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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之旅

(2008-09-05 13:03:34) 下一個
  周振星在大學畢業同一年便決定結婚。
  那一日她像幼兒般路在母親身邊,“媽媽,媽媽,你送什麽禮物給我?”
  周太大紀月瓊故意揶揄女兒:“你結婚,我幹嗎要送禮?”
  振星眨眨一雙大眼睛,“我畢業,幹嗎你也送禮?”把手腕伸出來,展示一隻金光閃閃的名貴手表。
  周太太歎口氣,輕輕握住振星的手,“我?我叫做沒辦法,你說什麽我做什麽,誰叫你是我女兒呢。”
  振星笑,“媽媽,媽媽,這是不是叫溺愛?”
  她母親抬起頭,想一想,“也不是,你若不遵守若幹守則,把合理的分數帶回家,我照樣一頓毒打。”
  振星猶有餘怖地把雙手擱胸前,“我還記得那些板子。”
  周太太言歸正傳,“你想要怎麽樣的禮物?”
  振星老實不客氣答:“我想要爸在海灘路那層兩房公寓。”
  周太太仍然不忘打趣:“要爸租給你住?”
  “不,我可不付房租。”
  “那麽,是要爸爸免費讓你們住?”
  振星提高聲音,“禮物嘛,當然是送給我,歸我名下。”
  這時振星父親周舜昆走進書房來,聽見這話,便說:“嗬,同父母論起嫁妝來了。”
  振裏見父親出現,知道更易說話,立刻滿麵笑容迎向父親。
  周舜昆同妻子說;“你看振星這雙大眼睛多占便宜,怎麽看都不像個精刮厲害的時代女性。”
  一邊眉開眼笑,方明是言若有憾。
  周太太說:“我還以為王沛中打算成家立室,養活妻兒,怎麽倒要我們賠老本。”
  誰知周舜昆卻道:“振星管振星,誰要王家養,那小子那個起薪點,養不活一隻貓,我振星自有嫁妝,叫他氣短,叫他抬不起頭來,對我振星服服貼貼,哈哈哈哈哈。”
  周太太抽一口冷氣,“這是什麽家教!”
  周振星大樂,“爸,你答應了?”
  “遲早還不是你的,過兩日去轉名字,收回樓宇重新裝修,還有,我加送一輛平治跑車,還有,酒席同蜜月旅行也包在我身上,者爸我豁出去了,哈哈哈哈哈。”
  振星歡呼,“爸我愛你!”
  周太太在一旁點頭歎息,“愛一貫有附帶條件。”
  振星取過外套,“我去把好消息告訴沛中。”
  周太太馬上補一句:“叫他來吃晚飯。”
  女兒一走,夫妻倆便收斂了笑意。
  半晌紀月瓊才同丈夫說:“這麽快便嫁人了。”
  “你不是一直希望她自名校畢業即時結婚生子嗎?”
  紀月瓊這時才露出一絲笑,“上帝聽了我的禱告。”
  周舜昆也笑,“沛中父親沒聽說過振星讀的史蔑夫大學。”
  “隻要他是殷實商人。”
  “台灣人做生意真有一手。”
  “王家其實也不用做,他們在台南的地皮一畝一畝都不知道該怎麽算。”
  “我們對沛中總算滿意,振星運氣不錯。”
  紀月瓊不語。
  “你有意見?”
  未來丈母娘批評道:“沛中十分大男人,這是台灣作風,改不過來。”
  “我就是略喜歡沛中老成,偶然說振星幾句,她肯聽他,不然兩個人都瘋瘋顛顛,怎麽靠得住?”
  “照你說,這頭婚事彷佛十全十美。”
  “十全九美耳,你看這嫁粒,可要花一大筆。”老周作肉病狀。
  紀月瓊微笑。
  女兒一直是他掌上明珠,珍若拱璧,他對她毫無保留,他認為振星是最孝順的好孩子。
  “從來沒有叫我流過淚傷過心”,再疼她也是應該的。
  不過紀月瓊不得不警告丈夫:“注冊結婚,喜席在酒店舉行,我們兄負責新郎,一名伴郎及一名伴娘的服裝,賓客不得超過六十人,還有,婚紗就地取材,不可到歐洲去挑名牌,頭麵首飾由我們提供,其餘的看男方作何打算,嫁女兒花費也有個譜,小心點。”
  周舜昆說:“這些都是細節,不必計較,男方不做,我們來做,總之大家高興即可,我請客,他們賞光,不亦樂乎,都是我的麵子,隻得一個女兒,最要緊振星高興。”
  這樣看得開真是美事,周紀月瓊莞爾。
  女兒花樣鏡極透,她設下限製,不是用來防女婿,而是防振星。
  前一個禮拜振星才給母親看訂婚戒子,“媽,你瞧多難看。”模樣真的懊惱。
  那是一隻一克拉左右的光潔鑽石指環,第凡尼鑲法,簡單大方,“很好呀。”
  振星忽然淚盈於睫,“這婚我不結了,媽媽你去告訴王沛中婚期無限期押後。”
  這是什麽意思?
  “媽,我塊頭那麽大,鑽石那麽小,我怎麽走得出去。”
  做母親的啼笑皆非,“你要多大的石頭?太誇張了庸俗你知道不。”
  “我今年二十二歲,總得兩卡拉出頭吧。”
  “你自己同王沛中去說。”
  “媽媽,他尊重你,你一開口,他害怕。”
  “我幹嗎叫女婿心裏有個疙瘩。”
  振星掉下淚來,“我不要這隻戒子,我不嫁這個人。”
  這一切當然是恫嚇,但母親還是動容了,她想到振星極小個極小個時情形來,磨著媽媽要一副積木,或者純要抱抱,不達到目的,也是這樣哭泣,麵孔一點點大,因長得標致,像隻活娃娃,真叫人疼愛。
  一晃眼要出嫁了,將來一樣要為人父母,生育至苦,持家辛勞,一點點心事,做母親的又不是辦不到,總得為她做得稱心如意吧,這樣的歲月,刹那間自指縫流過,一去不複返,趁女兒在身邊,多多痛惜才是。
  周紀月瓊聽見自己說:“王沛中幾時來?我同他說。”
  結果換了顆近三克拉的鑽石,此刻戴在手上,不是不像隻小燈泡的。
  因為那次接觸,她發覺女婿有大男人作風。
  王沛中訝異,“真的是振星的意思嗎,她好似不會如此膚淺。”
  周紀月瓊並非窩在小世界打理了半輩子家務的那種中年婦女,她也有自己的事業,不是個好白話腳色,當下連消帶打,笑道:“史蔑夫畢業生也可以愛美,這樣吧,我叫人到香港去挑。”
  那王沛中忽然飛紅了臉,“不,伯母,我馬上去換。”也知道自己過份一點。
  她怕他不甘心,換一個成色差的,“香港也許折扣大些。”
  “我同你一起去,有個比較。”
  周紀月瓊略有慍意,終於桃一顆上色上質的鑽石——你這小子,你不買,我來買,你甭想欺侮我女兒。
  可是接著王沛中又一直和顏悅色,爽快地用銀行本票付了帳,這個小插曲才告結束。
  紀月瓊這時聽丈夫說:“振星嫁出去,我們就孤靜了。”
  “你同我放心。不出兩年,就會把外孫往我們這邊推。”
  周舜昆大喜,“此事當真?”
  “當然是真的,幼兒天天半夜哭,白天不住要吃要抱,誰還同你爭。”
  可是周舜昆樂得心胸實鼓鼓,終於嘩哈嘩哈又大笑起來。
  王沛中上頭有三個哥哥兩個姐姐,據說王氏的嫡孫外孫加一起已有十六名,誰會來爭第十七十八名。
  這個時候,門鈐晌了。。
  紀月瓊看看時間,“咦,這麽早就來了?”
  周舜昆說:“小兩口一定又有什麽要求。”
  紀月瓊歎口氣,“再節外生枝,我同你隻好跟了過去做傭人司機了。”
  “她為什不帶鎖匙?”
  紀月瓊站起來,“興奮過度,忘了。”
  她走到門前,把門打開,呆住。
  門外站著一個天主教修女,正看看她微笑。
  她們現在的打扮也輕鬆了,穿一條過膝黑裙,小小白色樽領,頭上戴一方白色布巾。
  紀月瓊連忙禮貌地說:“我家信基督教。”
  那尼姑眉清目秀,皮膚白質,的三十出頭年紀,因絲毫沒有打扮。那種三十餘歲看上去幾乎接近紀月瓊的年紀。
  隻聽得她開口道:“我找周舜昆先生。”
  紀月瓊立刻說:“你請進來,外頭冷。”
  心中無限訝異,外表不動聲色,先去喚丈夫,再去斟茶。
  周舜昆看到客人的打扮,也呆在原地動彈不得,他緩緩走近去,低聲問候起來,原來他倆是認識的。
  紀月瓊衝了一壺鐵觀音,見昨日振星買回的蛋糕十分新鮮,也盛兩塊出去。
  這振星,愛吃愛穿愛玩,城裏有什麽好東西她才不放過,開一小時車她都會特地去買蛋糕,唉,統統寵壞了。
  茶與點心才捧出,紀月瓊發覺丈夫雙目紅紅,聲音哽咽。
  “月瓊,你過來一下。”
  這是怎麽一回事?
  她連忙陪著笑走過去。
  “月瓊,坐下。”
  她坐在那身分特殊的客人對麵。…
  周舜昆倒底是辦慣事的人,他似乎已經恢複了鎮靜,不徐不疾地對妻子說:“月瓊,你知道我在你之前結過一次婚;”
  紀月瓊簡單地答:“是,你告訴過我。”
  “我有一個女兒。”
  “是。”紀月瓊忽爾緊張起來。
  “月瓊,這是我的大女兒嬋新。”
  紀月瓊自問也經過一點風浪,可是到了該刹那,才知道什麽叫做震驚。
  終於出現了,她終於找上門來了。
  多年來,近四分一世紀,都擔心有一日終需解麵對這一對母女。
  日子一天一天過去,隱憂漸漸淡卻,慢慢褪為一個影子,若隱若現,幾乎不存在了,紀月瓊也樂得忘卻它,好專心生活。
  可是正當她已完全把它擱在腦後之際,聯!它在最防不勝防的時候出現。
  紀月瓊沉默了十來秒鍾,然後輕輕說:“嬋新,你好,請喝杯茶暖暖身子。”
  一時間不知用何種語氣才好,紀月瓊選了對王沛中說話的態度:客氣中帶一點點親匿。
  周嬋新欠欠身子,微笑道:“我的教名叫鐵莉莎。”
  周舜昆激動地說:“嬋新身子不大好,這次她來治病,打算住在我們這裏。”
  紀月瓊知道在這緊要開頭她的表演不能有一絲紕漏,於是立刻接口:“自然,我們的客房是現成的,歡迎嬋新來休養。”
  周舜昆似乎覺得滿意,他用手抹了抹臉,紀月瓊發覺刹那間他露出老態。
  振星都廿二歲了,夫妻做老了似手足一般,他有擺不平之處她需鼎力相助。
  紀月瓊隨即問:“你母親可好?”
  周嬋新輕輕答:“家母已去世多年。”
  紀月瓊又一個意外,她轉過頭去看著丈夫,周舜昆卻並無異樣,由此可知他早已知道此事,不過沒向後妻提起。
  紀月瓊馬上撇開此事不提,“嬋新,你看上去很累,我陪你進客房休息,你的行李呢。”
  “尚在門外。”
  紀月瓊此際不得不嘀咕外國的女傭,周六周日休息,公眾假期不做,星期一至五朝九晚五,下了班關在地庫看電視,這上下哪裏去喚人,難道要地去替客人提行李?
  幸虧周舜昆一個箭步前去開了門把一小件行李拾了進門。
  紀月瓊微笑,“聽說此刻神職人員也可以穿便服了,你不介意的話,我取幾件振星的衣服給你。”
  嬋新抬起頭來問:“振星是妹妹吧?”
  “是,她一會回來,我介紹你認識。”
  “這次打擾了。”
  “怎麽說這樣的話,應該多多來住才是。”
  待嬋新關上了門,紀月瓊若無其事的喝茶吃蛋糕,一邊看電視上的午間新聞。
  周舜昆訕訕坐妻子身邊,半晌問:“你沒話問我?”
  紀月瓊看著丈夫,忽然笑了。
  有什麽好問的,她一點興趣也沒有,這麽些年來,她一直有自己的工作,獨立的進帳,她才不防他什麽。
  紀月瓊拍拍老伴的肩膀,“許多人都有前妻前夫及他們生的子女。”
  “嬋新來加是為著做一項手術。”
  “是大手術嗎?”
  “腸子裏有一個瘤。”
  “不是壞瘤吧?”
  “要切除後化驗。”
  “唔,所以想起父親來,因怕是最後一麵。”
  “是,不然不會前來打擾。”
  “你也用這兩個字,奇怪,父親家即是她的家,早就該來了。”
  “她說她是出家人。”
  “總是肉身,必有父母。”
  “這次她並沒有事先通知我。”
  “幸虧今日沒出去。”輕描淡寫。
  “她後天在聖保祿醫院做手術。”
  “很好,信任得過。”
  周舜昆忽然似累到極點,退下去休息。
  三十餘年前的事刹時回到他身邊來,前妻與他意見不合,無法共同生活,帶著幼女到倫敦落腳,後來輾轉聽說她改嫁,稍後又再離異,他幾番想把嬋新要回來照顧,可是母女都不願意。
  嬋新進中學那年振星出世,他另外有了寄托,好過一點,除匯錢外,其餘事不再過問,在月瓊麵前也不提起。
  今日嬋新忽然出現,時間詭秘地縮籠成寸,傷心事仍然叫他心如刀割,他抵擋不住。
  紀月瓊歎口氣。
  她聽到腳步聲,轉頭,原來是嬋新出來了,梳洗過後,換上振星的白襯衫藍布襖,又不覺那麽憔悴,可是兩姐妹長得不像,嬋新有秀麗的鵝蛋瞼,振星濃眉大眼,打嬰兒起就是圓麵孔。
  紀月瓊拍拍沙發,“隨便坐。”
  嬋新說:“一時睡不著。”
  “乘過飛機,有時差。”
  嬋新點點頭,這才拿起茶杯。
  “出家多久了?”
  “十年。”
  “那麽久!”
  “我自十三歲起便聽見神的呼召。”
  他們總是那樣說。
  “你父親不反對?”
  嬋新微笑,“他以為我鬧著玩。隻問我還俗會不會受到懲罰,我母親卻動了真怒,她與我脫離關係。”
  “她何時過身入?”
  “有犬七年了。”
  “何故?”
  “與我同樣的毛病。”
  紀月瓊由衷地歎息:“多麵不幸。”
  嬋親輕輕說“我極之懷念她。”
  紀舟瓊告訴她:“妹妹明年五月要結婚了。”
  “那多好。上帝祝福她。”
  “此刻已經在密鑼緊鼓地籌備婚禮。”
  “的確是人生大事。”蟬新溫和地微笑。
  紀月瓊對嬋新有意外的好感。
  本想多講幾句,可是看出嬋新已累,剛想叫她去休息,門外汽車喇叭響。
  嬋新抬起頭來,像是問……誰,什麽事?
  紀月瓊搖搖頭,微笑著著說“你妹妹回來啦。”
  果然,門外一陣騷亂,嘻嘻哈哈,隻見王沛中用手肘推開門,雙手捧著大包小包,振星在身後,手上有更多的紙袋盒子,終於都放在玄關地上,抬頭,才發覺有客人。
  振星憑直覺認為母親有點緊張,故額外留神。
  隻聽得她母親說:“沛中,請你把車子停到車房。”
  振星立刻知道這是要支開他,便朝未婚夫飛一個眼色,於是王沛中立刻又出去了。
  這時,紀月瓊才笑說:“振星,我同你介紹,這是你姐姐嬋新。”
  振星呆住了。
  她彷佛聽說過一次她有一個姐姐,那年她才七八歲大。
  這樣的記憶早就埋在腦後,要到今天才翻尋出來。
  振星連忙伸出手來,“你好,嬋新。”
  紀月瓊提醒女兒,“振星,嬋新是神職人員,教名為鐵莉莎。”
  “你是!”振星睜大了雙眼。
  嬋新頷首,“我是一名修女。”
  嗬,“剛到嗎,見過父親沒有?”
  這時周舜昆推開房門出來,“姐妹倆見過麵?稍後才敘舊嗇吧,嬋新
  我有話同你說。”
  他把蟬新召進書房去,關出門。
  振星連忙沉下臉,把母親請進房間。
  “媽媽,她就是周蟬新?”
  紀月瓊點點頭。
  “她來幹什麽?”
  “來做一個中型手術。”
  “自何處來?”
  “我沒問。”
  “為何早不來遲不來現在來?”
  “她怕手術會有不測:先來見見生父。”
  振星大為緊張,“媽媽,這間大屋當年由你節蓄所買,可是你偏偏與夫共產,契約上兩個人的名字,莫教人誤會,分了一半去才好。”
  紀月瓊也十分慎重,“我會小心。”
  “還有若幹現金首飾,是你嫁妝,千萬別叫外人白白得益。”振星大眼睛睜得更大。
  “她不像是那樣的人。”
  “媽媽,防人之心不可無!這是你經營多年的家,說獨力支撐不以為過,廿多年來你涓滴歸公,可別叫他人討了便宜去。”
  “知道了。”
  “爸怎麽說?”
  “他還沒開始說話呢。”
  “他會不會偏幫她?”
  “振星,那也是他的女兒。”,
  “媽媽我以為這個人物已經在我們生命中淡出。”振星有點懊惱。
  紀月瓊無奈地攤攤手。
  振星跌坐在床沿,用手托著頭。
  太意外了。
  父母並沒有刻意隱瞞她,她一向知道自己有個姐姐。
  她還見過她為一次。
  七八歲的時候已經移民到溫哥華,一日,父親忽爾自辦公室回來,匆匆著她更衣,接著駕車到機場咖啡室,振星記得她看到一個神色冷冷的少女,父親著她叫姐姐。
  振星沒有開口。
  少女也沒有招呼。
  父親說:“振星要做好功課,將來像姐姐那樣,讀一間好大學。”
  沉默的振星開口問,“那是什麽大學?”
  父親代答:“衛斯理學院。”
  想起來了。
  振星喃喃道:“衛斯理大學畢業的修女。”
  振星記得那天回到家,同母親說:“我見到了姐姐,媽媽,你幾時生姐姐,為什麽以前我沒見過她?”
  “姐姐由另外一個媽媽所生,那個媽媽,以前也是你父親的妻子。”
  “現在呢?”
  “現在他們不在一起了,現在是我們同爸爸在一起。”
  都想起來了。
  那一次,應該是周嬋新途經溫哥到美國升學。
  振星吐吐舌頭,“嘩,幸虧我的功課也不差。”
  紀月瓊說:“是,你父親不必擔心孩子功課,隻需努力籌學費。”
  “怎麽會成為修女!”
  “振星,你大可在適當的時候問她。”
  這時有人敲門。
  “誰?”
  “是沛中,怎麽人都躲起來了?”
  紀月瓊警告女兒,“此事暫時別讓沛中知道。”
  “我省得。”
  母女總算一條心,紀月瓊緊緊握住振星的手。
  “沛中,家裏有客人,這會子我也累了,你先回去吧。”
  “喂,”玉沛中大感委屈,“不是說好今晚吃紅燒肘子嗎。”
  “改天吧,沛中,總有你吃撐的日子。”
  “伯母,振星講話越來越難聽。”
  他伯母笑,“都是你寵出來的,又怪誰。”
  三扒兩撥便把女婿打發走。
  那邊書房門仍然沒有打開。
  “說什麽說那麽久?”
  “他許久沒見到女兒了。”
  振星悶納,在客廳踱步。
  在她記憶中,周嬋新神色倨傲,根本不把小妹子放在眼裏。
  可是修女鐵莉莎卻出奇的溫和可親。
  前後判若兩人,振星慨歎,是因為環境造人吧。
  紀月瓊在一旁說:“你如與她合不來,沒有必要勉強同她做朋友。”
  振星抬起頭,“不不,我精於同各色人等周旋相處。這不是問題。”
  “那麽放鬆,她不是你的敵人。”
  “你怎麽知道?”
  “老媽的人生經驗比你更加豐富,當然看得出來,你看嬋新一臉祥和,根本沒有為手術擔心,她的信仰是真有寄托,她不會同你爭這世上榮耀。”
  振星略為鬆弛,“那,我返去淋浴。”
  紀月瓊忽然也覺得累,回到房中,取出振星買的新娘雜誌,翻閱起婚紗式樣來。
  振星一款都不鍾意:“不是露胸,就是露背,要不就是宮庭裝,全不好看。”
  做母親的建議不如穿隆重點的套裝。
  “那不好,倒底第一次結婚。”
  紀月瓊嚇一跳,“你想結多少次?”
  女兒的答案:“這不由我個人決定吧,好象冥冥中注定,所以要爭取嫁妝呀,有什麽事,先回自己地頭喘口氣,然後養精蓄銳,從頭再來。”
  紀月瓊被女兒整得啼笑皆非。
  這時周舜昆推門進來,坐在安樂椅上,忽然講了句不相幹的話:“幸虧這幢屋子有五間房間。”
  紀月瓊知道他的精神處於異常狀態,隻是微笑。
  “嬋新說床很舒服。”
  “本來是新床。”
  “原來這麽些年,她一直在中國。”
  紀月瓊抬起頭來。
  “這次前來做手術,因為本市有醫生願意為教會服務,免費。”
  紀月瓊表示很用心聆聽。
  老夫老妻更要講禮貌。
  周舜昆悵惘地說:“身體一康複就要走的。”
  紀月瓊仍然唯唯諾諾,不便置評。
  可是周舜昆很煩惱,“這孩子為何自苦?在中國的N埠主持一間孤兒院,幾乎與世隔絕,過著苦行僧似生活,故熬出病來。”
  紀月瓊此際不得不勸道:“N埠江南近海,並非北大荒,已算是魚米之鄉,交通方便,雖比不上溫哥華,也不比薩斯卡通差許多。”
  周舜昆嗤一聲笑出來。
  “好好把握這次見麵機會,務必叫她養好身體才走,出家人注重精神生活,物質是一種拖累,看法與世俗眼光有所不同。”
  周舜昆看著窗外,忽然抱怨起天氣來,“你看這算什麽,五點不到,天就黑透,還有,積雪不融,爛棉花似堆著,沒完沒了。”
  彷佛十多年來尚未習慣。
  紀月瓊又開話題,“振星問,婚紗配珍珠好還是配鑽石。”
  “配紅寶石!去替她置,隻剩一個女兒了,還不好好把她打扮起來,像嬋新,名字都改過了,口口聲聲天父天父,我無地自容。”
  臥室內一片沉默。
  隔了很久很久,周舜昆說:“這是我的失敗,我沒有好好看著她成長小以致她走上這條路。”
  紀月瓊不得不說:“那並非墮落之路。”
  “若振星也披上袈裟,你肯定不會這麽明理。”
  振星?紀月瓊失聲而笑。
  振星,唉,振星戀戀紅塵,全無慧根,周日坐一次禮拜堂都東歪西倒,頻頻看鍾,巴不得散會甩難,她!
  周舜昆披上外套,“我到隔壁陳家去喝杯啤酒。”
  “速去速回。”
  振星探頭進來,“爸說什麽?”
  “爸說配紅寶石。”
  “好極了!”振星眉開眼笑。
  “你不怕俗氣?”
  振星答:“咄,價值連城,怕什麽俗?”百分百是個物質女郎。
  “且慢說吧,這回子大家都沒心思了。”
  “媽,王沛中父母後天到。”
  “知道了。”
  “屆時王家兄弟前來觀禮,飛機票該不該我們出?”
  紀月瓊忽然沉下臉,“要不要自你過門那一日起包他們王家二十餘口的食宿直到永遠?”
  振星噤聲。
  “你有完沒完?需索無窮!史蔑夫出來至今也不去找工作,就會挖空心思,巧立名目叫父母不住奉獻,我們兩者還得留千兒八百度過晚年呢!”
  一頓搶白,把周振星轟了出去。
  真是個賠錢貨,什麽都不會,淨會花費。
  紀月瓊熄了燈休息,不再管事。
  振星氣鼓鼓在廚房做了麵當晚餐,倒底年輕,一下子心平氣和,捧著麵碗與朋友聊起電話來。
  她父親十點多回來,振星鎖門,接著休息。
  好長的一天,她同自己說。
  半夜口渴醒來找水,經過客廳,看見燈光。
  振星怕客人有事沿輕輕過去推開房門入隻見嬋新坐在窗畔讀聖經。
  振星悄悄問:“睡不著?”
  嬋新笑“已經起來了。”
  “什麽鍾數?”
  “五點半。”
  “你天天黎明即起?”
  “做早禱。”
  “你肚子必定餓了,我替你做早餐。”
  “我今朝禁食禱告。”
  振星搔搔頭“這麽多規矩!”
