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紅塵

(2008-09-05 13:30:05) 下一個
  周如心有一份非常特別的職業,她的工作是修補瓷器。
  當然不是普通缸瓦,一般碗碟跌崩口,或是落地開了花,多數扔掉算數。
  周如心修補的是有市場價值的古董瓷器。
  年輕的她在初中時期就隨一位長輩學得這門手藝,老人家是她的姑奶奶,即是如心祖父的妹妹。
  那位周金香女士很喜歡如心恬靜沉默的性格,資助她讀書,聽她講心事,並且把這門手藝陸續傳授給她。
  到如心正式為她工作時,她肯定已經年過六十,但不知怎地,保養奇佳,看上去隻似五十多的人,嘴角看起來更年輕。
  她拿著客人送來的瓷器說:“其實所有東西破碎了都無法彌補。”
  如心完全讚同。
  姑婆加一句,“尤其是感情。”語氣非常惘悵。
  她獨身,是名符其實的老小姐。
  陳年有否為一段不可彌補的感情傷過心,已不可考,亦無人敢問,也許肯定有吧,如沒有深愛過,怎麽會有那麽惘悵的神情。
  她繼而輕輕地說:“這些人,易碎之物沒小心愛惜,待破損了又拿來修補,嗬,想騙誰呢!”
  如心不加思索地說:“騙自己。”
  姑婆嗤一聲笑出來,“講得好。”
  店開在都會舊區的古老大屋裏,漸漸頗有點聲譽,口碑佳,找上來的客人多數由熟人介紹,並沒有太名貴的瓷器,不難應付,市麵那麽繁榮,收費略高也不為過,兩婆孫生活相當舒泰。
  如心有次對著鏡子問:“我是藍領,或者白領,或者什麽都不是?”
  如心在外國大學報了名讀函授課程,選什麽科目?當然是東方文物。
  因為工作性質清高,毋需參予人事紛爭傾軋,周如心氣質有異一般年輕女子。
  她臉上有一股秀麗的書卷氣,舉止飄逸瀟灑,已有不少男士們問過:“那白皙皮膚又愛穿白裙的女孩是誰?”
  如心的特色是全身不戴任何裝飾品,頭發上一隻夾釵也沒有,全身不見耳環項鏈戒指,因不必趕時間,也不戴手表,看上去非常清爽自然。
  事情發生在一個夏日黃昏。
  姑婆照例在最熱的兩個月到歐洲度假,隻剩如心一人守著店堂。
  為免麻煩,她遲一小時啟鋪,早一小時關門。
  那日黃昏,因為空氣調節出了點毛病,故此找了人來修理,技工遲到,又檢查得仔細,故此打烊時已接近六點。
  她正拉上閘門,背後有一個人焦急地說:“慢著,小姐,你可是緣緣齋負責人?”
  如心無論什麽時候都氣定神閑,聞言微笑轉過頭去,隻見叫住她的是一位年約五十餘歲的男士,頭發斑白,身形維持得相當好,但神情頗為滄桑,這個時候,他甚至有點激動。
  如心輕輕問:“有何貴幹?”
  那位男士料不到轉過頭來的會是一位大眼睛女郎,那漆黑的雙瞳叫他想起了一個人,他愣住了。
  倒是如心提醒他,“你找我們?”
  那人才答:“是,是。”
  “我們已經打烊,明天早上——”
  “不,小姐,我有急事,請破例一次。”
  他掏出手帕抹去額角上的汗。
  如心想,如此湊巧,可見有緣,且看看他有何事。
  她重新開啟閘門,“請進。”
  那人鬆口氣。
  如心招呼他入店堂,用一隻宣統宜興茶壺泡了龍井茶。
  茶壺上有延年二字,那人注意到,忽然苦澀地笑。
  他把手中拿著的一隻盒子放到桌子上。
  接著遞一張名片給如心。
  如心低頭看到黎子中三個字,名片上沒印有任何銜頭。
  如心微笑,“黎先生,請先喝杯茶。”
  黎氏像是自如心的笑靨裏得到頗大的安慰,拆開盒子,“我有一件瓷器需要修補。”
  如心莞爾,那自然,不然,何必趕來緣緣齋。
  黎氏聲音又沮喪起來,“我趕著要,希望在一天之內完工。”
  如心說:“先看看是什麽情況。”
  黎氏歎口氣,打開盒子。
  如心看到的,隻是一堆大小碎片。
  她抬起頭來,看著黎氏。
  黎氏明白她的意思,“我知道,我知道。”
  如心輕輕說:“爛成這樣,如何再補?”
  “不,請你幫幫忙。”
  “這並非無意失手,此乃蓄意破壞,由此可知,物主已無憐物之心,不如另外找一件完美的。”
  黎氏無言。
  如心拾起碎片看了一看,“這本是隻冰裂紋仿哥窯瓶,約於光緒晚期製成,不算名貴,由於諧音碎與歲,瓶與平,暗藏歲歲平安吉語,故受收藏者歡迎,它隨時可以找得到。”
  如心已經站了起來。
  她打算送客。
  那黎氏抬起頭,一臉懇切,刹那間他的麵孔奇幻地變得非常年輕,神情像一個少年為戀慕意中人而充滿糾纏之意。
  如心訝異。
  但隨即他又恢複本來姿態,低下頭,無限蒼茫。
  不過如心已經感動了。
  為什麽店名叫緣緣齋?總有個道理吧。
  她輕輕說:“黎先生,我且看看我能做什麽。”
  那黎子中聞言籲出長長一口氣,“謝謝你,謝謝你。”
  如心說:“不過,即使把碎片勉強拚回原來形狀,你必需知道,瓶子也不是從前那隻瓶子。”
  “是,我完全明白。”
  “有人應該對這樣的蓄意破壞負責。”
  “那人是我。”
  如心又得到一次意外。
  “摔破瓶子的是我。”
  如心知道她不方便再問下去。
  “你星期三上午來取吧。”
  “那是兩天時間。”
  “黎先生,修補過程很複雜。”
  “是,我明白。”
  他站起來,身形忽然佝僂,變得十分蒼老。
  走到門口,又轉過身來,“小姐,你是專家,請問你又如何保護易碎之物?”
  如心聞言一笑,“你真想知道?”
  “願聞其詳。”
  如心坦率地說:“我家不置任何瓷器,沒有易碎之物,也就不用擔心它們會打碎。”
  黎氏聽了如心的話,渾身一震,然後離去。
  如心注意到門外有等他的車子,司機服侍他上車。
  她先鎖上店門,然後看著那一盒子碎片發楞。
  不是補不回來,而是補回來也沒有用。
  不過那位黎先生硬是要付出高昂代價來修補不可修補的東西,就隨他的意吧。
  那一晚,如心在店裏逗留到深夜才走。
  緣緣齋有一種秘方膠漿,處理瓷器,萬無一失,這次可派上大用場。
  把瓷瓶大致拚好,如心輕輕說:“破碎的心不知可否如此修補。”
  那夜她看了看天空,又說:“女媧氏不知如何補青天。”
  歎口氣,回家休息。
  如心與姑婆同住,日子久了,與父母感情反而比較疏離,尤其不能忍受兩個妹妹愛熱鬧的脾性。
  如心個多月才回一次父母的家,姑婆的家才是她真正的家。
  如心所言非虛,家中真無易碎之物,極少擺設,簡潔樸素。
  第二天清早她就回店工作。
  拚好碎片,做打磨工夫,再補上瓷釉,做好冰紋,外行人離遠看去,也許會認為同原瓶差不多。
  可是明眼人卻覺得瓶子毫無生氣,宛如屍首。
  如心對自己功力尚未臻起死回生境界甚覺遺憾。
  若由姑婆來做,當勝三分。
  可是姑婆去年已告退休,“眼睛不濟事,凝視久了雙目流淚不止,眼神還是用來多看看這花花世界。”
  風幹,打蠟,都是細磨功夫。
  黎子中先生在約定日子一早來提貨。
  他看到的如心穿著件米色真絲寬袍,笑容可掬,冰肌無汗,他對她有強烈好感。
  如心把瓶子抱出來,他忽然淚盈於睫,“謝謝你的巧手,周小姐,它與原先一樣了。”
  如心不忍掃他的興,與原先一樣?怎麽可能。
  他問人工價。
  如心說了約值瓷瓶三分之一的價錢。
  那位黎先生掏出一張預先寫好的支票。
  如心一看銀碼,詫異地笑,“夠買一對全新的了。”
  黎子中也笑,一言不發離去,仍是那部車,那個司機。
  如心站在店門口送客。
  真是個怪人。
  打爛了瓶子,卻把碎片小心翼翼收著,日後,央人修補,又自欺說同從前一樣。
  如心聳聳肩轉回店裏,緣緣齋照常營業。
  那一個夏季,生意頗為清淡,如心坐在店堂裏悄悄看《詩經》,一篇衛風叫木瓜,多麽奇怪的詩名,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瑤,匪報也,永以為好也。
  再過一個月,姑婆就回來了。
  她說:“噢唷,這裏天氣還是那麽熱。”
  可不是,八月快結束了,氣溫還高得隻能穿單衣。
  她看到櫃麵放著一隻百花粉彩大瓶。
  “誰拿來的?”
  “廖太太,說是親家公生日,叫我們把瓶口缺的地方補一補送過去做禮物。”
  “嗯,這瓶花團錦簇,富麗悅目,寓意百花吉祥。”
  “廖太太還說,攀親家最好門當戶對,否則人出雞你出醬油就要了老命。”
  姑婆聽完這話直笑。
  如心也笑。
  “當初廖小姐嫁入豪門她好似挺高興。”
  如心說:“天真嘛,總以為世上有什麽可以不勞而獲。”
  周金香女士看著侄孫,“你呢,你有無僥幸想法?”
  “絕對沒有。”
  “那好,”姑婆頷首,“那你就不會失望。”
  不過周如心有時會覺得寂寞。
  整個秋天,每日上午她都在後堂練畫流雲八蝙等圖案,以便修補花紋時得心應手,在瓷器上鴛鴦代表愛情、蝙蝠代表神祉、蕉果與童子是招子、鷹與猴是英雄有後、帆船是成功、竹是君子、八仙是長壽,還有,除出長壽、平安、多子,功名也是傳統社會重視的一環,雞與雞冠花便隱喻官上加官。
  如心統統畫得滾瓜爛熟。
  憑這一門手藝,生活不成問題。
  姑婆站在一旁看她練畫,忽生感慨,“也得太平盛世,人們才有心思收藏這些玩意兒。”
  如心笑,“那當然,排隊輪米之際,誰還有空欣賞這些瓶瓶罐罐。”
  “你太公說,清末民初轉朝代時,無數宮廷古董流落民間。”
  如心抬起頭,“我還以為大半轉手到歐美諸博物館去了。”
  “玩物,是會喪誌的吧。”
  “沉迷任何東西都不好。”
  “對,保險箱裏有一張黎子中署名支票——”
  “那是一位感恩的客人。”
  “可見你手工是越發精湛了。”
  如心謙遜道:“哪裏,哪裏。”
  混口飯吃是可以的。
  初冬的早上,姑婆已在招呼客人。
  老人家耐心解說:“這尊文殊菩薩像由柳木雕成,小店不修理木器,我介紹你到別處去。”
  如心一看,果然是代表大仁的文殊,因為騎在獅子上,不同菩薩蹲不同的神獸。
  那客人不得要領,隻得捧著木像走了。
  如心問:“是真的十五世紀明朝產品?”
  姑婆笑不可抑,“你覺得它是真的,它便是真的,即使它是假的,它也不會害人。”
  這時候,有一個裝西裝的客人推門進來,“我找周如心小姐。”
  如心訝異,“我就是。”
  “周小姐,”那人走近,掏出名片,“我是劉關張律師樓的王德光。”
  “咦,王律師,什麽事?”
  “周小姐,你可認識一位黎子中先生?”
  如心抬起了頭,“他是一位顧客,他怎麽了?”
  “他於上星期一在倫敦因肝癌逝世。”
  如心忍不住啊地一聲,覺得難過。
  如今想來,他的確有病容,與他有一麵之緣的如心深深惋惜。
  王律師取出文件,“周小姐,黎子中遺囑上有你名字。”
  這次連閱曆豐富,見多識廣的姑婆都在一旁啊了一聲。
  “黎子中先生把他名下的衣露申島贈予你,你隨時可以到我們辦事處來接收。”
  周如心站起來,無限驚愕,“什麽,他把什麽送給我?”
  王律師笑,“一個私人島嶼,周小姐,它有一個非常特別的名字,叫衣露申,英語幻覺的意思。”
  周如心跌坐在椅子裏,半晌作不得聲。
  過一會兒她問:“王律師,這個島在何處?”
  王律師攤開帶來的地圖,“別擔心,它並非在蠻荒之地,看,它位於加拿大溫哥華以西溫哥華大島附近,乘街渡十五分鍾可達BB磨城,轉往溫埠隻需個多小時。”
  “它叫衣露申?”
  “是,周小姐。”
  周如心瞠目結舌,“我要一個島來幹什麽?”
  “周小姐,該處是度假勝地。”
  “露營?”
  “不不不,周小姐,島上設備完善,有一幢五間睡房的別墅,泳池、網球場以及私人碼頭與遊艇,啊對,還備有直升飛機及水上飛機降落處,有一男一女兩位管家打理一切設施。”
  如心看著姑婆,不知說什麽才好。
  王律師十分風趣,“周小姐幾時招呼我們去玩。”
  氣氛緩和。
  如心問:“黎先生還有沒有其他囑咐?”
  王律師搖搖頭,“我並非他遺囑執行人,那位律師在倫敦,因這部分牽涉到本市的周小姐,他們才委托我來做。”
  “謝謝你,王律師。”
  “周小姐,請盡快來辦理接收手續。”
  周金香女士此時緩緩地說:“往後,誰負擔島上一切開支?”
  王律師欠欠身,“所有開銷黎先生已囑地產管理公司按期支付,毋須擔心。”
  嗬,想的是十分周到。
  “我告辭了。”
  王律師走後,如心大惑不解,“為何贈我以厚禮?”
  姑婆代答:“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瑤。”
  人生充滿意外。
  姑婆問:“你會去那島上看看吧?”
  “或許等到春季吧。”
  “它叫衣露申,幻覺的意思。”
  “那位黎子中先生對生命好似沒有什麽寄望。”
  “每個人的人生觀不一樣”姑婆感歎,“可惜我沒見過這位黎先生。”
  如心在地圖上找到衣露申正確位置,原來它西邊向著浩瀚的太平洋,又在地產專家處得到資料,原來這種無名小島在溫哥華時時有得出售,而且價格不算昂貴,約百萬加元便有交易,島主並有命名權。
  最考人的地方是建屋鋪路以及日後維修的費用。
  專家說:“島上沒有挖土機,運去實在更麻煩,泳池要用人工挖出,十分昂貴。”
  王律師催促了好幾次,周如心終於去簽名繼承衣露申島。
  自該日起,周如心成為衣露申島島主。
  王律師笑道:“周小姐假使願意移民,我可代辦手續,做一點投資,很快可以辦妥。”
  如心隻說要想一想。
  過年前,店裏忽然忙起來。
  可能是送禮的季節到了,又可能過年要講究擺設,需要修補的古玩堆滿店堂。
  若不是通宵趕工,怕來不及交貨。
  姑婆說:“推掉一兩單嘛。”
  “都由熟人介紹,不能叫他們覺得沒麵子。”
  姑婆看著如心,“把這店給你呢,隻怕消耗你的青春,不給你呢,又不曉得如何處置它。”
  如心抬起頭來,有不祥之惑,“姑婆說什麽?”
  姑婆笑道:“最近老是覺得累。”
  如心道:“那你不忙上店來,過了年再算帳不行嗎?”
  “人手不夠。”
  “我們稍後請一個女孩子幫忙。”
  “不,用一個男孩子好,可以幫我們擔擔抬抬。”
  “就這麽敲定了。”
  除夕,客人來領走了所有的古董。黃昏,如心打算打烊。
  姑婆忽然說:“如心,你去看看對街的茶餐廳是否仍在營業,我想喝一杯香濃檀島咖啡。”
  如心立刻說好,“我馬上去。”
  其實店裏備有咖啡,可是姑婆想喝對街的咖啡,又何妨跑一趟,如心就是這一點善解人意。
  夥計笑,“周姑娘,還未休息?”
  “這就走了。”
  店裏還有很多吃團年飯的客人,世上總有寂寞的人。
  今晚看樣子她要陪姑婆吃飯,八九點才回父母處去。
  盤算著回緣緣齋,推開門,發覺姑婆坐在椅子上,手肘擱在桌子上,一手托著腮,垂著眼,正微笑。
  如心說:“昨日我吩咐傭人做了幾個清淡的菜,我撥電話去問一聲進展如何。”
  電話撥通,女傭以愉快的聲調問幾點鍾開飯。
  如心笑道:“七點正吧。”
  掛了線,她轉過頭來,發覺姑婆的姿勢一點也沒改變,仍然垂目微笑。
  如心怔住。
  “姑婆,”她輕輕走近,“姑婆?”
  她的手搭在姑婆肩膀上,一刹那她渾身寒毛豎起來,雙手顫抖,姑婆的身子無力的仰麵靠倒椅背上,仍然半瞌著眼,仍然嘴角向上彎,似做了一個無名美夢,她已經離開這世界。
  她跟著她的夢走了。
  那一夜,如心到午夜才回家,傭人仍在等她,菜都擱在桌子上全涼了。
  女傭問:“小姐,你到什麽地方去了?姑婆呢?”
  如心疲倦地答:“姑婆不回來了,姑婆今日傍晚已經去世,從此住到寧靜無人打擾的地方。”
  女傭呆若木雞,手足無措。
  “她已耄耋,毋需傷心,去,去替我沏杯熱茶。”
  如心用冷水洗把臉,撥電話通知父母。
  她語氣很平靜:“……絲毫沒有痛苦,不,沒有遺言,我會打理一切……我不回來過年了,是,再聯絡。”
  掛了線,她喝杯茶,進房,一頭栽進床裏,便睡著了。
  如心沒有做夢,但是耳畔一直縈繞著警察問話的聲音以及救護車號角聲。
  即使在睡眠中,她也知道姑婆已離她而去。
  清晨她已醒來,輕輕走進姑婆臥室。
  房間相當寬大,漆乳白色,一張大床,一隻五鬥櫥,另有一列壁櫃,收拾得十分整潔,不同一般老人,姑婆很少雜物,而且房間空氣流通,絲毫沒有氣味。
  如心坐在床沿,一顆心像有鉛墜著。
  女傭也起來了,俏悄地站在門口。
  如心抬起頭,“你盡管做下去,一切照舊。”
  “我為你做了早餐。”
  “我不餓。”
  “總要吃一點。”
  她說得對,如心頷首。
  如心輕輕拉開抽屜找姑婆遺言,可是老人並無留下片言隻字。
  片刻有人按鈴。
  是姑婆的律師殷女士趕來了。
  如心連忙迎出去,“怎麽好意思——”
  “如心,我與她是老朋友,你別客套。”
  她握著如心的手坐下。
  “我會派人幫你。”
  如心說:“不用,我——”
  “你付他們薪水就是了。”
  如心低下頭,“也好。”
  “你姑婆有遺囑在我這裏,一切由你繼承,她的資財加一起總數不多不少約數千萬。”
  “姑婆有什麽遺願?”
  殷女士搖搖頭,“像她那樣豁達的人,到了一定年紀,對人對事,已無要求。”
  如心頷首,“我希望我可以像她。”
  殷女士說:“待你結婚成家兒孫滿堂時再說吧。”
  如心低下頭,麵容憔悴。
  “你回家去過年吧。”
  如心搖搖頭,“全無心情。”
  “那麽,辦妥事之後,到外邊走走。”
  如心抬起頭呼出口氣,“也許。”
  殷女士喝了茶就走了。
  稍後如心的父親也來探訪。
  開口就問:“老小姐的財產如何處理?”
  如心照實答:“全歸我。”
  “噫,如心,霎時間你成了富女!”
  如心不搭嘴,她已失去世上最珍惜的人,還要物質何用。
  父親拍拍她肩膀,“你已陪了姑婆不少日子,這是你倆的緣分與福分,千裏搭長棚,無不散之筵席,別太難過。”
  如心低下頭,“是。”
  “承繼了遺產,看怎麽幫弟妹是正事,你大妹一直想到紐約學設計。”
  “是。”
  “我要走了,家裏等我過年呢。”
  如心肯定這是她一生中最難過的新年。
  終於把一切熬過去的時候,已是初春時分。
  亞熱帶氣候春季便等於潮熱,一件薄外套穿也不是脫也不是令人煩惱。
  如心決定外遊。
  目的地是衣露申島。
  她先乘搭飛機抵達溫哥華國際機場。
  在旅館下榻,找到考斯比地產管理公司,負責人姓許,是名華裔土生子,立刻到酒店來看她。
  小許不諳華語,勝格開朗,滿麵笑容,“周小姐,叫我米高得了,我可以馬上安排你到島上。”
  如心有點忐忑,“你去過衣露申嗎?”
  “去過好幾次,那處風景如畫,寧靜似樂園,你會喜歡的。”
  “或許,我應保留酒店房間。”
  “隨便你,周小姐,可是島上設備一應俱全,電話、傳真,什麽都有。”
  如心仍然躊躇,“且看看再說吧。”
  “前任島主黎子中擁有這座島己有三十年曆史了。”
  如心問:“他也自承繼得來的嗎?”
  “不,他多年前買下此島,聽說打算度蜜月用。”
  如心沉默一會兒,終於問:“他最終有沒有結婚?”
  這一問連小許都唏噓了,“不,他獨身終老,無子無女。”
  雖然已在如心意料之中,也忍不住深深歎息。
  天從來沒有順過人願,花好月圓不過是人類憧憬。
  “明天早上我們便可以出發。”
  “行程如何?”
  “我已通知管家派出遊艇到市中心太平廣場碼頭來接。”
  如心咋舌,“是黎家的私人遊艇?”
  “不,”小許抬起頭,“是周小姐你的遊艇了。”
  “我怎麽負擔得起呢?”如心焦急。
  “正如我說,一切費用已繳,你請放心。”
  如心忍不住低聲嚷:“一個陌生人,為何對我如此慷慨?”
  小許有他的見解,“也許卑詩大學一時接受不了那麽多捐款,黎子中隻好將部分財產贈予你。”
  “他怎麽會這麽有錢?”
  小許搔頭,“我也想弄個明白,我隻知道,到了某一個程度,錢生錢,錢又生錢,富人身不由己變得更富,黎子中想必是其中之一。”
  如心笑了,“很高興認識你。”
  “明天見。”
  來接他們的遊艇,名叫紅。
  如心莞爾。
  黎先生思想矛盾,進退兩難,既然深覺人生不過是幻覺,如何又犯了愛紅的毛病,紅色是多麽世俗,何等浮誇,且一下子就褪了顏色,故有每到紅處便成灰一語,可是他偏偏把遊艇命名大紅。
  小許說:“你有權更換一切名字。”
  “不,現狀很好。”
  船約兩個小時後抵達衣露申島的私人碼頭。
  如心一抬頭,就愛上了這個地方。
  正值春季,那島上花木種類繁多,古木參天,灌木叢中,露出繁花似錦的消息來,一條紅磚路沿山坡上去,走十五分鍾即看到一幢平房,外型樸素,兩名仆人正站在門前侍候。
  如心隻見到累累的紫藤一串串自大門旁邊的架子上懸垂下來,香氣撲鼻,蜂鳥忙著吸食花蜜,沿窗種著白玫瑰,花苞把枝葉墜得低頭。
  這像是童話裏的居所。
  男仆自我介紹,“周小姐,我叫費南達斯,這是我妻子馬古麗,有需要請隨便吩咐。”
  如心連忙應道:“你們好。”
  費南達斯拿著行李進屋。
  門內又是另外一個世界,客廳寬敞無比,地上鋪著方磚,一直延伸到露台,自長窗看出去,是一望無際蔚藍色的太平洋。
  如心深深吸進一口氣,立刻走近欄杆,世上竟有這樣美麗的地方!
  小許跟著進來,坐在雪白座墊的藤榻上。
  他說:“我知道你會喜歡這裏。”
  如心轉過頭來,歡喜地回答:“我可以在此住上一輩子。”
  “來看看其他設施。”
  屋子建在小山之頂,正門朝南方,西邊看海景,北方是泳池與網球場,東邊走下三十多級石階,是直升機停泊處。
  仆人宿舍在島另一頭,需要駕車前往,約六七分鍾可達。
  小許說:“唯一不便之處是沒有郵差上門,當然,食物用品得自市區運來。”
  “汽油呢?”
  “嗬,島上有兩部車,用電能發動,不會汙染空氣。”
  如心聽了發呆,過了一會兒才說:“黎先生沒有子女,真是可惜,做他孩子會幸福的。”
  小許隻笑不語。
  “咦,我說得不對嗎?”
  “我倒是情願一個人赤手空拳打天下,自由自在嘛,一切有人妥善安排,生活像傀儡。”
  講得很有道理。
  那邊廂午餐已經準備好了。
  費南達斯問:“周小姐,請問喝什麽酒?”
  小許說:“地下室有個酒窖,收藏豐富。”
  如心坦率答:“我不懂,香檳好了。”
  午飯是一般西菜,倒還可口。
  馬古麗恭敬地說:“周小姐,我會弄中國菜。”
  “那,晚飯就吃中國菜,勞駕你。”
  午後米高把屋內外設施一一交待清楚,請如心簽收。
  然後他要趕回市區。
  如心送他到碼頭,站在海邊的她衣裙飄飄,益發顯得秀麗脫俗,做衣露申島島主,太合適了,連小許這樣的愣小子看到倩影都喝了一聲采。
  遊艇遠去,如心亦不覺得寂寞,她返回屋內,去參觀二樓臥室。
  這間屋子的特色是寬敞,一間主臥室麵積過千呎,一進去先是起臥間與書房,再打開一道門,方是睡房。
  不知怎地,間隔陳設均是如心心中所喜。
  她真希望可以親口告訴黎子中,她是多麽喜歡這件大禮。
  書桌上放著各式文儀用品,中央整整齊齊一疊中文原稿紙以及一束筆。
  誰,誰打算寫稿。
  是黎子中嗎?
  臥室對正對著一列長窗,窗外仍是那個壯麗的海景。
  如心不得不承認,有錢真正好。
  她走近床邊,看到一樣東西,愕住。
  茶幾上放著的,正是那一隻冰裂紋仿哥窯瓶。
  如心走近看,不錯,由她修補之後,又厚又拙,根本與原來瓶子不一樣。
  可是它的主人卻依舊珍若拱璧供奉在房中。
  馬古麗輕輕進來,放下一大堆書報雜誌。
  如心抬起頭問:“看得到電視嗎?”
  “啊,島上有接收雷達,全世界節目都收得到。”
  真是世外桃源,又不虞與外界脫節。
  如心又去看客房。
  一般雪白的床單毛巾浴室,如心決定暫時住在客房內。
  馬古麗沏了一壺茶進來。
  如心有點累,躺在床上休息。
  客房的窗朝北,那是泳池所在地。
  朦朧間如心聽見有人叫她的名字。
  她睜開眼睛跳下床,推開窗,隻見泳池邊坐著好幾十個客人,紅男綠女都有。
  其中一人站在窗下叫,“周如心,下來玩呀,別貪睡。”
  如心問:“你是誰?”陽光對著眼睛,看不清楚。
  那人既好氣又好笑,“連我都不認得了。”
  如心想看仔細一點。
  那人笑道:“住我屋內,不知道我是誰?”
  如心一驚脫口問:“你是黎先生?”
  “叫我子中得了。”
  如心連忙出房,奔下樓梯,去與他會合。
  怎麽可能,黎子中怎麽會那麽年輕?
  泳池邊的客人看到如心齊齊鼓掌,“歡迎歡迎,如心來了,如心來了。”
  如心意外而靦腆地笑,抬起頭來,發覺客人們穿著的服飾都是五十年代式樣,女士都穿大蓬裙或是三個骨褲子,男士們穿大花闊襯衫,如心微笑,這是一個化裝舞會嗎?
  隻聽得客人們說:“好了,如心一來,我們不愁寂寞了。”
  如心仍對著陽光的眼,想看清諸人的麵孔而不得要領,正在這時候,有人高聲叫周小姐。
  “誰?”
