心。
  石子被自己逼得流下淚來。
  幸虧此刻她還年輕,一宵不眠視作等閑。
  馬利先看見她在園子裏淋玫瑰花。
  “石子,石子。”
  石子抬起頭,“什麽事?”
  “太太昨夜打電話來說,明天上午來看孩子。”
  石子隻得應一聲。
  馬利吐吐舌頭,“今日我得把製服取出熨好。”
  石子不以為意。
  在早餐桌上,寫意告訴石子:“媽媽經溫哥華到三藩市辦事,順道來看我們。”
  悠然問:“見媽媽,該穿什麽衣服?”
  孩子的天性就是這樣,媽媽成天在家,他們把她當老媽子,媽媽不大理會他們,他們把她當貴賓。
  再進一步聯想,大人也還不是一樣脾氣。
  孩子們非常興奮。
  第三個來應征保姆的人給石子很大的意外。
  門一打開,隻見一個英俊的金發藍眼年輕人。
  石子立刻說:“你弄錯了,我們聘請保姆。”
  “我知道,你又沒訂明性別。”
  石子答:“我們隻在中文報上刊登廣告。”
  “我稍諳中文,願意在華裔家庭居住學習。”
  石子訝異得說不出話來,“請進來喝杯茶。”
  那年輕人說:“你不會有性別歧視吧?”
  “外頭工作真的很難找?”
  “皆因我無一技之長。”
  石子心驚,她也沒有。
  “有沒有想過男性保姆的好處?我孔武有力,可以保護孩子,我駕駛技術高超,還有,我刻苦耐勞。”
  “我們得考慮一下。”
  “你是這裏的管家?”
  “可以這麽說。”
  “主人呢?”
  石子不想說太多,“有事出去了。”
  “我可以試用。”
  “我會轉達你的意思。”
  年輕人很惆悵,“看情形我又得回到街上去派單張。”
  石子驚問:“那是你此刻的工作嗎?”
  “正是。”
  石子又問:“你的中文自何處學來?”
  半晌他說:“我的女友是華裔。”
  石子點點頭,“我們會通知你。”
  這個家隻有婦孺,怎麽可以放一個男人進來做保姆,此人異想天開,腦筋有毛病。
  請走了他,心頭放下一塊大石。
  馬利過來加插意見:“若真要請男工人,同時用兩夫妻比較好。”
  她把一張電傳交到石子手中。
  是上海來鴻。
  石子連忙細閱,母親這樣寫:“鞋子等物收到,來人何先生,是你的朋友嗎,彬彬有禮,十分和氣,他並囑我即時寫此便條,交予他回公司電傳給你,好叫你放心,真是周到,我另有信稍遲寄上。”
  石子深深感動,沒想到那麽忙碌的何四柱會親力親為,他真的把她當朋友。
  馬利問:“家裏有好消息?”
  石子點點頭。
  馬利說:“我也最希望聽到家人平安喜樂。”
  沒想到她倆同病相憐。
  馬利又問:“水災離你家近嗎?”
  “那不是我家那個省,那叫廣東。”
  馬利說:“我在電視新聞中看到災情慘重。”
  自在下樓來,斟一杯果汁,對石子說:“彼得海菲的祖父教他騎單輪腳踏車。”
  石子一怔,“他打算加入馬戲班?”
  “不,但看上去有趣極了。”
  “一點實際用途也無。”
  “可是祖父整個下午與他耗在一起聊天、練習、吃冰淇淋。”
  石子終於說;“我明白。”他希望有人陪。
  自在歎口氣,“我們一個親戚也見不到。”
  馬利插口:“你們三姐弟已經算好,不少移民人家才得一個孩子,豈非更加孤清。”
  自在托著頭,“路加的父親趁暑期教他做木工。”十分沒精打采。
  “你媽媽明天要來了。”
  “嗬是媽媽,”並不如寫意與悠然般興奮,“總是吵架。”
  石子笑,“不會的,你爸不在,一個人吵不起來。”
  “明早石子開小巴士去接飛機。”
  石子意外,“我去?”
  “隻得你有駕駛執照,司機暑期放假。”
  “嗬,這樣呀。”
  石子也有點好奇,她不介意第一時間看看這位前任何太太真貌。
  那天晚上,福臨門有兩桌客人興致特高,坐著不走,石子隻得留下侍候。
  那是一頓餞別宴,有人回流,朋友送他,天南地北,一談不可收拾,曆代華人的顛沛流離,令得他們感慨萬千,白酒開了一瓶又一瓶。
  結果在一點多才散席,給了石子豐盛的小費。
  石子在收拾桌子時突覺頭暈,連忙靠往牆壁,穩定腳步。
  糟,她天不怕地不怕,最怕身體出毛病。
  區姑娘見到,放下賬簿,“你怎麽了?”
  石子歎口氣。
  “任你是鐵打也會吃不消,可是熬出毛病來了?”
  “天氣熱,許是中了暑。”石子萬分懊惱。
  “小姐,快快同我回去休息,有勢不可盛撐。”
  石子點點頭,“區姑娘,替我刮刮瘀。”
  “現在哪裏還作興這個,明早去看醫生是正經,回家先服兩顆阿斯匹靈。”
  一路上石子己覺胸口悶、頭痛、眼花,回到何宅,一進房,就嘔吐大作。
  連忙服藥倒床上悶睡。
  英雄隻怕病來磨,明天且非起來不可,她這種用力氣換飯吃的人,健康確是一切。
  第二天鬧鍾一響,那鈴聲直似催命符。
  石子還是起來了。
  馬利一見她便說:“你身體不舒服?”
  看得出來,臉色發青,眼圈青紫。
  “你不如告假吧。”
  “那不好,今日有許多事要做。”
  “的確是,你且試試,吃不消了由我頂上。”
  “好的,要不要先做一鍋粥給太太到埠喝?”
  “不用,太太不愛吃中菜,我先做碗清淡的通心粉給你吃才真,餓著你更無力氣。”
  石子好生感激。
  孩子起來了,忙著沐浴更衣,寫意與悠然終於挑了水手裝穿:“媽媽喜歡藍色。”
  趕得出門,車駛在公路上,石子已然一身冷汗。
  馬利細聲問:“你怎麽樣?”
  “還可以。”
  其實已需咬緊牙關。
  飛機準時降落,可是一行五人在候機室等了近兩個小時,一定是過關時行李出了問題。
  石子虛弱地靠邊站,隻望這位曹女士早點出關,她快撐不住了。
  終於寫意歡呼一聲,“媽媽來了。”
  石子勉強笑著走過去。
  隻見一高大靚妝少婦緊繃著臉與三個孩子寒暄,一邊吩咐馬利做這個做那個。
  忽然想起,“保姆呢,她沒來?”
  石子連忙說:“我在這裏。”
  那曹女士目光淩厲,上下打量石子,“你是保姆?既然是工人,為什麽不穿製服?”
  說的是英語,人人聽得懂,石子愣住,漲紅麵孔,到這個時候才明白馬利一早把製服取出熨好的原因。
  一上來便受了教訓,胸口更加悶鬱,石子一聲不吭,幫手拎起行李往外走。
  那曾女士頭也不抬,“速速把車開過來,我們在這裏等。”
  石子連忙奔過停車場去取車子。
  孩子們嘰嘰呱呱圍住媽媽說個不休,根本無暇理會其它的事。
  石子到此際才明白什麽叫作盛氣淩人。
  她長長歎息一聲,忽然發覺臉上冰冷似爬著條西瓜蟲,一摸,卻是眼淚,不禁訕笑自己無用:石子石子,發半度燒,被閑人說兩句,就眼淚鼻涕的了?太軟弱啦。
  連忙把車子開過去。
  她先幫馬利把幾大箱衣物抬上車。
  未料到曹女士怒不可抑,“保姆,弟弟頭發剃成這樣,是你的意思?”
  “不——”石子轉過頭去,隻看到利劍似目光。
  “幸虧放暑假,不然刺成光頭,怎麽去上學?”
  石子看著自在,盼這孩子幫她說出真話,可是自在很明顯怕他母親,在一旁盡搔頭。
  石子忽然笑了,這便是人性。
  正在尷尬關口,有一個聲音見義勇為:“太太,事情是這樣的,自在有同學患癌接受電療後脫發,自在與其他男生便剃頭支持。”是老好馬利。
  曹女士厲聲道:“無聊!”
  石子不再言語,將車駛回何宅。
  到了山上,石子又幫馬利提箱子。
  馬利說:“不用了,由我來,你去休息吧。”
  石子眼前金星亂冒,喘息著進房,挨床坐下,隻覺像要倒地不起。
  可是那曹女士追著下樓來,“保姆,你生病?是什麽病?別傳染給孩子們才好,喂,你快回自己家去病!”
  石子撐著抬起頭來,她一定要看清楚這位太太。
  隻見曹女士長著一張圓臉,眼睛炯炯有神,高鼻子,相貌堪稱秀麗,不知怎地,性情卻如此刻薄。
  當下石子輕輕說:“我馬上叫朋友來接我走好了。”
  曹女士滿意了,別轉頭蹬蹬蹬走上樓去。
  馬利過來默默握住石子的手。
  “沒關係,我會沒事的。”
  石子想一想,打了一通電話給麥誌明。
  小麥說:“我十五分鍾到。”
  石子坐在門口石階等他。
  半晌,自在出來了,“對不起石子。”他低著頭。
  “沒問題。”
  “我——”那孩子有點羞慚。
  石子打斷他,“我明白。”
  無親無故,犯不著動氣。
  麥誌明的小吉普車趕到,他跳下車把她扶上車,一言不發把車駛到醫生處。
  診了症,取了藥,再把石子送到公寓中。
  “你好好養病,我不怕傳染。”
  石子忽然擁抱小麥,忍不住又落下淚來,仗義每多屠狗輩,這話真不錯。
  麥誌明黑實的臉上洋溢著一層晶光,“你且睡一覺。”
  石子昏昏睡去。
  麥誌明在一角看著她呼吸均勻,放下了心。
  他到附近超級市場買了佐料回來煮了一鍋粥,兩個多小時過去,石子仍然未醒,他有工作要趕,隻得留下張字條外出。
  石子這一覺直睡到黃昏。
  醒來之際,根本不知身在何處。
  耳畔像是聽到弄堂小販叫賣藍花豆腐幹之聲,肚子有點餓。
  她撐著起床,記憶漸漸聚集,嗬,她叫東家的前妻羞辱一頓趕了出來。
  不知倒了什麽楣。
  看了字條,吃了粥,心想這番不知拿什麽來報答麥誌明。
  她撥電話到福臨門告假。
  區姑娘說:“小麥已經關照過了。”
  “夠人手嗎?”
  “你放心,你若嫁人做少奶奶去了我們也不會關門。”區姑娘咕咕笑。
  石子心想,世上好人比壞人多。
  “閑氣別放心上,那種人自會有報應,東家不打打西家,一份工耳。”
  “是,區姑娘。”
  “人有三衰六旺,虎落平陽遭犬欺,龍擱淺水遭蝦戲。”
  “謝謝你區姑娘。”
  “好好休息。”
  石子從來沒有看過晚間電視節目,真沒想到豐盛若此,美加總共三十多個電視台,中英法文都有,可是她精神不振,一歪頭,又睡著了。
  充足的睡眠可以治好大部分疾病,信焉。
  麥誌明回來,看見電視機正在絮絮細語,石子坐床上,手中捏著隻蘋果,睡著了。
  可憐,不知累成什麽樣子。
  這個女孩子,終有一天會飛出去,趁今日,能夠照顧她,就盡一點心意,麥誌明已經十分滿足。
  真正喜歡一個人的時候,就會像小麥對石子那樣。
  他可沒有自卑,他在異性堆中不知多吃香,他是藍領中佼佼者,收入甚豐,長相也不壞,在洋妞眼中,他那張扁麵孔甚為趣致可愛,可是,他立心要挑一個好妻子。
  看來看去還是傳統華人女性可靠,為了家為了孩子,她們願意吃苦,不比洋女,一生氣動輒帶著子女一起失蹤。
  小麥在另一間房裏睡了。
  第二天他起來,看到石子醒了,正在吃那隻蘋果。
  她頭發毛毛,笑容軟弱,卻仍然像朵花。
  “好點了吧?”
  “根本就沒有什麽事,打擾麻煩你了。”
  “還回去何家嗎?”
  石子搖搖頭,“都給東家趕出來啦。”
  “咄,那女人又不是發薪人。”
  “他們都是一夥的。”
  這時,忽然聽到門鈴聲。
  石子十分警惕,“你的朋友?”
  “不怕,我去擋駕。”
  半晌,小麥探頭進房門,“是來看你的,石子。”
  石子訝異,誰,誰會知道她在這裏。
  房門推開,“石子,是我。”
  石子自床上下來,“自在,是你,你怎麽來了?”
  可不就是何自在。
  那孩子囁嚅說:“我來看你。”
  “你怎麽找到這裏來?”
  “我先乘計程車到福臨門,問到你在這裏,又乘車來。”
  “這麽早,福臨門有人?”
  “有,正在等運肉車。”
  “自在,你找我幹什麽?”
  “石子,我對不起你,我累你挨罵,我應該勇敢地站起來把話說清楚。”
  石子反而安慰他:“這種勇氣不是人人有,許多成年人一生不願承擔錯誤,總是找別人來做擋箭牌。”
  “可是,石子,你對我很好。”
  “自在,我很高興看到你,不過,家裏知道你出來了嗎?”
  “他們都在床上。”
  “我想,你還是叫他們來接你回去吧。”
  “反正出來了,石子,請你陪我看電影逛遊樂場。”
  “自在,我不認為可以。”
  麥誌明取過外套,“我送他回去。”
  自在頹然,“我不要回家。”
  “為什麽?你有一個最豪華舒適的家。”
  “爸爸昨夜趕回來,與媽媽吵了通宵,我們三個害怕得不得了。”
  石子一怔,怪不得航空公司的生意那麽好,這班人似乎每隔十日八日便來回一次,單為著吵架也值得。
  “吵累了,睡一會兒,醒了一定再吵,吵死人。”
  小麥與石子聽了隻會駭笑。
  “自在,你還是要回家的。”
  “你病好了就回來。”
  石子看著他,“不,我辭工了。”
  何自在一聽,像是最後的一點點把握也沒了,失聲痛哭起來。
  石子把他摟在懷中,內心惻然。
  對一個孩子來說,這也已是十分大的磨難。
  石子取起電話,撥到何家。
  來聽電話的正是何四柱。
  “石子?昨天的事我可以解釋——”
  他還沒發覺自在已經不在屋子裏。
  “孩子們都好嗎?”石子語氣十分諷刺。
  “好,還好,都想你回來。”
  這時,石子忽然聽得一邊傳來寫意的聲音:“自在不在屋裏,自在不見了!”
  “什麽?”何四往大驚,“是否你母親把他拐走了?”
  石子對這家人的狀況啼笑皆非,“何先生,自在在我身邊。”
  自在取過聽筒,“爸爸,”怯怯地,“我出來了。”
  何四柱醒覺,“我馬上來接你,你在何處?”
  麥誌明一直搖頭,這時在一旁說出地址。
  “石子,你替我守住自在,我馬上來。”
  鬧劇,完全是一場鬧劇。
  掛上電話,石子帶著自在到公寓樓下散心,陪他說話。
  “看,海鷗、浮木、沙灘,多美。”
  “石子,那是你的愛人嗎?”
  “我的朋友。”
  “他對你很好。”
  “正確,若沒他收留我,我恐怕會病倒街頭。”
  “你為什麽沒有家?”
  “問得好,”石子仰天長歎,“我窮,置一個家需要許多錢。”
  “你爸媽沒有給你一個家嗎?”
  “他們的家在中國上海。”
  “叫他們搬過來。”
  “他們也窮,搬不起。”
  自在怪害怕,“聽起來窮真是不好。”
  石子笑了,摟著自在不語。
  一轉頭,何四柱帶著兩個女兒已站在他們身後。
  寫意與悠然有點靦腆,“石子,幾時回來?”