  嬋新失笑。
  “想得道真不容易。”
  嬋新和藹含笑地看著妹妹。
  振星又說:“不過一人得道,雞犬升天。”打個嗬欠。
  “你繼續睡吧。”
  “不,你早上要到醫院檢查,我開車送你。”
  “不必勞駕,自有教會弟兄前來接我。”
  振星開口了:“你這次來,也是為同家人多聚聚,事事叫外人辦,爸會傷心,你要顧全他的自尊。”
  嬋新從善如流,頷首不已,小妹有小妹一套,不如言聽計從。
  振星間:“你可記得我們見過麵?”
  嬋新點頭,“你小小的,坐父親身邊,一動不動。”
  振星間:“你在大學念何科目?”
  “英國文學,你呢?”
  “新聞係。”
  “啊,失敬失敬。”
  振星又來濫用成語了,“我倆惺惺相惜。”
  嬋新笑,“你的中文程度如何?”
  “會聽會講不會書寫。”
  “我很詫異,”嬋新抬起頭,“令堂是位成功的中文寫作人,你不會書寫中文?”
  “她從不教我。”
  “啊。”
  “可能是做一行厭一行。”振星側起頭想當然。
  嬋新不便置評,隻是微笑。
  “據說我小時候十分頑劣,兩歲才開白講單字,父親教我阿拉伯數目字,我不耐煩,指著說一、一、一、一、統統是一,然後當學會了,坐在電視機前看長篇卡通,哈哈哈哈哈。”;
  嬋新見振星如此天真活潑可愛,不禁也笑起來。
  “對不起,妨礙你早禱。”
  “我已做過。”
  振星說:“禱告是同上帝說話吧。”
  “是。”
  “他聽得到嗎?”
  “次次都聽到。”
  “那麽,世上為什麽還有饑荒戰爭疾病,你為什麽要進醫院做手術?”
  振星並非存心揶揄,她語氣中自有一股無奈蒼涼。
  嗬,嬋新發覺她不是一個沒有靈魂的人。
  嬋新心平氣和地回答:“可是星宿亦有生與死,宇宙間有光與暗,人世有善同惡,萬物均具陰陽,一直有兩股對比的力量存在,沒有醜,焉知美,沒有恨,誰會認識愛。”
  振星剛想再說什麽,忽然聽到門鈴晌。
  嬋新說:“嗬這是來接我的。”
  “我去招呼,你且更衣。”
  振星一邊走一邊口中喃喃自語:“光與暗,善與惡,陰與陽……”
  門外站著一位年輕人,“小姓徐,前來接鐵莉莎修女。”
  “請進來。”
  “一早打擾。”
  “喝杯咖啡好嗎?”
  “謝謝。”虔誠的教徒都有無邪的雙目。
  振星領他到廚房坐下,一邊做早餐,一邊說:“麻煩你了,一早前來接我姐姐。”
  那年輕人笑說:“不妨事,若非鐵莉莎修女,我今日不會在世上。”
  振星一怔,“此話怎說?”
  “嗬,三年前我患血癌,由鐵修女捐骨髓給我,我才得以存活。”
  什麽?
  振星大大震驚,每隔一些時候,她便有新發覺,姐姐簡直有異於常人。
  那年輕人愉快地說下去:“那一年她共救活了兩名病人,不過另一位最近又再度入院,未知情況如何。”
  兩次!
  振星聽到身後有咳嗽聲。
  他知道父親起來了,他才不會讓陌生人送嬋新入院,振星歎口氣,她聽過木蘭替父從軍,看樣子周振星非走這一趟不可。
  這時天還未亮,振星連忙套上外出服,取過車匙,搶著說:“由我陪姐姐。”
  可是周舜昆說:“不,你陪母親,我去去就回來。”
  振星猛地想起,他們父女也許有話要說,想爭取獨處時間,故默默頷首,送到門口。
  待車子開走了才關門,一回頭,看見母親已經衣著整齊站在身後。
  “別擔心,”她說:“今日不過做檢查,中午便可返來。”
  “母親,”振星問:“你會不會捐骨髓給人?”
  紀月瓊笑,“什麽意思?”
  振星坐下來,似自言自語:“父母有需要,我當然義不容辭。”
  她母親立刻欠欠身,“謝謝,謝謝。”
  “還有,王沛中如果不行了,當然也得出手。”
  紀月瓊頷首,“事後叫他全家叩頭謝恩。”
  “可是其它人等,這真是……”
  “怎麽會講到還麽大的題目上去?”
  “嬋新呀,那麽瘦小個子,動輒捐這個捐那個給陌生人。”
  紀月瓊動容,“嗬,她真的慈悲為懷。”
  振星說:“我放心了,那樣的一個人,大抵不會來同我爭家產。”
  紀月瓊看著女兒,歎口氣,“真是我的錯。”
  “什麽?”
  “教女無方,把你養得口無遮攔。”
  “嗬我是有話直說。”
  “人家會怎麽想?”
  振星微笑,“媽媽,事事想著人家怎麽想,那還怎麽做人。”
  “你真豁出去了。”
  “媽媽,我一心來這世上享福,當然要放開懷抱,難道你不願看到我這樣開心?”
  “你快樂,比我自己高興更好。”
  振星哈一聲,“我一早就知道。”
  “別多講了,去,去醫院給你父親與姐姐精神支持。”
  “你呢?”
  紀月瓊理智分析:“在這件事上,我純屬姻親,一點血緣關係也無,用不到我,我是外人,我在場,徒勞無功,你不同,一則可代表我,二則年幼無知,無人嫌你。”
  “我去,我去。”
  振星抵達醫院,在候診室見到老父,他背著她,振星驀然發覺父親頭頂部位頭發已經稀疏,心裏一痛,連忙趨向前去,“爸爸。”
  周舜昆拾起頭,“你怎麽來了。”
  “我給你送熱可可來。”
  振星遞上一隻小小不鎊鋼暖壺。他認得這隻暖壺由他親手買來給念小學的振星帶飲料去學校喝,一晃眼這麽多年了。
  “姐姐呢?”
  “在接受檢查。”
  “爸要不要回家?我替你。”
  “再等一會兒,這些年來我並無為她做過什麽。”
  振星說:“好象是她不願跟你。”
  “我總覺內疚。”
  振星微笑,“都是注定的吧,像我,天天同父親廝混,有這個福氣。”
  “你小時候真正可愛,一張臉雪雪白,扁扁的,像活娃娃。”
  振星笑,“父母看子女,都用這樣的目光吧。”
  醫生出來了。
  照例安慰病人家屬,表示不過是中小型手術,並無大礙,明日上午九時許入院,即刻入手術室,中午可知結果,三日後可出院雲雲。
  最後醫生看著振星問:“周小姐你是什麽血型?”
  “A十。”
  “同病人一樣,如有必要,你願意捐出血液嗎?”
  振星亳不猶疑,“願意。”
  周舜昆接著表示想把病人轉到私家房間,讓她安靜休養。
  振星一抬頭,看到王沛中趕來了。
  心頭一喜,“你不用上班?”
  “我來支持你呀,你的事即我的事。”
  振星溫柔地看著他,“一張嘴這樣會說話了。”
  “對,忘記告訴你,爸爸打算送輛車給我們做禮物。”
  “那多好。”
  “來喝喜酒的客人自然會帶傳統的黃金首飾來給新娘配戴。”
  振星謙遜,“那我真的要抬不起頭來了。”
  半晌,王沛中間:“你姐姐可出院沒有?”
  振星一怔,他都知道了。
  王沛中雙手揮在口袋裏,“沒人對我說過什麽,是我自己綜合這一兩日的所見所聞,蛛絲馬跡,得到的結論。”
  那,也就很聰明了。
  “你不是一直希望有個姐姐嗎。”
  振星點點頭,但是,她希望姐姐同她一樣無聊庸俗,成日為一襲婚紗,一件首飾鑽營,姐妹倆躲房中哺嘀咕咕,嘟嘟囔囔,談論鄰家的是非,然後,中年齊齊發福,結伴挑女婿,搓麻將,數媳婦的不是……
  周嬋新太高貴聖潔了。
  振星到這一刻還弄不懂嬋新今早說的善與惡,生與死,陰同陽。
  這時看護微笑走過來,“你們可以去看病人了。”
  他們一行三人馬上走進病房。
  嬋新有點虛弱,需扶著才能坐起來。
  振星忙說:“這是餓出來的,回家多吃些滋補食物,保證有氣力。”
  看護推門進來,“請於一時前出院。”
  王沛中咳嗽一聲,輕輕告訴振星:“同酒店一樣,過了一時,另外算一天房租。”
  周舜昆握著嬋新的手,忽爾老淚縱橫。
  振星與玉沛中假裝看不見,人總有流淚的時候,哭是一種宣泄感情減壓良方,稀疏平常。
  振星把自己身上的羽絨大衣脫下罩姐姐身上,扶著她上車
  嬋新尚一直閉著雙目打咚嗦。
  王沛中已在車子後座鋪好枕頭及厚毯子,讓嬋新平躺著回家。
  嬋新微笑,“倒底要有家人。”
  “爸,你與沛中嬋新同車。”
  “你呢?”
  “我,我獨闖江湖。”
  王沛中笑,“把帳單寄回家就行了。”
  嬋新忙說:“手術後幾位可別這樣詼諧,大笑會牽動傷口痛壞人。”
  振星瞪著王沛中幸幸說:“你別當我是煮熟了的鴨子,不會飛。”
  他們到家的時候;菲律賓籍的家務助理已經回來,對嬋新必恭必敬,因信的也是天主教,隻趕著叫修女。
  已經做好清雞湯,撇了油,加兩瓣白木耳,十分可口,嬋新喝了一大碗,然後回房休息。
  振星陪著她。、。
  嬋新感慨,“父親哭了,我多不孝,你能叫爸爸笑心我卻叫他流淚。”
  “你少說幾句吧,手術後怏些康複就很孝順了。”
  嬋新閉上眼睛。
  振星說:“最後一個問題,即讓你休息。”
  “請說。”
  “你何故捐出骨髓?”
  嬋新答得簡單:“助人為快樂之本。”
  “對本身有一定危險。”
  嬋新拍拍妹妹手背,“所造成傷害,不一定比失敗婚姻更大,何故人人仍前仆後繼。”
  振星沒好氣:“我與王沛中隻結一次婚。”
  嬋新笑答:“那是一定的。”
  振星籲出一口氣:“那快樂,必然很大很大很大。”
  嬋新溫和地答:“同挑到合適的婚紗一樣大。”
  振星愧不能言,“肯定大很多。”
  “決定結婚生子,相夫教子,也是很好的一件事,也不易為。”
  “謝謝你,嬋新。”
  這時振星聽到母親在走廊說:“振星,讓姐姐休息。”
  振星熄燈離房。
  她與沛中在偏廳研究婚禮細節。
  “在酒店吃西式晚餐比較熱鬧,稍後可以跳舞。”
  “伯母怎麽說?”
  “伯母說,你怎麽到這個時候還叫她伯母。”
  “在酒店,可是吃法國菜?”
  “結婚蛋糕上那對模型新郎新娘必需留著給子女觀賞。”
  “蜜月你選何地?”
  “我不肯定,好象都去過了。”
  “伯母會不會把我們送上月亮?同她商量,她未必不肯,屆時就名符其實度蜜月了。”
  “不如同爸媽一起去。”
  “他們會嫌我們。”
  這麽開心,晚上還是睡不著。
  半夜振星走到客廳,發覺父親坐沙發上看夜景。
  小時候,半夜哭鬧,總是父親來拍拍抱抱,父女累了,就倒在地毯上呼呼相擁入睡。
  “爸。”
  周舜昆拾起頭來,見到振星,不知恁地,輕輕傾訴起當年事來,“那時幾乎天天同嬋新母親吵鬧。”
  振星分析:“年紀輕,沒修養,沉不住氣,經濟情形也不好,更造成導火線。”
  “我同你母真個相敬如賓。”
  “媽認識你之際已經成名,房子汽車珠寶都自置,對伴侶沒有要求,當然容易相處。”
  “振星你說得很好。”
  “過去的事不用再提。”
  “可是嬋新的童年少年就這樣被犧牲掉了。”
  振星也承認這一點,“不過,她今日走的路,卻絕對是她自己的選擇。”
  “為什麽我一開頭沒碰見你母親呢?”
  “我不知道,爸,也許你的人生路比較迂回。”
  “振星,答應我,善待你姐姐。”
  父親從來沒求過她任何事。
  振星連忙答“那自然,可是說不定,倒是她照顧我呢。”
  父女握緊了手。
  嬋新終於躲不過那一刀。
  手術做了兩個多小時。
  振星感覺如捱了一整天,度日如年。
  一直問好了沒有好了沒有。
  後來看護見到她連忙別轉麵孔,不欲敷衍。
  醫生終於出來說,“手術十分成功,病人情況良好。”
  振星馬上打電話通知母親。
  整家歡騰起來。
  王沛中偷運兩瓶香檳進來,待嬋新一醒,立刻開了盛在紙杯中遞於眾人暢飲。
  振星附下臉去問姐姐:“痛不痛?”
  嬋新輕聲答:“傷口隻不過像一隻熨鬥在烤。”
  稍後紀月瓊亦來探訪,詫異地說:“這麽多人,振星,你與沛中先退出去。”
  “我們晚上再來c”
  到了市中心,他倆結伴吃火鍋。
  飯店裏人山人海,門外一大堆吃客輪候,擠得水泄不通。
  王沛中笑說:“像台北。”
  周振星說:“像香港。”
  “三年間這裏會更擠逼,”王沛中惋惜地說。
  “都是你們台灣人,炒高了地皮,現在百物騰貴。”
  “好象是香港人先看中溫哥華。”
  “才怪,今年統計,過去十二個月,台灣移民比香港多一倍,向錢看的資本主義國家當然食髓知味。”
  兩個年輕人隻不過言若有憾。
  王沛中打趣未婚妻:“姐姐來了,不怕失寵?”
  振星由衷地說:“受寵廿二年,也該與姐姐分享福份了。”
  “振星,你就是這點好。”
  “啐,我優點多著呢。”
  “那日伯母向我暗示,希望我倆多生幾個孩子。”
  “是,媽講得再明白沒有,早結婚,早有家庭,添三兩個孩子,然後隨便我們幹什麽。”
  “通常隻有男方家長才會有類此要求。”
  “可是你看姐姐,一輩子奉獻給天主,她是不會有後的了,父母便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自十五六歲開始,媽便遊說我做傳統家庭婦女:振星,文憑隻是用來防身用,一個人到頭來不過三餐一宿,何必飛得那麽高那麽遼。”
  沛中笑,“但伯母本身是個成名人物。”
  “母親大概是飛得累了。”
  沛中搔搔頭皮,“我是想飛飛不起來。”
  “鴨嘴獸怎麽飛,樹熊怎麽飛,食蟻獸怎麽飛?”
  “你說誰?”
  “我在說狗熊。”
  這種無聊肉麻的對白持續了個多小時,兩人情深款款,四目交投,無比喜悅,自得其樂。
  然後到朋友家去坐了一會兒,看部電影,已是午夜。
  撥電話給母親,紀月瓊說:“嬋新睡了,我們也正打算回家,你不必再來,明日請早。”
  “爸可累?”
  “半昏迷。”
  他老人家終於鬆弛下來。
  周嬋新三日後出院,身體異常虛弱。
  王沛中替她借來一輛電動輪椅,嬋新不用的時候,是振星坐在上頭滿屋亂轉。
  紀月瓊惱怒地說:“振星,你從小是隻猢猻。”
  振星扮個鬼臉,“我要是狒狒,家裏更熱鬧。”
  周舜昆放下報紙,“別說她,還指望她不日帶幾隻小猴子來呢。”
  嬋新一直微笑。
  這幾日她穿著振星的衣服,休息過後,神清氣朗。完全是周家一分子。
  紀月瓊忽然說:“嬋新,你不要走,豈不是好,”
  嬋新失笑,“我在神前有誓願。”
  “那固然是你天父,但是你地上的父也需要你。”
  “我會常來探訪父親。”
  紀月瓊歎口氣:,“也隻好退而求其次了。”
  振星間:“嬋新,你何故失蹤綜十年?”
  “振星!”紀月瓊抗議,“你別想問就問好不好。”
  卻不妨嬋新即時回答妹妹“彼時我有點誤會,我未有能力了解大人的苦衷。”
  振星說:“你認為爸爸是壞人。”
  “沒錯。”
  紀月瓊搖搖頭笑,“倒底是兩姐妹。”
  她倆十分親厚。
  嬋新並無高高在上,表示你俗我清,她非常隨和可親。
  對於世俗事也十分感到興趣,不恥下問,由振星一一解答。
  振星不解,“你為何要知道口紅胭脂的潮流及售價?”
  嬋新微笑,“那麽,勸年輕教友不要濃妝時可與她們作出合理討論。”
  “嗬,你不想盲目反對任何事。”
  “你把我講得太好了。”
  “你這態度像我媽媽。”
  “我的榜樣是我天父。”
  “說來聽聽。”
  “耶穌入世,替門徒洗腳,又為大麻瘋治病,耶穌慈悲,對來人說:誰若無罪,便擲第一塊石頭,他並非高高在上。”
  振星凝視姐姐,“你一定要走?”
  “我屬於我的教會,教會調派我在中國N鎮工作,此刻我請病假,痊愈後即需前去履行職務。”
  “叫他們把你調到溫哥華。”
  嬋新笑不可仰。
  “嘿,在溫埠光是處理青少年問題就夠你瞧的。”
  “那當然,沒有一個職位更輕鬆。”
  “我們姐妹你陪我我陪你,多好。”
  “振星,我真喜歡你。”
  “嬋新,我也是。”
  振星比姐姐高半個頭,把她緊緊擁懷中,叫地透不過氣來。
  她幫她修頭發,幫她護理皮膚,替她重置簡單暖和的冬衣好讓她再度前往中國。
  “媽,統統是凱斯咪,可是別告訴她,怕她拒絕。”
  “振星,這些衣物太名貴了,我亦知道行情,你切勿為我小題大做。”
  嬋新也會陪振星去挑新娘花束。
  她耐心坐輪椅上看振星為如此小事躊躇不決。
  花店服務員態度良好,從冰箱裏取出各式花版。
  “嬋新,你說哪種好?”
  “我毫無經驗。”
  修女當然應該如此說,振星大笑。
  嬋新輕輕吟道:“你是沙侖的玫瑰花,你是穀中的百合花。”
  振星眼前一亮,“我知道了,梔子花。”
  店員鬆口氣,“是,周小姐。”
  可是振星又猶疑了,“抑或,茶花?”
  “周小姐,五月份才作決定未遲。”
  嘉汀妮亞亦抑或凱米莉亞?
  嬋新說:“我肚子餓了。”
  真是,修女也是人。
  振星把姐姐帶去吃意大利菜。
  她想說,教皇未必有如此口福,可是怕嬋新不高興。
  振星說:“我到過梵蒂崗,那年十七歲,暑假,我特地去看米開蘭基羅真跡,他並非我最心愛藝術家,但到了西西庭教堂,還是感動得幾乎落淚,為著想看清楚天花板壁畫上帝創造亞當,我躺到地上,結果和尚前來幹涉,叫我站起來。”
  “你喜歡哪個畫家?”
  “我不介意家中圖畫室內有一幅夢納的荷花池。”
  “是,”嬋新頷首,“該人作品本應作此用。”
  振星嘻嘻笑,“我倆心意相通。”
  “五月做新娘天氣好。”
  “要不就四月,一年隻得這兩個月。”
  “嫁出去之後,記得時時與父親來往。”
  “我可能隨王沛中赴美一段時期,他需到紐約實習。”
  “那父親可要寂寞了。”
  振星悻悻然,“嬋新你聽你那紅十字會調查員口吻,十年不見,一見麵就批評姐妹做得不周倒,那麽,你來呀,你為什麽不示範如何做一個孝順女兒?嘴巴長在臉上,有時也要用來說說自己。”
  嬋新黯然。
  振星又不忍,“算了算了,你去服侍天父吧。”
  “世事古難全,千裏共嬋娟。”
  振星聽了頗樂,沒想到修女鐵莉莎也愛掉書包,且同周振星一樣,似是而非的時候居多。
  回程中振星纏住嬋新問她入教過程。
  “很自然,就像你我進大學一般。”
  “那時一定有人追求你吧。”
  嬋新啞然失笑,“那同入教會有何關係?”
  “你不想組織家庭嗎?”
  “教會本身是個大家庭。”
  “是因為某件傷心事嗎?”
  “振星,我千思萬想都猜不到你會這麽可愛。”
  振星睨著姐姐,“這是褒是貶?這是婉轉地取笑我幼稚吧。”
  “家母去世,是我一生中最傷心的事。”
  振星聳然動容:“聽說女兒們最難承受這一件,你看我,同母親感情多好,我真怕那一天,媽媽說她也怕離開我之後像我這樣蠹人會吃虧。”
  嬋新又忍不住笑,“那一天你都八十歲了,你子孫曾孫玄孫會照顧你。”
  “孩子們靠得住嗎?”
  “哦,隻有上帝是永久的盤石。”
  “好端端又說起教來。”
  “這是我真實觀感。”
  “你們母女可相愛?”
  嬋新忽然沉默。
  “你們準不準留著舊時照片?”
  “教會不是黑社會。”
  “聽說此刻修女可以保留自己姓名。”
  “消息很靈通呀。”
  嬋新自行李袋內取一隻小小銀相框,遞給振星。
  振星一看,照片裏三個人,嬋新那時約七八歲,十分可愛,臉盤五官同她母親宛如一個印子印出來,她的父親亦即是振星的父親,彼時當然年輕俊朗。
  真可惜,這是個破碎家庭。
  “他們天天吵?”
  嬋新答:“在我記憶中是。”
  “為什麽?”
  “雙方均不肯忍讓。”
  “是愛得不夠吧。”
  “環境也很逼人。”
  “他們打敗仗。”振星唏噓。
  “那個年代,婚姻失敗對女方的打擊比較大。”
  “噯,我聽說有人封建盲目地把離婚女子四個字當詆毀語用。”
  “家母決定帶著我遠走他方,碰巧有親戚在倫敦做生意,我們便前去投靠,稍後父親搞的建築生意也略有起色,他在物質上很照顧我倆,我們母女不致於很吃苦。”
  “你為什麽不到我們家來住?”
  “父親又結婚了,且生下你,家庭十分完整,我不想做不速之客。”
  振星沒好氣,“現在又來?”
  “此刻事過情遷,”嬋新笑,“無後顧之憂。”
  振星說,“現在我很明白什麽叫做哀樂中年,你看我爸,生活總算安定下來,又為往事神傷,唉,做人不易。”
  嬋新故意上下打量妹妹,然後說:“我看做你並不難。”
  振星氣結。
  振星的童年相當寂寞,父母都是事業派,她由保母照顧,她記得三兩歲時最怕爸爸去上班以及媽媽晚間有應酬,一看見爸媽打扮妥當預備出門她便大哭。
  又沒有同齡淘伴,直到三歲上幼兒班才略覺人生樂趣,那時周振星的拿手好戲是把同學一掌推開。
  紀月瓊說,“嘩,亢龍有悔。”
  為此老師抗議多次。
  紀月瓊一直疑惑,“一定是遺傳,可是像誰呢,莫非是遠房的叔祖。”
  長話短說,周振星要到今天才知道有個談得來的姐妹是多麽興奮之事。
  因血濃於水,無話不說,聽了也不惱。
  故每隔三兩小時地便說:“嬋新,不要走。”
  “噫,不是與你說過了嗎?”
  “又不是釘十字架,找不到替身,非耶穌不可,你讓教會為你找替工呀。”
  “振星你說話真的一句是一句。”
  “我有一句說一句。”
  “對外人也這樣嗎?”
  振星微微一笑,“我並不傻,我的辭覽裏也充滿了可能大概要不然也許或者等等等等,我不說不,也不說是,人永遠抓不到我的小辮子。”
  “那我比較放心。”
  “咦,修女不是有話直說的人嗎?”
  “修女也不是傻瓜。”
  姐妹笑得彎腰。
  周氏夫婦詫異。
  這間屋子裏從來未試過有這麽多的歡笑。
  振星說:“這是回光返照哪,真可怕,稍後我同你都要離開這個家。”
  紀月瓊捧著頭說:“我沒好好教你妹妹中文,這是報應,不久她就要祝這個家病入膏肓,及早登極樂,振星,我想重頭教你讀成語故事。”
  這番話其實很愁苦,不知怎地,周舜昆卻笑得落下淚來。
  那一晚,振星向嬋新透露一個不為人知的秘密。
  “其實我大約會寫一兩百個中文字。”
  “為什麽要隱瞞事實?”嬋新大奇。
  “那時我十二一歲,心想,說學會了,媽媽勢必叫老師教新功課,說不會,什麽事都沒有,便一直說不會。”
  嬋新不信有這樣的奇事,“你為什麽不喜歡中文?”
  “多難寫,多難讀,要學的功課那麽多,總得隨便犧牲一樣,隻有它不是學校規定的科目。”振星聳聳肩。
  過半晌,振星又問:“是不是很糟糕?”