  “有人找如心,我們且避一避。”
  如心急了,“喂,大家等一等。”
  就在這個時候,她睜開雙眼,發覺自己躺在床上,紅日炎炎,適才情景,不過是南柯一夢,有人正在敲她房門,叫她周小姐。
  如心定一定神,過去開門。
  “周小姐,令尊找你。”
  如心連忙去聽父親電話。
  父親抱怨幾經轉折,才自王律師處找到這個通訊號碼,“我們擔心你,以後每隔三五天總得通個消息,對了,你妹妹也想到北美洲來走一走,暑假接她過來如何?”
  如心一時沒有作答,她仿佛仍置身那奇異夢境之中,沒回過神來。
  “如心,大妹小妹的事——”
  “沒問題,你替他們安排好了。”
  “喂,也終歸得由你出錢出力呀。”父親倒是十分坦率。
  如心笑起來,“你找殷律師,他自有交待。”
  父親滿意地掛斷電話。
  躲在世外桃源也打聽得到她。
  如心帶了計時器,騎上腳踏車,準備環島旅行。
  馬古麗走出來說,“周小姐,要不要我陪你。”
  “不用,在島上又不會迷路。”
  “周小姐,帶件雨衣,也許會下雨。”
  “陽光普照,哪裏有雨?”
  “島上天氣變幻無窮。”
  馬古麗一番善意,如心不忍推辭,接過了雨衣,出發朝北邊駛去。
  一路上花果樹密種滿道旁,櫻花瓣紛紛隨風滑落,如心滿身都是落花。
  她看到了仆人宿舍及一個蓮花池。
  如心連忙下車。
  蓮花池上還有一座小橋,如心陶醉地站在橋中央,她可以看池水中她自己的倒影。忽然水中激起漣漪,原來是小小青蛙跳躍。
  如心衝口而出,“這真是天堂樂園。”
  就在這個時候,天色忽然變了,烏雲驟然聚合,天色驀然昏暗,霎時間豆大雨落下來,繼而轉急,啪嗒啪嗒打在身上還有點痛。
  如心連忙把雨衣披上,看看四周,隻見池塘左邊有一間小小木屋,她急急過去避雨。
  她欲推開木屋門,可是那扇門是鎖上的,自窗戶看進去,隻見小屋內收拾得很幹淨,放著修葺園子的剪草機等雜物,顯然是間工具貯藏室。
  “周小姐。”
  如心嚇一跳,轉過頭來,發覺身後是費南達斯。
  “周小姐,怕要打雷,我來接你回去。”
  如心點點頭,春季會有雷雨,就憑這春雷,萬物蘇醒生長。
  閃電已經來了,雷光霍霍,四周亮起來,好像一盞探照燈在搜索什麽似的。
  如心在都市長大,並沒有見過這樣奇景,怪不得華人傳說行雷閃電是天兵天將來揪罪人出去懲罰,果真有這個味道。
  然後霹靂追隨而至,呼啦啦啦連綿不盡,如心不禁掩上雙耳。
  費南達斯焦急,“快請到宿舍避雨。”
  如心隨他走進宿舍,費南達斯取出毛巾與熱茶。
  如心站在窗前,“這島真美麗。”
  “我們也這樣想。”
  “來了有多久?”
  “不過四五年左右。”
  “這幾年由你們侍候黎先生嗎?”
  “呃,是。”
  “他是否常常來?”
  “據說六七十年代黎先生住在島上,後來漸漸不來了,近幾年我們隻在冬季見到他。”
  如心笑笑,“你們兩夫妻在島上不悶?”
  “開頭也怕會悶,可是住下來之後,又不願返回煩囂的市區,平均一星期我也出去三次,閑時與水手羅滋格斯聊天下棋,十分有趣。”
  “你們都沒有孩子?”
  “嗬,黎先生聘人時講明要無孩員工,我們猜想他怕嘈吵。”
  如心頷首,“我卻喜歡孩子。”
  費南達斯但笑不語。
  雨漸漸停了,繁花被雨打得垂下了頭,又是另一番風景,如心隻覺島上一切美不勝收。
  “周小姐,我送你回去。”
  “勞駕。”
  兩部腳踏車一前一後沿舊路回去。
  如心本來想計算環島一周需要多少時間,現在看來,要改天在算了。
  片刻晚餐已經準備好,如心進去一看,嚇一跳。
  “黎先生都是在正式飯廳裏吃的嗎?”
  馬古麗答:“是。”
  “我在偏廳吃就行,放在電視機前,菜也太多,兩個足夠。”
  如心不懂排場,亦不喜歡排場。
  兩個星期內,她把這島摸得滾瓜爛熟,沿島騎自行車一周需要一小時十五分鍾,島的尺寸大小剛剛好。
  別人也許覺得寂寥,如心卻十分享受這個假期。
  小許時時打電話給她。
  “幾時接你回市區?”
  “後天我得走了。”
  “秋季再來。”
  “也許,在這島上,生活似公主。”
  小許笑,“我來接你。”
  “不用,羅滋格斯會送我。”
  在餘下的日子裏,如心並沒有再夢見什麽。
  上午,她收拾行李,下午,她回到鍾愛的蓮花池畔。
  一隻拇指大小的青蛙跳出來,如心連忙追上去,不自覺來到貯藏工具的小木屋。
  門虛掩著。
  如心輕輕推開門進內參觀。
  小屋不過三兩百呎大,收拾得井井有條,架子上全是各式各樣工具,應有盡有,就算蓋一間房子恐怕也能勝任。
  如心的目光落在一隻盒子上,它與其他工具格格不入。
  那盒子大小如小孩的皮鞋盒子,用金屬製成,年代久遠,顏色發黑,式樣、尺寸,都似盛首飾用。
  如心過去捧起它,有點重。
  那種灰黑色猶如銀器被氧化。
  如心取過一隻棉紗手套,抹去鏽水,又抹了抹盒蓋,黑鏽立去,蓋麵出現了極細致的花紋。如心端過椅子坐下,把銀盒擦得幹幹淨淨。
  盒上出現兩個糾纏在一起的英文字母,分別是L與R。
  如心納罕,這一隻名貴的首飾盒,怎麽會放在工具間,裏邊裝著什麽?
  該不該打開?
  照說,她已經繼承了這個島,島上一切,此刻均歸她所有,那自然包括盒子在內。
  盒上並沒有上鎖。
  如心輕輕掀開盒蓋。
  她愣住了。
  盒子裏載著的竟是泥灰,約大半盒,所以拿起來覺得重。
  如心抬起頭,無比納罕。
  這有什麽用?
  她走近窗口,用手指沾起泥灰,借光看了一看。
  那是一種很細的灰沙,感覺上似灰塵。
  陽光自窗口中射進盒子,咦,有什麽東西閃了一閃?
  如心取過一隻鉗子,輕輕撥開灰塵,忽然看到一件她意想不到的東西。
  是一隻指環!
  如心大為驚奇,因為指環的金屬已經變成啞灰色,鑲在指環上的一圈寶石此刻看上去似一顆顆砂粒,如心還分辨出兩件事:一、那寶石透明沒有顏色,分明是鑽石,二、鑽石環繞整隻指環,這種式樣,叫永恒指環,屬女性所有。
  一隻鑲工如此考究的指環,怎麽會落在一堆灰中?
  它的主人呢?
  如心抬起頭來。
  電光石火間,心思縝密的她忽然想到一件事,渾身寒毛豎了起來,會不會它的主人已經化為一堆飛灰?
  如心的手一鬆,那隻盒子險些墮地,她連忙定一定神。
  戒指變成鐵黑色,顯然是受過高溫焚燒,那麽這一堆灰——
  如心放下盒子,匆匆走出工作室。
  她揚聲叫:“費南達斯,馬古麗。”
  有人自樹蔭中鑽出來,“小姐,羅滋格斯在這裏。”
  “你請過來。”
  如心把他帶進室內,“你可有見過這隻盒子?”
  羅滋格斯隻看一眼,“嗬,小姐,你把它拭抹幹淨了。”
  “這盒子屬於誰?”
  羅滋格斯答:“它一直放在那隻架子上,我猜它屬於黎先生,我十年前來上工時已經見到它。”
  “你可知道盒裏裝著什麽?”
  羅滋格斯說:“不知道。”
  “請叫費南達斯來見我。”
  如心把盒子小心翼翼捧在懷中,往大屋走去。
  到了大屋,她立刻撥電話給小許。
  “我有事立刻想出來一趟,請替我聯絡一間化驗所。”
  “化驗所?”小許大為訝異。
  “是,我想化驗一點東西。”
  “是藥物?”
  “不,是一堆灰。”
  “嗬,”米高不再追問,“我替你預約,我在卑詩大學有熟人。”
  “好極了。”
  這時費南達斯與馬古麗已經站在如心身後靜候吩咐。
  如心問:“你倆可見過這隻盒子?”
  馬古麗答:“這是工具房裏的那隻銀盒。”
  “正是,它屬於什麽人?”
  “決非我們仆人所有,一定是黎先生的。”
  “他有無叫你們打理它?”
  “從無,它一直存放在工具房。”
  如心側著頭想了一想,“我要到市中心去,也許明朝才能回來。”
  “是,周小姐,我叫羅滋格斯去備船。”
  如心小心翼翼地把盒子用報紙包起來,放進手挽袋裏,攜往市區。
  啊,無意中叫她發現了這個秘密,本來她過一日就要回家,由此可知,冥冥中自有定數。
  小許來接她船。
  “如心,你臉色蒼白。”
  “不管這些,小許,快帶我到化驗所去。”
  小許一路上與如心說笑,這活潑的土生兒使如心重新展開笑容。
  如心這時發覺伴侶毋需外貌英俊,才高八鬥,或者誌趣相同,隻要他能逗她開心,已經足夠。
  車子駛到了大學一座建築物麵前,小許笑道:“這是本市設備最完善最先進的化驗所,我的老同學上官在此做助教,負責部分化驗工作。”
  太好了。
  上官也是個年輕人,已經在等他們,介紹過後,閑話不說,即入正題。
  如心把盒子捧出,他立刻戴上薄薄的塑膠手術手套。
  在盒蓋上搽上幾種試驗藥水,上官說:“它是純銀。”
  如心不由得補上幾句:“你看到盒角的印鑒嗎?其中一個,是不列顛女神像,這表示它是九七五純度銀子,而一般所謂史他令銀的純度隻是九二五,它是質地最好的銀器。”
  “嗬,周小姐你原來是專家。”
  如心笑笑,她此際無心客套。
  在一旁的小許簡直著了迷,“快打開來看。”
  上官打開盒蓋,一看到那堆灰,便噫一聲。
  他用工具挑出少許,放在一隻玻璃杯裏,又用玻璃棒輕輕挑出指環,在顯微鏡下觀察。
  “周小姐,請來看。”
  “是白金指環嗎?”
  “嗯,否則早已融成一堆了。”
  “有刻字嗎?”
  “有,但已不能辨認,需要經過溶液處理,才能看得清楚。”
  “它經過何等的烈焰燃燒?”
  “肯定在攝氏千度以上。”
  如心抬起頭來,“一般住宅之中,何處有此高溫?”
  上官答:“有,舊式鍋爐。”
  如心轉過頭來,“小許,衣露申島上用什麽發電?”
  小許立刻答:“它擁有獨立先進發電機,該項裝置用了七年左右。”
  “之前呢?”
  “可以查一查。”
  如心又問:“這灰——”
  “需要化驗,給我二十四小時。”
  如心到顯微鏡去看那隻永恒指環。
  她看得很仔細,用尖鉗輕刮開指環內的金屬表麵,她己粗略看到L與R兩個字母。
  L,一定是黎子中。
  R是誰?
  想必是一個女子。
  如心忽然想起,衣露申島用的遊艇就叫做大紅,RED也就是R。
  這不是偶然巧合吧?
  盒子、指環、遊船,全與R有關。
  指環上共鑲有十七粒鑽石,在顯微鏡下,可清晰觀察到,這種鑽石舊法切割,瓣數少,不怎麽閃光,今日稱玫瑰鑽,又流行起來了。
  如心問:“指環可恢複原狀嗎?”
  上官答:“可以拿到珠寶店去問問。”
  小許這時問:“我們可以走了嗎?”
  上官笑,“一有消息,馬上通知你。”
  “謝謝你。”
  他倆離開了大學。
  小許問如心:“你猜那是什麽灰?”
  如心不敢猜測,“我不知道。”
  “你希望它是什麽?”
  “我隻希望它是裝修時用剩的泥灰。”
  “那,”小許問,“它為何盛在一隻那麽名貴的銀盒內?”
  如心搖頭,“我不知道。”
  小許說:“這衣露申島的種種神秘,也不要說它了。”
  如心微笑:“看來我繼承的不是資產,而是秘史。”
  “說得好。”
  “小許,請替我在本市中英文報紙上刊登一段啟事。”
  小許又意外了,“什麽啟事?”
  如心取過一支筆,在紙上寫:“尋找五十至六十年代在衣露申島為黎子中君服務過的人士,請致電三五零二一,薄酬。”
  小許說:“咦,那是我的電話號碼。”
  “需要你幫忙。”難為這小子了。
  “一定,一定。”
  至此,如心才鬆了一口氣。
  黎子中為什麽要把衣露申島給她?
  是秘密保存了太久,到了這個時候,也該是掀露的時候了吧。
  如心知道L與R都已經離開了人間,秘密暴露,也無關重要了。
  如心請米高吃晚飯。
  “小許,你總有個中文名字吧?”
  “有,爺爺叫我仲智,來,我寫給你看。”
  那是一個好名字。
  知道他中文名字之後親切許多。
  “如心,希望廣告刊出後有人回應。”
  “讓我算一算,三四十年前替黎子中工作過的傭人,今年己六七十歲了吧,都是老人了。”
  “可是頭腦應該還十分清晰。”
  “對,應該記得當年衣露申島上發生的事,以及所有細節。”
  “這麽說來,”小許問,“你暫時不走了?”
  如心攤攤手,“我此刻是無業遊民,住哪裏都一樣,並不急回去。”
  “對我來說,是好消息。”
  如心笑笑,“家裏托我辦妹妹的入學手續。”
  “請她們把成績單寄來好了。”
  那一晚如心沒有回島上,她在酒店留宿。
  一早就起來,與小許會合,趕到大學實驗室去。
  路上買了一張日報,那段啟事也已經刊出。
  上官在等他們,見到如心,神色怪異。
  他立刻迎上來,“電腦已有報告出來。”
  如心心知肚明,沉默地看著上官。
  小許忍不住說:“快快揭曉吧。”
  “兩位,已證實那是人類的骨灰。”
  如心即使早有心理準備,仍免不了耳畔嗡地一聲。
  小許當然更加震驚,他低聲嚷:“我的天!”
  上官說:“我們坐下來談。”
  如心立刻問:“可知男女?”
  上官答;“科學未曾進步到那種程度,如有骨殖,當可辨認,此刻我們的證據不過是一堆灰。”
  如心籲出長長的一口氣。
  “這枚指環,確是同時焚化。”
  如心抬起頭,“當時,它也許戴在她左手無名指上吧。”
  小許搶著說:“真是可怕。”
  如心倒是相當鎮定,“當時,戒指的主人當然已經死亡。”
  上官說:“我們不常將骨灰安置家中,所以一旦見到,才大為吃驚。”
  如心卻說:“不,骨灰不叫人害怕,來曆不明的骨灰才令人驚疑。”
  “這個戴鑽石永恒戒指的人是誰呢?”
  “自戒指尺寸來看,是位女性。”
  如心取過戒指,套向無名指,剛剛好,是五號,“嗯,這位女士中等身段,略瘦。”
  這時,小許站起來,“上官,謝謝你,事情己告一段落。”
  上官拉住他,“喂,追查下去,真相如何,你是會通知我的吧,別叫我心癢難搔。”
  小許卻說:“我並非當事人,我無權披露事實。”
  如心連忙道:“放心上官,我必定向你匯報。”
  忽然之間多了兩位好友,周如心覺得她收獲不少。
  在車上,如心問:“為何走得匆忙?”
  “回家聽電話。”
  “你不用上班?”
  “我已告假,不然那些人看到啟事,同誰聯絡?”
  如心有幾分不好意思。
  小許微微笑,“我早該放假了,隻是沒有借口。”
  自早晨等到中午,隻得一通電話。
  是一位老婦,聲音略為沙啞,“薄酬是多少?”
  “一百花。”
  “可否加到五百?”
  如心說:“這位女士,那可得看看你所知資料是否詳盡。”
  “我自一九五五年至一九六零年間是衣露申島黎子中先生的私人秘書,我住在島上別墅向北的客房裏,那窗外向著泳池,有一列杜格拉斯藍杉樹。”
  她形容得一點不錯。
  如心立刻決定,“五百就五百吧,女士你尊姓大名?”
  “我姓麥,叫麥見珍。”
  “我們約在什麽地方見麵?”
  那麥女士卻自言自語道:“真沒想到今日還有人提起衣露申島,你又是誰?”
  “我是新島主周如心。”
  “黎子中呢?”她大感意外,“他怎麽了?”
  “麥女士,我們見了麵再談吧。”
  “他是否已經故世?”
  “是。”
  “不然,他不會把衣露申島出讓,”麥女士停一停說,“周小姐,我願到府上來,我會在下午三點準時到。”
  如心把許宅地址告訴她。
  之後,電話再也沒響過。
  “好像隻得麥見珍女士一個人有消息。”
  “應該不止一人。”
  “有些已經去世,有些像費南達斯他們是波多黎各人,已回家鄉,有些未看到報紙,有些已不問世事。”
  “這麽說來,我們已算幸運。”
  如心笑笑,“我們專等麥女士吧。”
  “她好像相當計較酬勞。”
  “也許經濟情況不大好。”
  “見了麵便知分曉。”
  準三時,麥女士到了。
  門一開,如心看到一位小老太太,幹枯瘦小,穿著過時但卻洗熨得還整潔的套裝,老式手袋,舊皮鞋。
  她有一張很小很小的麵孔,因為皺紋的緣故,看上去似一隻胡桃。
  如心不肯待慢,連忙招呼。
  麥女士也不客氣,吩咐下來:“給我一杯咖啡,稍濃,加兩匙牛乳。”
  然後上下打量周如心:“你買下了衣露申島?”
  如心不置可否,唯唯諾諾。
  “先把酬勞給我。”
  如心立刻數鈔票給她。
  麥女士鬆口氣,墮入沉思,過一刻她說:“黎子中,當年英俊瀟灑,氣度不凡。”這是她的開場白。
  如心不知她要說到幾時去,溫言道:“麥女士,這樣吧,我問,你答,好不好?”
  麥女士頷首,“你嫌我嘮叨。”
  “不,我怕你說漏了我想知道的消息。”
  “你問吧。”
  “麥女士,你在島上有六年那麽長一段時間,可有見過黎先生的女伴?”
  麥女士一愣,淒然而笑,嘴角那絲苦澀,絲毫沒有因為三十年過去了而減退。
  半晌她反問:“你是指苗紅吧。”
  啊,苗紅,如心跳起來。
  紅,R,是她,一定是她。
  原來紅是她的名字。
  如心說:“麥女士,我想讓你辨認一件東西。”
  她把那隻指環拿出來。
  麥女士隻看了一眼,“這是苗紅的飾物,它怎麽變成這副模樣?”
  如心歎口氣。
  麥女士問:“他們倆終於結了婚,是嗎?”
  “不,他們沒有。”
  麥見珍一愣,“什麽?可是,鮮花香檳已運至島上,一切已準備就緒,帖子也都發出去,結婚啟事刊登在報章上,他們終究沒有結婚?”
  “沒有,黎先生獨身終老。”
  麥見珍顫巍巍站起來,“他人呢?”
  “他已去世。”
  麥見珍的聲音顫抖,“苗紅呢?”
  “我們相信她也已不在人世。”
  麥女士又跌坐在沙發上,半晌,她自手袋中取出一張照片,“請看。”
  如心猛地想起,島上可能也有照片簿子,幾乎想立刻返轉去尋找。
  當下小許也趨近來看,隻見照片中有三個人,黎子中坐當中,他穿一件白襯衫,卷著袖子,已無比瀟灑,他右邊是當年的麥見珍,小麵孔精致秀麗,可是黎子中左邊的那女子才是美人,一張小小黑白照片裏的她那雙目都予人寶光四射的感覺。
  如心問:“這是苗紅?”
  “是。”
  “他們是情侶?”
  “是。”
  如心放下照片,“你呢,你隻是秘書?”
  麥見珍抬起頭,緩緩地說:“不,我是他最忠誠的朋友。”
  “此話怎說?”
  “苗紅欺騙他,我一次又一次警告他,他隻是不理,他笑著說:‘見珍,我知道你是為我好,可是我的事我自己懂得……’”
  如心低頭不語。
  麥女士對黎子中的關心愛慕,已經表露無遺。
  等半晌,麥見珍問:“你已沒有問題了嗎?”
  “你為何離開衣露申島?”
  “子中婚期已定,我住下去沒意思,我辭了職。”
  “以你看來,黎子中是個怎麽樣的人?”
  “熱情、慷慨、細心、對人一點架子也沒有,修養與學識都一流,懂得享受生活,有幽默感與同情心。”
  嗯,幾乎十全十美。
  “他有一個缺點,他太相信人。”
  “依你看,苗紅如何欺騙他?”
  麥見珍很簡單地回答:“苗紅另外有愛人。”
  如心不語。
  隔一會兒,麥見珍又不耐煩地問:“沒有問題了嗎?”
  如心說:“我已經問完。”
  麥見珍鬆口氣,“那麽,我可以把我的事從頭說一說了。”
  “不,”如心連忙阻止她,“不用了,我暫時隻想聽那麽多。”
  那麥女士大失所望。
  如心站起來送客。
  麥女士隻得寂寥地走到大門口。
  小許好心地問:“要不要家人來接你?”
  麥女士淒然答:“我孑然一人,我無家人。”
  她走了。
  小許問如心:“為什麽不讓她把故事說一說?”
  如心笑笑,“這一說,三天三夜都不夠,況且,麥女士並不知道事情的關鍵,重要的事在她走了之後才發生,她扮演的角色隻不過是黎子中的愛慕者,她對苗紅非常有偏見。”
  可是已經甚有收獲,他們自麥見珍口中,知道當年衣露申島上的女主角,名叫苗紅。
  “去查查死亡注冊處有無苗紅的記錄。”
  “我們立刻到羅布臣廣場政府生死注冊處去。”
  他們像著了迷似地趕出去。
  舊檔案並沒有注銷,可是查不到苗紅這個人。
  小許說:“可能她在別省逝世。”
  如心抬起頭來,“是,也有可能,她的死訊並不公開。”
  “如心,你指什麽?”
  “她在島上去世,火化,這件事不為人知,沒有記錄。”
  小許渾身汗毛豎起,“如心,你怎麽會有如此可怕假設?”
  “你如見過那位黎子中先生,你也會有此想法。”
  “他長相詭異?”
  “不,他有王者之風,說話一如命令,他完全不理世俗慣例,在島上,我相信他會為所欲為。”
  小許這次小心翼翼地推測,“照你看,苗紅是否死於自然?”
  如心嚇得變色,“許仲智,你的假設更加大膽驚人!”
  “你想想,若是意外或病逝,為何不送到醫院救治?如心,我想,我們應該通知警方。”
  如心沉吟半晌,“已是三十年前的事了。”
  “仍是一件懸案。”
  “我是島主,島上的事我自有主張。”
  小許不語,難怪黎子中會選中周如心做繼承人,看來二人的確氣味相投,十分怪僻。
  半晌小許問:“你對黎子中有極大好感吧?”
  “是,”如心直認不諱,“他連衣露申島都贈予我,我自然應有所回報。”
  小許不再置評。
  “我將乘水上飛機返回島上,如有消息,請速與我聯絡。”
  小許立刻去訂飛機。
  “許仲智,我不會白白用你的時間精力。”
  小許轉過頭來,終於說:“那不是錢的問題。”
  如心一怔。
  小許忽然歎口氣,繼續與飛機公司聯絡。
  那天晚上,如心獨自回到島上。
  八點多了,天空尚未黑透,銀紫色晚霞布滿整個天際,那顏色豔麗得不似真的。
  不知是誰說的,人若經過田野,而對紫色視若無睹,上帝會動怒。
  如今有誰對天際這片紫色毫無感覺,也應受到責罰的吧。
  如心返回室內,把書房所有的抽屜櫃格打開來尋找照片、書信以及日記。
  可是她一無所獲。
  五間房間都空空如也。
  如心喚來馬古麗。
  “屋內沒有照片嗎?”
  “沒有,我們來的時候都沒見過任何照片,黎先生沒把它們擺出來。”
  如心失望了。
  看樣子,要不是他己把照片銷毀,要不,已把它們搬往別處。
  馬古麗退出去。
  如心在露台上坐著,橘紅色太陽終於落下海中。
  黎子中並不打算把往事也交給周如心繼承。
  書桌共有六格抽屜,全是空的。
  台子上仍然是那疊紙,那束筆。
  當年在島上發生的事,可以想象,一定有好幾個版本,何不把它們都寫出來。
  如心輕輕攤開紙筆。
  忽然她耳畔聽到細碎的樂聲。
  那是一首輕快的老調,名叫天堂裏的陌生人,這是指周如心她嗎?
  她脫口問:“誰,誰放音樂?”
  馬古麗推門進來,“小姐,喚人?”
  “誰在播放音樂?”
  “沒有人,並無樂聲呀,小姐,你聽錯了。”
  如心再側耳細聽,果然沒有任何聲音。
  她抬起頭,啊,疑心生了幻覺。
  “小姐,”馬古麗說,“你累了,休息吧。”
  可是接著又有電話進來。
  “如心,我是仲智,聽著,有一位洪小霞女士說她也曾在衣露申島工作過。”
  “為什麽都是女士?”
  “也許女士們較為細心,看到報上啟事。”
  “有無約她見麵?”
  “有,到她家中詳談。”
  “我明天一早出來。”
  “她住在維多利亞。”
  “那更好,你在該處碼頭等我,明早九時見。”
  “一言為定,對,你在宅子裏找到什麽沒有?”
  如心十分惘悵,“什麽都沒有。”
  “片言隻字也無?”
  “一張照片都不見。”
  “那也好,你可以安心在那裏住。”
  怎能安心下來。
  夜裏,如心做夢了,她看見自己從床上起來,憑窗眺望,隻見異鄉之月如銀盤般燦爛,風吹過樹梢,沙沙作響,這等景色,簡直可用風情萬種四字來作形容。
  她又聽到有人喚她名字:“周如心,下來玩,周如心,下來玩。”
  如心雖然年輕,但自小姿勢一如大人,早睡早起,舉止端莊,生活正常,從未試過晚上出去玩,不由得心動。
  她自窗子看下去,很清楚知道這不過是一個夢境,可是她看到年輕的黎子中與苗紅在樓下叫她。
  他倆笑臉迎人,手拉手,如心一點也不害怕,反而替他們高興。
  她高聲問:“誤會都冰釋了吧?”
  黎子中頷首,“我倆永不分離了。”
  如心由衷地開心,“那多好。”
  “如心,你下來,我們談談。”
  如心剛欲下樓,驀然驚醒。
  鬧鍾震天地響,她連忙按住它,起床梳洗。
  馬古麗跟她出海,在船上為她準備早餐,如心感慨這種特殊階級的生活過慣了,恐怕不易再做回一個普通人。
  船到了,許仲智已站在碼頭上等。
  他朝她招手。
  他倆照著洪女士所給的地址找過去,原來是維多利唐人街一家中藥店。
  年近六十的洪小霞女士抱著一個嬰兒出來見客。
  她解釋:“孩子爸媽都上班去了,現在由我帶這孩子。”
  如心笑笑問:“是孫兒吧?”
  “這是最小的一個,大的已經進大學了。”
  如心說:“謝謝你打電話來。”
  “不客氣,那廣告是我大女兒看到的,她說,媽媽,桃花島主找你呢,大女幼時去過那島上作客,印象深刻,至今不忘,她叫它桃花島。”
  “那是什麽年份?”
