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絕對是個夢

(2008-09-05 13:27:31) 下一個
  已經通知電話公司切線,不知恁地,電話鈴仍然響起來。
  程真鬆了一口氣,她母親坐在她麵前發牢騷,直罵了半小時,聽個電話也好,氣氛可緩和下來。
  她手還沒有碰到聽筒上,坐一旁的丈夫董昕心血來潮,阻止她:“不要聽。”
  程真揚起一道眉毛。
  “明天就走了,還聽來作甚。”
  “也許是要緊事。”
  董昕搖搖頭,他有強烈預感,這個電話最好不聽,“這裏的事已經與你無關。”
  可是電話一直在響。
  終於停止了。
  程太太繼續她的話題:“好端端移什麽民,我同你爸身體都不好,你這一走,當心再也看不到父母。”
  電話鈴又響起來。
  這次程真迅速說:“這不是先頭那人,這是另外一個電話。”
  不顧三七二十一,取起聽筒。
  “程真,我是劉群,下午三時出來一趟。”
  程真覺得好笑,“大姐,我已經辭職了。”
  這時,董昕用手按住她,“不要出去。”
  劉群不耐煩,“那是誰,是老董嗎?叫他別多事。”
  “大姐,什麽事?”
  “趙百川遇車禍進了醫院,你同他一組,他的事你全知道,今日下午兩岸代表簽署直航協議,想勞駕你跑一趟。”
  “慢著,百川情況怎麽樣?”
  “左腿骨折斷,情緒非常壞,大跳大叫,點名要你接替他,這新聞他跟了許久,不願放手。”
  “兩岸派什麽人來?”
  “雙方的外務部長。”
  “是誰,黃觀健?”
  “不,那邊派出孫毓川。”
  程真有點兒詫異,“他升了嗎?”
  “喂,下午三時,我派小吳同小鄧跟你。”
  “你叫趙百川瞑目吧?”
  劉群笑,“遵命。”
  掛上電話,程真嘴角仍然掛著笑意。
  董昕給她老大一個白眼,“叫你不要聽,明天要走了,今天還去理這種閑事,沒你不行,你真相信?又給人利用。”
  程真但笑不語。
  是她自己技癢。
  辭職後一個月在家閑得骨節發酸,老母天天下午跑來發牢騷,把二十歲那年如何受公婆叔嫂的氣一直往下說,說到今日的子女如何不孝,程真直聽出耳油來。
  又不好不讓她說,人總會百年歸老,屆時想聽都沒得聽。
  當下程太太問女兒:“你幾時回來?”
  董昕忍不住說:“媽,我們還沒走呢!”
  程太太已不可理喻,“我不是同你講!”
  程真看看時間,“我出去一趟。”
  她進房換衣服。
  董昕比她更快,“我約了鄧植唐馬良駿他們,今晚也許聊得晚一點兒才返。”
  “太好了,”程真說,“多喝兒杯。”
  女婿一出門,程太太反而靜下來。
  程真穿上她的卡嘰長褲,戴上男裝蠔式手表,預備出門。
  程太太忽然問:“往後,你會快樂嗎?”
  程真坐下來喝口茶,“我也這樣問過自己。”
  “答案是什麽?”
  程真答:“自幼我追求的並不是快樂,所以,我得不到快樂,也是很應該的。”
  “我不明你說什麽。”
  “別擔心,很少母親明白子女心事,我去去就回,一年起碼陪你六個月。”
  “你與董昕的感情怎麽樣?”
  程真但笑不語。
  “你們好像不似夫妻。”
  “像老朋友才好。”
  “到了外國,添個孩子吧。”
  “我們已經有孩子。”
  “那隻是個領養兒。”
  “噓,噓,母親,幼吾幼以及人之幼。”
  “她也知道並非由你親生。”
  “程功的確非我親生。”
  “幹嗎去背一個這樣的包袱?”
  “媽你別管這些閑事了,來,我先送你回家。”
  “你供她在外國寄宿讀書,一年得花多少錢
  “媽,你看你眉頭越皺越深,眉心一道痕,像華光第三隻眼。”
  “真奇怪,”程太太悻悻然,“你所做每件事,我都看不順眼。”
  程真笑,“我也在納罕,為何母親的目光這樣奇突。”
  好不容易把母親大人送走,程真叫一輛車,趕到現場。
  師弟吳曉明與師妹鄧維揚老遠看見她便迎上來。
  程真一到工作崗位,整個人沉著下來,忘我,瀟灑、英姿颯颯。
  她檢查過攝影器材及錄音機,又走到記者席看過,隻覺位置不理想,便去辦交涉。
  吳曉明在遠處看著師姐撐著腰,用流利普通話與主辦人新聞組打招呼,不由得說:“程真這一退休,連帶我們都有損失。”
  這時,程真過來了,“真不明白老趙怎麽會接受記者席這個位置?”
  “他大概想拍某人的後腦勺。”
  程真心一動,“是嗎?”
  各路記者已紛紛就位。
  程真說:“小吳,你堅守崗位,小鄧,你負責錄音,我到前邊去打遊擊。”
  她抓起照相機。
  那邊總新聞主任赫青遜見到她,故意大聲叫:“程,我以為我們已經摔甩你。”
  程真笑嘻嘻,“老英,怎麽你還在中國人的土地上?日不落之旗明年就要降下來了,祖國有無派軍艦來接你走?”
  赫青遜悻悻然,“我的去向不勞你擔心。”
  “我有空會到康瓦爾探訪你,此刻有什麽好資料可提供給我?”
  “自此雙方飛機不必經本市領空,多好,旅客與貨物自由自在往返。”
  “感覺如何?”
  “我們在過去盡了橋梁的責任,這次在我處簽署文件,是一種榮譽,用你們的詞匯,即是麵子十足。”
  會場靜了下來。
  雙方代表出場。
  程真搖搖頭,她慨歎他們那一式的深色西裝及保守的西式發型。
  她用遙望鏡頭拍攝特寫,在欄杆後整個身子仆出去,她今日是客串身份,毋須顧全大局,樂得拍攝花絮。
  她發覺雙方代表都戴著同一款式庸俗的金表。
  程真笑了。
  儀式隻進行了十分鍾,不準提問題,曆史又借此邁前一步。
  一行三人回到報館,忙著衝曬照片。
  趙百川早已寫好特寫,程真替他發出去,一邊笑道:“老趙雖死猶榮。”
  百無禁忌那樣嘲弄老同事,真是至大樂趣。
  程真把她的花絮照片給劉群看,“大姐,你瞧能不能用,照我看,統一大業不成問題,一樣的發型、西裝、領帶、手表、指環,口角與身體語言也全部相似。”
  劉群笑說:“這不公平。”
  “願聞其詳。”
  “孫毓川英俊得多。”
  程真凝視照片,“是,他確是名美男子。”
  劉群知道還有下文。
  果然,程真接著說:“可是身陷醬缸,亦無所作為。”
  劉群惋惜道:“程真,像你這樣的人,應當留下來。”
  程真無奈,用手抹一把麵孔,“董昕已下了最後通諜,不跟他走就離婚。”
  劉群冷笑一聲,“離婚就離婚。”
  程真“嗤”一聲笑。
  “當初怎麽會嫁董昕這個人?”
  程真把身子趨向前,“你要聽真話還是假話?”
  “真話如何?”
  “我沒想過會成名,早知不嫁人。”
  “假話呢?”
  “人總得有歸宿,天長地久,好歹是一家人逐日捱過,再燦爛的舞會,也終於要曲終人散,不必戀戀風塵。”
  “這是假話?聽上去比真話更似真話。”
  程真悄悄說:“所以我是名記者呀!”
  劉群笑,笑畢黯然,“我們不舍得你。”
  “這樣的話誰不會說,過兩日,沒事人一樣,又討好別人。”
  劉群白她一眼,“去把說明寫出來吧,你,一張嘴永不饒人!”
  程真一直做到晚上,又親自幫趙百川的特稿校對,完工揉揉眼,撥電話回家,不通,才發覺電話線已經切斷,不禁黯然。
  鄧維揚走過來,“師姐,我們去看老趙。”
  “好,一起走。”
  這班全是她的手足,程真見了親兄弟反而挺客氣,期期艾艾,無話可說,可是與報館同事在一起,半打啤酒,可談到天亮。
  “告訴我,究竟怎麽一回事?”
  “昨夜收工,深夜三時左右,車子遇上醉酒駕駛者,蓬一聲,幸虧不是頭撞,不過老趙還是斷了大腿。”
  “不幸中之萬幸。”
  “可不是,全無內傷,不過他老婆子女已嚇得泣不成聲。”
  “他太太是家庭主婦。”
  鄧維揚說:“應該做事的,多一份收入,有意外毋須驚恐。”
  程真與鄧維揚均屬女性必須經濟獨立主義者。
  小鄧加一句:“單收人家庭將來有得苦頭好吃。”
  到了醫院,看見老趙躺在二人房內,環境尚算安靜,程真略為放心。
  他一條腿打著石膏,動都不能動,臉上有少許瘀青,眼角縫了幾針。
  他睡著了,小鄧想喚他,被程真阻止。
  程真默默看著老同事,他脾氣壞,人梗直,故在某一程度上,他是懷才不遇的。
  說實話,所有中文報館記者都可打入懷才不遇類,程真若不是擅寫特稿,照樣收入菲薄,名不見傳。
  剛想悄悄地走,趙百川一聲呻吟,醒來了。
  程真連忙握住他的手。
  “喂,”他一睜開眼便說,“直航簽署……”
  “順利完成,你好好休息。”
  他歎口氣,“你明天下午走?”
  程真點點頭。
  “順風,不能來送飛機了。”
  “不必客氣,返往那麽方便,根本不必接送。”
  “去去就來,特區政府必不叫你失望。”
  “你是一直看好的。”
  趙百川露出笑意,“真要走,也總有辦法,投親靠友,陳倉暗渡,可是總得有人留下來,你說是不是?”
  程真頷首。
  “奇是奇在到今日尚未宣布由什麽人來降下米字旗。”
  程真亦好奇,“會不會是查爾斯,傳了好些日子了。”
  看護推門進來,“請讓病人休息。”
  可是鄰床那位病人忽然搭訕,“真的,會不會是他?”
  程真笑了。
  趙百川問:“程真,你真舍得我們,舍得這個城市?”
  程真不語。
  老趙歎息,“我們忘不了你那支辛辣的筆。”
  程真笑,“多吃點兒芥辣也一樣。”
  她偕師弟妹離去。
  “來,我們去吃宵夜。”
  辣味炒蛻、蝦醬通菜、蒸魚腸、豆腐芥菜石狗公滾湯,全是程真至愛吃的小菜,再加一煲鹹魚雞粒飯,吃得飽飽。
  回到家,一開門就看到一室通明。
  董昕已經回來了。
  他在聽音樂。
  程真伸個懶腰,“盡興而返。”
  “你一向懂得寄工作於娛樂。”
  “不然怎麽辦,愁麵苦惱還不是一樣要做。”
  “你看你多邋遢。”
  “我知道你事事看不順眼。”
  “別吵了好不好,明天要出遠門。”
  程真跑到窗前站著,看向都會那著名的不夜天。
  “你毫無留戀?”
  “我不過是過客。”
  能這樣想多好,程真回房沐浴更衣。
  幸虧小公寓可以留著不賣,他日返來,不必住酒店。
  理智的董昕照例反對:“將來一文不值,你會後悔。”
  “哪怕充公,我隻當奉獻給國家。”
  “講得真口響。”
  三言兩語,又像要開仗的樣子,正是,話不投機半句多。
  這公寓是父親贈與她的嫁妝,小小幾百呎,兩房一廳,她實在不舍得賣。
  婚後雖搬往寬大的新家,這邊也一直留著,周未程真會回來收拾一下,做杯咖啡,看一會子書,有朋友路過本市,程真總招呼他們住這裏。
  三個月前賣掉房子,兩夫妻一直住此處。
  董昕在身後說:“還不睡?”
  程真喃喃說:“照說,也不必切電話。”
  “又是你說的,切了電話,朋友才切實知道你已離開本市,不會一直打。”
  程真一聲不響地睡了。
  半夜醒來,客廳仍有亮光,可見董昕睡不著。
  程真暗暗好笑,原來是個多情的過客。
  晃眼天就亮了,魚肚白,是個雨天。
  程真洗把臉,出門去買報紙雜誌在飛機上看。
  這個城市若有什麽牽腸掛肚之處,便是它那精彩絕綸的百來份報紙雜誌。
  她打開報紙看昨日的報道。
  讀了自己的佳作,不禁嗤一聲笑出來,她若笑,那麽,讀者也許亦會笑,隻要讀者肯笑,她的特稿出路就不成問題。
  其中一張圖片的說明是:“穿西裝然不諳西裝禮儀,站起來握手原應將外套鈕扣先扣上,可是雙方卻敞著胸露出襯衫,同誌仍須努力乎”。
  程真放下報紙,十分惆悵。
  不能再開政要的玩笑了,以後該挑剔諷刺誰呢?
  董昕這人完全沒幽默感,可不能拿他來開刀。
  他也起來了,正漱口。
  各管各打理行李。
  這些日子來,程真時常出門去做新聞,她一套三件古姿行李已扔得十分破舊,隨她經曆了雲和月,今日又跟她一起退休。
  她一切準備停當,坐在客廳裏等董昕。
  各人喝一杯咖啡就出門去。
  兩家的親戚在飛機場等他們。
  程太太說來說去一句話:“有空多點兒回來。”
  程真一抬頭看見劉群,揮著手過去。
  她先把一隻信封塞到劉群手中,“給趙百川吃補品。”
  劉群笑嘻嘻,“今早有人撥電話到老總家。”
  程真立刻會意,“是衝著我來的?”
  “是孫毓川手下,問那篇特寫的記者是誰。”
  “老總怎麽說?”
  “他說是集體創作。”
  程真想一想,“可是要打聽的話,遲早會知道的吧?”
  “我們也做了點兒工夫,知道孫毓川有點兒激動,至少他立刻換下那隻金表。”
  “做公眾人物要沉得氣呀!”
  “不說那個了,程真,到了溫哥華,替我做一篇特寫,看看李某的太平洋怡安公司發展地皮為何屢次遭當地市政府阻撓。”
  “嘩,那你起碼要派六名記者來做六個月工夫。”
  “他買下那塊地皮已有八年,至今沒蓋一磚一瓦,你想想每年要蝕多少利息。”
  “可是地價一直激升——”
  這時身後傳來董昕冷冷的聲音:“劉大編輯,到這個時候你還纏住我賢妻不放?”
  劉群隻得陪笑,“能者多勞。”
  董昕一手拉住程真,“再見各位!”
  程真隻得大聲說:“各位,青山白水,後會有期。”
  董昕拖著程真上飛機去。
  隻有在飛機上才沒有電話找程真。
  董昕好不諷刺,“說真的,到了那邊,沒有這一幫豬朋狗友,你何以為生?”
  程真沉默一會兒,誠實地答:“時間可以用來正視你我的夫妻關係。”
  董昕笑得很勉強,“我們的關係很正常。”
  “是嗎,不是已經五癆七傷嗎?”
  遠渡重洋,給它最後一次療傷的機會,好就好,不好也無能為力。
  程真不再說什麽。
  十二小時旅程稀疏平常,過海關時照例看到黃麵孔旅客的行李被搜出大堆未完稅物品,正接受製服人員盤問。
  程真咕噥,“幾乎什麽都比香港便宜,為什麽還要拚老命帶?”真想取出筆記簿去訪問他們。
  他們叫一輛計程車到市中心公寓。
  董昕一放下行李便說:“我約了湯姆,馬上要出去,你要不要一起?”
  程真搖頭。
  董昕淋浴換襯衫就往外跑。
  他這次來是應邀合夥做建築生意,湯姆曾是他拍檔,兩人近一年來打得火熱,一日不見如隔三秋,一下飛機就得趕去相聚商量大事。
  公家的房子火速建妥,董昕自己的家卻仍是一個建築地盤,五六個月過去了,毫無起色,仍是一個木架子,董昕無暇去監工,工頭便做做停停。
  看樣子會在公寓裏落地生根。
  程真洗一把臉,撥電話到學校宿舍給程功,同房說她不在,程真留了言。
  她到樓下泳池遊了十多個趟,全身鬆弛,才上樓更衣。
  隨即到附近市場,買了蔬果肉食牛乳麵包等,回家做好一鍋湯,看畢太陽報及電視新聞,這才覺得有點兒累,打電話與當地朋友聯絡,都說:“來了?這次住多久?不走了?你行嗎?悶死你,哈哈哈哈哈。”
  程真埋首在枕頭上睡著了。
  哪裏都是家。
  睡了不知多久才醒來,華燈已上,起床,自窗口看下去,一樣車水馬龍,他鄉同故鄉差不多,隻是天際有一抹薰衣草色的晚霞,隻有北國的天空才常見。
  程真推開落地窗走出露台,看到客廳內有客人。
  “湯姆,好嗎?”
  董曾二人捧著咖啡杯,圖則攤了一地,正在密謀,程真對董昕的行業一無所知,亦不感興趣,一直肅靜回避。
  董昕叫住她:“我同湯姆出去喝一杯,算是一天,你要不要去?”
  程真仍然站在露台,“你們去好了。”
  她聽得湯姆曾笑道:“程真從不盯著你,多好!”
  兩個人披上外套出去了。
  程真到廚房一看,隻見一鍋肉湯隻剩下一半,稍覺安慰,也許,也許靜了下來,夫妻會重新走在一起,這是她跑到這裏來的原因。
  多年來他們分頭生活,各走各路,已臻化境,兩夫妻擁有不同的房間、電話、銀行戶口……互不過問。
  太文明了,大有修養了。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
  電話鈴響起來,程真知道那一定是程功。
  “媽媽,你要我現在過來看你嗎?”
  “今日已經晚了,明天吧。”
  “明天有課,怕要到下午四時許方能出來。”
  “四點多我在家等你。”
  “這次住多久?”男女老幼都關心這個問題。
  “一百年,暫時不回去了。”
  “嘎,你不回去看換國旗?”
  程真斥責她:“人雲亦雲,你懂得什麽,換旗幟有什麽好看?”
  小程功隻是陪笑。
  “你的功課如何?”
  “甲甲甲甲甲。”
  程真也笑,“悶死人。”
  “一點兒不錯,媽,他們在叫我,我要走了,明天見。”
  “明天把‘他們’也叫來吃頓飯。”
  程功支吾,“是,是。”
  程真去年才見過程功的生母,在銀行區一間商業大廈門口,手持寰宇通無線電話講個不休,程真過去拍她肩膀,她抬起頭,笑一笑,做一個通電話的手勢,表示日後聯絡,可是始終沒有找過程真。
  那一照臉,程真看到一張風霜悴憔濃妝的麵孔,比實際年齡老了十年不止,她穿著非常時髦但質廉工差的衣飾,轉瞬消失在人群中。
  她還是程真的中學同學。
  畢業後隻做過一年事,嫁得非常好,程真從沒見過那麽愛妻的男子,每天上班前留張字條:“親愛的,中午如起得了身便約我吃飯,愛人”,她最終起來了,化好妝穿好衣服駕著歐洲跑車出去赴約,家務及孩子全交給傭人,午餐後逛逛街,算是一天。
  彼時已經八十年代了,程真知道世界今非昔比,哪裏還有這樣稱心如意的生活,隻覺遲早要出紕漏,非常悲觀。
  果然,不出三年,男方患癌去世,因年輕,來不及節聚恒產,身後蕭條,房子車子不久被銀行收回,母女迅速走向下坡,孩子被送往慈善機構收養。
  那時程功姓陳,程真幾經辛苦找到了她,正式申請領養,又經過兩年漫長等待,種種繁複手續才獲通過。
  過程中董昕沒有提出反對,程真十分感激。
  最不讚成的是程母,大惑不解,“那孩子已經八歲多,心頭很清楚你不是生母,你吃力不討好,為什麽無故付出時間心血?養大一個孩子要花多少錢,你想清楚沒有?”
  程真非常固執。
  那樣大的孩子扔在保良局到二十一歲也乏人問津,因一般人隻喜領養幼嬰,女孩童年就此報銷,程真發誓一定要把她領出來。
  她隔日去看她,她一看到阿姨,一聲不響,默默流淚,程真覺得心碎。
  終於簽署文件,她正式成為她的養女,程功已經十歲出頭。
  不過接著的日子又過得飛快。
  她把孩於送到英國念寄宿中學,她時常給她寫信寄照片通電話,非常聽話恭順。
  去年成績優異,考取獎學金,特地選溫埠升大學,以便接近養母。
  程真不過投資數年,白得一個亭亭玉立,善解人意的女兒,自然喜心翻倒。
  程真憾慨,做事業也這麽順利就好了。
  母女感情非常好,無話不既,可是程母仍然不喜歡程功,見麵十分冷淡——“不信老人言,吃虧在眼前”,她說。
  程真一笑置之。
  因為十七歲半的程功已是程真最好的朋友。
  性格與程真截然不同,她謹慎、含蓄、溫和,很多地方似她生父。
  那晚,董昕返來時程真好夢正濃。
  第二天,程真睡醒了,董昕卻在客房中鼾聲大作。
  程真喃喃自語:“這叫什麽?這簡直是敵進我退,敵退我進嘛,多好,不見麵不說話也自然不吵架,過那麽三五十載,白頭偕老。”
  她出外租了一輛車,駛往北岸,過了橋,來到西溫住宅區,找到新屋地盤,見仍未完工,不禁苦笑起來。
  工頭認得她,過來打招呼,“快了,董太太,現在私家路上敷設自動融雪暖管。”
  這是董則師的物業,程真不敢亂予置評,隻是頷首。
  “董則師猶未決定室內用什麽色係。”
  程真又唯唯喏喏。
  “草皮鋪了又換,現在鋪第三次。”
  這樣兩年已經過去。
  “大門也改過一回。”
  有人遞一杯咖啡給程真。
  她戴起頭盔,去視察她居住的那一部分。
  “在二樓,董太太,兩千平方呎打通無間斷,通向大露台,可是這樣?”
  程真露出一絲笑,“正是。”
  “白袖木地板已經鋪妥,請看。”
  程真推開門進去,隻見牆壁與天花板尚未封好,電線拉得一天一地,她才看一眼,就知道吾不欲觀之。
  程真急步退出。
  每次來看都仍是個爛攤子。
  其實程真所需要的不過是一兩千平方呎空間,放張床放張書桌,無論是穀倉、馬廄、貨倉、平房……什麽都可以,拿教堂來改都行。
  她不要美矣美侖無懈可擊的模範住宅,她隻要一個窩。
  駕車落山,在山腰看到一所平房,花園十分整齊,門前有一隻棚架,一枝藤纏綿地攀著上,枝葉蓬蓬鬆鬆,花已落,可是程真猜是紫藤。
  平房一角豎著牌子出售,歡迎參觀。
  程真停好車。
  噫,程真心一動,求人不如求己,靠董則師一輩子可能沒屋住,不如發奮圖強,自力更生。
  她推門進屋參觀。
  那是一幢間隔非常普通裝璜十分平常的平房,但是室內光潔明亮,全部翻新,程真有點兒歡喜,把家具搬進來就可落地生根了,然後把程功也喚來同住。
  她揚聲:“有人在家嗎?”
  經紀人是一位染金發的洋婦,在廚房喝咖啡,她正在陪客,程真在廚房門口看見有兩位華裔女士正在同她講價錢。
  程真看到這種情形,便欲知難而退。
  那兩位年輕太太一身披掛均是名牌,兩隻手袋金光燦爛,正是招牌貨,同她們爭,真是自討苦吃。
  正想搭訕幾句走開,經紀已經跟出來,滿麵笑容地招呼。
  “你先到處走走,我十分鍾後來。”
  程真便四處瀏覽,一進衛生間,她“嗤”一聲笑出來,董昕最恨這種不碎膠仿大理石花紋的倒模洗手盤,他老人家理想洗臉盤最好用玫瑰石英雕出,眼高手低,誌大才疏,所以老是無家可住。
  程真倒是十分滿意。
  一個人要是願意快樂,住在這樣房子裏已足夠可以快樂,若是決定不快樂,再加飛機大炮核子潛艇也不會快樂。
  春天來的時候,搭一隻秋千架子,在紫藤下蕩漾,一定有一番滋味吧。
  房屋經紀過來了,程真隨口問:“標價若幹?”
  “一百二十五萬。”
  “什麽,”程真訝異,“屋價漲到這種地步了?”
  洋婦笑容可掬,“適才那位太太還價一百一十萬。”
  程真也笑,“她們來自台灣吧,台灣人有錢。”
  “她說她是美國公民,兩位女士對話用法語,我在中學才念過三年法語,略諳一些。”
  咦,這是什麽路數?記者本性好奇,情不自禁,不過表麵上不動聲色。
  程真問:“屋主底價是什麽數目?”
  洋婦笑,“一百二十五萬。”
  “屋主是華人嗎?”
  “給你猜中了。”
  “我回去想想。”程真取過卡片。
  她回到園子去研究花卉種類,碰到那兩位女士,原來她們還沒走。
  那位年紀較大的立刻別轉麵孔,佯裝看不見程真,另一位年輕一點兒的卻朝程真微微點頭。
  程真挺不介意別人是否看得起她,立刻知趣地退避三舍,免得引起別人不快,一眼看到自己的卡嘰褲礦工靴及布背囊,不禁暗暗好笑,難怪衣著華麗的太太要不滿了。
  說時遲那時快,一輛黑色的歐洲房車已經停在私家路上。
  那位年長的太太歡呼一聲,“毓川來了。”
  程真一怔,這名字好熟。
  隻見車門打開,一位身型高大的男士下車來招呼女眷上車。
  啊,是他,程真恍然大悟,人生何處不相逢,原來是孫毓川部長。
  程真站在紫藤架下笑了起來。
  那位孫先生一抬頭,猛地也看到了綠蔭中有一張熟悉的笑臉,可是來不及辨認,他一遲疑,那張臉已經消失。
  程真看著她們上車,車子迅速駛走。
  洋婦在身後說:“隨時給我電話。”
  程真點點頭離去。
  弄一張地圖來,把這山頭上華裔擁有的房產打上記認,結果會使人震驚吧。
  程真滿腦子鬼靈精。
  回到公寓,見董昕已經起來,抱著電話講個不休。
  半晌,總算講完了,他說:“換件衣服一起出去與幾個朋友喝杯茶。”
  “可是我約了程功。”
  “我們在四季,你與程功稍後來會合,還有,你到什麽地方去了?”
  “董則師,實不相瞞,我去找房子。”
  “你最愛剃我眼眉毛,自己的房子在蓋,又找什麽房子?”
  “看樣子起碼還需一年。”
  董昕不語。
  “公寓實在不夠住,你看,書桌放在床頭,洗衣機擠在浴室,你睡在書房,吸塵機放客廳,這成何體統?”
  董昕仍然悻悻然,“你對我沒信心,成百上千的業主把在我身上投資,你卻潑我冷水。”
  “看,當是我私人的投資,不可以嗎?”
  “我要趕著見客,你的事何用同我商量!”
  董昕碰碰嘭嘭的一番擾攘,終於出門去。
  真湊巧,程功就站在門口,董昕與她寒暄兩句,頭也不回地就走。
  “他怎麽了,”程功進屋來,“換了地頭,仍然火爆脾氣。”
  程真攤開手,“程功,讓我看清楚你。”
  隻見程功臉容秀麗,身段高挑,白襯衫,藍布褲,球鞋,樸素無華,一麵孔書卷氣,程功心中十分歡喜。
  “好嗎,高材生?”她與她擁抱。
  “很好,你們好嗎?”小程功問得很有深意。
  程真頹然,“我倆關係已病入膏肓。”
  “不會啦,還會生氣就還有得救啦。”
  程功倒是很了解夫妻關係。
  “你沒帶朋友來?”程真好奇。
  “我役說帶朋友。”程功否認。
  “詭辯,有好的朋友不妨帶出來大家看看。”
  “我還沒找到適合的朋友。”
  “建築係裏應有理想人才。”
  “說起來,功課上還有幾個問題要請教董則師。”
  “那真好,他一向誨人不倦。”
  “來,媽媽,換件衣服去喝茶。”
  “嘿,幸虧我還帶著幾套阿曼尼。”
  原本程真以為需要與董昕的業主悶坐,可是世上往往有意外之喜。
  王姓業主的朋友姓葉,葉先生太太在台北搞出版事業,與程真談得非常投機。
  漸漸說到私事。
  “董太太在看房子?”