  嬋新一貫中立、開明,“你有選擇的自由。”
  “倒底是華人哪。”振星吐吐舌頭。
  “不,你是加拿大人,若用這個角落看事,可比較明朗簡單。”
  嬋新康複情形良好。
  教會一直與她有聯絡,每次有文件寄到,她均詳細閱讀,書麵回複。
  周舜昆解嘲地同妻子說:“同在任何大機構辦事沒有兩樣嘛,有福利,有病假,亦有升職機會,隻不過公司規定職員不準結婚而已。”
  紀月瓊不便說什麽。
  “下個月她就要回去了。”
  那是他的長女,她出生時他才廿六歲,年輕的父親,得知孩子出生,自建築地盤一口氣趕回去,看到那幼小的嬰兒漲紅著麵孔正在啼哭,他抱起她,她睜開眼睛看著父親,驀然靜下來。
  那一募,彷佛隻發全在幾個月前。
  “我相信以後嬋新會常常回來。”
  “憐憫世人比原諒父親容易。”
  “周某,你太同情你自己了。”
  這個時候,兩姐妹正坐在公園長機上喂野鴨。
  振星一貫興致高漲,替姐姐拍照,架起三腳架,又二人一齊拍,一邊絮絮講起那架照相機來曆,不外是哪一年向父親勒索成功的戰利品。;
  然後她發覺嬋新沉默了。
  一定是離愁,她想。
  再過一會兒,嬋新把著妹妹的手臂說:“振星,我有點不舒服。”
  “為什麽不早說,我們馬上回去。”
  “我見你玩得那麽高興。”
  “我天天都高興,來,我扶你到停車場。”
  嬋新一站起來,就想嘔吐。
  振星連忙掏出帕子捂住她的嘴,她吐了幾口,像是比較舒服,靠在振星肩膀上。
  振星嘀咕,“今早還是好好的!”她忽然看到帕子上一片殷紅,吐出來統是鮮血。
  振星如墮冰窖,連忙把手帕收入袋中,扶著姐姐坐下,一邊自手袋掏出手提電話,鎮靜地召了救傷車。
  嬋新慘白著臉,微笑地說:“有那麽壞?”
  “我是穩健派。”
  嬋新閉著雙目,靠妹妹身上,已沒有力氣。
  振星雙臂緊緊摟著姐姐,落下淚來。
  救護車很快來到,振星陪著姐姐上車,她還來得及收起照相機。
  在車裏,她撥電話把這件事知會父母。
  嬋新躺在袒架上,嘴角一滴赤褐色血跡,麵色金紫。
  半晌,她問妹妹:“這是怎麽回事?又叫爸爸擔心。”
  “七成是吃意大利菜吃多了,沒大礙。”
  “是嗎,那你為什麽哭?”嬋新微笑。
  “我幾時有哭?”一摸麵孔,發覺自己淚流滿麵。
  振星巴不得幫姐姐擔一半痛苦。
  隻聽得嬋新輕輕稱讚:“平時呱啦呱啦叫,遇事倒十分鎮定。”
  十來分鍾就安然抵達醫院,周嬋新立刻被送進急救室接受檢查。
  振星一個人坐在候診室,有種宇宙洪荒的感覺。
  候診室有;戴厚厚散光眼鏡的幼兒,正在翻開圖書,見振星也是一個人,向她搭訕。
  她把圖書給振星看,“你可喜歡恐龍?”
  振星把握緊的拳頭鬆開,“是我喜歡。”
  孩子挑戰地,“哪一種?”
  “翼龍及暴君恐龍。”
  孩子接受她為同類,“它們從何而來?”
  “兩百五十萬年前上帝創造它們。”
  “他們為何失蹤?”
  “上帝發覺它們的存在可能妨礙其它生物進化。”
  “真的嗎?我老師說是因為地殼變動導致恐龍滅絕。”
  振星溫柔地扶扶那副厚玻璃眼鏡,“你不妨把我說的當作一套新理論。”
  周舜昆夫婦趕到了。
  振星馬上先發製人,“嬋新沒事,嬋新很好,醫學昌明,一定可以找到醫治方式。”
  周舜昆無語,坐在一角。
  那孩子問振星:“他可喜歡恐龍?”
  振星溫和地答:“我想不。”
  “為什麽不?”
  “他擔心的事太多,心無旁騖,早已失卻一切享受。”
  那孩子非常同情,“噫!”
  可是隨即孩子的父母出來,把她領走,她臨走向振星揮手。
  紀月瓊輕輕問女兒:“嚴重嗎?”
  “要聽醫生怎麽說。”
  “你父親魂不附體。”
  “可以理解,他總覺他欠她,又覺得她是名根本沒長大過的孤兒,我們必需小心,家裏其實有兩名病人,父親的心理病似乎更難治療。”
  紀月瓊看著女兒,“你倒像是切實長大了。”
  真遺憾。
  主診醫生出來找周姓家庭,
  “初步診斷是胃出血。”
  眾人一聽,不管三七廿一,立刻先把心放下再說。
  “果然是意大利菜闖的禍。”振星哺喃自語。
  “留院再檢查其它事項,我們已通知她前任醫生前來會診。”
  “我們可以看她嗎?”
  “她情緒不大好,隻願見她妹妹。”
  振星看父親一眼。
  “你去也一樣。”周舜昆揮揮手。
  嬋新見到妹妹,輕聲說:“我祈禱上帝,若不能醫治我,就把我接回去。”
  振星再也不能調皮搞笑,她用雙手掩住麵孔。
  “我不該回家帶那麽多麻煩給你們,我應自行了斷。”
  “我去喚父親進來。”
  嬋新閉上眼睛,歎口氣。
  振星離開病房,跑到附近騎房去衝曬照片,一看時間,發覺王沛中下班時間已到,使喚他出來。
  王沛中說:“這陣子我同你都備受冷落。”
  “亂講,嬋新才無意當主角。”
  “我是怕你多心。”
  “你太小覷我了。”
  “伯母說你自幼凶霸霸。”
  “噯,據說兩歲時就能一掌把七八歲大個子洋童推開。”
  “幸虧對姐姐十分友愛。”
  “過獎。”
  “你打算幾時學普通話同我父母溝通?”
  “我已經在補習班報名學了十多課啦。”
  “小的感恩不盡。”
  “婚後馬上生孩子?”
  “是。”
  “越多越好?”
  “三名起,五名止。”
  “一起研究暴君恐龍?”
  “當然。”
  王沛中十分滿意,“然則,給你凶霸霸也還值得。”
  周振星忽然感動了,“王沛中,我實在太幸運了。”
  王沛中看看表,放下咖啡杯,去取照片。
  “一人一套,這套給嬋新。”
  那夜,振星聽見父親整晚悉率徘徊,不能成眠,他不睡,母親當然也不能睡。
  嬋新說得對,這樣已經是不孝,記憶所及,振星從來不叫父母失眠,一年難得夜歸一次,說好十二點,即係十二點,一定準時返家。
  在美國讀大學那幾年,周六必定與父母通電話,振星知道母親是緊張大師,於是當一件大事來做,撥好鬧鍾,守宿舍裏,講完電話才出去玩。
  被同學笑過不知多少次,浙漸同學羞愧了,不禁說:“噫,振星,但願我與父母也如此相愛。”
  振星笑,“我比較知道自己的事,我到兩歲半夜還起床喝牛奶,叫父母睡不好,現在總不能叫他們再擔心。”
  母親不睡,振星也不能睡。
  清晨,振星起床,問母親:“爸出去了?”
  “他說回公司看看。”
  “一家人都是黑眼圈。”振星歎口氣。
  “我出去做頭發兼按摩一下這張老臉,”紀月瓊說:“完了約施女士鄭女士她們到廣東茶樓,稍後逛公司看春裝,你要不要跟著來?”
  “我駐守大本營。”
  “也好。”
  “媽媽你玩得開心點。”
  “可不是,人呢,最要緊自得其樂,有剩餘則布施親友,施比受有福。”
  她一走,偌大的家驀然靜下來。
  振星無所事事,直打瞌睡,好不容易振作起來,開車去看嬋新。
  不出所料,父親在姐姐跟前。
  嬋新見到妹妹便笑道:“你來得正好,我真幸運,醫生說這次是胃,同腸道一點關係都沒有。”
  振星說:“胃出血也得好好休養。”
  周舜昆愁眉百結,“可是她說下個星期要回去了。”
  振星忙勸,“開什麽玩笑,怎麽可以給你走。”
  “我一定得走了。”
  “嬋新,這種無謂的固執從何而來?為何無故叫親人掛念?”
  “振星,我有職責在身。”
  “爸的頭發要白了。”
  “都會誰個沒有腸胃病?我心念己決,不必多說。”
  “牛!”
  嬋新隻是笑。
  周舜昆忽然開口,“振星——爸爸求你一件事。”
  振星慷慨地答:“爸,你盡管講,赴湯蹈火,女兒在所不辭。”
  嬋新心念一動,“振星,不可答應。”
  周舜昆說:“振星,陪你姐姐到N埠去一趟。”
  振星一怔,“去多久?”
  “兩個星期足夠。”
  振星一想,五月才舉行婚禮,不急,況且,老父臉上充滿懇切,走這一趟,好叫他放心,十分值得,便與父親一擊掌,“一言為定。”
  周舜昆便站起來,“我公司有事,先走一步。”
  嬋新急得團團轉,“喂喂喂,我毋需人陪。”
  振星把臉趨到姐姐跟前,嘻嘻笑,“弄巧反拙了是不是?本想走得遠遠去自生自滅,免得打擾親人,可是現在咱們不放過你,你反而多了一個隨身保母,如何,過意不去吧。”
  嬋新啼笑皆非,“唉我真的不該來。”
  “算了,誰自石頭裏爆出來,所以那麽多神話主角,我最佩服孫猴子,他真正無牽無掛。”
  嬋新閉上眼睛。
  “你好好祈禱吧,我得回去打點行李之類。”
  振星再也料不到母親會發那麽大的脾氣。
  她拍著桌子對丈夫吆喝:“振星是我的女兒,你把她拐到十萬八千裏路以外去,事先有無征求我的同意?她若有什麽閃失,如何向我交待?”
  “媽媽,這不過是旅行,你大可放心。”
  紀月瓊繼續說:“她一非醫生,二非看護,你叫她去有什麽用?你要贖罪,你自去傾家蕩產,不必拿我女兒作犧牲品。”
  振星忽然明白嬋新為何要急急禱告的理由了。
  紀月瓊氣呼呼,“周舜昆,你把舊帳拿到我家來算,我自問還有度量包涵,可是你不該把振星牽涉在內。”
  周舜昆解釋:“我見振星成日價通世界亂跑——”
  “那是她的事,她到西藏去拜喇嘛為師那是她的意願。”
  振星高舉雙臂,“各位,各位靜一靜,聽我說一句話。”
  紀月瓊坐下來,吼了那麽久,隻覺胸口隱隱作痛。
  周振星說:“我也是爸爸的女兒,我願意走這一趟,我會見機行事,媽媽請放心。”
  紀月瓊霍一聲又站起來,“那這裏沒我事了?我回香港度假去,盈千老總及老友等著同我敘舊,我何必耽在這裏悶。”
  她回房去,砰一聲關上門。
  振星吐吐舌頭。
  周舜昆歎口氣,“我失敗,你看我:水遠好比豬八戒照鏡子,兩邊不是人。”
  “真的,爸,你是老朱,我是小朱。”
  周舜昆不由得嗤一聲笑出來,“振星,隻有你懂得爸爸。”
  一分付出,一分收獲,振星記得小時候她無論想要什麽,隻需把頭往父親膝蓋上一靠,便可得償所願。父親從來沒求過她,這是第一趟,她無論如何要做到。
  即使令母親不高興。
  一家人急急訂起飛機票來。
  王沛中悻悻然,“我父母下個月來,屆時周家一個人也不在。”
  “胡說,我爸爸在此。”
  “振星,五月就要結婚,何必節外生枝。”
  “王沛中,即使婚後,我還是一個獨立的人,除卻做你的妻子,我照樣是我父母的女兒,嬋新的妹妹,我有其它職責需要履行。”
  王沛中揮揮手,“我等你到五月,遲者自誤。”
  周振星冷笑一聲,“時窮節乃現,我家有事,你不但不支持我,且落井下石。”
  “好,我宣布婚期無限期擱置。”
  振星拉開大門叫他走。
  紀月瓊瞪著丈夫,“這下子你滿意了?”
  周舜昆說不出的苦,又找老何喝啤酒去。
  振星氣得吃不下晚飯。
  “這樣經不起考驗,隨他去吧。”
  紀月瓊問:“好端端為何要考驗王沛中?”
  “我有樣學樣,我見你正使勁試練父親。”
  紀月瓊突然噤聲。
  隔很久很久,她說:“振星你一直是爸爸的女兒。”聲音已經轉柔。
  振星輕輕答:“是我是。”
  “你愛他是不是?”
  “是。”
  “小時候即使在家他也抱著你走來走去,萊親友但覺怪不可言,十多公斤哪,難道不重,我常笑你是爸爸肢體之一。”
  “是他允許我吃手指、不刷牙、蕩秋千,還有,推我坐三輪車,大喝一聲“以光速前進”,拚命跑下山坡。”
  “是,”紀月瓊頷首,“結果摔破鼻子。”
  “偏巧那時要見校長,你父親懊惱得槌胸。”
  振星看向窗外,“他從來沒求我什麽。”
  她母親不語。
  “他也已經是上了年紀的人了。”
  過了很久,紀月瓊終於說:“你去吧。”
  振星大樂,“得令。”
  “可是,王沛中那邊怎麽辦呢?”
  “他最好自動搞通思想,這回子還有誰去顧及他弱小的心靈。”
  振星去接嬋新。
  嬋新頹然,“為我一人搞成那樣,我真沒有麵目回家了。”
  擴星笑,“那我替你訂酒店房間。”
  嬋新低下頭,“對不起。”
  卻不料身後傳出回音,“對不起——”
  是王沛中來了。
  他嚅嚅地說:“是伯母叫我來幫忙……”
  振星也很樂意讓他下台,“快收拾雜物呀,毛巾肥皂全給包起來,行李杠下樓去。”
  壬沛中忙不迭答:“是是是。”捏著一把汗,鬆了一口氣。
  嬋新擔心,“你母親會不會反感。”話隻說一半。
  “我媽不是那樣的人。”
  “她是愛屋及烏吧。”
  “比起我,你不算黑啦,別多心,回家去。”
  接著數天,振星鄭重其事收拾行李。
  “你那裏有無電力供應?”
  “有一台小型發電機。”
  “好,自備電毯一條,有無熱水供應?”
  “需用大鍋煮。”
  “好,自備小型熱水器一具,有無抽水馬桶?”
  紀月瓊駭笑,“自備化糞池一套?”
  “媽!”振星跳起來“你別同我打岔。”
  紀月瓊自覺過份,即時訕訕走開。
  嬋新說“振星你不會習慣的。”
  振星給她瞎七搭八的回一句:“可是我年輕。”
  果然,萬試萬靈,嬋新像其它人一般呆住,不知怎樣說下去。
  “你會後悔的。”
  “可是我年輕。”
  “你會吃虧的。”
  “可是我年輕。”
  “太冒險了。”
  “可是我年輕。”
  這是周振星最喜用及最常用的五個字,每逢詞窮,她便以這句話頂上,所向披靡。
  真是,年輕嘛,為什麽不,再無聊再吃苦也是一種經驗,試一試,將來必可學乖。
  “會不會影晌你的婚期。”
  “不會的,當事人想結婚,一定結得了婚,嬋新你恁地婆媽,應該一切交給你的天父嘛。”
  嬋新展開一絲笑臉,“是,真是,勞苦擔重擔的人均可以到他那裏去。”
  振星與王沛中做了一點資料搜集,所帶電器的電伏全部對版,日常用品包括了各式緊急應用藥品,還有一大包巧克力。
  “你打算去多久?”
  “說你蠢也真蠢,用不完不好留給嬋新?我還有三大件要一並帶去呢。”
  “嬋新說教會什麽都置下了,就差人手不足。”
  “唉,人人向錢看噯。”
  “生活有固定支出,不看,行嗎?”
  “這具皮囊可真叫我們清高不起來。”
  “振星,你半月內必須回來。”
  “那當然。”
  “電話、電報、信,無論怎麽樣,切記聯絡。”
  振星一身卡其褲、背囊、羽絨大衣,陪著嬋新出發。
  她像探險團隊長那樣神氣活現地攤開地圖,“飛往香港,緯機到上海,然後乘船到N埠。”行程用一條紅線劃出,在目的地打一個星號。
  嬋新說:“你會失望。”
  “何以見得?”
  “那並非蠻荒之地,我們最近已裝妥國際直通電話線路。”
  “啊,那母親豈不是找得到我?”
  紀月瓊說:“我早已把電話號碼抄下。”
  振星朝母親眨眨眼,“那還有什麽不放心的。”
  紀月瓊說:“你那訂婚戒子總要暫時脫下吧。”
  王沛中給她一個眼色。
  振星連忙說;“我答應過沛中永不除下。”
  她母親隻得說:“好,隨得你。”
  姐妹倆就這樣出發了。
  嬋新一直在服藥,體力比較差。
  振星笑日:“你是人民的義工,我是你的義工,天生我才,必有所用。”
  嬋新情緒已恢複冷靜,“天父差遣你,必有安排。”
  她倆在飛機場與親友話別。
  嬋新穿上她黑白二色製服,比較緘默,一路上十分受人尊重。
  振星笑語:“原來你是大隊長身分。”
  到了香港,在飛機場撥電話回家,鈴聲一晌就有人提起電話,可見父母是真的掛念她。
  可是來聽電話的卻是家務助理。
  振星納罕,“我媽媽呢?”
  “喝茶逛街去了。”
  “我爸呢?”
  “有台灣客人來,他需去公司招呼。”
  “隻有你在等電話?”
  “是,小姐,馬尼拉打台風,我擔心親人安危。”
  “請告訴我父母我與姐姐很好,一小時後轉飛機到上海。”
  “旅途愉快小姐。”
  噫,人一走,茶就涼,兩姐妹才離家,父母好似鬆了綁似的,竟走得影蹤全無,真是大躍進。
  她情願他們放心。
  振星再撥到王沛中的辦事處。
  秘書說:“湯默士有急事去了紐約出差,請留言。”
  振星隻得說了同樣的話。
  看樣子有沒有周振星在他們身邊地球都是一樣的轉。
  這是一課非常重要的教訓。
  接著一程飛機,連振星都覺得有點疲倦。
  幸虧到了上海立刻有人來接,並且迎到市郊一幢英式洋房去休息。
  主人家姓王,王太太已九十多歲,行動需要攙扶,但精神尚可,是名虔誠教徙。
  老太太在書房裏與她們說了一會子話便去休息了。
  振星喝著茉莉香片,坐在四十年代但保養甚佳的西式沙發上,看向長窗外的庭院,有種突兀的感覺,有一年地偕父每往英國湖區旅行,所住的一間小旅館,就是這種風貌。
  嬋新輕輕說:“這是從前的英租界。”
  “嗬,我聽說過。”
  “王太太為著信仰在某段時間內飽受逼害。”
  “我也聽說過有這樣的事。”
  “房子被充公,做了某次運動的總部,人被趕出去,流離失所,後來平反了,住宅才被發還。”
  振星沉默,過半晌,問:“我們幾時到N埠?”
  “明日上午乘船去。”
  “嬋新,且來服藥休息。”
  她與姐姐被安排在同一間房間,樓頂非常高,寬敞,溫暖,窗前有水汀,窗簾是——振星走近一步,幾乎不相信,窗簾還是維尼馨紗,不可思議,物與主生命力竟那麽強。
  因為年輕,也因為疲倦,振星倒在客床上睡著。
  她做了一個夢,在一個繁忙的商場碰到正在購物的母親,“媽媽媽媽”,她叫著迎上去,她母親也很高興,“振星來看,我替你買了新大衣”,振星把衣服抖出來一看,呆住,那是小小孩穿的大衣,小巧別致,“媽媽,我已經長大了,媽媽,振星已經廿多歲了”,她一額汗,嗬,也許她潛意識不願長大。
  醒了,聽到雞啼。
  奇怪,大城市,居然有人養雞。
  一看鄰床,嬋新已經梳洗整齊坐在書桌前做早課。
  振星靜靜地觀察她,隻覺全神貫注的她臉容肅穆秀美,甚具威儀。
  她在工作崗位上,也頗有點成績吧,從她得到的尊重可以看到。
  她一樣得應付工作上棘手問題以及行政上複雜人事關係。
  母親有許多朋友為著專注工作,也選擇獨身,雖無誓言,卻決定終身不嫁。
  那些能幹的阿姨們,其實也是某種出家人。
  嬋新轉過頭來,微微笑,“醒了?”
  振星連忙起床淋浴梳洗。
  坐在早餐桌前,又一陣訝異,主人擺出來的是煎蛋火腿以及牛奶紅茶。
  振星幾乎有點失望,太先進了,失卻風味。
  王太太出來了,振星連忙站起來。
  老人家不說什麽,隻是握著她倆的手,微微地笑。
  然後她們就出門了,送人客到碼頭的是一輛德國房車,兩人共五件行李,四件屬振星所有,她略覺汗顏。
  振星問嬋新:“你累嗎?”
  嬋新放下聖經,“自開始讀書就一直覺得早上起不來。”她微笑。
  “你也是?”當然,她也是人。
  “還有,晚上不願陲,總有工夫未做妥似。”
  船緩緩駛離城市,河水有點汙染,漸有鄉鎮風貌。
  振星記得她坐船遊歐洲易北河及多瑙河,一直問:“爸,水都不是藍色的,水都是黑墨墨的。”
  那些好時光,嬋新卻全沒份,振星有點內疚,明知與她無關,卻也覺歉意。
  甲板人擠,也頗吵鬧,鄉音盈耳,振星一個字也聽不懂。
  幾十種方言,都似鳥語,哪裏學得會。
  振星問:“他們說什麽?”
  嬋新笑笑翻譯:““兒子要結婚,非得蓋新房不可,希望在機器翻新上賺一票,否則真夠煩的”“唉,我女兒何嚐不是,現連女婿外孫都擠在我家呢。””
  振星十分訝異,“過了十八歲還留在家中供奉?奇哉怪也。”
  “是同北美洲作風有點不一樣。”
  振星笑,“我還以為隻有我一個人沒出息。”
  船在下午就泊岸了。
  嬋新似回到了家,本地人一下子幫地把行李抬上一輛客貨車,笑容滿麵,不住問候,深深鞠躬,表示歡迎。
  坐上車子,十五分鍾就到了,一列整齊磚樓,傍著農田。
  振星十分歡喜,“這是什麽地方?”
  “這個鎮,叫清水浦。”
  “好地名!”
  “我知道你會喜歡。”
  她們住在磚屋西廂,雖是鄉下,天井及室內均鋪著青磚地板,簡單家具,足夠應用,稱得上窗明幾淨。振星最關心電力問題,連忙找開關及插頭。
  急著又去看衛生設備,果然不出所料,不在室內,要走到後邊公用衛生間。
  洗了把臉她問:“那些孩子呢?”
  “在別院。”
  “那是什麽地方?”
  “我帶你去。”
  “你負責他們衣食住行?”
  “是,還有教學。”
  “定期還得向上頭報告進展吧,嘩,一腳踢,那還不忙壞人,一共幾個孩子?”
  “不多,六十幾名。”
  “都是孤兒嗎?”
  “無人認領,自然是孤兒。”
  “六十餘人,全擠一間課室?”
  “天氣和暖時我們在天井上課。”
  “你有幾個助手?”
  “一共五名義工。”
  “都是著名大學畢業生?”振星笑。
  “在這裏,學問不大重要。”
  振星陪嬋新走了一段路,隻見農田已經收割,冬日,仍有群群烏鴉覓食。
  “這裏。”
  那幾間磚屋比較矮,是平房,門口豎著教會名稱,嬋新領振星走進屋內,隻見一大群約七八歲大的孩子坐在天井中對著一麵大黑板聽課。
  孩子們穿著整齊棉衣,聽見腳步聲,齊齊轉過頭來,小麵孔見到鐵莉莎修女,均露出喜悅之色。
  但周振星的腳步卻凝住了。
  有什麽不對?
  她停睛一看,掩住嘴,嗬老天,周振星頭頂似被人澆了一壺冰水。
  這群孩子幾乎大半是殘疾人,有些隻得一條手臂,有些缺了一條腿。
  那個拉住嬋新手的女孩,雙眼肯定有問題。
  周振星耳邊嗡地一聲,鼻子發酸。
  她最看不得兒童吃苦,險險落下淚來,苦苦忍住。
  隻聽得老師道:“靜下來,靜下來聽課。”
  孩子們又紛紛坐下。
  嬋新說:“來,我們到飯堂去坐。”
  一位胖婦女是廚子,見到嬋新便斟上茶。
  嬋新與振星坐到小椅子上。
  振星唏噓地說:“你從來沒說過——”
  揮新承認:“是,孩子們先天有點不足。”
  再也不能說得更經描淡寫了。
  振星拿著茶杯,有點食不下咽的感覺,“年齡倒還劃一,比較容易集中管教。”
  嬋新喜悅地說;“可見你欣賞我的管理方式,上司與我爭執,她認為應當以身分區別,不是年紀,故應有教無類,我卻主張把幼童推介到別的兒童院去。”
  “你勝利了。”
  “還不能完全堅持,剛才一位叫王陽的小朋友,隻有四歲,也住我們這裏。”
  “是那個——”
  “她有一隻眼睛天生完全不能視物。”
  “可以醫治嗎?”