  “請坐,讓我想想,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三女剛出生,嗯,那是一九六五年,我記得當時等錢用,便到島上做傭人,負責打掃。”
  如心應了一聲,“島上有些什麽人?”
  “有黎先生、苗小姐,還有一位姓麥的秘書小姐,以及其他三個仆人。”
  “你在島上,有無遇到怪異之事?”
  “我隻做了七個多月,島上氣氛很壞,黎先生與苗小姐說是正籌備婚禮,可是天天吵鬧,黎先生時常大聲斥罵,摔東西,我們都躲起來,吵過出來收拾,隻見所有珍貴的擺設都打得稀巴爛,看不過主人家這樣浪費,儲夠了錢應急,便辭工不幹了。”
  如心側著頭想,“依你看,黎先生是否好人?”
  洪女士搖搖頭,“脾氣那麽粗暴……”
  “苗小姐呢?”
  “很委屈,好像有把柄在黎先生手中,非嫁不可的樣子,時常背人垂淚。”
  嗬,太奇怪了,這是完全不同的版本。
  “那麥小姐呢?”
  “麥小姐也不過是雇員,但是看得出她有野心,她喜歡黎先生,可是黎先生不在乎她。”
  “你走的時候,苗小姐有無生病?”
  “嗬,被你一提醒,我倒是想起來了,苗小姐患哮喘,一緊張,呼吸便轉不過來,要聞一種小瓶子藥,每次黎先生刺激她,她便發病。”
  “有沒有醫生到過島上?”
  “有,不過多數都是由船送苗小姐出去。”
  “可是,我走的時候,苗小姐還是好好的。”
  “她還到碼頭送我,是個美人,紅顏薄命。”
  如心不語。
  與麥見珍的觀點剛好相反,洪小霞肯定是黎子中辜負了苗紅。
  “苗小姐待下人十分寬厚,見到我大女,每每送她糖果玩具。”
  如心好奇,“是什麽玩意兒?”
  “會眨眼的洋娃娃,還有一隻打開有音樂的盒子。”
  “你覺得她不快樂?”
  “不需要很聰明人都看得出來啦。”
  “你對苗小姐倒有好感?”
  “當然啦,長得那麽好看,又善心,卻有病,對,後來他倆怎麽了?”
  如心遺憾地說:“兩人都故世了。”
  “咦,年紀應該不大。”
  “是,他們沒活至耄耋,真可惜。”
  洪小霞也歎口氣。
  她的小孫兒非常乖,約八九個月大,已會認人,含著手指,睜大眼睛看人,但躲在祖母懷中覺得十分安全,故不怕人。
  如心掏出一隻紅封包說:“給小孩買糖吃。”
  洪女士也不拒絕,很大方地說:“謝謝。”
  “啊對,”如心想起來,“島上時時請客嗎?”
  “是,每月總有好幾次宴會,都在遊泳池邊舉行,自外頭接了廚師與侍應進來準備……可是錦衣美食,也不能叫一個人快樂。”
  她說得對。
  她的晚年過得很好,也與財勢無關。
  如心告辭。
  “看到沒有,許仲智,快樂是一種心態,天堂與地獄,其實隻有一念之差。”如心無限感慨。
  那大男孩躊躇,“到底黎子中是一個怎麽樣的人?”
  如心不語。
  “那苗紅,又是否一個犧牲者?”
  沒有人能夠回答。
  他們回到船上,坐在甲板上喝冷飲。
  如心伸一個懶腰,在這種明媚的天氣,除了遐思,什麽都不宜提起。
  她閉上眼睛,“外人知道的,大概也就是那麽多了。”
  “也許,還會有人來告訴我們更多。”
  “年代已經久遠,仆人所知,也不過是吉光片羽,你看,宅子與工人宿舍距離甚遠,連聲音都不可聞。”
  “我倒是替你找到一些關於黎子中的資料。”
  他自公事包中取出若幹剪報。
  如心非常有興趣翻閱。
  原來黎子中生於馬來西亞的檳城,獨子,他是好幾個錫礦的繼承人,自幼在英國讀書,性格好動,喜歡運動,可是在大學念文學,畢業後努力發展家庭事業……
  如心抬起頭說:“好像十分正常。”
  資料並無提及苗紅其人。
  “父親去世後黎子中的生活便起了極大變化,他逐漸把公司業務下放,也開始一反常態,過著一種半隱居生活。”
  如心說:“就在那個時候買下衣露申島吧。”
  “是,開頭一年幾乎有六個月時間住在那島上,舊時一幫玩伴開頭覺得新鮮,時來作客,日後便疏遠了。”
  “與世無爭,多麽自由自在。”
  “我始終覺得,人是群居動物,我們享受朋友作伴。”
  他說得對,如心就喜歡他陪著她。
  她回到島上,小許向她道別。
  回到書房,如心再也忍不住,攤開紙筆,寫下題目:我所知道關於黎子中與苗紅的故事。
  她這樣開頭——
  那是初春一個雷雨之夜。
  島上的探照燈忽然全部開亮,照得如同白晝,嘩嘩大雨像麵筋條般的自天上掛下,船漸漸駛近碼頭,仆人打著大黑傘前去迎接。
  在那樣的天氣之下,無論如何也避不了渾身淋濕。
  他緊緊擁著他的愛人,把她帶上岸。
  那女子頭發上綁著一方絲巾,顯得一張臉更加精致美麗,她抬起頭,輕輕說:“這就是衣露申島了。”
  “是。”
  “為何把它命名衣露申?”
  “因為,生命本身就是一個幻覺。”
  這時,天邊雷聲隆隆,電光霍霍,雨點早已打濕她的麵孔,他接過仆人的傘,摟著她急急朝大宅奔過去。
  他們的感情,也像島上的天氣一樣,變幻無窮。
  寫到這裏,如心翻回第一頁,把題目劃掉。
  她改寫紅塵二字。
  這是一個比較貼切的名字,因為人跑到哪裏都離不了紅塵。
  如心籲出一口氣。
  有人敲書房門,“周小姐,我是馬古麗,晚飯時候到了。”
  如心說:“別打擾我,你每隔三小時給我送三文治及飲料進來,放在那邊茶幾上。”
  “是,小姐。”
  她輕輕退出去,每個到島上來的人都會逐漸變得孤僻,她已見怪不怪。
  如心伏在案上,沙沙沙不住地寫,不知是什麽地方來的一股力量,逼著她把這個故事寫出來。
  可是過了一段日子,那女子開始悶悶不樂。
  他說:“告訴我你的需求,我會盡量滿足你。”
  她答:“我想回到往昔的世界裏去。”
  他惱怒,“是我一手把你身分提升,將你帶到這樂園一樣的島上來,你為何還不滿足?”
  她低下頭,“我覺得寂寞。”
  “可是我已經日日夜夜陪伴你。”
  這時,有第三者的聲音冷冷挑撥道:“她心中另外有牽記的人。”
  啊,說話的是島上打理雜務的秘書,她冷眼旁觀已有一段時間,心中無限妒羨,她巴不得可以成為島上的女主人,可惜機會降落在一個完全不懂珍惜的人身上。
  他低聲央求:“我找朋友來陪你,我們開一個三天三夜的舞會。”
  “不不不,”她幾乎像求饒那樣說,“不要叫他們來,我不想見到他們,我根本不認識那些人,那些人也不關心我,我討厭無聊的舞會。”
  他沉下了臉,不知自幾時開始,他再盡力,也不能取悅於她。
  漸漸,他因失望而失卻耐心。
  “我當初同你說過,一到這島上來,就永遠不能離開。”
  “不,讓我走。”
  他忽然咬牙切齒地說:“你即使死在這島上,化成了灰,我也不會讓你離開。”
  她臉色轉為煞白,踉蹌地後退幾步,喘息起來,呼吸艱難,雙手捉著喉嚨,倒地掙紮。
  他急了,連忙找到噴劑藥,遞到她麵前,扶起她。
  兩個人都流下淚來。
  她輕輕說:“你說得對,我欠你太多,我應該感恩,我不走,你放心,我至死也會留在這島上。”聲音漸漸嗚咽。
  那第三者站在樓梯上,看到這一幕,冷笑一聲,雙目發出綠油油的光,她悄俏消失在角落裏。
  如心寫到這裏,放下筆。
  她既不口渴,亦不肚餓,走到茶幾處一看,發覺上麵已擱著兩份點心。
  她詫異,不相信三四個小時已經過去。
  她竟聽不到任何聲響,那麽沉湎,那麽投入,真是始料未及。
  她伸一個懶腰,覺得有點累。
  她半躺在長沙發上,喃喃自語:“苗紅苗紅,你是如何認識黎子中,又如何欠下他這筆無法償還的債,可否托夢給我,與我說個清楚?”
  她打一個嗬欠,閉上眼睛。
  馬古麗這時恰恰推開門,看到這個情形,便悄悄退出。
  這時,許仲智打來電話。
  她取起電話聽筒,“許先生,周小姐睡著了,要不要喚醒?”
  “不用了,我稍後再打來。”
  而如心在書房裏悠然入夢。
  她聽到輕俏的笑聲,“在寫我的故事?”
  如心也笑,“是呀。”
  “你把它叫紅塵?”
  如心答:“可不正有一個紅字。”
  對方感歎,“那並不是一個愉快的故事呢。”
  “我機緣巧合,來到這島上,總有原因,也許就是為著要把你的故事寫出來。”
  女主角輕輕地笑,聲音如銀鈴一般。
  如心轉過頭去,看到穿著一襲舊紗籠的她,那紗寵布色彩斑斕,有些地方已經磨得薄如蟬翼,可是穿在她身上,卻無比輕盈曼妙。
  她看上去,隻得十七八歲模樣。
  如心訝異,“你為何如此年輕?”
  她有點無奈,“我認識他那年,隻是個少女。”
  “你怎樣認識他?”
  苗紅低下頭,“家父曾是黎氏錫礦的工人,因嗜酒,被逼退休,家貧,仍獲準住在員工宿舍中,可是我有一個不爭氣的弟弟,竟潛入廠中盜竊,驚動了廠長。”
  廠長想必是黎子中。
  “那是一個雷雨夜,弟弟被扣留在派出所,我去他家求情,他自外應酬回來,看到我在門口等他。”
  如心輕輕問:“當天,你就穿著這襲紗籠?”
  “是啊,淋得遍體通濕,站在門口好幾個小時。”
  “他怎麽說?”
  “他喚我進屋,讓我更衣,用點心,然後與我談了一會兒,他答應幫我忙。”
  如心可以想到故事其餘情節。
  “他叫司機送我回家,半夜,弟弟就放出來了,父親依舊喝醉,我與弟弟抱頭痛哭。”
  “你們的母親呢?”
  苗紅淒然,“母親早逝,否則我們生活不致於如此淒慘。”
  這時苗紅輕輕坐下,“過兩日,廠裏有人來叫我們搬家,我以為要逐我們出宿舍,驚惶不知所措,父子三人像籠中老鼠,如臨未日,可是工頭說黎先生己安排我們搬到較好的單位去。”
  如心問:“那時,你多多少少有點明白了吧?”
  苗紅抬起頭:“我已經十六七歲,我知道那一切,都是為著我的緣故,我一無所有,他看中的,自然是我這個人。”
  如心不禁歎息,是,她隻有她的身體。
  “既然如此,我與他講起條件來,弟弟務必要送出去讀書,如果資質實在差,那麽學做生意也是好的,父親晚年需要安置,我則希望能夠正式結婚。”
  如心覺得這些要求也都相當合理。
  苗紅低下頭,“黎子中不願與我結婚。”
  如心大惑不解,“為什麽?”他那麽喜歡她!
  “在那個時候,階級觀念不可磨滅,我母親是土女,我父親是工人,他過不了家庭那一關,他本人亦覺得沒有必要與我正式結婚。”
  “他錯了!”
  原來他的瀟灑隻屬表麵。
  周如心不由得對他稍微改觀。
  苗紅轉過身去,她說:“天亮了,我得告辭了。”
  如心叫住她:“慢著,你是她的靈魂嗎?”
  苗紅回頭嫣然一笑,“不,我隻是你的靈感。”
  如心一怔,“我不明白。”
  “你千思萬想,忽然開了竅,把思維打通,得到結論,我便前來與你相會。”
  “等等,你說得那麽玄,我不懂得。”
  苗紅歎口氣,“你已知來龍去脈,還不心足?”
  “不,故事中尚有許多空白,譬如說,你意中人到底是誰?”
  “那就要看你如何安排了。”
  “我?”如心愕然,“你們的事,我怎麽安排?你在說什麽呀。”
  苗紅忽然指一指如心身後,“誰來了?”
  如心轉過頭去,發覺空無一人,再回過頭來,已失去苗紅蹤跡。
  她一頓足,人也就醒了。
  隻斟一杯水喝,她就伏到書桌上,忙著把情節寫出來。
  馬古麗推門進來,看到年輕的女主人埋著頭不知在寫什麽,一張臉灰蒙蒙,眼睛窩了下去,她大吃一驚,不動聲色,走到樓下,找丈夫商量。
  “費南達斯,周小姐情況不妙。”
  費南達斯不作聲,過半晌才說:“她發現盒子那日……”
  “她不該打開盒子。”
  “現在,她的情況同黎先生去世前一模一樣。”
  “不會那麽差吧?”
  “她會茶飯不思,日漸消瘦。”
  “我們總得幫幫她呀。”
  “我們隻是仆人,聽差辦事,千萬不要越軌。”
  “或者她不應該到島上來。”
  “這古怪而美麗的島嶼不利主人,卻不礙我們仆人。”
  “島上究竟發生過什麽事?”
  “何必追究呢,馬古麗,你且小心照顧周小姐飲食。”
  周如心伏案速寫。
  像是有人握著她的手,操縱了她的思維,把故事一句一句讀給她聽,借她的筆寫出來。
  有若幹細節,無端躍進腦海,根本不知從何而來,卻又合情合理。
  ——黎子中問苗紅:“你可是屬馬?”
  苗紅輕輕答:“是,家父同我提過,可是又說我十二月出生,冬日草地已蕪,故我是一匹苦命馬。”
  黎子中說:“那,我比你大十二歲。”
  苗紅低下頭,不知廠長怎麽會提到這一筆。
  “去同你父親說,我想帶你走,叫他放心,我會照顧你。”
  苗紅退後一步,深深吃驚,他對她來說,百分之百是個陌生人,她完全不認識他,怎麽可以跟他走?
  她不由得衝口而出:“走到什麽地方去?”
  他笑了,“天涯海角,自由自在,這世上有許多無憂無慮的樂土。”
  但是苗紅不願意離開她的出生地,她穿慣紗籠,日常赤足,叫弟弟爬上樹,鉤下椰子,喝它汁液,又到田裏拗甘蔗吃,在河塘摸蝦,她認為這就是樂土。
  況且,在這裏,她還有不少朋友,她不願跟一個比她大十多歲的異性遠走他鄉。
  可是黎子中一門心思地說下去:“你要學習英語,學會打扮跳舞,時時伴著我,我會帶你看這個世界。”
  苗紅的頭越垂越低,在她那個年紀,任何比她大十年的人己是老古董。
  她不願意,對於黎子中權威的語氣,她覺得害怕。
  她鼓起勇氣問:“你,可是要與我結婚?”
  黎子中一愣,忽然笑了,像是猜不到這女孩會有此非分之想。
  這一切落在苗紅眼中,心中更添三分自卑,一分氣惱。
  “去,回去同你父親商量。”
  苗紅低頭走回家中。
  父親已喝醉了。
  抬起朦朧眼,問女兒有什麽話要說。
  “你放心我離開家嗎?”
  父親反問:“你要嫁給亞都拿?”
  “我,我要到一個遙遠的地方去。”
  “叫亞都拿父母來說親,你要知道,回教徒好娶多名妻子。”他嗬嗬笑。
  “不,”苗紅說,“不是亞都拿——”
  “亞都拿本性不錯……”
  他昏睡過去,酒瓶滾到牆角。
  苗紅知道沒有人會替她作主。
  亞都拿父母根本不喜歡華女,亞都拿本身是名窮小子,自己都養不活。
  她走到窗前,仰起頭,看椰林梢那彎鉤似的新月。
  看來,她很快將離鄉別井了。
  命運真奇怪,因為弟弟跑到廠房去偷了一把風扇而改變了她一生道路。
  她跑去找亞都拿。
  亞都拿坐在河畔吹笛子,她看到他遠遠站定。
  他已聞頭家看中了她,要帶她遠走高飛,他父母眼中有掩飾不住的喜悅,當然,土著與華僑的矛盾己日益白熱化,衝突似無可避免,他們要表態,就得疏遠華人。
  亞都拿知道苗紅夤夜找他,是為著來說再會。
  她沒有走近他,他也沒有。
  亞都拿把笛子放到嘴邊,吹奏起來。
  那笛子如人聲般嗚咽,輕輕訴說他們快樂的時刻,到最後,他向她道別。
  兩個年輕人均落下淚來。
  翌日,她答應黎子中跟他走,不過,他需照顧她父親及弟弟。
  黎子中說:“馬華衝突將無可避免,我會安排他們到新加坡去。”
  寫到這裏,如心累到極點,伏倒在桌子上,看著寫得密密的稿紙,隻覺稀奇,這真是她寫的?感覺上如扶乩,有一股意旨力叫她把故事寫出來。
  馬古麗捧著食物飲料進來,“小姐,今日天氣好極了,你怎麽不出去散散步。”
  如心走到露台看出去,蔚藍天空,碧綠海水,假使她有千裏目,簡直可以看到東京去。
  電話鈴響,“小姐,是許先生。”
  許仲智的聲音有點擔心:“你好嗎?”
  “沒事,謝謝。”
  “我在圖書館尋找資料,遍閱太陽報一九六五年至一九七零年本地新聞頭條。”
  如心訝異,“那要好幾個小時呢!”
  “可是找不到任何有關黎子中的新聞。”
  一切都在一座孤島上發生,當然不為外人所知。
  “警局檔案中也無苗紅失蹤記錄。”
  “許仲智,我在想,是否需要在新馬刊登尋人廣告。”
  那大男孩沉默。
  如心問:“你反對?”
  “她已失蹤近二十年,親人的創傷大概剛剛痊愈,又去掀動埋葬掉的痛楚,豈非殘忍?”
  如心不語,沒想到他那麽為人著想。
  “可是我需要得到故事的細節。”
  他笑了,“你喜歡聽故事?我陪你去買小說。”
  如心說:“你有無發覺,苗紅一生像小說情節,大部分人如你我隻在書中經曆,可是她,她的生活就是傳奇。”
  “你還是決定要到新馬尋人吧。”
  “嗯,設立一個八零零號碼,好使打進來的人免付長途電話費用。”
  “你什麽都已經設想周到了。”
  如心忽然笑說:“是,以前不懂的,現在都學會了。”
  “以前,什麽以前?”
  她的聲音轉得十分柔媚,“以前初到衣露申島,似鄉下人,什麽都不會。”
  “你在說什麽?”小許大為震驚,“如心,你以前幾時到過衣露申島?”
  她以為她是誰,苗紅?
  嗬,在島上奇異氣氛中,莫非她已著魔?
  他萬分著急,最好能夠即時飛到周如心身邊,看個究竟。
  可是刹那間如心語氣又恢複正常,“你照辦吧,我想到池裏去遊幾圈。”
  “下午我來看你。”
  “不用,我一個人在這裏很舒服。”
  “你肯定嗎?”
  “當然,在外界沒我的事,在這裏,我至少有一個任務,我想把這故事查個水落石出。”
  小許隻得苦笑:“有消息我會向你報告。”
  如心並沒有帶泳衣,可是這是她私人島嶼,毋須拘束,她穿著短褲襯衫就跳進池裏。
  費南達斯看到了,過一會兒同羅滋格斯說:“黎先生也喜歡穿著便服遊泳。”
  羅滋格斯說:“也許所有島主都有這個習慣。”他不欲多語。
  如心自泳池上來,也不更衣,坐在藤椅上沉思。
  馬古麗遞上大毛巾。
  如心抬起頭,“黎先生臨終前,常來此地?”
  “他每年在冬季來,春季走。”
  多麽奇怪,一般人都愛在春天來,初秋走。
  “來了,也把自己關進書房裏,好幾天不出來。”
  “他在書房幹什麽?”
  馬古麗好奇地問:“周小姐,你在書房內又是幹什麽?”
  “我在寫作。”
  馬古麗吃一驚,“你是作家?”
  “不,我隻是想寫一個故事。”
  “也許,黎先生也關在房裏寫作。”
  “他可喜歡與你們談話?”
  “很難得才講一兩句,除出冬季,其餘時候,他住在倫敦。”
  “我也聽說了。”
  如心返回大宅更衣。
  她接了一通有趣的電話。
  “我找周如心小姐。”
  “我正是。”
  “周小姐,冒昧求教,我是柏佳地產的丘梓亮,”聲音充滿笑意,“有一位客人乘船遊覽時看到了你那座島以及島上的設備。”
  如心一時不知道他意下如何。
  “周小姐,他出價很好,你願意轉讓嗎?”
  如心答:“不,我沒有意思轉讓。”
  “啊,”經紀人有點失望,“那麽,我還有個請求,我客人的意思是,如不能買現成的,便隻好仿造,他們能到島上參觀嗎?”
  如心不由得好奇,“他們是哪一國的人?”
  “嗬,是台灣人。”
  “隨時歡迎參觀,但恕我不出來招呼。”
  “那自然,我已經十分感激。”
  如心幾乎想告訴那位丘先生,說島上風水不大好。
  如心驀然發覺,到了島上,性格大有改變,以前內向的她,此刻事事主動,意見多多,且十分決斷。
  傍晚小許就來了。
  用過晚飯,天尚未黑,羅滋格斯前來報告:“有艘中型遊艇請求停泊,說已與周小姐聯絡過。”
  “啊是,請他們自便,你帶他們環島走一遍。”
  小許十分委屈,“你若存心把島賣掉,應該給我賺這筆傭金。”
  如心笑,“我怎麽會把它出讓?”
  稍後,小許站在窗前看到有人走近,“噫,其中一人還手持指南針。”
  “那是堪輿師的羅盤,他即風水先生。”
  “看得出所以然嗎?”
  如心笑,“我怎麽會曉得。”
  隻見他們一行四個人走走停停,停停又走走,終於繞到島的另一邊去了。
  小許說:“沒想到你會那麽隨和。”
  “難得有人喜歡這座島。”
  片刻,馬古麗前來說:“那位丘先生想與你講話。”
  如心不欲拒人千裏,便走出客廳。
  那丘經紀見到女主人這麽年輕,倒也意外,生意人大大方方開門見山,“周小姐,我在房屋買賣轉手資料處獲得你的地址,謝謝你的招呼,我的客人實在喜歡這個島,可任你開價。”
  如心笑笑,“風水先生怎麽說?”
  那年輕的經紀也笑,“他說好得不能再好,我的客人其實已到無所求境界,可是一聽住在此島,兒子會讀書,女兒嫁得好,即時心動。”
  如心輕吟道:“嗯,唯有兒孫忘不了。”
  “什麽?”
  “沒什麽,那位風水先生看錯了,這座島,叫衣露申,做生意的人一切講究實實在在,不適合住這裏。”
  “它叫什麽?”
  “衣露申。”
  “嗬,叫幻覺。”
  “可不是。”
  丘經紀不氣餒,“可以改呀,我客人本是崇明島人氏,他有意把此島更名崇明。”
  “這島不打算出售。”
  丘經紀失望。“噫。”
  “這附近時常有小島出售。”
  “周小姐有所不知,太小不好,太大難以打理,這島位置特佳,附近有大島擋風擋雨,又無激流,萬中無一。”
  如心隻是笑。
  “周小姐,你考慮考慮。”他放下名片。
  馬古麗送他出去。
  小許一直站在如心背後不出聲,這時忽然說:“任由開價。”
  如心答:“也不能太離譜,叫人見笑。”
  “如果賣六七百萬,拿來捐孤兒院或是獎學金也不錯。”
  “你估計它值這個數字?”
  “大約是。”
  “我餘生好享福了。”
  “你不是那樣的人。”
  “不是享福的人?”
  “不,不是有福獨享的人。”
  如心笑不可抑,“如何見得?”
  “據我觀察所得,你富有同情心,關心別人,時常為他人著想。”
  如心很感動,除了姑婆,從來沒有人把她說得那麽好,而姑婆已經逝世。
  “待我們把這個故事發掘出來之後再作考慮好了。”
  客人已經離去,整個天空都是紫色晚霞。
  如心笑道:“不知住下去會不會折福,整個世界都是天災人禍,婦孺捱餓,軍人陣亡,我們卻這樣無憂無慮,享受太平逸樂。”
  小許問:“那麽,為什麽仍有不快樂的人?”
  “我不知道,可能是貪得無厭。”
  小許笑了。
  “許仲智,來,我給你看一個故事。”
  “是你撰寫的吧,多謝你讓我做第一個讀者。”
  “別取笑我,我不是想做作家,我隻想把我的假設記錄下來。”
  “我明白。”
  如心把原稿影印一份給他。
  “時間空間可能有點複雜。”
  小許又笑,“放心,我懂得看小說。”
  “那麽,你看,我寫。”
  “如心,”他叫住她,把他的憂慮講出來,“寫歸寫,記住別帶入故事中,那不是你的故事。”
  如心止步,把他的話回味,然後稱是。
  攤開紙,她寫下去。
  ——他把她帶到倫敦,找人教她英文,指點她社交禮節,她天性聰敏學得很快,令他深感滿意。
  那是他們最開心的一段日子,苗紅渾忘過去,也不覺得他們身分年紀有距離。
  可是不久,她患了哮喘病。
  醫生說:“潮濕陰暗天氣不適合她,若要康複需住到幹爽的地方去。”
  黎子中卻猶疑了,他的舊同學老朋友以及生意上拍檔全在這個天天下雨的都會,他一時走不了。
  苗紅的病情惡化。
  他不得不作出若幹安排。
  就在此際,他買下加拿大卑詩省一個無名小島,開始建設。
  也許苗紅會適合住在這風光明媚的島上。
  叫什麽名字好呢?
  一日深夜,她卻對黎子中說:“我想回家。”
  黎子中不悅,“這裏就是你的家。”
  “我想念父親弟弟。”
  黎子中自覺做了那麽多,苗紅尚不知感恩,異常失望,故轉為冷淡,“你父弟很好,不必操心。”
  “我原本是熱帶雨林裏生長的人。”
  “那裏另外有一個難以忘懷的人吧?”
  苗紅一愣,“你指誰?”
  “亞都拿。”
  苗紅不相信雙耳,富甲一方、生活經驗豐富、相識遍天下的黎子中竟還會記得南洋某小鎮一個吹竹笛的少年。
  她先是笑,然後靜下來,她說:“有這麽一個人嗎,他是誰?你真好記性。”
  這是她第一次諷刺黎子中。
  他太看得起亞都拿了,他也太小覷苗紅,還有,他怎麽會連這點信心都沒有。
  可是苗紅不知道,一個人若是真心喜歡另一個人,因愛生怖,什麽都會變得患得患失。
  接著幾天,他沒有同她說話,並且把小島命名衣露申。
  待島上所有設施完成之後,苗紅已成為另外一個人。
  相信即使是青梅竹馬的亞都拿麵對麵也不會把她認出來。
  她長高了,衣著時髦,談吐文雅,而且,除卻睡覺的時候,腳上永遠穿著鞋子。
  她已許久沒有喝到椰汁,也長久沒有在臉上展露她的喜怒哀樂。
  二十歲生辰那天,黎子中為她大肆慶祝,在夏蕙酒店請客,苗紅穿著狄奧紗裙,頭上戴著鑽冠,令外國人以為她是東方哪一國的公主。
  許願的時候,苗紅輕輕在心中說:“還我自由。”
  失去什麽,才會知道什麽最珍貴。
  聚會在黎明時分結束。
  黎子中問她:“開心嗎?”
  她點點頭,輕輕除下配戴的累累的鑽飾。
  “你許什麽願望?”
  “大家都健康快樂。”
  “那麽基本?”