  石子並不怪她們,母親與保姆之間,當然選擇母親。
  石子看著何四柱,“我不做了。”
  何四柱低頭無語,過一會兒說:“有人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不,何先生,是我精神吃不消。”
  麥誌明過來說:“對麵馬路有間咖啡店吃歐陸式早餐實在不錯,我要去開工了。”
  石子投去感激一眼。
  他們一行五人前去吃早餐,大人與孩子分開兩桌坐。
  何四柱說:“馬利把一切都告訴我了,她過兩個月到合同一滿也不做了。”
  石子到這個時候才說:“無論如何,罵人是不對的,下人也是人,人家隻不過窮一點,也一般有自尊心,怎麽見得活該挨罵呢?”
  語氣十分困惑,像總是不明白為什麽一些人一定要騎在人家頭上似的。
  何四柱不出聲。
  “到薦人館去尋新保姆好了。”
  “是,也隻可以這樣。”
  石子見他不堅持要她回去,倒是鬆一口氣,不過,他為何要堅持,她隻不過是一個工人,哪個工人不一樣。
  “你總得收拾行李吧?”
  “待何太太走了再說吧。”
  “她這上下該到舊金山了。”
  “那好,”石子點頭,“我回去取行李。”
  孩子們就是孩子們,居然吃了許多。
  回到何宅,進門,全家都呆住。
  隻見馬利哭喪著臉站在客廳中央,所有可以打爛的玻璃都碎成一千片一萬片,客廳被破壞得淋漓盡至。
  寫意頭一個哭起來奔上樓去。
  石子連忙跟上去,一看,幸虧孩子們的房間仍然完整。
  她對馬利說:“立刻打電話叫清潔公司來收拾。”
  何四柱已無言語,隻會捧著頭坐在瓦礫堆中。
  什麽地方來的怒氣與戾氣?
  不是已經要什麽有什麽了嗎,為何還不快樂,緣何還需要破壞來發泄?
  石子完全不明所以然。
  片刻馬利前來報告,“地庫收拾好了,孩子們可先到樓下休息。”
  悠然躲在一角渾身發抖,石子在這種時刻當然不能立刻走。
  清潔工人來到,一看這種情形,同何四柱說:“先生,你可有通知派出所?”
  何四柱抬起頭來,疲倦地說:“或者我應當那樣做。”
  悠然一聽,馬上哭起來。
  石子搖頭,示意不可,指指悠然,叫他凡事看孩子份上。
  清潔工人這才開始整理大廳。
  石子問馬利:“怎麽發生的?”
  馬利答:“目中無人。”
  對,眼內如果還有別人,就不會如此放肆,一定要覺得世上沒有比她更尊貴更重要的人了,才會恣意而行。
  “也不是第一次了。”馬利輕輕說。
  石子忙著安撫孩子。
  “讓我們到海灘去玩一日,這裏留給馬利看管。”
  “好主意。”何四柱點點頭。
  悠然向父親說:“你同我們一起去。”
  何四柱托著頭,“爸爸實在沒有心情,爸爸倦了,爸爸想休息。”
  悠然臉上露出失望的樣子來,孩子們一不高興,麵孔顯得小小,非常可憐,這是他們用來保護自己的特技,悠然無意之中用上。
  石子勸說:“沙灘上有地方可以躺著休息。”
  何四柱隻得點點頭。
  他撥了幾個電話,聽得出是與律師詳談適才發生的破壞事件。
  石子稍後才知道,原來他考慮向法庭申請禁止前妻再踏入他家。
  這又是為什麽呢,一切目的都是要使對方痛苦、煩惱,最好活不下去。
  石子一生從未那樣恨過一個人,想必先要非常相愛,事後才能互相憎恨,人類的感情真正可悲。
  臨出門前,何四柱看到不易居銅牌,忽然怒火中燒,搬起一塊大石砸過去把銅牌打爛。
  石子與孩子們瞪大了雙眼,隨即一聲不發低下頭。
  接著一段時間何四柱冷靜下來,不說話,手緊緊拉著孩子,心事重重。
  在公園逗留了個多小時,何四柱向子女說:“我實在有事待辦,請你們包涵。”
  孩子們隻得懂事地頷首。
  何四柱對石子苦笑,“人到了我這種情況,簡直立於必敗之地,不住要向全世界致歉,求人原諒。”
  石子不知說什麽才好。
  清潔公司的人已經完工,一位裝修師正在記錄該補回些什麽器皿,人人駕輕就熟,效率甚佳。
  馬利過來說:“一位麥先生找過你。”
  石子點點頭。
  不一會見,律師拎著公事包來了。
  寫意哭泣,“他們要打仗了。”
  自在垂頭喪氣,“這場戰爭裏,我們三個肯定是傷兵。”
  這時麥誌明的電話又來。
  石子忽然覺得此君有點不識時務,她哪裏有時間同他說話。
  才要說不聽,又想起哎呀石子這不是過橋抽板嘛,怎麽就嫌他嚕蘇了呢。
  隻得跑去說幾句。
  “是否要我來接你?”
  “何家有點事。”石子支吾。
  麥誌明很了解,“你改變主意了。”
  “不,今天,隻是,真的,唉。”
  “需要我時通知我。”
  “謝謝你阿麥。”
  麥誌明歎口氣,“沒問題,石子,再見。”
  真是個爽快的好人,知難即退,絕不糾纏。
  石子有點內疚。
  何四柱在她身後出現。
  “找到替工沒有?”
  石子搖搖頭,“還沒有。”
  “石子,請你再幫幾天忙。”
  “這份工作比預期中複雜。”
  “我可以加薪水。”
  石子仍然搖頭。
  “當作幫助朋友吧。”
  石子不語。
  “我真沒想到對方會突然跑來探訪子女,且鬧出這樣的事來,一聞訊我已即時趕至,她欲帶孩子們到美國,可幸孩子們的護照在我手中。”
  石子仍無表示,隻是唯唯諾諾。
  那天晚上,在福臨門,石子囁嚅地與區姑娘商量:“店鋪的閣樓……”
  區姑娘一愣,輕輕說:“那不是住人的地方,有老鼠蟑螂。”
  “我不怕,人世間到處有蛇蟲鼠蟻。”
  “石子,小麥那裏不好嗎?”
  “不是,但——”
  “你不愛他。”
  石子見區姑娘一言中的,如釋重負,“對。”
  區姑娘嗤一聲笑出來,“你可愛你自己?”
  輪到石子一怔,“那當然。”
  “千萬不要想住到閣樓去。”
  “我明天就會去找公寓。”
  區姑娘歎口氣,“來,趁此刻客人少,我同你出去到街上溜達看看風景。”
  福臨門往前走兩個街口,拐彎,就是溫市著名的紅燈區。
  肮髒簡陋破舊的酒店林立,天色尚未全黑,街上已經站滿黑夜天使,形跡可疑的車子不住打圈出售毒品,警車驟然駛近,引起一陣騷動……
  區姑娘看著石子說:“我常常來觀光,一分鍾後我就感謝上帝當年沒讓我墮落到這裏來。”
  石子不語。
  “一個女子單身在都會生活,無親無靠,不能不小心一點。”
  石子低下頭。
  “麥誌明是盞明燈,你很需要靠一靠他這樣的碼頭憩一憩。”區姑娘一而再、再而三地推薦。
  石子看著暮色四合的天空不語。
  “讓我們回去招呼客人吧。”
  打烊之際她撥電話找孔碧玉。
  電話一直沒人聽,大抵是出埠旅行去了。
  石子已經沒有選擇,除非願意出錢去住酒店。
  關了門她離開福臨門。
  一輛車子緩緩駛近。
  自車窗探頭出來的是何四柱。
  區姑娘見了他,也不禁在心中稱讚一聲,何君臉容雖然略見憔悴,仍看得出一表人才,小麥的呆鈍自然不能同他比。
  區姑娘借故離去。
  何四柱說:“石子我來接你。”
  “我已經辭工了。”
  “辭工也起碼要七天通知。”
  這倒是真的,這給石子一個借口轉彎。
  她終於回到何宅工人宿舍。
  馬利同她說:“我們幾個姐妹合租了一間小公寓,一房一廳,地方雖小,就是用來以防萬一沒處歇腳,石子,日後你真要有個打算。”
  石子氣餒到極點。
  那一晚睡到午夜,忽然門鈴大作,石子與馬利驚醒去應門,何四柱比她們更快,已經站在門口。
  門外站著穿製服的警務人員。
  語氣十分禮貌:“有人舉報你們這裏匿藏聘請非法勞工,我們想進來檢查。”
  石子馬上明白這是衝著她而來,心中又驚又怒。
  寫意也起來了,惺鬆地站在樓梯上麵,“什麽事?”
  何四柱十分鎮靜,“沒有事,回去睡。”
  又向石子與馬利說:“你倆去把證件取出來給警員檢查。”
  他招呼警員坐下。
  馬利咕噥著找出一切文件交予警員。
  警員仔細查閱及登記號碼。
  輪到石子,不知怎地,她的手一直顫抖,不是因為害怕,是因為生氣,這番不知什麽人要捉弄於她,雖雲真金不怕洪爐火,但半夜三更被警方當賊查辦到底不是好滋味,又殃及無辜,吵醒全屋,石子更加無地自容。
  警方人員公事公辦,見兩名傭工均規規矩矩持永久居民文件與醫藥保險,便知道是遭人誣告。
  他們鄭重道歉,“打擾了,我們純是辦公。”
  何四柱十分沉得住氣,“我們明白。”
  一直送到門口,一絲沒有表示不滿,隻若息事寧人。
  這時,悠然也起來了,“爸,什麽事?”
  石子回到工人房,臉頰上的肉簌簌發抖。
  幸虧她一切身分都是合法的,可是窮人為人欺,她心中有數,這告密者八成是曹女士。
  不知怎地,她第一眼看見石子就不喜歡到極點。
  曹女士有眼線,她知道石子又回到何宅,故此一定要鏟除她。
  她又何必賴在這間屋子裏。
  連馬利都知道人要有個打算。
  第二天一早她便攤開報紙看招租廣告,租金普遍上漲不少,無奈隻得忍痛拿出節蓄來應付。
  隻聽得何四柱問孩子:“有無接過母親電話?”
  悠然低下了頭。
  何四柱問女兒:“你同她說什麽?”
  “媽媽問我石子有否回來?”
  何四柱恍然大悟。
  石子放下心頭大石,她真怕告密人會是麥誌明,萬一是他,她對人性再也不抱任何希望。
  她心平氣和地對何四柱說:“何先生,我已決定搬離此地,每日照常前來上工,直至你找到別的人選。”
  何四柱頷首,“我另外貼補你租金。”
  石子邀請小麥陪她去找地方住。
  “總得有個自己的窩。”
  小麥不出聲。
  “你不讚成吧?”
  麥誌明微笑,“我總得支持你。”
  “我會把公寓分租一半給人幫補一下。”
  “多此一舉。”
  石子斜眼看著他,“非得與你同居就不算合情合理了。”
  小麥刷一聲漲紅麵孔,“我從來沒有那樣非分之想,我不是那樣的人。”
  石子笑著握住他手搖兩搖,“你看你,汗都冒出來了。”
  “我不是那樣的人。”他堅持著。
  或許應該補充一句,對你石子是認真及尊重的,對別的女性,麥誌明一向也不敢造次,請客容易送客難,洋女一進門,也許就不願走了,此地法律,同居三年,也等於結婚,分手時財產一半自動到女方手上,有了孩子,更任由母方主宰。
  這些年來,麥誌明相當潔身自愛。
  漸漸他渴望有後裔,胖胖笨笨的孩子,不必長得很漂亮,是自己骨肉,耐心地抱著他,一口一口喂食物,漸漸會講話了:爸爸、媽媽、寶寶……那樣,即使三更半夜被人喚出去修冷暖氣都值得。
  因此希望成家。
  要是石子肯答應,明年大學畢業,後年就可以從事嬰兒製造業。
  麥誌明就是不想想,換了他是石子,千辛萬苦讀到畢業,做過一千零一種散工,一塊錢一塊錢那樣計較著省下學費,會不會一出身就孵在家中養孩子。
  起碼,起碼要待十年八年之後吧。
  時間的配合即是緣分,他們二人之間還差一點點。
  “告訴我石子,你理想生活如何?”
  石子嗬嗬笑,不肯說。
  “為何不講?”
  “怕你笑我癡心妄想。”
  “我怎麽會譏笑你?”
  “好,你聽著,我也希望擁有你那樣交通方便的公寓,把母親接出來團聚,找一份有前途正規工作,在此定居。”
  小麥一怔,“這不是奢望呀。”
  石子黯然,“嘿!你以為那麽容易?”她想到了孔碧玉。
  “有誌者事竟成。”
  石子用手撐著頭,“家母身體不大好,十分盼望出國走一走,我卻不濟事,目前沒有能力照顧她。”
  小麥無奈,“你又不願讓我幫你。”
  石子不語。
  晚上,何四柱給她一個地址一管鎖匙,“這是間一房公寓,你去看看。”
  石子心中有數,她為他挨了罵受了羞辱,他過意不去,有心幫她一把。
  地段甚為高尚,租金約在千元以上,“我租不起。”
  何四柱歎口氣:“你總不能做毒販及脫衣舞娘鄰舍,放心,這是我名下物業,租六百五十元好了。”
  “這不好。”石子囁嚅。
  “我從不親自管理租務,考士比營業公司會得同你聯絡,即使你不再任何家保姆,仍歡迎你租賃該公寓居住,石子,四海之內,皆兄弟也,照顧同胞,也是應該的。”
  石子忽爾笑了。
  是因為運氣吧,所以連連得到貴人相助。
  “我在短期內無法固定在一個地方辦事,仍需來回奔波。”
  第二天,石子看著搬運工人把前何太太的衣物裝箱打包,據說是要把衣物搬到貨倉去。
  孩子們興致卻很高,小悠然披著一件翠綠色緞子大衣滿屋走。
  自在把一件貓皮大衣當大灰熊,扯緊著在地上打滾廝殺,用牛油刀刺殺,你別說,在一個距離看,還挺像是活著的毛茸茸一隻巨獸,兩隻揮舞的袖子就是熊爪。
  三個工人花了整個上午操作。
  石子心想,即使有朝一日她發了財,她也不會買那麽多衣服穿,千餘件,穿三年不重複也穿不完,這是幹什麽呢,浪費。
  寫意在一旁說:“太多桃紅色了,我比較喜歡極淡的貝殼色。”不自覺地批評起母親來。
  三個孩子都似乎沒有太大的哀傷。
  反而是石子看著,像是做了人世間悲歡離合的證人。
  整整收拾了六十幾隻大紙箱子。
  一輛大貨車來載走了。
  馬利悄悄說:“他的律師會通知她的律師去取件。”
  孩子們興高采烈談論著坐郵輪遊阿拉斯加。
  何四柱說:“石子你也去吧。”
  “嗬不,我還要到福臨門上班。”
  “告一星期假好了,我一人難以照顧四口。”
  “請馬利去。”
  “馬利去年去過,說悶極了,情願看家。”
  石子駭笑。
  “我可以補加班費用給你。”
  “不不不。”石子覺得再收額外費用好似勒索了。
  門外有工匠來把銅牌除去,隻餘街名號數。
  不易居不再是不易居了。
  傍晚去上班之前,石子到那公寓去看了一下,見室內已有簡單家具,隔壁人家正在裝修,也是華人,那妙齡女子朝石子笑笑,“貴姓?”看外型可能有高貴職業,石子的社會地位一下子提升了。
  寒暄數句,人家還過來看看,稱讚她那單位有半邊海景,水準真的與以前鄰居完全不同。
  石子仍想把房間一半租出去,她決定刊登招租廣告。
  芳鄰問她:“你做哪一行?”
  她笑笑答:“飲食業,你呢?”
  “我在國泰航空任侍應生。”
  她一走石子連忙把新地址通知家人。
  晚上在福臨門收到一封上海來信。
  是孔家伯母寫來的,語氣十分逼切:“石小姐,小女碧玉已有七十餘天沒有音訊,可否托你交待一聲,家人甚為掛念……”
  石子立刻跑進廚房打電話。
  這次電話響了十來下有人來聽了。
  “碧玉,”石子放下心來,“你媽記念你,叫我——”
  碧玉一聲討厭,“她要錢罷了,怎麽會去煩不相幹的人,你別去理她。”
  石子愣了一會兒,“碧玉——”
  “以後再有上海的信來,照地址退回去。”
  “碧玉,我想與你說幾句話。”
  “我不方便談話。”
  石子生氣,“我不相信一個人會連說話的自由也無。”
  碧玉比她更不耐煩,“我不是要你相信。”
  石子一呆,才醒悟到碧玉已經不想與她說話。
  這時孔碧玉已掛上電話。
  她已經完全走了另外一條路,與舊友已完話可說,石子卻還不知道,猶自不識趣地癡纏不已,笨,真笨,石子好似挨了一記耳光。
  她放下電話,低著頭。
  區姑娘進來看見,光火地說:“在幹嗎?外頭客人要茶沒茶,要水沒水!”