  “需要輪候。”
  “等多久?”
  嬋新沒有正麵回答:“我們很樂觀。”
  振星歎口氣,“我人反正在這裏了,任由差遣。”
  嬋新想一想,老實不客氣的說:“你負責洗衣服吧。”
  振星一怔,沒想到會如此大才小用,十分意外。
  “洗衣房大姐家有喜事,放假去了,暫時委屈你了。”
  振星謙日:“不怕,不怕。”
  嬋新忽然同振星說起院址的曆史來,“這幾進房子,原本屬於姓倪的人家。”
  “捐給教會了?”
  “可以這樣說,子孫是華僑,半個世紀以來也全沒回來過,通過教會,聯絡到他們在三藩市的後人,正式向他們租借,他們很慷慨地笞允了政府。”
  “那多好。”
  “經過一番修基,成為今日模樣,當年這一角,經過火燒。”
  “此刻一點痕跡也沒有。”
  “你沒留意。”
  “嗬,在哪裏?”
  “你且留意青石板的縫子。”
  振星低下頭細察,隻見磚同磚之間縫子裏有一條條銀黑色的金屬。
  “這是什麽?”振星大奇。
  “當年盛行錫器,大火燒融了錫壺錫罐,流入磚地,許多撬剔不起來,留至今日。”
  “原來如此。”
  “好,”彈新站起來,“我一天的工作開始了。”
  “誰帶我去洗衣房?”
  “張媽會帶你。”
  周振星很明白她已經踏入另一個世界,這兩個星期,同以往的假期不一樣,可能叫她永誌不忘。
  她走進洗衣房,發覺衣物堆積如山,張媽正路在自來水喉邊用雙手洗滌。
  振星看到有洗衣機,納罕問:“為何不用?”
  張媽立刻遇到救星似站起來,“壞了,壞了。”
  “壞了多久,為何不修?”
  “張貴洪不肯來。”
  振星奇問:“張貴洪是誰?”
  “電器修理員,個體戶,我兒子。”
  “有這樣的事?”振星不怒反笑,“你帶我去,我去叫他來。”
  “不管用,我叫了他有個把月了,他一直推搪,孤兒院付不起修理費。”
  “他在那裏?”
  “就在鎮口,招牌上有張貴洪三字。”
  振星在門口不借而取,踏上一輛腳踏車便騎到鎮口去。
  果然老遠便看見張貴洪三字。
  店鋪門口堆著電視機冰箱唱機之類舊電器,看樣子生意滔滔。
  振星下車,揚聲道:“我找張貴洪。”
  一個小夥子聞聲出來,“何處找?”
  周振星打量他,隻見他一雙眼睛骨碌碌,一幅聰明相,見了她這個生麵人,疑惑地問:“什麽事?”
  振星心平氣和地說:“我是華僑,前來探親——我家的洗衣機壞了,需要修理,修理期間,問你租一台用,怎麽個算法?”
  小夥子見生意上門,笑逐顏開,“你府上何處?”
  “你有空走一趟嗎?”
  “要看過才知道。”
  他已經騎上一輛小小摩托車,一邊搭訕道:“這位小姐,你自那裏來,你貴姓?”
  引擎一晌,車子噗啖噗開動,尾隨周振星駛往目的地。
  振星在資本主義國家長大,目睹母親電召水喉匠、電器工人,真是低聲下氣,任由開價,每小時由四十元至百餘元加幣不等,習以為常,視作等閑,不付貴價,怎麽差得動他們,笑話。
  走到一半,張貴洪起了疑心,“你是清水浦孤兒院的人?”
  “你放心,工資照付。”
  “真的?”
  “區區數十元,我騙你作甚,小張,賺錢固然要緊,也不能財迷心竅,六親不顧。”
  小張有點尷尬,“這位小姐自那裏來,說話真厲害。”
  幸虧為著同王沛中父母交通,暗中學會幾句普通話,否則還不知如何教訓這小夥子。
  小張挺委屈,“你有所不知,長貧難顧,孤兒院什麽都需要修理,又不願付錢。”
  “今天你把能修的都修好,可補的全補好,我請客。”
  “是是是。”
  真是個滑頭碼子。
  不過他完全知道電器的紋路,雙手靈活敏捷,一下子把機器拆開,找到紕漏,補上零件,表演了會者不難,振星倒也佩服他,看來他這方麵有天才,不學自成。
  張媽訝異,張大了嘴,“他怎麽肯來?”
  振星裝了一個數鈔票的手勢,張媽陣一聲,慚愧地走開。
  振星覺得好笑,中國人老認為講錢是失禮的一件事,真是天大誤會。
  機器啟動,振星鬆口氣,立刻與張媽合作開始洗衣及晾衣服。
  衣服破了,需要補,張媽指指角落一台簇新電動縫衣機,她解釋:“沒有人會用”,振星歡呼一聲,她懂,立刻打開,看畢說明書,找來線團剪刀,補起破床單來。
  張媽十分感動,“上天派你來嗬周小姐,你是小姐妹的什麽人?”
  小姐妹?
  張媽解釋:“我們喚修女作小姐,她說她不是小姐,她是我們的姐妹,我們想我們怎麽配有那樣的姐妹,故折中一下,叫她小姐妹。”
  “那多好。”
  振星忽爾聽到腹內一陣咕嚕嚕響,她抬起頭,要隔一會兒,才領悟到這便是腹如雷鳴,是,她肚子餓了。
  振星不是不震驚的,覺得自己十分無禮,這才想起,原來她這輩子還沒試過真正肚餓,平時不住吃零食,糖果花生冰淇淋巧克力,正如她母親說:“振星永遠在吃”,今天,她忽然肚子餓了。
  周振星連忙問:“幾時開飯?”
  誰知張媽一怔,“已經擺過中飯了。”
  那是什麽意思?“冷飯菜汁總有吧?”
  可是張媽十分為難。
  張貴洪嗤一聲笑出來,他正在換一個電掣,放下工具,同周振星說:“來,我帶你去吃。”
  張媽連忙說:“對不起對不起,這是小姐妹定下來的規矩,逾時不候,她說若不然,一天光是吃飯就沒完沒了。”
  那張貴洪抱著手臂笑,“看到沒有,你為孤兒院出力,院長卻叫你餓飯。”
  振星一怔,“那我到鎮上去吃。”
  “坐我的機車,快。”
  在途上,振星同他談生意,“叫你替孤兒院維修電器,按月計,怎麽算?”
  “小姐,孤兒院的事,修女自有主張,你多管閑事,隻怕好心沒好報。”
  振星彷佛看到嬋新的另一麵。
  “信教的人是古板些。”
  “我們都很感激她,從找院址到今天,不知經過幾番心血,不過,我警告你,她絕對是一言堂。”
  振星埋頭吃大鹵麵。
  手腳到此際才恢複力氣。
  她伸一個懶腰。
  張貴洪看著她,“你是修女什麽人?”
  “朋友。”
  “來自同一地方?”
  “是。”
  “你們兩人不一樣,你比較活絡、聰明、容易說話,小姐,你會有竄頭。”
  振星笑了,“謝謝你讚美。”
  “修女太過固執,香港有富商願意幫她擴張院址,添增儀器,她一口拒絕。”
  振星說:“別聽讒言。”
  “這是真的,美國有義肢廠想幫我們,又被她否決,你幾時勸勸她。”
  “她自有主張。”
  張貴洪聳聳肩,掏出鈔票,替振星付帳。
  “唷。你請客?”
  “是,”張貴洪左右看一看,“這位小姐,不知你身邊可有帶著外幣?工資可否付美鈔?”
  振星很溫和地笞:“可以,隻要你把功夫效妥,一切容易商量。”
  張貴洪擦著手掌,大樂。
  那日傍晚,振星與張媽合力把幾籮筐的髒衣服洗出來,振星雖累,卻臉上發光,自覺可得五星勳章,正得意間,忽聞修女召見。
  這回子姐姐可要稱讚我了,她想。
  可是嬋新鐵青著臉,一開口就教訓她:“你為何擅作主張,找外人來修理電器?”
  振星強笑:“喂,嬋新,這是你妹妹振星,一心一意幫你,別太緊張。”
  “聽說你私下付了修理費,你打算大量注資?孤兒院屋頂漏水,你也考慮掏腰包?”
  “嬋新,頭痛醫頭,腳痛醫腳,亦是一種管理方式,無可厚非。”
  “家有家規,你應先同我商量,不然我難以服眾。”
  振星光火了,“你想誰對你服貼?左右不過是一班損手爛腳的小朋友,不用端架子啦!”
  嬋新愣住,變了臉色,漸漸別轉麵孔。
  振星自覺失言,掩住嘴巴,懊悔不已。
  這是嬋新的事業:心血、寄托,她不該說破她。
  可是嬋新沒有發作,隔半晌,她隻是淡淡說:“振星,這裏沒你事,你可以回去了。”
  “姐姐——”
  “回去請父親放心,”地站起來,“我相信你現在已有深切的了解。我們生活在不同的世界裏。”
  振星手足無措地走向飯堂,是,不管心情如何,她的肚子又餓了。
  振星同張媽坐在一桌。
  張媽像是知道她涯了罵,輕輕說:“修女好心,這一貫孩子都由她養活,有些混身血汙那樣抱進來,都以為不活了,她親手替他們治傷沐浴,你想想,多不容易。”
  振星已心平氣和,“你說得對。”
  她決定收拾行李。
  她打算到蘇杭兩地去遊覽數日,便打道回府。
  能夠做到這樣,已是上上大吉,好不容易與嬋新建立起感情,她不想與她決裂。
  嬋新有她自己一套,親人需尊重她的意願。
  正低頭扒飯,忽然聽見有人喚,“大嬸。”
  振新以為是叫張媽,不以為意,可是接著又是一聲哺嚅的“大嬸”。
  振星抬起頭來,隻見一位少婦站她麵前。
  大嬸,我?振星睜大雙眼,完了,完了,可見環境造人,不過在洗衣房蹲了一天,已經自晶光燦爛的時髦女變為灰頭灰腦的嬸嬸,完了。
  隻聽得張媽說:“王淑姑,你有什麽事,同這位周小姐說好了,她是有把持的熱心人,會替你想法子。”
  振星心細,一聽這口氣,知道這王淑姑由張媽介紹來有事求她,可是,“我能做什麽?”
  少婦自身邊拉出一個小女孩
  “我女兒王陽。”
  是,振星聽說過這個孩子,
  “王陽不是孤兒?”
  少婦未語淚先流。
  她是院內最小一個,才四歲,不過振星沒料到她有母親。
  那女孩怯生生站著,十分僅事,手無處放,隻得互握著。
  振星招她過來,抱她坐在膝上,耐心等她母親開口。
  啊文藝小說中往往有容貌秀麗的盲人,與常人一般,甚或更聰明機伶,這是有商榷餘地的。
  小女孩眇一目,一張臉總是側著,雙眼是靈魂的窗子,她無故少了許多表情,故比同齡兒童呆木,個子也比較瘦小,隻像三齡童。
  “你叫王陽,嗯?”
  孩子點點頭。
  振星把下巴抵在小孩頭頂上。
  少婦抹去眼淚,“王陽這隻眼可以醫治。”
  振星猶疑,不知如何應付,她沒有帶許多錢在身邊。
  “她是先天性白內障。”
  振星點點頭。
  “有一隻外國飛機明日要來,飛機載有眼科醫生看護,替人治病,不收贅用。”
  振星聽出瞄頭來,“啊,奧比斯飛行醫院。”
  “是,是,就是那個。”少婦握住振星的手。
  “鐵莉莎修女沒幫你聯絡?”
  “修女說,不要去求人。”
  “不會!修女不會那樣講。”
  少婦急了,“求求你,讓修女帶我孩子去,給孩子一個機會,她好的那隻眼睛視物,也好似自一條隧道看出去,四周圍朦朦朧朧,不如普通人,看到一個清清楚楚的世界,求你救救孩子。”
  捩星血液的沸點一向比常人低,又有點女張飛性格,聽到少婦哀告,又見孩子如此瘦小可憐,已下了決心,當時便淡淡說:“我保證孩子一定見到醫生,治不治得了,則由醫生決定。”
  那少婦見她應允,忽然嚎淘大哭起來,張媽連忙把她們母子帶出去。
  振星沒有吃完那頓飯。
  回到宿舍,她收拾包袱行李,用不完的肥皂洗頭水,吃不光巧克力即食麵統統放在桌麵上,行李輕了一半不止。
  待嬋新回來,她索性開門見山,“我明日就走。”
  嬋新裹在黑袍裏的麵孔非常蒼白,“振星,坐下來,我們談談。”
  振星有話直說:“正好,明日一早,我會帶那個叫王陽的小朋友到飛行醫院去。”
  嬋新一呆,沒想到振星又插手管她的事,“振星,你怎麽像牛皮燈籠,我同你說過,你不了解孤兒院情況。”
  振星並無提高聲音,“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救人如救火,在這種情況下,談什麽原則、規矩、情況。”
  嬋新握緊拳頭,“振星,我有權驅逐你。”
  “為了什麽?隻為我修好一台洗衣機,以及帶一個孩子去求醫?”
  “我們不向外人乞求!”
  “嗬,你那寶貴的自尊心,”周振星嘩哈一聲笑出來,“故此小孩雙目不知要盲到幾時去,對我來說,隻要有一線機會,叫我哀求、跪求都可以,隻要目的達到,一切犧牲在所不計、為自己,為別人,均心安理得,我明日一早必定帶王陽去乞求,對不起,我動搖了你至尊無上的地位。”
  嬋新嘴唇顫抖,想有所答辯,終於不能,過一刻,她自抽屜中取出一本文件,遞予振星,然後退到另一間房間,關上門。
  振星錯愕,打開文件,讀了起來,那是幾封信件,由鐵莉莎修女寫給奧比斯醫院,詢問王陽申請就醫情況,醫院負責人非常客氣,但是回答說:“醫院目的在向當地醫生示範眼科手術,所選個案,不在乎病人需要。”
  嬋新並非不為孩子爭取。
  振星氣略平,但,無論如何,她還是決定走這一趟。
  那一夜躺在床上,周振星忽然想家。
  她想念自己的床,寬大的浴室、明亮的起坐間,以及那部小小紅色敞篷德國跑車。
  她想念父母親,還有,王沛中那家夥。
  我在這裏幹什麽?過幾個月我都要結婚了,振星自言自語,我當務之急是決定喜筵選中式還是西式。
  我怎麽會跑到這裏來的
  想起來了,是老爸的懇求,唉,不得不報答他養育之恩,養女千日,用在一朝。
  不過周振星不怕不怕,馬上可以回家了,去什麽蘇杭,完結此事,馬上南下香港,轉飛機回溫哥華。
  周振星鬆一口氣,睡著了。
  她怕睡過了頭,誤點,一直眯著眼睛看鬧鍾,看到近五點鍾,立刻起來梳洗穿衣。
  天還沒亮,她以為自己早,可是王陽母女更早,已經穿戴整齊了在門口等她。
  天不作美,下著毛毛雨。
  振星躊躇,這可怎麽辦,飛行醫院的臨時辦事處在鎮上,車程約四十五分鍾,步行怕要數小時,非向嬋新借車不可。
  正在此際,一個人手持電筒出現,揚聲說:“修女叫我送你們。”
  是張貴洪,他也一早起來了,可見也並不是淨向錢看。
  振星連忙抱起小王陽,用自己的大衣裏著地,向淑姑招手,“快,快。”
  四人一言不發,擠在一起,在雨中上路。
  平日一點也不虔誠的教徒周振星忽然禱告起來,因為那輛老爺吉甫車一路上像患了哮喘的老人似不住心驚肉跳地咳嗽。
  千萬不要拋錨。
  車子又捱了十多公裏,天邊露出曙光,那孩子在她母親懷中,一動不動,振星以為她睡著了,可是沒有,振星發覺她睜著雙眼,隻不過那是灰白的瞳孔,沒有神采。
  車子轟隆一聲,跪了下來。
  振星馬上當機立斷,跳下車,同張貴洪說:“你盡快修理,然後前來與我們會合,我們隻得靠雙腳步行了,小張,祝我們幸運。”
  振星脫下大衣,背起孩子,再把大火穿上,把孩子罩在大衣內,淑姑替她打傘。
  張貴洪忽然問:“又不是你的孩子,為什麽?”
  振星抬起頭,“有分別嗎?”
  那張貴洪聽懂了,“不——”他答:“沒有分別。”
  隻聽得張貴洪嘴裏哼哼唧唧唱起歌來,振星沒好氣,他倒是真會桃時間,你唱什麽?
  他答:“中華女兒多奇誌,不愛紅妝愛武裝。”
  振星不禁回味歌詞。
  振星一步一步在泥濘中向前走。
  雨越來越大,孩子越來越重,幸虧她穿著雙添勃蘭防雨皮靴,真沒想到它們有會真正派上用場。
  她看看表,幾近七點了,一定要早到,她相信輪候者眾。
  振星吸著一口氣,直走到七時三刻,才趕到目的地,隻見人頭擠擠,振星倒抽況氣。
  振星不顧三七廿一,用她流利英語要求見負責人。
  “請守秩序耐心輪候。”
  振星看一看該人別在胸前的名牌,“添,我背了這孩子走了三個鍾頭。”
  周振星的確像在雨中長途跋涉過。
  “是你的孩子?”那人有點意外。
  “不,有分別嗎?”
  那個叫添的年輕護理人員答:“不,沒有分別,你自何處來?”
  “加拿大溫哥華。”
  “你是和平部隊一分子?”
  “類似。”
  周振星不知何處感動了那個年輕人,她打鐵趁熱,目光炯炯地盯著他。
  那個叫添的護理人員終於說:“到這邊來。”
  振星如遇到救命皇菩薩似,鬆下一口氣,接著滿眶熱淚再也忍不住,滾下雙頰,可是她在笑,“謝謝,謝謝。”一生人從來未曾如此低聲下氣過。
  她不敢看其它的病人,低頭疾走。
  添給她一杯熱可可,自言自語,“凡事總有例外。”
  振星放下孩子,這時才發覺背脊、腰身、手臂,全像要折斷似酸痛,她已經累壞了。
  孩子依偎在她懷中,她喂她喝熱飲。
  醫生來了,看看振星,“我是摩根醫生,你自溫哥華來?”
  “是醫生。”
  “溫哥華何區?”
  “西溫醫生。”
  醫生上下打量她,“哪一條路?我住柯菲。”
  “我家在西山。”
  “你在這裏幹什麽,”醫生笑,“你母親知道你蹤跡嗎?”
  “我沒有瞞住家母醫生。”
  “讓我看看這孩子。”
  周振星平日也不是不尊重醫生,但卻從來沒有把他們視作神明,這是第一次。
  “嗯,她是一個值得示範的個案,病人年幼,痊愈機會高,屆時她家長必須陪同前來,你知道規矩?先出去登記……”
  那孩子彷佛聽得懂英語,自大人口氣中知道有希望,她小小手握住振星,振星把雙掌合攏,把小手藏在其中。
  抱著孩子出來,振星看到張貴洪在門外擾攘,她走過去說:“他跟我一起,不相幹。”
  “車子修好了。”
  “你早該義務幫忙維修。”
  “是我錯,全是我的錯。”
  振星掠一掠濕發。
  “醫生肯不肯治?”
  振星木無表情,“你說呢?”
  張貴洪笑,“你雙眼充滿喜悅,當然是成功了。”
  周振星笑出來,“被你猜中了。”
  “我去告訴淑姑。”他竄出人群去報喜。
  輪到振星登記,她把做手術時間地點記錄下來,剛想走,有婦女怯怯說:“大嬸,幫我填填表格。”
  振星躊躇,懊惱中文不夠用。
  張貴洪拉一拉她,“周小姐,要走了,這裏幾百人,你幫不了那麽多,他們有翻譯人員,你別擔心。”
  振星默默看著扶老攜幼的人群,轉頭離去。
  她再三叮囑王陽母女:“明天早上九點正,張貴洪會載你們到飛機場,手術室在飛機上。”
  回程十分順利,天晴,一道虹彩由山那一頭伸到另一頭,七彩斑斕,振星認為這是上帝的允諾。
  她們母女先到家,孩子已在母親懷中睡熟,淑姑想說什麽,被振星擺擺手阻住,“祝孩子早日看到光明。”
  車子駛走。
  振星對張貴洪說:“送我去買船票。”
  小張一怔,“你要走了?”
  振星點點頭,打開腰包,取出皮夾子,數了三百美金給他。
  小張沒聲價道謝,隨即還一張鈔票給她,“買你身上這件羽絨大衣。”
  “這是女裝大衣。”
  “唏,”小張笑嘻嘻,“我當然知道。”
  振星這才領悟到他有女朋友。
  “我還有件比較新的,送你,不要錢。”
  小張立刻收回鈔票,樂不可支。
  “孤兒院有什麽事,你可別推搪。”
  “一定一定。”
  振星隻想好好淋個浴倒在床上睡一覺,在上海找到酒店房間便可如願以償。
  買了當日傍晚船票,振星再度腹如雷鳴,坐進小飯店,大快朵頤。
  像大嬸就像大嬸好了,別像大叔就好。
  甫進孤兒院,隻見張媽站在門口等她,神情焦慮,一把拉住她,“小姐妹咯血。”
  振星一震,雙手顫抖,“人在那裏,趕快送院!”
  “醫生來過,你快去看她。”
  振星狂奔進去,忘記鄉下門腳永遠有一道門檻,一路,失足,摔得滿天星鬥。
  她連忙爬起來,忍著痛跑進房間去找嬋新。
  嬋新坐在床畔,一見振星進來,嚇一大跳,用手指著她,講不出話來。
  振星知道自己不妥,取過案頭鏡子一照,嘩一聲,扔下鏡子奔去拿毛巾擦臉,原來她披頭散發,滿身泥濘,還有,一跤摔破了嘴唇,一嘴血,簡直似個瘋婆子。
  嗬,幸虧王沛中那家夥不在此地。
  她一邊抹臉一邊問:“你怎麽了?”
  “我沒事,醫生叫我服藥打針吃稀粥臥床。”
  振星說;“你的胃需要做手術。”
  “我知道。”
  “拖下去無益,你年紀不小,體力大不如前,不可硬撐。”
  “我的心靈雖然願意,我的肉體卻軟弱了。”嬋新歎息。
  “老姐,回溫哥華徹底醫治好皮囊再來賣命如何?”
  嬋新不語。
  過一刻她說:“聽說你得償所願。”
  “消息傳得真快。”振星笑。
  嬋新冷冷說:“你趴在地下求外國人吧。”
  “一點不錯,聲淚俱下,五體投地,差點沒叩頭出血,我不在乎,我隻要達到目的,隻要小王陽得回視線,叫我天天求人都可以。”
  嬋新說:“其實隻需等候三兩年,本地醫生亦可做同樣手術。”
  “不行,這一刻,現在,馬上,才是最重要的,我從來不等,一鳥在手,勝過二鳥在林,得到的才是最好的,我最精明厲害。”
  “那是你的人生觀,我建議莊敬自強,自給自足。”
  “那樣高貴,保證蝕本,需知好漢不吃眼前虧”。
  嬋新閉上雙目。
  振星說:“我今晚乘船走。”
  “我有事與你商量。”
  “請清心直說。”
  “教會知我健康有問題、,已決定將我調職。”
  噫,總算明察秋毫。
  “我還以為沒我不行呢。”嬋新苦笑。
  “你是開荒牛——已記下一功。”
  “接替我的馬利修女要數天後才來。”
  “哦,你可以甩難了?太好,我們一起回家去。”
  “你聽我說,這幾天我不能辦公,我想請你替我。”
  振星以為她聽錯,指著鼻子,“我?”仰頭大笑數聲,“我怕誤了你的正事。”
  “你聽我說,明日有外賓來議事,你要代表我。”
  “我已買了今晚的船票。”
  “外商是來洽議替孩子們安裝義肢。”
  振星霍地站起來,“我立刻去退票。”
  嬋新看住她,“你還走得動嗎?”
  一句話提醒了振星,她雙腿軟弱顫抖,有心無力,一跤坐在地上。
  “你給我好好休息,不然兩個人明天都起不來。”
  振星隻得苦笑。
  過一刻她問:“爸媽有無消息?”