  “因為什麽都有了,所以特別珍惜這兩樣。”
  她並沒有說實話,但隱瞞得十分有技巧。
  真話會傷害人,特別是多疑的黎子中,他是她的恩人,她有義務使他精神愉快。
  苗紅忽然握緊脖子喘息,宴會人煙稠密,她舊病複發,需要藥物。
  “今夏,我們便可以搬到衣露申島去,對你健康有幫助。”
  “太好了。”
  “麥秘書會偕我們同行,我有事務需要她幫忙處理。”
  苗紅當然沒有異議。
  如心停下筆,想休息一下,碰巧小許在這時候敲門進來。
  “喂,你別打擾我呀!”
  許仲智十分困惑,“我還以為你隻是一個古董缸瓦修理專家。”
  “寫得怎麽樣?”
  “情節編排得非常合理,我猜想離事實不遠,起碼有八九分真實。”
  “謝謝你,你真是個好讀者。”
  “開頭想必一定像你所寫那樣發展,可是結局呢?”
  如心答:“結局我們已經知道,黎子中孑然一人,孤寂地懷著一顆破碎的心病逝。”
  “不不,我指苗紅如何終止了她短短的生命。”
  如心抬起頭,“嗬,那有好幾個可能。”
  “說來聽聽。”
  “我會把幾個可能寫出來。”
  許仲智笑,“啊,賣關子。”
  “可不是,希望我一支筆可以補情天。”
  那土生子聽不懂,“什麽天?”
  如心存心叫他胡塗,微笑道:“我的確補過一隻雨過天晴的碟子。”
  小許說:“明天我就去學中文。”
  “不準光說不做。”這是亙古收效的激將法。
  “來,如心,我們出城走走。”
  “不,我覺得島上很好。”
  “你也得接觸現實世界。”
  如心忽然問:“你猜苗紅有沒有出市區逛?”
  小許搖搖頭,“黎子中根本不想她與閑雜人等見麵,他控製一切,嚴格挑選她見的每一個人。”
  如心點頭。
  那是事實。
  那也是一種絕端缺乏自信的表現,他倆關係實在難以長久維係。
  他愛她已愛到自己也不相信的地步。
  如心取過一張紙,寫下幾個可能性。
  一、她因病逝世,他不願意離開她,把她在島上火化,長伴他左右。
  小許頷首,“我問過上官,哮喘如不獲及時治療,足以致命。”
  如心又寫二、她要離開他,引起重大衝突,他錯手殺死她。
  許仲智說:“太可怕了。”
  三、她想除去他,可是力不從心,他自衛殺人。
  小許失聲驚呼,“還有誰會相信人性?”
  四、她自殺。
  小許答:“是有這四個可能性。”
  如心問:“你猜是哪一個?”
  “我隻能選第一個。”
  “假使他及時送她到醫院診治,有什麽急症不可痊愈,是他故意拖延使她失去生命。”
  “這黎子中究竟是一個怎麽樣的人?”
  “他是凶手。”
  “請勿武斷。”
  “我也不想那樣說,但他的愛是一種折磨的愛,對方越是痛苦,他越能滿足。”
  “可是,她可愛他?”
  “我想是,否則她怎麽會甘心留在島上。”
  小許結論是:“那麽一切後果由這兩個成年人自負。”
  “那自然。”
  小許為人單純,“我不知道世上竟有這種愛,聽上去比恨還可怕。”
  如心笑了。
  許仲智說:“如果我喜歡一個人,首先要叫她快樂。”
  “你心智正常,當然心平氣和。”
  “如心,我們乘船出去。”
  “我還沒有寫完故事。”
  “每天寫一章夠了,以三個月時間完成。”
  “三個月?家人會以為我已經失蹤。”
  小許說:“我與他們聯絡過,令妹下星期可來辦入學手續。”
  “住宿怎麽辦?”
  “你忘了在下專門做房屋租務管理。”
  “嗬,失敬失敬。”
  他們到市區時已近黃昏,坐在路旁咖啡座看五光十色車水馬龍紅男綠女。
  可是如心掛著那個故事。
  “苗紅去世時應不過二十五歲。”
  猶是紅顏。
  許仲智說:“現在我們不談島上的事。”
  如心一徑說下去,“我不知道別人怎麽想,我是很享受生活的,一杯茶一場雨一朵花都叫我喜悅,隻要身體合理地健康,我不介意活到耄耋。”
  小許說:“我的想法也一樣。”
  “所以,”如心十分惋惜,“苗紅的生命那樣短暫,叫我難過。”
  許仲智說:“來,我帶你去一個吃摩洛可菜的地方。”
  “你願意聽關於我姑婆的事嗎?”
  “與你有關的事我都愛聽。”
  初中畢業後周如心還沒有對任何人說過那麽多的話。
  到最後,話題還是回到島上去。
  小許說:“地庫的建築——”
  如心立刻問:“什麽地庫?”
  “大宅共三層,地下有地庫。”
  如心想起來說:“對,你去地窖取過酒。”
  “地窖旁還有兩個進口,一間是遊戲室,另一間是小型戲院,可坐十多人。”
  如心張大了嘴。
  許仲智馬上笑,“宅子太大了,你一時沒發覺那兩處地方。”
  “你並沒有告訴我。”
  小許搔著頭,“是我的疏忽,我以為你住上三五天必定會走,且隨即會將島出售,故粗略地交待一番。”
  如心卻緊張起來,“遊戲室裏有什麽?”
  “我隻見到一張桌球台子。”
  “戲院呢?”
  “布置很精致,有電影銀幕、放映室,設備一如試片間。”
  “我這就回去。”
  小許心想,早知就不同你說。
  如心說:“不必送我,路途太遠了。”
  小許隔一會兒才緩緩說:“不算遠,我有一位同學送女友回家,足足自多倫多送到美國納華達州。”
  如心也隔了一會兒才問:“他們有無結婚?”
  “沒有,三年後他另娶他人。”
  如心十分感喟,“假使把那種能量用在科學上,人類恐怕已經征服宇宙。”
  小許輕輕說:“周如心,沒想到你那麽愛諷刺人。”
  “不不不,我是真為人們在感情上浪擲的精血時間惋惜。”
  “那麽,你是肯定不會那樣做的了?”
  如心微笑,“我有什麽資格做一個多情人。”
  小許不語,由此可見她是一個十分理智謹慎的女子。
  如心吩咐羅滋格斯把遊艇駛出來。
  “我送你。”
  如心婉拒,“一來一回實在太浪費時間了。”
  在船上,如心打了一個盹。
  醒來後,她問羅滋格斯:“你可去過試片間?”
  “很少去,那處已多時不用,馬古麗偶然進去打掃。”他有點猶疑。
  “什麽事?”
  “有一次,馬古麗說她聽見音樂。”
  如心不語。
  她也聽見過樂聲,島上氣氛的確使人精神恍惚。
  “一上岸,我想進去看看。”
  羅滋格斯勸道:“周小姐,不如等明早。”
  “為什麽?”
  羅滋格斯說:“大家都累了。”有點不好意思。
  如心不語,知道他們對黑夜有點避忌。
  “那麽,明早七時正我們去看個究竟。”
  他鬆了口氣,“是,周小姐。”
  倒在床上才曉得有多累,她一直睡到天亮,一個夢也沒有。
  睜開眼睛,發覺天色已亮,連忙起床梳洗。
  馬古麗已經過來侍候。
  如心略帶歉意問:“你們工作時間是否九至五?”
  馬古麗笑笑,“周小姐,你難得來。”
  “加班費還是可以照支。”
  馬古麗仍然笑。
  黎子中很會挑選雇員,看情形,待他們也不薄。
  “來,我們去地窖看看。”
  原以為陰暗可怖,蛛網處處,甚至會有蝙蝠飛出來,可是一推開門,如心立即訕笑自己孤陋寡聞,隻見遊戲室有束光自玻璃磚射入,光線柔和,打理得十分幹淨,架子上放著各類玩具,其中一角是各式各樣大大小小十多個地球儀。
  “這是一個寶庫。”
  桌球台旁是乒乓球桌,那一角是整座火車穿山洞模型。
  “會動嗎?”
  “插上電會走動,交通燈號都能亮。”
  “誰玩這個?”
  馬古麗搖搖頭,“屋裏並沒有孩子。”
  當然還有彈子機與點唱機。
  黎子中卻沒有添置電子遊戲機,那不是他那一代心目中的玩意兒。
  “黎先生時常下來嗎?”
  “很少。”
  曾經一度,這裏一定坐滿了愛玩的客人。
  如心查看抽屜,隻見一格格都放滿了火柴盒模型汽車,約有好幾千架之多。
  隻是沒有如心要找的文字資料或是照片。
  一張照片都沒有。
  “我們到戲院去。”
  如心訝異布置之華麗。
  深紅色地毯,棗紅絲絨座位,大紅牆紙,水晶燈處處,簾子拉開,一張袖珍銀幕露出來。
  如心到放映間參觀,放映機還是六十年代產品,比較笨重。
  現在看電影可不必這樣麻煩了,添置錄影盒帶即行。
  放映間並沒有存放底片,即使有,想必也是古董。
  她在寬大舒適的座位坐下。
  馬古麗知趣地退出去。
  如心一無發現。
  黎子中蓄意把所有私人資料全部搬走。
  晚年他回到倫敦,想必所有的文件都藏在那裏。
  她離開了戲院,順道參觀酒窖。
  如心對酒一無所知,可是憑常識,也知道這一庫酒價值連城,假使有一日要出售此島,這批酒大可另外拍賣。
  這一切對苗紅來講,一點意思都沒有。
  她生長在熱帶雨林中,一道瀑布一朵大紅花一隻蟬更能叫她喜悅。
  如心回到書房。
  她握住筆,看著天花板,深深沉思。
  馬古麗把早餐捧進來,她竟沒有聽見。
  如心在紙上作出這樣的推測:
  在享樂中,苗紅的健康卻一日比一日虧蝕。
  她曾遭受黎子中無情的諷刺與拒絕,不再提返家之事。
  一夜,家鄉有消息傳來,她父親去世了。
  黎子中十分體貼,“你可要回去送他?”
  苗紅搖搖頭。
  “他去得很平靜,一直在喝,心髒忽然停止跳動,毫無痛苦,我已吩咐下屬辦事。”
  苗紅表示感激。
  “我可以陪你回去。”
  苗紅搖頭,黯然說:“我不想走。”
  “你可要想清楚,免得將來後悔。”
  苗紅卻維持原意,“我不走。”
  她顯得很平靜,黎子中有點安慰,也許,她已決意跟定他,隨他落地生根。
  他取出一隻盒子,“打開來看看。”
  苗紅開啟盒子,裏邊是一隻指環,鑲著一圈小小鑽石。
  他解釋:“寶石連綿不斷,這戒指叫永恒指環。”
  苗紅笑了。
  原來外國人也盼望花好月圓,可是,世上沒有什麽是永恒的。
  “請戴上它。”
  苗紅把它套在左手無名指上,這是她身上唯一的飾物。
  黎子中似乎滿意了,心情十分好。
  苗紅神情呆滯,呆呆看著月亮,隻有這月色,全世界看出去都一樣。
  過了幾天,黎家家長急召黎子中。
  他知道有要緊事,不與女伴細說,撇下苗紅,火速返家。
  島上隻剩苗紅與他的秘書麥見珍。
  一日,在晚餐桌子上,麥見珍實在忍不住問:“你為什麽不快樂?”
  苗紅抬起頭,呆呆看住麥見珍,像是沒聽到她說些什麽。
  麥見珍說:“你來這裏難道不是出乎自願?黎子中待你一如公主,為何你臉上少見笑容?我羨慕你,假如我是你,我做夢都會笑出來。”
  苗紅忽然牽動嘴角,她並不介意麥見珍的直率。
  麥見珍說下去,“我隻希望我是你,那我就是世上最快樂的人。”
  苗紅麵色蒼白,雙眼憔悴,對麥見珍的話,完全不以為然。
  “你為何一直不露歡容,你可知如此令黎子中十分難堪,可是,”麥見珍歎口氣,“人們都不知怎地死心塌地愛上折磨他們的人。”
  苗紅看著麥見珍,仍然不語。
  “你對他絲毫不關心,你可知他這次返家,將受到極大責罰?他為了你,荒廢事業,疏離家人,引起父母不滿。”
  苗紅終於張嘴輕輕說:“我並沒有要求他這麽做。”
  麥見珍大惑不解,“他為何愛你?”
  苗紅忽然笑了,“你認為他愛我?”
  輪到麥見珍愕然,“不然是什麽?”
  苗紅不再言語,不願與麥見珍談論她與黎子中之間的事。
  麥見珍說:“我已向黎先生辭職。”
  苗紅毫無反應,這也在麥見珍意料中,苗紅對於人事變遷毫無興趣,她的喜悅來自掬起一處有初生蝌蚪的溪水。
  “黎先生一回來,我就會走。”
  苗紅已經離開餐桌走到園子裏去。
  麥見珍厭惡地看著苗紅的背影,“這麽會耍手段,這麽會玩弄感情。”
  苗紅什麽都沒聽到,她抬起頭,凝望異鄉之月。
  黎子中回來之後,性格大變,他也開始沉默寡言,麥見珍離去之後,屋內已甚少舉行聚會。
  黎子中不再刻意討好苗紅。
  爭吵起來,他聲音很大。
  苗紅從不與他爭執,一日隻說一句話:“你現在討厭我,我可以走了吧?”
  黎子中隻覺女方同他在一起,沒有一天心甘情願,好像一心一意就是為著要離開他,他抄起一隻花瓶朝苗紅摔過去。
  她應該一轉身就可以閃避,但是她沒有動,花瓶打中她的額角,她被那沉重的一擊打在地上,額角噴出血來,花瓶撞到地上,碎成好幾塊。
  苗紅不吭一聲,手掩住傷口,爬起來奔上樓去。
  可以看到血自她指縫間流下,染紅半張臉。
  黎子中用毛巾包起她的頭,“我帶你出去看醫生。”
  她推開他,把自己鎖在房中。
  她是因那個傷口失血過多感染致死?
  不,但是那一個撞擊真的把她打醒了,她用清水洗淨額角,看了看,知無大礙,如能縫上兩針當然更好,如不,自然愈合,疤痕也不會太大。
  在鄉間,孩子們時時跌傷,她司空見慣。
  藥箱裏自然有急救用品可供應用。
  那一夜,她舊病複發,呼吸困難,起床找藥,發覺抽屜櫃內均空空如也,她呼吸漸漸急促,臉色轉青,掙紮到門口,打開臥室門,發覺黎子中冷冷的站在門口看著她。
  “把噴霧藥劑給我!”
  他看著她倒地。
  她在失去知覺之前聽見他輕輕說:“你若要離開我,就得先離開這個世界。”
  如心寫到這裏,驀然抬起頭來。
  事實也的確如此吧。
  他一直不放她走,即是見死不救。
  她已經想走,他就該放開她,如不,就是禁錮。
  在那個時代,女性多數柔弱,她又自覺欠他,故不能決意遠走高飛。
  如心寫下去,第二天,他遣散了所有工人,走進房間,看著已無生命的她,盡快處置……
  如心放下筆。
  就是那樣倉卒嗎?
  不,直到傭人全部離開了衣露申島,他還留下來對著她。
  “我們很久沒有好好說話了。”
  他語氣十分溫柔,一邊把瓶子碎片都放進一隻盒子裏。
  “這回你得好好聽我把話說完。”
  女子當然不會回答。
  “我還沒來得及告訴你,因我不願放棄這段感情,父親一怒己將我逐出家門,我已失去繼承權。”
  他輕輕歎口氣。
  “我名下生意已足夠維持生活,可是那種被家族遺棄的痛苦,說給你聽你亦不會明白吧。”
  他落下淚來。
  “可惜你從來不曾愛我,或者是我不知在適當時間放手,故此使你對我的一點點感情也消磨殆盡?”
  他低著頭。
  “你已經自由了,我希望你的魂魄會前來糾纏。”
  他眼淚汩汩而下,無法抑止。
  馬古麗敲門,“周小姐,吃點流質食物。”
  如心抬起頭來,“什麽時候了?”
  “太陽快下山了。”
  如心吃驚,“不可能,我才寫了數頁紙。”
  馬古麗笑笑,“專注做一件事之際,時間過得特別快。”
  她把餐盤捧到如心麵前。
  如心聞到香味。
  “請喝口雞湯,麵包是新鮮的。”
  如心笑笑,這名女仆善解人意。
  她也不多話,隨即退出。
  如心走到窗前,看著蔚藍色連成一片的天與海。
  也許,應該把盒子交給警方了。
  警局人才濟濟,辦事又有組織,當可查個水落石出。
  她身後忽然傳來一聲嬌吆:“你怎麽把我們寫成那樣!”
  “誰?”她轉過頭來。
  苗紅一邊說一邊自外邊走進來,“在說你,怎麽把故事寫成一件命案。”
  如心凝視她,“我推測錯誤嗎?”
  “當然!”
  她一雙妙目睨著周如心,已經充分表達了她的不滿。
  如心賠笑,“你怎麽來了。”
  “你的假設全然不對。”
  如心為自己辯護,“起碼也有三分真實。”
  “黎子中怎麽會那樣對我!”
  如心有點慚愧,她攤攤手,“可是傭人親眼看到你們爭吵、不和,而他籌備的婚禮始終沒有舉行。”
  苗紅的聲線又恢複溫柔,“可是那不表示他會陷害我。”
  如心大著膽子問:“你是怎麽去世的?”
  苗紅黯然,不願提及。
  “告訴我,我替你申冤。”
  “我沒有委屈。”
  如心隻得笑,“反而是黎子中有難言之隱?”
  “如心,你不會明白。”
  如心頷首,“你說得對,”輕輕籲著一口氣,“我們所知的感情比較理智淡薄,我們也情願這樣。”
  苗紅雙眼看著遠處,“你們聰明得多了。”
  如心承認這點,“不知怎地,自前人慘痛的經驗,學會平淡處理私人感情,坦白講,我的家人與工作,都比私情來得重要。”
  苗紅說:“所以你不了解黎子中。”
  “他把你放在全宇宙第一位吧。”
  苗紅點頭。
  如心說:“我是很反對任何人對異性那樣神魂顛倒的,人生在世,除出男女私情,還有許多重要的事要做,他的條件優越,不表示沒有職責需要履行,他的一生,除了戀愛,堪稱一事無成。”
  苗紅訝異,“我真沒有想到你會那樣想。”
  如心笑笑,“我有我的誌向。”
  “這麽說來,你不會長住島上?”
  “當然不會,我繼承了姑婆一筆產業,我將升學,畢業後做點事,同時看看這個世界,海闊天空,多認識幾個朋友,多走幾個地方,時機成熟,才決定是否成家立業。”
  苗紅愣愣地,“嗬,由你安排生命。”
  “當然,”如心笑笑,“與你不一樣,你是往前走,碰到什麽是什麽,逆來順受,一個人一件事,就是你生活全部,糾纏不己,愛恨交織,我們選擇頗多,不妥,即時回頭,重新來過。”
  “可以嗎?”
  “現在可以了。”
  “為什麽?”
  “因為我們經濟獨立,思想獨立,我們在事業路上吃苦,在感情上得到釋放。”
  苗紅笑了,不知是代如心高興,還是代她難堪,“煩惱也不少吧?”
  “啊,那是另外一個題目了。”
  苗紅伸出手,想與如心相握,就在這時候,馬古麗的聲音傳來,“周小姐,家人找你。”
  她進來看見如心伏在書桌上,隻得輕輕推她。
  如心驀然醒來,抬頭隻見銀紫色晚霞布滿蒼穹,壯麗無比,不由得失神凝望。
  電話是妹妹打來的。
  “姐姐,我們明天出發。”聲音異常興奮。
  “我會來接飛機。”
  “我與小妹已有好幾天睡不著。”
  如心也笑,“你們會喜歡這裏的。”
  “姐,多謝你資助。”
  “那麽就用功讀書,幹一番事業。”
  “一定一定,對了,許仲智君是什麽人,對我們好熱心,大大小小的事都安排妥當。”
  “他,他是我的好朋友。”
  “我與小妹會找到那樣的朋友嗎?”
  “放心,大學裏有的是人才。”
  三姐妹笑成一團。
  “父親同你說話。”
  “如心,照顧妹妹。”
  “知道了。”
  “你幾時回來,或是與妹妹們在一起?”
  “看情形吧,別擔心我們,都是大人了。”
  兩個妹妹嘰嘰喳喳又說了一會子才掛上電話。
  如心走到窗前,眼看著晚霞漸漸變為橘紅色,太陽要落山了,她輕輕地說:“苗紅,我們有太多的事要做,並沒有時間癡癡等待他人降福給我們,我們盡可能主動爭取快樂。”
  如心像是聽到輕輕歎息之聲。
  如心撥電話給許仲智。
  “猜我在幹什麽?”
  “做功課、默書、罰抄?”
  “你初到島上,一天比一天憔悴,可是最近這幾天,你又恢複了神采。”
  “是嗎?”如心摸摸麵孔。
  她自知還未完全擺脫島上疑惑的氣氛。
  許仲智說:“我在學中文。”
  如心有意外之喜,“真的?”
  “小時候學過一些,因不了解其中奧妙,輕易放棄,現在追悔莫及。”
  “你若肯用功,保證三年之內可見成績。”
  “你看你們三姐妹的名字,如心、如意、如思、多有意思。”
  如心一怔,“比這更有意思的還有呢!”
  “先從家裏開始嘛,對,你又在幹什麽?”
  如心衝口而出:“苗紅說我把結局寫壞了,我打算重寫。”
  小許在另一頭沉默一會兒,輕輕問:“苗紅?苗紅同你說話?”
  如心自知失言,立刻噤聲。
  小許十分焦慮,“如心,我勸你搬出來,停止寫那個故事,還有,把骨灰交給警方。”
  如心很溫和,給他接下去,“然後,把衣露申島出售給台灣客。”
  “講得再正確沒有,那樣,連衣露申島在內,一切可以重新開始。”
  “你不想知道當年島上發生過什麽事嗎?”
  “唏,誰關心,我隻關注你的精神狀況。”
  他講得十分真摯,如心好不感動。
  “我明早就把你接出來,我替你妹妹們在海灘路找到了公寓,大家一起住。”
  “不——”
  “那島上氣氛對別人無礙,卻嚴重影響你的心緒,你還是離開的好。”
  “我不想走。”
  “這就是整件事至詭異的地方了。”
  “是,我承認黎子中之事特別吸引我,那是因為我見過他,我且繼承了他的產業。”
  小許說:“你反正要出來接飛機。”
  “我生怕一離開島,故事的靈感便會談忘。”
  小許取笑她,“某大出版社要失望了。”
  如心不以為然。
  她獨自步行到島的另一麵去。
  聽說,在天氣極暖極明朗的時候,站在山坡上,可以看到鯨魚在遠處海麵噴水跳嬉戲。
  如心相信這個衣露申島如果更名會愉快得多,而那個台灣商人會在此安居樂業。
  可以想象那家人大概有五子二女十七個孫兒三條狗四隻貓,甚至還是外婆太外婆一起同住。
  在如心站的山坡大可建一個兒童遊樂場,千萬別忘了添座旋轉音樂木馬。
  把島出讓,將款項用苗紅名義捐到兒童醫院去……
  天色漸暗,忽然淅淅下起雨來,如心把風衣拉嚴密一點,往回路走。
  隻見費南達斯打著傘來找她。
  原來世上真有忠仆這回事。
  遣散他們之際要好好給一筆報酬才是。
  “可想念家鄉?”
  “當然,小姐,父母子女都在那邊。”
  回到屋內,馬古麗迎出來,“周小姐,無論如何用點晚飯,你來了沒多久,眼看瘦了,人家會怪我。”
  “誰,”如心失笑,“誰怪你?島上都沒外人。”
  “費南達斯與羅滋格斯呀。”
  真是,有人就有是非。
  如心坐在餐桌上,挑幾筷蔬菜,吃了半碗飯,喝了半碗湯,馬古麗已經十分高興。
  她回到樓上去,決定把結局重寫。
  她隻開案頭一盞小燈,照亮稿紙,她把另一個可能性構思出來。
  到了島上,苗紅整個人變了。
  喝了幾杯,興致一高,可以與客人玩得很瘋。
  黎子中朋友之中,有一個叫胡寶開的年輕人,特別輕桃,幾次三番大聲嚷!“子中子中,你若同苗紅有個三長兩短,記得第一個通知我,我立刻飛身撲上追求這個可人兒。”
  黎子中鐵青著臉,以後不再邀請此人,可是胡氏總有辦法找上門,不請自來。
  黎子中懇求苗紅,“不要理睬此人。”
  苗紅眼都不抬,“寶開是聚會的精萃,我喜愛此人,此君能引起你妒忌。”
  黎子中說:“我並非嫉妒,我隻怕失禮。”
  “那,你就不該同我在一起,我是土女,你是華人,我貧,你富,身分相差十萬八千裏。”
  “你是故意要激怒我吧?”
  “我喜歡寶開,他懂得跳舞。”
  “你會不會聽我一句話?”
  “我有哪點不順從你,我是你身邊一隻哈巴狗。”
  “你完全變了。”
  “為著適應環境,我能不變嗎?”
  “放下酒杯。”
  “子中,”苗紅覺得悲哀,“你不再對我說話,你隻是不住地訓我。”
  “聽我說——”
  “除了命令,你還有何話要說?”
  “真沒想到我們之間的誤會一如深淵。”
  “果然不出所料,你後悔了,後悔把我搬到這個與我不相配的環境來。”
  黎子中不欲再辯,他一生人從未試過與人一句來一句去那樣爭吵,贏了又何可喜,輸了更加可悲,兩個人終於要分開亦屬平常,可是總得維持最低限度的尊嚴。
  他深對這個女子失望。
  黎子中把自己關在書房內。
  如果她要離去,就讓她走吧,他已經厭倦與她論理,這是一個完全不能自立的女子,卻妄想力爭地位平等,多麽可笑。
  他外出辦事,有時好幾個星期也不回來一次,他已不再理會苗紅。
  他換了一批傭人,接受麥見珍辭職,不想在職員前丟臉。
  生活表麵上看反而平靜下來。
  屋子靜寂萬分,兩個人各自進出,互不幹擾。
  黎子中開始把他私人物件搬運出衣露申島。
  同時,他亦取消籌備婚禮。
  在結束這一段感情之際,他意外地覺得快感。
  他在銀行以苗紅名義存進一筆款子,將存折放在她房裏當眼之處。
  他預備第二天回倫敦去開始新生活。
  黎子中承認失敗,他是一個商人,投資有點損失,是生意上很平常的事。
  他把憤怒與悲哀掩飾得非常好。
  傍晚,苗紅尚未歸來,他問管家,“苗小姐到什麽地方去了?”
  管家據實答:“是胡先生的船來接她走了。”
  黎子中不語,隔一會說:“你們休息吧。”
  傭人退出後,黎子中鎖上大宅所有門戶。
  事後他不能解釋為何心血來潮,堅持要那樣做。
  是不讓苗紅進來嗎?他已決定把衣露申島贈與她,這不是原因。
  根本她返來與否,他已不再關心,明早他就要離開她。
  九點多開始下雪,爐火掩映間黎子中獨自沉思,他想到許多事。
  父親催他回去打理生意,母親急著要為他介紹糖王剛學成歸國的千金,他很快會忘記這個島上的事。
  不知是哪一段木材啪地炸了一聲,濺出些許火星,點燃起他的回憶。
  他想起第一次見她的情形。
  她父親是廠裏一名工人,長住醉鄉,她來替他不成材的弟弟求情,低著頭,異常苗條的身上隻穿一件舊背心與一條紗籠,臉容卻秀麗無比。
  真不明白怎麽那樣的陋室裏會養出如此名娟來。
  他問清她的名字和她的環境,答應幫忙,送她回去。
  接著幾天幾夜他都不能忘記她。
  於是,他聽從了他的心。
  黎子中歎口氣,回到房裏去,那時剛過午夜。
  意外地他睡得很好,午夜聽到有人投石子敲窗,才驀然驚醒。
  他沒有起床,隻是側耳細聽。
  “子中,開門,子中。”
  他隱約聽見有人在屋外叫他。
  他轉過身子,沒去理睬她。
  她大可步行到工人宿舍去,直至今晚,他還是主人,他不想開門,免得見了麵又大吵一頓。
  他閉上眼睛。
  她在門外徘徊了相當長一段時間,不停拍門,終於在天曚亮之際,一切聲響歸於靜寂。
  黎子中也再度入夢。
  再度醒來天色已全亮,積雪有一米深,無比皎潔。
  黎子中推開窗,看到雪地裏蹲著一個人。
  他連忙奔下去打開門,看到苗紅哆嗦著抬起頭來,一張臉的顏色同雪地差不多。
  她輕輕地說:“為什麽不開門——”
  他把她抱入屋內,立刻召醫生診治。
  醫生勸病人即時進醫院治療。
  可是苗紅淡淡笑道:“我不會離開衣露申島。”
  醫生說:“可是你舊病複發——”
  “你放下藥走吧。”
  接著的日子裏,他與她都沒有再離開。
  她的雙眼漸漸窩了進去,病情日益加重,可是堅決不進醫院,並且叫所有傭人放假。
  她歡欣地說:“終於像開頭那樣,又隻得我們兩個人了,我們再也不會爭吵。”
  的確是,直到生命盡頭,她都沒有與他再起任何爭執。
  某一夜,他把她連人帶椅搬近爐火邊坐。
  忽然之間她抬起頭,“你怎麽把燈關了,眼前漆黑一片。”
  黎子中一怔,所有的燈都照舊開著,她是怎麽了?