  “叫我程真得了,我一向在辦事處用本名,人家一聲董太太,我茫然不知應對,對,今天上午我到北岸看來,價錢已經十分貴了。”
  “你看的是哪裏?”
  “西溫的愛蒙路。”
  “可巧我們在愛蒙七0七號有房子出售。”
  程真大喜,“可是門口有紫藤架那一幢!”
  “哎呀,真是有緣分。”
  “我看中了它,葉先生,底價怎麽樣?”
  “這樣吧,你叫董先生在海灘路的大廈頂樓給我們打個折扣,我們也減到一百一十萬。”
  程真笑著叫:“董昕,董昕,你聽到沒有?”
  董昕當著那麽多人,沒折,隻得說:“她想買來孝敬父母。”
  王太太笑,“我早說是生女兒好。”
  程真摟著身旁的程功,“謝謝王太太。”
  程真極少願意出來幫董昕敷衍業主,這下子把氣氛搞得那麽熱鬧,董昕的氣也漸漸消了。
  “真沒想到董則師的女兒已經這麽大,又能承繼父親念建築,將來開爿公司,就叫董與女,多美。”
  程功隻是微笑。
  少女文雅秀麗,把兩位中年業主太太吸引住,不約而同,異口同聲:“我家小兒——”
  程真哈哈大笑,露出三分豪邁的江湖味。
  程功亦覺可笑,年輕的她沒想現在還有家長代子女相親這一套。
  那葉太太對程真說:“我叫經紀打電話給你。”
  那今天總算沒有白出來。
  回程中董昕問:“你買房子來幹什麽?”
  “住在那裏等董宅建好再搬。”
  “也好,反正屆時地皮一定漲價。”
  程真的心一動,“關於太平洋怡安那二百0四畝地皮,你知道多少?”
  董昕答:“一無所知,還有,我決定住在市中心,出人方便,搬家別叫我。”
  程真沉默,那就變成分居了。
  董昕真是會得懲罰人:你自作主張?好,你苦果自負,凡是不聽話的人都要受到教訓。
  程真獨當一麵做了那麽多年的事,豈是省油的燈,不過此刻她深深悲哀,不想與董昕開仗,曾經一度、他倆吃麵吃飯都密密商量一番,到了今天,已經各走各路。
  她不出聲。
  一邊程功輕輕握住養母的手。
  隻有她知道她難受。
  程真問:“你生母有無與你通訊息?”
  程功搖搖頭,隨即微笑,“別替我擔心,我已擁有世上最好的母親。”
  程真笑了,人生在世,得到一些,也必定失去一此
  程功跟他們回家,取出筆記簿,向董昕請教幾個問題,董昕仔細逐一回答,程真冷眼旁觀,發覺他不會難為別人,黑麵孔隻用來應付妻子。
  程功一走,他淋浴換襯衫,“我出去陪湯姆。”
  程真擺擺手,不想多說。
  她一個人在家看書。
  太陽還沒有全下山,經紀的電話已經來了,“董太太,葉先生他們叫我與你聯絡,明早我來接你再把七0七號仔細看一遍。”
  “明日我們就可以成交,我不能叫葉家吃虧,既然有人出一一0,我出——。”
  “那太好了,謝謝你,明早我九點半到府上。]
  其實他們早已經分居了吧,還天真地以為換一個城市,換一個地方,兩人的感情會得康複。
  不過離得遠遠也好,免得做戲給親友看。
  程真一肚子氣,直憋到第二天早上。
  見到了董昕,便問:“要不要陪我去幫眼?”
  “放心,沒有人會騙你。”董昕冷冷地答,“我沒空。”
  他好像真的忙極,手上一大疊傳真正在批閱。
  “那好,”程真頷首,“耽會見。”
  她換了衣服,抓起背包就出門去。
  經紀還未到,程真一人站著等車,隻覺秋高氣爽,空氣清新,而她還年輕,又不愁生活,何苦鑽牛角尖,氣漸漸消了,看到經紀朝她招手,立刻上車。
  那洋婦滿麵笑容,“早,董太太,你一身白衣白褲看上去真清脆。”
  程真這才發覺她穿著白襯衫與白褲子,猛地想起已經過了勞工日,其實已經不應該穿白色了。
  洋婦咭咭笑:“你看今日這種天氣,真是爛屋都賣得出去。”
  程真唯唯喏喏。
  “記得昨日那兩位太太嗎?其中一位幾乎就要下訂洋,她們看了好幾次,隻不過嫌廚房窄。”
  程真唔唔聲應酬。
  “那位孫太太想買來給父母同一個管家住。”
  程真不予置評。
  “老人家喜歡園子裏現成的各種花卉,前園的紫藤與後園的茶花都比較特別。”
  程真忽然想起來,“可有茶蘼花?”
  “什麽花?”
  程真微笑,“我自己會找。”
  到了目的地,程真一眼就看到茶蘼架子在廚房牆外,她苦中作樂,吟道:“開到茶蘼花事了。”
  然後仔細查看暖氣冷熱水電線保安係統,程真認為滿意,簽下合同,依法進行買賣手續。
  經紀把一個紅色的已售標箋貼在出售牌上,以示效率出眾。
  程真剛想離去,忽然聽見前門有爭吵之聲。
  她聽見經紀說:“孫太太,已經成交了,房子不再開放。”
  又聽見有男子低聲勸道:“到處都有空屋子,這一家也很普通,我們另外托經紀找好了,走吧。”
  本來也無事,偏偏這時程真探頭出去,被那一組人看到。
  有人炸起來,喝道:“原來是你!”
  程真氣定神閑,“是我,怎麽樣?”她走出去。
  那位年輕的孫太太立刻拉住發惡的女眷,“姐姐,我們走吧。”
  可是年長那位不肯罷手,指著程真用國語說:“我們看了五次,你憑什麽施橫手來搶,君子不奪人之所好你知道不?”
  程真咧嘴笑,心想:你同我鬥嘴?你會後悔,我正想同人吵架,我心情不好,欲找人出氣。
  她笑笑說:“我不是君子,我是屋主。”
  那位太太一蹬足,“毓川,你出來講話呀。”
  程真把目光移到孫毓川身上,不禁喝一聲采,隻見他把一身深色西服穿得熨貼無比,宛如玉樹臨風,他不卑不亢地欠欠身,“這位小姐,我們或許可以談談。”
  程真調皮地笑笑,“我同你談可以,你先把罵人的朋友請出去。”
  沒想到孫毓川居然為這個臉紅,要隔一會兒才對女眷說:“你們先上車。”
  孫太太連忙拖著她姐姐離去。
  孫毓川這時看著程真說:“我認得你,你是《光明日報》的記者程小姐。”
  輪到程真一怔,沒想到他會把她認出來,不過這也難不倒她,馬上微微笑,“做官的,眼光果然不同。”
  孫毓川並不動氣,“我看過你那篇特寫。”
  程真側側頭微笑,“聽說你馬上換了手表。”
  “程小姐,你那支筆杆橫掃千軍。”
  程真看著他,嗬他看過《西廂記》,套用了崔鶯鶯稱讚張君瑞的句子來揶揄她。
  這就很不容易了,一口美國音英語說得流利是應該的,可是國文底子高就難能可貴。
  程真笑一笑說:“人生何處不相逢。”
  孫毓川不知恁地解釋道:“內弟現派駐加拿大西岸辦事處。”
  程真笑,“那真難得,一家笏滿床。”
  “這間屋子——”
  “被我捷足先登了。”
  “可否承讓?”
  “沒商量。”
  孫毓川籲出一口氣,看著麵前這機靈百出的人,一點兒辦法也無。
  程真笑吟吟,“同尊夫人說一句,人生總有挫折。”
  孫毓川欠欠身,“幸會。”
  程真再接再勵,“好走,不送。”
  沒想到孫毓川忽然沉不住氣,轉過頭來說:“程小姐,君子訥於言。”
  程真哪會放過他,她就是要他出口,於是馬上給他接一句,“是呀,巧言令色鮮矣仁。”
  孫毓川隻得不發一言離去。
  他的車子駛走好一會兒,程真還在發呆。
  洋婦經紀問:“董太太,我們也該走了吧?”
  程真歎口氣,“你打電話問孫太太要不要這房子,她不要,我才要。”
  洋婦一時搞不清這幹華人葫蘆裏賣什麽藥,瞠目問:“董太太,你可是一定要?”
  “我非要不可,否則訂洋作廢,可是這樣?”
  “是是是。”
  “放心好了。”
  程真並沒有即時返家,她到圖書館找資料,一坐就整個下午。
  真好,夫妻二人各有各興趣,誰都不愁寂寞無聊。
  黃昏程真在路旁咖啡座吃冰淇淋,正覺享受,手提電話響,“董太太,那位孫太太說多謝你關照,房子她不要了。”
  程真連忙說:“那我買,你告訴業主我們已經成交。”
  “是,謝謝董太太。”
  冰淇淋慢慢融化。
  對家人那麽縱容也真罕見,叫他出來交涉,他就出頭說話。
  換了是倨傲的董昕,哪裏肯為婦孺作傳聲筒。
  程真歎口氣。
  她駕車回家,經過海灘路,順便去看董昕的地盤,隻見夕陽西下,金光萬丈正打在中英並用的招牌上:董曾建築公司。
  可是身為董太太的程真卻不覺得與有榮焉。
  一個人總要能夠兼顧家庭及生活情趣,一份工作就令他筋疲力盡,即還不算好漢,一副小船不可重載的樣子,忙得惶惶然不可終日,令程真覺得可笑。
  事業一得意,先在家人麵前作威風八麵狀……程真發覺她對董昕非常不滿。
  她沒想到董昕在家等她。
  他在收拾行李。
  程真不怒反喜,“出門?”能走開她就如釋重負。
  “快收拾幾件衣服,我們到多倫多去吃飯。”
  “吃飯要到那麽遠?”
  “有得吃,撒哈拉也要去。”
  “你有沒有想過做人有時毋須吃得那麽好,吃得那麽飽?”
  “你懂什麽,就快打饑荒了。”
  “祝你順風。”
  “喂,人家指明請董昕先生夫人,你一日在位,一日要盡責。”
  “這話裏可有威脅成分?”
  董昕當然知道程真脾氣,“我保證你可以見到總理,屆時你可用記者專業眼光給他服飾打扮作出評分。”
  “唷,”程真說,“你為什麽不早說?”她也乘機下台。
  “你有沒有帶旗袍來?”
  程真揶揄他,“小鳳仙裝行嗎?”
  董昕也作出讓步,隻是說:“到了多倫多先休息一晚,明早且到百貨公司買一套。”
  程真接過飛機票,見還有半小時,便寫了張傳真到光明日報要資料。
  自書房出來,見董昕坐在門口等她。
  程真說:“我還得通知程功。”
  “我已經知會她。”
  “你好不周到。”
  “我知道你忙呀。”
  程真忽然累得眼皮直往下墜。
  她喃喃自語。
  “你說什麽?”
  “董昕,如此夫妻關係維持下去沒有意思。”
  誰知董昕居然讚同,“是,我也知道。”
  “那不如分手吧。”
  “你有時間嗎?那你去籌劃此事好了,我實在沒有空,快,計程車在樓下等。”
  真是荒唐,因為分手太煩,所以仍屬一對。
  程真在旅途中一聲不響。
  那幾個小時的航程長如一歲。
  到了旅館已是深夜一時,她跑到櫃台說:“請給我一間單人房”,取過鎖匙,一徑上樓去。
  倒在床上便睡。
  半夜醒來,撥電話給劉群。
  “咦,”劉群奇道,“半夜四點半,你失眠?”
  “資料找到沒有?”
  “已在恭候,孫毓川,已婚,一子一女,分別十二歲及八歲,妻袁小琤,鋼琴家,是袁瓞楠幼女,袁某曾是駐法公使。”
  “謝謝你。”
  “生活還愉快嗎?”
  “不致於失聲痛哭。”
  “我要的資料呢?”
  程真答:“先向你報告一些數字:太平洋怡安公司在八八年以每方呎實用地八元價格與政府成交,可是當年同樣實用地價值三十五元。”
  “這我知道,所以彼時引起許多非議。”
  “那二百0四畝地當時每畝價值六十三萬七千元,可是兩年後,即九0年,怡安轉手將其中十畝出讓給一新加坡發展商,每畝售價卻為四百萬廠
  劉群訝異,“淨賺六倍以上。”
  “現在不止囉!”
  “特寫完成後立刻交給我。”
  “劉群。”
  “什麽事吞吞吐吐屍
  “其實我的特寫也不淨是無聊文字。”
  劉群大笑,“緣何忽然自卑?這真是難得現象。”
  “我也不是淨挑剔別人手表與西裝的人。”
  “喂,閑話少說,百川問候你。”
  “他可以起來沒有?”
  “打著石膏,在家裏勉強能夠活動。”
  “劉群,”程真忽然說,“我回來複職可好?”
  劉群沉默好一會兒。
  “喂,說話呀,一分鍾十塊港元,這回子真的沉默如金。”
  “你要想清楚。”
  “我知道,一切都要我自己想個腸穿肚爛。”
  “再談了。”
  程真又撥回家去找母親。
  母親聽到她聲音忍不住嘲諷:“你乘的是什麽飛機,四日四夜才抵涉?不是說一到就打來嘛?”
  程真陪笑,“你也可以找我呀。”
  “電話線路不通,一直有人搭在傳真機上。”
  “媽,我想回來。”
  母親也隨即沉默。
  “媽,我不會連累你的。”程真擠出一絲笑。
  “凡事你自己想清楚。”同樣的建議。
  “媽媽,有空再聯絡。”
  程真頹然倒床上。
  她在櫃台問到董昕的房間號碼,打到他房間去。
  董昕在夢中,驚醒了來接電話。
  “董昕,我想回去。”
  董昕如墮雲裏霧中:“你是誰?”
  “我是你妻子程真。”
  “程真,饒了我,有話明天說。”
  “我想回家。”
  “你自己考慮清楚,想回去就回去好了,一個人總有權追求最適合他的生活方式。”
  他掛斷電話。
  再打過去,已經不通,他把聽筒擱起來了,程真隻得作罷。
  天亮了,程真一個人跑到市中心容街閑逛。
  醉漢倒在街角不醒人事,清道夫正忙碌清洗街道,小食店已開始營業。
  她逛了個多小時,回到酒店,再度和衣而睡,這次,輪到她接董昕的電話。
  “下午兩點了,起來妝身吧。”
  程真答:“謝謝你。”
  她跑到酒店附屬的美容院去享受蒸氣浴,跟著洗了頭,然後叫車子到市中心買晚服。
  程真對晚服的要求非常簡單,可是越是這樣越是難找。
  眼看時間已經差不多,她拎起一件黑色吊帶裙子預備試了就買,可是試身房門搭一聲開出來,程真呆住。
  迎麵出來的女客正是孫太太袁小琤。
  天下有這麽巧的事,程真隻得朝她頷首,孫太太卻沒有那麽客氣,她一別頭,與程真擦身而過。
  程真聳聳肩進去試衣服。
  接著請售貨員替她配手袋鞋襪,又找到條披肩,順順利利一起付帳,滿載而歸。
  化好妝,程真坐在房間裏等董昕來接,像一個參加舞會的少女。
  董昕來了,打量過夥伴,認為她不失禮,表示讚賞。
  宴會在酒店二樓大廳舉行,人山人海。
  董昕很快找到他的熟人與行家,四處打交道交換消息。
  程真倒也不悶,她喜歡冷眼觀眾生相。
  她先看到袁小琤。
  那襲粉紅色旗袍捆著精致的寬邊繡花,惹人注目。
  她來了,那麽孫毓川當然也在這裏。
  程真找到一個冷靜的角落,喝一口香擯,心情好轉,她不是沒有感喟的,到了這種地步,她仍然認為生活質素不差,感情並非生活全部嘛,豁達過了份,有點兒似十三點。
  今晚起碼有五百人吧,董昕不知如何弄到帖子,必須做他好夥伴,不能叫他失望。
  他在那邊找她,她俏悄回到他身邊,讓他介紹她給眾人認識,全世界記者都是最佳談話對象,天南地北,都有充分資料拉扯一番,自中國是否應該舉辦奧運到環保最新走勢,自俄國經濟狀況到墮胎合法化問題,均有獨特見解。
  這個時候,連董昕都覺得他們是天生一對,離婚,離什麽婚?
  程真聚精會神時十分年輕漂亮,眼睛睜得圓圓,討人喜歡,每隔三五分鍾便用非常誠懇與新奇的語氣說:“嗬,真的嗎?”那一套必定是留學英國時同老英學來的。
  對方被她感動,便對董昕說:“你與你迷人的太太必須到我們家來晚餐。”
  稍後她聽得董昕在另一邊說:“我不會普通話,程真,請過來一下。”
  程真轉過頭去,看到了孫毓川。
  她朝他頷首。
  孫看上去真叫人舒服,全身沒有一點棱角。
  袁小琤也過來了,一臉狐疑,翡翠耳墜兩邊蕩秋千,手臂立刻圈住丈夫。
  程真笑笑;同董昕說:“我去拿杯酒。”
  不知恁地,她聽到自己歎息。
  身後有人說:“讓我來。”
  他把一隻高杯子遞給她,一點兒不錯是香檳,他知道她在喝什麽。
  程真張開嘴,想說句俏皮話,可是不想造次,又合攏嘴巴。
  可是孫毓川輕輕問:“你又想如何揶揄我?”
  程真不得不從實招來,“我隻不過想說:我們不能老這樣見麵,人家會起疑心。”
  誰知孫毓川忽然漲紅了麵孔。
  程真十分後悔,他若回敬一兩句風趣的話,旗鼓相當,無所謂,當是說笑,他動輒臉紅,變成程真吃他豆腐,連她都尷尬。
  半晌她說:“真巧,是不是?”
  孫毓川抬起頭,忽然說:“當年我在美國波士頓讀書,認識一位朋友,性格同你差不多。”
  “嗬,”程真忍不住問,“我的脾氣怎麽樣?”
  這時董昕走過來,“入席了。”一邊在她耳畔說,“別喝太多,還要靠你呢!”
  他們並沒有與孫毓川坐一桌,官是官,商是商,民是民,徑渭分明。
  隔兩張桌子,她可以看到他寬挺的肩膀。
  程真帶著微笑低下頭,上一次這樣悄悄打量一個男生,還隻有十六歲,今晚是喝太多了。
  同桌有一對英國夫婦,在與程真談論春季湖區的風光。
  程真聽得自己說:“對於當時十九歲的我來說,在雲德米爾乘露露貝爾號是畢生難忘的經曆,那受緩斯緩夫歌頌過的湖光山色,那漫山遍野的水仙花,濟慈怎麽說?噢美麗的水仙,我們哭泣因見你早逝,宛如旭日未曾經曆中午……”
  那位老太太握住程真的手,不住說:“親愛的,你一定要來我們家吃頓飯。”
  上菜之前,先由總理祝酒,再由各達官貴人說幾句話,程真至不愛吃宴會中西菜,沒有動口。
  幸虧菜上得快,跳舞節目開始,程真說:“我想早退。”
  董昕看著她,“可要我陪你回去?”
  “不用,你陪那些華人太太跳跳舞,交際交際。”
  董昕忽然說:“今晚多虧你。”
  “不客氣。”
  “你自己當心。”
  程真取過披肩手袋離去,她沒有回房間,肚子餓,她打算到附近小食店去買炸魚薯條,最好還有炸甜圈餅。
  皇天不負苦心人,轉角就有小店。
  她叫了食物,坐在一角大嚼。
  吃著吃著程真覺得有人看著她,一抬頭,忍不住“哎唷”一聲笑出來,坐她斜對麵的是孫毓川。
  她隔著桌子問:“你吃什麽?”
  “芝士熱狗。”
  “最好有永和式油條粢飯。”
  孫毓川微笑。
  程真搖頭晃腦,“你對民生有多少認識?”
  孫毓川回敬:“肯定不止燒餅油條。”
  程真笑了,“太太呢?”
  “在跳舞。”
  “你不應該跟著我。”
  這次孫毓川不再示弱,“我比你早到,你跟著我才是。”
  程真答:“像我這種年紀,怎麽還跟得動任何人。”
  他沒有過來,她也沒有過去,兩人隔著桌子交談,可是他替她付了帳。
  夜深,天氣有點兒涼,程真把披肩拉得嚴密點。
  她往酒店反方向走,這種天氣合該散步。
  孫毓川不徐不疾跟在她身旁,使她滿心歡喜。
  程真抬起頭,“其實我沒有見過任何華人穿西服比你更好看。”
  孫毓川笑,“你聽過越描越黑這句話沒有?”
  程真隻得笑。
  “隻有香港那樣的環境才會培育出你這樣的女性吧?”
  “這是褒是貶?”
  他把雙手插在褲袋裏不語。
  程真站定在街燈下,忽然悲哀了,“再見,孫先生。”她急急往酒店走回去。
  一邊走一邊覺得鼻子發酸,一摸麵頰,臉上竟掛著豆大眼淚,程真十分詫異,神經病,怎麽哭起來了,有什麽好哭的?
  然後她發覺自己在跑,腳步越來越快,最終奔回酒店。
  董昕房間的電話沒有人聽,她收拾行李,換回便服,改了飛機票,當夜就不辭而別,飛回家去。
  程功見了她,立刻說:“董則師可知道你行蹤?”
  “他不會關心。”
  程功馬上拿起電話,“我來告訴他。”
  程真手中握住一瓶香檳。
  程功打完電話過來把程真手中酒瓶放到一角。
  程真說:“來,我們去接收新屋,由你負責室內裝修,請搬來與我同住。”
  “我想都沒想過你會寂寞。”
  “為什麽,一個人有一支辛辣的筆就可以對七情六欲免疫?”
  程功看著養母,“你喜歡他。”
  程真把頭發束到腦後,點點頭,“是。”
  “你認為他意下如何?”
  “我已過了猜測對方心意的歲數。”
  “總有感覺。”
  “我不會自作多情。”
  程功笑。
  “我們二人均結了婚。”
  程功問:“是嗎,有關係嗎?”
  程真對她另眼相看,沒想到年紀輕輕的她對感情一事了解透徹。
  程真答:“沒有,沒有分別。”
  “你會去追求這段感情?”
  “不。”
  “為什麽不?”
  “我已經拿不出最好一麵同他交換。”程真忽然明白她那一晚流淚的原因,“歲月沒有饒我,生活已經把我折磨得不似人形。”
  程功笑出來,“這不是真的,你仍然年輕標致。”
  程真歎口氣,笑著抬起頭,“來,幫我去選家俱。”
  那天之後,她沒有再提那件事。
  程功選了羅拉愛許莉的窗簾布及壁紙,統統藍白二色,這正是程真常穿的色係。
  說實話,程真最喜歡紅色,可是通衣櫃找不到一點紅,誰也沒說過一個人喜歡什麽就可以得到什麽。
  程真日常仍然白衣白裙,配著董昕一身藍白便服,再挑剔的眼光也看不出他們其實並非一對壁人。
  他們且已分居。
  在新屋裏,程真往往用整個下午蹲在花園整理玫瑰花。
  電話來了,她斟杯冰茶,在太陽傘下與劉群交談。
  “到巴黎來見我,我們瘋幾天。”
  程真笑,“我們還有能力做越軌行動嗎?”
  “我來采訪巴黎上中下三個不同階層華裔移民的生活情況。”
  “劉群,你也真挖空心思了在這裏。”
  劉群歎口氣,“你走了我隻好自己來。”
  “競爭越發激烈了可是。”
  “很多事我不願做,因覺做得成功也沒有意思。”
  “我下一班飛機前來與你會合。”
  “我住在朋友的公寓,凱旋門路一號。”
  程真問女兒:“你可要去巴黎?”
  程功駭笑,“我有功課要做。”
  “那麽,記得每天收信、澆花,還有,替我問候董昕。”
  程功說:“其實董則師很想念你。”
  “我也很懷念十年前的他,”程真歎口氣,“我們都變了,或是說,他變了我沒變,我已跟不上他的步伐。”
  程功十分無奈,“你倆分開,真正可惜。”
  程真訂好飛機票開始收拾行李。
  “那種感覺,像看著熱帶雨林每分鍾消失一畝一樣。”
  程真哈哈哈笑起來。
  程功開車送她到飛機場。
  女兒都那麽大了,母親能不老嗎?她擁抱女兒,“我愛你囡囡。”
  “我也愛你媽媽。”
  劉群站在雕花欄杆的露台等她,計程車一停下,她就自樓梯奔下。
  一見程真,怔住,衝口而出:“嘩,你形容枯槁,麵如死灰,幹什麽?”
  程真摸摸麵孔,苦笑,“看得出來?”
  “你在幹嗎?那篇太平洋怡安特寫稿到今天還沒寫完,人又弄得奄奄一息。”
  “稿子帶來了,馬上可以交給你,回去給律師看看,可能牽涉法律問題。”
  “你與董昕不妥?”
  “我們已分居。”
  “到聖打柯裏去喝杯咖啡再說。”
  “這巴黎已不同我們大學時期的巴黎了,路畔咖啡室又擠又髒。”
  “哎呀,小姐,別老嫌這嫌那好不好,誰不知我同你一過二十八歲半天地就已變色。”
  程真仰天長歎一聲。
  “有沒有想過回來?”
  “天天想。”
  “你知道報館是求之不得的。”
  程真低頭不語。
  “來,出去走走。”
  “讓我們到麗池吃飯。”
  “怕訂不到位子。”
  “董昕有熟人,叫董昕打電話訂桌子。”
  “董昕會罵你的。”
  程真說:“再不高興至多同我離婚,還能更壞嗎?”
  她拿起電話撥過去。
  一邊又與劉群擠擠眼,“不相愛有不相愛的好處。”
  劉群見她如此悲涼,不便言語。
  電話接通,程真有點兒喜歡,“董昕,你在家?”
  董昕冷冷答:“這是我新辦公室號碼,程真,你在何處?”
  “我與劉群在巴黎會麵,董昕,請替我們到麗池訂位子吃飯,一小時後到。”
  董昕沉默半晌,“你請幾個人?”
  “我們二人。”
  “我盡快複你。”
  “你正好有空?”
  “不,我在會議室,我有台灣客人在。”
  程真立刻掛斷電話。
  這時劉群說:“你們也不是不相愛的。”
  程真微笑,“是呀,我仍肯煩他,他仍願意應酬我。”
  “沒有複合的機會?”
  “待正式分開之後再說吧,此刻言之過早。”
  劉群啼笑皆非。
  兩人正絮絮不休講個不停,電話響了。
  是董昕的秘書,“董太太,麗池二人桌子已訂妥,一小時後,即是巴黎時間晚上八時半。”
  程真道謝。
  “來,換衣服。”
  “誰請客?”
  “董昕。”程真睞睞眼。
  劉群笑,“我一直不喜歡他,現在才覺得他有點兒好處。”
  程真忽然問:“他有什麽不好?”
  劉群答:“驕傲,瞧不起我們這票寫中文為業的人,動輒問:你可會考慮用英文寫作?程老真在社會上已是知名人士,他硬是佯裝不知,正式大男人沙文豬。”
  程真呆半晌,“換衣服吧,我們要出去了。”
  桌子在柱後,一看就知道是臨時搭出來的,可是程真還是給領班五百小費。
  坐下,研究菜牌,程真一點兒胃口也無,正彷徨,領班捧上香檳一支。
  劉群一愕,“這董昕幾時學得這麽周到?我要愛上他了。”
  程真心一動,“不是他。”
  輕輕問領班,領班含笑用眼睛瞄一瞄那一邊桌子,程真抬起頭看,呆住了,一點兒表情都沒有低下頭,那邊獨自坐著吃飯的,正是孫毓川。
  劉群也看見了,“喂,程真,是老孫。”
  程真猶自愣愣地。
  “不打不相識,請他過來一起坐。”
  程真忽然惡向膽邊生,“你敢,我馬上同你絕交!”
  “咦,這是怎麽一回事?”
  “坐下,別動,吃飯。”
  劉群莫名其妙,漸漸會意,故不敢作聲。
  程真隻是喝悶酒,漸漸雙目通紅。
  半晌,劉群實在忍不住,挨打都要問一句:“你們是約好的?”