  石子連忙趕出去。
  收工時拿一張白紙擦擦臉,抹下一層油膩,想起碧玉,淚盈於睫。
  區姑娘看見詫異,“說你幾句,就掉眼淚,你還出來混?”
  “不不,”不但不敢落淚,還得解釋,“我是為我的朋友碧玉。”
  “孔碧玉小姐?人家早已飛黃騰達,何分你操心。”
  石子黯然。
  “女別三日,刮目相看,你同她,都抖起來啦。”
  “我?”石子愕然。
  區姑娘氣定神閑,“是呀,你初來上工時乘公路車住地庫,現在住市中心簇新公寓兼開小汽車,出門遇貴人了,還那麽謙虛?”
  石子一想,果然,她是丈八的燈台,照得見別人,照不見自己,頓時漲紅了臉。
  “何必為她難過?她也是走走走,眼看沒有路了,不得不爬上這條梯子,我若不是過來人,也不會這麽了解你們,還有,我事事揭穿你,說不定下個月你就不再來上工了,孔碧玉自然也就疏遠咄咄相逼的你。”
  石子的頭越垂越低,耳朵燒得透明。
  她真是進退兩難,都會裏的年輕漂亮女性,到處都有陷阱等著,不投靠他,就是投靠他,要不,就幹脆睡到露宿者之家去。
  也許,不識抬舉才叫自甘墮落,連家人都不會原諒她。
  區姑娘說得對,眼前已經沒路,隻有兩條梯子,不是爬到何家,就是爬上麥家。
  她選何家也很合理,何四柱是個老練有經驗的人,他知道他在做什麽,他非必要不會傷害人,也不會輕易受傷害,這樣最好不過。
  至於麥誌明,他的要求太繁複了,動輒想結婚的男人至難應付,那是要女人終身付出,多大的代價。
  最慘的是迄今他們還以為肯結婚是有表示真情意。
  那夜石子完全不能入睡。
  反正五六點鍾天色已亮,她到街頭散步。
  市中心橫街總有流鶯足跡,石子覺得她們像流螢更多,太陽一出來,翅膀漸漸腐化死亡,沒入草塚。
  夏季白天,這個城市真叫人喜愛,那樣高的藍天,白雲團團似英國畫家康斯脫堡筆下的風景,海港裏停泊大大小小船隻,到處都是樹木花草,街道整齊清潔,連燈柱上都吊著一籃籃的紫蘿蘭……
  到了晚間,可不是那回事。
  石子買了菜帶上何家,免馬利再走一趟。
  馬利心存感激,“那時到了唐人街,都不知買什麽好。”
  “孩子們可睡得穩?”
  “還可以啦,他們也已習慣這種生活方式。”
  石子記得她的父母也吵,不過是為著柴米油鹽,他們是為意氣。
  一間屋子那麽大,是真的有實際工夫要做。
  孩子們的衣物丟得亂七八糟,球鞋髒了要洗,家具上灰塵需要抹拭。
  馬利說:“其實他們自己也可以做得來。”
  石子想了想答:“那我們又到何處去支薪呢?”
  馬利恍然大悟,“嗬,我應該一早就學你那樣想,我不該不忿這幾個孩子事事要人服侍。”
  兩人均笑了。
  九時正有人來應征保姆工作。
  石子想法已完全改變,一見來人平頭整麵,衣著幹淨,年紀也適合,便決定錄取。
  “你且等一等,我叫東家來見一見你。”
  馬利問:“她會英語嗎?”
  “不十分流利,隻有更好,少說話,無是非。”
  “手腳可幹淨?”
  “有保人,你放心。”
  石子上樓去請何四柱。
  心急,一敲門就推進去。
  門推開一條縫,突覺造次,已經來不及,隻聽見裏邊有女聲問:“誰?”
  石子鼻端聞到一陣香氛。
  隻聽得何四柱說:“進來,”又對女伴講:“是保姆。”
  石子發呆。
  何四柱問:“什麽事?”
  石子站在門外不得不答:“新保姆來見工,你請看合不合適。”
  何四柱答:“好,我十分鍾下來。”
  石子臉紅耳赤的下樓去。
  走進廚房,發覺馬利看著她在笑。
  “我不知何先生有客人。”
  馬利悄悄說:“昨晚沒有走。”
  石子隨即坦然:“漂不漂亮?”
  “還不錯。”
  石子也笑了,不不不,她沒有非分之想。
  這時何四柱也下來了,揚聲問:“新保姆在何處?”
  石子答:“小會客室。”
  女客可能仍在梳妝。
  馬利做了早點拿到樓上去。
  孩子們逐一起床,石子絕口不提女賓之事。
  何四柱出來,同石子說:“人不夠活絡,不過倒還殷實。”
  “保姆至要緊喜歡孩子,有光學識無所謂。”
  “沒有更好的人了嗎?”
  “差不多是這種程度。”
  “叫孩子們去看看可合眼緣。”
  何四柱忽然抬頭,石子朝他目光看去,發覺客人已經站在樓梯上端。
  身型高大,皮膚白皙,是名華裔女性,五官最突出是一雙明亮的眼睛。
  石子不好細看,感覺上這位小姐與前頭何太太是同一類型。
  那位小姐款款下樓來,很大方曼妙地說:“是保姆嗎?”
  何四柱連忙介紹:“這位是曾若翰小姐。”
  下人其實毋需知道太太小姐們叫什麽名字,反正永遠不會直接稱呼。
  石子笑著招呼過後便領孩子去見新保姆。
  那中年婦女歡天喜地回去等候好消息。
  石子上樓去為孩子整理房間換床鋪被褥。
  正把幹淨床罩揚開,角落不經意打到一個人。
  “嗬——”兩個人同時叫出來。
  石子沒聲價道歉,當然不是她的錯,但誰對誰錯根本不是關鍵。
  那曾小姐手上拿著咖啡杯站在門角搭訕:“三個孩子工夫也很多吧?”
  “還可以。”石子一直微笑。
  “為什麽做得好好又不做呢?”
  “我另有打算。”
  看得出曾小姐想打聽什麽,又不好出口,石子仍然微笑,進得門來,即時做三個孩子的母親,也不容易,大小姐過幾年好出嫁了,眼看還得當人家的丈母娘,小悠然有點多愁善感,自在正值尷尬年齡……坐得上這個位子也不值得太高興,何必患得患失。
  石子把洗淨的鞋帶穿回鞋子上。
  曾小姐在旁嘖嘖稱奇,“要這樣細心侍候呀。”
  石子隻是笑。
  不然那樣大的孩子何需保姆,他們已經可以做小弟小妹的小保姆。
  何四柱上來問女友:“你要不要出去逛街喝茶?我有事找律師,順便載你出去。”
  “不,我留在家裏陪孩子。”
  何四柱匆匆離去。
  曾小姐在他身後甜咪咪的說:“這人一天到晚不知道忙些什麽。”
  石子唯唯諾諾,不想再添麻煩。
  她檢查過兩個女孩的校服,全是打密格子的、熨起來非同小可,試穿過,嫌短,幸虧校服裏都縫著服裝店的地址電話,可以即時撥電話去訂新的。
  那曾小姐十分用心學習。
  孩子們不大與她說話,有牢騷均朝石子發泄。
  “我的午餐盒子開關摔壞了,真可惜,是祖母由東京帶回來的。”這是悠然。
  “還是不準穿絲襪,這麽大了真的不想再穿小白襪。”這是寫意。
  自在另有一套,“我討厭數理化,我憎恨所有科目。”
  曾小姐說:“保姆,我覺得你很成功。”
  悠然到花園兜一個圈子忽然發風疹塊,癢得痛哭,石子連忙找到成藥內服外敷。
  寫意在電話裏與男朋友鬧別扭吵個不休。
  自在做模型飛機用錯膠水,食指與拇指粘在一起扯不開。
  馬利在一邊說:“石子你來看看這條魚是否蒸過了頭?”
  曾小姐在一邊看著這個家的繁忙勁也有點吃驚。
  午飯整整齊齊三餐一湯端出來。
  “曾小姐請用飯。”
  曾若翰並沒有叫保姆同台坐下,石子與馬利在廚房吃三文治,石子邊吃邊看報紙。
  她讀的是一篇特寫:“受虐少數族裔婦女,猶如沒有翅膀小鳥……”報告訪問了百多名受虐婦女,十多名屬於華裔。
  言語不通,學識有限,遇到虐待,亦不知向誰求助,更不明個人權利。
  多數做一些低收入工作,例如侍應、幫傭、雜工……在工作地點亦會受到歧視。
  石子歎口氣。
  這時候,自在跑進來說:“曾姐姐說要添飯。”
  馬利假裝沒聽見。
  石子無所謂,裝了一碗白飯恭恭敬敬拿出去。
  “謝謝保姆。”
  石子唯唯諾諾退下。
  馬利說:“石子,有許多地方我真佩服你。”
  石子笑笑。
  “這種女生不過來一兩次就宣告失蹤,何必與她打交道。”
  “我又不打算長做,無所謂。”
  下午那曾若翰要帶著孩子們去看電影,石子忽然一改軟弱,“曾小姐,我想你最好問過何先生。”
  “不用吧?”斜眼看著石子。
  “這是我的責任,我是保姆,我不能把孩子交給別人。”
  “你簡直雞毛當令箭。”
  石子笑笑,“保姆都是緊張大師。”
  “孩子們卻想看電影。”
  “那你隻好連我都請在內。”
  那曾小姐把頭一仰,不屑與石子計較,“你替我叫一部計程車,我要下山去。”
  石子說:“遵命。”
  曾小姐又吩咐馬利:“何先生回來叫他打電話給我。”
  馬利一邊開門一邊沒聲價說是,趁她一走大力嘭地一聲關上門。
  孩子們聞聲張望,“走了?”
  大家都很寬慰:“走了。”
  各人又忙各人的事去。
  石子不禁猜度起曾小姐的身分來,是本地土生?不大像,少一種爽朗坦誠的味道,內地來?打扮太時道了一點,香港人?像了,大抵是一門廣告公司或公共關係公司的高級職員,忽然想在最快的時間內獲得一本護照與一個家,故看中了何四柱。
  這種想法也沒有什麽不對,可是曾若翰不但沒有把握機會去迎合新環境,還想支使新地頭裏諸色人等,如此意氣用事.就很失敗了。
  石子直接認為曾女士不會成為新任何太太。
  那一天石子下班之際何四柱還沒有回來。
  她回公寓換衣服時聽到電話。
  “可是有房間出租予來自上海女青年?”
  廣告生效了,“是,半邊房間,租金三百。”
  “可否便宜些?”
  “地段很方便,你上來看看再講價錢。”
  “什麽時候方便?”
  “能不能現在就來?稍後我要去打工。”
  “十分鍾到。”
  石子坐在床沿,想起當年碧玉與她共租一間地庫的情況,悶悶不樂。
  那女子準時到,在樓下按對講機,隨即乘電梯上來,到了樓上,石子看到一個標致女郎,非常斯文有禮,她倆互相通報姓名,她叫李蓉,二十一歲,學生身分。
  石子看過她的證件,“一年後你就得離境。”
  李蓉可不慌不忙,“說是這樣說。”
  石子不語,問起上海近貌,李蓉坦白地笑道:“我離開上海有三年了,同你一樣,許久沒回去。”
  石子愕然,“你在什麽地方?”
  “先到日本,後到澳大利亞與新西蘭,因沒到過北美,所以到加拿大看看,聽講溫哥華此刻遍地黃金,是不是?”征詢起石子的意見來。
  石子笑:“你自己看好了。”
  “你打幾份工?”
  石子看著她,心念一動,“你對餐館工作沒興趣吧?”
  “這不是有無興趣問題,江湖救急,也隻得做,你說是不是?”
  石子點頭,“因可以當晚班,適合學生。”
  “酒吧間收入如何?”
  能這樣問,可見也是個老江湖了。
  “酒吧品流複雜,光是賣酒的地方薪水也很普通。”
  李蓉點點頭。
  “學生不準打工。”
  石子與李蓉都笑了,“除非學生都不用吃飯。”
  當下李蓉也沒有再還價,就付了按金房租。
  她付現鈔,鈔票一張一張折疊得很整齊,由此可知很重視金錢。
  石子說:“我在家的時間極少,不過,還是希望你遵守共租規則,條款都貼在冰箱上。”
  “我懂得。”
  “幾時搬來。”
  “我有一隻箱子,就在門外。”
  石子低頭微笑,忽然說:“李蓉,幾時我們搬起家來,也有百來箱衣物才叫威風。”
  李蓉詫異,“那不是難以達到的願望。”
  石子喜歡李蓉,她充滿信心。
  “我要去上班了。”
  “家交給我好了。”
  兩個女孩子緊緊握手。
  李蓉的脾氣有點像從前的碧玉,豁達得天掉下來當被蓋。
  回到福臨門,隻聽到店裏夥計議論紛紛惶惶然。
  石子一向不愛多事,可是這次看見眾人麵色大變,隻當又是移民局來查非法勞工,因問:“什麽事?”
  區姑娘氣急敗壞,“石子,你來得正好,你英語流利,你去警局看看老陳是怎麽回事。”
  “老陳怎麽了?”
  車禍?急症?
  “老陳在東區的住宅內被搜出手槍,他涉嫌被捕。”
  石子張大了嘴,大師傅非法藏械?不可能!
  “住宅內還藏有贓物,警方共拘捕三名男子,其中一名是白人,兩名亞裔,其中一名隻有十多歲。”
  電光石火間石子想起:“大師傅住宅地庫一向出租,莫非是殃及無辜?”
  “我也是這麽想,警方下午來過問話,他們說正申請搜查令要搜福臨門,我驚得忘記向他們提供消息,石子,你幫幫大師傅。”
  “我馬上去打電話。”
  “今天店鋪恐怕要休息。”區姑娘好不懊惱。
  石子的鬥誌來了,“不用,我們這幾個人好歹張羅今晚的飯菜,又不是周末,不會太忙。”
  夥計們七嘴八舌,“是,老板娘,我們支持你。”
  石子撥電話到警署,那邊一位湯遜沙展說:“石女士,你是否可以過來一次?”
  石子說:“我在一小時後到。”
  她連忙找麥誌明,住宅電話無人聽,手提電話不通。
  石子隻得找何四柱。
  何四柱一聽,半晌不出聲,可以想象緊皺眉頭,稍後說:“石子,你可否置身度外?”
  “何先生,我並無打算舍身相救,我隻想幫同事一個忙。”
  “那我介紹一個律師給你。”
  “好極了。”
  “你在福臨門等我消息。”
  十五分鍾後,何四柱告訴石子:“歐陽律師會到派出所與你會合。”
  石子也有點心怯,她一向怕派出所怕警察怕事,隻因寄人籬下,尚未領有正式身分證,怕一旦有什麽是非,被取消居留資格。
  這幾年來她事事忍聲吞氣,也是因為害怕。
  人生地不熟,這一絲恐懼已經深深種在她心中。
  可是這一次她不得不挺身而出。
  到了派出所,一進門便看見麥誌明垂頭喪氣坐長凳上,身邊有一女子在六神無主地哭泣。
  這想必是他的姐姐,即大師傅的妻子,真可憐。
  石子過去輕輕說:“阿麥。”
  麥誌明抬起頭看見石子,像是即時打了支強心針,臉上現出一絲光彩。
  石子說:“我都知道了。”
  麥誌明說:“我們在托人找律師。”
  石子看到一穿深色西裝的年輕人走進來,“律師到了,別擔心,我們並未做虧心事。”
  石子上前與歐陽律師寒暄。
  “我叫歐陽乃忠,這位是當事人?請讓我了解事實。”
  陳太太連忙嗚咽著把事情經過說一遍。
  律師站起來,“我與警官去談保釋事。”
  警察已出來,“誰代表陳大文?”