  “記住,萬一與他們通話,報喜不報憂。”
  “是。”
  “睡吧。”
  說也奇怪,周振星不理混身泥斑,頭發打結,她脫下皮靴,倒在床上,臉向著天花板,咚一聲睡著了。
  隔了許久,她彷佛聽見嬋新在起坐間與人說話。
  “她還有事,先替她辦退票。”
  好象是張貴洪的聲音唯唯諾諾。
  周振星轉個身繼續睡。
  是雞啼聲把她吵醒的。
  天已經亮,她的臉埋在枕頭裏,她想運用意旨力移動四肢,第一次失敗,第二次雙臂隻蠕動一下,她呻吟,翻過身來,麵孔朝上,緩緩坐起,一邊哎唷哎唷,伸手揉雙膝,拉過行李袋,尋止痛藥。
  昨日那一役用盡了少年力,今日開始,周振星會老態畢露,完了。
  她慢慢把髒衣物剝下來,肌肉運作過度,舉步艱難,巴不得有支拐杖可以借力,她一步步捱到衛生間,不知如何打水梳洗,一看,兩隻木桶裏已裝著冷熱水。
  啊是哪個好心人。
  掬了一把水往臉上潑,吸口氣,好過些。
  振星慢動作一步一步來,到擦幹頭發時手足已比較伶俐,隻餘腰身仍然僵痛。
  感覺似第一次打壁球,教練說:“頭一個星期每次練五分鍾足夠”,年輕的她瞄教練一眼,不理睬,打了廿分鍾,回到家,跪在地上不能動彈。
  就是這個情形。
  看看鍾,小王陽的手術應該在進行中。
  振星精神一振,洋洋自得、吹起口哨來。
  身後有一把聲音笑說:“打不死的李逵噯?”
  那是穿著修女製服的蟬新。
  “這是有關杜邦化工同我們的往來文件,你仔細參閱了,好同他們談判。”
  振新接過文件。
  “你呢,你到什麽地方去?”
  嬋新歎口氣,“我遵醫囑休息。”
  振星問:“這件事交在我手上?”
  “全看你的了。”
  振星覺得擔子不輕。
  她看看表“我且去填飽肚子再說。”
  飯堂裏小朋友已經整整齊齊排排坐,輕脆的語聲顯示他們精神愉快。
  振星握緊拳頭。往胸上一槌,“我一定會盡力做到最好!”
  她把信件翻來覆去讀熟,且做了擇要筆記。
  那位仁兄上午十一時許到,下午兩時就要折返上海,她隻有一點點時間。
  這是一次考試。
  她站在門口等。
  這左右附近沒有生麵人,當振星看到一個華裔年輕人時,她有點意外。但知道那是杜邦代表,她要的人。。
  那年輕人騎腳踏車而來,見到振星,倒是一怔。
  振星一個箭步上前,“大駕光臨,蓬壁生輝。”
  “鐵莉莎修女?我叫鄧維楠。”
  振星在該刹那決定不置可否,以修女身分談判,倒底占點便宜
  “鄧先生,請進。”
  鄧維楠說:“多寧靜美麗的鄉鎮風光。”
  “鄧先生可諳中文?”
  “一句不通,”鄧維楠十分坦白,十二分遺憾,“我家移民已有三代,連家父都是士生子。”
  振星招呼他在陳設樸素的辦公室坐下,“咖啡,抑或紅茶?”她有私夥。
  那姓鄧的年輕人意外,“一大杯黑咖啡就好。”
  振星做好飲料遞給他。
  她繼而取出筆記,“讓我們開門見山。”
  鄧維楠連忙放下杯子,“是,是,杜邦的意思是,負責三名孩子義肢的安裝、訓練,以及逐年更換,條件是以孩子的進展作為宣傳。”
  振星沉默,“不,我們不宣傳我們的殘疾。”
  “修女,所有國家都有殘疾兒童。”
  “不宣傳。”
  “義肢輕便先進,用電子控製,孩子們可望恢複正常生活,修女,請勿固執。”
  “你們的宣傳圖片影片會傳遍全球,我有弱小的心靈需要照顧。”
  “修女,我們一貫宗旨是,得不到宣傳作為回報,隻得到別處去尋求合作。”
  振星站起來,剛欲爭辯下去,電話鈴響了。
  振星取過話筒,意外地聽到王沛中的聲音。
  “喂,喂,請問我能否與周振星女士講話?”
  振星在心底喊一聲糟糕,她怎麽可能在這時候同王沛中講話?
  她隻得說:“我正在開會,稍後再談,一切平安,勿念。”
  也不管王沛中聽不聽得僮,立刻掛斷。
  好一個周振星,她拾起頭,盯住來人,輕輕說:“鄧先生我以為你千裏迢迢回到這裏來,一心想為自己人做些事。”
  那年輕人震動了,這個俗裝打扮的修女看透了他的心事。
  他也輕輕答:“我有職責在身,我隻能做到這個地步。”
  振星老氣橫秋,“你年少有為,職位不算低了,你若不想回清水浦來做點事,根本毋需走這一趟,大可在上海洽談化學纖維設廠生產全內銷一事。”
  鄧維楠的喉嚨幹涸了,他喝一口咖啡,不語。
  “我這裏約有六十個孩子,你負責全部義肢,我給你宣傳。”
  “修女,所涉費用太钜,我方得不償失。”
  “做生意,有賺有蝕嘛,或許,這件事會成為上海洽談合作的一枚棋子?”
  鄧維楠不相信雙耳,他的錯誤一定是太低估現代修女了,從進門以來,他所聽到的隻是利害衝突,鐵莉莎修女百分百是個談判人才。
  他清清喉嚨再說:“每個孩子至成年的義肢費用成本約為十五萬美金以上,我們所提供的不止一隻木腿。”
  “我知道。”
  “十名。”
  “還有五十名怎麽辦?”
  “修女,其它地區還有許多同樣個案,全世界全球——”
  “我不管,”周振星橫蠻地說:“我不認識他們,我看不見,我不理,這六十名不一樣,我同他們有感情。”
  鄧維楠汗流浹背吒“我的天。”
  “上帝派你來,你得為我們作工。”
  “我得請示上司。”
  “他們就在上海,我希望盡快聽到你的答案。”
  “修女,”鄧維楠笑了,“你真有性格。”
  “你也是,鄧先生。”
  “修女,你全不依常理辦事。”
  周振星趨向前去,猙獰地笑,“這世界是原始森林,弱肉強食,我代表至弱至小的一群。我還能斯文淡定依本子辦事?我隻能撲出來搶。”
  鄧維楠噤聲,隔很久才說:“我了解。”
  “感謝上帝差遣一個明白人來。”
  她為他添咖啡。
  鄧維楠簡直受不了,他抹著額角的汗笑起來。
  “來,我帶你去看看孩子們。”
  他倆散步到操場去。
  周振星閑閑問:“鄧先生,你祖先是N埠清水浦人士吧。”
  又被她猜中了,鄧維楠看著她,“你呢?”
  “鄧先生是聰明人,我外婆姓倪,你看見這座孤兒院?我查過了。這是倪家老宅。”
  這也許是振星母親終於批準她回來的原因。
  “你外婆在這裏長大?”
  “不,我外娶在上海出生,這老宅是祖屋。”
  鄧維楠十分感慨,“全回來了。”
  “是。”
  孩子們正在操場遊戲,看到陌生人,用好奇眼光注視,天真的小臉與一般兒童無異。
  “看,還不懂得怨艾呢。”振星感慨。
  鄧維楠十分震蕩,他把手搭在另一隻手臂上,像是怕有人來搶去他一隻手。
  周振星攻心為上,說道:“有種說法:一個人能做多少呢,這是不對的,能做多少是多少,能幫多少是多少,每次幫一個孩子,人人願意出手,成績斐然。”
  鄧維楠額角冒出亮晶晶汗來。
  這位鐵莉莎修女性恪突出,容貌娟秀,外語流利,做什麽都可以使自已安居樂業,何必巴巴跑到鄉鎮來辦孤兒院。
  “修女,我會幫你盡量爭取。”
  “謝謝你,鄧先生。”
  她與他在石凳上坐下。
  鄧維楠要到這個時候,才看到周振星左手無名指上的訂婚戒子,他一怔,隻是不便發問。
  這時有一孩子走過來,振星抱起她坐在膝上。
  孩子胸前別著小小名牌,她叫黃稀玉。
  振星介紹:“這孩子天生沒有雙臂,自幼被父母遺棄,”她已把個案背熟,“一兩三歲時一直以為長大後手臂會長出來,一直問修女:‘長了沒有,長了沒有?’修女隻得帶她到鄰居去看初生嬰兒,她才明白手臂是與生俱來,而她是一名無臂人,當時她極之傷心,鄧先生,你說要不要幫她?”
  鄧維楠隻得說:“我完全明白。”
  “鄧先生,隻要一點關心,一點點愛心,你說是不是?”周振星咄咄逼人。
  鄧維楠點點頭。
  “時間到了,鄧先主,你好歹給我一個回複,莫叫我翹首苦候。”
  “我省得。”
  振星放下孩子,送他到路口。
  中午陽光淡淡,柳樹已抽出嫩芽,兩個年輕人卻無暇欣賞早春風景,鄧維楠與周振星握手道別。
  “修女,很慶幸認識你。”
  “我也是。”
  客人走了,周振星才知道什麽叫筋疲力盡,也恰恰了解到什麽叫上山打虎易,開口求人難。
  花了那麽多勁,也許一點結果也無,那鄧維楠可能去如黃鶴,辦完公事,即回美國總部,到什麽地方去找他。
  正有點氣餒,張貴洪奔進來。
  “周小姐周小姐。”
  振星站起來,“王陽如何?”
  “王陽手術成功,視力恢複。”
  振星又似打了一口強心針,“啊。”
  “周小姐,原來隻需一小時三十五分鍾的手術便治愈了王陽,下午便可領地回鎮上醫院休養。”
  振星心花怒放,緊緊握住了張貴洪的手,兩人都樂得說不出話來。
  “明天帶我去看小王陽。”
  “一定,周小姐,一定。”
  張貴洪是個大忙人,報完訊又跑出去幹別的。
  振星回房,看到有人正提著兩桶水進去。
  “淑姑?”
  淑姑笑嘻嘻,放下水桶。
  “嗬你不必替我服務,我自己會做。”
  淑姑隻是笑。
  振星輕輕說:“我所做的,均屬我樂意,自那件事本身,我已得到無限喜悅的報酬,比我付出,超過千倍萬倍,你毋需再綿上添花。”
  淑姑仍然笑,笑著笑著,落下淚來。
  “你千萬不要再來替我倒水。”
  淑姑不語,笑容不減。
  從頭到尾她都沒有說過幾句話,小王陽似媽媽,也不輕易開口。
  周振星自比洋人,閑話之多,好比飯泡粥,滔滔不絕,理曲氣壯,咄咄逼人,全是拿手好戲,得罪人不自覺,完了還問母親:“媽媽,為什麽我沒有朋友?”
  當不她把王淑姑送走,攤開紙筆,寫起信來:爸媽,我很好,嬋新亦很好,這世界也頗好……忽然她笑了,緊張的情緒才放鬆下來,一
  嬋新說得對,助人的快樂,比挑選到合適的婚紗要超過十倍百倍,或者應該說,不可同日而語。
  嬋新回來了。
  振星連忙說:“我現在明白為何史懷側醫生要留在非洲了。”
  嬋新點點頭,冷冷道:“果然不出所料,見到一隻半隻蝴蝶便自比莊周,略施小計便同孔明一樣智能,行一點點好心便與史懷側平起平坐了。”
  振星氣結。
  “小姐,差遠了,我隻不過當一分工作來做,而你,你是遊客身分客串,史懷側!”
  “你別這樣一捧打下來好不好?”
  “你幸運碰上了這個為國服務的氣候,故牛刀小試,得心應手,別以為前邊是康莊大道。”
  “我不管,走得一小步,我已經樂飛飛。”
  周振星一貫一句我不管跑天下。
  她想起來,“對,你的腸胃如何?”
  “我自問可以支持,但是教會叫我暫退。”
  “退到溫哥華,我幫你逐家逐戶磨那些華人太太出錢出力做慈善,我臉皮厚,派得到用場。”
  嬋新不語,坐下,歎口氣。
  “你目的不過想孤兒有衣穿有書讀,隻要他們穿得暖,又識字,不就行了。”
  “隻管目的,不擇手段?”
  “賣肉養孤兒你聽過沒有?”
  “瘋子!”
  “又不是要我同你去慈善伴舞,我也明白求人不如求己,可是自己沒有力氣站起來,總得借力,有人願意幫忙,我不介意低頭。”
  “你運氣好,你沒看過那種嘴臉。”
  “初入門總有點運道。”
  嬋新說:“像你這樣一股蠻力,幹得了多久?這類工作需要但恒久忍耐,否則精力一下子燃燒殆盡。”
  “你尚未告訴我你的腸胃如何。”
  “需要另外一項手術,這次赴香港做即行,有教會醫生願意義務——”
  “我樂意替你支付手術費用。”
  嬋新揶揄她:“對,躲在美國運通卡後麵就過了半輩子。”
  “那麽刻薄的評語虧一個修女說得出口!”
  “這回子我累了。”嬋新擺擺手。
  振星不再纏著她說話。
  她跑到洗衣房去打點衣物。
  趁有空,她教會張媽用那台電動縫紉機,外頭捐贈的衣物送到,周振星堅持先消毒洗滌再經人手挑選,又是一番工夫,一下子鬧到日落西山。
  她還來得及到鎮上把家信寄掉。
  張媽悄悄問地:“那位來接班的馬利修女,長相與為人如何?”
  振星搖搖頭,“我一點頭緒也沒有。”
  “是不是好人?”
  “我相信世上是好人多。”
  “修女中也有壞人?”
  “我也不知道如何斷決好同壞,不過她們既然篤信上帝,就有上主監守行為,一定不壞。”
  張媽鬆口氣。
  周振星似老太太那樣槌槌背脊。自從初中學打各種球類之後還未試這樣劇烈運動。
  她陪嬋新讀聖經,一人一節,振星讀得抑揚頓挫,像做廣播劇,聲音越來越大,終於累倒。
  第二天一早,振星被嬋新的咳嗽聲吵醒。
  振星立刻問:“你的肺也不妥?”
  “去你的烏鴉嘴!”
  “對不起對不起,我沒睡醒,我該死,我掌嘴。”
  “聽著,上午你得教孩子們認識廿六個英文字母,傍晚是他們洗澡的日子,還有,王沛中先生的電報到了。”
  振星唯唯諾諾,將電報拆開看。
  王沛中這樣說;“見到一襲最美的婚紗,已代你訂下,希望快來試穿。”
  振星算一算,來了也有六七天了,非常想念家那邊一切,雙目忍不住露出惆悵的神色來。
  嬋新都看眼內。
  振星說:“這裏的日與夜似都比較長。”
  “現在了解什麽叫度日如年了。”
  “那倒還不至於。”
  春寒料峭,幾件衣服翻覆穿遍,振星渴望有新衣替換,這種時分,正是溫埠時裝店大減價季節,一切五折,周振星凡心甚熾,不禁念念有辭:梵沙昔的牛仔褲一定售罄了。
  自知沒有可能做到嬋新那樣,她的熱誠屬客串性質,一星期後就得撤退。
  教方塊字母不成問題,孤兒院自製大小楷描紅部,供孩子們練習。
  周振星仍然在心中盤算:新居一定要髹白色,一白抵三醜,然後家具被褥也全部用白或象牙色,茶幾上永遠有一盤蘭花,還有,廚房要備有整箱香檳,看樣子她要找工作做,否則怎能維持這樣的生活方式,唉。
  正陶醉間,忽然想起孩子們不知要到何月何日才能獲得協助,不禁黯然神傷。
  對杜邦廠來說,是或不,隻屬一項商業行動,可是對這群兒童的生活來說,卻有巨大影響。
  振星深深太息,她在這邊患得患失,數著日子等待,那邊公事公辦,不知幾時才有答複,相信此事也不見得會是甲級要事。
  正是,上山打虎易,開口求人難。
  振星好不彷徨,幸虧這時張貴洪趕到。
  “來,我們去看小王陽。”
  振星坐在小張的機車後座,噗噗噗到鎮上去。
  也沒戴頭盔,萬一有什麽事,貴客自理。
  振星輕輕走進醫院大房間,隻見臨留有一張鐵床,一個小小孩兒背著人,朝著窗,坐在被褥上,正看風景。
  那正是王陽,四歲的她個子小小,彷佛隻有兩歲模樣,振星喜悅地一步一步走過去,孩子聽見腳步聲,轉過頭來。
  見到振星,一言不發,伸出雙臂,與振星相擁。
  振星也沒講話,一切言語均屬多餘,她輕輕撥開王陽的頭發看清楚她的雙目,隻看見眼白有點充血,眼袋也見烏青,不過,眼睛已是正常人的眼睛。
  她倆擁抱著,不知隔了多久,看護走過來,輕輕說了幾句話,振星知道探病時間已過,站起來走開。
  在走廊裏,佾悄抹幹眼淚。
  傍晚,幾個保母在灶上大量燒水,約有半數孩子需要鸞忙,他們采取流水作業,幾隻大腳桶排開,洗頭的洗頭,洗澡的洗澡,抹身的抹身。
  整個衛生間個霧騰騰。
  周振星上唇掛著亮晶晶的汗珠,坐在一張小板凳上,負責擦肥皂部分,因為癢,孩子吃吃笑著閃避,滑不留手,振星也揮著濕手笑。
  正在忙,一個保母說:“周小姐,有人找你。”
  周振星拾起頭,看到一個年輕男子的身型在門外一晃,她連忙站起來跑出去。
  恍惚間她覺得來人似王沛中,會是他嗎?
  一探望,隻見穿著晴雨衣的人是鄧維楠。
  “鄧先生。”意外的驚奇。
  鄧維楠笑笑,“周小姐。”
  “鄧先生,偷窺人出浴會生紅眼睛。”
  “我什麽都沒看到。”
  “對你隻有好。”
  “我一早就該猜到你不是修女。”
  “我可沒有騙你。”
  “你不排除誤導成分吧”
  “上次見麵時間太短,我沒有時間解釋。”
  “我同意。”鄧維楠微微笑。
  周振星披上外衣,陪鄧維楠到天井石凳坐下。
  “有沒有好消息?”
  “有。”
  周振星心中一塊大石落了地。不知恁地,鼻子發酸,竟想落下淚來。
  是夜月明星稀,鄧維楠把周振星的表情看得一清二楚,十分感動。
  “在五年期間,我們會分別替孩子們安裝義肢。”
  “五年!太殘忍了,要等那麽久。”
  “那已是最佳條件。”
  周捩星低下頭,“也隻能這樣了。”
  “我將留在上海辦事處工作,我們會把合同交予你們簽署。”
  振星歎息,“我們隻是兩個中間人。”
  鄧維楠微笑,“我比較好,我支薪酬。”
  振星搓搓手,“謝謝你,鄧先生。”
  鄧維楠躊躇一下,然後問,“能不能談談你自己?”
  “我?”振星揚揚手,“乏善足陳。”
  “你已訂婚。”
  “是。”振星轉動指環。
  “他一定是位有為青年。”
  “我希望如此。”
  鄧維楠忽然說:“果然已被人捷足先登。”
  振星一怔,“你說什麽?”
  “我說你己名花有主。”
  “我們認識已有好幾年,婚期訂在五月。”
  “我猜想你很快就要回溫哥華。”
  振星笑,“他們已經把我全部底細告訴你。”
  鄧維楠低下頭,笑道:“我再也想不到,我們會在這樣的情況底下相識。”
  “不打不相識嗬。”
  “不不不,周振星,少年時的我假設過一千次,我會在什麽樣的情況遇見她:在一個沒有月亮的晚上,在一個紫色的沙灘,在一條最繁忙的馬路,在一個喝香檳的宴會,在大學演講廳,在公司會議室……可是沒有,我一直沒有遇見她,我倒處尋找,我四處約會,可是我並沒有找到她。”
  周振星張大了嘴巴。
  她並不笨,她當然知道這個年輕人想說些什麽。
  鄧維楠無奈地微笑,“我們比較應該在大都會博物館的東方文物部相遇,你說是不是?”
  周振星隻得說:“人生何處不相逢。”
  “他真是一個幸運的家夥。”
  “誰?”
  “你未來的終身伴侶。”
  周振星嘩哈一聲笑出來,“他可不那麽想!”
  “有機會讓我來告訴他。”
  周振星天性豁達,立刻計劃將來:“我把地址電話告訴你,我們有機會便聯絡,你可以把孩子們的進展向我報告,妙哉。”
  鄧維楠凝視她:“你是名快樂天使。”
  周振星遺憾地說:“家母說但凡不用腦的人都是這樣。”
  “伯母好象至幽默不過。”
  振星感喟:“不然怎麽同我們父女相處半輩子。”
  鄧維楠笑,取出小簿子,把周振星的地址電話記下來,再三核對。
  這時候,兩個年輕人聽見一聲咳嗽。
  鄧維楠十分醒覺,“那是誰?”
  振星答:“那是真正的鐵莉莎修女,我姐姐。”
  鄧維楠說:“我要走了,最後一班回上海輪船半小時內開出。”
  “你有無車子?”
  “我騎腳踏車。”
  “一路順風。”
  “再見。”
  周振星在月色下看著他騎上自行車離去。
  她又聽見一聲咳嗽。
  振星轉過頭來說,“你的呼吸係統彷佛真的不妥。”
  蟬新道“王沛中先生會感激我的呼吸係統。”
  振星不語。
  嬋新說下去:“他到了一個新地頭,人生地不熟,他寂寞了,亦有點彷徨,忽然遇見一個同她一樣在外國土生土長的女子便覺得是遇上知己了,這種事,六七十年代在留學生中最普遍,一下子就可以在孤清的環境中戀愛結婚。”
  “謝謝指教。”
  “馬利修女後天到,我倆就可離開這裏。”
  振星抬起頭,“你舍得嗎?”
  “天下無不散的筵席。”
  “話當然是這樣說,理論是理論,感情是感情。”
  “到這裏第一天我便知道有一日會調走,所有行李放在一隻中型箱子內可以載走,我工作性質如此,無話可說。”
  “難怪史懷側醫生始終不願接受聯合國捐贈,原來他不想受人左右。”
  嬋新忍不住笑,然後歎口氣,“我不訝異那位鄧先全對你有好感,振星,你的確獨一無二,討人喜歡。”
  “真的嗎,嬋新,你真認為如此?”
  她們臨走那日,院內保母均流下淚來。
  振星勸道:“幹嗎,修女自會回來看你們,屆時孩子們長得高高大大,健健康康,不知多好。”
  說半日,周振星才發覺他們不舍得的是她。
  她雙目潤濕了。
  上船那日是清晨。
  行李一早收拾好,答應送張貴洪的一件大衣也已整理出來交給張媽。
  振星提著姐姐的行李到碼頭。
  嬋新先上船。
  振星在碼頭上徘徊,老式木碼頭大概已經用了一百多年,附近有小販售賣零食,振星要了豆酥糖及炒青豆。
  周振星可以想象她外婆自上海回鄉探親,也用過這碼頭,也買過這兩樣零食。
  振星在農曦中深深感動。
  這是一種奇異的感應。
  人類的本性似狼一樣,到了時候,總希望葉落歸根,跑到故鄉來找歸宿。
  周振星路上甲板,剛想上船,忽然看見有人向她招手。
  看清楚了,薄霧中站著的是張貴洪,他手中抱著小王陽,兩人不住擺手。
  周振星深深感動,落下淚來。
  忽然想起小時候母親苦心教她的一首唐詩,改了幾個字,吟將起來:“振星登舟將欲行,忽聞岸上踏歌聲,清水浦水深千尺,不及小張送我情”,吟後隻覺滑稽不堪,又破涕為笑。
  千裏送君,終須一別,周振星跳上甲板,朝他倆拚命搖手
  船緩緩駛離碼頭。
  周振星揩幹淚水,走進船艙。
  嬋新鎮靜地在翻閱聖經。
  振星沒精打采問:“他們會接受馬利修女嗎?”
  “馬利修女精通七種方言,有三十多年經驗,資曆勝我百倍。”
  “如果她十分古板呢?”
  “也不妨,很快即會習慣。”
  “真是好人民好土地,一點不計較,得到一些些便歡天喜地,開花結果
  嬋新默認。
  “社會太過富庶,民心不足,生活無聊,一覺睡醒,不是抗議火腿不好吃,就是抱怨免費醫療服務不夠周到,一日比一日不感恩,癱手癱腳那樣叫社會照顧,有時想想,真覺討厭。”
  嬋新唯唯諾諾。
  損星忽然懷疑起來,“我就是那樣的人吧?”
  “不不,””嬋新連忙安慰她:“你好多了。”
  振星不能釋疑,“不,我就是那樣,對父母勒榨無窮,媽媽不止一次說終有一日隻好做我陪嫁婢女。”
  嬋新忍著笑,“你改過來不就行了。”
  振星懊悔“我太貪婪了。”
  “年紀輕,不懂世界艱難,也是有的。”
  “嬋新,我想把婚期押後。”
  “那你該同王沛中商量。”
  “我想先做幾年事,”振星籲出一口氣,“看清楚世界再說。”
  “慢慢商量吧。”
  “嬋新,你且休息,我到甲板走走。”
  再過一會兒,她已遠遠看到上海外灘的沿黃浦江建築物。
  她知道鄧維楠會在碼頭接她們。
  事實證明少了小鄧還真不行。
  要靠他軋飛機票,訂旅館房間,以及帶出去吃飯。
  嬋新在房靜靜休息,隻吩咐振星幫她打幾通電話到香港去聯絡。
  振星第一件事便是放大缸水浸泡泡浴,她在盤算,該怎麽樣把自來水喉接通整座孤兒院……
  然後跟鄧維楠出去逛街。
  淮海中路人煙稠密,路人肩膀擠肩膀,好一個周振星,腰包藏在外套裏邊笑嘻嘻,不動聲色看路上風景。
  鄧維楠問:“喜歡嗎?”