  程真放下酒杯,鄭重地說:“每次都是偶遇,若有訛言,天打雷劈。”
  劉群不語,過一刻,她似自說自話地輕輕道:“孫毓川的背景可不允許他走歪一步。”
  瓶子空了。
  領班又送上一瓶。
  劉群又忍不住問:“他怎麽知道你愛喝克魯格香檳?”
  “或者,人家也有資料組。”
  劉群不響了。
  “甜品?”
  “要適可而止。”
  “那麽結帳走吧。”
  “對,知難而退。”
  “劉群,句句語帶雙關,我怕你累。”
  “嘿,你少替我擔心,多照顧閣下玉體。”
  程真繼續喝酒,“告訴我趙百川近況。”
  “他沒事,他很好,叫我問候你。”
  “那天若不是百川遇車禍,我就不會替他出差。”
  劉群朝那邊看一眼,“是,你就不會寫那篇花絮,引起某人注意。”
  程真點頭。
  “噫,他結帳走了。”
  半晌,程真說:“我們也走吧!”
  叫領班結帳,他卻說:“孫先生已經付過。”
  劉群感喟,“你看,不過略長得俏皮些,就有董先生訂座,孫先生結帳,羨煞旁人。”
  “我們散步回去。”
  “要走一小時呢,小姐,路上又不太平,乘車吧!”
  “聽說巴黎有位龍夫人,勢力很強,辦法極多,你可打算訪問她?”
  劉群答得好,“我隻訪問真人。”
  程真笑著拍打她肩膀。
  第二天清早,門鈴一響,劉群去開門,一位童子送花來。
  程真正刷牙,一嘴牙膏泡沫,笑道:“這花呢,好像很庸俗,可是天天送,還真管用。”
  她以為是劉群的朋友。
  誰知劉群說:“送給你的。”
  程真一怔,“是董昕嗎?”
  “是孫毓川。”
  花束不大,全白,劉群把它插好,程真把牙刷擱在嘴裏,來看卡片。
  劉群:“沒想到他如此明目張膽。”
  隔了很久,程真說:“那,也不算什麽,我們亦時常送花給男同事。”
  “是,趙百川摔斷了腿,你壞了哪一部分?”
  程真坐下來,牙膏像胡髭那樣一圈黏在唇邊。
  她問:“他怎麽知道我們住這裏?”
  “那還不容易,你在麗池訂座總留有電話吧。”
  程真洗幹淨一把臉,“來,今天我們到鐵露莉花園去。”
  劉群凝視她,“你弄錯了,鐵露莉花園在羅馬。”
  程真馬上認錯,“對對對,我指楓丹白露,我們去那裏逛。”
  “我一天工作開始了,誰理你!”
  劉群背起錄音機筆記本子下樓,“喂小心門戶,傍晚見。”
  “我一個人幹什麽?”
  “像全世界的女遊客那樣去逛名店,到康道蒂大道去吧。”
  劉群揶揄她,康道蒂大道也在羅馬。
  小小白色卡片上用深藍色鋼筆字寫著:程小姐笑納,孫毓川敬贈。
  什麽叫笑納?那意思是,禮物微薄,叫你見笑了,你就笑著收下吧。
  她一定給了他很多鼓勵,不然他不會那樣做,走這一步,需要相當大勇氣,程真覺得她的眉梢眼角可能出賣了她,她摸著麵孔,真沒想到自己會那麽輕挑。
  程真換上便服上街。
  她到左岸去逛小畫廊。
  未成名畫家的作品一捆一捆那樣堆在一角,三五百法郎一張,程真沒有買的意思,攜帶太不方便。
  店主是位年輕人,“本店有畫家替你造像,每張一千。”
  程真看他一眼,“蒙馬特才一百。”
  年輕人氣結,“質素不一樣。”
  程真加一句,“都未成名,統統一樣。”
  年輕人揮著手,“終有一日,你們會付百多萬法郎來買我的畫。”
  程真乘機教訓他,“這樣想就不對了,你愛的是藝術,怎麽口口聲聲講錢!”
  那年輕人氣得簡直說不出話來,“是你先提到錢。”
  “咄,我是顧客,我當然要討價還價。”
  程真推開門走了。
  走到一半,在石板路上停住,看地上的影子,她想知道有沒有人跟在她身後。
  沒有人。
  沒有開始已經這麽辛苦,程真苦笑。
  她走到烏泉掬水喝,順便用手拍拍臉。
  “小姐,一起去喝杯咖啡好嗎?”
  程真猛地抬起頭來。
  那人被她嚇一跳,反而退後一步。
  他不過是一個吊膀子的人,見對方反應過激,反而怕了,一轉身溜走。
  程真呆半晌,才收拾心情,返回市中心在百貨公司挑了一些時髦衣服給程功。
  出來時抬頭看到招牌:拉法葉百貨公司,噫,當年畢加索就是在這裏邂逅金發藍眼雪白皮膚的瑪麗鐵莉茲,他上去搭訕,隨後二人戀愛。
  程真順帶買了食物回公寓煮。
  劉群返來,笑道:“我還以為今晚到美心。”
  “你試試我這羅宋湯。”
  “我打賭你忘了買酸奶油。”
  “你太小覷我了。”程真笑。
  劉群問:“那人有無進一步表示?”
  程真答非所問:“我明天一早走。”
  劉群隻得換話題,“今日我辛勞之極。”
  “訪問了誰?”
  “一家越南華僑,沒有合法居留權,整家幹粗活,孩子們不能上學,”劉群揉揉雙目,“世界雖大,似無他們立足之地。”她坐下來。
  “花都對他們來說自然也不是花都。”
  劉群唉一聲,“你去過紐約昆士的唐人汗店沒有?資本主義都會講的是資本,沒有資本,民不聊生。”
  “我早叫你去訪問龍夫人,不傷脾胃。”
  “我思想也搞通了,這次回去,索性創作愛情小說,還有,出幾本新詩集,說不定寫些武俠劇本,要不,就專門評論行家的作品。”
  “你別見人挑擔不吃力。”程真笑。
  “把你那篇特寫交給我。”
  “我想換個筆名。”
  “化什麽名都有人會把你認出來,程真,你一支筆早已定型,別小覷了它。”
  傍晚花漸漸謝了。
  劉群在一旁說:“也許,這束花隻是想感謝你把他寫得那麽好。”
  程真微笑,“也許是。”
  “如果你悶得真正呆不下去了,回來重作馮婦也好。”
  “怎麽還跑得動。”
  “可見你是上了岸了,再苦,岸上也無鯊魚。”
  “劉群,精神別太緊張,退一步海闊天空,有人寫社交專欄也就過了一輩子,還不知多高興多有成就感。”
  劉群唯唯喏喏,“多謝指教,多謝指教。”
  “要不要到紅燈區觀光?”
  “等我退休之後,我與你到南美洲去報道拉丁美洲國家的色情活動。”
  程真十分悸動,“那你會潰瘍。”
  “才不會,研究抗戰期間日軍暴行更痛苦。”
  “嗬,那個,那個會得腦癌。”
  “日後你打算寫什麽?”
  “寫情書。”
  劉群“嗤”一聲笑出來。
  第二天一早程真走了。”
  飛機上鄰座空著,可是程真老是覺得一個穿深色西裝的人會隨時坐下來,一直忐忑不安,心神不寧,旅途並不寂寞。
  程功到飛機場接她。
  他問母親:“你有沒有去盧浮宮?”
  程真這才猛地想起,“啊,盧浮宮,我忘了。”
  “可是你有逛街。”
  “我買了兩隻金色磨沙皮背包,咱們母女一人一隻,對,董昕好嗎?”
  “原來一直沒人替他洗衣服,我拿了他十件襯衫到洗衣店去。”
  程真不語。
  “你從不幫他洗襯衫?”
  程真反問:“我為什麽要幫他洗?你為什麽不問我的襯衫誰來洗?”
  “可是,我記得你幫我洗過衣服。”
  “那不同,你是我女兒,我愛你。”
  小程功輕輕歎口氣。
  程真笑,“你同情心也太豐富了。”
  “不不,昨日,我生母打電話到董則師那裏找我。”
  “有事嗎?”
  “她問董則師借錢。”
  “我這裏有。”
  “董則師已經支給她了。”
  “要多少?”
  “三萬港元。”
  程真默然,區區小數也要開口,可見環境是真的差了,這種例子見得多,程真學會有日常思無日難,有得花的時候含蓄些,好過手緊時到處為著幾塊錢同人叩頭頓首。
  程功困惑地問:“她在過緊日子?”
  “你放心,都會遍地黃金,她一定會有辦法。”
  “那,豈非變成江湖混混?”程功仍然猶疑。
  “你何處學來這種名詞。”
  程功站在一輛吉普車前,掏出車匙。
  程真一愣,“平治幾時出了吉普車?”
  “叫G型,董則師新置,暫時借給我用。”
  程真不語。
  董昕永遠不肯放棄這種生活享受,所以必須出盡百寶賺錢。
  母女上了車。
  程功說:“新房子快要蓋好了。”
  程真不語,真是蒼涼,終於完成了,可是,人事已變,她不會成為屋子的女主人。
  “董則師問你會不會搬進去住。”
  程真不加思索,“不會。”
  “有台灣客人想買。”程功看她一眼。
  “董昕有得賺嗎?”
  “賺三十萬左右。”
  程真“嗤”一聲笑出來,“五年苦工,才賺那麽一點?”停一停,“你對他的盤口,熟悉得很呀。”
  “我在他寫字樓做工,每天三時至六時。”
  程真詫異,“那多好,幾時開始的事?”
  “上個月,董則師一向善待我,你倆對我真正好。”程功緊握母親的手。
  這是真的,當初程真把小女孩領回家,一時間連傭人都適應不來,可是董昕與幼女一見如故,笑著招呼她,把巧克力放她麵前,把阿基米德與牛頓的理論當故事講給她聽,即使在最煩最忙的時刻,他也對小孩和顏悅色。
  程真一直對親友笑說原來董昕天良未泯。
  隻聽得程功問:“將來畢了業,我有經濟能力,可要幫助生母?”
  程真看她一眼,“朋友尚有通財之義。”
  “道義上——”
  “何必講道理,你想幫她就幫。”
  “那麽,我又如何報答你們?”她小心翼翼地問。
  “唷程功你真是婆媽,你天天陪著我說說笑笑,有事又服其勞,已經有功勞苦勞,何用再提別的事?”
  程功終於說到正題上去:“你與董則師都是那麽合理聰明成熟的人,為什麽雙方不能諒解?”
  程真看著窗外,“我不知道,也許,你天真的心眼高估了我們。”
  “我真恨看到你們分手。”
  程真笑笑,“有時連我自己都覺得可惜。”
  到了家,隻見一園子玫瑰花開得燦爛無比,甜香撲鼻,程真心花怒放。
  程功笑說:“我替花施肥除蟲剪枝。”
  “謝謝你,程功,這真比什麽禮物都好。”
  “董則師今晚請吃飯。”
  “我不去可不可以?”
  “就我們一家三口而已。”程功懇求。
  她皎潔秀麗的小麵孔叫程真妥協,“是個便服可出席的地方嗎?”
  “什麽都行。”
  “那你讓我先睡一覺。”
  “來不及了,媽媽,喂,你聽我說——”
  程真咭咭笑,和衣倒沙發上,用墊子壓住頭,就閉上雙目,她睡著了。
  且步入夢鄉,她的夢裏一向沒有董昕,仿佛好夢與噩夢都與他無關,她夢見母親還年輕,正在幫她縫新衣,她放學回來,看到衣服尚未完成,式樣且與校服差不多,立刻失望,並且直言不諱。
  母親一聲不響,收起衣服,從此不提此事,嗬,程真竟是如此地不知感恩,故母女感情一直不算太好。
  “醒醒,醒醒。”
  程真睜開雙眼,原來一小時已經過去,她匆匆沐浴更衣,才發覺秋裝尚未備妥,隻得胡亂配搭。
  程功急道:“穿巴黎買回來那些。”
  “那是買給你的,我才不穿膝蓋以上短裙。”
  “穿漂亮些。”
  程真抹上胭脂,“我知道你是為我好,同你說老實話,我再打扮,他也不會看我,省省吧!”
  程功氣惱地歎氣。
  “感情這件事,死而不能複生,將來你自會明白,嗬對不起程功,最好你永遠不會明白。”
  程真隻穿淺灰色凱絲米毛衣與長褲,背上手袋,與程功出門去。
  在日本館子裏,程真見到董昕,不由得喝聲采,“氣色好極了。”
  “是說我嗎?謝謝你!”
  “一看就知道凡事順利。”
  董昕搓著手,“托您鴻福。”
  程功在一旁覺得既好氣又好笑,真虧他們說得出這種對白。
  終於,程真歎口氣,“董昕,我們別這麽皮笑肉不笑的好不好?”
  董昕頷首,“我讚成,”猛地一抬頭,“噫,我的客戶來了,我且過去談幾句,你們隨便。”
  他起身便過台子。
  程真大笑,這董昕死性不改。
  程功難過得低下頭,沒有希望了,他們根本不想重頭開始。
  程真叫了一桌子菜,胃口出乎意料之外的好。
  程功輕輕說:“房子就是賣給那位客人。”
  程真抬頭看過去,怔住,同董昕一起坐的,居然是孫毓川的妻子袁小琤。
  程真大奇,他們的世界忽然變得如一隻舞台那麽小,命運把他們這幾個人往台上推,輪流配搭子出場演出,多麽詭秘可怖!
  隻見董昕向她招手。
  程真對女兒說:“你過去一下。”
  程功理應效勞,立刻過去寒喧。
  她轉過頭來向程真示意,程真見袁小琤臉色還算祥和,便走到他們桌子去。
  董昕問:“一起坐好不好?”
  程真很有一手,“不,我也要等朋友,不過,孫太太,我敬你一杯。”她把手上的米酒一幹而盡。
  袁小琤臉色稍霽,“董太太你真奇怪,自己家的房子那麽考究為什麽不住?”
  程真笑嘻嘻,“開銷太大呀,光是差餉要兩萬多一年,比較適合孫太太。”
  袁小琤聽了十分受用,“我挺喜歡那室內泳池。”
  “真的,”程真認真說,“老人家每天早上起來遊半小時泳,勝過吃人參燕窩。”
  這話說到袁小琤心坎裏去,頻頻頷首。
  程真又加一句,“現在買,還來得及挑地毯顏色,這室內裝修嘛,如果孫太太沒時間搞,就包在小女身上好了,小女在卑詩大學讀建築,小功,叫聲袁姐姐。”
  袁小琤十分喜歡,“我有兩座鋼琴,放在何處,還得動動腦筋。”
  程功十分圓滑,拍手曰:“原來袁姐姐是鋼琴家!”
  程真在恰當的時候一抬頭,“唷,我的朋友來了,小功、你陪袁姐姐,我失陪。”程真又對著袁小琤幹一杯。
  這時,袁小琤已經有點兒不好意思。
  程真回到原來的座位上,鬆口氣,真幸運;她果然見到了熟人,立刻嘩呀一聲,“老陳,你好嗎?陳太太,這邊稍坐一下。”
  看在別人眼中,也似事先約定一般。
  然後,她付帳離去。
  又幫了董昕一次忙。
  回到家,她蠟縮在沙發裏看小說,半晌,聽見程功回來,便問道:“生意成功沒有?”
  “一家子出馬,沒有不成功的道理。”程功笑。
  “你正好跟著董則師學做生意。”
  “那孫太太十分愛聽捧場話,頭腦有點兒簡單。”
  “好出身的女子通常閱世不深,天真無邪。”
  “像張白紙一樣。”
  程真笑,“遇上騙子就慘了。”
  “幸虧我們是殷實商人。”
  說到這裏,電話鈴響,程功去聽,抬起頭,“媽媽,找你。”
  程真跑到書房聽,“哪一位?”
  “孫毓川。”語氣不大友善。
  程真沉默,過一會兒才問:“有什麽指教?”
  “內子說見過你。”
  程真一怔,隔一會兒才意會到內子即妻子之意。
  多好,他們無話不說。
  “你一定覺得很有趣。”
  程真也不大客氣,“什麽有趣?願聞其詳。”
  “作弄別人,是種樂趣吧?”
  程真一聽,忽然光火,“我玩弄誰?尊夫人?你?閣下遭受了什麽損失?不如同律師商量商量,提出控拆。”
  孫毓川要半晌才說:“內子對我說,你對她非常友善。”
  “嘿,我是野蠻人,活該罵人打人,對人一文明,便是有心使詭計,可是這樣?”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像你那麽聰明的人,要是立心對一個人好,那人不會不覺得,而你不會無故討好一個人,裏頭有什麽原因?”
  “你是指我有什麽奸計?”
  半晌,孫毓川答:“是。”
  程真大笑起來,他真愛護她,溫室中的花,怕她受到程真摧殘。
  是有這樣的人的,程真有位舊老板,三子兩女都保護得密不通風,可是對手下的年輕人卻毫不吝嗇,嚴加教誨。
  人家都不是人。
  程真是猛獸,袁小琤是玉女,所以他要為她出頭,發出警告,叫程真不得胡作妄為。
  程真歎口氣,無話可說。
  正要掛電話,孫毓川忽然說:“像你那樣的聰明女,看到笨拙的我們,一定覺得十分好笑吧?”
  程真一怔。
  笨,誰笨?
  這時程功在書房門口張望了一下,見到母親還捧著個電話講,十分訝異。
  程真清清喉嚨,“我不明閣下意思。”
  隻聽得孫毓川歎口氣,“程小姐,高抬貴手,打擾你了。”
  他掛上電話。
  程真非常意外,他是什麽意思?叫她放過他們?
  這時程功進來,“媽媽你同誰講了那麽久?你從來不說長氣電話。”
  “過來,程功,我像洪水猛獸嗎?”
  程功不加思索,“當然不像。”
  “我可算聰明伶俐?”
  程功坐下來,“嘿,一時一時啦,智力發展不十分平衡,事業上偶有佳作,處理生活上諸事笨拙萬分。”
  “謝謝你,你十分公道。”程真滿意。
  “怎麽回事?為什麽問那些怪問題?”
  “有人說我無比詭詐。”
  “不會吧,你若略有腦筋,也不會同董則師分居了。”
  “啊,此話怎說?”
  小程功慢條斯理地答:“一起熬了那麽久,現在他什麽都有了,你反而說要走,多傻!”
  程真笑笑,黯然垂頭。
  “董則師那般人才,不知多少人覬覦。”
  程真問:“我呢?我行情如何?”
  小程功上下打量她,“差遠了,多年來你百折不撓,在別人眼中好不凶悍,你據理力爭,人家覺得你橫行不法,你爭取合理酬勞,那是一錢如命,銖鎦必計,你不平則鳴,那統統是罵人,社會對事業女性一向不十分公平。”
  “程功,你說得真好。”
  “人人喜歡依人小鳥。”程功歎氣。
  “你呢,你朝哪條路走?現在決定還來得及。”
  “三岔口,很為難。”
  “明天再想吧。”
  程真一個人坐在電視機前看世界新聞,一手握冰凍啤酒杯子。
  即使在感情最好的時候,董昕也不關心她的工作。
  隻有一次,他同她說:“一支筆不要得罪太多人。”
  程真記得她這樣無奈地同他解釋:“要是不尖銳地針對人與事,特寫不好看,漸漸一支筆淪為花拳繡腿,銀烊蠟槍頭,有什麽意思?你看報上專欄,凡是有讀者的泰半叫人看得牙癢癢,溫吞水天天寫身邊事,離不了兩房兩廳,怎麽揚名立萬呢?”
  程真記得董昕當時說:“你是人在江湖。”
  可不是,個個施盡混身解數,她不過拿城裏的人與事來開開玩笑,得罪的人,範圍不大,有些同文,批評的是國是,那豈非更加危險。
  所以能退休,她鬆口氣。
  可是技癢,又忍不住替劉群寫了太平洋怡安一
  桐油甕始終裝桐油。
  而袁小琤,是一隻水晶香水瓶子。
  她那手鋼琴,應該得過獎,可是創事業需要衝勁,她很快放棄專業演出,隻偶然在慈善節日中露麵。
  秀美的臉容,華麗的服飾,高貴的出身,演奏的是優雅的音樂,端的不食人間煙火。
  孫毓川大概不知道有些人的工作是在攝氏三十五度的氣溫下抱著攝影機跑著搶新聞吧。
  在他眼中,這些肯定都是販夫走卒。
  程真就是市井之徒之一。
  連董昕都不滿她言語中俚俗語太多。
  他見過她一頭汗與行家爭執,她一掌推開那男同事,怒目相視:“你算什麽?老點呀!”
  董昕呆半晌,不曉得如何作出反應。
  過幾日他問她:“何謂老點?”
  “點紅點綠,亂指一通,故意誤導,混亂視聽。”
  董昕不予置評。
  可是程真熱愛她的工作。
  這些年來她為此染上胃疾,緊張起來胃痛如絞,鼻梁被行家的三腳架擊中,從此破相,多了一個節。
  還有,因此沒有致力發展家庭生活,與董昕感情破裂。
  都可以賴社會,怪在職業上。
  程真歎口氣,上床睡覺。
  她不折不扣是隻桐油甕。
  第二天一早,程功去上課,程真戴了寬邊帽子在花園打理植物。
  老遠一輛歐洲跑車駛過來,緩緩停住,下車來的是袁小琤。
  她來看誰了?
  “董太太。”她揮著手。
  程真站起來笑,“叫我程真得了。”
  “那你叫我英文名字。”
  程真大感好奇,“芳名是什麽?”
  “奧菲莉亞。”
  程真一聽,馬上咧開嘴笑,對,袁女士活該有個這樣神經兮兮做作的名字,猛然想起孫毓川昨日對她的警告,即時噤聲。
  孫毓川算準程真會取笑袁小琤。
  “你在種花?”
  “以前筆耕,現在耕花。”
  “花開得多好!”袁小琤深呼吸一下。
  “許多心血,從前有隻蟲子,專食嫩芽,現在又有害蟲,把整個花蕾吃掉,可惡。”
  “唷,你不怕蟲子?”
  程真一改常態,十分溫和,“不,不怕。”
  “好大膽子。”
  “也不見得,我怕戰爭,怕疾病,怕見兒童吃苦。”
  袁小琤怔怔看住她,“毓川說你最能幹不過。”
  程真意外,“是嗎?”
  “你那篇特寫,給他帶來許多煩惱,他的政敵借此攻擊他。”
  程真欠欠身,“身為公眾人物,很難避開批評。”
  “毓川也是這麽說。”
  程真不語。
  “董太太,我剛剛與董則師簽了字辦好買賣手續,我們是鄰居了。”
  她伸出手來,程真與她一握。
  “祝你們安居樂業,凡事順利。”
  袁小琤說:“你也一樣。”
  她道別。
  她緩緩把跑車駛走。
  把一輛時速可達兩百二十多公裏的車子開得像蝸牛爬一樣,程真搖搖頭。
  孫毓川知道她會嘲笑袁小琤。
  那秀麗端莊的女子生活在另外一個世界裏,可是有時又覺得煙火人間種種玩意兒挺新鮮有趣,可是一沾手,又顯得格格不入。
  程真朝玫瑰花噴殺蟲藥。
  又有一輛車緩緩駛至。
  司機下車,那是孫毓川。
  程真朝他點點頭,“以後是鄰居了。”
  “小琤來過沒有?”
  “剛走,你若快車,還能追到她。”
  可是他沒有上車去追,反而脫了外套,對程真說:“她來向你請教蒔花之道。”
  程真笑,“我這裏大部分亦由日本人園藝公司負責。”
  “我也是那麽同她說。”
  程真很有深意地說:“她又讓我欺瞞了。”
  孫毓川沉默一會兒,“你好像不打算原諒我。”
  “你道過歉嗎?嗬,我想起來了,巴黎的那束花,麗池那頓晚餐,那是懇求原諒吧?”
  誰知孫毓川說:“不,那是用來諷刺你的。”
  程真一怔,香檳與鮮花表示嘲諷?聽都沒聽過,他們兩地可能有著大不同的文化。
  程真大笑坐地,“那是我誤會了,我還以為你對我好感。”
  孫毓川忽然問:“你為何席地而坐?”
  “因為附近沒有椅子。”程真意外。
  “這麽說來,你是一個不拘小節的人?”
  “可以這樣說。”
  “那麽,你為何斤斤計較他人的發式西裝與飾物?”
  說來說去,還是不甘心程真把他醜化的那篇特寫。
  程真怪叫:“太小氣了。”
  孫毓川很認真,“太多人不與記者計較,形成你們放肆任性,甚至在某一程度上不負責。”
  “你打算怎麽樣處置我們?”
  “你聽這話多無賴。”
  程真啼笑皆非,“文化自由,發表自由。”
  “拿你沒折。”孫毓川歎口氣。
  “來,鄰居,我請你喝香檳,我也想諷刺你一下。”
  “你這個人,為什麽說話每句都帶著骨頭?”
  “我不知道,”程真攤攤手,“因為你是攻擊的好對象吧!”
  這樣坦白,孫毓川更加無奈。
  她借用花園中現成乘涼用的台與椅,不過取出一方雪白台布鋪好,請孫毓川上座,然後取出冰鎮香檳。
  坐在荼蘼架下,十分舒適。
  孫毓川喝一口酒,問道:“這是你享受閑情的方式?”
  程真說:“是,從二十一歲始,我就同自己說,人隻能活一次,千萬先娛己,後娛人。”
  “你真幸運!”
  “可是,如果一個人立心要除下麵具,有什麽可以阻擋他呢?”
  他不語。
  那時,程功回來了,見母親有客人,含笑離遠站定。
  程真伸手招她,“我女兒。”
  孫毓川並無意外,相信他已把她家庭狀況打聽得一清二楚。
  他站起來,“我告辭了。”
  正好這個時候,袁小琤的發拉裏跑車又轉回來,她在車窗裏揚聲,“我迷了路。”聲音仍然隻得一點點大。
  程真忍了半天,實在忍不住了,“嗤”一聲笑出來。
  孫毓川看她一眼,急步向妻子走去。
  由他帶路,兩部車於一前一後駛下山去。
  程功問母親:“就是他?”
  程真點點頭。
  “看不出有比董則師優越的地方。”
  程真歎氣,“最超越董昕之處是人家從來不講這個錢字。”
  程功不以為然,“談錢亦無可厚非。”
  “可是天天講,時時講,一日到晚就是講錢,我想去洗耳朵,說不定洗出一堆銅板來,董昕就高興了。”
  “我仍不讚成你這個說法。”
  “我對金錢至上那套理論已覺厭倦。”
  小小的程功問:“那,你是準備談戀愛了?”
  程真又說:“不,我打算享受人生。”
  她把香檳一飲而盡。
  程功說:“可是你倆又不住調戲對方。”
  程真怔住,旁觀者清,這是真的嗎?
  “而且,他並不是弱手,你要當心。”
  程真在茶蘼架下發呆。
  “他會逮到你,你那特有豪邁爽朗氣質會使他如燈蛾撲火般飛向你。”
  程真光火,“你是什麽,程功,佛洛依德首徒?”
  母女倆相擁而笑。
  她倆開車出去,高速在公路上奔駛競賽,痛快刺激。
  當年收養程功,她才那麽一點點大,離開了並不善待她的生母,來到陌生人的家,晚晚哭泣,一夜噩夢驚醒,呼喚媽媽,程真不加思索奔過去擁抱她,“媽媽在這裏,我是媽媽,媽媽在這裏。”
  自此程功才把董宅當作是家,晃眼到了今日,亭亭玉立,成為媽媽最好的朋友。
  她們進城吃意大利菜。
  程功說:“菲臘一次見到你,說不相信我母親那麽年輕,說是養母,才恍然大悟。”
  聽到減壽,總會高興,這是人之常情,可是其實程功生母比養母還要小一點點。
  程真叫白酒。
  “你別喝大多,一會兒要開車。”
  這是真的,程真放下酒杯。
  “有女兒陪我,我也不另作他想了。”
  程功理智而溫和,“可是我總有一日會離開你。”
  程真意外,“你要到什麽地方去,到馬達加斯加研究利馬猿,抑或到秘魯探測瑪雅族人的建築?”
  “不不不,但是有一日我會結婚。”
  “婚後就疏遠母親?沒有如此必要吧!”