  他們連忙圍上去。
  警察宣布:“兩名租客已供出事件與陳大文君無關,不過警方仍需搜查現場,即陳氏寓所。”
  “那陳氏情況如何?”
  “陳氏可自行返家。”
  眾人鬆口氣,陳太太反而大哭起來。
  歐陽律師與警察在一旁交換意見,半晌,他們看到老陳走出來。
  石子呆住了,隻見他頭麵腫如豬頭,身上血跡斑斑,腳步踉蹌。
  她忽然忍無可忍,厲聲問警察:“你們毆打他?”
  警察被石子的尖銳斥責懾住,“女士,曾經有過不必要的掙紮……”
  “你打傷他!”
  “女士,現場有槍、有賊贓,我們不得不緊張一點。”
  “警察打傷市民!”
  老陳拉住石子,“我們走吧。”
  歐陽律師這時連忙過來把石子與警察格開。
  石子咆吼:“我受氣已受到眼核,我要你道歉,我們會要求賠償。”
  麥誌明在石子耳邊說:“阿陳想先去看醫生。”
  石子落下淚來,“我們應該據理力爭。”
  麥誌明說:“稍後再說吧。”
  那邊老陳擁抱著妻子恍如隔世,已不打算計較細節,他頭也不回地由妻子扶著蹣跚走出衙門,並且希望至死也不要再進來。
  歐陽律師說:“我們先去驗傷。”
  一行人離開派出所,風一吹,石子冷靜下來。
  “你們去吧,我要回福臨門開工。”
  麥誌明握住她的手,“謝謝你來,石子。”
  石子輕聲說:“我來有什麽用,歐陽律師才重要。”
  陳太太看仔細了石子,“你是小明的女朋友?很好,很好。”
  老陳嘴角已被打爛,說話不清楚,模糊地嗚嗚連聲。
  石子握著拳頭,“律師、我們一定要據理力爭。”
  她乘公路車回福臨門去。
  是夜頗有幾桌客人,區姑娘知道老陳己經放出來,十分寬慰,不介意親自掌廚。
  “喂,他那地庫是否合法出租?”
  “絕對合法,老陳為人穩紮穩打。”
  “如何發覺租客藏械?”
  “說來好笑,一名行人走過該址,看見有人在屋地庫內展示手槍,於是立刻報警,警力出動緊急部隊到場將住宅包圍,警方勸喻屋內諸人自動投降走出屋外。”
  “要命!當時拉上窗簾不是什麽事都沒有?”
  石子不出聲。
  區姑娘說:“是福不是禍,早些把這幹不法之徒拘捕,免得有更大意外。”
  “老陳也是,房子出租時小心點嘛。”
  石子心一動,她也有房客。
  這時區姑娘說:“石子,電話找你。”
  對方是何四柱,“沒事了吧,歐陽已向我匯報。”
  “謝謝你援手。”
  “四海之內,皆兄弟也。”
  石子笑了。
  “我就在你門口。”
  石子又一個意外,她掛上電話走出去,何四柱果然坐在車子裏,他問她:“下班沒有?”
  “還沒有。”
  “石子,你這個人,真正難得。”
  石子嘿一聲自嘲地低下頭。
  “明早見。”
  石子朝他擺擺手,他把車開走了。
  剛欲回到崗位上去,冷不防背後傳來一句話:“那是你東家嗎?”
  是麥誌明,語氣有點酸溜溜。
  石子連忙問:“老陳怎麽樣?”
  “全是皮外傷,不礙事,他不欲追究了,自認晦氣算數。”
  石子頷首:“這是華人千年老習慣。”
  “退一步海闊天空。”
  石子歎口氣,“忍耐是最佳美德。”
  “忘記整件事,可以繼續生活,同警方打官司,何等勞心勞力,他是除笨有精。”
  石子不語。
  “大勇若怯,算了。”
  “他受了極大驚嚇。”
  “是,歐陽律師說,單是這點,便可要求賠償。”
  石子揚起一角眉毛,“不是歐陽忠告你們息事寧人?”
  “不,歐陽十分有正義感,他說今日華人懂得英語,明白國家律法,應該據理力爭。”
  “嗬。”石子有點欣賞這名年輕律師。
  “幹嗎在門口談個不休?”
  是老板娘出來了。
  麥誌明滿不好意思。
  區姑娘說:“阿麥你送石子回去吧,今天真是好長的一日,大家都累了,提早打烊。”
  麥誌明問石子:“你找到住所了?”
  “要不要來看看?我與一女孩夾租。”
  “我送你回家。”
  石子在途中同麥誌明說:“明年,明年或許就可以把家母接出來團聚。”
  “你們都對我好,希望我高興。”
  “不,你對大家都好才真。”
  石子掏出鎖匙開門,李蓉聞聲啟門。
  石子為他們介紹,麥誌明並沒有進去喝茶,他還要去照顧老陳。
  關上門李蓉立刻問:“是你男友?”
  “不,隻是普通朋友。”
  “有無居留權?”
  “人家是公民。”
  李蓉聳然動容,“啊。”
  石子對這種反應不知好氣還是好笑。
  李蓉正在讀一封信,“石子,這是上海最新的流行語,保證你還沒聽過。”
  “說些什麽?”
  “聽好了:上海女人分四等,第一等飄洋過海,第二等深圳珠海,第三等終於下海,第四等留在上海。”
  半晌,石子才嗤一聲笑出來,“嚼蛆。”
  “石子,你我還算是第一等上海女人呢。”
  石子差些沒噴茶。
  “我真羨慕你有兩份工作。”
  “你也不賴呀。”
  “差遠羅,此刻隻敢暗地替人家帶嬰兒,家有幼兒的母親最絕望,隻要有幫手,非法勞工絕不介意。”
  石子笑,“還算是第一等上海女人呢。”
  “人們對上海女人是一向有顧忌的。”
  石子承認這是事實,“是啥格道理呢?”
  “第一,皮膚比較白,身段比較高,人比較聰明。”
  “這些不都是優點嗎?”
  “落在不一樣的眼內有不一樣的觀感。”
  “偏見。”
  “石子,我做過許多行業,見過許多事,現在真想嫁人。”
  石子笑,“你累了,明天睡醒想法可大大不同了。”
  李蓉和衣躺在床上,“有時候做夢回到家裏——”
  石子給她接上去:“噯,弄堂裏有小朋友叫我下去玩,隔壁林家阿姐出嫁找我做儐相,還有,香港有親戚寄五百港幣來,我們好去吃麥當勞漢堡。”
  李蓉怔怔地笑。
  “你可願意做全職保姆?”
  “要看人家可願雇用我。”
  “其實不難——”
  說到一半,石子發覺她已轉身麵壁,大概是累了,也就識趣噤聲。
  李蓉像隻貓,睡著了一點聲音也無,是位理想室友。
  廚房裏收拾得幹幹淨淨,冰箱裏食物式式俱備,這一點比碧玉齊整,碧玉老是吃空了冰箱都不思填充。
  第二天一早鬧鍾響了,李蓉揉著麵孔,“嘩,石子,你敢情是鐵鑄的。”
  “人人都那麽說,我想是賤人賤命力氣更賤。”
  李蓉長長歎息。
  “來,我帶你去見工。”
  李蓉一骨碌起床梳洗。
  二人照例先到唐人街買菜。
  “一天吃那麽多?”
  “何先生在家,總得三菜一湯,孩子們正在發育,也很能吃。”
  “每個月恐怕千餘元不止吧。”
  “光是喝果汁礦泉水葡萄酒就是筆數目。”
  李蓉笑說:“有錢真好。”
  “誰說不是,我看何先生坐在書房簽支票付帳單一寫好幾個小時,上個月園丁算一千多,說是補種了若幹花卉。”
  李蓉忽然問:“他們快樂嗎?”
  “我想是快樂的,要什麽有什麽,那感覺不知多好。”
  到了山上,她們把食物扛進屋內。
  沒想到李蓉好身手,她會殺龍蝦。
  馬利想學,三個女子加上好奇的孩子,廚房內熱鬧非凡。
  忽聞咳嗽一聲,轉頭一看,是何四柱。
  李蓉掩嘴笑,“君子遠皰廚。”
  石子連忙說:“我來介紹新保姆。”
  孩子們馬上雀躍,“幾時來上工?”
  石子不禁惆悵,看到更好的了,立刻見異思遷,喜新忘舊。
  “有一件事,李蓉以學生身分入境。”
  馬利在一旁說:“若非如此,也不肯打家庭工。”
  何四柱也知道理想人選實在難找,故說:“當是親戚來幫忙好了。”
  石子大喜,“好了好了,一言為定。”
  李蓉也說:“我真幸運。”
  “我明天走,石子,你交待李蓉工夫。”
  何四柱隻有與前妻開火時才回到家來霸占地盤。
  他隨即出去了,說好回來吃中飯。
  石子忍不住問李蓉:“怎麽樣?”
  李蓉搖搖頭,“齊大非偶。”
  噫,大家想法一樣。
  “小家庭一夫一妻,夠吃算數,不必弄得那麽複雜。”
  “你說得對。”
  李蓉拍拍手掌,“孩子們,跟我上樓,我教你們收拾房間,來。”
  孩子們聽話地小鴨子似跟她上樓。
  馬利旁觀者清,“石子,你的姐妹比你聰明。”
  石子嘖嘖稱奇,“你說得好。”
  “你又比我們聰明。”
  “還不是在同一間廚房裏工作。”
  電話響了,馬利去聽,半晌回來說:“那曾小姐說有一方絲巾漏在我們這裏。”
  石子馬上笑。
  當然是故意的,老掉了牙的伎倆。
  “我告訴她何先生就快來吃午飯,她說立刻來取,”馬利笑道,“屆時,叫李蓉招呼她。”
  石子有點不忍,隨即一想,是那曾女士自投羅網,怪不得人,也就算了,她準備送孩子們到會所學打網球。
  隻見馬利在李蓉耳邊悄悄說了一會子話,李蓉留神聽,漸漸微微笑,不住頷首。
  半晌,那曾小姐來了。
  計程車還未停定,馬利一個箭步上前,同司機說:“你稍等,客人很快出來。”
  曾小姐愕然,她滿以為可以留下吃中飯。
  稍微遲疑,她問道:“何先生與孩子們呢?”
  “孩子們去了打球,何先生在外。”
  “保姆呢,我同她說話。”
  李蓉擋在石子麵前,笑嘻嘻,“張小姐找我?”
  曾苦翰一怔,“我姓曾,你是誰?”
  “我是新保姆,有什麽吩咐?”
  “我漏了條絲巾在此,你替我找一找。”
  李蓉笑容可掬,“四周圍都找過了,並不見,除非是掉在主人房,我是保姆,不管主臥室,張小姐,請你見諒。”
  石於本可出來解圍,不知怎地,正如她所說,她這些年來,受氣已受到眼核,此刻見到有人奚落這個囂張女,自覺心涼,故不作聲。
  隻聽得曾小姐說:“我自己進來看。”
  這時,李蓉忽然問馬利:“超級市場把貨物送上門來沒有?”
  馬利答:“送上來了,就堆在後門。”
  李蓉笑笑,“原來已經送上門來了。”
  那曾若翰臉上一陣青一陣紅,忽然臉皮掛不住,一轉頭,乘原來那部計程車走了。
  李蓉收斂笑容,臉上露出肅殺之氣,“什麽東西,專門欺侮下人!”
  石子說:“當心她同何某發牢騷。”
  “放心,女朋友,要多少有多少,保姆,什麽地方找。”
  馬利拍手,“真痛快。”
  石子笑,“是,原來報複這樣舒暢。”
  “石子,你太好欺侮了。”
  石子坐下來,歎口氣。
  李蓉說:“帶我去會所參觀。”
  才五分鍾車程,一路上李蓉讚不絕口,到了俱樂部,她們坐下來喝杯茶看孩子打球。
  李蓉轉過頭來說:“也難怪那曾女士想來占這個窩,一切都是現成的,一進門好享福了。”
  忽然自在與一洋童起了爭執,那洋童比自在高半個頭,伸手推他,自在一個踉蹌,石子剛欲勸架,李蓉卻已經一支箭似射出去。
  石子一心想看她如何應付,隻見李蓉一手叉腰,一手去推那洋童,一下兩下三下,並且逼那洋童道歉。
  不久那洋童的家長來了,李蓉正式向洋人抗議,隻見那洋人沒聲價致歉,即時帶了孩子離去。
  石子在一邊駭笑。
  嗬,原來可以這樣。
  比她更敬佩李蓉的有何自在,他用崇敬的目光注視新保姆,她為他好好出了一口氣。
  李蓉幫他拾回球拍,鼓勵他幾句,拍拍他肩膀,叫他回去打球。
  她笑嘻嘻回來。
  石子起身向她鞠躬,“五體投地。”
  “不敢當。
  “勇氣從何而來?”
  李蓉十分詫異,“石子,你在外國已經三年,難道沒發覺外國人怕女人?放肆一點不妨,他們會自動退讓,可是見了同胞,可得謹慎,喲,華婦放起潑來,可叫你吃不消兜著走。”
  石子一怔,笑得落下淚來。
  李蓉低下頭,“這裏是高尚地方,必定有人承讓,我要討少主歡心,博他信任。”
  石子驚歎,“你太聰明了。”
  “這個都會充滿機會,抓不抓得住,就看你自己了。”
  石子心細,碧玉大膽,但是李蓉則大膽而心細,她會有竄頭的。
  可是李蓉隨即歎口氣,“這個地方,好比我們從前的長安,貴不可言。”
  “窮人到哪裏都不好住,可是你看何四柱,到處為家,處處是家,什麽都難不倒他,這樣的新移民也是很多的。”
  這時,孩子們已經走過來,李蓉忙安排他們喝飲料,又逐一擦汗,與教練寒暄。
  石子看出她對孩子是真細心,這分工作適合她。
  一行人返家,李蓉自去安排孩子淋浴更衣。
  她吩咐馬利在廚房開飯,大家坐一起吃,“馬利,你也來。”立刻立了新規矩,儼如管家。
  何四柱撥電話回來,通知石子,連晚上都無暇返來,他要陪客人到白石鎮去看地皮。
  李蓉說:“這個家等於是交給保姆了。”
  “我要轉更了,可以載你一程。”
  “我沒事,大可留到八九點才走。”
  李蓉比她更適合當保姆之職。
  那夜,回到福臨門,大師傅已經複工,正對牢一班夥計複述前一日遭受到的不公平待遇——
  “媽拉巴子,把我拖跌在地,反扭手臂臉按在地上,槍直抵在太陽穴上,我當時金星亂冒,嚇得屁滾尿流——”像寫武俠小說一樣。
  石子見他如此興高采烈,知道他心情已恢複過來,趨向前去問候。
  大師傅一把拉住,“若不是石子見義勇為,帶著律師趕來,我一口鳥氣無處可出,我老婆隻會眼淚鼻涕,多虧石子這小娘,把洋警官罵得羞愧不堪——”
  沒想到老陳會這樣誇張。石子見他眼角與嘴角瘀腫未退,不去掃他的興。
  有客人推門進來。
  石子一抬頭,有意外之喜。
  她滿臉笑容迎上去,“歐陽律師,請坐請坐。”
  “叫歐陽得了,大師傅好嗎?”
  老陳忸怩地走過來,“勞駕你了。”
  石子給他斟一壺好茶,他與老陳談了一會兒,了解老陳的意願確是息事寧人。
  “我同你寫封信給派出所存底,說明你的委屈,可是因為了解到警方辦事的苦衷,故就此收手。”
  老陳拍腿,“好極了好極了。”
  石子說:“費用——”
  歐陽笑笑,“連上次出差收三十五元。”
  真是開玩笑,麥誌明出來一次都收四百,他是有心幫忙。
  石子送他到門口。
  歐陽忽然輕輕說:“一早去公園騎腳踏車是極好運動,不知你周六可願意撥冗參加?”