  振星點點頭,“像伊士但堡。”
  鄧維楠聽了大樂,“前些時候我說上海像卡薩布蘭卡,差些被朋友扔石頭。”
  “像——怎麽不像。”
  “振星,隻有你是我的知音。”
  振星但笑不語。。
  “振星,”鄧維楠忽然問:“他叫什麽名字?”
  “他?他是誰?”
  “你的未婚夫”
  振星一怔,“你為何要知道他的姓名?”
  鄧維楠無奈,“我總得知道我的假想敵是誰呀。”
  周振星微笑,“你的敵入不是他,與你鬥爭的是周振星的良知與理智。”
  “周振星,你會投降嗎?”
  振星抬起頭,看到人煙裏去,不知怎地,這個城市永遠似罩著一層煙霞,什麽都看不清楚,包括你一顆心的去向。
  振星吞下一口涎沫,沒有任何表示。
  傍晚,鄧維楠不能陪她,逢一、三、五他在交通大學夜間部教一個課程,他不顧意曠課,但又不舍得振星,明日她就要走了
  振星說:“我回旅館等你。”
  “那你多無聊。”
  振星見機,“我在學校圖書館等。”
  鄧維楠笑,“可是,要兩個半小時呢。”
  “我出來有些時候了,想回去看看姐姐。”
  “自己當心。”
  嬋新見她回來,問道“沒去逛百貨攤嗎,據說這裏的蚤子市場不輸給歐洲。”
  振星見茶幾上一迭四五張留言字條,均係王沛中打來
  “他說些什麽?”
  “沒什麽,王先生彷佛有點第六感。”嬋新笑笑。
  振星看到幾隻茶杯,“有人來過?”
  “教會同事。”
  “明天我們就要走了。”
  嬋新點點頭,“可不是。”
  振星忽然說:“嬋新,你出家之前那些年當中,總有異性對你表示過好感吧,當其時,你也想過有所回報吧。”
  嬋新牽牽嘴角,“自己煩惱得不得了,故想拖人落水,故欲找人陪著煩。”
  振星白她一眼,取過外套。
  “你去何處?”
  “逛舊貨攤買紀念品去。”
  嬋新勸道:“振星,已經晚了,不如早點休息。”
  “我去去就回,你早點睡才真,明天要上路。”
  嬋新知道勸告失效,隻得搖搖頭。
  回到大學,鄧維楠尚未下課,隔著課室的玻璃,正好來得及看到他站在黑板前寫筆記。
  振星本來以為他教的是管理科,可是黑板上寫滿化學方程式,由此可知他教的是化工。
  振星看看表,時間已經到了,可是好幾個學生有問題要請教客座講師,鄧維楠的目光在門外尋找周振星,他焦急了。
  振星伸出手去,敲敲玻璃,發出輕微咯咯聲,他的雙耳特別靈敏,立刻看到振星這邊來,損星發覺他眼神複雜,其中充滿憐惜神情,憐惜什麽,憐惜誰人?嗬,是他自己,因為在防不勝防的情形下,他愛上了她,苦了自身。
  振星隻顧著留意他,忘卻自我。
  課室內的鄧維楠隻看見窗外一個女孩在等他,多久沒這樣的事發生了,隻有在大學裏人才這樣等過他,他才等過人。
  那張小小雪白的臉有點歡喜,有點彷徨,大眼晴星光閃閃,在外頭凝視他呢。
  她愛他嗎?有一點點吧,不然不會出來,其實在這寒冷的早春晚上,她應該在酒店房間舒舒服服睡一覺。
  他聽見他自己同學生說:“我有點事,有什麽問題,下節課再說。”
  他掏出手帕,抹一抹手指上的粉筆灰,收拾筆記,離開課室,走到操場。
  忽然又不見了她。
  鄧維楠一顆心咚一跳,莫非適才窗外倩影,隻是他思念過度之後的幻覺?
  太慘了,他無限傷心,真想哭出來。
  “喂。”
  他驀然轉過頭去,看到周振星站在他身後,微微笑。
  是真的,是真的,她真的在這裏。
  鄧維楠淚盈於睫,又怕振星見到會有心理壓力,硬生生逼出一個笑容來,自覺沒有比這個更苦的時刻,可是他又覺得胸襟漲鼓鼓,有說不出的歡愉感覺,天,這是怎麽一回事。
  他走過去,把振星的手合在他兩隻大手之間,隻能夠傻兮兮地說:“好冷。”
  “帶我去吃毛肚火鍋。”
  “你能吃動物內髒嗎?”
  “家母說我除卻炸彈,什麽都吃。”
  “你想念她吧。”
  “是,自我讀幼稚園起便記得她每天一早起來已經梳洗妥當,身上一股清香,準備送我往返學校,真了不起,隔了許久,才知道那清香叫“午夜飛行”。”
  “那多好,她是職業婦女嗎?”
  “她是一名寫作人,好象頗出名。”
  “啊,多麽有趣,她是金庸嗎?”
  振星瞪他一眼,“連我都知道金庸是位男士。”
  “對不起對不起,伯母一定是另外一個人。”
  兩個北美洲土生兒相視而笑。
  “自幼我疲懶非常,有什麽不妥,就孵在家父懷中吃手指,我記得媽媽說:“這樣躲到幾時去,到出嫁那一日嗎”,所以幼時挺怕嫁人,覺得那是一個大限。”
  “那麽不要結婚。”
  振星一怔,歎口氣。
  他倆邊談邊走,隻見馬路旁推出熟食檔來。
  兩人挑了一個麵攤子坐下,鄧維楠替她叫排骨湯麵。
  那個時候,周振星已經知道,將來無論發展如何,她都不會忘記鄧維楠這三個字,鄧維楠這個人,以及今晚的排骨場麵。
  到八十歲都不會
  振星自麵中撈出一塊小東西來,“這是什麽?”
  “這是茴香。”
  振星把那兩顆香料抹幹淨,用手帕包起來,藏在口袋裏。
  鄧維楠點點頭,“明天我來接你們。”
  一看時間,已是淩晨三時。
  振星不相信眼睛,時間大神專門開玩笑,平日時間哪有過得這麽快,一見人高興,就一小時作兩小時計,雙開,要多壞就有多壞。
  送到酒店門口,他一直看到她進電梯才走。
  他並不覺得累,他在盤算,怎麽樣趁周末去香港同她會合。
  他沒有任何企圖,他隻想見到她,那純是為他自己,見到她已是極大滿足。。
  回到公寓,已經沒有休息時間,他沐一個浴,刮了胡須,喝杯黑咖啡,天已經差不多亮了。
  趁這段空檔入,他複了幾封公文,傳真到美國。
  司機不久登門報到,鄧維楠披上外套,出門去接周家姐妹。
  她倆準時在大堂等候。
  這還是鄧維楠第一次見到真的鐵莉莎修女,隻見她容貌清瞿,目光炯炯,他上前握手寒暄。
  站在修女身後的是他的心上人周振星,隻見她頭發蓬鬆,並來不及更衣,神情好象一隻疲倦的小貓,在他眼中,她無論怎樣都是全世界最可愛的人,他就是喜歡她這樣不修邊幅。
  振星向他笑笑,不知該說什麽,又覺還是什麽都不說的好。
  她們上了車,往虹橋飛機場駛去。
  振星在車上睡著了,微微張著嘴,似個孩子,累得不能再累,胡亂倒下算數。
  鄧維楠願意照顧她一聲子,服侍她,看她臉色,聽她差遣,讓她使小性子……都是享受。
  他想偷偷握一下她的手,可是有修女同車,實在不敢造次。
  到了目的地,車子引擎一熄,振星就醒,她立刻下車去找行李。
  可是司機與鄧維楠已把幾件行李提在手上。
  臨分手那一刻振星走過去與他擁抱。
  他長得高大,振星的臉理在他胸膛裏,他深深嗅她濃厚的秀發,隻一刹那振星已經放手。
  修女在不遠之處等他們。
  振星一言不發,與姐姐會合,走向海關。
  她沒有回頭。
  沒有必要,這一刻已深深印在她腦海。
  修女到這個時候才開口:“不錯的男孩,英俊、有禮。”
  振星問:“比起王沛中如何?”
  “比王沛中成熟,更有內涵,生活經驗似較豐富,不過沛中毫無機心,很適合你。”
  振星不語。
  嬋新給她忠告:“變心不是不可行,不過要做得漂亮磊落,千萬要給對方留個麵子。”
  振星仍不出聲。
  嬋新以為她內心交戰,十分為難,開不了口,轉頭一看,發覺完全不是那回事。
  振星已經熟睡。
  嬋新忍不住嗤一聲笑出來。
  她倆踏出啟德機場海關,已經見到有人拉著橫額,上書“周振星小姐”。
  振星迎上去。
  那人說:“鄧維楠先生吩咐我們來接,車子在外頭等,酒店房間已經訂妥……”
  這回連嬋新都頷首嘉許,如此周到服務真不簡單。
  振星叮囑姐姐:“此乃九反之地,宜全神貫注。”
  司機笑嘻嘻地說:“我叫阿文,這幾天負責接送,這是我車上電話號碼,請隨便吩咐。”
  酒店在郊外,十分清靜。
  振星一進房間就撥電話給家。
  嬋新按住她的手,“千萬別提我的胃,謝謝。”
  電話響了兩下就有人來接。
  “媽媽,媽媽。”
  振星一邊跳躍一邊叫,隨即嘀嘀咕咕說將起來。
  嬋新在安樂椅上坐下,忽然想到她與母親最後一次對話,那時母親已經不行了,大家也知道她油盡燈枯,嬋新的電話撥到醫院,看護同病人說:“是你女兒打來,是周嬋新”,她接過話筒:“喂,喂,”已經什麽都聽不見,接著撇下話筒,看護好心,再度努力,“周小姐,再試一次好嗎?”再把電話交給病人,嬋新悲哀地默默等候,母親又“喂,喂”幾聲,終於大家都放棄。
  在記憶中,嬋新也曾多次呼喚過母親,可是,母親從來未曾應過她。
  那是嬋新最後一次聽見母親的聲音。
  “喂,喂,”振星在嚷:“媽媽,我還有話說,我想在香港住一兩個禮拜,因為姐姐下一個職還沒有定,我想——噯——對對對,假公濟私——”
  振星真幸運,可以隨時隨地與母親說話,嬋新的目光落到窗外。
  振星終於放下電話。
  她看到嬋新那般落寞,便過來說:“不要難過,將來在天國,你必可以見到你媽媽。”
  嬋新卻道:“我與她感情不好,見了麵也無話可說。”
  振星訕訕答:“可以談談天國風景呀。”
  嬋新笑,“瞧你,淨說孩子話。”
  振星把姐姐的手放在臉頰邊,一直笑。
  鄧維楠的電話接著來了。
  振星坐在床沿,每隔一回兒便嗯一聲,一直聽了十分鍾,全沒開口,最後嗯一聲,掛斷電話,滿臉笑容。
  能這樣受到寵愛,也真是前生注定,人類吝嗇付出,尤其是感情,周振星卻得到那麽多,真叫人豔羨。
  振星取過手袋,“我到樓下美容院去舒服舒服。”
  嬋新笑,“應該的,早些日子辛苦了。”
  振星向姐姐裝個鬼臉。
  她一出門,王沛中電話就到,差了一步。
  嬋新想,也許俗世的緣分一盡,什麽都隻差那麽一點點,就從此滑落失卻。
  王沛中十分惆悵“我已經大半個月沒聽到她聲音了。”
  “她很好,你放心。”
  “真想念她。”
  “我叫她打給你。”
  “我在公司,請振星過幾個鍾頭撥到我家。”
  “你這些日子好嗎?”
  “振星不在,悶死人,我就是愛聽她刮噪。”
  “此刻她在香港,找她方便得多。”
  閑話到此為止。
  振星一小時後就回來了,不但儀容光鮮,且一身新衣,兼夾大包小包拎滿手。
  她興奮地問姐姐:“快不快,快不快,嗯?我辦事效率不錯吧。”
  她把新衣服拆開掛起。
  嬋新含笑默默欣賞。
  “全部半價,超值貨品。”
  “誰付帳單?”
  振星吐吐舌頭。“媽媽。”
  她一頭天然卷曲的頭發已被理發師編成一條粗辮子,十分美觀。
  嬋新看著她把眾包裏拆開,忽然奇曰:“這零零碎碎是什麽?”
  振星解釋:“亞斯匹靈、胃藥、抗生素眼藥膏、喉糖、小瓶酒精、止瀉劑、暈浪丸、橡皮膏布。紅藥水……”
  “你不是有一袋嗎?”
  振星笑笑。
  “你送給人了?”
  “我見張媽有用。”
  嬋新歎口氣,“你又大發慈悲,慷慨施舍了,我同你說過,我想他們自給自足,這一小袋藥品,救得來頭還是救得來腳,白白減了他們的誌氣及自尊,一個人,非要自己站起來不可。”
  振星對老姐這套論調早己熟悉,當下說:“這是我同你最大的歧見,不說也罷。”
  嬋新道:“你擾亂了他們數十年來生活的節奏。”
  “曦!張媽手背一個熨傷的口子化膿,這是什麽節奏?藥膏一下去,第二天就好,大有大幫忙,小有小幫忙,你治根,我治標,目的統統是為他們好,想叫他們的生活進步,有啥子分別?”
  嬋新氣道:“不可理喻。”
  “要自己雙腿站起來,真是談何容易,我到現在還靠父母呢。”
  “你是疲懶,並非沒有能力,他們僥幸之心一且養成,無可救藥。”
  “你怕的是什麽?”
  嬋新答:“我去過印度蓬遮普,一整條村什麽都不做,就是等聯合國救濟品,一點都不介意貧窮、落後、肮髒、醜陋,並且故意展覽無知、無能,讓西方大國深深覺得他們可憐,嗬,施比受有福,一天隻需八角五分美金,就可救活一個兒童,於是紛紛解囊,十年八年那樣救助下去,孩子們恒久追在遊客身後乞討,振星,這是行不通的。”
  振星勉強地笑,“你怎麽動了真氣,快躺下,你看你額上青筋都跑出來了,劃得來嗎?”
  嬋新重重籲出一口氣。
  當下有教會的姐妹上門來陪嬋新到醫務所。
  振星披上新外套預備一齊出發。
  嬋新卻道;“你到處逛逛馬路散散心豈不是更好。”
  “怎麽不要我了呢。”
  “你跟著我,我有壓力。”
  “好好好,我在酒店等。”
  嬋新一出門,王沛中的電話就來了。
  “周小姐,你真難找。”
  “可不是,當中隔著十五個小時,你日我夜,我夜你日,咫尺天涯。”
  “振星,到中國兩個禮拜,你的中文真進步了。”
  “不敢當。”
  “伯母問你幾時回來。”
  “伯母才不理我。”
  “王沛中問你幾時回來。”
  “我得陪住嬋新。”
  “她不是已經痊愈了?”
  “王沛中,你是個草包,這話你不可傳到我父耳中,嬋新可能要做第二次手術。”
  王沛中聳然動容。
  振星低聲說:“這些年來她積勞成疾,身體有許多不妥之處,未老先衰,一隻眼睛既有近視又有遠視,一到黃昏,就拿著個放大鏡,我真擔心她五髒六腑還有其它毛病。”
  王沛中沉吟半晌,“我到香港來陪你們。”
  “你如果有假期,不妨來幾天。”
  “我計劃一下。”
  振星嗤一聲笑出來。
  五沛中無奈,他當然知道笑從何來,“我父親還沒走,他打算支持我,注資進公司,提升我做合夥人。”
  “那多好,正經事是正經事,我再過幾天也就回來了。”
  王沛中黯然,“振星,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他苦不堪言地掛上電話。
  凡事均有借口,說穿了不外是當事人厚此薄彼,周振星雖然天真,卻也深明此理。
  令她詫異的是她並沒有與王沛中計較。
  真沒想到甫訂婚已經有老夫老妻的感覺。
  振星用手臂枕著頭。
  過去幾日睡眠嚴重不足的她在寧靜舒適的酒店房間很快墮入夢鄉。
  她夢見有人敲門,起床把門打開,來人卻是鄧維楠。
  振星笑嘻嘻道:“小鄧,你倒是來了,怎麽走得開?”
  忽然之間,她看見鄧維楠頭上絲絲白發,驚道:“維楠,你怎麽老了?”
  鄧維楠笑笑,唏噓地說:“可不是,我老了,你也老了,這樣就一輩子了。”
  振星嚇得口定目呆,“今年是什麽年份?”
  “振星,恭喜你金婚紀念。”
  “什麽,我同誰金婚紀念?”
  “你同王沛中呀。”
  周振星汗流浹背,“不,維楠,你弄錯了,我今年廿二歲然還勉強能稱少女,我,我……”
  這個時候,有人敲門,周振星驚醒,喘氣。
  “誰?”
  那人沒應。
  振星下床開門,門外站著滿臉笑容的鄧維楠。
  振星張開嘴,不知道夢倒底醒了沒有。
  半晌才說:“你怎麽來了?”
  “放一日假,來看看你。”
  “你的盛情我十分感激。”
  嗬,從夢中醒來了。
  “修女呢?”
  “她去看病。”振星黯然。
  “嗬,醫學昌明,你大可放心。”
  “必然元氣大傷。”
  “來,我帶你去一個地方,散散心。”
  他真多花樣,與他在一起:永不寂寞:永不沉悶。
  “今晚午夜十二時正我就得回上海。”
  如此來去匆匆,都是為著周振星。
  “你難道不累?”
  “噯,連我自己都覺得奇怪。”
  他的雙手插在褲袋,看樣子的確經過百思,可是不得其解。
  振星留張字條給姐姐,跟他出去。
  車子一直往郊外駛去,到了一列小小洋房,鄧維楠掏出鎖匙開了門,“舍下歡迎你。”
  原來是自置物業,由此可見經濟已有基礎。
  振星不想批評王沛中,她想到自己,不禁燒紅雙耳,隻曉得問父母要妝奩呢,自己住了吃了不夠,最好招郎入舍,把丈夫也喚來免費享福。
  太不長進了!
  人家鄧維楠看樣子也不比她大幾歲,人家多有打算。
  鄧維楠帶她參觀各處,到了簡潔明亮的書房,振星看到牆上架子掛著一隻金色色士風。
  “啊,我最心愛的樂器。”
  “是嗎?”鄧維楠甚為高興,把樂器摘下來。
  “請奏一曲靡靡之音給我聽。”
  “今日天氣太好,不適宜柔靡音樂,那是要在暑季潮熱的夜晚奏來才有味道。”
  “那麽,你奏什麽歌曲?”
  鄧維楠想了一想,緩緩吹出奇異救恩:奇異救恩,何等偉大,救贖罪人,我本盲目,如今得見,我本盲目,如今得見……
  幽怨動人,振星淚盈於睫,真沒想到鄧某身懷絕技。
  就在此際,有人大力推她,並且叫:“振星,振星,醒醒,醒醒。”
  振興好夢正濃,哪肯醒來麵對現實,她左右閃避,不肯睜開眼睛。
  是蟬新的聲音:“真是孩子氣,振星,看看誰來了。”
  振星心想,真討厭,管你是誰?
  “振星,鄧維楠帶來好消息。”
  振星立刻睜開雙眼,鄧維楠?他明明在她夢中,怎麽又到這裏來了。
  振星看到鄧某正笑著俯視她。
  振星忽爾漲紅了臉,定定神,“你怎麽來了?”
  “告一日假,來看看你,同時向你報告,我們的人已經到了清水浦孤兒院。”
  他取出一迭照片。
  振星接過一看,歡喜得自床上跳起來,舉起雙手大呼哈利路亞,滿室跳躍,“姐,你看,黃稀玉小朋友終於長出手臂來了。”
  嬋新比振星鎮靜,但也忍不住微笑。
  振星放下照片,想起來,“嬋新,醫生怎麽說?”
  “胃潰瘍而已,切除部分即可複元。”
  “可是這樣短時期做兩次手術。”
  “也無可奈何了,小事耳,別老提著,鄧先生會以為我們特別婆媽。”
  小鄧隻是笑,明亮雙目款款情深。
  振星已分不清哪個是夢,哪裏才是真實世界。
  他說:“修女,我同周振星出去走走。”
  嬋新笑答:“請便。”
  振星問:“馬利修女容易相處嗎?”
  “同你打過交道,其它人等容易商量。”
  “咄!”
  “上車來,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振星的心一動,她跟他上了一部小小敞篷跑車。
  “我在香港,置了一個小小的家。”
  振星在心中嚷:我去過,我去過,我在夢中去過。
  她的額角冒出細細汗珠,握著拳頭,怎麽可能,怎麽可能有那麽真實的夢。
  布子駛往郊外,開進一條私家路。隻見一排小洋房,同振星夢中所見一樣一樣。
  版星張大嘴合不攏來,儀態盡失。
  隻聽得鄧維楠說:“我自小是個實事求事的人,一向希望成家立室,思想也老派,覺得妻室需要供奉,我很想結婚。”
  振星頷首,“很多人以為洋派作風即對男女關係隨便,這是誤解。”
  小鄧笑答:“中外都有不負責的人。”
  “像我,婚後大概還是需要父母照顧。”
  “這我不反對。”話出了口,鄧維楠突覺汗顏,知道是造次了。
  周振星要嫁的人並不是他。
  振星指著一間房間,“這是書房嗎?”
  “歡迎參觀。”
  門一推開,振星便發覺明亮簡潔的布置同她夢中所見一模一樣,她害怕了,握著雙手,額角冒出汗來,不發一言。
  書架子上果然放著一具金色色士風。
  周振星呆呆的看著鄧維楠取下它。
  “你打算吹奏什麽歌曲?”
  鄧維楠笑說:“色士風隻適合在夏天晚上吹奏,小提琴倒是可以在這樣早春寒冷的下午在淡淡陽光下演奏。”
  “那麽,秋天又怎麽呢?”
  “這就是我要學二胡的原因了。”小鄧微笑。
  “那麽,春季又如何?”
  鄧維楠哈哈大笑,“買幾隻奏華爾滋的音樂盒子,齊齊開動,叮叮咚咚,伴陪我們睡懶覺。”
  振星拍起手來。
  但是…小鄧黯然低頭,“這些年來,你是我唯一知音。”
  振星清清喉嚨,“我沒有什麽好……”
  鄧維楠拾起頭來,微笑說:“可是我並不是要在你身上尋找優點,我是真的喜歡你。”
  振星悻悻說:“謝謝你。”
  鄧維楠握住振星的手,“我在這裏等你,無論幾時,你知會我一聲,我即出現。”
  振星撇撇嘴,“有一個男全也這樣對我女同學示愛,六個月後,她去找他,他已經結了婚,太太且懷了雙胞胎。”
  小鄧笑,“我不是那樣的人。”
  “總有個時限吧,像罐頭食物上蓋的時限印章:過期不合食用。”
  “我不是罐頭湯。”
  “沒有時限?”
  “我不知道,或是明天你便投向我懷抱,或者不,那就算十年吧。”
  “十年是很長很長的一段日子。”
  王陽與黃稀玉都已成長變為少女。
  “不,”鄧維楠說:“十年很快過去,比你想象快得多,轉瞬即過,振星,屆時,你一定成熟了,說話必然更有趣,鬼主意更多。”
  “我已經老了。”
  “何必擔心呢,我比你更老。”
  這個時候,振星背包裏的手提電話忽然響起來。
  嗬嬋新有事,她立刻去聽。
  果然是嬋新,聲音極度困惑,“振星,王沛中此刻在我身邊,你能不能即時回到酒店?”
  “王沛中昨晚在溫哥華才與我通過電話。”
  那頭傳來小王的聲音,興奮之極,“振星,我故意說有公事,掛了電話立即上路,好給你意外驚喜,你在哪裏,我來接你。”
  “不用了,我馬上回來與你會合。”
  周振星看著鄧維楠,大眼睛裏全是歉意內疚。
  鄧維楠攤攤手,“可是要回去了?”
  “你會了解嗎?”
  絕知鄧維楠微微笑,“不,我一點都不了解,可是有什麽分別呢,你勢必要趕回去見未婚夫。”
  振星沉默。
  過一刻她問:“你願意與我一起吃飯嗎?”