  “有了家庭,我不會有那麽多時間。”
  “別擔心,我樂意看到你有一個好歸宿,我十分懂得自處。”
  程功微笑,“這是真的。”
  程真把雙臂枕在腦後,“我們必須明白我們不擁有任何人,一切隨緣。”
  “見你那麽輕易放棄董則師,我相信你。”
  程真苦笑。
  第二天,程真在圖書館裏讀;日報頭條新聞尋找題材,忽然有人前來低聲問:“程真小姐?”
  程真抬起頭,看到兩名年輕華人,一表人才,穿深色西裝戴墨鏡,一臉關注神情。
  程真頷首,“是。”
  他倆把聲音壓得不能再低,“程小姐,有事請你幫忙。”他們坐在她對麵,摘下墨鏡,可是並無表露身分。
  程真好不訝異,“請說。”
  “西區發生一宗謀殺案。”他停一停,“案中主角是台灣移民。”
  程真小心聆聽。
  “女死者是富商之女,引起社區恐慌,怕牽連到種族歧視,我們想作出廣泛調查,”他忽然出示身份證明文件,“需要一名精通普通話及粵語翻譯,程小姐至適合不過。”
  程真沉哦,“這是一件很費精神時間的事。”
  “我們願意付出酬勞。”
  程真微笑,“不是這個問題。”
  年輕人馬上說:“如果查出隻是個別案件,該區僑民可以放心。”
  這是真的。
  她看清楚了他們警章,“你們怎麽找得到我?”
  年輕人微笑,“有人推薦,說程小姐可保守秘密至真相大白。”
  “我可否問那保薦人是誰?”
  “孫毓川先生。”
  程真不語。
  他們之中,到底誰是撲火的燈蛾呢?
  程真聽見自己說:“我願盡綿力。”
  “工作展開前,你需了解案情,事先警告程小姐,那是一宗殘酷謀殺案。”
  “我是一名記者,見慣類此場麵。”
  “我們立刻可以展開工作。”
  “我準備好了。”
  “我們先去現場。”
  他們把一張身份證交給程真,程真一看,意外,小小塑膠卡上有她照片及姓名。
  他們算準了她會答應,一切已準備就緒。
  她隻能解嘲地說:“這不是我最好的照片。”
  那兩個年輕人笑了。
  現場是一座簇新典型售予華僑的豪華花園洋房,唯一顯眼之處是屋四周圍著警方黃色寬膠帶。
  程真隨警員人屋。
  隻見家俱名貴華麗,襯搭得無懈可擊,處處水晶與大理石裝飾。
  “沒有撬門窗現象,室內亦無掙紮打鬥,凶徒是熟人。”
  不知何故,屋內有點兒陰暗,不是光線不足,而是大幅打折織錦窗幔擋去了大部分陽光,也許,屋主認為如此才夠情調。
  他們走到樓上。
  “這裏。”
  推開主臥室門,大家都靜下來。
  程真看到床上及地上的血跡。
  血已經幹涸,在乳白床罩及地毯上結成一塊塊鐵鏽色,驟眼看,會以為是誰潑瀉了黑咖啡。
  “十六處刀傷。”
  程真輕輕說:“一定有人非常恨她。”
  “毫無疑問。”
  臥室一端是更衣室,鑲滿鏡子,猛一抬頭,程真看到自己。
  背後人影一閃,程真停睛凝望,這個穿深色西裝的人是誰?
  他出來了。
  程真轉過頭來,他隻是另一個警方人員。
  程真默默走出凶室。
  “死者親友大為震驚,我們得設法加以安撫,他們一定希望聽到鄉音。”
  他們離開現場。
  程真回頭望,真奇怪,每一間屋裏都有一座舞台,上演悲歡離合,這次,演出的是凶殺。
  下雨了,程真上車。
  在這種時分,一下雨氣溫馬上降低,上午出來,程真沒帶外套。
  車子停在警局,警員轉過頭來警告她:“程小姐,現場照片很可怖,你可以不看。”
  “不,我不介意。”
  他帶她進會議室,那裏,每一位男士都穿深色西裝,結灰色領帶。
  程真看到了現場照片。
  連她這種老兵都打一個突。
  警員說:“現在你曉得為何整個圈子為之震動了?”
  程真不語。
  “問話現在開始,請隨史沙展到鄰室。”
  第一個接受問話的證人是一名中年女仆,兩年前隨著主人前來移民,不諳英語,此刻嚇得隻會打哆嗦,是她最先發現凶案。
  程真從來沒有覺得自己這樣有用過。
  兩個半小時後她結束這一天的任務。
  她在走廊用水杯盛水喝,問警員:“我的工作會持續好幾星期吧?”
  “不,程小姐,警方還有其他三名翻譯人員,你大約負責五名證人。”
  程真鬆口氣。
  “案情真可怖是不是?”
  程真頷首。
  “一位昂藏七尺的翻譯組同事一看照片就跑出去嘔吐。”
  程真放下紙杯。
  “程小姐,我們送你回圖書館,這時叫車比較困難。”
  穿過走廊,走出大門,程真一直聽到身後像是有腳步聲,一回頭,卻沒有人。
  那樣希望見到他?又不是。
  程真忽然知道這叫做寂寞。
  她上了警車,摘下別在胸前的身份證明卡收進手袋。
  他們在圖書館前放下她。
  程真像是在刹那間回到現實世界,雨已經下得很大,她有點兒饑寒交迫。
  剛想折回停車場取車,忽然有人擋在她麵前,她不為意,側身借路,那人又挪動腳步。
  程真抬頭,看到孫毓川站在她對麵。
  她不由得笑了。
  此君一定已經熟讀孫子兵法,實則虛之,虛則實之,然後攻其不備。
  隻聽得他很客氣地問:“工作進行如何?”
  “很有建設性。”
  他頷首,“我知道你會幫忙。”
  “我可以猜到史沙展在想什麽,平時溫和怕事的華人犯起案來往往凶狠殘酷,不可思議。”
  孫毓川不語。
  雨下得那麽急,兩個人的頭都濕了。
  孫毓川忽然把手中的外套搭在程真肩上。
  程真問:“去喝杯熱可可?”
  他微笑,“我還以為你永遠不會問。”
  她還以為他會在警局等著她。
  程真微笑,“再見麵,人家真的會疑心。”
  孫毓川忽然又問:“疑心什麽?”
  程真仍然笑,“疑心我倆不喝可可過不了一日。”
  他們走進一間印度餐館,程真主動叫了印式濃稠奶茶,咖喱羊肉、薄餅,大吃起來。
  半晌,見孫毓川沒動手,看著她。
  他微笑,“你吃的時候是那麽快樂。”
  “先生,世上有一百幾十萬人此刻正在挨餓。”
  “享受如此基本,實屬難能可貴。”
  程真不去理他,手揮目送,大快朵頤。
  “任何見過你吃飯的人都會愛上你。”
  程真放下薄餅,輕描淡寫問:“那麽,你可愛我?”
  他緘默。
  程真笑,“看,那不過是一種假設。”
  她伸一個懶腰,推開麵前的杯碟。
  吃飽了真舒服。
  “你不擔心體重?”
  程真答:“有時候忽然瘦許多,害怕了,會拚命喝牛乳補救。”
  “食量驚人,你有沒有胖過?”
  程真有點兒意外,“嘩,問這樣私人的問題。”
  孫毓川有點兒尷尬,“對不起。”
  “沒關係,我們一直在路上跑,哪裏胖得起來。”
  “很辛苦吧?”
  “因為喜歡,不覺得累,即使累了,也不願放棄,有位同事,采訪水災,忘記穿雨靴,回來,腳都泡腫,要到醫院診治,這是工作部分代價,有些人為官作宰,天天大吃大喝,吃得膽固醇過高,血管栓塞,也是代價。”
  孫毓川不語。
  漸漸他眼睛盡露笑意,可是不說話。
  那麽英俊的男子,真情流露起來,可以是很動人的。
  半晌,程真說:“這是我們首次約會。”
  “我們並沒有事先約好。”
  “倒是真的。”
  他付了帳。
  “你有車?”
  程真說:“我送你一程。”
  他說了地址。
  程真把她的蘭芝路華駛得如履平地,飛一樣到達灰點住宅區。
  孫毓川笑說:“很佩服你的駕駛技術。”
  程真答:“好說好說。”
  他忽然說:“明天我回亞洲。”
  程真一怔,“順風。”
  他張嘴,想說什麽,終於轉頭向住宅走去。
  程真把車子駛走。
  這才真正展示技術,把車子開得像一部神速坦
  半晌,才發覺身上披著的外套還沒歸還孫毓川,她把車子停在道旁,往回駛,到他家,把衣服還給他吧。
  如果他隻是一個人,那麽,他也許會說:“進來坐一會兒。”
  談什麽好?聊謀殺案案情好了。
  窩在大沙發裏,手中拿著酒,外邊月黑風高,她可以問他:“是情殺案吧,沒有撬門,沒有掙紮。”
  程真身不由主往回駛,駛到屋子旁,忽然又停住。
  也有可能是管家來開門,笑著說:“請進來,孫先生與孫太太都在。”
  程真又在大路調頭,往自己家駛去。
  人生路可不能這樣隨意,許多時,踏上第一步已不能回頭,那叫做不歸路。
  終於抵達家門。
  程功立刻打開門奔出來,看著母親,“你到什麽地方去了?擔心死我。”
  程真看到壁鍾,原來已經午夜十二點。
  程功說:“媽媽,圖書館早已打烊,你又沒帶手提電話,我去問過管理員,他們說看著你被兩名大漢帶走,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程真不回答,靜靜走進客廳。
  猛地看到董昕,嚇一跳,像看到陌生人一樣,這是誰,怎麽會登堂入室?
  董昕問:“你到什麽地方去了?程功擔心得不得了。”
  程真坐下來,不出聲。
  董昕說:“我知道你一直有你自己的世界,一頭鑽進牛角尖不願出來,可是從來沒有最近鬧得這樣慌,究竟你想怎麽樣?”
  程真抬頭,像是什麽都沒聽到。
  “好不容易熬到今天,有了一個家,你又忙不迭要把它拆散,程真,很多人會羨慕你,你卻從不珍惜你所有。”
  程真一言不發,站起來往書房走去。
  董昕取過外套,同程功說:“我走了,無謂再與一幢牆講話。”
  程功手足無措。
  程真在書房獨坐。
  “對不起,”程功進來說,“我把事情鬧大了。”
  程真答:“以後不必麻煩董昕。”
  “他仍然關心你。”
  “是嗎,真的?”程真伸手熄掉台燈。
  母女置身黑暗中,反而比較好講話。
  程功問:“你去了一個神秘蠻荒地?”
  “那是我們的內心世界。”
  “你心底到底希望什麽?”
  “愛人,被愛。”
  “那恐怕是要撲出去爭取的吧?”
  “一爭取便失去本義。”
  “坐在那裏,會得發生?”
  程真笑了,“我們的對白可能沒有人聽懂。”
  程功歎口氣。
  程真說:“我知道你在想什麽,你在擔心,滿以為人到了一定年紀,必然與所有紛擾一刀兩斷,得道升天,可是看到媽媽這樣,真不知幾時才得解脫。”
  程功辯曰:“我沒有那樣想過。”
  “狡辯。”
  那夜,程真無論如何睡不著,已經許久沒有失眠了,少女時期,為感情、功課、人事,時時輾轉不寐,熬過許多苦夜。
  然後是為工作,幾次三番被人陷害敗下陣來,形勢比人強,敢怒不敢言,一到晚上,思前想後,又驚又惱,濁氣上湧,覺得人生沒有意思。
  稍後對世情看淡,嘻笑怒罵,遊戲人間,可是卻還知道內心依然弱小。
  今晚那種彷徨的感覺又回來了。
  她撥董昕家的電話號碼。
  電話不通,程真暗暗說:“董昕,給我一次機會,董昕,給我一次機會。”
  她累到極點,伏在枕上睡去。
  早上,程功上學之前進房來看她,見她熟睡,替她蓋好被褥,見電話聽筒擱一邊,替她放妥,終於忍不住,按了重撥鈕,看到示號屏上顯示董則師的電話,不禁搖頭歎息。
  程功駕車離去。
  睡到十點半,劉群有電話找。
  “還在睡?”
  “是,不犯法吧?”
  “所以說,一個人不能太早退休,你看你,無所事事,漫無目的,快要失重。”
  “我想回來。”
  “你一直是個說做就做的人。”
  “我所有的力氣已經離我而去,我虛脫了。”
  “那是一首詩,那是你的近作?”
  “我該篇特寫有無好評如潮。”
  “一般評語是不夠辛辣,太過捧場,好比人家公司的業績報告。”
  程真悻悻然,“以後我都不會再寫一個字。”
  “別氣餒,好好幹。”
  “你撥電話來純是為著鼓勵我寫作?”
  “不,我好奇,想看看你人在何處?”
  “為什麽?”
  “因為孫毓川在東京開會。”
  “啊,我也應該在富士山?”
  “想象中是。”
  “不,他沒有邀請我一起去。”
  “你們有無見麵?”
  “有。”
  “有沒有講話?”
  “有。”
  劉群很安慰,“那已經好過但丁與比亞翠斯了。”
  程真訕笑,“你真正好奇。”
  “已經有關於你們的謠傳。”
  “是你散播出去的吧,賊喊捉賊。”
  “我一個字都沒說過,不過我想知道最新狀況。”
  “一絲波紋也無。”
  “程真,其實呢,尚有餘力的話,不妨做些有益之事。”
  “忠言逆耳,我一個字都聽不進去。”
  “那麽再見。”劉群叮一聲掛了電話。
  警局接著找程真。
  程真出去一整天,因知道不會再看見孫毓川,異常輕鬆,對所有深色西裝視若無睹,專心做翻譯。
  工作到下午四時,忽有突破。
  警員說:“已經找到疑凶。”
  程真問:“是她愛人?”
  “不,是她愛人的妻子,她與她原先是最好朋友。”
  程真瞠目結舌。
  “她已認罪。”
  半晌,程真問:“還需要繼續工作嗎?”
  “照原定計劃進行。”
  在走廊裏,程真看到了疑凶,年紀很輕,相貌娟秀,皮膚白皙,看上去甚至不似是會與人吵架的樣子,她木無表情,身上穿著考究的套裝,由警員帶到另一間密室去。
  程真忽然想起袁小琤,她與她是同一類型人。
  程真摸了摸脖子,有點兒害怕。
  警員說:“那樣一個弱小女子,怎麽會有力氣殺上十六刀?”
  程真忽然答:“是情殺,是情殺就會有力氣。”
  警員不再言語。
  那天晚上,程真綜合了案情,把故事告訴程功。
  “……她與伴侶分居後,漸漸與最好朋友的丈夫來往,兩個女子自幼一起長大,一起學琴,可是終於鬧翻了,凶案發生的那一個清晨,她去敲門,她不肯開門,她說:‘讓我們像小時候那樣再合奏一曲,然後我會成全你們,離開這是非之地。”
  程功動都不動,靜心聆聽。
  “她終於開了門,與舊好友一起演奏一曲,閑話家常,一個小時過去了,沒有事,兩個小時過去了,也沒有事,到她完全放下了心,忽然脖子一涼,失去知覺,接著,被刺殺十六次。”
  程功聽得麵孔變色。
  “她恨她。”
  程功站起來,退後一步,碰到茶幾,腳步踉蹌。
  “華人社區反而鬆一口氣,因是個別案件。”
  程功打一個哆嗦。
  程真意外,“我不知道你害怕。”
  程功否認,“不不,隻是人的心——”
  “人的心是世上最黑暗的地方。”
  “你說得對。”程功麵色漸漸恢複正常。
  “念心理學的話,可以寫一本論文,題目是‘為何弱女在精神壓逼下有異常暴力行為’。”
  程功不由地說:“所以我要讀建築係。”
  “是,科學是光明的。”
  “我有事同你商量。”程功有片刻猶疑:‘為著應付考試,我想暫時搬宿舍,周未才來。”
  程真有點兒失望,這意味著她要更加寂寞。
  但她最不喜勉強他人,因深知勉強沒有意思,所以回答:“這裏總有房間留給你。”
  “我真幸運。”
  “其實你知道我會接受你所有的朋友。”
  “我們行為荒謬,喧嘩不堪,非常討厭。”
  程真笑,“我從來沒見過你的同學。”
  程功甚有深意地說:“最近你鑽在自己的小世界裏其樂無窮,很少出來看風景。”
  程真沒有異議。
  這個特權是她辛苦賺回來的,別以為很容易,自小學開始,一個人就得適應群眾生活:父母說些什麽,老師怎麽看她,同學可願與她結交……成年後接著要討好上司下屬親友諸色人等,行規蹈矩,不得越雷池半步。
  近日程真休假,躲進小樓,不再理會他人想些什麽。
  她看著程功收拾衣物。
  真是爽快,統共不過三件襯衫兩條長褲一雙皮鞋以及若幹內衣,塞進一隻小皮箱即可,外套則在身上。
  程功坐下來,“我生母找到我。”
  “有什麽要求?”
  “你猜對了,像她那樣的人,沒有要求,是不會找我的。”
  “她說些什麽?”
  “她想來探望我。”
  程真有頓悟,“這是你要搬走的原因吧,你怕她明正言順在這裏住下來。”
  “是,”程功答,“然後就不走了,長期住下去,直到找到出路,相信我,那不是三兩載可以辦得到的事,我搬出去,你比較容易做,留她與否,悉聽尊便。”
  “程功,你心思慎密。”
  程功苦笑,“我毫無選擇餘地。”
  “她的證件辦出來沒有?”
  “我不知道。”程功忽然問,“一個人,是怎麽變成那麽討厭的?”
  程真歎口氣,“很容易,你試試投親靠友,三五個回合之後,眾人就掩著鼻子走。”
  程功黯然。
  “所以不要問為什麽人要發奮圖強往上爬,皆因怕身體發臭。”
  母女倆唏噓萬分。
  半夜,電話來了,程真朦朧間覺得是母親找她,非聽不可,故此取過話筒。
  這時程真已經醒來,希望電話另一頭是那個人。
  “程真?是我,”一把沙啞的女聲,“下個月我想來看女兒,順便度假。”
  程真當然知道這是誰,這是她的老同學,程功的生母。
  “程功住大學宿舍。”
  “她同我說過,你家總有空房吧?”
  程真聽見自己說:“我要到日本去。”
  “你把門匙交給女兒,我會到她那裏去拿。”
  程真立刻補一句,“房子已經租給親戚作度假用。”
  “那我住哪裏?”對方質問。
  “我不知道,或許應該訂酒店。”
  “現在你們那邊是什麽時候?你替我——”
  程真看看鬧鍾,“淩晨三時正,我想補一覺,再見。”她掛上電話。
  很年輕的時候,她也認為凡事不替人著想最方便,錯,後來才知道,不替人著想,路路不通,處處碰壁,非得一人讓一步不可。
  奇是奇在程功小小年紀,已深切了解什麽叫做與人方便,自己方便,但她的生母卻不明白。
  原來智慧不靠遺傳,智慧靠學習。
  程真起床喝水。
  程功走過來,滿懷歉意,“是她吧?”
  程真打個嗬欠,點點頭。
  程功很懊惱,“我以後都不用再抬起頭來。”
  “誰說的?這種小事怎麽會妨礙你的前程?千萬別把它當作借口。”
  “將來——”
  “誰敢挑剔你,你叫我出來見他。”
  程功蒼茫地微笑,“謝謝你。”
  程真忽然覺悟:“你是希望我給她在這裏住的吧?”
  “是。”程功低下頭。
  “我不想敷衍她,我不覺得我欠她。”
  “當然。”
  那天一早,程功載著行李出去。
  話別之後,她感慨地說:“人要自己爭氣。”
  程真一怔。
  程功跟著又說:“凡事自行了斷,千萬不要煩人。”
  程真十分意外,“你怪我不肯招待她?”
  程功很悲哀,“對你來說,不過舉手之勞耳。”
  “你為什麽不早說?”
  “我欠你已經很多,我已經不能再開口。”
  程功把車子駛走。
  程真也有心事,無暇再思慮此事。
  派出所工作已經完畢,她想到日本走一趟。
  訂好飛機票,才想到那實在太過著跡,不不不,不可以,既然是個遊戲,就該玩得別出心裁,連忙又取消飛機票,真愉快,已經殺死那麽多時間,且患得患失,總比悶坐家中,無所事事的好。
  下一步該怎麽走呢?
  下一子好像是輪到她了。
  她駕車出去,坐在路旁咖啡館喝礦泉水。
  第一個朝她搭訕的男人間她是否可以提供服務。
  第二個對她有興趣的男子願意向她提供服務。
  而程真是這樣想:總得有點兒感情吧,沒有感情有什麽意思。
  她離開咖啡座往大街散步,一邊走一邊想起一個朋友的遭遇,移民後朋友一直把自己當個遊客,遊了幾年,忽感厭倦,想回家去,摹然發覺已經沒有家,回不去了,不禁痛哭失色。
  失意例子很多。
  還有另外一位朋友,移民到美國小城,隻得一家粵式茶樓,叉燒包仍然做得比拳頭還大,呆不下去,隻得開著車到溫哥華親戚處住,在街上碰到朋友不知有多高興,拉著說個不休,衣服穿髒了萬不得已回家洗,過兩日又來了。
  程真的情形也一樣吧,在香港,她會為這個遊戲那麽著迷嗎?她有這許多時間嗎?不可能,在這裏,她想用另一種焦慮去遮掩離鄉別井的不安。
  程真想起飲鳩止渴的故事來。
  路過董昕的辦公室,因還未曾參觀過,便乘電梯上去。
  董昕的拍檔湯姆曾笑著迎出來,“稀客,什麽風把你吹來?”
  “董昕不在嗎?”
  “他與徒弟程功出去辦交涉了,我陪你參觀也一樣。”
  辦公室規模整齊美觀。
  “華人真抬頭了。”
  “是嗎,”湯姆曾仍然笑,“你真的認為黃白平等嗎?”
  程真說:“在這種事上,天真點好,表麵上能過得去就算了。”
  “有許多暗湧,不講你真的不知道。”
  ‘緊張的不外是官,光明正大助選,有了關係,不就方便得多。”
  湯姆曾笑道:“程真你真是明白人,最近很少見你,何故?”
  “董昕沒告訴你?”程真意外。
  湯姆一怔,“說什麽?”
  “由他告訴你比較好。”
  “什麽事?”
  “我倆拆夥了。”
  “什麽,”湯姆發呆,“沒有的事!你倆是模範夫妻。”
  程真微微笑,坐下來,“真諷刺是不是?”
  湯姆仍然發呆,“今年過年,我到什麽地方去大吃大喝,繼而作倒地葫蘆?”
  程真說:“湯姆,你也該結婚了。”
  “不不不,看到你們,誰還敢結婚!嗬對不起,我的意思是,一對壁人也會分手,我又算是什麽,不,我是指——”
  越描越黑。
  可是程真明白他的意思,把時間精力投資在婚姻上,實在太不劃算了。
  “程真,這事尚有挽回吧?”
  程真黯然道:“不可能了。”
  “再給一次機會,”湯姆懇求,“看舊時情麵。”
  “已經是最後一次機會。”
  “有無請教專家輔導?”
  程真說:“我是人精,何勞專家,我的問題我統統知道。”
  湯姆看上去比程真無奈。
  他忽然又問:“這裏邊有無第三者?”
  程真惆悵地說:“沒有啦,我們的婚姻是病入膏肓,自動死亡。”
  “聽說這一款是最可怕的。”
  “不,”程真更正他,“不是可怕,是可憐,漸漸忘記有這個人,漸漸一句話也沒有,漸漸變為陌路。”
  湯姆幾乎要哭出來。
  程真喝幹了咖啡,“我要走了,你一定有事要忙。”
  這時秘書來請他聽電話。
  湯姆猶自問:“過年我到什麽地方去?”
  程真笑笑,拍拍他肩膀。
  她反而要去安慰老朋友。
  他們是最蒙損失的一群,平時來到董家,往固定坐慣的沙發上一躺,真是要酒有酒,要水有水,直發牢騷……以後不再提供這種待遇,是該向他們道歉。
  在門口碰到董昕。
  董昕很客氣,“有事找我?”
  “不,來參觀新寫字樓。”
  “覺得怎麽樣?”董昕有點兒興奮。
  “很好很寬敞,肯定可以大展鴻圖。”
  董昕笑了,“我們會增加一個室內裝修部門,你有沒有興趣?”
  程真搖搖頭,“剛結婚時你也建議我在你寫字樓附設一辦公室做室內裝修,不,我對瓷磚牆紙家俱毫無興趣,我酷愛寫作。”
  “我以為你退休了,所以舊事重提。”
  “我打算寫長篇小說。”
  “我尊重你的意願。”
  “程功呢?”
  “回宿舍去了,她很累,功課十分緊,她說早知如此,不如讀商科雲雲。”
  “這孩子這樣精靈也會講氣餒話。”
  “她生母給她許多壓力,她想早些出身供奉她。”
  程真沉吟,“這上頭,你看怎麽樣幫幫她。”
  “湯姆名下有空置的示範單位,可以暫時給她母親渡假住。”
  程真放心,“那多好。”
  董昕攤攤手。
  他倆站在門口已經很久,半晌兩人才道別。
  程真踏上歸路。
  回到家,打開車門出來,一抬頭,看到平房屋頂之上就是月亮與滿天星,真是奇怪,沒有霓虹光管與街燈,沒有打牌聲與孩子喧嘩聲,萬籟俱靜,隻有遠處幾聲大吠。
  她急急打開門進屋,按著電視,熒幕上報告新聞的是一金發藍眼的洋婦。
  程真連忙轉台,看到華人在中文台報告新聞,亦覺不對勁,再轉台,這明明是外國嘛,忽然“嘩呀”一聲,奔到廚房去找酒喝。
  電話鈴響,程真連忙接聽,對方代表某機構作問卷調查,程真立刻說“不諳英語”,對方知難而退。
  電話再響,程真再說:“不諸英語。”
  對方馬上取笑她,“你不會英文?這倒新鮮。”
  程真泄了氣,“嗬是你。”
  可不就是孫毓川。
  “聽說案子已經偵破。”
  “是,大家放下心來,原來奪夫者死,規規矩矩做人,什麽事都沒有。”
  “我希望聽到你老老實實同我說幾句話。”
  “不,你若真要聽老實話,電話不會打到我這裏來。”
  孫毓川沉默。
  “你在什麽地方?”
  “京都,明早到香港。”
  “多好,真正當得起行萬裏路。”
  “不過是從一個會議室到另一個會議室而已。”
  “就這樣控製了蟻民的生死。”
  孫毓川實在忍不住笑出來,“做你家人,一定樂趣無窮。”
  程真“呀”一聲,“可是我的俏皮話,從來不說給屋裏人聽。”
  孫毓川又說:“那麽,做你同事最好。”
  程真笑,“嘿,我是個人精,這些年來,曆劫明爭暗鬥,人事變遷,屹立不倒,他們都痛痛地恨我。”
  “那麽,”孫毓川說,“做我最好。”
  “嗬,到現在才知道。”
  “我希望看到你。”
  程真過一會兒說:“總有機會。”
  “可否到香港一行?”
  “不,我從不送外賣。”
  孫毓川楞住了。
  程真揶揄,“沒聽過這詞兒?可見我們之間有一道鴻溝,你還是聽聽笑話算數吧。”
  過了一會兒,程真聽見電話“搭”一聲掛斷。
  她一整夜都訕笑自己拘泥,邀請來了,還表示有宗旨有自尊,活該坐著悶死。
  不過自小到大,她都沒試過移船就磡,那麽辛苦,不就也罷。
  程真見過愛得要命的女同學,他走到哪裏跟到哪裏,他打網球她遞毛巾,他打橋牌她在一邊讀小說,結果還不是不歡而散。
  反正沒結果,不如瀟灑地享受尊貴身份,不,我長駐大本營,你來走畢全程。
  一人走一半路都不行。
  反正是遊戲,過程要愉快。
  講完那個電話,程真心身舒泰,看著窗外一輪明月,又覺得外國的月亮並非不可接受。
  剛睡下,又聽了一個電話。
  “媽媽,睡了沒有?”
  程真高興,“程功,你不生氣了吧?”
  “媽媽今早我太過無禮。”
  “真正母女才會講真話,你若待我過分客氣,反而見外。”這種話本身就不像母女的對白。
  “董則師已找到地方給她住。”
  “看,問題總會解決。”
  “她為什麽不能像你?”