  石子過了很久,才醒悟到他在約會她。
  她傻住了,耳朵燒得透明,隻聽得自己說:“好,好。”
  “星期六早上七時正我來接你。”
  又是“好,好”。
  “再見。”
  歐陽走後,石子一個人站在福臨門飯店的大門口,動也沒動。
  她想都沒想過歐陽會約會她,也沒想到聽到他開口約會有那麽高興。
  漸漸石子的嘴角露出一絲笑,她低下頭,看著鞋尖。
  區姑娘推門出來,“你怎麽站在這裏,吃西北風——”
  石子連忙走回店內。
  臉上一直紅粉緋緋。
  星期六,她向何家告假,把工夫交給李蓉,一早起來準備定當,專等歐陽來接。
  他把兩部爬山腳踏車綁在車後,車子駛入公園,清晨,已有遊人,石子心中歡喜,嘴巴卻說不出話來,風撲到臉上,額外舒服,她從來也不覺得公園空氣有那麽清新,鳥鳴有那麽清脆,她享受到極點。
  石子有點訝異,這一切,都是因為歐陽的緣故?
  她看他一眼,他也正笑看著她,她連忙轉過頭去。
  到了目的地,歐陽把腳踏車解下來,“先喝杯咖啡。”
  他到小食亭買了兩杯紙杯咖啡,遞一杯給石子,石子發誓那是她喝過最香甜的飲料。
  他說:“我曾在中國餐館做過三年暑期工,很想寫本論文,叫‘唐人餐館與留學生之社會關係’,可惜讀的不是人文係。”
  石子隻是笑。
  歐陽十分感喟:“有時覺得假使不能到中國餐館打工,許多留學生可能不能畢業。”
  這是真的,苦管苦,醃攢管醃攢,那裏的工資卻足以解決二餐一宿。
  石子很高興歐陽也是過來人,他了解苦學生的環境,石子開頭還怕他是那號不食人間煙火的人物。
  他們倆並肩騎腳踏車遊遍公園,渾然不覺時間過去,刹時已屆中午,太陽開始炎熱。
  “我們走吧。”
  石子並無異議。
  他領她到小餐廳吃午餐,叫了白酒,與石子碰杯,一邊與她說到他的家世,小家庭,父母都在香港,一弟,念建築,今年好出身了,他在亨加福律師行辦公,何四柱是他的客戶,他關注華人福利,尤其是老一脫不擅英文的一群。
  石子忽然也把身世坦白,少不免提到最大願望是把母親自上海接出來。
  轉瞬間餐廳侍者促他們結帳,石子覺得奇怪,一看表,才知道已經下午三時,人家要休息了。
  石子不相信時間會過得那麽快。
  “累了吧?”
  “不不,一點都不倦。”
  怎麽會這樣好精神?石子怔怔地想,這支強心針從何而來?
  “我先送你回去,下午還有事待辦。”
  “是是是,”石子說,“不妨礙你。”
  歐陽側著頭,“明天你可有時間?”
  石子忙不迭答:“有!”
  事分先後輕重,一定勻得出時間。
  “明早七時見。”
  真好,一早起來便可以見到他。
  臨分手,歐陽對石子說:“很久沒有這樣開心。”
  “我也是。”
  歐陽點點頭,離去。
  李蓉不在家,石子趁空複了母親的信,外出買雜物,返家時,看見門外有警察在等。
  警察看見石子,迎向前,出示證件,輕輕說了幾句話,隻見石子手一鬆,捧著的牙膏肥皂全部掉在地上,警察幫她拾起。
  石子的腳猶似釘在門口,動也不動,木無表情,低著頭,握著拳。
  警察似乎相當了解,靜靜等她恢複常態,過了很久,石子抬起頭來,十分疲倦地說:“我準備好了。”
  她跟警察坐上警車,直駛往政府殮房。
  那警察很好,一直陪她進冷藏間認人。
  石子看到她好朋友孔碧玉的時候非常鎮靜。
  她很清楚知道這是她最後一次見到碧玉,她不顧一切蹲下,把臉貼向碧玉的手,依依不舍,忽然之間,淚如泉湧。
  警察為之惻然。
  石子見碧玉身上無表麵傷痕,便問:“何以致命?”
  “注射過量毒品。”
  石子點點頭,她替碧玉攏了攏頭發,隨即轉身,跟警察出去錄口供。
  離開警局時已經筋疲力盡。
  抵達家門,李蓉來啟門,“他們找到了你?”
  石子還沒回答,李蓉已自她表情中得到答案,不禁與石子緊緊擁抱。
  李蓉斟杯熱茶給石子。
  石子用手托著頭,“真奇怪,看到碧玉,我仿佛覺得她就是我,我就是她。”聲音幹涸。
  “我明白你的意思,弄得不好,有什麽閃失,躺在那冷氣間的,就是你同我。”
  “李蓉,我沒有盡力,我沒有拉住她,我眼睜睜看她掉落深淵。”
  “別為難你自己,你好比泥菩薩過江,又如履薄冰,如何照顧別人?”
  “你不明白,我十分托大,她到酒吧跳舞時,我還跟去看過,雖覺猥瑣,但是認為做個一年半載賺一票退出,也是個主意。”
  “別再去想它了,先睡一覺。”
  “不,我要去開工了。”
  到了福臨門,區姑娘也問同一句話:“警方找到你了?”
  石子頷首。
  區姑娘歎口氣,“真不知如何告知她爹娘。”
  石子怔怔落下淚來。
  第二天一早,歐陽乃忠看到一雙核桃那般的腫眼。
  石子不顧一切,把事情扼要地告訴歐陽。
  他與她散步至市中心,在露天咖啡座坐下,叫一杯熱牛乳給石子。
  他陪了她整個上午,分手時他說:“星期一晚上我來接你下班。”
  石子似好過一點。
  不過那晚她夢見了碧玉。
  “我知你會入夢來。”
  碧玉隻是笑。
  “告訴我,碧玉,你那裏是否十分平靜?”石子有點向往。
  碧玉伸手來拉石子。
  就在這時候,石子聽見一聲嬌吆:“去,去,現在是我住在這裏,你來幹什麽?”
  石子驚醒,聽到李蓉在一旁大聲說夢話。
  她去推李蓉,“你沒事吧?”
  李蓉睜開眼,“嗬,原來是一個夢。”
  “你夢見何人?”
  李蓉不肯說,“不相幹,快去睡。”
  石子如何還睡得著。
  李蓉說:“石子,何宅那份工,你是交給我了?”
  石子點點頭,“深慶得人。”
  李蓉忽然大膽問:“那麽,麥誌明這個人是否也由我接收?”
  石子一愣,不相信雙耳,漸漸她的愁容露出一絲微笑,“你不嫌棄麥誌明?”
  “開玩笑,他不嫌我已經很好。”
  石子十分替阿麥慶幸,她籲出一口氣,心中放下一塊大石。
  “你還沒給我一個確實答案。”
  石子連忙說:“我一向視阿麥如好友,我祝福你們。”
  李蓉十分滿意,“石子,你真是我命中貴人。”
  李蓉翻一個身,沉沉睡去。
  石子看著窗外,一輪明月照無眠。
  天很快亮了。
  第二天石子翻閱日曆,離開學剛剛還有一個月,她數著存折上的銀碼,約莫可以應付過去了,她鬆出一口氣。
  腳上穿的鞋子還是碧玉送的,這幾年她過的真是緊日子,連吃一個冰淇淋都再三思量,省一塊是一塊,十個十塊即是一百塊。
  她石子這一輩子,大概都會做一個錙銖必計的人,已經嚇破了膽,不敢輕舉妄動。
  母親的信這樣說:“真沒想到你會在外國生根落地,而且過得那麽好,從明信片裏看,地方實在太美了……”
  畢業後一定要回去一趟,親口向母親述說這些日子的苦樂。
  還有,一定要同她提及歐陽乃忠。
  稍後,她上山去探訪何家的孩子們。
  悠然頭一個跑出來摟住石子不放。
  “新保姆好不好?”
  悠然點點頭,“很好,但是我們想念你。”
  “我要開學了,隻能在晚上做工,李蓉會照顧你們。”
  李蓉出來,“悠然,玩具堆了一天一地,你去收拾一下。”
  李蓉很會訓練孩子,不比石子那麽縱容。
  “馬利呢?”
  “家鄉有台風,她忙著打電話找親人,十分苦惱。”
  “你與她相處可好?”
  “哎呀,同是天涯淪落人。”
  “李蓉,你沒有架子真好。”
  “還不是向你學習。”
  “你比我聰明多了。”
  兩個女孩子互相客套一番,然後漸漸說出真心話。
  李蓉說:“真不能想象有人會在這樣美麗豐足的環境下成長。”
  “可是他們沒有父母陪伴。”
  李蓉頷首,“可見世事古難全。”
  石子笑笑道:“物質也很重要,像我同你,首先,要爭取安定的生活,衣食足,方能知榮辱。”
  李蓉看著她的新知己朋友,“你打算穿多少吃多少?”
  “不多,溫飽即行。”
  李蓉答:“我也是,所以我問你要麥誌明。”
  石子忽然有點不放心,叮囑道:“請善待這老實人。”
  “第一,他並無你想象中老實,第二,請你放心,我自然會公平對他。”
  李蓉說的一定正確,出一次差收四百多元的工人怎麽可算老實。
  過一刻石子問:“你不想知道為什麽我沒與麥有進一步發展?”與其將來思疑,不如現在講個一清二楚。
  李蓉溫和地微笑,“因為不投緣嘛。”
  “正是,”石子鬆口氣,“緣分這件事真難講。”
  “我相信你同歐陽君會有比較好的發展。”
  石子笑出來,“你注意到他了?”
  “他打電話來,我聽過好幾次。”
  石子收斂笑意,“可惜碧玉不認識他。”黯然傷神。
  李蓉看看鍾,“孩子們要去上音樂課了,我去叫他們換衣服。”
  石子對李蓉說:“悠然還小,你幫她穿鞋子。”
  李蓉笑,“將來你一定是個溺愛孩子的媽媽。”
  她大力拍拍手,“限你們十分鍾內換妥衣服。”
  現在她是保姆了,她有她一套。
  由李蓉駕車送石子下山。
  寫意在車上與石子談心。
  “石子你有空要常常來看我們。”
  “我會的你放心。”
  寫意說:“爸有了新女友。”
  “哦。”石子不方便說什麽。
  寫意說:“這一位比上次那位略好,不過……”
  石子微笑,“你要學習與人相處。”
  “我想不必,她不會與我們同住。”
  石子點點頭。
  “我一直沒有告訴你,其實我與自在及悠然不是同一個生母。”
  石子一怔,不過這也不算稀奇。
  “我已經習慣這樣生活,不過悠然還小。”
  石子惻然,麵子上卻不露出來,“悠然適應得很好。”
  “無論如何,石子,即使結了婚,也要抽空來看我們。”
  石子大大訝異,“你怎麽知道我要結婚?”
  寫意側側頭,“這隻是一種靈感,我也說不出理由。”
  石子下車。
  回公寓需過一條馬路,石子看到身邊有一個人影。
  她猛地抬頭,發覺跟著她的人是碧玉那個台灣客。
  “你!”石子握緊拳頭厭憎地喊出來。
  那男子臉上默哀的神色令石子訝異,嗬他對她有感情。
  “我到今晨方知此事。”
  “你不在現場?”
  “我在東京主持一間酒吧的開幕禮,昨日才返來。”
  石子本著一張臉,“你沒有好好照顧她。”
  “她跟我那些日子,一直不快樂,想離開我,又說要回上海去做生意,我願替她出本錢,可是——”
  碧玉從頭到尾不習慣新生活,可是她又深知,回到老家,她也已經不能適應。
  “我將回上海將此事親身向她父母交待。”
  “你願意?”石子十分意外。
  那位先生向石子欠欠身,“這點擔係,幹我們這行的人,還是有的。”
  “那我要代碧玉謝謝你。”
  “她有點遺物,在保險箱中找到。”
  “交給她家人吧。”
  “不,她附有字條,說留給你。”
  “我?”
  他取出一隻小小樟木螺鈿首飾箱,交給石子,“你自己看。”
  石子接過盒子,站在大太陽底下,怔怔落下淚來。
  那男子說:“你一人在此,遇到什麽事,不妨找我。”
  石子聽得退後三步,“不,不用了。”
  那男子苦笑,伸手抹去眼角淚痕,轉身離去。
  回到樓上,石子打開首飾盒子,看到盒中有一張字條:給石子我的最親愛朋友。
  盒子裏有一隻鑽戒,一隻金表,想必是新置的,是另一樣飾物吸引了石子的注意力。
  那肯定是碧玉由上海帶出來的東西,一隻小小滑石雕刻的小猴子,售價十分廉宜,時時被小孩玩遊戲時用來在地上畫白粉界線,可是物離鄉貴,碧玉珍若拱璧。
  石子把那石猴子用繩串起係在脖子上。
  偷偷地她又哭了一場。
  就像上小學那時,與同學爭吵,伏案上飲泣。
  來安慰她的總是碧玉,一手扶她肩上,一邊與她說別的話:“有親戚寄來小型電子遊戲機,今晚來我家玩。”
  或是:“石子,將來我們一起到香港遊覽。”
  石子記得她通常會仰起頭抹幹眼淚說:“不,要去去遠點。”
  “去美國!”
  想到這裏,石子泣不成聲。
  正在此際,門鈴響了。
  石子連忙洗把臉去應門,來客是麥誌明。
  “麥,怎麽是你?”
  阿麥雙手插口袋裏,“來看你。”有點靦腆。
  一看就知道有話說。
  石子斟杯茶給他,為著省,冰箱裏不常有啤酒汽水。
  “你雙眼紅腫,”麥有點忐忑,“為了什麽?”
  石子看著這個不算太老實的老實人,有心調侃他:“我覺得傷心,便哭了一會子。”
  麥更加不安,“有何感觸?”
  石子故意說:“你不知道嗎?”
  “是什麽事?”他心虛。
  “李蓉沒同你說?”
  麥一聽到李蓉二字刷一聲漲紅麵孔,像一個當場被人抓住的小偷,“我沒想到你會傷心。”有點受寵若驚。
  石子知道玩笑應該到此為止,她說:“我好朋友碧玉的事——”
  “嗬,”阿麥大大鬆口氣,原來如此,“都會中單身年輕漂亮女子一向是最脆弱的生命。”說著也不禁黯然。
  石子不語。
  “一年前北岸有一獨居女子失蹤,一年後她的頭顱骨在南區住宅街道被發現,凶手至今尚未捕獲。”
  石子歎口氣。
  沒想到阿麥忽然傷感起來,“年輕女子大都注意儀容,平時臉上長一粒疤都會煩惱,如果知道自己骨骼會被到處拋擲,不知難過到什麽地步。”
  石子聽了發呆,頓時想起碧玉是何等愛美,一向不會成棄任何對鏡理妝的機會。
  石子斜垂著頭不語,心中無比傷感。
  過了許久,麥誌明杯中茶已喝幹,他忽然問:“你覺得李蓉怎麽樣?”
  石子據實說:“極漂亮極能幹。”
  阿麥臉上露出一絲笑意,“一次與李蓉去海浴,一到沙灘,換上泳衣出來,沒有一雙眼睛不注意她的。”
  李蓉外型就像那種傳說中的上海女郎。
  麥誌明搔搔頭,“太好看了,老叫人不放心。”
  “據我所知,李蓉是個腳踏實地的人。”
  麥誌明又說:“她的底細如何我可是一點不知道。”
  石子忍不住扮起諸葛亮來,“你陪她回一次上海,不就什麽都明明白白了。”
  麥誌明雙眼亮起來,“是,是,多謝你。”
  石子見他那麽高興,也笑了起來。
  麥說下去:“行家是恩娶位台灣小姐,嶽家起初反對女兒嫁洋人,可是婚後待女婿好極了,回台北探親,他們送他電視機與金表。”
  石子揶揄他:“台灣人富裕,上海人還差些,恐怕你需帶金器與電器過去。”
  麥又笑半晌。
  石子問:“你要說的話,都說完了吧?”
  阿麥靦腆地點點頭。
  石子伸出手來,“祝你幸福。”
  阿麥與她握手,石子一低頭,看到麥的十隻指縫洗刷得幹幹淨淨,定是李蓉督促有功。
  石子相信李蓉在婚後仍然可以令麥誌明維持這整潔的水準,李蓉有一股蠻力,她會拍拍手,“阿麥,去洗手”,李蓉做得到。
  無意中撮合這一對,石子十分高興。
  她看過李蓉的證件,知道她學生簽證十一月就要滿期,所以他倆婚期應該不遠。
  婚後李蓉會得到一年或一年半的暫時居留權,她丈夫才可以為她申請永久居留,移民局老是害怕有人假結婚。
  李蓉算得上是順利的了。
  看情形,到了年底,這半邊房間,又得另外招租。
  相逢、離別,世道照說已慣,石子仍然有無限惆悵。
  天忽然下雨,已經八月中,一雨立即成秋,石子那幾件簡單的洗得發白的衣裳全部掛在櫃中,隨時添件外套,夏裝便成秋裝,她又不喜打傘,戴頂救火員式帽子,隨即出門。
  到了福臨門,大師傅出來說:“區姑娘今日有事,吩咐石於你代她掌櫃。”
  他嘴角傷口縫線已經拆掉,看不出什麽痕跡,事情過去也好像真過去了。
  石子隨口問:“老板娘有什麽事?”