  電光石火間黎子中明白了,苗紅雙目已失去功能。
  他震蕩而悲哀地過去扶住她。
  苗紅仰起頭,她也明白了,可是聲音仍然清晰,“我遵守了諾言,我沒有離開這島。”
  “你不必那麽做,我己決定讓你自由離去。”
  苗紅歎口氣,扶住黎子中的手漸漸滑落。
  “記住,”她喃喃說,“以後愛一個人,不要使她覺得她欠你太多。”
  黎子中急急俯身下去想同她說話,她已經垂下頭。
  如心寫到這裏,丟下筆。
  她啊呀一聲,伏在書桌上。
  馬古麗聞聲進來,訝異道:“小姐,你又寫了一個通宵。”
  如心抬起頭來,馬古麗嚇一跳,“小姐,我馬上送你出去看醫生。”
  她發高燒,真的病了。
  許仲智聞訊立刻進來把她接出去看醫生,他倒是沒有再責備她,錯已鑄成,多說無用,先打針吃藥把病魔驅走再說。
  醫生說:“無大礙,隻不過是疲勞過度,濾過性細菌乘虛而入,休息幾天即好。”
  小許說:“明日我代你去接兩個妹妹吧。”
  如心點頭。
  當晚她在小許家寄宿。
  身為地產管理員的他隻住在租賃回來的一套公寓中。
  一般土生兒都是如此沒個打算,社會福利好,毋須為將來擔心。
  “我就在客廳打地鋪,你有事叫我即可。”
  如心剛躺下,又跳起來,“盒子,我忘記把那隻盒子也帶出來。”
  “沒有人會碰那隻盒子。”
  “唉,仲智你不知道——”
  許仲智忽然提高聲音,大喝一聲,“還不快休息!”
  還真管用,周如心立刻回到床上,熄燈睡覺。
  如心並沒有即時入睡,床太小,且有若幹彈簧已經損壞,睡在上麵並不舒服。
  如心想送他一張床,隨即又覺可笑,女人怎麽可以送床給異性朋友?
  那麽,索性送他一套家具吧,他的沙發也好不到什麽地方去,都還是房東連公寓出租的吧,已經破破爛爛。
  可是如心很清楚他不會接受。
  第二天,熱度退卻,如心要求去看一看兩個妹妹下榻之處,小許知道她不放心,囑她多穿件外套,駕車前往。
  公寓在海灘路,拐一個彎就是市中心,非常方便。簇新建築,打開門,隻見完全新裝修,乳白色地毯家具,浴室裏日常用品一應俱全,一件不缺。
  如心十分滿意,“太周到了。”
  “敝公司有專人服務,隻收取些少許費用。”
  “暫時是租的吧?”
  “如果滿意,可以買下來。”
  如心看著他,笑笑說:“你那麽會替客人打算,自己有否投資呢?”
  許仲智搔搔頭皮,答不上來。
  如心笑,“這叫做賣花姑娘插竹葉。”
  小許聳然動容,“形容得真確切!”
  如心推開窗戶,客廳對牢英吉利灣的海灘,已有弄潮兒聚集,她知道妹妹一定喜歡這裏。
  “我們去接飛機吧。”
  “醫生囑咐你好好休息。”
  “怎麽可以不去,妹妹會怎麽想,她倆一生才第一次出遠門,姐姐就搭架子不來接飛機,我又剛繼承了遺產,更加會被誤會是目中無人。”
  “噫,你卻有為難之處。”
  “接到她們再說。”
  “我扶你。”
  如心掩嘴笑,“我這就成為老太婆了。”
  幸虧飛機抵境後一小時後兩個妹妹就步出海關。
  如心笑說:“脖子都等長了。”
  兩個妹妹見到姐姐有點羞澀,像見到長輩一樣,如心自小跟姑婆生活,不大與妹妹廝混,也難怪。
  回到公寓,大妹立刻撥電話回家報平安。
  小妹對陳設讚不絕口,“真好,兩個人兩個衛生間,不用爭。”
  如心已經很累,放下一點現鈔,便打算回去休息。
  大妹想起來,“姐,你住什麽地方?”
  如心微笑,“辦妥入學手續,帶你們去看。”
  她倆向許仲智道謝。
  小許在教路,“第一件事是考個駕駛執照。”
  “我有國際執照。”
  “轉角有間租車公司……”
  如心問二妹,“爸媽都好吧?”
  “很好,不過會掛念我們。”
  那邊小許已囑咐完畢,“可以走了。”
  如心說:“怎麽好叫你又睡地板,我還是回衣露申吧?”
  小許頓足,“我就是怕你生活在幻覺中。”
  如心抬起頭,“如果真可以與煙火人間脫離關係,想必無憂無慮。”
  小許說:“所以我十分慶幸兩個妹妹來找你,逼著你回到真實世界來。”
  “你看她倆多高興。”
  “我不想你在病愈之前回到島上,身子虛弱之際更易精神恍惚,胡思亂想。”
  如心卻抬起頭,“說不定會有新的靈感。”
  “實驗室的朋友上官問我有否新發現。”
  “毫無進展。”如心無奈。
  “來,我帶你去看房子。”
  “我這回哪裏還有精神,叫羅滋格斯來接我吧。”
  小許討價還價,“明天才走。”
  如心隻是笑。
  “我知道,”小許頹然,“你嫌蝸居簡陋。”
  “你明知我不是那樣的人。”
  “是衣露申島在呼召你?”
  “可以那樣說,那島確有一種魅力。”
  “我陪你回去。”
  “仲智,這些日子來你撥出的時間……容我付你薪酬。”
  “我不等錢用。”
  如果每個人都這樣說,天下就太平了。
  大妹耳尖,已經聽到他倆部分談話。
  “島,什麽島,我們也要去。”
  “姐,你可沒說你住在一座島上。”
  “這是怎麽回事,快讓我們去觀光。”
  如心笑:“你們不用辦正經事嗎?”
  “唏,大可押後待周未後才辦。”
  “那樣,就一起來吧。”
  兩個妹妹歡呼起來。
  下午,他們隨羅滋格斯與馬古麗返回島上。
  兩個仆人一出現大妹就嚇一跳。
  立刻同姐姐說:“怎麽皮膚那麽黑?”
  如心勸說:“不得有種族歧見。”
  “看上去好不詭異,姐,你不怕?”
  “他們人非常好。”
  “噫,我就不習慣。”
  二妹問:“水路要走多久?”
  “個多小時。”
  “來往豈非要半日?太費時了,多不方便,姐,還是搬出來住好,我們那公寓位置才一流。”
  小許輕聲說:“她們不喜歡孤島。”
  如心點點頭,真是甲之熊掌,乙之砒霜。
  兩個妹妹一向愛熱鬧。
  到了島上,她倆更加訝異,“一整座島上隻得一家人?那豈非叫天不應,叫地不靈,嘩,發生什麽事都沒人知道!”
  如心介紹,“風景極佳——”
  大妹吐吐舌頭,“是仙境也不管用,我最怕與世隔絕。”
  “像中古時期的修道院。”
  如心沒想到她們會如此反感,大表意外。
  她倆甚至不願參觀遊覽,表示想立刻離去。
  如心啼笑皆非。
  “姐姐,你也不宜久留。”
  “我不怕。”
  “一個人呆久了會造成性格孤僻,姐,你本來就太沉靜,更不宜獨處孤島。”
  小許讚曰:“言之有理。”
  “你們走吧,我要休息了。”
  “那不行,沒人陪你不好,這樣吧。”作犧牲狀,“我們留宿一夜,明早即走。”
  如心隻得笑。
  這兩個妹妹性格開朗活潑,與她沉靜性格恰成對比。
  傍晚,在飯桌上,大妹抱怨,“太靜了,耳畔嗡嗡響。”
  住慣地窄人多的都會,天天受噪音騷擾,久入鮑魚之肆,一旦靜寂,反覺突兀。
  如心找來一台小電視機,開啟了製造些聲響。
  二妹又咋舌,“姐也太信人了,陌生人做的飯菜,就這樣吃進嘴裏?”
  可是如心想都沒想過要懷疑什麽人心懷不軌。
  大意有大意的豁達。
  “爸千叮萬囑,叫我們出門要防人。”
  如心附和,“爸的話自然有道理。”可是她自幼跟姑婆生活。
  她倆吃了很多,又讚菜可口。
  然後才上樓更衣,半晌不見她們下來,如心上去看,隻見兩個人倒在同一張床上,已經和衣睡著了,連鞋子都沒脫下。
  小許找上來,看到這情形,也不禁笑了,他替她們輕輕掩上門。
  如心說:“年輕就有這個好處。”
  許仲智訝異,“為何老氣橫秋,你又不是她們長輩。”
  如心笑,“你也去休息吧。”
  “是,太婆。”
  如心也回到房間去,這時忽然起了風,樹葉被勁風吹得像浪一樣起伏,隔著窗戶都可聽到沙沙聲。
  如心躺在沙發上,雙臂枕在頭下。
  這個島由一人獨享未免太過自私了。
  她閉上雙目。
  如心轉了一個身暗暗好笑,真沒想到三姐妹都疲懶如豬,也不卸妝沐浴更衣,倒下來就睡。
  “如心,如心。”
  誰,誰叫她?
  “如心,隻有你才可以在這島上睡得那麽安穩。”
  如心知道這聲音屬於誰。
  “黎先生。”她自沙發上坐起來。
  年輕的黎子中笑吟吟看著她。
  如心忽然問:“假使我把島出讓,你會不高興嗎?”
  “已出之物,我不會關心,島屬於你,由你處置。”
  如心又問:“三十年前,島上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黎子中隻是微笑。
  “我寫的故事你可覺得荒謬?”
  “我極少關懷別人怎麽看我與說我。”
  如心由衷佩服,“我希望我可以像你。”
  “你沒有必要練這種功夫。”
  “黎先生,你來找我有事?”
  “不,沒有重要的事,我隻是來探望新島主。”
  “將來,我若將島出讓,你還會出現嗎?”
  黎子中失笑,“我不會探訪陌生人,相信你也不會。”
  如心放心了。
  “如心,你所要的故事,不久會有新發展。”
  “什麽?”
  “你很快會知道真相。”
  “真的?”如心興奮得跳起來。
  黎子中走到窗前,“噫,天亮了,你該起來梳洗了。”
  如心點頭,“說得是,一會兒馬古麗會來敲門。”
  話還沒說完,門已經咯咯咯敲響。
  如心轉過頭去說,“進來。”
  兩個妹妹哈哈笑,推開門,走近如心身邊,如心聞到一股清香,她倆已經打扮過。
  如心伸個懶腰,“該我了。”
  “姐,向你借衣服穿。”
  “請自便。”
  打開衣櫃一看,十分失望,“隻得這些?”
  “去買好了。”
  二妹雀躍,“這裏流行什麽樣服飾?”
  如心在浴室,她精神已經恢複了七八成,“到市中心一看不就知道。”
  兩個妹妹巴不得立刻飛到時裝店去。
  這個衣露申島,送給她們都不會要。
  如心盡最後努力,“趁這個早上,要不要沿島走一圈?”
  妹妹們你看我,我看你,一起搖搖頭,心意相通,“我們對大自然沒興趣。”
  “既然來了——”
  “船是不是隨時可以啟航?”
  如心隻得笑笑說:“沒問題。”
  他們一行人走向碼頭。
  一路上落花飛舞,二妹踢起地上花瓣,“真是十分詩情畫意。”
  許仲智問:“那麽,為何不多住幾天?”
  她們笑,“我們是凡夫俗子,喜歡人間煙火。”
  看到新款時裝,雙眼發光。
  看中時髦的背包,可是價錢也令他們咋舌。
  如心見她們把背包拎在手中戀戀不舍,便說:“一人一個買下來呀。”
  她倆如釋重負,“對,差些忘了姐姐現在有錢。”
  許仲智籲出一口氣,“這是我一個月的薪水。”
  如心笑說:“一年才買一次,不要緊。”
  “你呢,”小許問,“你怎麽不要?”
  如心搖搖頭,“我不適合用這些東西。”
  小許像是放下心頭大石,看著如心的目光更為欣賞。
  如心與小許坐在商場的長凳上等兩個女孩挑選衣服。
  如心小心翼翼地問:“昨夜,你有無夢見什麽人?”
  “我不明你指誰?”
  “你有沒有見過黎子中與苗紅?”
  許仲智訝異地說:“如心,他們已不在人世間。”
  “這我也知道。”
  “那為何仍出此言?”
  “他們可曾入夢?”
  “從來沒有,而且即使入夢,我也不會認識他們,我從來沒見過黎子中。”
  如心不語。
  “你的精神恍惚,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如心,我擔心你的狀況。”
  如心仍然不出聲。
  許仲智攤攤手,“你果真夢見黎子中?”
  如心頷首,“他說,我們快會知道事情真相。”
  小許抬頭,“她們出來了。”
  兩個妹妹拎著大包小包,十分誇張。
  “姐姐,我們吃日本菜去。”
  如心跟著她們走,一邊問許仲智:“誰會來把真相告訴我們?”
  小許還來不及回答,兩個妹妹一人一邊繞住如心的手臂,“姐姐你對我們真好。”
  小許不語,好人易做,隻需無條件付出金錢時間,自然成親友心中最好的人。
  那天晚上,如心與妹妹閑話家常,許仲智的電話來了,“如心,我十分鍾後上來。”
  大妹正把買回來的衣服一件件比試,在鏡子麵前打轉,如心扔下她們,跑到樓下去等許仲智。
  一定有急事。
  片刻小許的車駛到門前。
  如心拉開車門,坐到許仲智身邊。
  小許說:“如心,我在三十分鍾前接到一通電話。”
  如心看著他,等他把詳情說出來。
  當時電話鈴響,小許放下報紙去接聽。
  那一邊有女聲問:“是誰要與衣露申島上的舊員工聯絡?”
  小許連忙回答:“是黎子中先生的朋友周如心小姐,周小姐此刻是島主。”
  那邊啊地一聲。
  “你是哪一位?”
  “我是黎子中的侄女黎旭芝,家父黎子華是他表弟。”
  小許大為意外,“你是誰?”
  對方聽到他那訝異的聲音,也十分意外,故問:“你沒有事吧?”
  小許鎮定下來,“黎小姐,你在何處?”
  “我在溫哥華訪友,朋友把一段剪報交給我過目,他們都知道衣露申島從前是伯父的產業,故此我打電話來問一問是什麽事。”
  小許吞下一口涎沫,“黎小姐,可以出來見個麵嗎?”
  “可以。”非常爽朗。
  “我來接你。”
  “不用,我們下午五時在城中心王子酒店咖啡座見麵。”
  如心聽了,張大嘴,“黎子中的侄女?”
  “是,如心,他離開衣露申島後的事情我們可以得知詳情了。”
  如心發一陣子呆,然後說:“他講過的,他說我很快會得知真相。”
  “來,我們馬上去見黎小姐。”
  他們到了咖啡室,比約定的時間早,左顧右盼,等伊人出現。
  終於如心說:“來了。”
  小許問:“你如何辨認?”
  “看。”
  小許轉過頭去,也承認道:“是她了。”
  門外出現一個身段高挑女郎,容貌秀麗,戴寬邊草帽,穿淡紅色夏裙。
  她似乎也一眼就把周、許二人認出來,笑吟吟走近打招呼,“我是黎旭芝,你就是新島主?”
  如心連忙說:“幸會幸會。”
  她坐下來,摘下帽子,“黎子中是我表伯,家父是他的表弟。”
  如心覺得她那雙聰明閃爍的眼睛有三分似黎子中。
  倒是她先發問:“你不是真住在那座古怪的島上吧?”
  如心一怔,“為什麽用古怪二字形容它?”
  黎旭芝笑笑,“人是群居動物,無論哪個孤僻的人,都還有三兩知己,怎麽可能長年累月獨居島上?”
  “據我所知,黎子中有一位紅顏知己。”
  黎旭芝頷首,“我也聽說過。”
  “黎小姐,我很想知道關於衣露申島上的往事。”
  “我希望我可以幫你忙,可惜我也是聽父母間歇說起這位伯父的事情,他們說他一表人才、膽識過人,可是為情顛倒,終身不娶,下半生處於隱居狀態,不大見人。”
  “你最後一次見他在何時?”
  “在他病榻邊,他一共有二十三個侄子侄女,均得到他饋贈,他非常慷慨。”
  如心不住點頭。
  “我們都慶幸沒有得到那座島,否則就躊躇了,賣掉,大為不敬,留著,又沒有用。”她笑。
  想法與如心兩個妹妹完全相同。
  如心說:“你沒有見過黎子中的紅顏知己吧?”
  年紀不對,苗紅去世之際,黎旭芝尚未出生。
  誰知意外之事來了,黎旭芝笑笑,“我見過,她叫苗紅,是不是?”
  許仲智大奇,忍不住問:“你怎麽會見過她?”
  “大家都住在新加坡,伯父曾托家父照顧苗女士,苗女士的女兒崔碧珊是我在新大的同學,我念商科,她念建築。”
  周如心張大了嘴。
  “周小姐,你為何訝異?”
  如心結巴說:“我…以為苗女士早逝。”
  “苗女士七年前去世,依今日標準來說,六十未到,並不算高壽。”
  “可是她來得及結婚生子。”
  “那當然,崔碧珊與我同年。”
  如心大力籲出一口氣,十分惘悵,嗬事實與想象原來有那麽大的距離。
  他們在分手之後各自竟生活了那麽久。
  如心反而難過起來。
  這種情形看在黎旭芝眼內,大是訝異,“周小姐,你與我伯父可有特殊關係?”
  “沒有,說來你或許不信,我隻見過黎先生兩次。”
  “不稀奇,他行事時時出人意料。”
  許仲智放下心中一塊大石,“可是黎先生心地甚好。”
  黎旭芝點頭,“說得很對。”
  如心問:“崔碧珊小姐現居何處?”
  “碧珊已經畢業,在星埠工作。”
  “我好想與她聯絡。”
  黎旭芝笑笑,“周小姐,往事不用提起。”
  如心卻心酸了。
  是,原應忘卻一切,努力將來,不要說是前人之事,就算個人的事,也是越快丟腦後為妙,不能往回想或回頭看,可是如心偏偏做不到。
  黎旭芝十分聰敏,看到如心如此依依,知她是性情中人,便輕輕說:“我想先征求碧珊同意,才安排介紹給你們。”
  如心說:“謝謝。”不知恁地,聲音哽咽。
  許仲智問黎旭芝:“你要不要到島上去看看?”
  黎旭芝擺擺手,“我不要,別客氣,我是那種住公寓都要揀羅布臣大街的那種標準都市人,我對荒島沒興趣。”
  如心被活潑的她引得笑出來,“可是那不是一座荒島。”
  黎旭芝裝一個鬼臉,“還有個文藝腔十足的名字叫衣露申呢,我一向對此名莫名其妙,我覺得人生十分充實,種瓜得瓜,種豆得豆,種苦瓜得苦瓜。”
  如心不知說什麽才好。
  “伯父對周小姐的印象一定十分好,否則也不會把他心愛之物留給你。”
  如心到這個時候咳嗽一聲,“黎小姐,你可懂中文?”
  黎旭芝答:“我懂閱讀書寫,不過程度不算高。”
  如心說:“這疊原稿由我撰寫,請你過目。”
  黎旭芝大奇,“你是一名作家?”
  “不,我隻是試著寫黎子中與苗紅的故事。”
  “可是你隻見過他兩次!”她想起文人多大話一說。
  “所以想請你補充細節。”
  “好,”黎旭芝說,“我會馬上拜讀。”
  “你將在溫埠逗留多久?”
  “下星期三就走。”
  “多希望你會到島上住一兩天。”
  黎旭芝視為畏途,隻是笑,不肯答應。
  如心隻得作罷。
  她仍然回到妹妹的公寓去。
  一路上非常沉默,不發一言。
  許仲智笑道:“你的推測有失誤。”
  是,島上並無發生過謀殺案。
  “你猜測苗紅在島上去世,是因為那盒子吧?”
  “是,盒子裏明明盛著她的骨灰。”
  “如今看來,未必是她的骨灰。”
  “有證人指出那確是她的永恒指環。”
  “那麽,那骨灰是燒後才被移到島上。”
  如心頷首,“看情形是。”
  兩個妹妹興高采烈要去格蘭湖島吃海鮮,如心最不愛遊客區,願意留在家中。
  許仲智最坦白不過,“你姐姐去我才去,姐姐不去我不去。”
  兩個妹妹嘩然。
  小許笑,“咄,若連這樣都辦不到,還配做人家伴侶嗎?”
  兩個妹妹啊一聲又擠眉弄眼起來。
  如心此時倒開始有點欣賞共聚天倫的熱鬧。
  就在此際,電話鈴響了。
  許仲智一聽就叫:“如心,快來,是黎旭芝。”
  黎旭芝在那頭開門見山說:“如心,我把你的作品看過了,寫得很好,不過真實結局卻不是那樣的。”
  “我現在也知道了。”
  “結果是他們和平分手,苗紅返回新加坡結婚生子,生活得很好,一直住在烏節路一幢公寓裏,丈夫很鍾愛她,他是個有名望的律師。”
  如心稱是。
  “你寫得比較悲觀。”
  “愛情故事是該落得惘悵的吧?”
  “也不是,我喜歡大團圓結局。”
  “可是黎子中與苗紅最後也並沒有結婚。”
  黎旭芝比較世故,“有幾對情侶可以有始有終?這便是生活,我覺得他倆的結局已經不錯,有若幹個案,簡直不堪入目。”
  “說來聽聽。”
  “要不要出來談談?”
  “現在?”
  “我介紹一個人給你認識。”
  如心納罕,“誰?”
  “崔碧珊。”
  “她此刻在溫埠?”如心驚喜交集。
  “我就住在她家裏,她願意與你見麵。”
  嘩,都來了!
  “我們在家等你,你到喬治亞西街一零三一號十五樓A來。”
  如心掛了電話,立刻要出門。
  妹妹說:“這樣吧,你們去訪友,我倆去吃阿拉斯加蟹王。”
  四人一起出門。
  一路上如心異常緊張,看樣子小說結尾又需重寫,不過見到崔碧珊之後,一定可以獲得最真確資料。
  到了門口,小許輕輕說:“這是可以俯瞰全市景色的豪華住宅。”
  一按鈴就有人出來開門。
  黎旭芝笑說:“大駕光臨,蓬蓽增輝。”
  她中文底子比她謙稱的好得多了。
  寬敞客廳另一角有人迎出來。
  如心一抬頭,呆住了。
  這不是苗紅還有誰?同她夢見過的女郎一模一樣!鵝蛋臉,大眼睛,長發綰在腦後,身穿紗籠。
  她走近,對著如心笑,如心更確定是她,衝口而出:“苗紅!”
  那女郎伸出手來相握,“你見過家母?”
  如心已知失態,可是仍然目不轉睛凝視崔碧珊,像,外型如一個模子刻出,可是神態不似,崔碧珊活潑,異常爽朗。
  大家坐下,黎旭芝斟出飲料,順手拉開窗簾,市中心的燈色映入眼簾,如心暗暗歎息一聲,差不多半個世紀已經過去,物是人非。
  崔碧珊先開口,“聽旭芝說你對家母的事有興趣?”
  “是。”
  “何故?她不過是一個平凡的妻子,一個普通的母親。”
  如心清清喉嚨,“可是她同黎子中的關係——”
  崔碧珊失笑,“人總有異性朋友吧。”
  “是——”如心十分惘悵。
  崔碧珊笑意更濃,“你希望她嫁給黎子中。”
  如心大力點頭。
  黎旭芝也笑,“為什麽?我伯父個性比較孤僻,很難相處,做他終身伴侶,不一定幸福。”
  崔碧珊補一句:“我父母相敬如賓,我認為算是對好夫妻。”
  如心俯首稱是。
  崔碧珊一直含笑看著她。
  如心說:“沒想到你們兩家一直有來往。”
  黎旭芝與崔碧珊相視而笑,“也許因為新加坡麵積小,更可能是因為我倆談得來。”
  如心問:“有照片嗎?”
  崔碧珊站起來,到臥室去片刻,取出一隻銀鏡框。
  如心接過看。
  照片中母女宛如姐妹,緊緊摟著肩膀。
  “可有托夢給你?”
  崔碧珊輕輕搖頭,“沒有。”
  看樣子她也愛熱鬧,心靜與獨處的時間比較少,故此難以成夢。
  崔碧珊說:“聽說你繼承了衣露申島。”
  “那島應由你做主人才對。”
  崔碧珊大驚,“不敢當,”笑笑說,“周如心你溫婉恬靜,才配做島主人。”
  如心大奇,“為何你們對衣露申島一點好感也無?”
  她倆異口同聲:“怕寂寞呀!”
  如心低頭不語。
  黎旭芝笑說:“如心的氣質都不像現代女性。”
  “所以她才是適當的繼承人。”
  “伯父一定也看到了這一點。”
  許仲智到這時才說:“如心確是比較沉靜。”
  如心問:“她一直很快樂?”
  崔碧珊答:“相當快樂。”
  “有無提起往事?”
  “極少。”
  黎旭芝說:“分手後,伯父親自把她送返新加坡,二人並無交惡,伯父一直講風度,勝過許多人。”
  如心答:“是。”
  她聽說有很壞的例子,像分手時男方生怕女方糾纏,躲得遠遠,視作瘟疫,待女方揚名立裏,男方又上門去賒借……還有,男方先頭百般覺得女方配不起他,又不爭氣,結果潦倒給女方看……
  這個時候,許仲智輕輕說:“我們該告辭了。”
  如心也覺得再也不能查根究底。
  “我送你們。”
  “不用客氣,我認得路。”
  仍然送到樓下。
  這時,如心又覺得崔碧珊並不太像苗紅了。
  許仲智說:“外型是她像,氣質是你像。”
  “你怎麽知道,你又沒見過苗紅。”
  “可以猜想得到。”
  “那骨灰——”
  “很難問出口,‘喂,令堂骨灰怎麽會到了衣露申島上?令尊會允許這種事發生嗎?’”
  如心為難,“所以人與人之間永遠存在著隔膜。”
  小許忽然表態,“我與你肯定什麽話都可以說。”
  如心笑,“是,此言不虛。”
  小許接著說:“我們真幸運。”
  二人又添了一層了解。
  如心說:“崔碧珊未能暢所欲言,也難怪,我若是她,我亦不願向外人披露母親生前曾念念不忘一個人。”
  許仲智說:“或許,她已經忘記他。”
  “不!”如心堅決地說,“你決不會忘記黎子中那樣的人。”
  許仲智不欲與她爭執。
  忘不了?許多必須自救的人把更難忘記的人與事都丟在腦後,埋進土裏。
  許仲智從不相信人應沉湎往事抱著過去一起沉淪。
  不過他不會與周如心爭執。
  “我送你回去。”
  回到公寓,兩個妹妹還沒有回來,如心找到了筆與紙,立刻寫起來。
  該回到哪一天去?
  對,就是她病發那一日。
  她忽然清醒了,有點像回光返照,平和地對黎子中說:“讓我們分手吧,這樣下去,彼此拖死,又是何苦!”