  “像我?像我就慘了,你們這一代才是女性之光,我們各有各的紕漏,不說也罷。”更加虛偽了。
  程功笑了,那麽年輕,哪有隔宿的憂鬱。
  任何煩惱都還不過是淡淡的投影。
  程真一覺睡到天明。
  真是睡覺的好地方,一點兒雜聲也無,亦無車子經過,直到天亮,被朝陽喚醒。
  程真揉揉眼起來。
  捧著熱飲走進書房。
  誇下海口要寫長篇小說,寫什麽好?鏡花緣是個好題目,先有書名,再構思內容,抑或先把故事寫出來,再配以書名?
  在花蔭下寫,還是在書房中寫?
  許多行家宣布寫長篇十年後仍然無所出,蛋都沒下一隻,程真,會不會同樣命運?
  她在白紙上寫下鏡花緣三個字。
  半晌,再加署名程真。
  看著這五個字,她十分滿意,到冰箱取酒,發覺已經一支不剩。
  隻得坐在書房發呆,一大疊雪白原稿紙,淺灰色格子,左下角還印著程真稿箋四個字,那是一個生日劉群印來送給她的,三萬張,以她寫稿的速度大抵好用十年。
  格子都得一個個填滿才能交出去,真是世上最奇突的營生。
  程真有熟悉的出版社,編輯是她朋友,小說完成後出版絕無問題,她是個幸運兒,可是,先得寫出來。
  她取出第一頁稿紙,在第一行寫道:那是一個月黑風高的晚上……
  門鈴響。
  嗬一定是郵差送中文報刊上來,得救了!
  程真飛撲出去開門,大門拉開,她呆住。
  門外不是郵差,是孫毓川。
  他身穿軍裝,英姿颯颯,雙手提著一箱香檳酒,微笑道:“早,我送貨來。”
  那是一個陰天,空氣清新微涼,上一次程真得到這種優秀待遇,還是在大學裏,她鼻子有點兒發酸,笑問:“什麽飛機那麽快?”
  孫毓川答:“軍用飛機。”
  “真沒想到你是軍人。”
  “我是後備空軍上尉。”
  “官階還不低呢!”
  程真讓他入屋。
  她正在等這酒,連忙取出銀筒冰鎮。
  程真尚未更衣,不過她一向穿運動衫當睡衣,頭發編成辮子睡覺,還不算太亂,勉強可以見客。
  “請坐。”
  “我需要一大杯黑咖啡。”
  程真答一聲“馬上來”。
  她把咖啡放在茶幾上,然後走到另一邊沙發坐下。
  兩人都沒有說話。
  程真的目光有點兒貪婪地看著孫毓川,穿製服的他看上去更加英偉,他略見疲倦,來不及刮胡髭,與平時修飾整齊的孫毓川不一樣。
  程真覺得淒涼,隻有在極幼小,大約隻得七八歲的時候,才會以如此貪婪、留戀、愛慕與無助的目光看櫥窗裏的洋娃娃,或是他人身上一條美麗的紗裙,怎麽搞的,她不是已經長大成人了嗎?
  鼻子又發酸了。
  她把香檳取過打開喝,手段一流,一看就知道親手開過千支以上,隻聞“卜”一聲,立刻斟入高杯,忙不迭喝一口,像口渴小孩享受汽水那樣。
  孫毓川也專注地看著她。
  程真清清喉嚨,“坐得近一點。”
  孫放下咖啡杯,輕聲說:“不能再近了。”
  程真說:“我們之間起碼距離兩公尺。”
  孫毓川聲音更低,“實在不能再近了。”
  程真頷首,“或許你是對的。”
  過一刻他說:“你坐得近一點。”
  程真立刻答:“不,我若坐近來,我得為後果負責,我不打算那麽做。”
  孫毓川笑了,他擱起穿著短靴子的腿。
  過一刻他說:“我有一子一女。”
  程真點頭,“我聽說過。”
  “他們此刻在美國接受教育,與祖父母同住麻省。”
  程真還是第一次聽他說起私事。
  “我與妻子青梅竹馬,二十多歲就結婚,彼此很尊重,她不適應東方生活,留法留美時間比較長,我的公事十分忙碌,二人相處時間不多。”
  程真不語,忙著自斟自飲。
  “但是我一直非常關懷她。”
  孫毓川說到這裏,略為猶疑,目光轉到窗外,遼闊的天空是灰紫色的,大團大團雨雲聚集高空,隨時會下大雨。
  “……要到很最近,我才知道,我沒有戀愛過。”
  程真放下杯子,感喟道:“隻有極少人才有戀愛的機會。”
  “他們是幸運,抑或不幸?”
  “我不知道,看在什麽時候什麽地方在什麽人身上發生。”
  孫毓川輕輕歎口氣,“與你說話很有意思,能夠無話不說,誠屬難得。”
  程真微笑,“有時,談話對象比戀愛對象還要難找。”
  他放下雙腿,“我要走了。”
  “這麽快?”
  他微笑,“你會懇求我多留一刻嗎?後果可是要你負責的啊。”
  程真忽然說:“我願意負責任。”
  孫毓川一怔。
  程真笑了,“不過,久留沒有意思,今日的話已經講完,留待第二日吧。”
  他忽然問:“你可有思念我?”
  程真答:“全時間。”
  他又問:“我們是在戀愛嗎?”
  “幾乎是了。”程真微笑。
  “那多可怕。”
  “是,我同意。”
  “有什麽辦法可以——”
  程真答:“毫無辦法。”
  孫毓川苦笑。
  程真安慰他,“別擔心,至少我們是清醒的。”
  “是更好抑或更壞?”
  程真答:“更壞。”
  孫毓川大笑,“程真,你真可愛。”
  “我也知道。”程真十分自豪。
  “我從不認識比你更享受生活的人。”
  “那是我生存之道,不比你們,我生下來時一無所有,既來之則安之,非得盡量爭取,自得其樂不可。”
  “我真的要走了,我要趕飛機。”
  程真送客到門口。
  “希望下次是我開門見到你。”
  程真扁扁嘴,“我永遠不會那樣做。”
  孫毓川笑了。
  一輛吉普車來把他接走。
  回到屋裏,關上大門,程真不相信他真的來過,紙與筆仍然擱在書桌上,剛才一切,仿佛隻是她所構思的小說情節,現在,隨時可以把那一章寫下來。
  唯一的證據,是那箱克魚格香檳。
  門鈴又響。
  程真嚇一跳,筆掉到地下。
  不會是他吧,假如是,那真是敗筆。
  可是她急急去開門,門外站的是董昕。
  他問:“我可以進來嗎?”
  “當然,”程真回到現實世界來,冷冷問,“有何貴幹?”
  “我有話同你說。”
  程真頭痛,她不想聽董昕說話,他這人最悶,無論什麽題材,最終扯到經濟實惠,世界各國房地產價格上去。
  她勉強道:“你說吧。”
  她用手撐著頭,不欲抬頭看他。
  董昕站在窗前,是在培養說話氣氛。
  終於他指著空酒瓶說:“不要喝太多。”
  程真抬起頭來,“這不是你要來說的話。”
  董昕說:“我還未準備好怎麽樣開口。”
  “是離婚嗎?”程真微笑。
  “不,不是。”
  “你知道我是願意簽字的。”
  “我曉得,你從來不給任何人麻煩。”
  “與人方便,自己方便。”
  “不,不是這件事。”
  “那麽,你想好如何開口,再來跟我說吧。”
  “不要喝大多。”
  “你放心,再喝,我都不會失禮於你。”
  董昕答:“我很有信心,你的名氣與器量都比我大。”
  他走了。
  程真有點累,這時的大色,同晨據曦不多,正好趁機會補一覺。
  可是她又不允許自己那麽頹喪,隻得沐浴更衣上街去。
  她在銀行辦完事走上商場,看到新一季衣裳,駐足欣賞。
  櫥窗室有人與她打招呼,程真隔著玻璃看清楚了,不禁心虛地退後一步。
  袁小琤向她招手,與她一起的太太群一齊轉過身子來看著程真。
  程真硬著頭皮走進店內。
  袁小琤笑說:“陪親友買東西。”
  有點無奈,有點疲倦,大概來了已經有些時候了,舍命陪君子,東看西看,親眷隻是不願走,三四個太太一共拎著十包八包衣物,還有人在試身間努力。
  袁小琤真是溫馴,程真自問辦不到,她自己一年才買三次衣裳,而且是獨行俠,速戰速決。
  程真輕輕說:“轉頭去喝杯熱而甜的可可,力氣會回來。”
  袁小琤卻笑說:“那邊有套衣服,最適合你不過。”
  她領程真過去看。
  程真一瞄,但笑不語,差遠了,她不穿半透明料子,也不喜亮片,更不會選蝴蝶邊。
  “你看,純灰紫色,剛配你。”
  程真一點兒也不動心。
  “我穿純色不好看,我膚色太白。”
  這時,試身間裏太太出來了,穿一件雪青底子鵝黃及翠綠大花連身裙,程真目定口呆,百貨識百客,沒話可說。
  她向袁小琤道別。
  袁小琤卻說:“毓川在衝繩。”
  程真一愣。
  “去了好幾天了,每一日都想念他,”她情緒有點兒低落,“他不在身邊,許多事不能下決定。”
  程真唯唯喏喏。
  “越來越少時間陪我了。”
  程真看看表,“我約了人。”
  “改天我們出來吃飯。”
  程真點點頭,臨走再看了看那太太身上斑斕的裙子。
  衣服是好衣服,穿在不合襯的身體上,統共穿壞了。
  正像董昕與程真均算好人,可是緣分已盡,不再匹配。
  自超級市場回家,打開冰箱填滿,才鬆口氣,電話鈴響。
  是劉群找她,聲音有異,“程真,你方便回來一次嗎?”
  “看是什麽要事?”
  “程真,這些日子,趙百川一直沒有出院。”
  噫,程真心底“咚”一聲。
  “他的傷口不愈,醫生加以詳細檢驗,發覺他患癌,壞組織在肝與腎內發現,他的情緒非常壞,你可願意回來勸他幾句?”
  “我馬上來。”
  劉群鬆口氣,“你真夠朋友。”
  “他心情如何?給我一個心理準備。”
  “他今晨割脈自殺,大量失血。”
  程真一怔,“我馬上來。”
  真沒想到會在這種情況下回去。
  程真一時間沒找到董昕,隻在他秘書處留言,她收拾了一件行李便叫計程車到飛機場。
  她是出慣差的人,絲毫不覺有異,跑天下是生活一部分,在飛機上明正言順可以休息,不過仍然希望飛行速度可以比現時快一倍。
  趙百川是老同事了,人稱鐵漢,做事全心全意,全力以赴,絲毫不在意經濟效益,多年來左手賺右手去,環境不算好,這番出了事,後果堪虞。
  程真與他走的是兩條路,平時不相往來,可是她尊重他,他也不小覷她,彼此欣賞。
  整個航程都索然無味,明明是好人,偏偏有這等遭遇,沒意思。
  下了飛機,本來預備直赴公寓卸下行李,一出關,隻見人頭湧湧,擠得水泄不通,一問,才知道台風過境,正懸掛三號風球。
  糟糕,等車怕要三小時。
  正皺眉頭,忽然見到有人高舉紙牌,上書程真小姐四個字。
  程真鬆口氣,好一個劉群,想得周到。
  她迎上去,“我是程真。”
  那人鬆口氣,“程小姐,請隨我來。”
  他是一個穿深色製服的司機。
  程真心中打一個突,報館司機幾時這樣整齊了。
  司機領她到一輛黑色大車麵前。
  程真抬起頭來,“慢著,是誰派你來?”
  司機十分意外,“程小姐,是孫毓川先生。”
  程真一怔,手扶在車門上,過一會兒才說:“先送我到山頂醫院。”
  回頭一看,輪候計程車的人龍彎彎曲曲,見首不見尾,卻一輛空車也沒有,這可要等到幾時去?
  程真撫額稱幸,上車就走。
  到了醫院,她吩咐司機等她下來。
  她蹬蹬蹬跑進醫院大堂,一聞到消毒藥水味道,忽然之間悲從中來,淚如泉湧。
  電梯門一打開,迎麵碰見劉群,四隻手一把拉住。
  “你怎麽哭了?我們想來想去,就數你一張嘴最厲害,故把你請來遊說百川為生命鬥爭,可是你看你,一副打敗仗的樣子。”
  “百川有無買保險?”程真抹幹眼淚。
  “他哪裏曉得有這種門路。”
  “慘。”
  “正是,平時一提到錢,就覺得庸俗不堪,煩瑣可厭,口口聲聲不講錢,這一下,正中資方下懷,許多人以為不講錢就難能可貴,你倒開口看看,鬼同你講那個,求仁得仁,現在好了,一個老婆三個孩子,怎麽辦!?”
  “你別急。”
  “他老婆哭得死去活來,愁雲慘霧,像一出慘情電影,可是還不能控訴這吃人社會,隻能怪老趙沒計算。”
  到了病房門口,兩人靜下來。
  程真深呼吸,換上一個微笑,推門進去。
  她以為走錯房間,兩張病床上均躺著骨瘦如柴的病人,麵孔好比骷髏。
  她剛想退出,忽聽得有人叫她:“程真,這邊。”
  她呆住了。
  “老趙?”
  他明明是個體重七十多公斤的大漢,短短個多月不見,怎麽會變成這樣?
  “老趙,是你?”
  “程真,你怎麽回來了?”他掙紮著。
  程真按住他,可不就是他,英雄隻怕病來磨,程真惻然,輕輕說:“我不大適應,我掛住大家,借一點點借口就跑回來。”
  隻聽得趙百川道:“倒也好,剛好回來見我最後一麵。”
  “這是什麽話。”
  “程真,你是爽快人,你看我,哪裏還有得救,不必自欺欺人,越是治療,越受折磨。”
  “這又不對了,醫生說治,就得治。”
  “程真,我害怕。”
  他掩住臉,雙手簌簌發抖。
  “百川,你聽我說,百川——”
  他忽然嚎叫起來,聲音中充滿悸懼,看護聞聲進來,替他注射,一邊把程真與劉群趕出病房。
  程真頹然,“我明天再來。”
  “我送你回去。”
  “我有車。”
  劉群一怔,“誰的車?”
  程真不會瞞劉群,“孫毓川。”
  劉群不語,看著天空,歎一口氣,“程真,你愛怎麽樣就怎麽樣吧,你看生命何等脆弱,能快樂且快樂。”
  程真點點頭。
  她請司機駛到琴瑟路她娘家去。
  與母親寒暄幾句講好改天吃晚飯就走了。
  在車裏問司機:“這個台風,叫什麽名字?”
  司機答:“叫奧菲莉亞。”
  程真一怔。
  過些時又問:“刮得成嗎?”
  “已經遠離本市直赴海南島。”
  程真鬆口氣。
  到了公寓司機說:“孫先生吩咐我明早九時來候。”
  程真說:“不用了,我自己有辦法,你替我向孫先生道謝。”
  司機仍然笑吟吟,“孫先生吩咐我在這裏等。”
  程真忍不住問一句:“他人呢?”
  司機老老實實回答:“我不知道。”
  程真這才取過簡單行李回熟悉的小公寓,賓至如歸,推開窗,鄰居搓麻將的聲浪排山倒海而來。
  她一看表,十一點半,大樂,探頭出窗,大聲叫:“過了十一點了,再不住聲,要報警了!”
  接著聽到鄰居喃喃咒罵聲,到底收了牌局。
  程真覺得無限親切,取出新鮮床單鋪好睡上去,室內十分清潔,想必是母親定期著人來收拾。
  分期付款買這幢公寓之際還沒認識董昕。
  那時年輕,真怕會在這個丫角終老,一到假期,連個說話人的都沒有,慌忙地四處約會親友,多委屈遷就她都肯……真傻。
  現在隻希望可以躲在這裏一輩子。
  程真淋浴更衣,累,但是睡不著。
  劉群撥電話來,“我知道你還沒睡。”
  “想起老趙,心頭上仿佛壓著一塊大石,”程真難過,“幾時我們這些人不必身後蕭條就是大躍進了。”
  劉群說:“你不用,程真,董昕會好好對待你。”
  “我與董昕已瀕臨分手。”
  “他要麵子,他是大男人作風,他一定會替你料理後事。”劉群看得很準。
  程真啼笑皆非,“謝謝你,我自己也有能力。”
  “老趙的孩子還小,而且還有三個,吃起來穿起來非同小可,差不多大小,又得齊齊繳付學費,這年頭養孩子決非農業時代加雙筷子那麽簡單。”
  程真無話可說。
  “我們此刻在進打捐募運動,你捐個十萬八萬吧。”
  程真落下淚來。
  “哭什麽,你又不是拿不出來。”
  “我明日交支票給你。”
  “程真,好心有好報。”
  “我不要酬勞,我隻想像兒時那樣無憂無慮睡一覺。”
  董昕的電話跟著來了。
  “剛才我已經打過,沒人聽,你還沒到家。”
  “謝謝你關心。”
  “趙百川如何?”董昕問。
  “你記得這個人?”
  “記得,在我倆婚禮上,他大肆抨擊政府,眾親友為之側目,一家五口,占了半張桌子。”
  “是,是他。”
  “最大的孩子今年才十五六歲吧?”
  “不錯,剛要進大學,這才叫人難過。”
  “你盡量幫他忙,我支持你。”
  程真感激,“董昕,在這種事上頭,你還是黑白分明。”
  “好好休息,替我問候媽媽。”
  程真或許會後悔結婚,但是她不會後悔嫁給董昕。
  第二天一早她帶著現金支票出門與劉群會合,才九點多,街上已經人擠人,肩摩肩,程真把手袋掛肩上,用手緊緊握著,習以為常,她知道她到家了。
  昨日那輛車果然在門口等她,她上車,與司機打招呼。
  在約定地方見到劉群,“來,我們去吃道地廣東茶。”
  嘈吵的茶樓,說話幾乎聽不清楚,可是誰在乎,程真迅速填飽肚子。
  聲浪分貝已達不健康程度,可是填充了程真空虛的心靈,她在這裏長大,市內所有缺點都屬理所當然。
  她倆隨即去探訪趙氏。
  趙太太雙目如鴿蛋般腫,已無言語。
  劉群對她說:“我陪你去把捐款存入戶口。”
  她們去了,程真與老趙單獨相處。
  程真把報上頭條讀給他聽。
  老趙情況比昨夜好得多,麵露笑容,可是雙目深陷,形容枯稿,已不是當日那個老趙。
  “幾時做手術?”
  老趙要過一刻才答:“醫生說不用了。”
  程真立刻明白,握住老趙的手。
  “我現在想開了,安靜等待那一天來臨,程真,他朝汝體也相同,不過,遺憾的是,看不到三個孩子結婚生子。”
  程真毫不猶疑地說:“一定出人頭地。”
  “替我看著他們。”
  “我會的。”
  “程真,聽說你特地回來看我。”
  “我是閑人,不比他們,他們忙得死去活來。”
  “我後悔沒有抽多些時間出來陪伴家人。”
  “用懊悔,將來在天國相聚,有更美好時日。”
  “程真,我們會到天國去嗎?”
  “你肯定會,老趙,你是公認好人,我,我就差一點了,”程真頗有自知之明,“我太愛惡作劇。”
  老趙居然被程真引得笑出來。
  她一直握著他的手。
  這些年來,她以為她對死亡已經頗有認識,可是老同事要提早告辭,她還是一樣傷心。
  接著,老趙的三個孩子來了,最小那個還帶著書包。
  程真說:“我明日再來。”
  “程真,不用了,你回去吧。”
  “我陪你一個星期,不用討價還價。”
  劉群陪著程真到趙家與趙大太聊到生活細節,逐一商討解決辦法。
  “把大兒送到加拿大來讀書吧,”程真說,“我負責這三年開銷,屆時程功已畢業,她可來接棒,做司機管接送,還有,跑跑腿當當差。”
  趙太太無言,隻是落淚。
  “你放心,他出了身,自然會照顧弟妹,日子會熬過去的,堅強點。”
  忽然之間,話說不下去了,程真站起來,離開趙家,上車,看到座位一側放著一大箱香檳。
  她如獲至寶,取過一瓶捧在懷中。
  司機說:“孫先生喚人送來。”
  如一直有人讚助香檳,真不在此生。
  “替我向他道謝。”
  “程小姐,他說今日下午到府上見你。”
  程真嚇一跳,“今日下午,幾點鍾?”
  “他沒說時間。”
  豈有此理,下午可以自一時至五時半,整整四個半鍾頭,如何守候?
  程真發呆,等,還是不等?
  最好召一桌麻將,一邊搓一邊等,不至於浪費時間,這是婦女們打牌的至大原因?
  車子到了家。
  司機幫她把酒抬上去。
  他要她等。
  她得急急想個對策,正是,等亦不是,不等亦不是。
  一看鍾,已經一時半,如果不等,要趕快出門才是,正在猶疑,門鈴一響,莫非他決定早到?
  一打開門,卻是母親大人駕到。
  程真安下心來,這下子名正言順可以留在家中。
  母親絮絮發言:“你又為哪個閑人兩肋插刀?”
  “你益東家幫西家,總是不理自家。”
  “董昕為什麽沒同你回來?”
  程真呆坐著,不知自己年紀大了會否變成這樣嘮叨,對程功的瑣事管個不休。
  整個下午都被她嚕蘇殆盡!
  看看表,已經五點多,程真送母親大人下樓。
  司機還沒下班,順便載老人一程。
  程真在附近溜達,在潮州食肆中買了半斤熟花生,用來送酒,最好不過,她喜歡這些小食店與角落士多,她緩緩踱步回家。
  到家門看見一個人蹲在她門口。
  聞腳步聲他抬起頭來笑。
  “是你嗎?”
  “我足足等了四十分鍾。”
  “現在已是黃昏,逾時不候。”
  他站起來。
  程真用鎖匙啟門。
  開亮了燈,她看著孫毓川,孫毓川也看著她。
  孫毓川訝異,“你看你,又瘦又幹,怎麽刹那間憔悴了?”
  程真哈一聲,“你也是呀,老兄,髒兮兮,一身軍服似整月未換,怎麽搞的?”
  然後再也忍不住,她主動擁抱他,埋首他懷中。
  孫毓川的下巴緊緊抵著她頭頂,半晌才說:“你好幾天沒洗頭了吧?”
  程真本來想哭,此刻又忍不住笑,“總比你多日不洗澡的好。”
  “我沒想過敢擁抱你。”
  程真說:“感覺真好,很舒服,像七十二小時未睡,回到家中躺到床上一樣。”
  “謝謝你,形容得很貼切。”
  “沒想到會進展到這個地步。”程真語氣淒酸。
  “是,第一次開口與你說話時我也那麽想:總算有過對話,不是陌生人了。”
  程真說:“或許我們應該等待對方,不應結婚。”
  孫毓川不出聲。
  “那也不行,”程真改口,“一旦生活在一起,什麽情趣都會變質。”
  孫毓川問:“你為何憔悴?”
  程真回答:“我老友快要死亡。”
  “是,我聽說了。”
  孫毓川放開程真,細細看她的臉,然後,他走到另一角坐下。
  程真連忙去做飲料。
  孫毓川在客廳說:“在這裏可以看到你青年時期的生活狀況。”
  地方小,無論在什麽角落講話都清晰可聞。
  “所以一直不願賣掉這公寓。”
  “你將留幾天?”
  “一個星期左右。”
  “你會否恢複原職?”
  “相信不會,那是一份很辛苦的工作,起早落夜,四處奔波,一旦懶下來,再也不願背起架生,我們敵人不少,曆年挖社會瘡疤,被人痛恨,屬厭惡性行業。”
  “對於工作,你是認真的吧?”
  程真點點頭,“可與你打賭。”
  孫毓川看著她問:“假如我為你提供一份工作,你可願接受?”
  程真一怔,坐下,笑起來,差些沒埋首雙膝上。
  他要給她一份工作,好讓她乖乖留在身邊,正像當年董昕欲把她訓練成室內裝修師一樣,她與他出雙人對,任他副手。
  不不不,她有思想有靈魂,這不正是他們當初覺得她與眾不同之處嗎?
  “不,”程真搖頭,“我有我的打算。”
  “當然,”孫毓川溫和地說,“我相信你有計劃。”
  程真看著他微笑,“還有什麽問題嗎?”
  “將來要見麵,就更加困難了。”
  “困難並非不可能,我的生活裏,沒有什麽是容易的。”
  “那是因為你不允許他人幫你減輕負擔。”
  “你說得對,什麽都是靠自己的好。”
  “那樣倔強,必定吃苦。”
  “所以我相信沒有什麽好事會得耐久,一開頭就持悲觀態度,往後便不會失望。”
  “與你說話真是舒服。”
  “你一再強調這點,”程真問,“難道你統共沒有談心事的朋友?”
  孫毓川欠一欠身。
  程真訝異,“真沒想到你如此寂寞。”
  他英俊的臉上露出感喟的神情來。
  “我比你幸運。”
  孫毓川笑道:“看得出來。”
  “我們這行業人人大情大性,喜怒哀樂都擱臉上,敢怒、敢言,還有,恨一個人,也千萬要給他知道,不然白浪費精力。”
  “真痛快。”
  程真十分自傲,“說得好。”
  “可是,為什麽敢恨不敢愛?”
  程真被他一言打沉,不作一聲,隔了一會兒才說:“生活有了經驗,知道這是件非同小可的事情,修行那麽多年,實在不想放棄功力。”
  孫毓川歎息,“你說話一句是一句,驚人坦誠。”
  “假如我很年輕的時候認識你,一切肯定兩樣。”
  “我告訴過你,大學時期,我有個朋友像你。”
  程真微笑,“你與她怎麽樣了?”
  “家裏反對。”
  “你還得聽家裏?”程真大表意外。
  “是。””
  “嘩,那麽慘。”
  “我與她齦齲甚多,所以我想,大概分開也是好的。”
  程真搖頭,“你錯了,吵架也是一種溝通,你不會與不相幹的人吵架。”
  “你說得對,我思念她至今。”
  “家裏為何反對?”
  “怕她太過不羈。”
  “有無她消息?”
  “她在美國波士頓教書,已婚,有兩個孩子,與常人無異。”
  “有無再見她?”
  “沒有。”
  “為什麽?”
  “怕她笑我,我已十分滄桑,與當年差太遠了。”
  “我才不會那樣說!她一定在報上看過你的照片。”
  孫毓川瞪她一眼,“希望不是你那篇特寫。”
  程真大笑,笑得眼淚都掉下來。
  孫毓川感喟地說:“我隻認識兩個會這樣大笑的女子。”
  程真安慰他,“已經不太壞了。”
  他站起來。
  程真送他到門口,微笑道:“下次看到你希望你穿西裝。”
  他神色黯然,一言不發。
  程真看著電梯門關上,良久,沒有進屋關門,她落下淚來。
  趙百川沒有浪費任何人的時間,他很快昏迷進入彌留,留下呆若木雞的妻子與惶恐的孩子。
  程真當夜便去陪他。
  看護輕輕說:“你們這班同事情深意長,真正難得,其實,你可以回去休息,他已沒有知覺。”
  程真疲倦地慘笑,“不一定,也許他的靈魂已升上屋頂,正在俯視他自己的軀殼。”
  看護沒好氣,搖搖頭走開。
  又過一夜,趙百川才離開這個世界。
  程真黯然與劉群話別。
  她隻能說“盡快把趙小川送過來讀書”。
  然後背著行李上飛機,不知恁地,那時十分希望有人送她一程,可是人生往往想什麽沒什麽,不如意事常八九,她重重打賞為她服務好幾天的司機,一人登上飛機。
  不知恁地,一闔上眼就看到趙太太愁苦的麵孔,她隻得喚人取酒來。
  到站幾乎酩酊,被服務生喚醒才懂得下飛機。
  程真隨著一眾走進海關,那是一條長而窄鋪地毯的走廓,走著走著,程真忽爾問自己:“我幹嗎在這裏?我明明是中國人。”幾乎想打回頭,就在那個時刻,有人高聲叫她:“程真,是程真嗎?”