  “她有約。”
  石子恍然大悟,笑道:“奇怪,又不是春天,為何如此熱鬧。”
  大師傅看著石子,“你呢,你卻把好好一個人放走了。”
  石子溫柔地說:“他從來不是我的人。”
  大師傅說:“我與我老婆都喜歡你。”
  “那位小姐隻有比我優秀。”
  “有這種事?”大師傅不相信。
  石子對他說:“天外有天,人上有人,比我強一千一萬倍都有。”
  老陳瞪她一眼,不再言語。
  石子站櫃台後,知道規矩,付現款,打九折,假信用卡實在太多,防不勝防,故下此策。
  她穿著老板娘一件舊旗袍,衣不稱身,頸喉一顆撳鈕老是扣不上,石子怕她看上去會有點像舊上海的白相人嫂嫂。
  就是那樣,忙了一晚。
  有外國客人堅持他在別家吃過的炒飯裏有海鮮,顧客至上,石子便解釋炒飯也分甲級與乙級,就送個甲級不另算費吧。
  老陳說:“當心區姑娘回來罵你。”
  話還沒說完,老板娘回來了,春風滿臉,什麽都不計較,哼著歌,坐到後堂去打電話。
  石子看了,甚覺淒涼,石子嗬石子,再過十年,有人來約你,保不定你也會歡喜到如此失態。
  下班,想到歐陽說過會來接她,不禁忐忑,不知他是否已經等在門外。
  如果不見他,該不該馬上走呢,抑或傻傻的掉轉頭來等他?
  石子歎口氣,正在躊躇,大門叮一聲,有人進來,一看,正是歐陽乃忠,石子如釋重負。
  他進門來接她,可見有誠意,不避嫌,大方公開他倆的關係。
  石子心存感激,表麵不露出來。
  她與歐陽雙雙離去。
  歐陽問她:“累嗎?”
  她笑,“起碼可以支持到天亮。”
  人是偏心的多,見到麥誌明,她老是說累得眼皮都抬不起來。
  “好極了,我們到高魯士山上去看流星雨。”
  “今夜?”
  歐陽說:“流星雨每年在八月出現,因為這個時候有慧星越過地球的軌道,今晚,全北美洲居民均可看到數百顆著火的微粒光輝璀璨地飛越夜空。”
  石子動容,“嗬,在什麽時候?”
  “淩晨四時左右。”
  石子看看表,“還有三個小時呢。”
  歐陽微笑,“希望與我共處時間不會難過。”
  “啊絕對不會。”
  “先請到舍下休息一會兒。”
  這是一個考驗,石子隻得勇敢地向前邁進。
  歐陽的家在灰點,小小一幢洋房,書房占地比客廳還要大,臥室四周圍簡直寬敞得可以騎腳踏車,家裏邊最多的是書,一看就知道是王老五之家,身家清白。
  歐陽介紹道:“這幢房子已有七十四年曆史,差些被列為文物,廉價買下翻新,一個人倒是住得很舒服。”
  歐陽講究情趣,他約會她,說不定會一年兩年三年那樣拖下去,不過,石子想,她也不急。
  啊,或者應該說,暫時不急。
  石子忽然怔住,她為何開始猜度歐陽的心意?光是享受約會不是很好嗎?
  她仿佛聽到李蓉在揶揄她:石子石子,同麥誌明在一起,就不用爾虞我詐,患得患失,你為何舍易取難?
  石子用手抹了抹臉。
  歐陽問:“你可是累了?”
  “沒有。”她是多心了。
  閑談片刻,他們出發到山上,坐在車中靜靜等候,空地四周圍有不少同道中人,氣氛平和舒暢,石子真盼望這種時間永遠不要過去。
  忽然之間,石子聽到有人驚呼,她抬起頭,看到幾百顆流星密集地飛越夜空,那感覺,像晚上駕駛汽車穿過一大群螢火蟲一樣,使石子無比驚喜。
  “太壯觀了。”
  “我知道你會喜歡。”
  “謝謝你帶我來。”
  歐陽攤攤手笑,“完全免費。”
  石子也笑,“真沒想到‘世上最好的東西全屬免費’這句話仍有真實性。”
  他送她回家。
  一整夜她合上雙眼都看到天幕上有千萬顆流星朝她撲過來,她仰著頭,沾了一臉光。
  大清早,李蓉拉她到百貨公司去挑選禮物,“麥誌明生日。”
  走過化妝品櫃台,李蓉與石子同時駐足,女孩子到底是女孩子,對七彩繽紛的瓶瓶罐罐發生了興趣。
  正低頭研究,忽然李蓉輕輕碰了石子一下。
  石子輕輕抬起頭來,她看到她們身邊有個女子正在借用櫃台上的化妝鏡。
  她約二十七八年紀,衣裳肮髒,頭發濡濕,偷偷用化妝試用品往臉上擦,見有人注意她,抬起眼笑一笑,容顏瘦削無神。
  石子一時猜不到該女來頭,正發怔,李蓉將她一把拉開,走到女裝部。
  李蓉輕輕告訴她:“是露宿者。”
  石子恍然大悟。
  是,大清早,趁百貨公司人少,跑到衛生間洗臉洗頭,然後借用化妝品補點顏色。
  “多數有毒癮。”
  石子低下頭。
  “洋女,有家人有朋友,尚可以落得如此下場,我同你,不小心,死路一條,”咬咬牙說下去,“這些日子,我看夠了,我也怕極了。”
  石子不語,眼睛斜斜看著適才那洋女,隻見她蹣跚地離去,腳有殘疾?不是,有一隻鞋子缺了跟。
  李蓉點點頭,“出去兜生意了。”
  半晌石子問:“不是要買禮物嗎?”
  “不知挑什麽才好。”
  “買一磅絨線替他織件毛衣背心。”
  李蓉大喜,“太好了,既有心思又不花費,”隨即頹然,“糟!我不會打毛衣。”
  石子笑,“你到底算不算上海人?”
  “你教我。”
  “沒問題,我們到二樓去挑絨線。”
  可是那洋女一拐一拐的腳步像烙印似刻在她腦海中。
  所以李蓉要結婚,漫長艱辛的生活道路,有個伴侶依傍,到底勝過孤苦一人。
  李蓉完全正確。
  與她分手,石子到大學去注冊新學年。
  碰到同學,互相招呼,她的心情又漸漸轉佳。
  最後一年,學生已在綢繆出路,石子拿著一杯咖啡,聽同學們發表意見。
  無論在什麽地方,她都是最靜的一個。
  “我是決定一畢業就到東南亞發展,我姐姐畢業已有兩年,一直在洛遜街當售貨員,賣完首飾賣皮鞋,成何體統嘛。”
  “你家在香港,當然可以回去,羨煞旁人。”
  “我得住祖父家。”
  “替我們也想想辦法。”
  “先得學幾句廣東話。”
  “不是說學好普通話才要緊嗎?”
  “為什麽叫蒲東話?”
  “不,普通話,普通:一般、平凡。”
  “是另外一種方言嗎?”
  石子卻不想回去,人各有誌。
  “光是去旅行也是好的,東方風光一向為我所喜。”
  “唉,最後一年了,終於挨到畢業,像做夢一樣。”
  “不算是噩夢。”
  “那自然,這可能是我們一生中最好的幾年。”
  可是石子太過逼切想畢業,急於要達到她的目的,她根本來不及享受學生生活。
  為著擔心下學期學費,頭發已經白了。
  同學們話題又回到錢眼裏去:“聽說香港的薪水高至百萬一年亦很普通,這是真的嗎?”
  “那豈非接近二十萬加幣。”
  “好買一層公寓了。”
  “嘩,一天工作二十四小時都值得,做兩三年即可退休。”
  石子忽然笑出聲來。
  一百年前,中國沿海各省的壯丁聽到金山的薪酬也必定如此向往吧,故此紛紛落船下海到西方世界來築鐵路掘金礦。
  一百年後,風水輪流轉,真正猜不到。
  聽到訕笑聲,同學們齊齊看牢石子,“石子有何高見?”
  石子立刻噤聲。
  同學們對這相貌秀麗、讀書用功的同學極有好感,可惜一直以來,她有點拒人千裏以外,從不與他們主動交往。
  今日忽然笑了,笑什麽?
  “對,石子,笑什麽?”
  石子歎口氣,不得不答:“我聽說香港一間小小公寓月租也得五六千加幣。”
  眾人緘默。
  “全世界都越來越貴。”
  “家父說早二十多三十年至貴至好的桑那詩區洋房才三萬元一間。”
  大家都笑了,年輕的生命並無陰霾,所有困難憑意誌力均可克服,毫無疑問。
  飯堂窗前一列玫瑰叢仍然吐露著芬芳,不知道誰開口說:“夏日最後的玫瑰。”
  有人接上去:“我們最後一個暑假。”
  然後散了會。
  “來,石子,載你一程。”
  “不,我乘公路車即可。”
  “上車來好不好,別再客氣了。”
  石子也覺得自己太過見外,上了同學的車子,直達市中心。
  讀完這一年,大功告成,以後要在江湖相見。
  石子覺得應該置幾罐啤酒招呼客人,不不,不一定是為了歐陽乃忠,她隨即又向自己承認,好好好,確是為了歐陽。
  酒鋪外總有印第安人留戀,伸出手,“小姐,賞杯咖啡”,石子想說:可是,你並不想喝咖啡,她當然不敢那麽幽默,並且也不敢當眾打開銀包,低頭疾走。
  捧著酒,匆匆忙忙返回公寓。
  中國人將天地萬物分作陰陽兩麵真是大智慧,這個風光明媚的花園城市,當然有它陰暗一麵。
  石子有時會覺得孤寂襲人,對前途一點把握也無,心底有最黑暗恐懼,所以她不介意忙碌工作,趕趕趕,揮著汗,不理其他。
  她抓起手袋出門去。
  剛掩上門,電話鈴響了,她又開門進去,拿起聽筒,對方卻是搭錯線,石子十分失望。
  這時忽然有人推開大門,原來匆忙間石子竟粗心得忘記關門,嚇得一顆心幾乎自胸中躍出。
  幸虧門外隻是對戶那位在航空公司工作的小姐。
  “在家嗎,借點糖。”
  “請進來。”
  那女孩看見石子神色有異,“你不舒服?”
  “不,沒事,請坐。”
  “沒上班嗎?”
  “我當夜更。”
  石子到廚房取糖給她,見那女孩率直,便說:“你不是香港人吧?”
  “不,我是新加坡籍。”
  “星洲是好地方呀,為何離鄉別井?”
  芳鄰一怔,“咦,我趁年輕,到處體驗生活,去年在倫敦住了半年。”
  石子頷首,是,有家可歸在外國住叫體驗生活,無家可歸便叫流落異鄉。
  “我叫陳曉新,你來自中國?”
  “看得出來?”石子反問。
  “皮膚白皙得像高加索人,當然來自上海或蘇州。”
  “已經曬黑許多。”石子笑。
  “對,今晚有派對,你可要來?”
  石子說:“我要開工。”
  “不好意思,我忘了。”
  石子答:“沒問題。”
  鄰居走了,石子坐下來,心靜得多,對歐陽乃忠是太緊張了,她必須放鬆。
  也許對方也在做心理交戰,可需每天見麵,抑或電話問候?石子微微笑。
  回到福臨門,見老板夥計都坐在一起像在開會。
  “石子來了,別漏了她一份。”
  “又有什麽大事?”
  “區姑娘要退休結婚去,福臨門得易主了。”
  世事永遠不會太太平平的過,總有蹊蹺,必有波折,偏偏石子,不,人人都最怕無常,石子不由得托住腮發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區姑娘清清喉嚨,“家庭是女人一生最重要——”
  “得了,”有人打斷她,“你是決定上岸曬太陽去了,不必多講!”
  石子這時幫著老板娘,“自由世界,自由選擇,她愛關門即可關門。”
  老陳沉吟,“各位稍安毋躁,區姑娘自會發放遣散費,我倒想把鋪子頂下來做。”
  眾大喜,“老陳你真有此意?”
  “那我們原班人馬照做好了。”
  那老陳笑道:“不過有言在先,我生性刻薄,比不得區姑娘慷慨。”
  石子第一個笑說:“不妨不妨,我們太了解清楚你的脾氣,做生不如做熟,快去辦手續好了。”
  老陳問:“各位可願湊份子。”
  石子攤攤手,“我的節蓄都投資給卑詩大學當學費了。”
  眾人立即議論紛紛。
  區姑娘悄悄站起來走到另一角去。
  石子過去含笑說:“恭喜你。”
  她笑笑,十分滄桑,“前途未卜。”
  石子很有把握,“你是一個優秀管理人才,你會得成功。”
  區姑娘失笑,“做家庭主婦還需要才華嗎?”
  “嘿,做主婦無論在管理時間、人事、金錢上,都非要有三兩度散手不可,否則吃不消兜著走。”
  “你呢,石子,你心頭眼角那麽高——”
  石子給她接上去:“是要吃苦的,噯,我不是不知道。”
  “那就好。”
  石子低下頭不語。
  “婚後我們會撤到維多利亞住。”
  啊,那是真打算不問世事了。
  “決定得那麽快,你們有點意外吧?”
  “對於喜事,隻有歡欣,沒有突兀。”
  “石子,一班夥計之中,我最關心你。”
  “我知道,區姑娘,謝謝你。”
  忽然之間,眾夥計像是達成了協議,轟然大笑,並且有人到酒吧後取出酒來慶祝。
  區姑娘惆悵地說:“看,誰沒有誰不行。”
  石子點點頭,“以後要叫陳老板了。”
  “不知店名改不改。”
  “我想不會,有什麽比福臨門更好呢。”
  “你去問問他。”已經把自己當外人。
  石子大聲叫過去,“喂,會不會改店名?”
  老陳帶頭答:“不會不會,名號已經做出來,福臨門代表價廉物美,我會將此宗旨發揚光大。”
  “聽到沒有?”
  區姑娘點點頭,看著店內一台一幾,無限眷戀。
  她喃喃道:“當初,真挨得十指流血。”
  石子很想聽她的掌故,可是開工時間已到,她不得不說:“我要換衣服開工了。”
  “嗯,果然要服侍新老板去了。”
  石子賠著笑,忽然區姑娘伸手摸了摸她的臉頰,“這張臉,連我看了都喜歡。”
  石子歎口氣,“沒有用啦,還不是做粗工啦。”
  “這一關你還是看不破,石子,其實薪水隻有比當文員好,藍領勝白領。”
  石子低頭轉身去工作。
  那天她一顆心老是忐忑,直到區姑娘叫“石子電話”,她聽到了歐陽乃忠的聲音。
  “今天不能來接你。”
  “啊,沒關係,”石子很坦率,“不過每天都想聽到你聲音。”
  “那我一定辦到。”
  “我接受這個承諾。”
  “明天我一早有空。”
  “那就明早見好了。”
  石子盡量收斂臉上歡欣之色,那天晚上,大家都有點興奮,故此沒去注意石子神情,如在平日,她一定會被取笑,他們必不放過她。
  石子返回公寓,李蓉正在閱報。
  “石子你回來得正好,我讀這段文字給你聽,寫得真好,活龍活現。”
  石子邊卸妝邊問:“關於什麽?”