  黎子中知她不久將離人世,心如刀割,輕輕說:“一切如你所願。”
  “我想離開這島。”
  “你的情況不宜挪動。”
  “日後你在島上生活,也不會有我死亡的陰影,讓我到醫院去,那是個不會連累人的地方。”
  “可是你一直不願去那裏。”
  她握住他的手,“可是現在時間到了。”
  “我去叫救護直升飛機。”
  她籲出一口氣,雙眼閉上。
  他一震,以為她已離開人世。
  可是沒有,她尚有鼻息。
  黎子中照她意思通知醫護人員。
  急救人員來到島上,一看情形便說:“先生,你應刻早把病人送到醫院,她情況很危險,你需負若幹責任。”
  黎子中一言不發。
  他一直守在病人身邊。
  可是她卻渡過危險期,返回人間,漸漸在醫院康複。
  他一直陪著她。
  她說:“現在我才真相信你是個好人。”
  他不語,他隻微笑。
  “假如我說我仍想離去,你會怎樣做?”
  黎子中答:“我答應過你,你可以走。”
  她很感動,“你隻當我在島上已經病逝好了。”
  黎子中搖搖頭,“我會采取比較好的態度,讓我們維持朋友的關係。”
  她淒然笑,“經過那麽多,我們還可以做朋友?”
  黎子中握住她的手,“我相信可以,告訴我,你打算到哪裏去?”
  “回家。”
  黎子中頷首,“我知道你一直想家。”
  她渴望地說:“去掃墓,去探訪親人。”
  “我派人照顧你,我表弟是個可靠的人。”
  “不,讓我自己來,讓我試試不在你安排底下生活。”
  “你不怕吃苦?”
  “子中,或者你不願相信,這幾年來,即使衣食不優,我仍在吃苦。”
  “對不起,我不懂得愛你,我沒做好。”
  “不,是我不懂接受你的愛,錯的是我。”
  在分手前夕,他們冰釋了誤會。
  他送她返家。
  見到父母,老人麵色稍霽,早已接到風聲,知道他與土女終於分手。
  “你留下來吧。”
  “不,”他厭倦地說,“我回倫敦,我比較喜歡那裏。”
  老人譏諷他,“幸虧不是回那座荒島終老。”
  “那不是一座荒島。”
  “無論你怎麽想,將來我不會逼你繼承祖業,你也最好不要讓姓黎的人繼承那島。”
  黎子中笑了,“請放心,我可以答應你們,你們所擔心的兩件事都不會發生。”
  他與父母的誤會反而加深。
  他一直留在西方生活,沒有回頭。
  苗紅回到家鄉,與弟弟相認。
  他已經結婚,年紀輕輕的他是兩個嬰兒的父親。
  看到姐姐,隻冷淡地說:“姐姐,你怎麽回來了?”
  弟媳卻道:“姐姐,我們還想到加國去跟你入籍呢。”
  他們並不是不歡迎她,可是見了她,也沒有多大喜悅。
  在弟弟心目中,她已是外人。
  苗紅這才發覺,在家鄉,她並沒有多少親友。
  她找到亞都拿家去。
  有人告訴她,“搬了,搬到鄰村去啦。”
  她並不氣餒,終於找到她要見的人。
  他現在管理一間木廠,接到通報,出來見客,苗紅一眼便知道是他,他比起少年時粗壯不少,蓄著胡髭,穿著當地服飾。
  猛一抬頭,看見一位打扮時髦,剪短發的美貌女子,不禁一愣。
  苗紅含笑看著他,“你好,亞都拿。”
  亞都拿不敢造次,“找我有什麽事,小姐?”
  苗紅這才知道他沒把她認出來。
  她也意外地愣住。
  不知怎地,她沒有說她是誰,她希望他可回憶起她,故此搭訕地輕輕說:“你繼承了木廠。”
  亞都拿愕然,這是誰,怎麽知道他的事?
  “結了婚沒有?”
  亞都拿隻得按住疑心,回答說:“結了。”
  “新娘是華人?”
  “確是華人。”
  他仍不複記憶,苗紅見已經拖無可拖,隻得黯然道:“祝你們幸福。”
  亞都拿追上來,“小姐,你是誰?”
  苗紅沒有回答,悄悄上車。
  亞都拿到那個時候,依然一頭霧水,莫名其妙,誰?他摸著後腦想,那女子是誰?
  廠裏工人叫他,他知道有急事待辦,便把外頭的人與事丟在腦後。
  苗紅上了車,司機問:“小姐,去何處?”
  半晌,苗紅才回答:“去城裏。”
  這時,她才知道黎子中對她有多好。
  而年輕的她,因為一切來得太易太快,覺得一切均理所當然,並且,太多的愛令她窒息。
  她到律師樓去簽房屋買賣契約。
  崔律師出來招呼她。
  她抬起頭,問那年輕英俊的律師:“你是受黎子中所托,還是真心照顧我?”
  那年輕人知道機不可失,小心翼翼回答:“我第一眼見你就知道你是我心目中理想伴侶。”
  苗紅笑一笑,“怕隻怕你會失望。”
  崔律師說:“你放心,我並不是一個喜歡幻想的人。”
  他沒有把她當公主看待。
  也不認為她是任何人的附屬品。
  他帶她見朋友、看電影、跳舞、旅行……像普通人對待女朋友一樣。
  可是苗紅已經感激得不得了。
  最要緊的是,她的事,他全知道,不必她選一個適當的時候,深深吸一口氣,一五一十地告訴他,然後等他的反應,看他是否會原諒她。
  翌年他們就結婚了。
  儀式十分簡單,她隻邀請了弟弟一家觀禮。
  她聽到弟弟說:“姐姐總算嫁了一個理想丈夫。”
  弟媳說:“姐姐長得美。”
  “不,好多人長得更美都沒她那麽幸運。”
  苗紅一怔,她幸運嗎,至少在旁人眼中的確如此。
  她並不介意他人怎麽想。
  過了些日子,她見到了黎子華,待崔君走開了,她輕輕問:“他知道我的事嗎?”
  “他知道。”
  “他有無說什麽?”
  “沒有。”
  苗紅低下頭,沒有表情中嘴角卻帶微微一絲笑。
  “他隻叫我看看你是否還戴著那枚指環。”
  苗紅伸出左手。
  黎子華看到那隻戒指仍在她無名指上,甚覺安慰,他可以合理地回複他了。
  “對,我也有一個好消息告訴你。”
  苗紅抬起頭來,“快說,世上甚少好消息。”
  “我明年二月就要做父親了。”
  “子華,”苗紅由衷地高興,“真是太好了。”
  寫到這裏,有人開門進來。
  “姐姐,你還沒睡?”
  如心握著筆沒好氣地轉過頭去笑問:“你們又睡了嗎?”
  “姐姐,”兩個妹妹說,“你臉色蒼白,還不快去休息。”
  如心說:“你們何嚐不是熊貓眼。”
  “姐姐比從前更伶牙俐齒。”
  “還不是跟你們學的,不保護自己行嗎?”
  大妹點頭,“看,多厲害,我們可放心了。”
  “什麽,”如心大奇,“你曾經為我擔心過?”
  “當然,”小妹搶著說,“曾經一度,你那言行舉止似某小說家筆下的女主角,簡直不像活在真實的世界裏,後來,又跑到一個夢幻島去居住,多可怕。”
  如心笑了。
  衣露申可不是夢幻島,那裏每個雇員都得定期發薪水。
  如心又提起筆。
  大妹把筆收起,“今天到此為止。”
  “喂喂喂,別打岔。”
  二妹已把燈熄掉,索性在黑暗裏更衣。
  “姐,有你替我們安排,真幸運,有些同學,先得打幾年工儲錢才能升學,一針一線靠自己,家人不聞不問,根本不理他們前途,動輒潑冷水,說什麽量力而為是人間美德之類,多苦。”
  如心微笑,“可是如果把你們當嬰兒那樣照顧,你們一定會反抗。”
  “說得也是,有些同學的父母實在太周到,老是不放手,孩子穿什麽顏色衣服都編排好不得違命,一切為他們好,非得讀醫科彈梵啞鈴娶表妹不可,真要命。”
  如心在黑暗中笑出來。
  妹妹感喟,“至少我們有瞎闖的自由。”
  “是,成功與否並不重要,過程有趣即不枉此行。”
  “不過姐姐放心,我們一定會畢業。”
  沒有回音。
  “姐姐,姐姐?”
  “她已經睡著了。”
  “姐姐一直在寫什麽。”
  “不知道,某一個故事。”
  “她可打算與我們一起開學?”
  “可能另有打算,她現在那麽富有,不必走平常人走的路,做普通人做的事。”
  “許仲智最好的地方是把她當普通人。”
  “那是因為姐姐個性好,絲毫沒有把自己視為不平常。”
  “他們會結婚嗎?”
  “言之過早。”
  “我恐怕要到三十過後才會論婚嫁。”
  “誰問你!”
  “噯,真好,現在不大有人問女孩子幾時結婚了。”
  “以前有人問嗎?”
  “媽媽說從前打十七歲開始就不住有親友關懷地殷殷垂詢。”
  “關他們什麽事?”
  “同纏足一樣,是種不良習俗。”
  “此刻都蠲免了。”
  終於兩個人都睡著了。
  如心睜開雙眼。
  她微微笑,從前一直沒留意妹妹們意見,老覺得她倆喧嘩幼稚。
  已經不知不覺地長大了,說話甚有高見。
  真是,自苗紅那一代至今,女性所承受的壓力已轉了方向。
  以前,嫁得好是唯一目標,那人最好事業有基礎兼愛護妻兒,次一等,老實人也可以,如不,則是女方的終身烙印。
  三十年後,像妹妹她們,首先關心她們自己的事業,能不能在社會上占一席位,可否受人尊敬,能夠去到何種地步……
  婚姻則隨緣,可有可無,有的話一樣珍惜,沒有也一樣高興。
  如心悄悄走到客廳,開亮燈,攤開紙筆,繼續她的故事。
  剛才寫到什麽地方?
  嗬,對,黎子華翌年要做父親了,他的孩子就是黎旭芝。
  苗紅沒想到半年後她也獲得喜訊,她把女兒命名崔碧珊。
  兩個母親都決定親手帶孩子,環境相似,故此十分接近,時常互相交換意見與心得。
  孩子第一聲笑,第一句開口說話,第一次開步,都叫母親驚喜,孩子每一個小動作都令她們著迷,他們自成一國,有獨立的語言,不足為外人道,她們已不再關心世上其他大小事宜。
  她倆時常約了到公園小坐,兩個孩子一起開學、學彈琴、補習算術……
  過去仿佛不再存在。
  她真的統統忘記了嗎?
  沒有人看得出來。
  崔氏在事業上異常成功,名利雙收,苗紅日子過得很稱心。
  過一陣子,她偶爾自丈夫處得知他許多生意因黎家介紹而來。
  她向子華道謝。
  子華詫異,“不,不是我,是子中,你不知道嗎?”
  是黎子中。
  半晌,苗紅問:“他好嗎?”
  “此君有做生意天才,無論是哪一行,一點即通,一通即精,他名下此刻有十八間商號,間間賺錢。”
  “他仍然獨身?”
  “是,他說婚姻生活不適合他,他自認與人相處是他最弱一環,他手下千餘人,發號施令慣了,很難與人平起平坐。”
  “他快樂嗎?”
  “我看不出有什麽原因會不快樂,運籌帷幄的滿足感極大,他社會圈又寬闊。”
  “女朋友呢?”
  “當然也有女友,沒介紹給家人認識。”
  苗紅微微笑,“知道他無恙真是好。”
  “他也那麽說。”
  “是嗎?子中也問起我?”
  “自然,問孩子像不像你。”
  “很像,”苗紅笑笑說,“什麽都平平,無突出之處。”
  “那不好嗎,最好是那樣。”
  苗紅不語,嘴角仍含笑意。
  生育後她胖了一點,臉容不失秀麗,可是子華就看不出為何表哥會為她那樣顛倒。
  “也許,”他說,“大家可以見個麵。”
  苗紅搖搖頭,“不,讓他留個好印象吧,我現在就像個帶孩子的女人。”
  子華不以為然,“肯在家帶孩子的女子最美。”
  “你肯那樣講,做你妻子最幸福。”
  子華真是個好人。
  苗紅與黎子中並沒有再見麵,他浪跡天涯,她守在家裏,二人生活在完全不同的世界裏,若無刻意安排,很難碰麵。
  孩子們大了,成為好朋友。
  苗紅對子華夫婦說:“我自幼最想有一個固定的住所、寬大、舒適,永久地址,到了成年,仍可找到某牆角孩提時塗鴉的痕跡。”
  “我們那一代是較為離亂。”
  “可是碧珊聽見同學們搬家就問我們幾時也搬,她貪新鮮。”
  “小孩子嘛就是這樣。”
  “人都是如此吧,沒有什麽想什麽。”
  “你呢?”子華問,“你也認為得不到的最好?”
  “不,我很珍惜現狀,千金不易。”
  子華夫婦交換一個眼色,十分寬慰。
  是夜,苗紅半夜驚醒,耳畔像聽到音樂。
  她自床上起來,推開窗戶。
  噫,奇怪,窗下不是車水馬龍的大街,反而是一個泳池。
  樹影婆娑,人影幢幢,有人叫她的名字。
  她覺得她是濃烈被愛的一個人,因此無比歡愉,她喊出來,“等一等,等一等。”
  池畔諸人抬起頭來。
  忽然之間,有強光朝她麵孔照來,她舉起手遮住雙目。
  “醒醒,醒醒。”
  苗紅睜開眼,半晌不作聲,嗬,在夢裏她回到衣露申島上去了。
  那時,她很年輕很年輕,相信長得也非常非常美。
  丈夫問她:“你怎麽了?”
  “我有點不舒服。”
  是那個時候,她開始生病。
  有一隻手搭到如心的肩膀上。
  她猛然抬起頭,看到大妹站在身後。
  “姐,你還在寫!故事又不會竄跑逃逸,你幹嗎非立時三刻做出來不可,多傷神。”
  如心站起來,伸個懶腰。
  每次要待寫完一章才知道有多累。
  “寫完了沒有?”
  “這不是一部完整的小說。”
  “那你寫來幹什麽?”
  小妹也起來了,“寫完後再整理嘛。”
  “那多費時。”
  “不會比讀大學更費勁啦。”
  “真是,這三年下來,我倆就老大了。”
  如心笑,妹妹們自有妹妹們的憂慮。
  “姐,告訴我們,你除出督促我們讀書還打算怎樣。”
  如心又笑,“你倆關心我的前途?”
  “父親老說,如不升學,則速速結婚。”
  “結婚不可當一件事做,已婚未婚人士均需工作進修。”
  大妹點頭,“這是我們的想法,上一代認為結婚表示休止符。”
  “已經證明大錯特錯。”
  “那姐姐是打算回緣緣齋。”
  “可能是可能不是。”
  大妹笑,“尚未決定。”
  “先得把手上這故事交待清楚再說。”
  “還需多久?”
  “快了,在你們開學後一定可以完成。”
  兩個妹妹交換一個眼色,“姐姐,我們想買一部車子——”
  如心的心思又回到故事上去,“讓許仲智陪你們去挑一部紮實的好車……”
  當日,她見到了許仲智,問他:“骨灰,怎麽會到了衣露申島?”
  沒料到小許回答:“很簡單。”
  如心揚起眉毛,“什麽?”
  小許重複一遍,“很簡單,我問過崔碧珊,那是她母親的遺囑,骨灰,送到衣露申島上存放。”
  如心微微張大嘴。
  “現在衣島換了主人,她意欲把骨灰領回去。”
  如心垂下頭。
  “你還有什麽問題?”
  “有,有,有,”如心說,“為什麽骨灰要放在那麽隱蔽的地方?為什麽黎子中那樣縝密的人,對那盒骨灰沒有妥善的安排?”
  “你問得很有道理,也許,他已經忘記了她。”
  如心像是聽到最好笑的笑話一樣。
  許仲智承認,“他倆永遠不會忘記對方。”
  “讓我們回到衣露申去。”
  “你的病全好了嗎?”
  “身子已恢複了嗎?”
  “真可惜那幾個女孩子對衣島毫無興趣。”
  “那多好,無人會同我爭那座島了。”
  “你不打算轉讓?”許仲智私底下不願如心住在島上。
  “讓它在那裏有什麽不好?”
  “台灣客人出這個價錢。”
  許仲智給如心看一個數目字。
  如心動念,“租給他們可好?”
  “噯,我去問一問。”
  “租金可全部捐到兒童醫院去。”
  “你好似特別眷顧兒童。”
  如心想一想,“兒童的不幸,大抵不屬於咎由自取類,通常悲劇無端降在他們身上,真正可憐,值得幫忙。”
  “你總也要個地方住,這樣吧,拿著那邊的租金來貼補你的房租,有剩才捐出去。”
  如心不勝感激,他老是替她著想。
  “你放心,我經濟情況良好。”
  許仲智也不再避嫌,問道:“怎麽會?”
  “我剛繼承了姑婆一筆遺產。”
  “啊,你堪稱繼承專家。”
  “是,我自己亦嘖嘖稱奇。”
  “你一定很討老人喜歡。”
  講得很對,如心個性沉靜,耐性又好,不比同齡女子,欠缺集中能力,一下子精神懶散,目光遊離。
  不要說是老人,許仲智也很欣賞她這個優點。
  “故事脫稿沒有?”
  “差不多了。”
  “寫作生涯易,或者不易?”
  “自然艱難之至。”
  “崔碧珊的請求——”
  “她可以隨時到島上取回骨灰。”
  “那麽,就明天吧,她們好似極忙,不住自地球一邊趕到另一邊,自一個角落趕到另外一個角落,周而複始,馬不停蹄。”
  “這是時髦生活。”
  “又不見你如此。”
  “我?我根本不合時代節拍。”
  “崔碧珊與黎旭芝過幾日就要走了。”
  如心笑笑,“我打算返島上休息。”
  “我送你。”
  “你幾時回公司上班?”
  許仲智有點不好意思,“下星期,公司等人用,一直催我。”
  如心說:“像你這般人才,何必在此耽擱,如有意思,不如返大都會找間測量行工作,前程無限。”
  許仲智大奇,“如心你怎麽會說出這番話來?”
  如心微笑,“可見我也可以十分經濟實惠,實事求是。”
  “不不不,我心甘情願在此過比較悠閑的生活,留些時間自用,對我來說,名利並非一切,我並不向往名成利就,凡事最要緊的是高興。”
  如心看著許仲智讚賞地微笑。
  “我想,我會一輩子做個無甚出息的窮小子。”
  如心幾乎沒衝口而出說,“不要緊我有錢”。
  幸虧忍得住口。
  回到島上,如心很早休息。
  這還是她來到島上第一次睡得這麽好。
  也許黎子中與苗紅都明白她已經知道了真相,不再來入夢。
  但,那真的是真相嗎?
  第二天一早就下毛毛雨,如心醒來推開窗望去,隻見池畔站著一麗人。
  噫,這究竟是夢是真?
  那女郎穿著紗籠,長發攏在腦後,身形苗條,如心脫口叫:“苗紅!”
  苗紅聞聲抬起頭來,向如心笑,“下來呀。”
  如心像以往的夢境一樣,往樓下跑。
  這次千萬不要叫誰來打斷這個夢才好。
  她順利地奔到池畔,心中竊喜,噫,今天真好,沒有人前來把她喚醒。
  如心叫苗紅,“到這一邊來。”
  細雨打在如心臉上,感覺到絲絲涼意,這夢境一切都像真的一樣,十分清晰。
  苗紅繞過來,“如心,你醒了。”
  如心抬起頭來,看著苗紅。
  她張大了嘴,這哪裏是夢境,這是真情況,站在她麵前的不是苗紅,卻是崔碧珊。
  如心發愣。
  崔碧珊訝異,“如心,你為什麽失望,你以為我是誰,你又在等誰?”
  如心一時說不出話來。
  過一會兒,她為自己失態感到抱歉,崔碧珊穿著時下流行的紗籠圍裙,由西方時裝高手設計。
  如心終於說:“我以為是苗紅。”
  崔碧珊說:“即使我倆相似,你也並無見過她。”
  如心笑笑,“我見過她多次,她時時入我夢來。”
  這還是崔碧珊頭一次露出黯然之色,“這麽說來,她似乎關心你多過關心我。”
  “不,碧珊,我所夢見的苗紅,都是年輕的,那時你還沒出生。”
  崔碧珊笑出來,“你看我們,好似真相信人的靈魂會回來探訪故人。”
  如心沉吟,“我不會說不會。”
  “但也不能絕對說會。”
  “來,我陪你在這島上走走。”
  “打擾你了。”崔碧珊說,“我到的時候你還沒醒。”
  “時間是許仲智安排的吧?”
  “他辦事十分細心。”
  打著傘,走到島另一邊,如心指一指,“骨灰就放在那邊。”
  “環境這樣幽美,難怪母親有此遺囑。”
  如心頷首。
  “在島上生活的一段日子,始終叫她難忘。”
  如心答:“我想是。”
  “可是這島已經易主,我不得不把它領回去。”
  “她會讚成的。”
  如心推開工作間門,向那銀盒指了一指。
  崔碧珊收斂笑意,恭敬小心地捧起盒子。
  忽然之間,這年輕的女郎感慨了,“想想他朝吾體也相同,還有什麽好爭的。”
  如心輕聲答:“根本是。”
  所以她同意許仲智的看法,做人最要緊是開心。
  如心還有一個非問不可的問題,“碧珊,你父親不反對你母親的遺囑嗎?”
  崔碧珊很爽直,“他無從反對起,況且,彼時他們分手也有一段日子了。”
  如心又得接受一個新的意外,“他們分手?”
  “是,我十五歲那年,他們決定離婚。”
  如心愣往,她真沒想到苗紅的感情生活一層一層猶如剝洋蔥,到最後仍有一層。
  “有無再嫁?”
  “沒有,她與父親仍維持朋友關係,彼此關懷。”
  “那為什麽要分手?”
  崔碧珊笑笑,“總有原因吧。”
  如心進一步問:“你認為是什麽?”
  崔碧珊答:“我不清楚,為著不使他們難堪,我從來不問。”
  如心驟然漲紅了臉。
  崔碧珊笑,“不,我不是說你,你別多心。”
  “對不起,我實在太好奇了。”
  崔碧珊與如心在池塘邊長凳坐下來。
  她們聽見蛙鳴,空氣中洋溢著蓮花清香。
  碧珊發現新大陸,“我此刻才理解為什麽母親與你會喜歡此島。”
  如心笑笑,“還有一家台灣人,不知多想我出讓此島。”
  此時如心攤開手掌,那種拇指大的碧綠色小青蛙跳到她掌心停留一會兒才躍回水中。
  碧珊嘖嘖稱奇。
  不知名的紅胸鳥就在樹頂唱個不停。
  碧珊問:“有夜鶯嗎?”
  “晚上我沒有出來,肯定少不了它們。”
  “多美!”
  “年紀大了我或許會來終老。”
  “不,如心,老人住旺地,這裏隻適合度蜜月用。”
  如心笑了,碧珊言之有理。
  如心抬起頭,樹蔭中仿佛人影一閃,她幾乎脫口而出,黎先生,是你嗎?
  那邊碧珊說:“父親也始終沒有再婚。”
  如心點頭,“看他們多麽愛你。”
  “如心,你真是聰明,其實那時我還小,即使他們再婚,我也認為理所當然,可是為著給我最多關懷最多時間,他們雖然分手,卻還似一家人。”
  “那為何還要分手?”
  碧珊說:“我也覺得奇怪。”
  她們聽到輕輕一聲咳嗽。
  原來樹蔭中真有人。
  許仲智自樹叢中走出來,“打擾你們了。”
  碧珊笑道:“我也該走了。”
  一行三人朝原路走回碼頭。
  碧珊捧著母親的骨灰,站在船頭,與如心道別。
  “請與我維持聯絡。”
  “一定會,我很慶幸得到一個這樣的朋友。”
  船緩緩駛離碼頭,碧珊衣袂飄飄,向他倆擺手。
  如心目送遊艇在地平線消失。
  許仲智說:“我有碧珊的地址電話。”
  不知不覺,他已開始為她打理生活細節。
  “台灣客人說,租借也無妨,不過要訂一張十年合約。”
  “什麽,”如心笑,“那麽久?”
  “我也如此驚歎,不過,他卻說:‘呀年輕人,十年並非你想象中那麽長,十年彈指間就過去了,不要說是十年,半個世紀一晃眼也就溜走。’”
  如心頷首,“這是他們的經驗之談。”
  “我粗略與他們談過條件,像全體工作人員留任,不得拆卸改裝建築物,不得砍伐樹木等,還有,每年租金增加百分之十五。”
  “那很好。”
  許仲智很高興,“那麽,我去擬租約。”
  “他會把島叫什麽。”
  “崇明島。”
  “想當年他在崇明一定度過非常愉快的童年。”
  “一點不錯,他同我說及祖父母是何等愛惜他,訂做了皮鞋專給他雨天穿著上學等等,現在他也是別人的祖父,長孫在史丹福讀化工。”
  “他們那一代的故事多半動人。”
  “有大時代做背景,自然蕩氣回腸。”
  “黎子中那代也還好,至少可以任性地談戀愛。”
  許仲智搔搔頭皮,“我們最慘,不得越雷池半步,人人要在學業或事業上做出成績來,競爭太強,閑餘時間太少,非人生活。”
  如心笑得彎下了腰。
  他們回到屋內吃了頓豐富的午餐。
  許仲智說:“我得出去辦點事。”
  “請便。”
  “假如你決定留下來,請告訴我。”
  “我會考慮。”
  如心忽然出奇地想念緣緣齋。
  離開那麽長一段日子,店鋪一定蒙塵,門前冷落,舊客不知可有在門前徘徊?
  她想回去。
  可是許仲智卻希望她留下來。
  那麽,先回去再說,待聽清楚自己的心聲,再作任何重大的決定吧。
  馬古麗站在書房門外,好像有話要說。
  如心微笑地看著她。
  “周小姐,你可要走了?”
  如心點點頭,“我還年輕,有許多世俗的事務要辦。”
  “我們明白。”
  “新租客會比我更懂得欣賞此島。”
  “我們也聽許先生這樣說過。”
  “他們每年會來往上一段日子,最多約三兩個月左右,你們若有不滿,盡管向許先生交涉。”
  “不會有什麽不滿。”
  如心笑笑,伸個懶腰。
  “周小姐,你請休息一會兒。”
  奇怪,從前一向無睡午覺的習慣,是島上醉人花香使她巴不得去尋個好夢。
  她打開窗戶,聽到沙沙的浪聲。
  而夏季稠密的橡樹葉在風中總是像翻來覆去地複述某些故事。
  在這個叫衣露申的島上,人的遐思可以無限量伸展出去,走到想象力的盡頭。
  如心伏在客床上睡著了。
  耳畔全是絮絮語聲。
  誰,誰在說話,誰在議論紛紛?
  朦朧中過來的人好像是姑婆。
  她笑道:“怎麽就丟下緣緣齋不理了,年輕人沒長心。”
  不,不——
  “一百年也就輕易過去了,你要珍惜每一天每個人。”
  “是是是。”
  “姑婆十分掛念你。”
  如心落下淚來,“我也是,我也是。”
  “你很聰明,很會做人,姑婆相當放心,你與家人比從前更為親密,這是進步了。”
  如心哽咽地想說話,隻是力不從心。
  “你別盡忙別人的事,而耽誤了自己,姑婆有你,你又有誰?”
  如心忽然破涕而笑,姑婆就是姑婆,到底是老派人,淨擔心這些事。
  姑婆歎息一聲,“孩子就是孩子,一丁點至今,淘氣不改。”
  “姑婆,姑婆。”
  腳步聲漸漸遠去。
  如心想起當年姑婆把幼小的她領回家去養的情形。
  姑婆家有洋房汽車司機傭人,環境勝父母親家百倍,可是她晚晚都想回到自己的那張小小鐵床去睡。
  後來比較懂事了,不那麽想家,也不大回去,就把姑婆的家當作自己的家。
  此刻又十分想回緣緣齋。
  她欲重操故業,回到店堂,企圖彌補那些一旦破裂像感情一樣其實裂痕永遠不可磨滅的瓷器。
  為什麽不呢?聊勝於無,強慰事主之心。
  如心醒來之際臉帶微笑。
  她悄悄收拾行李。
  一隻箱子來,一隻箱子去,多了一疊原稿,與幾段不用裝箱的友誼。
  故事結尾仍然需要修改,不過不忙這幾天做。
  苗紅的一生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真的要慢慢描述,可寫文十年八載,可是用幾句話交待,也不是不可以。
  如心在報上讀過一位名作家的心得,他說:“沒有什麽故事,不能以三句話講完。”
  那麽,該用哪三句話說苗紅的故事呢?