  停睛一看,是泛亞通訊社一位朋友。
  隻得交談幾句,不自覺來到關員麵前,順利過關。
  一出門就看見董昕。
  程真沒想到他會親自來接,暗暗留意他有否對不修邊幅的她露出厭惡神情。
  他沒有,他臉色凝重,似有心事。
  “程真,我有話說。”
  “請說。”
  “回家坐好才說。”
  程真用手撐著頭,“那麽重要的事?改天說行不行,今日我實在累。”
  “已經拖太久了,非今天講不可。”
  程真頻頻打嗬欠。
  二人一言不發到了家。
  開了門,程真嘀咕:“程功沒來替我澆花。”
  董昕卻說:“你坐下。”
  程真抬起頭,“你有話請說吧,別賣關子了。”
  董昕清清喉嚨,“你講得對,程真,我另外有了人。”
  程真耳畔“嗡”地一聲。
  這麽快。
  這是一個講效率的世界,董則師自然不甘後人。
  終於不得不分手了,從此以後,他的世界再也不容她踏足,奇怪,她不是已經對他的天地一點興趣都沒有了嗎,為什麽由他宣布出來,統共不是味道?
  原來,做不做客人,吃不吃這頓飯純屬等閑,可是,由主人說“你不必來,沒請你”,感覺又自不同。
  這一刹那,程真但覺多年時間心血泡了湯,不禁氣餒,臉色變得煞白。
  董昕全神貫注留意程真神情,見她臉色大變,可是不發一言,沉得住氣,倒也佩服。
  程真平時獨來獨往,自作主張,並非傳統賢妻,不過遇到要緊關頭,時窮節乃現,她非常沉著大方,董昕總算享受到她的優點。
  半晌,程真說:“每個人都有權追求快樂。”
  董昕清清喉嚨,“謝謝你。”
  “祝你幸運。”
  “你也是,程真。”
  “幾時把文件準備好,我去簽名。”
  “我名下所有財產,依法你占一半。”
  “你十分慷慨。”
  “應該的,耽擱了你這些歲月。”
  程真靠著落地長窗,默默不語,董昕算是有良知的人,知道女性的時間經不起耽擱。
  他試探地問:“仍然是朋友?”
  程真看著他,淡淡答:“可以做朋友,何必離婚?”
  她站起來,預備送客。
  “慢著,”董昕說,“你不問她是誰?”
  程真老實不客氣地回答:“坦白說,我才不理會那麽多。”
  “可是這次你必須知道。”
  程真光火了,“我已說過我不想知道!”
  “程真,她是程功。”
  程真呆住,一臉問號。
  董昕知道她想再聽一遍,“她是程功。”
  程真聽見了,第一個反應是“糟糕,事情太壞了,怎麽可能一時間失去董昕與程功”,然後立刻想到她身邊最親近的兩個人出賣了她,悲哀之意油然而生,令她雙手發顫。
  不過她是一個出來做事的人,平時已經練得刀槍不入,越遇大事,越是不動色聲,無論如何,不可讓敵人知道練門所在,也不可露出傷重楚痛的樣子,免得敵人窮追猛打。
  故此董昕那時看到的,隻是程真一張沒有表情的麵孔。
  那董昕原本紮好馬步前來應戰,看到程真沒有發招的意思,反而有點慌。
  他嚐試解釋:“這件事發生沒多久,我已爭取第一時間向你說個明白,免你受到更大傷害。”
  程真不發一言。
  董昕一想,不對,剛才的話說錯了,怕程真惱怒,故另外再添幾句:“我很內疚,所以親自向你交待,願意作出補償。”
  程真這時斟了一杯白蘭地,坐下來慢慢喝。
  她像是被人在麵孔上打了一錘,五孔流血,金星亂冒,可是她知道她不能倒下來,她要努力做完這場戲,她想說幾句得體的台詞,可是在腦海中翻箱倒櫃,都找不到適用的劇本。
  她,程真,也會遇到詞窮的時刻,由此可見董昕有多厲害。
  “程功在我們家裏生活近十年,她對你始終尊重,我向她解釋,在她介入之前,我同你的感情已經死亡。”
  這番話,董昕在過去數日中,大概已經練了三千次,如今說來,自然有金石之聲。
  程真靠在安樂椅上,不能動彈,她怕一動就倒在地上,她不能叫對方看到傷口,也不能叫他看到血。
  過了很久,她才開口:“我都明白了,你回去吧。”
  “程真——”
  “文件準備好了,我會來簽字。”
  董昕感動了,“程真,我小覷了你,我以為像你那樣的脾氣,一定會叫我難堪,下不了台,千方百計拖得我們筋疲力盡,可見我是小人之心。”
  程真別轉麵孔。
  “程真,君子成人之美,我餘生感激你。”
  他站起來,開門,離去。
  董昕走了很久,程真才緩緩走過去鎖上大門,雙腿發軟,坐倒在地。
  她幾乎要爬回睡房去。
  想到程功初到她家,她陪這小孩去買衣服,程功連內衣褲都沒有,從頭到腳要重新置,看得出好幾天沒洗過澡,還得帶她去剪頭發,皮膚與腸胃都有病,直看了一年醫生,臉色這才慢慢紅潤,可是功課一直追不上。
  是程真天天晚上撥時間出來替她補習,有時累得慌,還撐著眼皮教功課,程功故此不敢不下苦工,這才跑了頭馬。
  一切曆曆在目。
  她以為她一生都會是好朋友。
  時常半玩笑半認真地說:“程功,我死了之後,這一切都是你的。”
  沒想到那小女孩沒耐煩等她死。
  現在果然一切都已屬於她。
  程真歎口氣。
  怪不得要搬出去住,以便進一步瞞住她,待時機完全成熟才順理成章掀盅。
  生活經驗告訴她,敵人越是逼她吵,她越要維持緘默,以靜製動,令對方無可奈何。
  她如果沉不住氣炸起來,可要令仇者快,親者痛。
  這道理誰不懂,可是真做起來,卻有一定難度。
  程真覺得頭眩,她怕室內氧氣不足,推開窗戶,探頭出去。
  戶外已經涼風習習,頗有寒意,吹半晌,程真醒了,心灰意冷。
  那晚她醉倒床上,朦朧間覺得冷,可是沒有足夠力氣把一床被子拉上身子。
  她淒涼地覺得會就此凍死在床上,待鄰居發覺。她已是一具屍首。
  天亮了,她聽見聲音,有人進屋來,一路收拾雜物,那人的腳步聲一直走近,推開房門,看到床上的程真,急忙過來扶起她的頭,把她身體翻過來。
  這樣一動,程真忽然嘔吐起來。
  幸虧肚子是空的,吐來吐去白辛苦了喉嚨腹腔,她躺下喘氣。
  睜開眼,看見扶著她的正是程功,真糟糕,這樣狼狽的情形被她看在眼內,窘死了。
  “水。”她呻吟。
  程功一聲不響去廚房泡神糊茶。
  她常見程真醉酒,文化界的人就是愛喝,醉死在所不計。
  程真把一碗茶慢慢喝完,覺得靈魂緩緩歸位。
  程功輕輕說:“我替你煮了白粥,有肉鬆醬瓜。”
  程真訝異,她太了解這個孩子,她的演技不至於逼真純熟到這個地步,這裏頭還有文章。
  說程功有事瞞著她,可能,不過拆穿後她不會若無其事上門來,她還沒練成這種能耐。
  程真忽然明白了,程功還未知道董昕昨日來攤過牌。
  他沒告訴她。
  隻有那樣,程功才會繼續充滿內疚。
  一個內疚的人是軟弱的,比較容易控製。
  董昕竟那麽工心計。
  程真更加無言。
  程功冰雪聰明,日後一定可練得與董昕旗鼓相當,不必替她擔心。
  這時聽得程功說:“喝那麽多傷身體,肝髒難以負荷。”
  程真的喉嚨就是喝啞的,少女時期聲線不知多清脆,“你的功課如何?”
  “還需五年漫漫歲月。”
  “一下子就過去了。”
  “是,都那麽講,可是我希望早些畢業,早些自立。”
  “你母親來了沒有?”
  “上星期到的,喜歡得不得了,正找顧問研究正式移民。”
  程真忽然露出一絲微笑,董昕董昕,以後你有得煩了。
  這個時候笑得出來,程真非常佩服自己。
  也可能笑得太早,董昕也許就是喜歡扮偉大的角色照顧這兩母女,好讓程功餘生感激他。
  “移民其實很簡單,要不有才,要不有財,”程功說下去,“可是她偏偏什麽都沒有。”
  程真不語,她怕話中露出譏諷之意,何必呢,她的損失決非口舌上占一點點便宜可以補償。
  要泄憤,除非用更大的報複。
  程真看著程功纖細白皙的脖子,心想,如果控製不住,撲過去,用力扼,要多久才可使她斷氣?
  想到這裏,十分驚恐,又有嘔吐的感覺。
  不可以任由思流朝這方麵飛去,太危險了。
  程功身量比她高大,打鬥起來,未必不是對手,最重要的是,程真非常自愛,世上沒有人沒有事可以令她陷自己於不義。
  人家已經不愛她了,她更要愛自己。
  想到這裏,氣漸漸消了。
  此時她決定不再追究。
  她願意退出成全這個曾經一度叫她媽媽的女孩,由年輕力壯的她來侍候董則師吧。
  想到這裏,程真有點悲哀,她一生的愛與恨都是含糊的,她所有的激情都用在工作上了,其餘一切,像是可有可無,終於,她進化成今日這樣,變為一個沒有血性的人。
  程功並沒有留意到程真思潮起伏。
  她正用小銅壺為室內植物澆水。
  程真平和地告訴她:“你該走了。”
  她不想再對著她。
  程功卻沒有離去的意思。
  門口停著董昕借給她或是送給她的平治吉普車,她以後再也不必擔心開銷了。
  程真盡量幫她:“你可是有話要與我說?”
  “是。”程功如釋重負。
  “講吧。”
  “首先,我請你不要怪我。”
  程真微微笑,“你這要求過分,我還不知道你要說什麽,怎麽事先就不準我怪你?”
  “囡為,我相信我會傷害你。”
  程真看著程功,笑意不減,“是嗎,別高估自己,試試我,你未必得勝。”
  “嗬不,我情願我輸。”程功搶著說。
  “那麽,祝你得償所願,快把話說出來吧。”
  程功坐她麵前,低著頭,思量如何開口,程真覺得她似陌生人,事到如今,還矯揉做作,似有無限不得意之處,好不討厭。
  程真想起她母親一直不喜歡這女孩,還真有點預感,看,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
  就在這個時候,程真又回憶到當年四處替程功找學校的情形。
  “記得嗎,”心又慈了,“那是一個下雨的早上,我們在聖馬利書院門口排長龍輪候見校長。”
  程功不住點頭。
  “一位教師出來維持秩序,發現了我是她大學同學,立刻給我眼色示意,我們悄悄脫離隊伍,到後門打尖……”
  程功接下去,“可是你腳上一雙白皮鞋已經泡了湯。”
  她忽然掩臉哭泣。
  程真歎口氣,“你有話直說吧,我一定原諒你。”
  “我想輟學結婚。”
  “胡說,”程真溫和地斥責她,“結了婚也可以升學。”
  “對方要求我在家做傳統妻子。”
  “你愛他嗎,願意為他犧牲學業嗎?”
  程功不作正麵回答:“他是一個結婚的好對象。”
  “你將來會遇到很多類似的人。”
  程功黯然,“你白栽培我了。”
  程真啼笑皆非,“你少擔心我,你有什麽非嫁不可的理由?”
  “我能等,我生母不能再等,她需要居留權,有人可以幫到她。”
  程真訝異,“所以你樂意為他犧牲前途?”
  “不不不,他對我那麽好,我也很感動,跟著他,我知道我會幸福。”
  “年紀比你大那麽多,一定懂得嗬護你。”語氣還是諷刺了。
  程功詫異,隨即頹然,“你已經猜到了。”
  程真頷首,“中年專業人大,事業有基礎,經濟情況穩定,可惜有前妻,是不是?”
  程功忽然抬起頭,“前妻,他有前妻?他說他從來沒有結過婚,為什麽要瞞我?”
  程真“噫”地一聲。
  她一洗疲態,忽然之間,四肢可以隨意活動,腦細胞充滿生機,“沒有前妻?”
  程功答:“我最討厭男人有前妻,怎麽會明知故犯?”
  程真咳嗽一聲,“我以為既是中年男子,大概總有前科。”
  “不,湯姆從來沒有結過婚!我相信他。”
  湯姆,是湯姆曾。
  程真忽然大笑起來,指著程功,笑得咳嗽。
  董昕誤會了,他低估了程功的心眼,自作多情,她討好他,接受他的禮物,他就以為她是囊中物。
  程真笑得不能停,笑得歇斯底裏。
  程功抱怨,“媽媽,你宿酒未醒。”
  程真拭去眼角的淚印,“是,你說得對,我得收斂一點,豪放過了頭,就成十三點。”
  程功說:“我正站在三岔路上——”
  程真說:“你放心,我會與湯姆曾作談判:結婚管結婚,讀書管讀書。”
  “他會就範?”
  程真笑,“我是他未來丈母娘,他不敢不聽我的。”
  “你不反對婚事?”
  程真反問:“反對有效嗎?”
  程功不語。
  “反正我支持你,娘家永遠有房間等著你回來住,生了孩子,帶回來養。”
  “母親。”程功緊緊擁抱她。
  程真喃喃說:“失去丈夫不要緊,幸虧女兒仍在身邊。”
  “你一定對我很失望。”
  “失望到極點,”程真仍然微笑,“叫曾某人來見我,告訴他,醜女婿終需見嶽母。”
  “媽媽,真沒想到你會支持我。”
  程真心想,比這更大的事,我都不打算與你計較,她由她帶大,半夜起來喂藥的苦況曆曆在目。
  程真說:“你叫他快來,明早我要到紐芬蘭。”
  “去哪裏?”
  “去聖約翰某漁村度假,我會給你地址,我在甘德下飛機乘車前往目的地。”
  “媽媽,你為什麽不能學其他母親那樣上巴黎買名牌時裝?”程功有點擔心。
  程真說:“我不覺我穿得差。”
  “那當然——”
  “別越描越黑了,”程真溫和地說,“去,我要準備行李,那裏已經下雪。”
  程功再擁抱她一下離去。
  程真渾身酸軟,有恍若隔世的感覺。
  年輕真好,打一個轉,就叫兩個中年男子神魂顛倒,爭相獻媚。
  不是很久之前,程真也還做得到,後來覺得對事業毫無幫助,反而是項阻滯,故不彈此調。
  打真軍那麽多年了,一樣站得住腳,不屑扮狐媚子。
  她留下地址,傍晚就乘飛機往東部。
  她感激程功救了她。
  程功不是不可以選擇董昕的,董與曾同樣願意,可幸程功討厭有前妻的男人。
  比起她,程真暗暗慚愧,她明知孫毓川有妻室,卻仍然勇往直前。
  這使她更加要急急躲到紐芬蘭去。
  算一算時間,抵達聖約翰,約是第二天清晨。
  太陽剛升起來,她要乘三小時車才能抵達目的地。
  公路沿海,看到的是浩瀚的大西洋。
  程真幼時並不是一個出色的孩子,貪玩貪吃,對功課不大在意,進步得很慢,讀小學時,常考尾三名,一年級小同學看著地球儀,會大聲隨老師手指之處讀出太平洋、大西洋、印度洋,程真茫然不知所措,統共不知是啥東西。
  她沉迷於人魚公主的遭遇、快樂王子的悲慘結局。
  老師並不喜歡她,程真記得教師們寵愛一個大眼長睫會得說“爸爸自瑞士帶來這副皮手套給我”的女孩,她聰明伶俐,成績很好。
  直到去年,程真仍然不服氣地與董昕說:“他們看到天才而不認識,活該他們現在要自報上讀到關於我的消息!”
  程真見過那女孩,現在當然成年了,眼睛仍然很大,可是人胖了,雙眸不再亮麗,在政府機關工作,職位不算高。
  這是大西洋勾起的往事。
  世俗目光也在進步中,已經懂得欣賞比較特別的人與事,否則程真不會成名。
  天氣寒冷,並沒有下雪,程真不敢怠慢,她穿得很厚,全身滑雪裝束,加一件連帽子羽絨長大衣,仍然擔心吃不消。
  一路上她沉默,公路上乘客不多,互相問候交談,程真用圍巾蒙著麵孔,露出一雙黑眼睛,當地遊客與華人不多,司機以為她是印第安土著。
  到了旅舍,設備簡單,卻也齊全,程真休息了一日,第二天隨一隻小型漁船出發到海中。
  漁船主人是兩父子,辛勞竟日,一無所獲,風霜麵孔沉默而苦悶。
  回到旅舍房間,程真依然有蕩漾的感覺,她感喟以後吃魚不敢吃剩浪費,原來捕魚這樣辛苦。
  她沒有睡好。
  一闔上眼便聽見董昕的話:“我餘生感激你。”
  真沒想到有人那麽急於要離開她。
  追求的時候,也不是不出過力的,這一部分程真已經不願意去回憶,好漢不提當年勇。
  清早,她到碼頭去看漁夫作業。
  遠處風景是深深淺淺的灰色,一層一層蕭殺的霧紗,揭來揭去,依然濃濃密密。
  這同西岸繁華明媚的都會有天淵之別。
  程真獨自坐在碼頭上。
  頑皮小孩在她身後恐嚇地叫:“鯊魚!”
  她笑著轉過頭來,“太冷,沒有鯊。”
  真的冷,雙腳如擱在玄冰之上,寒氣由足底穴道升上,很快循環全身,抵達腦袋,叫人牙關打戰。
  怪不得程功懇求她到巴黎逛時裝店。
  這是她前半生最長的假期,要毫不留情地把它糟蹋掉。
  下午四時許就日落,暮色四處合攏,程真想到童年時在兒童樂園看到的故事:夜之女神把一塊深藍色絲絨拉過天空,罩得大地嚴嚴密密,漆黑一片。
  她站起來回旅舍去。
  轉身,朦朧中隻看見有一高大人影擋在她身前,程真嚇一大跳。
  那人輕輕對她說:“鯊!”
  程真不敢哭,怕眼淚會在臉上結冰。
  連忙低下頭,“你是怎麽來的。”
  “程功把地址告訴我。”
  “我希望你嫌煩,不再來見我,又希望你不嫌其煩,找得到我。”
  “隻要你在地麵,總會見麵。”
  他與她並肩走回去。
  “你到了多久?”
  “中午就看你坐在碼頭上。”
  “為何要等那麽久才招呼?”
  “你是風景一部分,我正好欣賞風景。”
  程真微笑,“人活著就是為著耳朵要聽這等好話吧。”
  “隻要你高興,我會講更多。”
  進入旅舍,店主詫異,同程真擠擠眼,表示“追到此地,實屬難得”。
  在房間爐火邊,二人除下外套。
  程真總共穿了好幾層衣服,除之不盡。
  每除一層,使人覺得她原來那麽瘦,最後還剩一套凱斯咪衣褲及一件絲棉背心。
  程真笑,“這堆衣服足十公斤。”
  房間的牆壁是一條條原木,小小窗戶外有鵝毛飛舞,嗬下雪了,典型北國風光。
  孫毓川把外套搭在椅背上,跑到爐火邊坐下。
  程真說:“我到樓下取晚餐,聽說今晚有牧人餡餅及椰菜豬肉碎卷。”
  “什麽都好,饑不擇食。”
  說也奇怪,沒走到廚房已經覺得香,捧著食物奔上樓去,兩人大快朵頤,都覺得平生沒吃過如此可口的餡餅。
  接著還有香濃甜的咖啡,程真說:“雖死無憾!”
  孫毓川有同感:“做人其實多簡單,我們這幫城市人都被寵壞了,以致需索無窮。”
  “所以到漁村來體驗生活,回家之後,起碼一年間會太太平平過日子。”
  孫毓川黯然,“至多一個月,又故態複萌,為名利權勢煩惱。”
  “你說得對。”
  孫毓川看著她,“你真讚同我所說每一句話?”
  程真溫和地說:“你遠道而來是客,我自然盡力敷衍。”
  他微笑,“假使我倆正式在一起呢?”
  程真一愣,立刻鄭重地說:“我倆沒有將來,永遠不會上起共同生活。”
  孫毓川意外地抬起頭來,爐火竄動使他臉色陰晴不定。
  “我擅長許多事,人際關係卻並非其中一環,兩人在一起,不論同居或結婚,立刻要開始麵對開門七件事及眾多帳單,有什麽意思?我已有一次經驗,非常厭倦害怕,不希望再卷入第二次關係,請你做我客人,有緣千裏來相會,不必改變現狀,我會感激你。”
  這是真心話,講完之後,用手掩住臉。
  “可是我希望你長伴我身畔。”
  程真笑,“我不是你想象中那個人,我脾性急躁,我工作沉悶,不是出差就是埋頭苦寫,好幾小時不講一句話,你不會喜歡那樣一個人長伴身邊。”
  孫毓川不語。
  “而你平時,相信亦忙得不可開交,終日開會應酬,家人難以見你一麵,讓我們維持現狀,直至你認為厭倦,何必把好好的我倆逼成一對夫妻。”
  “我己提出分居要求。”
  “那是你在生活上的私人選擇,與我無關。”
  孫毓川沉默良久。
  程真懇求:“你了解嗎?請說你明白。”
  孫毓川笑笑說:“我仍然想與你在一起。”
  “你不明白!”程真失望。
  “我追不上你,我是老派人。”
  “不,你隻是沒在感情上吃過苦。”
  孫毓川訝異了,“我此刻就在吃苦。”
  程真感動了,就在這時候,有人敲房門,“程小姐,你女兒及朋友來找你。”
  程真嚇一跳,看著孫毓川,“你要不要避一避?”
  孫毓川但然笑問:“我為什麽要避?”
  程真登足,“有外人,不方便,你且躲一躲,這是為你好。”
  孫毓川仍然笑,“我藏到衣櫃還是床底?”
  外頭已經傳來程功的聲音,“媽媽,你在房裏?”
  程真悻悻然,“躲到大地島也還來找我,有什麽事?”
  一邊把門打開。
  門外站著程功及湯姆曾。
  程真隻得為他們介紹,結果程真發覺尷尬的隻有她一個人。
  他們三人大方地頷首招呼,湯姆自動取過飲品走到爐火邊座位取暖。
  程真質問女兒:“為何披星戴月趕了來?”
  “我們有話要說,不知你什麽時候回家。”
  “既來之,則安之,有話請直說。”
  “湯姆的意思是,他可以讓步,但不希望我讀建築,七年太久,他盼望我轉係。”
  程真一聽,抬高聲線,“湯姆曾,人過來!”
  湯姆曾頹然,“程真——”
  “男子漢大丈夫怎麽可以婆婆媽媽同愛人討價還價!”
  “可是——”
  “沒有‘可是’、‘但’、‘不過’,你真嚕嗦。”
  湯姆曾大叫:“七年後我已經老了。”
  程真說:“你才不會,你少自私,你當心失去程功。”
  湯姆曾一聽此言,立刻氣餒,低下頭,沉吟起來。
  程功微笑,站到母親身邊。
  程真加一句,“又這樣又那樣,分明是欺侮女友年幼,討厭!”
  湯姆曾分辯:“我哪有這個意思,我——”住了嘴,一副委屈,像是強盜遇著兵,有理說不清。
  程真攤攤手,“愛情不應有附加條件。”
  “我明白。”
  “話已經講完,你倆不妨打道回府,研究細節。”
  “啊,還有一件事,”湯姆曾看了孫毓川一眼,“董昕與我下個月起拆夥。”
  “那是你們業務上的糾葛。”
  “我覺得是一項損失,為什麽?他有無與你說過因由?”
  程真微笑,“我從來不理他的事,他最自由。”
  “我們都羨慕他,可是,他認為你不關心他。”
  程真不再置評,她最討厭自辯。
  湯姆曾仍然說:“做得好好的,我不明他為何無故提出拆夥要求。”
  程真維持緘默。
  她與女兒擁抱,“這裏並非度蜜月的好地方。”
  程功笑,“未必。”
  程功過去與孫毓川寒暄,這些時候,孫毓川一言不發,隻是微笑。
  程功見過他好幾次,對他有好感,她又頗擅長交際,頭頭是道地聊起來。
  程真說:“你看,待她畢業,你就添個賢內助,永不拆夥。”
  “啊,”湯姆曾心花怒放,“承你貴言。”
  “她年輕,你們可以多生幾個孩子,程功比一般女孩子更渴望有個安定的家,我相信你不會負她所望。”
  “是是是是是。”
  程真歎口氣,“老了,女兒都要成家了。”
  “程真,我並非存心瞞你,隻是未成事實,不便披露。”
  “我明白,”程真微笑,“你看我女兒多標致,湯姆你真是個幸運兒。”
  “是我知道。”
  “愛護她,對她好,你們會幸福。放心,有事業的男人不易老。”
  湯姆說:“多謝你的祝福。”
  他咳嗽一聲,程功馬上向他看來,二人已有相當默契,這是好事。
  程真自問沒有那麽幸運,她與董昕講話,每句均複述好幾次,有時董昕乃充耳不聞。
  一定是她的錯。
  凡事先出頭認錯,什麽事都沒有。
  湯姆說:“程功,我們走吧,沒事了。”
  這時程真反而問:“天色已黑你們到什麽地方去?”
  “我們在這間旅舍租了間房間。”
  程真頷首。
  二人退出之後,她與孫毓川沉默一會兒,打斷了的話柄不知從何拾起。
  程真隻得笑笑說:“看,這就是真實人生,喜歡與否,天天都得應付這種場麵,並無選擇。”
  “你對付得很好。”
  “不,其實心底很擔心程功將來的幸福,”程真斟出酒來,“她幼時,我一見她不開心,便心如刀割。”
  孫毓川微笑。
  “有了感情,同自己的孩子無異。”
  她放下酒杯,過去取過孫的大衣,服侍他穿上。
  他問:“你怎麽知道我要走?”
  “樓下有車子引擎聲,想必是來接你的。”
  “是。”孫毓川有自嘲之意。
  她送他下去。
  鵝毛大雪飛舞,程真把手臂繞進他臂彎,兩人似老朋友。
  孫毓川看著她,“回去,你會著涼。”
  程真轉身。
  “程真。”他叫住她。
  程真又回過頭來。
  “程真,你從來不問幾時再見我。”
  她微笑,“我喜歡意外之喜。”
  “你不怕無常?”
  程真聳聳肩膀,“人生總得擔當若幹不如意事。”
  “我會盡快來見你。”
  “我感謝你努力。”
  他緊緊擁抱她,下巴依然擱程真頭頂。
  程真微笑,“這次我恰恰洗了頭。”
  兩人都淚盈於睫。
  他上車走了。
  程真發覺有一張毛毯蓋上她肩膀,她身後是程功,她握住她的手,“女兒大了,照顧媽媽。”這個女兒,失而複得,份外珍惜。
  程功問:“他為什麽來去匆匆,時間真的那麽緊湊?”
  程真沉吟一會兒,“我想他還沒充分準備好。”
  程功說:“抑或,老派人喜歡調情?”
  “亦有可能。”
  “已經拖了這麽長的一段日子,他再不提起勇氣,隻怕你會累。”
  “我已經被生活逼得憔悴,與他何幹。”
  “假如我是男人,我會愛你,媽媽,我現在也愛你。”
  “我們明天起程走吧,不然血液都會結冰。”
  “真是苦寒之地。”
  他已經來過,再也沒有寄望,那寒冷也就變得不能忍耐。
  第二天他們一行三人乘車轉飛機回家。
  董昕很快與湯姆曾拆夥,在兩地報紙都刊登了啟事。
  程真許久沒與董昕通消息,她開始討厭他,以前,她一直不明何以夫妻離婚要做得那麽絕,現在她知道了,皆因對方不留餘地。
  他餘生都會感激她!
  幸虧程功爭氣,不至於出賣養母,否則,程真也隻好接受董昕那一番盛情。
  過十多二十年,程真也許會問女兒:“請告訴我,當時,你有否考慮過董則師”,過十多二十年再說吧。
  程功與湯姆曾正式訂婚,董昕沒有出席,他推說人在東京。
  程真見到了程功的生母。
  穿戴得很整齊,一早就在場,看到程真,迎上來招呼,她來了那麽久,程真還是第一次見到她、
  程真微笑,“女兒有了歸宿,我倆應當安慰。”
  她不出聲,點點頭。
  “居留沒問題了吧?”