  “關於上海。”
  石子連忙說:“快讀。”
  “‘幾年沒回上海,前幾天回去走了一趟,感覺像是掉在粥裏。’”
  石子一怔,“我媽的信可沒那樣說。”
  “噯,所有母親的信都說好好好,我們很好,別擔心。”
  石子笑,“所有女兒的信何嚐不是好到絕點,都報喜不報憂啦。”
  “請聽,那位作者繼續說:熟悉的街道全部變得陌生,到處改道,拆房子,建新樓,街上全是垃圾,晴天飛塵,雨天濺泥。”
  石子惆悵,“那意思是,我們即使回去,也不認得了。”
  “還有,交通一團糟,如果要去的地方隻需步行半小時的話,那就步行算了,乘車更久,自行車在汽車縫裏左穿右插,險象環生……”
  石子換上浴袍,躺在床上,“我還是想回去看看。”
  李蓉說:“我也是,帶著精致小巧的禮物回去,”她語氣興奮,“廣邀親友敘舊。”
  石子頷首,“這叫作衣錦還鄉,是每個華僑都向往的一件事。”
  “真沒想到我們也不例外。”
  “結婚之前,你與阿麥總得回去走一次。”
  “你怎麽知道?”李蓉有點忸怩。
  石子笑,“想當然耳。”
  “我已經在為禮物頭痛了,買些什麽好呢,世上並無價廉物美之物。”
  “不怕不怕,慢慢挑選。”
  “如果可以經一經香港就好了,一於同阿麥商量。”
  “婚後,還打算工作嗎?”
  李蓉搖搖頭,“已與麥談過,他叫我留在家裏聽電話,做他秘書,替他算帳,他怕我受氣吃苦。”
  石子說:“看他多疼你。”
  李蓉籲出一口氣,“可不是,總算碰到一個不怕負責任的人。”
  “真替你高興。”
  “石子,你呢?”
  “我還有一年功課,好歹讀完課程,屆時拿了文憑及身分證,找到工作,把母親接出來。”
  “那麽,”李蓉看著她,“婚姻是要暫且擱下了。”
  “我想試試自己的能力。”
  李蓉說:“石子,也別太挑剔。”
  “謝謝你的忠告。”
  隻是何家又要重新聘請保姆了。
  李蓉看穿石子心事,“那班孩子應當照顧自己,我已教會悠然穿衣穿鞋放水洗澡,七八歲小孩還不會扣扣子,像什麽話,菜在鍋裏都不懂得盛出來,坐著幹挨餓,都是給愚仆寵的。”
  石子訝異,“悠然願意學嗎?”
  “我還教她戴手套,學會了不必求人,他們已經夠幸福,可記得我們幼時還得學衝熱水瓶,那多危險。”
  “環境造人。”
  “可是優良環境不應製造廢人,洋童就什麽都自己來,剪草派報紙看顧嬰兒,我勸寫意與自在也向這種好風氣學習。”
  “何先生怎麽說?”
  “誰看得見他,每天撥電話來說上三五分鍾已經很好。”
  石子遺憾,“我可從來沒想到要教他們獨立。”
  “他們現在總算知道衛生紙用完了可以到儲物室去拿來裝上。”
  “不是有馬利嗎?”石子不忍。
  “馬利要打理三千多平方尺地方兼夾買菜煮飯。”
  “那你呢?”
  “我負責教他們照顧自己,石子,你應當比誰都清楚,最終跟著你的,不過是你自己的一雙手。”
  石子笑了,“道理如此分明,卻又決定做歸家娘。”
  李蓉也笑,“我喜歡阿麥。”
  “看得出來。”
  她取出絨線與織針,“來,石子,教我。”
  石子覺得她欠阿麥這個人情,幫李蓉將毛衣開頭。
  李蓉聰明,一下子學會,頭頭是道。
  石子倚在窗前看月色。
  李蓉放下手工,訝異問:“一切都順利,為何心事重重?”
  石子轉過頭來,“就是太過風平浪靜,才叫人擔心,我的一生,從來不是如此平坦。”
  那夜石子剛合上眼,就做了一個夢。
  她夢見一個女子迎麵而來,長發、汙垢滿身,穿一件薄薄裙子,衣不蔽體,一隻腳有鞋子,另一隻腳赤足,走路一拐一拐,像受了傷。
  走近了,發覺女子全身有腫塊,腫塊上布滿針孔,啊,怪不得如此肮髒淪落,原來已受毒品茶毒,看清楚她的臉,石子一驚:“碧玉!碧玉!”
  “醒醒,石子,醒醒,做噩夢了?”
  石子自床上跳起來。
  李蓉說:“我聽見你叫碧玉。”
  石子喝口水點點頭。
  “你總得學會忘記她。”
  “實在不能夠。”
  李蓉歎口氣,“生離死別,在所難免。”
  “她應該得到更好的結局。”
  “可是很明顯地,她的要求與你我不一樣。”
  半晌,石子說:“睡吧。”
  第二天,歐陽乃忠爽約,他說:“何四柱回來了,有事同我商談。”
  石子有點失望,“那我們再聯絡吧。”
  電話迅速再次響起。
  “石子,這是何四柱,勞駕你上來一次好嗎,你還有薪水在我這裏。”
  石子到何宅去。
  天氣仍然幹燥,卻已不如前些日子那般炎熱,上山之路不是那麽難挨了。
  何四柱氣色上佳,見到石子,熱烈歡迎,當她像老朋友一樣,這是何四柱最大優點,他完全沒有架子。
  “請坐請坐,”他在書房招待她,“相信你也聽說,李蓉年底結婚,我這裏又沒保姆了。”
  “何先生,有假期我會來幫忙。”
  “孩子們似乎獨立許多,是你們功勞。”
  他把支票給她,坐在書桌邊沿,忽然咳嗽一聲。
  石子詫異,何四柱有什麽話要說?
  “石子,你在約會歐陽乃忠律師?”
  石子一怔,“是,”她一向十分坦白,“有人嫌我嗎?”
  “石子,你怎麽也學會了多心?”
  石子微笑,“因我自覺高攀。”
  何四柱問:“怎麽我沒有這個感覺?”
  石子由衷答:“因為你是罕見的好人。”
  他歎口氣,“所以我多事了。”
  石子看著他。
  “石子,我想警告你一聲。”
  石子微笑,“可是歐陽的私生活比較放肆?”
  “嗯。”
  “單身漢都這樣。”她替他開脫。
  “是,”何四柱說,“我也不算貞節分子。”
  石子攤攤手。
  “不過,你沒有發覺嗎?”
  石子抬起頭,把歐陽的言行舉止在腦海中過濾一次,“沒有發覺什麽?”
  “如果對這段感情有寄望,你要給他時間,付出耐心,也許他真正想改變人生觀。”
  電光石火間,石子明白了。
  她低下頭。
  “石子,我想你有個心理準備。”
  “謝謝你,何先生。”為她,他講了朋友是非。
  何四柱也懷著歉意。
  過片刻他說:“我介紹我未婚妻給你認識。”
  石子受了震蕩,神情有點呆木。
  何四柱打開書房門,“德晶,德晶。”
  一個美貌年輕女子探頭過來,“叫我?”
  石子一看,這位小姐年紀同她與李蓉差不多。
  她微笑點頭。
  那個女孩卻十分和藹,“我叫王德晶,你好。”
  石子與她寒暄幾句,便到園子來找李蓉。
  李蓉坐在大太陽傘下讀小說,孩子們正打水球。
  這家夥,永不投入,永遠做糾察,真聰明。
  看見石子,她放下小說,滿麵笑容,“你可見到新何太太?”
  石子坐下來,“還不一定結婚吧?”
  “那王小姐十分和氣,大家都喜歡她。”
  “一看就知道是好出身。”
  “是,家境富有,故性格天真,毫無戒心。”
  何四柱一定是受夠了前頭人的鋒芒,才決定挑選一個單純的女朋友。
  石子不想談論東家私事,她自己亦有心事。
  李蓉眯起眼睛看陽光下的孩子,叫過去:“自在,別玩得那麽瘋。”
  石子過半晌才問:“你是幾時看出來的?”
  “我可沒那麽尖銳的眼光。”
  “對,你的注意力全在阿麥身上。”
  “這算是揶揄我嗎?”
  石子笑笑,“我說的難道不是事實。”
  李蓉嬌嗔地說:“如要維持友誼,別再提到阿麥。”
  她竟那麽緊張他,石子倒是替他們高興。
  過一會李蓉說:“不,我什麽都沒看出來,昨日無意與何先生說起,他哎唷一聲,我才明白所以然。”
  石子點點頭。
  “何先生說此事不能瞞你,他好歹要做這個醜人,把他知道的告訴你。”
  石子說:“何先生一直那麽坦率,我老聽講生意人往往老謀深算,愛耍手段,看樣子不是真的。”
  李蓉看著石子笑。
  “怎麽了?”
  “石子,熱誠坦率也許亦是一種手段。”
  石子一怔,李蓉的生活經驗比她強十倍八倍,這個女孩子不簡單,也許,就是因為洞悉世情,才會反樸歸真,心甘情願跟麥誌明組織小家庭過平凡日子。
  石子歎口氣,“我明白了。”
  李蓉握住石子的手,“反正你不急找對象,你已決定畢業後試一試自己的實力。”
  石子黯然。
  “有的人感情道路順利,有些人則崎嶇。”
  石子頹然,“你看著我好了,將來除了事業,什麽都沒有。”
  李蓉仰起頭哈哈大笑。
  石子愕然。
  李蓉伸手指著她繼續笑,“你倒想!大言不慚。”
  石子被她一言道醒,也忍不住笑起來。
  年輕真好,碰到這種事還笑得出來。
  孩子們自泳池出來,“什麽事那麽好笑?”
  石子連忙用大毛巾裹住兩個女孩,“八月中了,月餅都上市了,小心著涼。”
  李蓉笑,“你真嚕蘇。”
  孩子們也笑。
  寫意說:“下午我們在後園搞燒烤,已經邀請了同學來,石子你也參加吧。”
  石子答:“我沒有時間,我要準備開學。”
  李蓉知道石子心情欠佳。
  石子步行下山,一直呆呆地移動雙腿,不知走了多久,也不覺累,居然走到山腳商場,她坐下歇一會兒,買一個冰淇淋獨自坐著慢慢吃完,忽然笑了。
  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有幾件事是天從人願,生活大致上過得去已屬萬幸,石子心頭一口氣漸漸平複。
  她在商場門口乘公路車回家。
  淋浴後讀報紙,一段新聞觸目驚心:“皇家騎警證實,上周四在西門非沙大學宿舍發現的女死者,是香港留學生黃仁美,二十二歲,死因仍在調查中,但警方初步認為,死因無可疑,死者父親已從香港來加安排其身後事。”
  石子放下報紙發呆,如花似玉,不知有什麽事看不開。
  二十二歲,叫仁美,出生的時候,家裏不知多麽歡欣,抱在手中,難舍難分,一天喂五六頓,半夜起床悄悄看視,漸漸長大,會走路,會笑,會叫爸媽,悉心栽培,為找學校已經傷足腦筋,終於亭亭玉立,送到外國留學,忽然有一日,校方通知道:“令千金在宿舍自殺身亡,請前來認屍。”
  仁美女士在自殺前竟未想到父母感受。
  孔碧玉也沒有。
  石子想法完全不同,她的誌願十分卑微,她一定要好好生活下去。
  想到這裏,石子心平氣和。
  電話鈴響了。
  “石子?我找了你大半日。”是歐陽的聲音。
  “你現在何處?”
  “在你樓下。”
  “請上來喝杯啤酒。”
  掛了電話立刻去開門。
  歐陽手中提著外套,領帶解鬆,神情有點委屈。
  一杯冰鎮啤酒下去,比較舒服。
  拿起石子放下的報紙,讀到適才新聞,歎息一句:“為什麽要這樣懲罰父母?”
  石子攤攤手,“任何不如意事其實假以時日都會克服淡忘。”
  “你是鬥士嗎?”
  “不,”石子微笑,“一遇事我便蹲下大哭,我隻是不甘心放棄,拚命糾纏。”
  石子不語,鬥室中一片沉默。
  歐陽忽然握住石子的手,把臉埋在她手中。
  “我有話說。”
  石子溫和地答:“我洗耳恭聽。”
  “我以前並不約會女性。”
  石子早有準備,說得很有技巧,“大家是朋友,不分男女。”
  歐陽十分聰明,一聽此言,知道石子有顧忌,改變初衷,再不願與他有進一步發展。
  他不禁落下淚來。
  迅速放下石子的手,用手背擦去眼淚,“工作真累。”長歎一聲,像完全是因為疲倦的緣故。
  石子看著窗外,為什麽要冒險成為他第一個約會的女性呢,她照顧自己已經夠忙,實在不想添增更大負擔,她溫婉地說:“我們總是朋友。”
  歐陽點頭,“我明白。”
  “與你在一起的時間真的很享受。”
  “你沒有懷疑嗎?”
  “我隻是覺得你特別體貼,而且,一點也沒有越禮之舉。”
  歐陽苦笑,“你不相信我會為你改過來?”
  石子搖搖頭,“你要改是因為你自己願意改,不要為任何人,怕隻怕那人會令你失望,你又得打回原形。”
  歐陽不出聲,過半晌,他告辭了。
  出門之際,剛好碰到對麵的陳曉新開門出來,看到歐陽,整個人愣住。
  待歐陽進了電梯,她才問石子:“那麽英俊的男生!”
  石子惆悵地答:“是他長得真漂亮。”
  “他的職業是什麽?”
  “律師。”
  陳曉新訝異,“那真是要人有人,要才有才。”
  “你不用上班?”石子試圖改變話題。
  失敗,陳曉新緊釘著問:“是你的男朋友?”
  “不,普通朋友而已。”石子掩上門,不欲多談。
  她長歎一聲。
  區姑娘邀請她一起去選購禮服。
  石子說:“我對時裝打扮一無所知。”這是真的。
  “你肯幫眼我已經很高興。”
  區姑娘不打算穿紗或是緞子,她隻想挑一套喜氣洋洋的套裝,配雙手套即可。
  石子很欣賞這個明智之舉,她覺得李蓉結婚就該選雪白的大紗裙。
  一路在市中心遊覽櫥窗,忽然區姑娘說:“這個好。”
  石子一看,連她那樣的門外漢看到招牌字樣都嚇一跳,小心翼翼說:“這個牌子貴不可言。”
  區姑娘笑,“一套不要緊。”
  推門進去,幸虧店員殷勤招待。
  石子在一旁耐心等待區姑娘試穿,心中莞爾,這便叫作陪他人置嫁衣裳。
  另一位售貨員熱心問:“是你媽媽嗎?”
  石子連忙噓一聲,悄悄答:“是朋友。”
  售貨員知道造次,不再出聲。
  區姑娘拎著兩套衣服來問:“哪個顏色好?”
  石子一指:“大紅。”
  區姑娘很滿意,“就這套紅色的好了。”
  又順便配鞋子手袋耳環,付帳之際,要動用兩張信用卡。
  不知是否由男方出這筆巨款。
  區姑娘笑了,“我自己頗有妝奩,不勞別人出手。”那當然,老板娘嘛,其實誰出無所謂,隻要高興即可。
  有了一次經驗,石子自告奮勇,“李蓉,我陪你去挑婚紗。”
  李蓉一怔,“婚紗?不不不,我們打算注冊結婚,一切從簡。”
  大出石子意料,“為什麽不鋪張一下?”
  李蓉笑答:“我不想太過張揚。”
  “那我是沒有機會做伴娘了。”
  “那不是太委屈你了嗎,你應當做證婚人。”
  “證婚應由老陳擔任。”
  “我們再商量吧。”
  兩宗喜事待辦當兒,初秋悄悄來臨,石子開學了。
  回到學校,她鬆了口氣,精神正式有了寄托,再無旁騖。
  忽然之間她有點害怕畢業,一旦除卻學生身分,不知如何自處,現在再苦,總也還有個目標,畢了業環境若無改進,豈非更慘。
  一日放學,發覺麥誌明在課室外等她。
  石子嚇一跳,在無邊無涯大的大學校舍裏找一個學生談何容易,可見麥誌明是何等逼切要見她。
  “什麽事?”
  麥誌明垂頭喪氣。
  “家裏有意外?”
  “不,是我自己。”
  “快做新郎倌了,有什麽煩惱?”石子心中疑惑不已。
  “我們找個地方說話。”
  石子帶他到樹蔭坐下,“此地靜,你說吧。”
  隻見他緊握拳頭、懊惱得出血,“石子,我在多倫多有朋友,他們說,李蓉曾是一個香港人的情婦。”
  石子一怔。
  “李蓉從未向我提及此事。”
  “這可能是惡毒謠言。”
  “不,對方有名有姓,在華人社區相當有名望,”麥誌明十分頹喪。
  石子訝異,“阿麥,你在外國長大,為何如此狷介,你竟為女友過去計較?”