  “不,我今晚的飛機回去,”他一口拒絕,“況且,他是我世上最後想見的人。”
  振星不語。
  “對不起我並非一個大方的人。”
  振星輕輕說:“信不信由你,我倒是了解的。”
  鄧維楠掏出一條門匙,“歡迎你們來住。”
  振星說:“這……”
  “修女也許想找個比較清靜地方修養,這裏反正是空著。”
  振星一愕,噫,鄧維楠真周倒,嬋新總不能一直住酒店裏,母親見到帳單會逐周振星出家門。
  “真不知該如何報答你才好。”
  鄧維楠搔搔頭皮,“我本來好好在紐約工作,忽然一日心血來潮,坐立不安,終於忍不住自動請纓,跑到上海來主持分公司,今日想來,才知道此行根本是為著認識你。”
  振星不作聲。
  他開車送她回酒店。
  兩人在樓下話別,她像是去了很久,華燈已上,背包裏的手提電話又響起來。
  振星十分愁苦,她不願他走,她不舍得,可是像他那樣性格的男子,決不會與她拖泥帶水,她必定要有所表示,作出抉擇。
  振星終於下了車,關上車門,回到酒店。
  嬋新來開門,見到是她,鬆口氣。
  王沛中活潑熱情心焦的聲音叫出來:“振星你終於回來了,你倒底去了什麽地文?”
  他衝出來。
  振星呆呆地看著他,王沛中見到她也愕住。
  半晌,兩人都沒有行動,僵在那裏。
  嬋新不得不咳嗽一聲。
  玉沛中這才吃驚地說:“振星,這是你嗎?半月不見,你怎麽搞成這樣?看上去你似個不修邊幅的阿姆。”
  振星一聽,跌坐在沙發裏,仰起頭,哈哈大笑。
  原來玉沛中嫌周振星醜。
  他沒見過她真正蓬頭垢臉,滿身泥漿的時候。
  玉沛中連忙問:“振星,你吃了苦嗎?你無恙吧。”
  連嬋新都沒好氣,“你同我放心,她沒事。”
  振星揩去眼角笑出來的眼淚,“是,我疏忽了打扮,看上去老了十年。”
  “振星,”王沛中分辯:“我不是這個意思——”
  振星揮揮手,“皮膚頭發都可以保養,何必孜孜計較皮相打扮,世上還有許多重要事情待辦。”
  “振星,你的手上有抓破傷痕。”
  振星不耐煩了,“手不過是一雙工具,小傷口會自動愈合,沛中,不必嚕蘇,還有,你來幹什麽?”
  王沛中退後一步,“我來給你一個意外驚喜。”
  “什麽驚喜?”振星瞪著他。
  王沛中十分震驚。
  這是周振星嗎?不不不,這不是他所認識的周振星,如果真是振星,她應當似隻快樂小鳥似撲出來,嘰嘰呱呱與他敘舊,可是此刻振星怒目相視,把他當小學生似教訓。
  嬋新又咳嗽一聲,“沛中,你且回房去,我有話同振星說。”
  王沛中出房時喃喃道:“我好象不該來似的。”
  嬋新關上門,“不要待沛中太苛。”
  “他真笨。”振星抱怨。
  嬋新看妹妹一眼,“如果他是笨人,也不是自今天起才開始笨。”
  振星沉默。
  “有什麽話,越快說明越好,以免誤己誤人。”
  “我想你是對的。”她低下頭。
  振星拿起電話,與王沛中約好稍後一起吃晚飯。
  “明天我們會搬到一個朋友家去小住。”
  “我也正在想,這酒店實在太貴了。”
  “嬋新,手術後我想你回到溫埠,與我們一起生活。”
  嬋新微笑,“我是教會的人,自然要回到教會去。”
  “你打算終身這樣自一個地方教會流浪到另一個地方教會?”
  “這是我與上帝的盟約。”
  “你的工作十分有趣,更有意義,可是需索無窮精力時間,不適合你健康狀況。”
  “聖經上說,日子如何,力氣也如何。”
  振星歎口氣。
  “振星,你看,一站一站,一處一處,上帝都為我準備,我所需要,一件不缺。”
  “你打算到何處去?”
  “也許去非洲肯雅。”
  “老天!”
  “那邊也有需要幫忙的孩子。”
  “可是非洲!”
  嬋新笑問:“有分別嗎?”
  振星想一想,“我猜不。”
  “你終於明白了。”
  振星搖搖頭,“不,其實我並不明白,但我想你已聽到呼召,家人不明白也得尊重你的意願。”
  嬋新又微笑說:“或許去柬浦寨。”
  “真要命,父親不知要多麽擔心。”
  “會習慣的,孝道固然重要,但是子女也不能寸步不離。”
  振星自嘲:“你看我沒有能力,離都離不了。”
  嬋新握住妹妹的手,“你隻是愛他們。”
  “是,我愛爸媽,巴不得即時飛回去與他們見麵。”
  稍後振星更了衣化過妝才去與王沛中見麵,在燭光下喝著克魯格香檳。她異常沉默。
  怎麽開口呢。
  她不知道王沛中亦感到同樣困難。
  終於他同自己說:王沛中,這是你的未婚妻,有什麽話,清心直說好了,他開口:“這兩個禮拜使你改變了很多,看得出你是受了震蕩。”
  “是。”振星簡單的答。
  兩人又恢複沉默。
  過一會兒王沛中說:“其實我是來接你回去。”
  但是振星卻答非所問:“沛中,作為中國人,你說應不應該——”
  王沛中生氣了,冷冷打斷振星,“這個問題,在高中與大學期間我已與師長及同學討論過千萬次,我不想再與未婚妻談論它。”
  振星辯道:“你沒想過要做些什麽嗎?一人做一點,集腋成裘。”
  王沛中板著臉,“人各有誌,我並不打算加入一窩蜂愛國熱潮,我隻要打理好自己,不叫華人丟臉;已是一項成績,這叫先修身。”
  振星不語,一直喝悶酒。
  “我知道有些景象使你感動,修女給我看過那些孩子的照片,忽然之間你覺得自己擁有太多,以致內疚,故急急想分出幸福給他們:這是很正常的反應,沒人會怪你。”
  振星微笑,王沛中並不笨,說他笨的才最笨。
  “這種熱度會過。”
  “沛中,”振星忽然說:“我想把婚期押後。”
  “什麽?”他放下酒杯。
  振星轉動那隻訂婚指環,“我還沒準備好,我需要多些時間,現在離五月隻得兩三個月了。”
  王沛中凝視她,知道在這個關頭他需要維持鎮定。
  他先要把事情弄清楚。
  到了結婚前夕臨陣退縮的人,無論男女,實在不少,這種心理故障是可以克服的。
  王沛中一早知道周振星是感性動物,倒並不太過意外,於是小心翼翼地問:“你需要更多時間,可是這樣?”背脊已經爬滿冷汗。
  周振星原以為王沛中會大發雷霆,大興問罪之師,當晚就叫她下不了台,正在害怕,誰知王沛中不但沒有發作,還像十分了解似的。
  她如皇恩大赦般說:“正是正是,我需要多點時間。”
  王沛中接著問:“那些時間拿來何用?”
  振星吞一口涎泊,“用來看清楚我自己,用來做一份工作,用來試練一下我倒底擅長做什麽……”因為的全是真話,語氣逼切。
  王沛中自然聽得出來。
  他微微鬆口氣,還好,看情形並沒有第三者。
  他有點為難,“我同你在五月的婚事,親友都知道了,怎麽押後?延期多久?”
  振星抬起頭,她並不想敷衍王沛中,“起碼一年。”
  “嘩,一年!”
  “沛中,請你包涵。”
  “帖子都幾乎發出去了,喜筵也訂下,就差一襲婚紗沒選好而已,振星,你知道婚後我會給你最大自由,大可同獨身一樣生活。”
  振星懇切地說:“沛中,一年,多一年陪父母,多一年陪姐姐。”
  “我從沒聽過更壞的借口,你又不是要嫁到西伯利亞去,這裏邊一定有別的原因。”
  菜肴端上來了,兩人哪裏吃得下,任由它們堆在麵前。
  振星拿起香檳瓶子,自斟自欽、侍應生搶著過來服侍,她揚手叫他們走開。
  “振星,你整個人變了。”
  “是的,在過去兩個星期內,我的視野廣闊千倍,我有機會親身體驗到從前隻在新聞中看到的人與事,沛中,原來世界真的那麽大,層麵那麽複雜,而我,我是那麽幼稚。”
  “振星,相信我,你沒有什麽不好。”
  振星越說越坦白,“我已不甘心在一襲婚紗中鑽進鑽出。”
  王沛中歎口氣,隔很久才問:“你肯定不是因為第三者?”
  周振星捫心自問:說,說呀,可是因為鄧維楠?有什麽話不妨清心直說,一了百了。
  不,她很清楚,不是因為鄧維楠,鄧維楠那自由寬大的世界也許,但不是鄧維楠本人。
  周振星心平氣和道:“不是第三者。”
  王沛中說:“對不起,我猜你也不是那麽輕佻的人。”
  “你可相信一見鍾情?”
  “我第一眼見到你就愛上你了。”
  “嗬,那是何時何地?”
  氣氛略為緩和,可是兩人仍然全無胃口。
  菜白擱著,涼了,由侍者收去。
  振星忽然沒頭沒腦地說:“原來,出過力是那麽愉快,幫了人:心裏有那麽大的滿足。”
  王沛中苦笑。
  “怪不得嬋新不願停下來,她似一隻玉瓶,她的愛心點亮了她,她美得使人眩目。”
  “你不是想追隨她吧?”
  “不不不,那是艱苦的天路曆程,我隻是想回溫埠找一份工作,我喜歡孩子,也許,我會教幼兒班或小學。”
  “周振星,小學教師?”王沛中合不攏嘴。
  “是,也許教障殘兒童。”
  “那你自己先需要接受特殊訓練。”
  “所以要把婚期押後。”
  “你會勝任那樣的工作嗎?”
  “我還不知道,王沛中,你問得真好,這不是那種下班可以擱下的工作,你看,嬋新全身全神投入,終於拖垮了身體。”
  “振星,我希望這隻是你的三分鍾熱度,你很快會忘記,而我們會如期結婚。”
  “你剛才的口氣似我媽媽。”
  “英雄之見略相同。”
  振星己盡了大半瓶酒,感慨益多,“我以前真不知道自己有多幸運,你看,有手有足——”
  王沛中忍不住幽她一默,“還有腦。”
  振星隻得笑。
  兩人就此分手,各由各歸酒店房間。
  嬋新已經睡了,振星踢到茶幾一角,把她吵醒,她睜開眼晴微笑。
  “對不起,我真是吵鬧。”
  “嗬不要緊,正好告訴我事情發展如何。”
  “你有興趣知道嗎?”振星大奇。
  “咄,這樣精彩的三角戀愛,我當然希望知道結局。”嬋新用手撐著腮笑。
  “你語氣又不似修女了。”
  “可是我像一個姐姐。”
  “那並非一般三角戀愛。”振星氣鼓鼓說。
  “啊,你叫它什麽?”嬋新笑。
  振星十分苦惱,她無以名之。
  “王沛中反應還不錯?”
  “是,他接受我的延期申請,但是嬋新,我已知道我不愛他。”
  “你愛誰,鄧維楠?”f
  “不,”振星坐在床沿,“我愛父母,我愛小王陽,我愛黃稀玉,我甚至愛張貴洪母子,還有,我愛你。”
  嬋新詫異說:“但你說的都是敬愛與友愛,並非異性之愛。”
  “那可以等。”
  “一個月之前你卻欲急急成家。”
  振星發呆,然後狡辯:“我還年輕,我有權改變主意。”
  “最好不要傷害到任何人。”
  “姐,你真是善良。”振星十分感動。
  嬋新嗤一聲笑出來,“不過身邊觀音兵轉來轉去,前仆後繼,也端是有趣。”
  “嬋新,我不希望離開你。”
  “可是振星,相信你也知道,我們姐妹倆各有各的路要走。”
  而且不是平衡線路,東一條西一條,這次相逢,純屬偶然,在交叉點上碰了頭。
  第二天一早,振星捧著電話嘟嘟囔囔與母親說個不停,又叫嬋新過去講,又叫父親同嬋新講,嬋新一直叫她看表,她別轉頭笑,又不住說些瑣碎之至的閑話,像香奈爾手袋其實在溫哥華買還要便宜二十個巴仙左右啦等等,大半小時才掛線。
  嬋新說:“養你這個女兒真不簡單。”
  “隻要肯同父母聯絡就還算孝順。”
  嬋新緘默,過一會她說:“這是諷刺我吧?”
  “你別多心,我不敢,我隻是自嘲。”
  “是,”嬋新承認,“你不是那樣的人。”
  第二天他們搬到鄧維楠的小別墅去住,振星總算有了歸屬感。
  那日下雨,以振星本來的性格,可是要好好抱怨幾句,可是周振星已經過試練,她此刻認為雪雨風都是自然現象,應該與之和平共處。
  一進門,連嬋新都讚歎:“多麽舒服的小屋子。”
  廚房裏都已經放好吃的食物。
  振星邊吃冰淇淋邊做意大利麵。
  今眼看到有契安蒂酒,連忙開了瓶豪放地喝。
  十分開心,隻是怕瘦子進來,變為胖子出去,不知大門夠不夠寬。
  下午,王沛中來看一看,也嘖嘖稱讚。
  “捩星,將來我們結婚,公寓也裝修成這樣。”
  振星冷漠地問:“公寓,什麽公寓?”
  “咦,海灘路那幢兩房公寓呀。”
  “你幾時買的?我怎麽不知道。”
  王沛中模摸後腦,“不是你的嫁妝嗎?”
  周振星為自己羞恥,經濟不能獨立就妄想結婚,竟打算把開銷轉嫁到父母身上,真正卑鄙。
  “那公寓是家母的養老金。”
  王沛中聽懂了,“那,我試問我爸是否慷慨解囊。”
  振星擺擺手,根本不想進一步討論這個問題,不要說是租金,連天天填滿冰箱她都做不到。
  “回到溫埠,頭一件事,便是找工作。”
  “好工作不易找。”這是蟬新。
  “誰說要高尚職業,接待員我都做。”
  “早上八時正風雨不改穿戴整齊了要到辦公室。”
  “我明白。”
  “那麽,我支持你。”
  王沛中跌坐在沙發裏,這兩個星期內已發生了澈天大變化,隻瞞著他一個人。
  不不,不止兩個星期了,王沛中想清楚,自從這個周嬋新進門以後,周振星就變了。
  直至今日,她已變得他不認得她。
  他與振星已相處了三年,可是嬋新出現才個多月,這個與振星分開已多年的半姐對振星竟有那樣大的影響晌力,始料未及。
  王沛中隻有兩條路可走,一,放棄周振星,二,容忍周振星。
  說實話,他認為家裏若是付得起,拿點嫁妝不算什麽,王沛中家兄弟姐妹眾多,人人結婚,都由父母資助,兼打本做生意,沒有什麽不對嘛,如果振星不願意開口,由他主動好了,若振星堅持獨立,那麽,也別有風味,他不反對。
  問題想通了,但遭振星搶白,深覺無味,便自動告辭。
  他一走,振星也內疚。
  一切都是她的餿主意,此刻又怪到王沛中身上。
  振星自書架上摘下那隻色士風,坐到門檻上,對著露台試著吹奏。
  她在中學時選樂器時堅選色士風,曾受同學揶揄,到正式學習之際,又不肯痛下苦功。
  此乃周振星本色。
  父親說:“振星女孩子彈小提琴比較有氣質,如果你願意我可買隻好琴給你。”
  母親說:“我無意見,自由散漫不拘,隻要她自己高興。”
  振星試著吹奏起來。
  像一個人溫柔嗚咽的聲音,色士風這樣唱:奇異救恩,何等偉大,救贖罪人,我本盲目,如今得見,我本盲目,如今得見。
  振星心中煩惱,一腔愁苦。盡發泄在樂器中。
  嬋新看著露台外瀟瀟雨,心如止水。
  她一向在禱告中隻希望有一顆平靜的心,不再渴求什麽,隻望享受上主已賜給她的福氣。
  可是看到年輕的振星那樣彷徨,倒也惻然,總要到若幹年後,振星才會發覺,她如今的煩惱是多麽微不足道。
  振星終於放下樂器。
  第二天地把姐姐送進醫院。
  一切程序已經熟悉,她不再那麽緊張。
  她握住嬋新的手,嬋新笑,“振星,你著實服侍了我這麽些日子。”
  “噓。”
  “振星,我要你知道,我小時候希望達成的願望,此刻我已完全做到,我沒有遺憾。”
  “你在說什麽!”
  手術床已被推走。
  這次沒有人陪,振星買了一大迭雜誌逐本聞讚,個多小時後,她的手提電話響起來,王沛中要到這個時候才醒來。
  振星沒好氣,這是名符其實的少爺兵,打仗不能靠他。
  他趕到,醫生也自手術室出來。
  振星忙前去聽病情。
  醫全滿麵笑容:“修女的胄大可再用三十多年。”
  振星鬆一口氣。
  隻要她那尊胃尊腸不在她們的父親麵前崩潰,一切好商量。
  王沛中完全像個外人,他隻得以外人口氣說:“你很愛她。”語氣納罕。
  振星說:“她是我姐姐。”
  “不止是這樣。”
  “她是我所最尊重的人之一。”
  差不多了。
  嬋新蘇醒,疲乏地笑:“這樣縫縫補補,不知還能過幾年。”
  “五十年吧。”
  “真的?謝謝你。”
  “這次不完全複原,不準出差。”
  嬋新清澄的眼睛看向天花板,“這次我也伯了,非遵醫囑不可。”
  王沛中這時候對振星說:“過兩日我要到台北去一趟。”
  “請便。”
  “從台北我將直接飛回溫埠。”
  “那我們稍後再見。”
  “振星,你幾時回去?”
  “要看姐姐幾時康複,沛中,回到溫埠,叫秘書把所有有關結婚事務取銷,已付定金,由我家賠償。”
  王沛中完全處被動,啞口無言。
  “沛中,日後見。”
  這樣三言兩語就把他打發走?一則工作在那邊等他,二則男子漢大丈夫不便苦苦哀求,他轉身走了,自背影看,肩膀腰身都是僵硬的不甘心的。
  嬋新說:“他還是受到傷害了。”
  振星歎口氣“已經夠好了,我原應把戒子也還他。”
  “那不行,”嬋新笑,“指環一去,鄧維楠會有所誤會,可能得寸進尺。”
  “嬋新,你真是玻璃心肝,水晶肚腸。”
  “謝謝你。”嬋新仍然微微笑。
  “最後一個問題,就讓你休息,張貴洪為何向我要女裝大衣,他的女友是誰?”
  嬋新笑,“你看你,多管閑事。”
  “我是凡人,愛說是非。”
  “你猜是誰?”
  “不知道。”
  “還會是誰呢。”
  振星忽然明白了,“王淑姑,小王陽的母親!”
  嬋新點點頭,“鎮人都知道這件事。”
  振星十分感動,“那張貴洪倒是真豁達,對小王陽也真好,淑姑總算揀回些運氣。”
  “且別樂觀,張媽並不高興。”
  “小王陽是什麽身份?”
  “孩子的父親是杭州人,並沒有背起撫養女兒的責任,淑姑帶著幼兒過活,頗受歧視。”
  “嗯,單身母親。”
  “對,就是這個詞兒。”
  振星笑,“他們會有幸福的。”
  嬋新揶揄她:“這種第六感還是用在自己身上好。”
  “我?我當然沒問題,求仁得仁,是謂幸福,嬋新,各人所求的不一樣是不是?”
  嬋新拿她沒折,隻是笑,可是笑了傷口會痛,抑或應該說,不那麽痛。
  沒與振星重逢之前,嬋新已經多年多月與笑絕緣:世上苦難那麽多,有什麽好笑?
  可是自振星處她學得一個道理:反正是苦,不如笑了再說,雖然振星也有笑不出的時候,不過勝在恢複得快,一下子反彈,連訴苦都是嘻皮笑臉的。
  有振星在身邊,日子過得特別決,這鬼靈精,真是一個寶貝,生她娶她的人,不愁
  寂寞。
  看護進來請訪客出去。
  振星說:“我去理發,沛中嫌我醜不要緊,不過,他既然看見,世上其餘男士想也不盲,我得打點打點自己。”
  像香港那樣的地方,換一副頭臉也沒有困難,鑽進美容院,可以一整天不出來。
  年紀輕,麵皮要恢複舊觀比較容易。
  但是,眼角那幾條魚尾紋怕不是來度假的,它們已經移民定居,拿到護照大概也不
  打算走了。
  回到小別墅,振星收好穿膩了的卡其褲與皮夾克,換上新買的套裝及半跟鞋。
  電話響了。
  是母親的聲音:“怎麽一回事,婚禮延遲?”
  振星硬著頭皮,“王沛中這家夥沒出息,與你泣訴了?”
  紀月瓊說:“我巴巴地請了兩位社會賢達做證婚人,此刻怎麽辦?”
  “媽,讓我來處理,一定擺得平。”
  “我同你爸乘八二八明日抵港,你同沛中來接飛機吧。”
  “不不不!”振星大急,“不要來,不用勞民傷財,我已經超過廿一歲,我知道自己做什麽。”
  紀月瓊厲聲道:“你確實知道嗎?”
  電話已經掛斷。
  振星喃喃咒罵:王沛中你這蛇蟲鼠蟻,我同你沒完沒了。
  門鈴一響,那蟲豸已經找上門來。
  因有伯母撐腰,得意洋洋。
  振星怎麽看他怎麽覺得他討厭。
  王沛中卻笑咪咪,“振星,道套湖水線衫裙把你襯得色若春曉。”
  那是很厲害的讚美了,王沛中平時不大說出口。
  振星說:“爸媽明天來。”
  “我知道,我的父母也是明天來,他們與我住同一問酒店。”
  “什麽!”
  “結婚,並不是兩個人的事。”玉沛中心情奇佳。
  “我不打算在最近的將來結婚。”
  “大家麵對麵講清楚最好不過。”
  “我不習慣出席大場麵。”
  王沛中忽然說:“能在這個美麗的都會商洽婚事,也是緣份。”
  “王沛中,為何驚動老人家?”
  “振星,我這個兒子,同你這個女兒,都欠父母良多,故此不得不讓他們參予我們
  的私事,我們不比那種十多歲出來打天下的子女,他們靠的是自己血汗淚,當然不必對
  家人買帳。”
  奇怪,王沛中居然說得有理。
  他們的父母付出那麽多,當然有權幹涉。
  “我媽會宰了我。”
  “不會的。”
  “你怎麽知道?”振星悻悻然。
  “要宰,在你宣布要結婚時就可以宰了。”
  振星沉默一會兒,“你說得對。”
  “謝謝天,我也有對的一天。”
  “那,蟬新二度手術就瞞不過家父了。”
  “他可以承受,你放心,嬋新也正在康複中。”
  對,每個人,包括王沛中,都是好人,就剩周振星是個反角。
  她緘默三分鍾,忽然想起,一出戲,人人都是好人,那多悶,非得有個大花臉來插科打諢不可。
  周振星又笑了。
  到飛機場迎接父母的時候,還是緊張了。
  她問:“為什麽叫啟德機場,啥人叫啟德,有何德可啟?”
  王沛中看地一眼,不語。
  “兩班飛機分別由台北及溫哥華同時抵達,那多好,一接接兩對父母。”
  王沛中仍然不發一語。
  振星刻意打扮過,渾身亮麗。
  “台灣叫中正機場,新加坡叫彰宜機場,”周振星自言自語,“上海叫虹橋機場,
  都好聽,是不是?”
  “來了!”
  王沛中一個箭步上前。
  兩對父母幾乎肩並肩一起出來。
  倒底有一定年紀,有點倦態。
  振星內疚,他們為她,自零歲直煩到今年二十一歲,這筆兒女債也真夠瞧的。
  說不出話,隻得緊緊握手。
  他們一致同意“有話慢慢說,先回酒店休息”,不比年輕人,上飛機前一小時還在
  辦公室,下了飛機叫部計程車又直赴分公司。
  紀月瓊心細,問道:“這是誰家的司機與車子?”
  “朋友。”朋友是鄧維楠。
  周舜昆則問:“嬋新呢?”
  振星答:“她很好,我同她天天見麵。”
  這時,王沛中的母親講了兩句福建話。
  振星馬上看一看王沛中。
  沛中說:“講你比照片更漂亮。”
  振星忙用國語答:“伯母才美呢,皮膚比我們都好。”
  伯母笑了。
  振星說的是實話,上一代婦女誠然駐顏有術,照說王沛中是幼子,王伯母說少已接
  近六十,不知怎地,看上去猶似中年人。
  據說那是因為她們不誇張,沒有大動作,少說話,不亂笑,飲食又有節製,又無夜
  生活之故。
  什麽都是要講犧牲的吧。
  照這種情形看來,周振星到了三十歲,已經可能比母親及伯母老相。
  到了酒店,兩對父母分批回房休息。
  紀月瓊一把拉住女兒。
  “葫蘆裏買什麽藥?”
  振星拍手笑,“媽媽說話真有趣,都有典故吧,想古時華人的藥一定裝在古怪的容
  器裏,讓病人模不著頭腦。”
  “少扯淡,從實招來。”
  振星泄了氣,老老實實對父母說:“我的計劃有改變。”
  紀月瓊惱曰:“你有什麽計劃?不過去到哪裏是哪裏。”
  周舜昆在旁勸道:“其實做人不外如此,俗雲人第不如天算。”
  振星忙上前陪笑臉,“媽媽一生英明神武,巾幗不讓須眉,沒想麥虎母犬女,真是
  丟盡了臉,什麽地方都不用去。”
  紀月瓊瞪女兒一眼,“你倒是道盡了我的心聲。”
  “媽媽,知母莫若女嘛。”
  周舜昆咳嗽一聲,“為何忽然改變主意?”