  她低聲回答:“正在辦投資移民。”一定是女婿的功勞。
  “很快可以出來。”
  “程真,我們母女真感激你。”
  “感激什麽,我已百倍取回酬勞——無數疲倦的黃昏,回到家中,女兒一聲媽媽,如一帖藥,身心舒泰。”
  對方不語。
  “她這一代,比起我們,又多了選擇,一代比一代好,是父母夢寐所求,你我可放心矣。”
  祝了酒,程真離去。
  她一直盼望孫毓川會出現,可是沒有。
  程功說得對,再拖下去,他會像一個影子,越來越淡。
  但這是一個在程真心目中永不磨滅的影子。
  參加完訂婚禮回到家中,看見門口坐著一個英俊少年,身邊放著一小件行李,像是等了有一段時間了,程真愣住。
  那少年看見程真,鬆口氣,滿臉笑容,“程阿姨,你回來了。”
  程真愕然,上前問:“你是誰?”
  “阿姨,”少年急了,“我是趙百川的兒子小川。”
  “小川,你來了,快進來快進來,”猛地想起,出一身汗,臉都紅了,“先住姐姐房,我再替你收拾。”
  少年原以為閉門羹是吃定了,誰知阿姨熱情無比,又似吃了一顆定心丸。
  這陣子沒拆信沒查看傳真,所以才不知道趙小川已經起程,程真暗呼慚愧。
  這少年,幾個星期不見,怎麽又長高不少,看上去十分茁壯,程真相當歡喜。
  “坐下來慢慢談,哪一班飛機到的?母親好嗎?弟妹如何?報讀哪一係?是否人住宿舍?幾時開學?”
  連珠炮似的問題,趙小川笑了。
  程真遺憾,“姐姐今天訂婚,不然叫姐姐弄東西給你吃,姐姐廚藝不錯。”
  “有作料否?我來做。”
  “你會烹飪?”
  “弟妹都由我照顧。”
  “啊,那太好了。”程真鬆口氣。
  她不用服侍他,他會當家。
  小川早聽母親說過這位阿姨完全不諳家務,不過人是真正好人,此刻印證了這一點。
  程真對付遠道來求學的孩子自有一套,經驗豐富,先核對他入學文件,再檢查他行李。
  “明早帶你去大學報到、買新衣服、以及開銀行戶口,對,會開車嗎?”
  “我還未足十八歲。”
  “這裏十六歲可考駕駛執照,馬上學。”
  小川駭笑,這位阿姨果然事事講究效率。
  她與他天南地北,無所不談,語氣真誠懇切,使小川深深感動。
  “你母親好不好?”
  小川低頭不語。
  程真歎息,“多些與她通信打電話。”
  “我知道,阿姨。”
  年輕真好,趙小川絲毫不覺得累,他把行李全部整理出來,做了麵食飽餐一頓,坐在房裏看電視。
  程真與他談些風土人情,打個嗬欠,倒是比他更累。
  半夜起來找水喝,忘記家裏有客人,看到燈光,先是嚇一跳。
  然後才問:“還沒睡?”
  小川有點不好意思,“想家。”
  程真笑,“有得好想的,逐日想一點,毋須堆在今晚做,功課也一樣。”
  “阿姨,你可想家?”
  “你說呢?”
  “想。”
  “猜對了,暫時,這裏就是你的家,將來,結婚生子,組織真正的家。”
  小川笑,“那是多長遠的事。”
  程真笑,年輕人都覺得三十歲已是耄耋,遙不可及,走著瞧吧。
  第二天,程真帶著小川到處跑,替他辦妥所有手續,又選擇考究些的衣服鞋襪,再陪他去理發,到下午,小川全身上下煥然一新。
  回到家,教車師傅已在等候,程真說:“看你自己的了。”
  這一天發生的事,比趙小川過去十年還多。
  程真也很興奮,助人為快樂之本是句老話,卻一點不錯,本來意興闌珊的她忽然又振作起來,忙得團團轉,出錢出力,是種榮幸。
  傍晚程功來了。
  訂了婚的她仍然打扮得似學生,樸素無華,見到小川,很是高興,一見如故,講起大學守則來,絮絮不休,程真知道她在替他打強心針。
  小川得到鼓勵及愛護,一口氣鬆下來,忽然覺得疲倦,一早呼呼入睡。
  剩下她們母女在客廳聊天。
  程功老氣橫秋,“這孩子會有出息。”
  程真笑,“上帝是公平的,已經剝奪趙家那麽多,總有償還。”
  “我也發覺了這一點,世事古難全,這話是對的吧?”
  程真用手托著頭,忽然說:“董則師仍未叫我去簽字離婚。”
  “也許他還未考慮清楚。”
  “我卻已經下定決心。”
  程功欷歔地問:“為什麽夫婦不可一生一世相處?”
  程真笑起來,“因為世上有生離死別。”
  程功也笑了,“我還需努力自己的婚姻呢,少論斷人為妙。”
  程真像是聽到什麽,她側起耳朵,“誰的車?”
  程功走近窗查看,“沒有車。”
  她詫異,母親在等誰?
  程真忽然說:“是輛吉普車。”
  程功笑道:“吉普車早已歸還董則師,湯姆說他把車子賣掉了。”
  程真明明聽得引擎聲,親自在屋前屋後都看過,才相信那是幻覺。
  程功看在眼內,不動聲色,“累了,早點睡。”
  “你講得對。”
  程功走後,程真仍然忐忑不安。
  在電視機前,守至淩晨,忽然聽見有人按鈴,立刻去開門。
  門外站著的正是孫毓川。
  她見了他,身心舒泰,不顧一切地擁抱他。
  他俯下頭,在她脖子嗬氣哈癢。
  她想,他與她居然進展到這一地步,真正難得。
  她聽得自己說:“我思念你。”
  他回答:“我何嚐不是。”
  她埋首他懷中,不欲放手。
  正纏綿間,忽然有人叫她。
  程真回首說:“不要理我,不要理我。”
  可是叫他的人越走越近,“阿姨,阿姨。”
  她驚醒,看到小川站在她對麵,原來適才一切均是南柯一夢,天色已亮,她在長沙發上睡了一宵。
  她怔怔地看著小川,摹然想起杜麗娘遊園驚夢,魂離肉身一事,不禁恍惚起來。
  “阿姨,有人找你。”
  “誰?”
  “是我。”
  程真轉過頭去,看到站在身後,笑吟吟的正是袁小琤。
  不知怎地,程真驚出一身冷汗,怔怔地看著袁小琤,不知所措。
  小川發覺了,“阿姨,你臉色甚差,不舒服?”
  程真撐著起來問袁小琤:“什麽風把你吹來?”
  “我去紐約與毓川會合,碰到你的一位朋友,叫毓川替你帶禮物來,我立刻自告奮勇。”
  程真強笑問:“是誰呀?”
  “她叫劉群。”
  禮物用油皮紙包著,一大捆,一看就知道是書報雜誌之類,本來最受程真歡迎,但是此刻她心緒不能歸一,無心拆閱。
  袁小琤倒是很風趣,說道:“禮重人意重。”
  程真背脊爬滿冷汗。
  小川忍不住說:“阿姨,你可是病了?”
  袁小琤過來,忽然親呢地替程真探一探熱,程真避都避不過。
  隻聽得袁小琤笑說:“唷,額角滾熨,要快看醫生。”語氣十分愉快。
  程真忽然明白了,袁小琤一點都不糊塗,她什麽都知道。
  程真怔怔看著她。
  “毓川與我,下星期在台北見麵。”
  這時,連趙小川都發覺客人來意不善,他雖然不知首尾,可是也懂得說:“這位女士,我阿姨有點不舒服,改天再招呼你。”
  袁小琤仍然笑吟吟,“不用客氣,我們是鄰居,改天再見。”她清脆地笑。
  袁小琤轉頭向大門走去。
  小川關上門歉意地說:“阿姨可是我不應放她進來?”
  “不,”程真說,“不關你事。”
  她欲站起來,可是雙腿發麻,接著,眼前也黑了,人很鎮靜很清醒,身體卻漸漸軟倒在地。
  小川急急過去扶她。
  程真已不省人事。
  醒來之際身在醫院。
  知覺一點一點恢複,卻無力說話。
  坐在床沿的正是那大孩子趙小川,好人有好報,小川即時報恩,照顧阿姨。
  程真一醒,儀器立刻響起,看護隨即進來。
  小川握住她手,“阿姨,我馬上去通知姐姐。”
  程真頷首,小川立刻出去叫人。
  看護微笑,“你今天怎麽樣?”
  程真張嘴,喉嚨沙啞,“很好,發生什麽事?”
  “肺炎,已不礙事,一星期後可以出院。”
  程真十分遺憾,“不是什麽嚴重的事哎?”
  看護詫異,“肺炎可引起若幹並發症,足以致命,不容輕視。”
  門一開,程功搶進來,見到程真無恙,淚如泉湧,伏在她身上。
  看護看見說:“有這樣的弟妹多好。”
  程真點頭,“你可以再說一遍。”
  看護吩咐,“讓病人多休息。”
  程真輕輕說:“還不去上學?”
  程功與小川連忙應:“是,是。”可是雙腳不動。
  這時,湯姆曾推門進來,程真微笑,真好,現在還多個女婿,他抱著鮮花及兩瓶健康飲品。
  嘴裏抱怨:“人人移民後都身廣體胖,你怎麽會倒下來?”
  他開了葡萄糖水瓶子遞給程真,程真一嗅,知是白蘭地,略喝一口,不動聲色,旋緊瓶蓋,這女婿有點意思,程功總算眼光不錯。
  剛想說幾句好話,病房門又推開,這次來人是董昕。
  湯姆立刻識趣地說:“孩子們,我們且回避一下。”
  他們三人退出去。
  董昕走向窗前,“你看你。”
  惡人先告狀。
  程真沒好氣,“你看你才真,人財兩失,不知所雲。
  董昕沉默了。
  程真後悔講出那麽難聽的話來,連忙喝兩口酒。
  她問:“你來幹什麽?”
  “文件準備好了。”
  “為什麽不帶來醫院給我簽署?”
  “待你出院再說吧。”
  “多謝寬限。”
  “程真,”他看住她,“孫毓川這個名字,對你有無特別意義?”
  程真雖在病中,思維卻保持清醒,已經分手,還想知道更多,董昕真正食古不化,於是程真略略露出三分茫然,“孫太太對你那幢房子有不滿之處?”
  董昕自然不會那麽容易放過程真,“有人看見你倆見麵會晤。”
  “孫太太來請教我種玫瑰之道,我隻得把我們的園丁介紹她。”
  “不是她,是他。”
  “園丁哲利?他一向是定期十天來一次的。”
  說到這裏,程真已忍不住露出笑意。
  董昕淩厲地看著她,“好,我隻當沒聽過謠言,我的律師說,如果我徹查,且找到證據,我的財產不必。”分你一半。”
  程真終於忍不住,“董昕,你省省吧,開口閉口你的身家,你有多少錢,你盡管自己留著傍身吧,這上下我靠女婿女兒,也足夠吃一輩於,別忘記我還有一雙手,快走,好讓我耳根清靜。”
  董昕無言,轉身就走。
  程真這才發覺他瘦了不少,氣色欠佳。
  這是她最後一次見他了吧?
  到後來,總是鬥講世上最難聽的話,使對方經曆人間至大的難堪。
  所以,如果愛一個人,千萬不要與他同居或是結婚。
  維持一個遼闊的距離,偶遇,可以愛慕的目光致敬,輕俏溫柔,不著邊際地問:“好嗎?”一年一次已經足夠。
  程真落下淚來。
  取過鏡子一看,病榻中的她十分枯幹黃瘦,這副樣子,隻配見她不愛的人,不相愛有不相愛的好處,什麽顧忌都沒有。
  她歪在床上睡著了。
  再醒來,看見有人背窗而立,穿深色西服,程真咳嗽一聲,那人轉過身來。
  程真露出失望的神色。
  那人詫異問:“你在等一個人?”
  程真點點頭。
  “我是你的主任醫生史密夫。”
  “你好,醫生。”
  “那人,他沒有來?”他替她做檢查。
  “沒有,醫生。”
  “沒問題,康複後你會找到更多新朋友。”
  “我也這樣想,醫生。”
  “我的忠告是,天氣寒冷時,最好躲在室內,以免細菌乘體弱入侵。”
  “是的,醫生。”
  他拿起葡萄糖瓶子,“這種飲品,出院再喝。”
  程真無奈苦笑。
  她住了四天就出院了。
  程功與小川一起照顧她。
  這使她很得意,“看,不費吹灰之力便得到一雙好子女。”
  各有前因莫羨人。
  回到家中,看到一式一樣的考究花籃排開共有五隻,“誰送的?”去看卡片,見寫著袁小琤三字。
  她沒有忘記她,天天致送敬意。
  另外,書桌上一大疊信件及傳真待複,有事弟子服其勞,程功與小川把信讀給她聽,然後,由她口述,他們記錄。
  孩子們照顧了她大半個月,一日,她決定上街,小川立刻說:“我來開車。”嗬已經考到駕駛執照,真是一日千裏。
  在車上,程真問:“媽媽好嗎?”
  “好多了,她問候你。”
  “多拍點照片給她看。”
  “這邊衝曬照片好不昂貴。”
  “小意思耳,務必使令堂大人老懷大慰。”
  到了目的地,趙小川才知道阿姨是去簽名離婚。
  他黯然,可是卻沒發覺阿姨有什麽不愉快神色。
  小川想,成年人控製情緒的工夫真是神乎其技。
  隻見阿姨聽律師講解了幾句,她連手套都沒有脫下,握著筆,簽下名去,結束了婚姻合約。
  小川看到阿姨忽然笑了,似如釋重負的樣子。
  他偕她離去。
  在電梯大堂,他們碰到了兩位女士。
  其中一位,是袁小琤。
  程真一怔,袁小琤亦感意外。
  程真立刻作出反應,“謝謝你的花籃。”
  袁小琤麵色平和:“不成敬意,你的身體大好了吧?”
  “痊愈了,謝謝孫太太問候。”
  袁小琤忽然說:“我已經不是孫太太了,我已與毓川離婚。”
  程真不覺得意外,隻是唯唯諾諾。
  這時,又是趙小川這懂事的孩子前來解圍,“阿姨,電梯到了。”
  他幫她穿上大衣。
  這些日子,少了小川,還真不曉得怎麽辦。
  程真向袁小琤道別。
  回家的時候,程真叫小川開車到山頂去兜一個圈子,看到董昕起初蓋的房子豎起出售的牌子。
  袁小琤隻住了幾個月時間。
  因為時間短,一切恍惚,更不真實。
  車子調頭,回到家中。
  私家路上,停著一輛紅色小跑車。
  程真意外,這是誰?
  隻見小川馬上飛紅了臉,程真心中有數。
  小川迎上去,一個少女下車,二人隨即喁喁細語。
  程真喜見小川投入新環境新人事,她獨自開門進屋。
  片刻小川進來說:“阿姨,我出去一下。”
  “玩得高興點。”
  小川忽然說:“阿姨,你自己當心。”似有第六感。
  程真笑,“我知道了。”
  小川又加一句,“不要開門。”
  “你倒像我的長輩,去去去。”
  兩個年輕人結伴出去了,程真獨自在家。
  電話鈴響了,她跑去聽,喂了半晌,那一頭無人出聲,程真連忙掛斷,她嘀咕全世界都有這種討厭的無頭電話。
  坐下,打開畫報,看不到兩頁,有人按門鈴。
  程真一凜。
  一張望,發覺門外站著的是袁小琤,她穿著紫紅色套裝,打扮整齊,麵色正常。
  程真耳畔忽然傳來小川的警告:小心,還有,不要開門。
  十分鍾前那個無頭電話,是她打來的吧,她要查實程真在家。
  程真正在猶疑,袁小琤已經發話:“程真,你在家嗎?請開門,我坐一會兒就走。”
  程真避無可避,花園洋房四麵臨空,無論自哪一扇窗都可以看到屋裏有人。
  程真硬著頭皮去打開大門,被迫含笑道:“什麽風把你吹來?”
  “你,一個人在家?”
  程真但然道:“是,我一個人。”
  袁小琤進來坐下。
  程真問:“房子賣出沒有?”
  “看的人不少,出價的人不多,賣東西,就是這點討厭。”
  程真笑了,戒備之心不由得減少三分。
  “不管了,”袁小琤講下去,“交給房屋經紀處理。”
  沒想到一幢簇新洋房短短數月間兩易其主。
  程真並沒有斟出飲品,隻希望袁小琤快點走,她不是怕她,而是實在沒有話題。
  她坐在比較遠的一張安樂椅上。
  袁小琤說:“聽講你同董則師分手了。”
  “不必聽講,你問我,我也會告訴你。”
  “所以,房子的風水不好。”
  程真笑,“是嗎,在外國長大及受教育的你相信這一套?”
  袁小琤無奈,“找個借口推卸責任,是人之常情。”
  說得真好。
  可是她接著問:“有見過毓川嗎?”
  程真不動聲色,“許久沒見。”
  “多久是許久?”
  程真抬起頭來,很認真地思索一會兒,“我已經想不起來了。”
  袁小琤笑笑,“一般人都覺得孫毓川這個人十分完美。”
  程真不置可否,她越來越不自在。
  “可是,朝夕相處,又是另外一回事。”
  程真敷衍地答:“我們也還不是一樣。”
  “你覺得毓川有什麽好處?”
  程真站起來,“咦,有車聲。”
  她走到大門邊,可是袁小琤比她更快,迅速擋在門前。
  “你聽錯了,”她語氣惆悵,“這上下,誰會來找我們。”
  程真至此不得不說:“我有事要出去。”
  袁小琤轉過頭來,詫異地說:“再坐一會兒嘛,這麽急,去哪裏?”
  她的語氣有點怪,好似程真坐在她家裏,她是主人。
  程真看著她,“孫太太,我要出去。”
  袁小琤用手掩著臉,“我告訴過你,我已經不是孫大太了。”
  程真同情心油然而生,“那麽,你又何必再關心孫毓川何時何日見過何人。”
  她緩緩放下雙手,似有頓悟。
  “他已經同你沒有相幹,抓緊過去的人,沒有將來。”
  “我就是為著將來,才與他分手。”
  “那麽忘記過去。”
  袁小琤漸漸鎮定,“你說得很正確。”
  她又坐下來。
  這次,真的有車子由遠而近,停在門前。
  程真鬆一口氣。
  “有車子來了。”
  她再一次走過大門,這次,袁小琤沒有擋住去路。
  程真拉開門,門外是趙小川。
  小川一見袁女士,立刻使一個眼色,大聲道:“阿姨,大家都等你一個人,急了,叫我來接你。”
  程真說:“我馬上來。”
  袁小琤點點頭,“那我告辭了。”
  趙小川連忙說:“招呼不周到。”
  他把大門敞開,硬是送走了這位不受歡迎的袁女士。
  程真笑,“你很有辦法呀。”
  小川沉默一會兒才說:“在家我最擅長應付上門來的債主。”
  程真說:“幸虧你趕回來。”
  “我叮囑過叫你別開門。”
  “她知道我在家。”
  “你可以召警求助。”
  “這不大好,總得給人留個麵子。”
  “阿姨,你最好搬個家。”
  程真笑,“我最怕聽這兩個字,你看我,已經囤積了這麽些東西,怎麽搬得動。”
  “阿姨,我們出去喝杯茶。”
  程真知道這是小川想她散散心。
  他駕駛,她看風景,還未下山,小川便說:“阿姨,有人尾隨我們。”
  程真轉過頭去一看,發覺尾隨他們的正是袁小琤,她把車子駛得緊貼,隨時會碰撞。
  小川很鎮定,把手提無線電話交給程真,“撥給警察。”
  程真還在猶疑。
  趙小川踩油門,車子增速,可是身後車子如影附形般追上來,車頭且接觸到他們的車尾。
  趙小川忍不住,搶過電話撥九一一緊急線。
  到了山腳,兩部車子被警車截停。
  程真立刻跳下車,她忍不住想斥責袁小琤。
  可是後邊的車門打開,被警方請下車來的女司機卻是一位洋女。
  不錯,她一身穿著紅色套裝,但卻棕發碧眼,程真看錯人了。
  小川檢查車身,發覺左方車尾燈已被撞爛,對方滿嘴酒氣,已遭警方檢控。
  一位女警察來說:“她承認醉酒駕駛。”
  那位女士伏在車身上痛哭。
  女警說:“她抱怨有人拋棄她。”
  登記完畢,程真他們離去。
  但是,程真可以發誓,她適才在倒後鏡中看見的,明明是柳眉倒豎的袁小琤。
  疑心生暗魅。
  程真心緒又恍惚起來。
  “……記住。”
  程真問小川:“你說什麽?”
  “再遇到這種事,千萬不要開車門,立刻報警求助。”
  ‘別太擔心。”
  “阿姨,你太不懂照顧自己,叫我焦慮。”
  “你關懷我,當然這樣想,在我敵人眼中,我卻是一名老妖精。”程真無限感慨。
  小川邊笑邊搖頭。
  “小川,可喜歡這裏?”
  小川由衷點頭,“真沒想到有這麽好的地方,人情、風景、水土,無一不美。”
  “女孩子尤其是。”程真替他補上一句。
  小川靦腆。
  “那麽,留下來吧。”程真感喟地說。
  “咦,阿姨,你呢?”
  “我想回去。”
  小川不語。
  “你們大可以落地生根,重頭再來,我卻戀戀過往,不能自己。”
  小川忽然問:“主要是因為董則師吧?”
  “是我令他失望,我不是持家好手。”
  小川說:“我以為兩個人在一起隻要誌趣相投
  程真笑起來,“過十年我們再談這個問題,你會比較明白。”
  那一夜,程真一個夢接住另一個,清晨醒來時隻得四點半。
  有工作的時候她從來不做夢,累得一倒在床上,腦筋完全休息,現在想起來,不知多好。
  她不是閑不下來,但此刻不是時候,現在唯一可以醫好她的,不過是一份忙碌的工作。
  她歎口氣,撥電話給劉群。
  劉群真好,二十四小時都維持清醒。
  “劉群,工作如何?”
  “同事走的走,死的死,七零八落,身為編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十分不堪。”
  “為什麽不訓練新人?”
  “從前我也問過這個問題,現在才發覺這一行的人才可遇不可求,不是在大學文學係可以隨時找得到,換句話說,幹文藝工作還須天分,不是會寫字會畫版便勝任有條。”
  程真笑,“你總得試一試。”
  “怎麽不試,幾乎握住他們的手教他們寫。”
  “要隨年輕人自由發揮。”
  劉群歎口氣,“你回來看看就明白了,事非經過不知難。”
  “我這就回來。”
  “隻聞樓梯響,不見人下來。”
  “我回來幫你。”
  “此刻報館的路線、方向、立場,都與從前略有修改,你可以適應嗎?”
  “我需要一份刻苦耐勞的工作。”
  “到我處來做家務助理吧,程真,今日做記者不比往日,文字要較從前收斂,措辭轉彎抹角,觀點模棱兩可,你受得了嗎?”
  “劉群,”程真訝異,“受不了的好像是你。”
  “是,我也決定退休。”
  “什麽,”程真大吃一驚,“我還以為你會死在崗位上。”
  “不,我已預備退下來寫回憶錄。”
  “你要到哪裏去?”
  “新加坡。”蕉林椰雨,好地方。
  “幾時?”程真怔怔地問。
  “快了。”
  “那我怎麽辦?”
  劉群忽然猙獰地笑,“你像所有忘恩負義的人一樣,回不來了,哈哈哈哈哈。”
  “新聞界真的打算大撤退嗎?”
  “才怪,許多人磨拳擦掌預迎接新紀元,程真,人各有誌,你我老了迂腐了,有包袱,想不開,故不得不退下來。”
  程真黯然,“是,在任何情形之下,都有人見風駛柁,如魚得水。”
  “連我都說混不下去,就有點艱難了。”
  “劉群,你過來,我照顧你。”程真豪情大發。
  “呸!你以為我是趙小川?一筆學費,兩套衣服好過一年,你想養活我?要掘多兒個金礦,否則當心你整家都應付不了。”
  程真微弱抗議,“我是好心。”
  “聽說小川生活得不錯?”
  “年輕人,什麽地方都看得到風景。”
  “你呢?”
  “同董昕分手後情緒低落,毫無寄托,白天像做夢,晚間似遊魂,情況不妙。”
  “怪不得想回來投身工作。”
  “我真懷念打開報紙,看到自己的專欄登在頭條上的興奮感覺。”
  劉群忽然說:“這話是不是你帶頭講的?太好的事永遠不會大長。”
  “是,是我。”
  劉群歎口氣,“我們已經夠幸運,我從事本行已有二十年,已經夠好夠長。”
  說完之後,她靜靜掛了電話。
  程真情緒更加低落。
  天亮了,走到窗口一看,發覺是個大霧天。
  船隻紛紛響起號角,此起彼落,悶納地嗚嗚,似迷路的孩童嗚咽。
  程真站在窗前良久。
  忽然看到霧中冒出一張麵孔來。
  程功!程真露出笑容,這是她此刻最想看到的人。
  她連忙去開門。
  門一打開,卻不見人,程真摹然吃驚,怎麽,又看錯了?精神真恍惚到這種地步?
  “媽媽,”程功的麵孔又自霧中出現,“你昨天忘記取信。”
  程功到屋裏,脫了外套,開始做早餐。
  “小川還在睡?”
  “別吵他,每天晚上寫功課到深夜。”
  程功笑,“又一個忍辱負重、有揚眉吐氣情意結的華人學生,外國同學老是不明我們何以拚死命苦讀,叫趙小川去現身說法至好不過。”
  “你今日來是為了小川?”
  “不,”程功斟咖啡給母親,“小川說有人騷擾你,要不要搬家避一避?”
  程真半晌答:“要找,一定找得到我。”
  沒想到程功十分了解,“是呀,搬了也找得到,為何不搬?”語帶雙關。
  程真黯然,“很久沒見到他了。”
  “多久?”
  “我不複記憶。”
  “聖約翰一行之後可有見過?”
  “那是最後一次?”
  程功意外,“那麽久沒見麵!”
  程真黯然,“所以,此事已告結束。”
  程功不出聲,可見她同意此說。
  程功抬起頭,想了想,“無論何等樣結局,都比結婚好。”
  程功訝異,“連你都這麽想,你不日可是要結婚的呀?”
  程功笑,“婚姻生活十分適合我,我一輩子都沒有一個安定的家,隻要達到目的,我會心甘情願犧牲妥協,別人不會那樣委屈。”
  程功是少數對生活全然沒有幻想沒有憧憬的少女。
  她說下去:“我已開始與湯姆談論婚禮細則,像草擬合同一樣,十分煩瑣,我幾次三番不耐煩,可是不講清楚,隻怕日後吃虧,故不嫌其煩,事事列得一清二楚,許多女子在婚前隻說:‘我希望他對我好’,什麽叫做好?日後必定產生矛盾,不如列出條件:一年家用千萬謂之好,唯命是從方算最好之類……”程功咕咕笑。
  “你們是相愛的吧?”
  程功鄭重聲明:“我不會向不愛我的人提出任何要求。”
  程真駭笑,“我是太草率了。”無限感慨。
  程功看向窗外,“今日這霧來得真怪,”轉過頭來,“你有否思念他?”
  程真答:“甚苦。”
  程功剛覺得蕩氣回腸,趙小川這時卻惺鬆地開門出來,“姐姐,我聞到烤麵包香。”
  程功氣得很,“你這家夥貪睡貪吃之外就會煞風景,誰是你姐姐!”
  小川無故挨了罵追上來要程功好看,二人在客廳裏追逐。
  程真歎道:“若沒有孩子這世界真會沉淪。”
  程功悻悻然,“什麽孩子,一八0公分高的孩子?”
  大家終於坐下來。
  程功這才說起正經事,“湯姆聽說你在找工作。”
  “是,他有什麽建議?”
  “本埠有財團想辦一本地產雜誌——”
  程真立刻搖頭,“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我做慣銷路數十萬的報章雜誌。”
  程功不語。
  “替我謝謝湯姆。”
  “媽媽——”
  “飛鳥盡,良弓藏,終有這樣一天,不必勉強了。”
  小川忽然說:“阿姨寧願開一爿花店。”
  程功白他一眼,“你瞎七搭八說些什麽。”
  “小川講得對,我可能會開一爿店專賣鍋貼小籠包。”
  程功頷首,“不過,暫時先搬到公寓去住幾天,我都替你準備好了。”
  “有無暖水泳池?”