  阿麥一怔,緩緩低下頭。
  “你那麽喜歡她,又已決定結婚,她亦肯一心一意跟你過一輩子,過去之事如煙消逝,閑雜人等說的是非豈用理會,莫為謠言錯過良緣。”
  麥誌明的頭越垂越低。
  石子沒好氣,“你過去還少得了女友嘛?難保沒有同金發紅發的洋女親密過。”
  阿麥的頭又漸漸抬起來。
  “眼睛要看將來,看過去有何用?過去她不認識你,你又不認識她。”
  “我想問個究竟——”
  石子斬釘截鐵:“不能問,結婚與否,你都無權問及她的過去,人要生存,彼時你又不知她的存在,不能幫她,現在提出來質問於事無補。”
  阿麥歎口氣。
  “要不要這個人隨你,請勿要求她解釋澄清。”
  阿麥看著石子,“你也不會對未婚夫談及你的過去?”
  石子笑了,“我覺得時機到了,自然會說,如不,我的過去,純是我的私事。”
  “結婚不是兩位一體了嗎?”
  石子大笑,“你不是想玩二人三足遊戲吧,當然不是!你仍是你,她仍是她,隻不過互相愛護扶持而已。”
  “石子,做你的伴侶是幸福的。”
  石子卻十分惆悵,“是嗎,為什麽我找不到夥伴?”
  麥誌明站起來。
  “且慢,你思想搞通沒有?”
  阿麥點點頭。
  “婚期訂在什麽時候?”
  “十一月。”
  “在福臨門辦喜酒?”
  “當然。”
  “阿麥,不要理會別人說什麽,切勿告訴李蓉你曾經來找過我。”
  “是,我知道。”
  “將來她有什麽事瞞你,我來幫你找她算帳。”
  “聽你口氣,像個大姐。”
  石子無限唏噓,“我知道我最終會成為大姐、前輩、導師。”
  麥誌明笑起來,抬起頭看著來來往往的學生,點頭說:“這就是大學堂了。”
  “來,我們一起走。”
  臨分手,麥誌明說:“石子,真沒想到你對李蓉那麽好。”
  石子嗤一聲笑出來,“我對誰好你要細想想。”
  “是,你一直關心我。”
  回到家,才籲出一口氣。
  李蓉正在打毛線,石子過去一看,溫柔地說:“這一行不對了,趕快拆掉重織。”
  李蓉笑,“人生有何錯憾若可拆掉重織就好了。”
  可惜歐陽乃忠已經不再與石子聯絡。
  九月份區姑娘先在福臨門擺喜酒,石子一早去幫忙,站得雙腿酸軟,笑得牙關僵硬。
  區姑娘給了石子一個紅封包,叮囑了許多話。
  石子眼睛紅紅,都聽在耳內。
  遠親不如近鄰,這個道理又一次獲得證實。
  石子寫信給母親:“在這個陌生的城市,竟也住下來了,說起英語,口音亦與本土人無異,漸漸脫盡鄉音,下個月,將把申請表遞進去,不日可與母親團聚……”
  母親來了,自然知道細節。
  親眼目睹李蓉在婚書上簽名,石子才鬆了一口氣。
  那日在婚姻注冊處觀禮的親友甚多,坐在石子身後是兩個中年女士,絮絮說是非。
  “太漂亮了,水靈靈,沒幅相。”
  “這種大陸女子,最要緊是找戶頭辦居留拿護照。”
  石子刷地一聲轉過頭去看著她倆,笑眯眯說:“兩位太太真好興致,當心舌頭生毒瘡。”
  說是非者忽然遭到那麽直接的搶白,頓時呆住,不敢還嘴,半晌,二人搬到別的地方去坐。
  石子一直維持著那個笑容,直至禮成。
  李蓉搬走了。
  石子又得去登廣告尋找室友。
  天氣漸冷,這究竟是北國,很快日短夜長,隻得七八個小時太陽,氣溫很快會降至零下。
  在這種時節來到溫埠,印象分必定大減。
  石子本人卻不介意,前年下大雪,她拍了許多雪景照片,寄給親友觀賞。
  她披上舊大衣,去何家做客。
  王德晶出來招呼她:“四柱在上海,有什麽事我可以馬上打電話給他。”
  “無事無事,王小姐你太客氣,我來看看可需幫手。”
  “不敢麻煩你,現在孩子們很會照顧自己,我稍為跟一跟就可。”看情形不用鬧保姆荒了。
  “開學了吧?”
  “是,司機已回來銷假。”
  “那一切已上軌道。”
  王德晶笑,“馬利返鄉,不再續約,新家務助理還在學習,孩子們想念你的上海菜。”
  “我的手工十分粗糙。”
  “石子你真謙虛,對了,有一件事想請教,我在地庫雜物房找到一塊銅牌,上麵有不易居三字,那是什麽意思,你以前可見過這牌?”
  石子一愣,馬上反問:“不易居?”
  最好不發表意見。
  “是呀,多怪。”
  “噯,是有點奇怪,會不會是誰有感而發,指這個都會不好住?”
  “不好住?不會吧,”王德晶笑,“風和日麗,山明水秀,鳥語花香,還有,人情奇佳,物價又相宜,這是個樂園,我都住得不願走了。”
  石子莞爾,由此可知,各人命運不同,各人感受也不一樣,王德晶並不覺得什麽地方不好住。
  她告辭。
  “石子等一等。”
  王德晶上樓去,半晌下來,手中搭著件大衣。
  “石子,你若不嫌棄,我送你一件衣服,我買大了,不合身,擱著也是浪費。”
  石子微笑,這是借口,想必是覺得她身上衣服破舊,故慷慨贈衣,一看,樣子呢料都十分適合,便大方說:“那我不客氣了。”
  這時司機接孩子們放學返來,石子與他們寒暄數句。
  王德晶吩咐司機:“阿朗,你下班吧,順帶送石子回去。”
  如此周到,孩子們總算有福。
  沒想到年輕的王德晶這樣會做人,何四柱的眼光真不賴。生意人多數有此類靈感。
  當下石子向司機點點頭,“麻煩你了阿朗。”
  那司機轉過頭來,與石子一照臉,呆住了,那麽秀麗的麵孔!
  半晌,他拉開後座車門,“請。”
  石子笑,“我坐你旁邊得了。”
  司機受寵若驚。
  途中,他自我介紹:“我叫潘國朗,移民已有六年,未婚,與父母同住,有一弟一妹。”
  石子見他自動報上身世,不敢怠慢,微笑地問:“父母還習慣此地生活嗎?”
  “他們在素裏開菜場,種的瓜果蔬菜又大又好,幾時來參觀?”
  “那多好,”石子有點意外,“你不幫家裏忙?”
  “我媽也時常咕噥,弟妹老掛住讀書,我懶,早上起不來,他們被逼請印度籍工人打工,言語不通,辛苦得不得了。”
  石子說:“那你得考慮回菜場幫手。”
  阿朗搔搔頭,“你也那麽說?”
  石子微笑,“黎明即起,到菜田裏看日出呼吸新鮮空氣,應是享受嗬。”
  “我從來沒那麽想過。”
  “一日之計在於晨,我習慣早睡早起,像鄉下人。”
  “也許,本周末我會到田裏去看看。”
  石子忽然好奇,“我也想去。”她從來沒到過農場。
  阿朗大喜,“你肯賞臉?”
  “從這裏出發,開車到素裏要一小時左右,清晨四時好起來了。”
  阿朗愁眉苦臉,“我就最怕天未亮起床。”
  石子笑。
  阿朗看著石子閃亮的眼睛,有美相伴,滋味又大不相同吧,“星期六清晨四點半我在這裏等。”
  “別遲到。”
  “怎麽敢。”
  石子下車,向他揮揮手。
  她把王德晶送的大衣掛起來,洗把臉。
  將來勢必沒有這樣用不盡的體力了,這個時候叫她去打老虎她也能追三條街。
  這真稀奇,有力氣的時候力氣多數不值錢,力氣有價值之際說不定又沒力氣了。
  聽說祖母健康地活到八十三歲,最後一日還寫日記,石子希望也有那樣的壽命。
  自圖書館出來,看到街角有一少女拉小提琴討錢,她走過去,因為她拉的是《梁祝小提琴協奏曲》。
  那少女朝同胞點點頭。
  石子掏出十塊錢放在琴盒裏。
  女孩朝她點點頭。
  琴音裏沒有太多淒酸之感,大概是因為年紀輕,不懂得。
  石子把外套拉嚴一點,走回公寓。
  她用微波爐煮了一杯罐頭湯,做了三文治,便忙著吃起來,一邊翻閱筆記,直到時間差不多,直赴福臨門。
  老陳發薪水,石子發覺加了兩成有多。
  她大吃一驚,以前區姑娘加薪水隻加五巴仙之類,新老板闊綽得多,由此可知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
  石子焉會出聲,多那百多元她荷包不知可多寬爽。
  那日招呼客人,她特別落力。
  老陳打算大展鴻圖,為侍應生做新製服,與新台布配成一套。
  石子沒有意見,別的同事則說:“千萬別是旗袍,穿著旗袍不好走路。”
  “這倒是真的,最方便是小圍裙與白襯衫。”
  老陳很幽默,“我穿裙子不好看。”
  石子忍不住搭住老陳的肩膊,“為了你,大家陪你穿小鳳仙裝。”
  大家哄然大笑,以致有客人進來,大感詫異:這間唐人餐館的侍應為何如此好笑容?
  周末,石子撥好鬧鍾,四時起來,伸一個懶腰,梳洗完畢,做了一個暖壺的可可,往窗外一看,發覺潘國朗已經在樓下等她,看到倩影,朝她招手。
  這小子,終於在清晨起床。
  石子穿得很暖,背上背包,鎖好門,下樓去。
  潘國朗朝她點頭,“早。”
  “沒遲到,很好哇。”
  潘國朗一味笑,替她開車門。
  石子忽然停住腳步,“你昨夜沒睡?”
  阿潘笑而不答。
  被石子猜中了。
  坐在車上,石子斟一杯可可給他。
  清晨公路上沒車,交通暢順,沿途觀景,十分愉快。
  “去過美國沒有?到了白石,兩國邊境很近。”
  “從沒有。”
  “想去嗎,我載你。”
  “有個黃石公園——”
  “我陪你去。”
  “那要待學校有假期才行。”
  阿潘大吃一驚,“你還在讀書?你滿了十八歲沒有?”
  他誤會她是中學生。
  石子開懷大笑,這種誤會一向最受女士歡迎。
  “你們家在香港就務農?”
  “香港哪裏還有農田,我們在深圳租地種菜運到香港賣,移了民,重操故業,老父索性買下素裏二十畝農地,據說將來像列治文那般改劃為住宅地,就真正發財了。”
  石子不語,華人一向有辦法,到了何處在何處紮根。
  “這兩邊是覆盆子田,你愛吃覆盆子嗎,夏天一片淺紫色,很好看。”
  “有無花地?”
  “看花要到美國貝靈鹹,春季那邊有鬱金香,你喜歡什麽花?”
  石子怔怔看著窗外,“我們上海人總忘不了桂花與梔子花。”
  “我們在素裏的家門口有三株老紫藤,是上手業主一早種下的,有手臂粗,初春一串串花蕾掛滿樹,引來粉蝶無數。”
  車子駛入一座大宅,石子真沒想到農夫的住宅會那麽壯觀。
  立刻有一對中年夫婦開門出來,見是大兒子一早出現,喜出望外,“阿朗,你怎麽來了?”
  阿朗忸怩,“我來看看有什麽要幫忙的,這位是石小姐。”
  石子連忙說:“伯父伯母,叫我石子得了。”
  那潘太太眉開眼笑,上下打量石子,一手拉住,“來,石子,跟我們到田裏參觀。”
  兩架車一前一後駛往菜地。
  工人正在收割菜蔬,稍後送往訂購的銷售處。
  石子十分感動。
  阿潘在一旁解釋:“做生畜如鴨鵝則更辛苦肮髒,魚市場更是一片腥氣。”
  天漸漸亮了,忽然細雨纏綿。
  潘太太說:“阿朗,陪石小姐回家休息。”
  “伯母我要回去了。”
  “那麽快,多玩一會兒嘛,我們家有客房。”
  阿潘加一句:“她要回大學上課。”
  潘伯母又是一個驚喜,“石小姐是大學生?”
  她吩咐工人把各種菜蔬都送上一紮叫石子帶回去,那已是滿滿兩大塑膠箱。
  “阿朗,替石小姐搬回家,石小姐,有空再來。”
  石子點點頭。
  雨漸漸下得急了。
  與潘國朗一人挽著一箱菜上車去。
  “請送我回校舍。”
  “這些菜——”
  石子笑,“當然是送給福臨門啦。”
  潘國朗恍然大悟,“我給你送去。”
  那一日石子的精神特別好,上課特別用心。
  回到公寓才覺得累,決定倒在床上小睡片刻,她是一閉眼立刻可以入睡那種人,失眠的奢侈與她無緣,她相信以下真理:吃不下是因為未餓,睡不著是因為不累。
  不知睡了多久忽聞電話鈴響。
  掙紮起來,先看鍾,還好,隻得五點鍾。
  電話是李蓉打來的,聲音甜滋滋。
  石子笑問:“你們在何處?”
  “在班芙的露意思湖。”
  “好家夥!”
  “很牽掛你,找到新房客沒有?”
  “乏人問津。”
  “應該有人呀,開學時分,多少學生急找地方住。”
  “再等兩日吧,回來記得找我。”
  “那當然。”
  放下電話,有人敲門。
  “誰?”小心門戶是獨居人第一守則。
  “對麵的陳曉新。”
  石子打開門,隻見陳曉新全身豔裝,像是要去赴約,“石子,這是我朋友的妹妹,想租地方住,”她把身子讓一讓,石子看到站在她後麵的一個女孩子,“你的室友好似搬走了是不是?”
  石子連忙說:“是,是。”
  陳曉新說:“我那邊已經住了三個人,沒空位了。”
  “就租我這裏好了。”
  “那你們談談,”陳曉新大喜過望,“玉菁,你同石姐姐慢慢談。”如卸下包袱,一溜煙走了。
  那叫玉菁的女孩子怯怯站在一邊,挽著一隻行李袋。
  石子失聲道:“今天剛到?”
  她點點頭。
  “快進來洗把臉喝杯茶慢慢說。”
  那女孩如釋重負,淚盈於睫。
  “玉菁,你那菁字念青還是讀精。”
  “精,白玉菁。”
  “是來讀書?”
  “是,我來卑詩大學念碩士。”
  石子大樂,“什麽,居然還是我師姐?失敬失敬。”
  白玉菁也樂了,愁眉百結中也笑出來。
  “租務條例貼在廚房冰箱上,你去看一看,覺得合理,今日便可以搬進來,有什麽問題,盡管問。”
  “我……想打工。”
  “可以替你想辦法。”
  她終於低下頭,落下淚來。
  石子溫言勸道:“這又是為什麽?”
  “害怕,彷徨,想家。”
  石子答:“我明白。”
  “這個地方,究竟好不好住?”
  石子一時答不上來,該怎麽說呢,唉,“我慢慢告訴你。”
  白玉菁憂心忡忡,“如果不易居,我想返回天津。”
  “你自天津出來?”
  “是。”
  “先住下來,日久會習慣,周末,我帶你到處逛逛,畢業後如果真的不喜歡,再做打算,這裏有許多來自五湖四海的華人,你總會找到朋友。”
  白玉菁乖巧地說:“我願意向你學習。”
  石子似笑非笑地答:“我的路不好走。”
  當下她登記了新房客的姓名地址護照號碼,防人之心不可無,她已是老大姐了,經驗豐富。
  “我要去上班了,緊急電話號碼寫在黑板上,你好好睡一覺,養足精神,明天我們去逛街。”
  明天石子會告訴她,許多有辦法的內地子弟,住宅在最名貴的桑那詩區。
  石子穿上王德晶送的新大衣,咕噥著天氣真的開始冷了,那樣華麗曼妙的夏季也會過去。
  她抬起頭看著天空,輕輕說:碧玉,你看著,我會畢業,白玉菁也會。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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