  如心覺得她的技巧還沒有那麽高超。
  第二天,她告訴親友她要回家。
  妹妹們忙於投入新生活,並無不舍之意,反正來來去去,不知道多麽方便。
  倒是許仲智,有點黯然。
  他不能解釋心中不快自何而來,總不能立刻向周如心求婚,請她留下來落籍,他的收入僅夠一人使用,尚未有能力養妻活兒。
  還有,二人亦未有充分了解,求婚太過孟浪。
  他不舍得她走隻是人情。
  “如心,今日可簽妥租約。”
  “好極了。”
  “台灣客人正在列治文督工興建商場,過兩日也該走了。”
  來到律師處,客人已早在等候。
  “周小姐,敝姓王。”
  “王先生,幸會。”
  想他在商界一定赫赫有名,可惜周如心全然不懂生意,但猜想用幸會二字總錯不了。
  “周小姐,君子成人之美。”
  如心唯唯諾諾。
  “真沒想到世上有一處地方,會那麽像我崇明故居。”
  如心不由得說:“此刻回崇明島也不是那麽艱難的事。”
  “可是,周小姐,你大抵沒有回去看過吧,同以前不一樣了,我並不適應。”
  如心不語。
  其實她知道崇明島在何處,它的緯度與衣露申島相差起碼十五度以上,氣候植物都有距離,可是既然王老先生願意覺得像,就讓他那樣想好了。
  “那時生活真無憂無慮,我家世代造船……”聲音低下去,隨即又振作,“不去說它了,周小姐請原諒老人嘮叨。”
  大筆一揮,簽下合同。
  如心笑,“我代表兒童醫院謝謝你。”
  “嗬,捐慈善機構,好好好。”
  皆大歡喜。
  如心往飛機場時間己到。
  許仲智說:“我送你。”
  “勞駕。”
  衣露申島婢仆成群,其實不必他出馬,由此可知她也有不舍之意。
  許仲智又精神起來。
  到了飛機場,他再也不必忌諱什麽,拉緊如心的手,為她送行李進關,替她買報紙雜誌,服務周到,到最後,他吻她的手背道別。
  如心輕輕說:“說不定我很快就會回來的。”
  “我等你。”小許毫不猶疑地說。
  如心微笑,“等多久?”
  “比你想象中要久。”
  那又是多久?以現在的標準來說,大約是六個星期吔。
  如心走上飛機。
  越來越多的乘客在飛機上工作,都低頭疾書,要不就盯著手提電腦的液晶字幕,好像渾忘身在何處。
  如心想,這是何苦呢?
  萬一這架飛機不幸摔遇難,地球想必也照樣不受影響如常運作吧,既然如此,何不放下工作輕鬆一下。
  她閉目養神。
  半晌,終於忍不住,自手提袋內取出稿紙與筆,攤開來疾書。
  她揶揄自己,入鄉隨俗嘛。
  ——婚後,苗紅越來越覺得生活裏黎子中無處不在。
  她是他塑造的,她擺脫不了創造主的影子。
  選擇燈飾時她會脫口而出,“徠麗的水晶燈最好,沒有棱角,又不閃爍,十分低調。”
  話一出口,才發覺這原是黎子中的意見。
  崔君稱讚,“是,說得好。”
  她不過是一個赤足涉水到河邊捉鯽魚的土女,她懂得什麽,所有的知識由黎子中灌輸。
  丈夫為她選擇首飾,她又說:“唉,鑽石越割越耀目,本來玫瑰鑽最好,方鑽尚可,現在這些新式鑽石,簡直似燈泡,惟恐人看不見,竟變了是戴給別人看似的。”
  始終沒有添別的寶石首飾。
  公寓內裝修布置也活脫像衣島,黎子中幸虧從來沒上過門,否則一定會大吃一驚,怎麽搞的,亦係藍白二色,藤器為主,似回到自己家中?
  苗紅漸漸發現她根本沒有靈魂,她悲哀漸生。
  可是崔律師卻道:“你終於比較肯說話了,而且意見中肯。”
  “是,”苗紅點頭,“很快我即將東家長西家短,道盡世上是非。”
  “我熱烈期望那一天來臨。”
  新婚時期,整日她都沒有一句話,問她什麽,最多答“是”與“否”,與現在比較,判若兩人。
  一切都是孩子出生之後的事。
  帶孩子上學,與其他家長接觸,不得不開放冰冷的心。
  慢慢和煦,為了女兒,亦同老師打交道,義務接送小朋友。
  然而,始終還有一個距離,不慣七嘴八舌,每次開口,都鄭重思考,才敢出聲。
  小碧珊出乎意料活潑,“我的朋友妙玲,我的朋友振葉……”人人都是朋友。
  她到同學家,也請同學到家玩,小朋友都知道碧珊母親最和藹最慷慨,做的點心好吃,而且從不責備什麽人,碧珊的自由度是眾人中最大的一個。
  這十多年就那樣過去。
  苗紅終於想清楚了。
  在結婚十五周年那一日,她與丈夫單獨相處,輕輕咳嗽一聲,開始話題。
  崔律師十分意外,“你有話說?”
  苗紅看著窗外,“這幾年來,我們關係名存實亡。”
  崔君一愣,一如丈八金剛摸不著頭腦,“我一直覺得你是稱職的妻子。”
  “我或許是個不錯的母親,自碧珊出生後,全心全意放在她身上,但我不是好妻子,我疏忽你,從不關注你。”
  “可是,”崔律師說,“我是成年人,我毋須你照顧。”
  苗紅看著他,“可是,我心裏也從來沒有你。”
  崔律師胡塗了,“今日好日子,講這些幹什麽?”
  “你還不明白?我一直不愛你。”
  崔君反而笑了,“你的心思全放在碧珊身上了。”
  “不,你應得到更好的伴侶。”
  崔君覺得不妥,站起來說:“我安於現狀,我有你就行了。”
  苗紅低下頭,“我要求離婚。”
  崔君震驚,“你有了別人?”
  苗紅嗤一聲笑出來,“沒有沒有,沒有的事,怎麽可能,我隻是覺得再維持這段婚姻對你不公平。”
  崔君不語。
  “我已經到律師處簽了字。”
  崔君啼笑皆非,“我就是律師。”
  “那麽,我們分居吧。”
  “你想我搬出去?”
  “我走也行。”
  崔律師並非沒有辦法,而是一向寵妻,不想逆她任何意思,“我出去比較方便,”況且,這不過是暫時性的,稍遲她意氣自會過去,“我搬到對麵公寓去住好了。”
  苗紅遂放下了心。
  “要我回來的話,隻需敲敲門。”
  “不,你有權去結交異性朋友。”
  崔律師看著她,“既然要求離婚,你就別管我私生活了。”
  苗紅不語。
  崔律師搬到對麵公寓去,碧珊最興奮。
  “我可以跑來跑去,在爸那邊做功課,在媽媽處午睡,忽然多了一個家,多一倍地方用,太好了。”
  崔律師對女兒說:“別太高興,我過一刻就會搬回來。”
  他沒有。
  因為苗紅沒有要求他。
  因為他也確實覺得分開住更自由更舒服可更專注工作。
  開頭一年他確實留意過苗紅有無異性朋友,可是完全沒有。
  她時時過來替他打點家務直至傭人上了軌道。
  再過一段日子,碧珊忽然明白了。
  “媽媽,你同爸已經離了婚是不是?”
  “是。”
  “為什麽?”
  “我不想耽誤他的時間,現在他如果遇到適合的人,可以再婚。”
  碧珊忽然問:“那是好心,還是壞心?”
  嗬,碧珊已經長大了。
  “那當然是好心。”
  碧珊與黎旭芝談起這件事,“將來,我如果與伴侶無話可說,失去戀愛感覺,生活似例行公事,我也會要求分手。”
  旭芝不敢置評,隻是答:“那,你會忙不過來。”
  碧珊笑,“我不會妥協。”
  “說的也是,我見過夫妻倆吃飯,各人攤開各人的報紙細讀,一句話也無,亦不交換眼色,的確可怕。”
  碧珊感喟,“年輕人都怕這種事,可是到了中年,都還不是那樣過。”
  這下子連黎旭芝都害怕,“不,不,我不會那樣。”
  兩個少女頭一次覺得無奈。
  分居後的苗紅比較安心,是,她不愛他,可是她也沒有白白霸占著他。
  現在,她可以名正言順把黎子中的影子請進屋裏來。
  她聽的音樂,全是衣露申島上精選,她喝的酒,是黎子中的牌子,她打扮服飾,照黎子中的意思……
  到十多年後,她才認識,她一生最快樂時刻,在衣露申島度過。
  隻有在離婚後才可以這樣勇敢地承認事實。
  她沒有出賣丈夫,她隻是不愛他,故與他分手,維持二人最低限度的尊嚴。
  她一直沒有提起黎子中,直到病重。
  如心忽然聽到有人在她耳畔說:“周小姐,飛機就快降落,請配上安全帶。”
  什麽,十個鍾頭就這樣過去了?
  不是她寫得太慢,就是時間太快。
  她老大不願意地收起紙筆。
  鄰座一位老太太問:“你是作家?”
  “不不不,我隻是愛寫。”
  “愛寫就有希望了。”
  咦,像個過來人口吻。
  如心忍不住問:“前輩可是寫作人?”
  老太太笑,“我,我也不過是愛寫而已。”
  “前輩筆名是什麽?”
  老太太還是笑,“提來作甚。”
  如心笑,“一定是位名作家。”
  “你怎麽知道?”
  “稿酬足夠用來搭頭等艙,還不算名作家?”
  好話人人愛聽,那老太太嗬嗬笑起來,“好說好說。”
  如心步出機艙。
  回到家了。
  下了計程車掏出鎖匙開了大門,正在看電視的家務助理驚喜萬分。
  如心先撥了一個電話同父母報平安,繼而收拾行李,然後沐浴休息。
  她仍睡在小房間的小床裏。
  半夜電話響了,“姐姐,到了為什麽不通知一聲,活該被我們吵醒,許仲智在這裏有話說。”
  一定是小許牽念她。
  她接過電話,隔一會兒才說:“到啦?”真是陳腔濫調。
  如心回答得更糟,“到了。”
  她為這一問一答笑出來。
  “能不能每天通一次話?”
  “每星期一次也就夠了,不過千萬別半夜三時正打來。”
  “是是是。”
  回到家,已無失眠之虞。
  如心去找水喝,順便到鄰室看一看,發覺姑婆床上空空如也,才驀然想起她已去世。
  正如碧珊所說,它朝吾體也相同,還有什麽看不開的。
  也就睡得分外香甜。
  第二天一早起來,她帶著老傭人去把緣緣齋店門打開。
  門檻附近塞進許多信件,有十來封是她主顧問候信。
  如心十分感動。
  傭人立刻忙著燒水做茶,收拾地方。
  如心試坐到姑婆以前的座位上去。
  抬起頭,剛好看到玻璃門外每一個經過的行人。
  如心喝一口茶,看著眾生相,開始了解為何姑婆每天風雨不改前來開啟店門,她是來與他們見麵。
  兩個年輕人匆匆走過,然後是媽媽帶幼兒上學,一個老婆婆拎著點心慢慢踱步,一對情侶緊緊手拉手相視而笑……百看不厭。
  忽然之間下雨了,許多人避到緣緣齋的簷下來。
  如心寫了一張字條,貼在店門。
  ——“誠征店員一名,性別不拘,年齡十八至二十五,需勤奮工作,薪金豐厚。”
  如今年輕人都喜歡到講英語的大機構去一試身手,盼望步步高升,即使有人來應征,也不過臨時性質,過三兩個月又走。
  老傭人笑笑,“其實請一個菲律賓人來也足夠應付,不過是聽聽電話見見客人,他們英文講得比許多人好,一年半載做熟了也一樣。”
  如心一怔,覺得也是。
  “當然你不能把學問傳給他們,可是其他人也不一定想學或學得會。”
  如心聽出老傭人弦外之音,這門手藝是遲早失傳的功夫。
  她笑笑,“總有人想補缸瓦吧。”
  老傭人不再加插意見,“我順道在附近買了菜回家。”
  請人條子貼出好幾天無人理會。
  總算有人進來求職,如心一見,是個頭發染成金黃色的少女,她先嚇了一跳,問了幾句,少女比她更失望,匆匆離去。
  客人有電話來,“終於打進來了,你們還繼續營業嗎?”
  “明天下午三時上來可方便?”
  “店門關了那麽久,真叫人掛念。”
  “你會繼承你姑婆的遺誌嗎?”
  一個人有工作就有寄托,日子不難過。
  第二個星期,一位英俊高大穿西服的年輕人推門進來,如心十分高興,莫非此人有意求職?
  當然不是。
  姓胡的年輕人代表土地發展公司,欲收購舊樓拆掉重建,在店裏與如心談了頗久。
  “這左右附近店主都已答應出讓,周小姐,價錢破記錄地高,希望你盡快給我們一個答複。”
  如心惘悵,看情形是非出賣不可了。
  得到了衣露申島,失去了緣緣齋。
  “周小姐,你大可以重覓鋪位,重張旗鼓。”
  如心不願多談,“我會盡快給你回複。”
  年輕人識趣地離去。
  統統賣掉了,隻剩一堆錢,要來何用。
  一個人可以用的錢其實有限,洋房、汽車、珠寶、古玩、飛機、大炮、航空母艦,雖然各有各的好處,但是人吃的不外是鮑參翅肚,睡的隻是一張床,享受有一個頂點,到了那個程度,世上再也沒有更好的東西。
  物質又不能保證一個人快樂與否,如心又不相信浪擲金錢會帶來快感。
  當然情願要一間緣緣齋。
  可是形勢所逼,她又不能不把店賣出去。
  如心隻覺無限寂寥。
  許仲智聽她的聲音發覺她不開心。
  “願意與我談一談嗎?”
  “你有六個鍾頭的時間?”
  “不要緊,你說。”
  “算了,我最怕在電話裏喋喋不休。”
  “那麽我過來。”
  如心訝異,“何必小題大作?”
  “一次不說,兩次不說,我同你從此越來越生疏,我還好,之外什麽都不用講,還是過來麵對麵聽你傾訴的好。”
  “不不不,你——”
  “怕什麽呢,如心,你毋須付出什麽,不用擔心會欠下什麽,來探訪朋友算不了什麽。”
  如心悻悻然,“對,稀疏平常,你每星期都飛往世界各地探親訪友,失敬失敬。”
  許仲智笑了,“不必,不必。”
  “真的不必了,仲智——”
  “星期六見。”
  如心隻得吩咐傭人整理客房。
  客房書桌中還放著那疊稿紙,還欠個結尾。
  如心拖延著不去寫,因為一旦寫完,故事結束了,就沒得好寫了。
  第二天,那位胡先生撥電話來。
  如心意外地說:“還沒到二十四小時呢。”
  “周小姐,我幫你留意到一個鋪位,很適合緣緣齋繼續發展,你不妨看看。”
  如心冷冷地說:“我自有打算,不敢勞駕。”
  “周小姐,何必拒人千裏?”
  如心不禁生氣,“我就是這樣不近人情的一個人。”
  “對不起,周小姐,我冒昧了。”
  過一會兒,如心問:“鋪位在什麽地方?”
  “我來接你去看。”
  “我走不開。”
  “我找名夥計替你暫時看著店門,你放心,來回不會超過一小時。”
  如心詫異,都替我想好了,辦事如此周到。
  十分鍾後他就到了,開著部名貴房車。
  如心隨他去看過那鋪位,地點十分好,可是租金昂貴不堪,每天修補一百隻古董恐怕還不夠付租,怎麽可能。
  可是小胡說:“把鋪位買下來,付個首期,等價格上漲,一定有得賺。”
  如心連忙更正,“不,我做的不是該行生意。”
  小胡沉默,隨即笑道:“那我們去吃午飯吧。”
  “我要回店裏去。”
  “你總得吃飯。”
  如心不再推辭。
  小胡為人很坦率,他對如心說:“你好像對賺錢沒有多大的興趣。”
  “不不,我隻是對違反原則去賺更多的錢不感興趣。”
  “什麽是你的原則?”
  “不喜歡做的事而勉強去做,即違反原則。”
  小胡吃驚了,“你從不做不喜歡做的事?”
  “從不。”
  “周小姐,你是我所見過的最幸運的人,我們天天在做不得不做非常煩瑣討厭的事。”
  如心笑笑,“我知道。”
  “你想必有足夠條件那樣清高。”
  “我比較幸運,不過,最要緊的是,我對生活要求甚低,所以可以悠遊地過日子。”
  “你真是奇特!”
  如心笑了,“知足常樂。”
  小胡看著她,十分欽佩。
  “多謝你讓我開了眼界。”
  “周小姐,請問什麽時候到敝公司來簽合約?”
  “我打算先與一位做測量的朋友商量過再說。”
  “嗬,是我行家。”
  “可是,真巧。”
  “幾時介紹我認識。”
  “有機會再說吧。”
  在今日,任何一個行業都可以推廣、宣傳、促銷,緣緣齋招牌也可以用霓虹燈圍起來,搞得晶光燦爛,請明星議員為新店剪彩,由周如心攜同各式古董上電視現身說法……
  若想在今日搞出名堂,非如此不可。
  不過如心並不希冀得到名望。
  在這地窄人多的都會中,每個人都可以成為五分鍾名人,如心無意成為他們一分子。
  那天傍晚回到家,傭人來開門,呶呶嘴,“有客人。”
  一看,是許仲智到了。
  他笑著迎上來,“剛好有便宜飛機票,我乘機便來了。”
  他分明昨日一掛上電話便趕到飛機場去。
  “行李呢?”
  “已經拿到客房裏去,打算打擾你幾天。”
  如心坐下來,無限惘悵,“緣緣齋被逼遷,要不關門大吉,結束營業,要不重整旗鼓,大展鴻圖。”
  “你選擇哪一題?”
  “把店關掉一了百了,隻怕對不起姑婆。”
  “那麽另外找間店麵。”
  “新鋪都是在豪華商場裏,一旦洗濕了頭,有得好煩,燈油、火蠟、夥計、人工加在一起非常可觀,我並非生意人才,不擅理財,隻怕虧蝕。”
  “我明白。”
  如心苦笑,“你看衣露申島多好,住在島上,什麽都不必理會。”
  所以那位富商王先生想盡辦法也要搬到島上居住。
  “讓我幫你分析。”
  “勞駕。”
  “這一門生意是你姑婆的精神寄托。”
  “正是。”
  “姑婆已經去世,店交給你繼承,當然任由你打發,無論作何選擇,姑婆想必體諒,你不必過意不去。”
  如心說:“萬一姑婆要回來的話,緣緣齋己不複存在,又怎麽辦?”
  許仲智一怔,隔幾秒鍾才說:“她怎麽還回得來?人死不能複生,她永遠不會再來。”
  如心走到窗前,緩緩說:“那麽,苗紅又為何頻頻回到衣露申島上?”
  許仲智站起來,鄭重地說:“如心,那隻是你的幻覺。”
  “啊,”如心微微笑,“是我的衣露申。”
  “一點不錯。”
  “不,仲智,你太武斷了,我肯定我在島上見過苗紅。”
  “如心——”
  “不然,我怎麽會知道她的故事。”
  “如心,她的故事,由你一步步尋找資料及推理所得。”
  “可是那些細節……”
  “那是你的想象力。”
  “當真那麽簡單?”
  “如心,不要想到其他事上去。”
  如心仍然微笑,“我不止一次在島上與苗紅交談。”
  許仲智憐惜地看著她,“你疑心生暗魅了,如心。”
  “仲智,在這件事上我倆永遠無法獲得共識。”
  “那麽轉移話題。”
  “你在說姑婆不會介意我結束營業。”
  “可是你將學無所用。”
  如心答:“我不過隻懂皮毛。”
  “那就關了店算數,到溫埠讀書,長伴我左右。”
  這是個好辦法,無奈如心戀戀不舍。
  “舊鋪可以賣這個價錢。”
  許仲智一看數目字,怔住,“周如心,你真是位有錢的小姐。”
  如心笑,“我想我是,所以打算捐助孤兒院。”
  “你自是個善心人,不過也要留些給兒女。”
  “言之過早。”
  “嘿,三十五歲之前你起碼添三名吧。”
  如心笑不可抑。
  她進廚房去泡杯好茶,出來之際,發覺許仲智已經躺在沙發上睡熟。
  她捧著茶走到姑婆房間去。
  過一會兒,她輕輕坐在床沿。
  她低聲說:“姑婆,你要不要同我說話?苗紅與我溝通,全無問題,如果可以,我想知道,應該如何處理緣緣齋。”
  她歎口氣,回到小臥室看電視新聞。
  公寓裏靜寂無聲,如心閉上眼睛。
  “是,你的確有接觸另一世界的本事。”
  誰?是姑婆嗎?如心不敢睜開眼睛,全神貫注,集中精神,“姑婆,你有話要說?”
  姑婆輕輕歎口氣,“勿以緣緣齋為念。”
  “是,姑婆,我明白了,多謝你的啟示。”
  “那就好。”
  “姑婆,請問你,許仲智——”
  姑婆的聲音帶著笑意,“不,還不是他,他是個好孩子,卻不是你那個人。”
  如心有點靦腆,“我太好奇了。”
  “女孩子都關心這件事。”
  如心不語,感覺上姑婆正在走遠。
  她脫口叫:“姑婆!”
  “如心,醒醒。”
  叫她的是小許。
  如心睜開眼睛,“我並沒有睡著。”
  “是嗎,我聽見你在夢中叫姑婆。”
  如心不語,許仲智,你總不相信那些都不是夢。
  她說:“我打算出售舊鋪,結束營業。”
  “我也猜你會那樣做,你對名利一點興趣也無。”
  “有,怎麽沒有,白白賜我,歡迎還來不及,不過,如要我付出高昂代價去換取,實在沒有能耐。”
  “你將前去與妹妹會合?”
  “的確有此打算。”
  “那可真便宜了我。”
  如心笑,這小子越說越直接,好不可愛。
  “早點休息。”
  “你也是。”
  姑婆說不是他,如心當然相信姑婆。
  如心黯然,不知那個他將是誰,如心一向是個小大人,換一個比較天真的女孩,也許會以為將來的人必定更好,不,如心卻知道不一定。
  她對許仲智已相當滿意,如果是他,順理成章,再好沒有,大可發展下去……
  如心籲出一口氣,睡著了。
  翌日,她通知那位胡先生,願意出售緣緣齋鋪位。
  剛巧有位老主顧上門,知道消息,遺憾不已。
  “真沒想到一家家老店會像老人那樣相偕壽終正寢。”
  如心甚為歉意。
  “你很不舍得吧?”
  “無可奈何。”
  “周小姐,請幫個忙,看看這隻碟子。”
  如心嗯了一聲,“葉太太,這是英國十八世紀邁臣磁器廠出品,背後有著名雙劍標誌。”
  “什麽,是英國貨?”
  “正是,你看,碟上月季花由手繪而成。”
  “崩口可以修補嗎?”
  “我盡量試一試。”
  “是英國貨,不值什麽錢吧。”
  如心笑,“錯了,葉太太,此碟若無暇疵,可值五千餘英鎊,即使有缺點,也還是收集者的寵物,可拍賣至三千鎊,用來送禮,十分體麵。”
  “謝謝你,周小姐。”
  “葉太太,你下星期三來取吧。”
  客人告辭。
  如心端來椅子,站上去,摘下天花板上一盞古董水晶燈,它在搖晃之際發出細碎叮叮聲。
  她用許多層報紙包好,用紙箱把它裝好,將來,她會把它吊在工作間,伴著她。
  姑婆置這盞燈時的情形還曆曆在目。
  買回來時纓絡掉了一半,水晶上全是灰塵,得一顆顆洗淨抹幹重新用銅線串好。
  老傭人一見,立刻板麵孔,“我不理這個,我沒空。”
  如心卻不怕,她把水晶浸在肥皂水中,逐粒洗刷,逐顆拚串還原,所缺部分到處去找來補回,不過也花了三四個月,才能將燈掛上天花板。
  這時,每個人都噴噴稱奇,“好漂亮的燈,從何處買來,歐洲嗎?”
  在舊貨店花三十大元買來。
  今日,它己可以退休。
  姑婆問:“你喜歡水晶吧?”
  如心意外,“我花了百多小時修理它是因為我以為你喜歡它。”
  “不!我以為你喜歡它。”
  婆孫二人大笑。
  若沒有姑婆收留她,她那略為孤僻的性格一定不為家人所喜,誰有那麽多的工夫來試圖了解她,她的青少年期必定寂寞不堪。
  可幸遇見姑婆。
  稍後,胡先生帶著見證律師到緣緣齋來。
  如心意外,“我可以到你寫字樓。”
  “怎麽好勞駕閣下呢。”
  這樣精明能幹的年輕人在都會中是很多的吧。
  如心簽好文件。
  他鬆出一口氣,“我們應該慶祝。”
  如心看在眼內,笑笑說:“你原先以為我這裏會有阻撓吧。”
  “實不相瞞,周小姐比我想象中年輕及合理。”
  “恭祝你大功告成。”
  小胡剛想說話,玻璃門被推開,進來的是許仲智,如心為他們介紹。
  “一起吃午飯可好?”
  如心婉拒,“你們去吧,我還要寫一段結業啟事貼在門口。”
  小胡不假思索,“等你好了。”
  他不見得對每個小業主都那麽體貼。
  許仲智心中有數。
  如心坐下來,寫了一段啟事。
  兩個年輕人一個站東一個站西,並無交談,各管各看著街外風景。
  小胡說:“我來幫你抄一遍。”
  如心意外,“你擅長書法?”
  “過得去,臨過字,會寫。”
  他立刻用毛筆把啟事抄好,楷字寫得甚為端正,然後貼在玻璃上。
  如心隨手把聘人啟事撕下。
  “這一行很難請得到人。”
  如心點點頭。
  許仲智吃虧了,他完全看不懂中文,對內容一無所知,可是他懂得不動聲色。
  “來,走吧。”
  如心帶著兩個男生到附近相熟的館子去。
  她一整天都心不在焉。
  少年的她來見姑婆,就在這間飯店吃早點。
  “愛喝豆漿嗎?”
  “還可以。”
  “願意跟姑婆住嗎?”
  “願意。”
  那時真有點害怕,覺得姑婆高深莫測,光是年齡,已經是個謎。
  真沒想到以後會與姑婆那麽投契。
  老師問:“是你媽媽嗎?”
  “不,是我姑婆。”
  “嗬,那麽年輕?”
  是,她看上去的確年輕,可是一顆心洞悉世情,無比智慧。
  一頓飯時間,如心都在懷念姑婆,腦海裏都是溫馨回憶,三個人都沒說話。
  飯後如心回家,叫在她家作客的許仲智不要打擾她。
  她覺得這是把結尾寫出來的時候了,她走到書桌前坐下動筆。
  苗紅已經病重,可是醫生給她注射麻醉劑,她不覺痛苦,如常生活,下午睡醒,喜歡玩撲克牌。
  她不是不知道自己的病情,但是異常鎮定。
  母親節,女兒在身邊,難得的是黎旭芝也來送上康乃馨。
  趁碧珊走開,旭芝輕輕說:“爸爸讓我問你,可要我伯父前來看你?”
  苗紅抬起頭。
  旭芝怕她聽不清楚,重複說:“爸是指黎子中。”
  苗紅點點頭,“我知道。”
  旭芝靜候答案。
  苗紅籲一口氣,“不,不用了。”
  旭芝大為失望,“為什麽?”
  苗紅看著窗外,“我與他無話可說。”
  “不必故意講什麽。”
  “黎子中可是想見我最後一麵?”
  “他沒有提出來。”
  苗紅微笑頷首,“你爸太好心了,不,我們不想見麵。”
  “你肯定嗎,阿姨?”