  “奧林匹克尺寸。”
  那日中午,程真拎著一隻小皮箱就搬過去了。
  霧仍然未散,新聞報道員均嘖嘖稱奇。
  公寓房子保安周到,幾重門戶,兩個孩子終於放心,分頭辦正經事去了。
  程真走到小書房,看到書桌上有一疊原稿紙,程功真周到,什麽都想到了。
  她坐下來,忽然想寫稿,提起筆,在第一頁上寫下第一句:我覺得結婚,要不在很年輕的時候,要不就在生命的晚年,當中一段時候結婚,肯定是失敗的多。
  許久沒有執筆,手指生硬,筆劃要轉彎的時候老是轉不過去。
  可是程真不停寫下去。
  寫成後至多也不過是篇平凡的言情小說,可是,寫的時候像程真那麽高興,根本毋須計較結果。
  她一直寫了五千多字,凡事開頭難,既然開了頭,希望接著文思如泉湧,汨汨冒泡,擋都擋不住,清洌可口,長寫長有。
  她放下筆,摸一摸僵酸的脖子,看向窗外,才下午四時,已經天黑,冬日,太陽早落山,許多新移民特別怕這點。
  她披上外套,戴上帽子,打算出門到附近去吃頓意大利菜。
  車子駛出停車場,才發覺霧仍未散,再加上微雨,冷得澈骨。
  這種壞到透頂難熬之極的天氣卻勾起程真許多記憶,她最不良習慣便是駕車想心事,果然,錯過了天橋,駛到支路上,要繞一個大圈子才能到市中心。
  霧雨中視程大抵隻有十多公尺。
  她努力調頭,倒後之際,忽然聽到車尾燈破裂之聲。
  開頭程真以為撞到路燈柱,可是後邊忽然亮了燈,原來是人家的車子。
  程真歎口氣,預備下車理論。
  可是,慢著,她在車位上凝住,這是誰?
  她立刻鎖住車門,拿起手提電話,撥到附近警署,講出她車子的位置,並且求助。
  這時,有人輕輕敲她的車窗。
  程真反而鎮定下來。
  她當然不打算開窗,她靜坐著不動,握著電話。
  對方要難為她,除非用重物擊破車窗。
  那人並沒有走開,再敲了兩下車頂。
  不見回應,那人走到車頭,用袖子擦窗上的霧氣。
  程真坐在車子裏,聽到乒嘭乒嘭,有節奏的聲音,半晌,才知道那是她自己的心跳。
  霧水擦掉,那人探近麵孔。
  程真張大雙眼,接著,她扔下電話,開了車窗,“是你,毓川?”
  真怕又是眼花。
  可是她聽見有人肯定地說:“是我。”
  程真本想問他何以神出鬼沒,還有,如何查得她搬了家,可是,這一切都變得不重要。
  她終於再見到他。
  程真下車來。
  孫毓川並沒有走近,他看著她,“聽說你病了。”
  “不礙事。”
  “最近我比較忙。”
  “所以許久不見。”
  這時,警車嗚嗚駛近,孫毓川卻不覺意外,警車在他們附近停住。
  警員立刻前來調查問話,發覺無事,警告幾句,隨即離去。
  程真把車子停好,偕孫毓川到小公園坐下。
  說也奇怪,霧漸漸散去,仿佛忙了一日,隻為造成今晚的誤會,功德完滿之後,它便消失無影。
  程真坐在長凳上,沉默無言。
  孫毓川卻說:“我想與你談將來。”
  程真微笑,“什麽將來,跟隨你去拜見令尊令堂,接受他們嚴厲眼光審察?”
  孫毓川不語。
  “接著,坐上袁小琤的舊位,盡力嚐試做得比她更好?”
  孫毓川說:“你還是那麽坦白。”
  程真不去理他,“毓川,我對你的世界沒有興趣,毓川,到我的天地來。”
  孫毓川訝異,“從來沒有人要求我那麽做。”
  程真微笑,“有,你忘了。”
  孫毓川欠欠身,“誰?”
  “你少年時認識的那個有點像我的朋友,一定提出過同樣要求。”
  “嗬她。”
  “毓川,我們雖然無權無勢,生活卻舒適自由,你會考慮改變生活方式嗎?”
  孫毓川不加思索地搖頭,“我沾染了你的坦誠。”
  程真無話可說。
  “我有職責在身,自幼我被訓練承擔這種責任,我不可棄它而去。”
  程真點點頭,“你舍不下。”
  孫毓川抬起頭歎息,“不,我不舍得的是你。”
  程真搖頭,“對不起,毓川,我也放不下我生活中瑰麗的自由,我不會到你的世界生活。”
  孫毓川苦笑問:“我的世界果真如此可怕?”
  程真想說,問袁小琤便可知道,但是她不想傷害他,故答:“它不會適合我。”
  “我想是。”
  他握住她的手。
  “毓川,真慶幸認識你。”
  “程真,最後一次問你,來,跟我走。”
  程真知道這是她最後一次回答他:“不,我不能夠。”
  “你這倔強的女子。”
  “你就是敬重我這一點。”程真微笑。
  “我答應你我會盡量滿足你。”
  “物質上我什麽都不缺乏,更多更好對我來講,沒有意思,我需要的是一位情投意合的終身伴侶,你可以給我多少時間?”
  孫毓川低頭不語。
  程真微笑,“你的時間到了,你的司機在等,你的飛機要立刻出發,再見,毓川。”
  孫毓川站起來,語氣十分溫和,“我真的很難過。”
  “啊是,”程真強作鎮定,“我心裏像是少了一點什麽,我會永遠想念你。”
  “程真,你已自由了那麽久——”
  “太自私了,好比說,我已經呼吸了那麽久,現在停下來也無所謂。”
  孫毓川終於說:“程真,我不會再來。”
  程真頷首,“我明白。”
  “再見。”
  孫毓川離去。
  程真掩著臉,哀泣起來。
  盼望那麽久的愛情,卻自指縫中漏去。
  忽然有人在她身邊說:“能夠哭就好,哭是開始痊愈的象征。”
  程真睜開雙眼,發覺身邊坐著一位白發老嫗,全身粉紅色打扮,和藹地與她攀談。
  程真默默流淚。
  那老婦接著說:“要犧牲太多的愛情也不是真的愛情啦。”
  她好似洞悉一切,深明程真處境。
  “視他如一個在晨曦中消逝的夢好了。”
  程真問老婦:“你怎麽知道我的事?”
  老婦笑了,“你的事?假使你如我一樣活到九十三歲,你就知道,這樣的事並不稀罕,我年輕時也遭遇過,它可隨時發生在任何人身上。”
  程真怔怔地,“並不稀罕?”
  “啊孩子,最尋常不過。”
  程真歎息。
  “回家去,好好休息。”
  “謝謝你關懷。”
  老婦微笑。
  回到家中,程真才發覺她衣履盡濕。
  程功在公寓等她,一見,怪叫:“真的一步不能走開,你看你。”
  程真更衣,一邊微笑問:“有沒有看我寫好的五千字?”
  “是一篇小說吧?”
  “寫得怎麽樣?”
  “人物剛出來,言之過早。”
  “別太苛刻。”
  程功笑,“到五萬字也許就有點瞄頭了。”
  程真套上幹爽衣服,“我又餓又累。”
  走到廚房,一看,一箱香檳,程真仰起頭,不動聲色,心想,這也許是最後一批免費香檳了,她捧起一瓶。
  “幾時送來的?”
  “剛才他交我抬上來。”
  “誰,你見過他?”
  程功一怔,“是湯姆呀,他買來孝敬你。”
  “嗬,這麽說,陸續有來。”
  程功笑,“那當然,我會時時提醒他。”
  “你看我福氣多好,也怪不得所有母親喜歡有經濟基礎的女婿。”
  程功微笑,“差好遠唷。”
  “可不是,不但女兒不必吃苦,連帶嶽母大人也沾光,若是個窮小子,說不定還得賴在我家吃喝睡。”
  “媽媽,你是不會介意的,還有誰比我跟小川窮。”
  程真搔搔頭坐下來。
  這是真的。
  當初認識董昕,他在刻薄的親戚公司做學徒,工作十六小時,拿幾千塊,每天晚上下班,帶些熟食回公寓,煮一鍋白飯,便當一餐。
  窮得連朋友都沒有,沒有錢置妝,沒錢請客,一日,董昕買了票子,與程真去一個晚會,昂貴的票價,程真花了整個下午打扮,結果位置在最角落,主席演說時,聞聲不見人,程真不怒反笑,從此落力工作,不問其他。
  今日她根本不再稀罕這種場合。
  她不怕窮,她也怕窮,她心理狀況十分正常。
  她加注腳:“年輕時什麽都不要緊,中老年身邊就得寬裕點。”
  程功“嗤”一聲笑出來,“才怪,眼看著同學什麽都有,什麽都不珍惜,那感覺,像被人打一巴掌。”
  母女倆一人一句聊得不知多有趣。
  程真說:“你有無聽過揀回來的鉛筆的故事?”
  程功詫異,“沒有,你請說。”
  “我念小學及中學時,從來沒用過簇新整支的鉛筆,都用父母自辦公室揀回同事用剩的短短的鉛筆,倘若略長一點,或是附著橡皮頭,就不知多高興。”
  程功專心聽故事。
  程真說下去:“一向覺得無所謂,直到一日,在同學家玩,發覺他有整盒一百支新鉛筆,還有隻電動鉛筆刨,他即席表現,把整支鉛筆插進去刹時間刨成一寸長短,從那個時候開始,我了解到,人的確有窮富之別。”
  程真至今不能釋然。
  “可是你今日的成就高過他吧。”程功想安慰她。
  “那不是問題,我的童年一去不複返,我希望我有一百支新鉛筆的回憶。”
  “明日我送千支給你。”
  “現在沒有用了。”程真頹然。
  程功卻笑,“怎麽沒用,我從來不去鑽研以前的事,現在擁有,已勝過永遠沒有。”
  程功又來老氣橫秋。
  程真看著她,“你很少有不快樂的時刻吧?”
  程功忽然落寞,“可是,這樣看得開,我已沒有什麽真正快樂的時刻。”
  如此清醒的妙齡少女實罕見。
  程真打一個嗬欠,“我幾時可以回大屋?”
  “你當是重陽節登高避難吧。”
  程真記得那人叫費長房,幼時在國文課本上讀過,那時,每個節令有一課書,清明時節雨紛紛,每逢佳節倍恩親,程真盡掛住課文長短,她至怕背書,記性差,人又懶。
  沒想到一下子就變為成年人。
  時間過得真快,精神恍惚的時候,程真發誓她才隻得十七歲,彷徨地在前途迷津裏暗無天日地轉來轉去。
  她長長歎口氣。
  程功溫和地說:“好好睡一覺。”
  “我不需要好睡,我明日無所事事。”
  “媽媽,好不容易贖了身,賺回逍遙,好好享受。”
  “是,我會習慣的。”
  “不再想回去?”
  “想,怎麽不想,想至落淚,我想回家,我想歸宿,我想愛情,會一直想下去,直到老死。”
  程功說:“牢騷來了。”
  她告辭。
  人客一走,程真立刻掛下了臉,無比寂寥,董昕最怕她這種表情,時常勸她:“莫斯科巷戰與你無關,不必憂國憂民,還有,印度地震雖是悲劇,不必背上身。”
  聽在程真耳中,都是諷刺語,感情日益冰凍。
  有些人沒有表情時似在微笑,真幸運,熟睡與死亡時予人安祥感。
  程真做不到,可是在人前,她卻盡量維持精神愉快。
  孫毓川不知她另一麵。
  結了婚,結局都一樣。
  程真可以想象他自辦公室回來,喝問伴侶:“你還沒打扮好?今天這個宴會有劉公與區公,可不能遲到”,或是“這件衣服好出場麵?換過它,還有,戴那套紅寶石”……
  是程真倔強的性格,控製了命運,她可以預言每段關係的結局。
  他們最終都會鐵青著麵孔問:“你到底要家庭還是要自由?”
  自由、自由、自由。
  已經走了這麽遠,不願回頭。
  她睡著了。
  明知是夢,也無比真切,她與孫毓川在美國加州結婚,親友都笑語,加州法律,夫妻分手,財產對分。
  程真見到他的一對孩子,一口英語,神情踞傲,不近人情,不受籠絡,而且,長得如袁小琤一個印子印出來,從頭到尾,不與繼母招呼談話。
  孫毓川英俊的麵目漸漸模糊,時間被公事吞噬,程真獨自守在一問大屋裏,看著窗外,忽然覺得袁小琤才是勝利者,因她終於脫離這個苦悶的生涯。
  程真嚇得魂不附體,一身冷汗。
  第二天醒來,她努力寫作,不出三個星期,就把小說完稿。
  她問程功:“可以搬回大屋沒有?”
  女兒的答複:“你沒發覺這間公寓風水有利寫作?”
  這倒是真的,那就多住一會兒吧。
  小說稿厚厚一疊,程真親自動手影印。
  程功說:“一位麥幼林先生找你。”
  “麥是美新社社長,”程真詫異,“咱們有過數麵之緣,他幹嗎找我?”
  “說是有事,可以把電話告訴他嗎?”
  “當然可以。”
  下午就與麥君聯絡上了,約定一小時後到程真處麵談。
  程真奉以香茗,麥君年紀不大,輩分奇高,程真尊重前輩。
  他笑說:“原來你躲在這裏。”
  程真微笑,等他開口。
  他指著程真放案頭的小說,“中文稿真奇怪,你看,一隻隻格子裏填滿方塊字。”
  “可不是,粒粒皆辛苦。”
  “找你呢。”
  “是美新社嗎?”
  “開頭我不敢想,前日有人托我約你,我才靈機一觸。”
  “誰?”
  “本市新聞周刊新世界想約你寫特稿。”
  “我不想寫那種小眉小眼的地盤。”
  “為人不如為己,美新社約你如何?”
  程真笑顏逐開,“麥先生,我以為你永遠不會開口。”
  “會十分奔波,你將負責跑亞洲。”
  “我的運程轉了,滿以為會派我走非洲。”
  麥君隻是笑。
  “聽說,你亦是劉伶?”
  “我隻是愛喝。”
  “醉後打不打人,罵不罵人?”
  程真不慌不忙,“那些,我都留在清醒時做。”
  麥君豎起大拇指,“好得不得了,明日下午我把聘書帶來,我們去喝酒慶祝。”
  程真忽然打蛇隨棍上,“今晚有什麽不對?”
  不相愛有不相愛的好處,什麽話都可以說。
  麥君當場說:“我請客,來,我們沿笠臣街一直喝下去,不賭什麽,喝不下了請即揚聲。”
  程真大樂,許久沒有同行家來往,與他們在一起,當然如魚得水,今日真是雙喜臨門,一則脫離遊民一族,二則又有人陪她散心。
  兩人在車裏已經論遍天下大事,自環保說到東歐國家內戰。
  程真道:“最近環保仔帶著一個樹樁遊街,那棵被伐的樹已經三百七十二歲,看了叫人心痛。”
  “是反對克旭闊灣伐木事件引起的吧?”
  程真頷首,“三百七十二年,那是元朝或之前的樹啊。”
  麥君很幽默,“它又不在中國生長。”
  “它一定看透人情世故。”
  麥幼林說:“幹杯。”
  身邊有兩個洋人亦說幹杯,“這位小姐,說什麽那麽高興,也陪我們談談。”
  麥幼林攙起程真,“我們走。”
  “喂喂喂,”洋人說,“慢慢不遲。”
  麥君站在路邊打量程真,“奇怪,行家一直讚你漂亮,我看人卻看內涵,今晚證實他們所言不虛。”
  程真坦白說:“我並無致力外形,這些年來,我背已駝,眼已花,不修邊幅。”
  “我們再到別家試試。”
  喝到第三間,兩人已經很熟絡,開始感慨到人生無常,必須努力尋歡。
  程真吟道:“勸君莫惜金縷衣,勸君惜取少年時,有花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
  在異鄉的酒吧間,程真忽然吟出這樣的詩句來,特別有震蕩感,麥幼林沉默。
  半晌他說:“我已經不算年輕。”
  程真睞睞眼,“現在的標準不一樣,但凡走得動,吃得下,謂之年輕。”
  麥君拍拍她肩膀,“下一家。”
  “我有點累了。”程真說,“我們去吃宵夜,我知道有一家火鍋店,吵得頭痛,又缺氧,可是非常好吃,跟我這個識途老馬,錯不了。”
  寒冷,下大雨,店裏人氣霧氣擠得水泄不通,可是兩人記者出身,什麽苦沒吃過,視作等閑,耐心排隊等座位,終於輪到,歡呼一聲。
  叫了一桌海鮮,約六人量,可是兩個人居然慢慢吃得精光,真了不起,程真知道她已找回那大杯酒大塊肉的日子,這三個月的悠閑假期,已成過去。
  麥君走了不要緊,通訊社裏必定有其他誌同道合、快意恩仇的同事,想到這裏,程真興奮得耳朵都紅了,桐油甕終需裝桐油,幸虧她有自知之明。
  酒醉飯飽,程真揚手結帳,走到街上,找車子,遍尋不獲,正擾攘,一個穿黑色長大衣的身形趨近。
  程真呆在當地,看著那人。
  那人開了手電筒,把光打在地下,原來是警察。
  “兩位已經喝太多,不宜駕駛,叫計程車回家吧,車牌幾號,我可代你找一找。”
  他們分頭乘計程車回去,約好第二天見。
  程真講錯地址,車子駛到大宅,幸虧趙小川仍在寫功課,立刻在雨中迎進阿姨,熱茶侍候。
  程真喃喃道:“沒這一子一女,真不知怎麽辦。”
  她倒在床上。
  第二天一早,小川接到警局電話,原來車子仍停在鄰街,安然無恙,小川連忙出去將它駛回來。
  程真正在梳洗,不知恁地,小川覺得阿姨臉上那股頹疲之態好似在今晨洗盡了。
  “小川,恭喜我,我已找到理想工作。”
  小川笑著把車匙交還給她。
  “叫你姐姐姐夫出來請客慶祝。”
  “我馬上打電話。”
  程真正欲找麥幼林,小川已經探頭出窗,大聲叫有客人,程真心一動,撲出去看,來人是麥君。
  她在曬台上笑道:“喔唷,居然找得到這裏,不簡單。”
  麥氏仰頭看她,“不然怎麽做記者?”
  “這麽早?”
  “來看你起不起得來。”
  “不然怎麽做記者!”
  兩人相視大笑。
  他們在十分鍾內就簽妥聘書,程真正式成為美新社雇員。
  他們繼而談了一會兒公事。
  麥君注意到屋內的年輕人,“是趙百川的長子吧?”
  程真給他一個眼色,然後轉變話題:“你們這些拿美國護照的人,無往而不利吧?”
  麥君立刻說:“我與你去見同事,其中也有美國公民。”
  兩個人一起出門。
  程真這才笑著解釋:“那孩子等於是我的兒子了。”
  “這件事我很佩服。”
  程真忽然問:“你可結過婚?”
  “無此榮幸。”麥幼林微笑。
  “可有子女?”
  麥幼林答:“了無牽掛。”
  “孩子們至可愛至可惡,一旦產生感情,十分難舍。”
  麥君有點向往,但是立刻清醒過來,“責任太大,一個人有一個人好。”
  他們到了美新社分社,小小辦公室共三位同事,春田明是美籍日人,阿曼達星是印度美女,講得一口牛津英語,從前在英國廣播公司任職,此外,是加拿大籍的柯達史蔑夫。
  這是一個小型聯合國。
  程真笑問:“這裏沒有種族歧視吧?”
  麥君也笑,“怎麽沒有,每一個人都歧視每個人,可是不知怎地,又相處下來,同整個世界的情況相似。”
  程真拿著紙杯咖啡大笑。
  “明天開始上班,”麥幼林說,“羅織到你,是我功勞。”
  阿曼達聽到了,在一旁笑道:“別相信他,他對每個人都那麽說。”
  程真問:“你幾時走?”
  “今晚。”
  “一定是這樣的吧:親愛的人永不在你身邊久留,天天見麵的鄰居卻話不投機。”
  麥君垂首,隔一會兒笑道:“你大概也對每個人說這樣的話吧?”
  “嘎?我需要這樣做?”
  麥君笑,“那麽,送我到飛機場。”
  “一言為定。”
  阿曼達又說:“幼林,你又故伎重施啊?”
  同事們那麽可愛,叫程真放心。
  那天,程真陪麥幼林逛名店買禮物送佳人。
  程真有點擔心,“阿麥,你總得有個打算,不能老是千金散盡還複來,這種錢花得冤枉,白填限,你也不小了,不能沒個節蓄,我同你說,沒儲蓄,沒尊嚴,一日做不動了,你才知道苦。”
  麥君微笑,“沒人管著我,我不懂留手。”
  “快點找個固定女友吧。”
  “你是毛遂自薦?”
  程真怔住,“不,我的意思是,我從不與上司同事談這種事。”
  誰知麥君不加思索地說:“我可以辭工。”
  “你在美新社已有二十年,別開玩笑。”
  “那還得看我追求有無希望。”
  程真駭笑,“老麥,別開玩笑。”
  “你走著瞧吧。”
  程笑不放心上,吃了一頓豐富的日本菜,把他送進飛機場,回到家打點上班的行頭。
  程功來看她,“我把你的小說快速郵遞寄到《光明日報》給劉群阿姨了。”
  “哎呀,我還需增刪披閱呢。”
  “劉阿姨說這樣就好,越改越匠氣,根本拿不出去。”
  “你有無同她說我已找到工作?”
  “有,她說:感謝主,隨後,又來這張傳真。”
  程真取過看,上麵潦草地寫:“據悉,袁小琤已與家人赴瑞士度長假。”
  程功在一旁說:“我從來看不懂劉阿姨及你其他朋友的中文字。”
  程真抬起頭笑,“中文寫熟了,可隨心所欲,隨意而為,不拘筆劃。”
  “這又不是我們的民族性了。”程功狐疑。
  “中華民族是極之複雜的一個人種。”
  程功感喟,“這我相信,做頭腦簡單的加仔幸福得多。”
  程真檢查衣櫃,“這幾套行頭足可應付過去。”
  程功忽然問:“你有無見到他?”
  程真知道女兒指的是誰,停一停神,“沒有了。”
  程功坐下來,“你可記得愛嘉愛倫坡的致烏鴉詩?作家似聽見烏鴉在叫‘永遠不再,永遠不再’。”
  “他想像力很豐富。”
  “我很怕永遠不再這種字眼。”
  “青春一過去就永遠不再。”
  “可怖,”程功掩臉嘻笑,“所以要出盡百寶設法留住。”
  程真改問她:“什麽時候結婚?”
  “我們正在致力研究時間地點儀式。”她笑答。
  看樣子這也是一種享受,不然不會拖長來做。
  第二天,程真的工作正式展開,雖雲駕輕就熟,但是到底觸覺有點生疏,程真心驚膽戰,倘若休息一年,豈非有可能永久脫節?
  頭幾天下班回家,隻覺腰酸背痛,午夜夢回,歎息連連,唉,還做什麽馮婦拚什麽命,明早立刻去辭職。
  可是一覺睡醒,喝幾杯咖啡,力氣又來了,她又更衣上班,她與阿曼達相處得很好,可是程真已過了真心結交朋友的年齡,阿曼達不會成為第二個劉群,但是她倆一樣結伴逛街,對異性評頭品足。
  一日董昕到通訊社來找程真,說了幾句重要的話離去,程真拆開他帶來的巧克力招呼阿曼達。
  印裔美女眼睛都亮起來,“那是誰?”
  “我的前夫。”程真微笑。
  “什麽!你怎麽會放棄那樣的人才?”
  可幸董昕是個可以見人的前夫,同樣是離婚,合不來同過不下去是有分別的,後者淒涼得多。
  程真隻得微笑。
  阿曼達讚歎,“你真是個神秘人物。”
  程真失笑,“結過一次婚就榮升至如此高貴身份,始料未及。”
  阿曼達有感而發,“在我們國家,離婚女兒代表羞恥,故此我害怕結婚。”
  “誰說的?”
  “親友議論紛紛,父母抬不起頭來,遷怒女兒。”
  “那女子已經十分不幸,還需看盡白眼?”
  “誰叫她當初沒有專心選擇對象。”
  程真不怒反笑,“世人有哪一個可以有本事看通個人前程?”
  阿曼達歎口氣,但隨即精神又來了,“你的前夫此刻可有女伴?”
  “我並無問他。”程真微笑。
  “你呢,你是否同幼林走?”
  “幼林是本行一個出色人物,我願意向他討教學習,但不可能發展其他。”
  阿曼達說:“你那樣挑剔,當心寂寞。”
  隔幾日,程功到通訊社來找母親,這回子,幾個男同事瞪大了雙眼,“那是誰?”
  程真含笑說:“我女兒。”
  男士們呆半晌,隨即有反應:“程,我的位置近窗,光亮些,”“程,我這部攝影機較為輕巧,適合你用”……世事就是這麽現實,天下的烏鴉一樣黑。
  已經混熟了。
  程真的小說在《光明日報》刊登出來,她問劉群:“反應如何?”
  劉群支吾以對:“多寫百來兩百篇,也許會有人評你,”那意思是,暫時並無反應,“可是,我讀到你在美新社的特稿,十分精采。”
  程真輕輕說:“去你的。”
  就這樣,程真終止了她極有可能華麗燦爛的小說家事業。
  一日,阿曼達手持一張帖子說:“這是品嚐香檳與魚子醬的好機會,我們一起去。”
  “是什麽玩意兒?”
  阿曼達說:“貴國捐款一千萬給我們大學人文學院做一項研究。”
  “那很好,可是我有工夫要趕。”
  “陪陪我,三十分鍾足夠。”
  你幫人,人幫你,程真隻得笑道:“好好好。”
  下午,寒冬,天上飄雪,酒會有點冷落,儀式很簡單,不過是一方將支票交到另外一方手中。
  主禮人上台,程真在台下一看,怔住。
  穿著深色西裝風度翩翩的正是孫毓川。
  程真微笑了,嗬人生何處不相逢。
  一邊阿曼達低聲說:“我從來不知道世上有那麽漂亮的中國男子。”
  阿曼達對南中國海兩岸關係有點混淆,這也難怪,她一向負責北歐新聞。
  程真靜靜看著孫毓川,自覺氣氛有點蕩氣回腸。
  果然,阿曼達發覺了,“程真,你認識此人?你為何這樣看著他?”
  程真不語,低頭喝酒。
  她沒想到孫毓川會下台來與她寒暄。
  他落落大方走到她對麵站定,“好嗎?”
  程真也十分有禮,“不賴,托福。”
  孫毓川微笑,“我今日的頭發與西裝沒問題吧?”
  程真也笑,“我從沒見過像你那麽小氣的人。”
  孫毓川側著頭想一想,“我就是不能忘記。”
  程真隻是笑,半晌,她示意,“他們在等你。”
  孫毓川且不理,“你可能會對我們捐助的該項研究有興趣。”
  “那是什麽?”
  “我們想進一步了解世紀初鐵路華工的貢獻。”
  “那很好。”
  “我知道你會高興。”
  “可是,我又是誰呢?”程真謙遜。
  這時,程真目光落在孫毓川別著的襟章上,“嗬,你升職了。”
  孫毓川欠欠身,剛想說什麽,已經有隨從過來,稱呼道:“孫翁——”
  程真“嗤”一聲笑,連忙走開,孫翁?不不不,這不是她的世界,她的選擇完全正確。
  她步出酒會,阿曼達追上來,“程,程,你認識那人?他為何與你談那麽久?”
  程真溫和地解釋:“彼此是華人,閑談數句耳。”
  阿曼達笑問:“是嗎,隻要是同胞雙方情深款款地凝視也不算奇怪?”
  “你多心了。”
  “別忘記我也是記者,觸覺敏銳。”
  “阿曼達,我從來沒有小覷過你。”
  “程真,”阿曼達充滿狐疑,“你到底是誰,為何麥幼林天天送花到辦公室給你?”
  程真笑了,想一想答:“我肯定我不是狐仙,狐狸們毋須自力更生養活自己。”
  阿曼達也笑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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