  “我當然肯定。”苗紅神色不變。
  “多可惜。”
  苗紅笑了,“要見早就可以見麵,何必等到今日老弱殘兵模樣方找機會訴衷情。”
  黎旭芝不語,黯然神傷。
  崔碧珊返來見此情況大為詫異,“旭芝你同我母親說過些什麽?”
  苗紅抬起頭,“旭芝問我尚有什麽心願。”
  碧珊一聽,紅了雙眼,“旭芝誰要你做好人。”
  苗紅若無其事說:“未嚐心願甚多,要待來世方能逐一完成,一生像似太長,卻又太短,待搞清楚有何心願,二十一年已經過去,那麽四十歲之前若不匆匆把所有該做或不該做之事做妥,之後也無甚作為,所以人人不夠時間,既然如此,有未了心願也稀鬆平常。”
  “有無比較簡單,我們又可以做到的事呢?”
  苗紅想了一想,“有。”
  “請說。”
  “我想把骨灰寄放在衣露申島。”
  碧珊那時還是第一次聽到那個島名,“什麽,什麽地方?”她異常詫異。
  旭芝朝她使一個眼色,“一會兒我同你說。”
  碧珊垂頭不語。
  原來旭芝卻知道其中因由,有時自己人反而蒙在鼓裏。
  旭芝回去見伯父,說了苗紅的最後願望。
  “不,”她對黎子中說,“她覺得沒有見麵的必要。”
  黎子中點點頭。
  半晌他問:“她仍然漂亮嗎?”
  旭芝據實答:“病人相貌不好看。”
  黎子中又點頭。
  然後他長長歎口氣,“她就得那個願望?”
  “是。”
  “我可以做到。”
  旭芝剛想說什麽,書房門一開,有一個年輕漂亮女郎走進來:“子中,我——”一眼看到旭芝,“啊,對不起,我不知你有客。”知趣欲退出去。
  黎子中卻喚住她,“來,莉花,來見過我侄女旭芝。”
  旭芝寒暄幾句,便站起告辭。
  才走到大門口,眼淚便落下來。
  她躲進車子,捂著臉,好好地哭了一場。
  年輕的她哭所有不能成為眷屬的有情人,又哭所有原本相愛卻又錯失時機的情侶。
  終於住了聲,已近黃昏,她紅腫雙目駕車離去。
  第二天,旭芝對碧珊說:“告訴你母親,一切沒有問題。”
  碧珊說:“你們好像都比我知道得多。”
  旭芝答:“你所不知的不會傷害你。”
  “說得也是,我何必追究。”
  旭芝笑說:“我是那種若不知親生父母是誰也決不會去查訪的人。”
  碧珊也說:“對,既遭遺棄,不如努力新生活,何苦追溯往事。”
  “真做得到?”
  “做不到也得做到。”
  苗紅在彌留時十分平靜。
  碧珊一直守在母親身邊。
  她父親已自外國趕返,一有時間即到醫院。
  旭芝比誰都傷心,神色呆木。
  苗紅在最後關頭神智有點模糊,她弄不清時間空間,笑著對碧珊說:“囡囡快去衛生間,莫惹人討厭。”
  碧珊當然知道她要到好幾歲才學會自動上洗手間,甚叫母親煩惱,一聽此言,不禁淚如雨下。
  苗紅的臉容忽然之間起了極大變化,刹那間她恢複了年輕時的神采,輕輕說:“碧珊,用功讀書,碧珊——”她籲出最後一口氣。
  旭芝握緊碧珊的手。
  在那間醫院裏,每日有十多病人逝世,每日亦有十多名嬰兒出世。
  生與死都是尋常之事。
  如心寫完全篇,隻覺臉頰涼濕,伸手一摸,卻是眼淚。
  她隨即訕笑,這樣自我陶醉倒也少有,作者先對故事感動起來,誠屬罕見。
  她放下筆,走出客廳,發覺許仲智正在看電視。
  他轉過頭來問:“寫完了?”
  如心仰起頭,“可以那樣說。”
  許仲智笑說:“你不肯定結尾到底如何?”
  “不,碧珊與旭芝已經告訴我,他們並沒有見最後一麵。”
  “給我們這些讀者一個驚喜怎麽樣?”
  如心問:“你的意思是,讓他們見一個麵?”
  “為什麽不呢?”
  “可是他們之間有解不開的結,她一直有自卑感,他偏偏想控製她。”
  “可是我肯定他們是相愛的。”
  如心搖搖頭,慢慢坐下來。
  許仲智反客為主,替她泡了杯熱可可。
  “謝謝你。”
  “每個作家都需要有人照顧生活起居。”
  “我不是作家!”
  “嗨,誰一開始動筆就成了名呢,慢慢來嘛。”
  如心又一次被他惹得笑起來。
  他為她荒廢工作跑了地球半圈,她很明白他的意思。
  第二天,許仲智跑到大學去見一位心理學教授。
  “呂教授,司徒介紹我來。”
  “請坐請坐。”
  “我已經把個案在電話裏講過一次。”
  “嗯,”呂教授說,“那是很特別的一個例子。”
  “我的朋友說,她肯定不是做夢,她的確接觸過兩名事主。”
  呂教授沉吟一下,且不去回答客人提出來的問題,他隻是說:“據美國統計,許多寡婦都見過她們配偶的靈魂,現象相當普遍。”
  許仲智把身體趨近一點,“見到伴侶又是另外一回事。”
  呂教授笑笑,“是,真誠之至,金石為開。”他停一停,“但是,也有人的確比較容易接收另一個世界的訊息。”
  小許十分困惑,“可能嗎?”
  “我不會說全無可能。”
  “可是也不能肯定。”
  “有若幹靈學專家十分肯定。”
  “這好似不大科學。”
  呂教授說:“地球繞著太陽轉是事實,可是當初公布這個理論的哥白尼卻因此被當作巫師那樣燒死。”
  許仲智不出聲。
  “至少我們現在已經學會對一切現象存疑,然後求證,絕不固執。”
  小許說:“你講得很對。”
  呂教授笑,“當然,可能你的朋友隻是名愛幻想的少女,將來有機會成為大作家。”
  小許也笑。
  呂教授相當年輕,虛懷若穀,舉出幾個人與靈魂溝通的例子,“資料由一位靈學專家轉交給我”,與許仲智討論起來。
  一個下午在茶點中愉快度過。
  小許最愛聽的話是“別擔心,即使是靈媒,不在工作的時候也可以過正常人的生活。”
  小許比較放心。
  “她也不見得可以接收所有訊息,每一個型號的收音機隻能接收某些波段。”
  小許告辭。
  “有空帶她到我們這裏來聊天。”
  “好的。”
  或許,周如心隻是一個愛幻想的少女。
  過兩天,許仲智又去拜訪一間中文出版社的主持人。
  “真冒昧,劉先生,多謝你撥冗見我。”
  “不客氣,你把原稿帶來了嗎?”
  “呃,還沒有,仍在整理中。”
  那位劉先生笑,“整理完畢交我們閱讀吧。”
  “出版費用是否昂貴?”
  “成本由我們負責計算。”
  “劉先生,實不相瞞,我有一個朋友喜愛寫作,我想幫她把原稿印成冊子,留作紀念。”
  劉先生說:“你的意思是自費印書。”
  “對,對。”
  他笑了,“許先生,敝出版社隻印製發行有市場的書,請把原稿帶來一看,假使有條件吸引讀者,印刷費用全部由我們負責,並且支付版稅予原著人。”
  “嗬,是這樣的啊。”
  “不錯。”
  “那我下星期再來,打擾了。”
  “不送不送。”
  如果是一本好書,出版社付作者酬勞,如果是一本壞書,給他們錢也不印,當然,怕弄壞招牌嘛。
  什麽叫好書?在商業社會中,你總不能把乏人問津的書叫好書吧。
  許仲智幫如心整理原稿。
  如心說:“算了,仲智,你速速回到地產管理公司去賺取傭金吧,這疊原稿,隨它去。”
  “寫得那麽辛苦,不交出去,多不值。”
  如心悠然,“寫的時候那麽開心,已經是最佳酬勞。”
  “人人像你那樣想,天下太平。”
  “唏,不是每個人像我那麽幸運,得到那麽多。”
  如心心平氣和。
  “別趕我走,我知道幾時回家。”
  他把原稿一股腦兒影印一份交到出版社。
  那位劉先生一看,嚇一跳,“嘩,相當厚,怕有二十萬字,”又說,“不怕不怕,我們會盡快答複你。”
  許仲智真不該有此問:“多人應征嗎?”
  劉先生手指隨便一指。
  小許目光跟過去,不禁倒抽一口冷氣,天,整個文件櫃上一包一包均是投稿,怕有百多兩百本未麵世之佳作。
  “要輪候多久?”
  “我們會盡量做,三個月內必有答複。”
  那也不算久等了。
  “今日出版業蓬勃,大家都樂意發掘新作家,早些日子,名家都得捧著稿件沿門兜售。”
  “是是是。”
  許仲智退出去。
  他打道一間小小咖啡室坐下。
  是該走了,這兩個月來,他已耗盡僅有儲蓄以及五年來積聚的事假與例假,再不走,無以為繼。
  所有可以做的都已做妥,現在,要看周如心的反應了。
  不過,即使沒有結果,他也不後悔,正是如心所說,過程那麽愉快,已經足夠報酬。
  他順道到航空公司去劃了飛機票。
  如心做了一鍋肉醬意粉等他。
  “來試試味道,看做得好不好。”
  小許不假思索,“肯定是我吃過最好的肉醬意粉。”
  如心訝異,“為何如此武斷?”
  小許坐下來即說:“一定如此,事到如今,如何還能客觀?”
  如心見他激動得雙眼紅紅,便顧左右而言他。
  “如心,我後天回去。”
  如心一時不知怎麽說才好。
  “在那邊我有五年工作基礎,我不想重新從第一步開始,我有我的親人與交際網,他們都在等我。”
  理智是應該的。
  動輒放棄一切,將來那龐大的犧牲必定帶給對方無限壓力。
  如心說:“我最遲在年底也會過去看看妹妹。”她最多隻能作出這樣的應允。
  “我幫你辦入學手續。”
  “最要緊是找個地方住,離妹妹最近,可是又得有個距離,你明白嗎?”
  “我一向最了解顧客的需要。”
  如心微笑。
  他了解她已經足夠。
  那肉醬意粉並不如想象中好吃,兩個人胃口都不好,隻吃一點點。
  離別情緒總是有的。
  兩個人都有所保留。
  飯後二人談了一些細節,很晚才休息。
  第二天小許一早出去替朋友買雜物,他手上有張頗為複雜的清單,像三十八號三宅一生的女裝豹紋牛仔褲之類,不一定買得到,真得花時間去找。
  晚上拎著大包小包回來,如心偏偏又出去了。
  他把握時間收拾行李。
  有人打電話來,傭人去接,小許聽見她說:“胡先生?周小姐不在,出去一整天了,可能在父母處,是,她回來我告訴她,再見。”
  小許微笑。
  那胡先生終於會找到她,將是他強勁對手。
  這個都會拜金,周如心繼承了兩筆價值不少的資產,她的身份一定大大提升,對她有興趣的男士想必比從前她做小店員的時期多。
  他們也不一定是覬覦她的錢,但他們就是不高興約會窮家女。
  以後怎麽樣,就得看緣分了。
  許仲智心安理得,把行李放在門口,站到露台看風景。
  如心回來了。
  看到小許,向他招手。
  小許靠在欄杆上,覺得如心身形益發飄逸,她是注定不必與生活瑣事打交道的一個人,誰同她在一起,大抵得有個心理準備,她恐怕不懂洗熨打掃。
  他開了門等她。
  如心向他報告:“我去探訪父母。”
  “談得還愉快嗎?”
  如心有點遺憾,“他們對我越來越客氣,十分感激我對妹妹那麽好,完全把我當外人。”
  “這其實是十分理想的一種關係。”
  “真的,你若不是真關心一個人,你就不會為他拚命。”
  “不要說是動氣,眉毛也不會抬一下。”
  如心忽然不知說什麽才好。
  她希望他留下來,不為什麽,就是因為可以在傍晚交換幾句有關人情世故的意見。
  他與她都是凡人,真有什麽大事,他救不了她,她也無力背他,不過這還是太平盛世,她隻想在忙碌一整天之後好好淋個浴,坐在沙發上,一搭沒一搭地與他閑話家常。
  沒有熱戀就沒有熱戀好了。
  但是如心終於說:“明早送你到飛機場去。”
  “是。”他無異議。
  那一個晚上,如心隱約像是聽到海浪沙沙卷上淺灘。
  還有,輕輕率率的音樂傳入耳中,她又回到衣露申島去了。
  “如心,下來,如心,下來。”
  如心不得不承認,“我全然不會跳舞。”
  “怎麽不早說,”他們取笑她,“我們好教你呀。”
  她想看清楚那堆年輕人中有無苗紅與黎子中,可是沒有用,她的雙目老是睜不開來,耀眼金光叫她揉著眼睛。
  “如心,你還在等什麽?”
  如心笑了,“先教我跳探戈。”
  “一定,包你一曲學會。”
  慢著,那是什麽聲音?
  下雨了,雨打在樹葉上,滴滴嗒嗒,眾人一哄而散,去找避雨的地方。
  連如心的臉上都感覺到涼意,不,這些都不是夢,如心開始了解到,她的精神的確可以去到多年前的衣島,“子中,苗紅——”她尋找他們,可幸她所見到的,都是較愉快的場麵。
  雨越下越大,雷聲隆隆,如心終於睜開雙眼,看清楚了。
  糟,露台門沒有關上,雨一定灑進來。
  她立刻起身去關窗。
  都立秋了,還下這麽大的雨。
  反正醒了,如心撥電話給妹妹。
  妹妹有點訝異,隨即問:“許大哥在你處?”
  “他明日回來。”
  “你跟他一起回來?”
  如心清清喉嚨,“不,他歸他,我歸我。”
  妹妹甚覺惋惜,“同許大哥一起回來吧,他是好人。”
  如心欷歔,“也許我沒有福氣。”
  妹妹意外,“命運掌握在自己手中。”
  如心搖搖頭,“將來你會明白——”
  “姐姐你說話怎麽似老前輩,你才比我大三歲。”
  如心不語。
  “過來與我們一起入學吧。”
  “我已經超齡了。”
  “再躊躇下去,更加超齡。”
  “我——”
  “周如心,過來呀,還在等什麽?”
  如心愣住,這話好熟,在何處聽過?
  周如心,快來玩,快來玩,我們教你。
  “姐姐,過來嘛。”
  周如心,我們教你跳舞,你還在等什麽?
  “姑婆已經去世,爸媽又不需要你照顧,你可以做回你自己了。”
  真的,周如心也可以出來玩?
  “你服侍姑婆那麽多年,爸媽常說後悔當年讓你跟著老人家學得暮氣沉沉,現在你的責任已經完畢,你已自由。”
  “什麽,”如心摸不著頭腦,“不是姑婆照顧我嗎?”
  妹妹笑,“你又不是三歲孩兒,何勞人照顧,明明是你朝朝暮暮與姑婆作伴,陪她消遣寂寞時光,隻有你心靜才做得到,所以你應該繼承她全部遺產。”
  如心到這時候才知道她也曾有付出。
  “過來吧,姐姐,以後再蹉跎,就是你的錯了。”
  就這樣過去?
  “我搬到書房,你來往主臥室,不愛考試,大可遊學,來來來,快點來。”
  “我還沒買飛機票。”
  “這好算借口?總有一家航空公司有頭等票尚未售完,打一個電話到旅行社即可。”
  “我試試吧。”
  “不要試,要著實去做。”
  “妹妹你怎麽處處逼人。”
  “唉,你不爭取誰幫你,必然輸定。”
  如心莞爾,妹妹是應該這麽想。
  “不說了,有車子來接我。”
  妹妹掛上電話,約會去了。
  如心獨自坐在客廳裏,忽然有意外喜悅。
  第二天到了時候,她叫醒許仲智。
  小許揉揉雙目,“嗬,該走了。”
  “可不是。”如心微笑。
  “千裏搭長棚,無不散之筵席。”
  如心大為意外,“你自何處學得這兩句話?”
  “一位老華僑教我的。”
  “來,我們去飛機場。”
  計程車在門外等。
  許仲智說:“你不必送了,我自己去即可。”
  如心笑,“真的?可別假客氣。”
  “你叫了計程車,可見不是真心想送我。”
  “這回子你多什麽心。”
  “你想送我?”
  如心拉開計程車門,“上車吧,真不想我去,我也不與你爭。”
  許仲智頷首,“你也不用跑這一趟了。”
  “再見。”
  許仲智朝她擺手。
  他一個人伴著行李到了飛機場,買了一疊報紙,呆呆地在候機室翻閱。
  此行一無所得嗎?又不是,大有收獲?又說不上來。
  人累了,思想不能集中,幹脆休息。
  上了機艙,他閉上雙目,聽著耳筒中音樂,打算睡一覺。
  飛機穩健地飛上空中。
  有人俯首低聲對他說:“借過。”
  他應“是,是。”
  張開眼,看到一張秀麗白皙的麵孔。
  這不是周如心嗎?
  小許悲哀地想,糟了,真在戀愛了,眼睛看出去,所有的星都是花朵,所有的女性都是周如心。
  他問:“小姐,你需要幫忙?”
  對方奇怪的問:“你叫我小姐?”
  許仲智發愣,“你真是周如心?”
  “我當然是周如心。”
  “你怎麽會在飛機上?”
  “因為我買了飛機票。”
  “我怎麽不知道?”
  “想給你一個驚喜呀。”
  “我不要這種驚喜!”
  不知怎地,許仲智抽噎起來。
  周圍的乘客卻鼓起掌來,他們都聽見了。
  服務生遞過兩杯香檳。
  許仲智覺得自己實在需要這杯酒,一飲而盡,破涕為笑。
  真沒想到如心肯花那樣的心思來討他歡喜。
  周如心並沒有升學。
  她在華人集中的商場找到一個鋪位,開了一家古玩修理店,仍叫緣緣齋,英文叫衣露申。
  居然有熟客路過笑道:“嗬,搬到溫埠了。”
  可不是都來了。
  如心的工作量不輕不重,還真有得做的。
  ——“在外國出生的孫兒又同外國孩子一樣頑皮,全部古董缸瓦都摔破為止。”
  “寄運時還是遭損傷,雖有保險,還是心痛。”
  “來時走得匆忙,沒時間修補,周小姐也移民過來了最好。”
  如心不是沒事做的。
  最大的意外之喜是,聘請店員的貼一粘出,即時有人應征,且多數是卑詩大學學生。
  如心選中一個紅發綠眼的美術係畢業生史蔑夫。
  大妹一見,呆一會兒,“什麽,是男生呀?”
  如心笑:“緣緣齋沒有種族性別歧視。”
  二妹頷首,“姐姐做得對,陰盛陽衰,不是辦法,現在多個男生擔擔抬抬,比較方便。”
  史蔑夫好學,像一塊大海綿,吸收知識,又願意學習粵語與普通話,如心慶幸找到了人。
  這時,有客人想出售藏品,“家父去世,留下幾件器皿,能不能請你鑒定一下。”
  如心連忙推辭,“你拿到蘇富比去吧。”
  “幾件民間小擺設,大拍賣行才不屑抽這個傭,我打算擱貴店寄賣,四六分帳。”
  如心還來不及回答,隻聽得史蔑夫在身後說:“你四我六?”
  如心嚇一跳,還沒來得及阻止,那客人已經大聲答好,欣然而去。
  如心嚇一跳,這,緣緣齋可不就成了黑店嗎?
  史蔑夫好像知道她在想些什麽,笑道:“放心,人家還三七拆帳呢。”
  “那麽厲害?”如心不置信。
  史蔑夫卻甚有生意頭腦,“我們需要負擔鋪租燈油、火蠟、夥計、人工,不算刻薄了。”
  如心笑,“你是我所認識唯一會計算成本的藝術家。”
  “我不想捱餓。”
  “你不會的。”
  “周小姐,你揶揄我?”
  “啐!我稱讚你才真。”
  半年下來,不過不失,沒有盈餘,亦無虧蝕,打和。
  大妹懷疑,“姐,你有無支薪?”
  “有。”
  “支多少?”
  “同史蔑夫一樣,支千二。”
  “史蔑夫有傭金,你有什麽?”
  “這——”如心摸著額角賠笑。
  “一千二,吃西北風!”
  二妹也接著說:“叫許大哥來核算,這樣下去不是辦法。”
  可是許仲智搖頭兼擺手。
  “我才不管這盤閑帳,能做到收支平衡已經夠好,周如心自有主張,我不好幹涉。”
  如心就是欣賞許仲智這一點。
  兩個妹妹嘩然,“將來我們也要找這樣寵女友的男朋友。”
  許仲智同如心說:“記得衣露申島住客王先生嗎?”
  如心答:“當然。”
  “他想見你。”
  “在島上見麵?”
  “是,原來這半年他一直在島上居住。”
  “噫,我還以為他是個大忙人,衣島隻作度假用。”
  “本來是那樣想,不知怎地,一住便舍不得離開。”
  如心訝異,“那麽,他龐大的生意帝國又怎麽辦?”
  “據說已陸續發給子孫及親信打理。”
  “嗬,有這樣的事,我願意見他,一起喝下午茶吧。”
  “我幫你去約。”
  片刻回來,小許說:“他明日下午有空,你呢?”
  “我沒有問題。”
  第二天,來接他們的仍是羅滋格斯與費南達斯。
  一見如心,熱情地問好。
  見他們精神狀況良好,如心知道王先生待他們不錯。
  船到了,王先生已在碼頭附近等。
  如心一下船便說:“王先生,怎麽敢當。”
  王老先生嗬嗬笑,“周小姐我好不想念你。”
  他與她一起走進屋內,如心一看,四周圍陳設如舊,好不安慰。
  “王先生你一直一個人住這裏?”
  “不,孫子們放暑假時才來過,我在泳池邊置了個小小兒童遊樂場,你不介意吧?”
  “王先生你別客氣。”
  他為她斟茶。
  “原本我添了個蘇州廚師,他過不慣島上生活,請辭,隻得放他走。”
  “吃用還慣嗎?”
  “還可以,我很隨便。”
  “越是大人物,越是隨和。”
  “周小姐你真會說話。”
  如心連忙站起來欠欠身,“我是由衷的。”
  “看得出來,周小姐的熱誠是時下年輕人少有的。”
  如心笑笑,“王先生叫我來,是有話同我說吧。”
  這時,馬古麗滿麵笑容過來遞上點心。
  王先生答道:“沒有什麽特別的話,隻不過趁有時間與周小姐敘敘舊。”
  “那很好。”
  但是如心注意到他其實的確有話要說,他拿起杯子,喝一口茶,停了下來。
  如心耐心等他開口。
  是這一點耐心感動了所有老人吧。
  今日的年輕人總算學會尊重兒童,可是對老人仍像見到瘟疫。
  如心自覺幸運,她所認識的老年人都智慧、講理、容忍。
  王先生終於開口了,“周小姐,你住在這島上的時候,可有發覺什麽異象?”
  如心不動聲色,“異象?沒有呀。”
  王先生笑笑,“也許跡象並不顯著,你給疏忽掉了。”
  如心小心翼翼,“王先生你舉個例子。”
  “好的,譬如說,周小姐,你可有聽到音樂?”
  如心笑一笑,一本正經地答:“開了收音機,當然聽得到音樂。”
  “不,”王先生放下茶杯站起來,他走到露台,看著蔚藍色大海,“不是收音機裏的音樂。”
  如心一凜,不出聲。
  “下午、黃昏、深夜,我耳畔時時聽到樂聲,我心底知道,那並非出自我的想象。”
  明人跟前不打暗話,如心脫口而出,“可是聽到一首叫‘天堂裏陌生人’的歌?”
  王先生轉過頭來,十分詫異,“‘天堂裏陌生人’?不不不,我聽到的是蘇州彈詞琵琶聲。”
  什麽!
  “周小姐,你沒有聽過彈詞吧?”
  如心不得不承認,“沒有。”
  王先生笑了,“也難怪你。”
  “可是我知道它是一種地方戲曲,戲曲傳誦的多數是民間故事,像庵堂認母,像杜十娘怒沉百寶箱。”
  王先生鼓掌,“好得很,一點不錯。”
  如心溫柔地說:“王先生,你不可能在衣露申島上聽到蘇州彈詞。”
  “我也是那麽想,其實我對彈詞並不熟悉,隻在童年時與大人參加廟會時聽過。”
  如心問:“什麽叫廟會?”
  “嗯,是鄉下一種慶祝晚會,多數於節日選在祠堂或廟前空地舉行,請來戲班表演,供村民欣賞。”
  如心點頭,“啊。”
  那種溫馨的記憶迄今猶新,依偎在大人懷中,吃炒青豆、豆酥糖,耳畔是歌聲樂聲,雖然不十分懂,也覺得如泣如訴,抬起頭,看到滿天星星,遠處有流螢飛舞,大人用扇子替我趕蚊子,很快,頭便枕在母親膝上熟睡……那真是人生最快樂無憂的一段日子啊,每當我遭受挫折心煩意亂之際,我便想,假如時光永遠停留在孩提不要前進便好了。
  如心微笑,王氏也算是數一數二的富商了,幾乎沒有不可達成的願望,隻除出這項心願。
  由此可知,金錢並非萬能。
  “周小姐,沒想到刹那間我便垂垂老矣,最近住在島上,可能因為心靜,耳畔老聽到琵琶聲,啊,我是多麽懷念母親。”
  “她一定非常慈祥。”
  “是,她愛穿雪青色褂子,梳髻,纏足,一張臉雪白……”
  一定是半個世紀以前的事了。
  王先生的聲音低下去。
  過一刻他的精神又來了,“我還在島上見到不應該見的人呢。”
  如心抬起頭來,苗紅!
  “我見到我愛慕的小表姐。”
  如心放下心來。
  “周小姐,我那小表姐是民國初年第一批上學的女學生,我看見那時候的她,她在泳池邊向我招手。”
  周如心一直臉帶微笑。
  “周小姐,你可會解釋這是何種現象?”
  如心輕輕說:“王先生,這個島,原本叫做衣露申。”
  “是,我知道。”
  “一切都是我們的衣露申。”
  王先生忽然說:“不,生命本身就是衣露申。”
  “在這個島上,你想見什麽人,你都可以見到。”
  王先生歎口氣,“我累了,這麽多年在商場的征戰使我虛脫,我想見母親與小表姐,她們會不會接我同去?”
  如心不動聲色含笑按住王先生的手,“還早著呢。”
  王先生也笑了。
  這一談,天色已經暗了。
  “周小姐,希望你可以常來看我。”
  “你若不怕我打擾,我每月可來一次。”
  “那最好不過。”
  “冬季將臨,王先生會回台灣過年吧?”
  “那是一定的事,家人不會放過我。”
  他送如心到碼頭,身後跟著的仆人也向如心揮手道別。
  如心上船去。
  許仲智一直在艙內等她,他在看一本小說消遣。
  如心問:“是個好故事嗎?”
  “還不錯。”
  “說些什麽?”
  “一個人成天生活在幻想中,根本不願回到現實世界來。”
  如心點頭,“我們都對現實不滿,無論得到多少,我們都還有遺憾。”
  “王先生有何話要說?”
  “他難得有心靜的時候,在島上度假,回憶到幼時無憂無慮的時刻,向往甚深,樂而忘返,幾乎沉湎。”
  “他有無見到黎子中與苗紅?”
  “沒有,他不認識他們,他想念的,自然也並非是這兩個人。”
  “對,”小許笑,“各人的幻覺不一樣。”
  如心溫柔地問:“等了我那麽久,不悶嗎?”
  “我才接到一個好消息。”
  如心意外,“是何佳訊?”
  “出版社有通知來,你的原稿將予整理出版。”
  “啊!”
  “合同很快會寄到,請你簽名授權。”
  “這真算是好消息。”
  “你若打算改寫結局,讓黎子中與苗紅見到最後一麵還來得及。”
  如心卻說:“不不,我不想再改動情節。”
  許仲智頷首,這是她的故事,由她作主。
  他倆的故事,則由他們作主。
  船離開碼頭,往前直駛。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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