  振星收斂了嘻皮笑臉,攤攤手,“生活中原來還有許多其它有意義的事有待實踐。”
  紀月瓊冷笑一聲,“我還以為三年大學已經啟發了你。”
  周舜昆勸道:“你別老譏諷地,她會反感。”
  紀月瓊看著丈夫,“奇怪,為什麽沒有人來怕我不高興。”
  “唉,你我是這個家庭的奴隸,有何作為。”
  噫,父母開始唱雙簧矣,事態略見嚴重。
  “媽,取消婚約又不是離婚。”
  “錯,離婚是無可奈何,取消婚約乃出爾反爾,兒戲之至。”
  振星悻悻然,“見仁見智耳。”
  周舜昆擺擺手,“我站在女兒這一邊,無論怎樣,我支持振星。”
  振星鼻子一酸,低下頭來。
  紀月瓊咦一聲,“奇怪,我有說過要逼女兒出嫁嗎,留她在身邊有什麽不好?”
  振星完全放下心來。
  周舜昆又惋惜道:“不過也許將來就碰不到比王沛中更好的人了。”
  “沛中的確不錯,不過那一等級的人才還是很多的,即使終身不嫁,一個人也有一
  個人的好處。”
  周振星隻覺自己幸運,她朝父母拱手鞠躬,“謝謝支持,謝謝各位。”
  婚禮就這樣非正式無限期押後。
  周氏伉儷陪著王氏賢夫婦倒處吃同逛,分手之際依依不舍。
  王太大當麵稱讚紀月瓊:“這麽時髦的一個人,對我們這些阿巴桑毫無架子,真正
  難得。”
  這時紀月瓊亦覺得親家是豪爽磊落的生意人,怪不得發了大財,深覺婚事不成是宗
  憾事。
  無奈她不得不尊重女兒的意願。
  紀月瓊想起多年多年前的事來,一日上午,她正淋浴,忽然發覺有人偷窺,嗬原來
  是兩歲多一點的振星,正笑咪咪在浴簾外張望,接著取過擱在一旁的浴巾,雙手捧著遞
  給媽媽呢。
  當時紀月瓊的眼淚就飛湧而出。
  當然她要支持振星,她們是母女。
  不要說是這種小事,再大的事故,責備管責備,支持還是支持。
  振星也沒悶著,她悄悄接姐姐出院,急急安排父親同她見麵,這邊又要應付王家三
  口,還得隨時要聽鄧維楠的消息。
  不是不累的。
  如有選擇,周振星情願做三十日苦工,打掃洗熨煮,蓬頭垢麵,在所不計。
  她真捏著一把汗,悄悄同嬋新說:“幸虧你沒事,要是有什麽三長兩短,可叫我怎
  麽同父親交待,所以我同你都得好好活著,千萬不能死,死了沒交待。”
  嬋新一想,卻是事實,內心不禁惻然,說到孝道,振星這家夥比她明白得多。
  周舜昆問女兒:“你這樣四海為家,要到幾時呢?”
  嬋新笑笑答:“教會即為我的歸宿,我沒有流浪的感覺。”
  周舜昆說:“說你同妹妹不像呢,才不是,兩個人回答起父母的問題來,均滑不留
  手,避重就輕,講了等於沒講。”
  這時振星忽然謙虛起來,“嗬姐姐勝我多多。”
  周舜昆瞪她一眼,“你倆旗鼓相當,不相伯仲。”
  振星隻得噤聲。
  周舜昆籲出一口氣,“若要好,老做小,我隻得尊重你的選擇,恭敬不如從命。”
  紀月瓊勸道:“這話說得賭氣了。”
  嬋新隻是陪笑。
  幸虧不久都走了。
  壬沛中陪地老爸老媽回台北,周舜見陪妻子到新加坡探親,隻剩她們兩姐妹留在香港。
  振星搔搔頭,“曲終人教,怪寂寞的。”
  蟬新卻問:“有什麽辦法不叫父母失望?”
  “有,立刻找兩頭好人家,我同你即時嫁過去,各人生一對孿生兒,一半過繼給周
  家,哈哈哈哈哈,以後一輩子快快樂樂,富富泰泰的過,沒病沒痛,沒有煩惱……”
  嬋新嗒然,“世上沒有這種人吧。”
  “有些父母是不知道的。”
  “我們的父親呢?”
  “大抵也不知道,可幸他願意包涵我們。”
  “我們真幸運。”
  振星抗議:“那是我的口頭禪。”
  嬋新看著振星,“你不打算回去了吧。”
  半晌振星才說:“聽說香港找工作容易。”
  “難怪天天在那裏翻開南華早報。”
  振星已用紅筆圈出數十份聘請廣告打算行動。
  她說:“我想陪著你。”
  “振星,我不懷疑你的誠意,可是我勸你莫以我為重,下一站我可能會調到南美洲去。”
  “那麽,或許我想在鄧維楠身邊。”
  嬋新領首笑,“倒底還想近著熟人,不敢全盤獨立。”
  “聽王沛中說,反正婚期取消,他爸媽要把他拘回台北去幫家裏大量設計改建舊屋。”
  “聽,你可能永久失去他。”
  “我知道,失去他是十分可惜的一件事。”
  “怎麽,又後悔啦。”
  “可是,我並不真想得到他。”
  嬋新看著妹妹那患得思失的樣子,不禁慶幸自己毋需選擇。
  所有選擇到頭來一定都是錯的,因為當時間過去,失去的全會變成最好的。
  當下嬋新說:“你不同,你有福氣,你永遠會碰到更好的。”
  “那更令我心驚膽戰,受寵若驚。”
  鄧維楠再見到周振星的時候,發覺她已經改變了。
  振星剛見完工,一身打扮無懈可擊,化妝明豔,舉止文雅,換句話說,此刻的周振星同銀行區一般行政人員無甚分別。
  在杜邦分公司就起碼有百多名。
  鄧維楠有點失望,他懷念那個毛燥豪邁穿著髒靴子的周振星。
  振星自他眼神中看出他的意願,不禁輕輕道:“人是要適應環境的。”
  “你何必呢,我們要為生活,不得不作出遷就,你,你大可做回你自己。”
  振星大為訝異,“我,我總得長大呀。”
  鄧維楠搖頭,“太多少年老成,周振星不必成為一份子。”
  “多自私。”
  鄧維楠笑了。
  “說說你找工作過程。”
  “機會是很多,可是新人的薪酬並不如傳說中好,工作性質也很拉雜,生活程度非
  常之高,做它十年未必有節蓄,還有,交通擠,上班十分不便,相當吃苦。”
  “意見中肯。”
  振星自嘲,“早知如此,不如結婚。”
  這一句話提醒了小鄧,他發覺振星手上那枚大鑽戒已經收起來。
  “怕老板覺得你太闊氣?”
  振星不知怎麽說才好,先咳嗽一聲,“我們協議押後婚期。”
  小鄧一怔,不動聲色,“延至六七月?”
  振星抬起頭,很悵惘地說:“不,也許永遠結不成了。”
  “你感覺好似很複雜。”
  “我不舍得。”
  “為何改期?”
  振星搖頭,“真的,不是時候”
  振星很坦白地傾訴:“小鄧,此刻人人都覺得年輕的周振星可愛,魯莽都值得原諒,可是過了二十五歲,這可愛將會用磬,屆時怎麽辦,我總得充實自己,不趁現在趁幾時?我不願一生做個草包。”
  “可愛的草包。”
  “小鄧,謝謝你。”
  鄧維楠看著地,漸漸她會學得精刮、世故、圓滑、把利害放第一位,名利放第二位,不消三五載,就迷失自己,像所有人一樣,營營役役,為很小的事失意,又為更小的事得意。
  他知道,因為他也是他們其中之一。
  可是叫周振星不長大,又是何等殘酷之事。
  鄧維楠伸出手去,輕輕撥動振星額角的碎發。
  他溫柔地問:“有沒有人懷疑我是第三者?”
  振星啞然失笑,“你願意扮演這種醜角嗎?”
  “振星,為了你,任何事。”
  這種話,即使是假的,聽了也舒服,何況鄧維楠不是說假話的人。
  “維楠,有一間美資銀行,在此訓練夥計,預備稍後派駐溫哥華,他們一看我的情況,就樂了,認為我非常適合,我得到那分工作的成數很高。”
  “以後你就得早睡早起。”
  誰說不是。
  自郊外的小別墅出來,起碼要一小時才抵達銀行區,中飯吃便當,六時下班,回到家天色已晚,要準備明日功課,最好早早上床。
  “你說我會習慣嗎?”
  “當然你會,周振星,派你到戈壁或是火地島你都會開花結果。”
  振星撇撇嘴,“我就是怕你會那樣說。”
  終於講到正經。
  嬋新出來說:“鄧先生,我們總得付房租給你。”
  鄧維楠知道越推會越煩,於是爽快地答:“好呀,一季三千港元,我隻是租兩個房間給你們,其餘地方,我自己也要用。”
  嬋新知道他不在乎,笑道:“太便宜了,每月三千吧。”
  “這樣吧,一口價,每季三千六,租不租拉倒。”
  振星抬起頭,“媽媽說山海經裏有個君子國,就是這樣談生意。”
  鄧維楠說:“君子國好象是鏡花緣裏的傳說。”
  振星問:“什麽叫鏡花緣?”
  “這是中國人的禪,”嬋新解說:“鏡中花,水中月,都不是真的,是虛無的幻覺。”
  振星駭然,“嗬那多傷心。”
  “所以鏡花緣其實即是無緣。”
  “唏,一本小說何必用到這樣悲哀的名稱。”
  嬋新笑道:“悲劇容易動人嘛。”
  鄧維楠連忙說:“租金就這樣談好了。”
  嬋新說:“過幾日我會到教會去聽指示。”
  振星說:“她們修女也分等級,並非天下大同,侈女之上有高級修女,然後升為首席修女再有總級頂級修女,大抵也免不了有人裝模作樣,仗勢淩人,隻要是人,就有人的劣根性。”
  嬋新瞪振星一眼。
  振星說下去:“嬋新一樣要小心侍候這些人。”
  鄧維楠在振星耳邊說:“明知何必故問。”
  通常他隻能逗留半天時間,傍晚總得乘飛機回去,即使因公事留多一日,反而要住到酒店。
  周振星總是順利地得到她要的一切,包括那份工作。
  一聲想學好粵語,十個八個男同事撲上來表示一三五二四六下了班都有空,還有,星期日全天侍候。
  受訓隻需八個禮拜,但是每天時間相當長,有時忙至晚上八時,是她自己要跟著上司倒處跑。
  嬋新問:“男同事喜歡你吧。”
  “喜——歡。”怪聲怪氣。
  “女同事呢。”
  “也喜歡。”
  嬋新奇問:“何解?”
  振星笑嘻嘻,“她們覺得我笨,衣著頭麵又不如她們光鮮,況且,幾個禮拜後就要走,沒有威脅性。”
  嬋新歎日:“有眼不識泰山。”
  第二天,振星駕車送嬋新出市區到教會報到,然後上班,約好嬋新中午在一間咖啡室等,以便接她回去。
  等等了大半小時,不見人影,振星急了,隻後悔沒把手提電話交給嬋新。
  正在彷徨,嬋新出現了。
  振星迎上去,謝天謝地,可是慢著,為什麽她臉色如此難看,急問:“嬋新,你沒有事吧。”
  嬋新坐下,喝一口咖啡,苦笑,“有,很大的事。”
  振星一顆心沉下去,“又是哪一部份不妥?”
  “不不不,我身體茁壯無恙。”
  振星放下心來,“嗬好極了,其餘的事不要緊,你隻要多多向天父禱告,必可解決。”
  嬋新啼笑皆非,“你不懂,有人針對我,我自辯無效。”
  振星微笑,“我太知道了,你做事太過實覽力,有人妒忌彈劾你。”
  嬋新低頭,“正是。”
  振星安慰她:“算了,東家不打打西家,還有,大不了自己做老板。”
  嬋新氣結,“你在說什麽。”
  “通是幾句老話,真正意思是,以不變應萬變,任何事別往心裏去,盡了本分就算數,別動真氣。”
  嬋新聽了低頭不語,麵色漸漸祥和。
  振星說:“好了,稍後你可以告訴我,他們挑剔你什麽,現在我要回去上班,我替你叫輛車子回家。”
  嬋新抬起頭,“好。”
  雖作若無其事狀,看得出是受了傷。
  振星忽然想起母親時時說的一句話來,故輕輕吟過:“披上袈裟事更多。”
  這次,嬋新居然沒有反對。
  振星倒不好意思再說什麽,怕她動氣。
  送嬋新上計程車時振星攀著窗門說:“回家喝杯熱牛奶休息。”
  振星回到公司就鑽進電腦間,她有一個好處,做什麽都夠專注,無論是讀書玩耍籌備婚禮,都一門心思,心無旁騖,現在也是。
  喝下午茶時分,一位男同事推開電腦室門焦急地問;“周振星在嗎?”
  另一位男同事嘻皮笑臉答:“她在大班房。”
  振星忙說:“誰找我?”
  那一位同事說;“警局找你,振星,好象是你家人出了事。”
  振星耳畔嗡一聲,手足無措。
  也幸虧有這個年輕的異性同事,他立刻護花,“振星,打油麻地警局周三四七分機找
  陳督察。”
  振星還是茫然站著,動也不動。
  兩位男同事心痛,替她撥通號碼,找到人,把聽筒放在振星耳邊。
  那邊有一位女士問:“是周振星小姐嗎?”
  振星呆呆答:“是。”
  “你認識一位周嬋新嗎?”
  “是我姐姐。”
  “她乘車途中昏迷不醒,司機把她送往醫院,此刻她在伊莉沙白醫院急症室。”
  “啊。”振星隻答了一個字。
  男同事連忙取過電話問:“病人狀況如何?”
  “欠佳,”陳督察說:“叫她家人速速去辦理手續。”
  “是,是。”
  振星忽然哭了。
  用手捂著臉,在同事麵前,毫無掩飾地落淚。
  自姐姐第一次做手術她就想痛哭一場,延至這個時候才發作,已算了不起。
  男同事即刻遞手帕給她,“我陪你去。”
  振星並無拒絕,立刻出門,幸虧有這班觀音兵。
  在車上,振星問:“什麽叫情況欠佳?”
  那年輕人小心翼翼地答:“比情況危殆好得多了。”
  “啊。”
  “卻比情況令人滿意稍差。”
  不知怎地,振星覺得好笑,嗬她的情緒已經歇斯底裏。
  她到醫院一見到嬋新的情況,立刻說:“我要替她轉到私家醫院。”
  她把嬋新醫生的卡片交給同事,請他即時代為聯絡。
  那同事立刻取出手提電話,站到一角去講話。
  嬋新仍然昏迷。
  慘白的麵孔憔悴而苦楚。
  振星握住她陰涼的手。
  “醫生馬上會來辦轉院手續。”
  “請打這個號碼到台北找王沛中。”
  沛中親自接的電話,答應盡快趕來。
  這個時候,振星才輕輕抬起頭,對同事說:“謝謝你,我是出路遇貴人了。”
  那男孩子忽然嚅嚅地說:“振星,我的名字叫馬遙傑。”
  振星根本忘了他的姓名,此刻因這件事記住了,她重新與他握手,“你好,馬遙傑。”
  小馬很高興。
  他一直陪著振星,直到手續完全辦妥。
  醫生笑著同振星說:“私家醫院環境好些。”
  “我姐姐情況如何?”
  “隻怕要重新檢查。”
  “沒有關係,費用我來負責。”
  醫生鬆口氣,“你可是要在這裏陪她?”
  “是。”
  半夜,嬋新蘇醒了,振星在沙發上打盹,聽到有人輕輕的喚媽媽。
  “媽媽,媽媽。”
  振星驚醒,知是嬋新,淚如泉湧。
  她連忙過去,在小小床頭燈下看著姐姐,“嬋新,是我,我在這裏。”
  嬋新猶未完全清醒,隻是說:“媽媽——校服太小了,要做新的,媽媽,為什麽不理睬我?”
  振星連忙按鈴召看護。
  看護推門進來,振星走到走廊,伏在牆上,抽噎不已。
  可憐的嬋新,她忘記她母親已故世多年。
  這時,有一隻手搭在振星肩上。
  振星一拾頭,“沛中,你來了。”
  王沛中見振星姐妹情深,也不禁惻然。
  他倆在走廊擁抱。
  “不要怕,無論什麽事,我們一起應付。”
  振星一直嗚咽。
  王沛中與她坐在長凳上,他東張西望,終於問:“那個人沒有來嗎?”
  “誰?”
  王沛中輕輕說:“那個叫鄧維楠的人。”
  振星一怔,“誰告訴你的?”
  王沛中答:“我不能公開線人身分。”
  振星說:“沒有,我沒有通知他。”
  王沛中安樂了,要緊關頭,親疏立分,周振星並不胡塗
  “你一直知道鄧維楠這個人?”
  王沛中頷首。
  “他是個好朋友。”
  可是到了這種時候,她隻想見自己人。
  醫生出來,同振星說:“她的心髒……”
  振星握著拳頭。“我知道她裏外體無完膚。”
  “這次如果度過難關,她非長期休養不可,否則大有可能息勞歸主,最好找一個四
  季分明,與世無爭的地方住下來看看書種種花,別再操勞奔波。”
  振星進房去,隻見嬋新身上新搭了幾條管子。
  “嬋新。”
  嬋新睜開眼,振星有點高興,這次她可看清楚她了,誰知嬋新卻說:“清水浦孤兒
  院不能解散,本地沒人願意收養殘疾兒童,我們不能倚賴外國人的憐憫。”
  振星忍不住提高聲線,“嬋新,是我,是振星。”
  醫生聞聲搶進來,給振星注射寧神劑,並勸道:“周小姐,你回去休息吧。”
  玉沛中說:“我送你回去。”
  振星苦苦哀求:“帶我去喝兩杯,我知道酒可以幫到忙。”
  “來,一定滿足你。”
  他們到酒吧坐下,肩膀靠著肩膀。
  周振星詫異了,“王沛中,我們許久不曾這樣親近了。”
  小玉苦笑,“你太忙著籌備婚禮,以致疏忽我倆感情。”
  “是——”振星沮喪地答:“我本末倒置。”
  “嬋新身體太靠不住。”
  “她得到她母親遺傳,我十分擔心,有什麽不測,不知如何向父親交待。”
  “是,真難開口,他們說做醫生最困難的工作便是向病人家屬交待。”
  “你呢,沛中,你工作最可怕一環是什麽?”
  “裁員。”接著王沛中也問:“你呢,振星,你也開始工作了,覺得至難是什麽?”
  振星答:“早上起床。”
  王沛中一聽,隻覺周振星不折不撓頑劣如故,忍不住笑,直笑出眼淚來。
  “振星,說說你對工作感想。”
  “才拿一點點車馬費,不知用來幹什麽好,乘了車不夠吃飯,穿了衣服就沒屋住。”
  “住親友家、吃男同事、叫他們接送,然後,淨拿薪水打扮自己。”
  振星大吃一驚,“可以那樣嗎?”
  “我的姐姐們全體讚成。”
  “不過這隻是一個開頭,”振星說:“滿了師,學到技藝,又會得做人的話,薪水就可以三級跳,我打聽過了,升到董事總經理,公司會提供別墅汽車作為生活津貼。”
  “即使你有天才,又非常勤力,又夠幸運,也需磨上十多廿年呢。”
  “別澆冷水。”
  “振星,結婚適合你,婚後搞些清高的玩意兒消遣,不知多好,何必真正出來搏殺。”
  “倒底是台灣人,大男人本色流露。”
  “你鬆弛一點沒有?”
  “我強顏歡笑。”
  “姐姐的出現改變了你的人生觀。”
  “可不是。”振星感喟。
  “我才該同她算帳呢,新郎都做不成。”沛中悻悻然。
  “可是,看得出其實你也鬆了口氣。”
  沛中承認:“成家的壓力比創業還要大。”
  “所以呀,讓我們先朝工作進軍。”
  “說真話,振星,我們還有無結婚的機會?”
  振星酒後吐真言,“沛中,結婚這回事,最經不起耽擱。”
  “我知道。”
  “我同你又好象真的有了了解,還怎麽結得成婚。”
  王沛中默然。
  振星放下杯子,“我準備回家了。”
  疲倦過度,她在車上便睡著了。
  夢見嬋新說:“清水浦孤兒院不能關閉!”那孤兒院真是周嬋新的孤兒。
  於是振星也叫:“孤兒院不能關閉。”
  沛中推醒她:“振星,你做噩夢了。”
  振星揉揉眼,搓搓麵孔,“什麽時候了?”
  “讓我說一個故事給你聽。”
  “沛中,我不要聽,你說的故事又悶又長又莫名其妙,我領教過了。”
  王沛中啼笑皆非,閉上尊嘴。
  可是隔了一會兒振星又問;“是什麽故事?”
  沛中隻得說:“我大姐最愛穿皮草,後來看到一則記錄片,知道抓殺小動物獵取皮草甚為殘酷,從此改穿羽絨。”
  “她心地十分善良。”
  “是,可是有一日,她到親戚主持的羽絨廠參觀,看到女工在室溫極高的廠房內處理濕羽絨,空氣汙濁,汗流浹背,她連羽絨都不想穿了。”
  “那她冬季穿什麽?”
  “她終於又穿回皮裘。”
  “這故事裏好象有個教訓。”
  “是,大姐說,穿羽絨要宰鴨子,穿牛皮要殺牛,其實都一樣,吃素也得把菜蔬連根拔起,嚴格來說,亦屬殺生,她看開了。”
  “我能從這故事學得什麽?”
  “振星,倒處都有孤兒,幫得了幫,幫不了就得放下,你還有你自己生活要過,你總不能放棄一切,成日為那些孩子戚戚然。”
  振星白他一眼,“我一早知道你的故事不好聽,這同羽絨皮裘有什麽關係?”
  沛中氣餒,“我的意思是,反正於事無補,不如依然故我。”
  振星叫起來,“天都亮了,你等我淋個浴,咱們出市區去,我要照顧嬋新。”
  沛中沒好氣,“當心嬋新沒起床,你就倒下來。”
  振星大怒,“我撕破你這烏鴉嘴。”
  她不願向公司告假,隻得采取遲到早退偷時間。
  振星十分感慨,就這樣開始賣身生涯,時間再也不屬於自己,如此這般,不知要待何年何月,方能為自己贖身。
  在病房裏,她等嬋新醒來,自己卻盹著了。
  蒙朧間隻見嬋新穿著白衣來告別,振星知道是怎麽一回事,落下淚來,哭訴道:“與其陸續零星受折磨,不如一家子一塊去。”
  夢中嗚嗚痛哭起來。
  “振星,振星。”
  她跳起來。
  是嬋新,她醒了。
  振星連忙抹幹眼淚,“嬋新,叫我?我在這裏。”
  姐妹倆一般蒼白憔悴憂慮。
  嬋新歎口氣,“我打了敗仗。”
  振星不知怎麽回答,她嚐試說:“勝敗乃兵家常事。”
  嬋新低聲說:“我決定回家休息。”
  振星啊一聲,塞翁失馬,焉知非福,這次意外終於叫嬋新服服貼貼回家去,她展開愁眉,“我與你替換身分,你回去陪著父母幾年,我則在外闖蕩江湖。”
  嬋新看著妹妹,“我不能再叫你們擔心。”
  振星頷首,“這才叫是愛我們了。”
  是振星感動了她。
  她心目中的周振星是個被寵壞了的小公主,她怕看妹妹麵色,不屑與她爭寵,真沒有想她那麽熱情、坦率、還有,詼諧。
  她對她比自己還緊張,遇要緊關頭,又肯死諫,絕不避嫌,哪裏去找這樣的好朋友,因為振星的緣故,嬋新重拾家庭觀念,對紀月瓊亦消除陳見:振星怕就是像她母親才會如此可愛。
  振星埋首手中,“我真怕失去你。”
  “我也是。”
  “那一刻真是叫我捐肺捐腎捐什麽都肯。”
  “謝謝你振星。”
  “快快複元,好好回家休養,相信我,那家是個舒適平和溫暖的家,春季快到,母親去歲種下的鬱金香將會怒放……嬋新,讓我來告訴你一個有關皮裘與羽絨的故事。”
  嬋新微笑,“活著真是好。”
  說是這樣說,也非得有一具健康的皮囊才算真正活著。
  振星全靠年輕,才叫做撐得住,一到周末,也就昏睡不醒。
  她喜歡用大枕頭朦住麵孔,這樣,整個世界就會走開,煩不到她。
  朦朧中有人拉開她的保護枕,振星掙紮數下,奇怪,這會是誰呢,王沛中已經返回台北,嬋新還在醫院,想到這裏,她清醒了:心中閃過一絲恐懼。
  她睜開雙眼,看到鄧維楠的臉。
  是,他當然有他家的鎖匙。
  “這幾天我一直找不到你,實在不放心,親自來看看,怎麽,電話鈴聲不夠響嗎。”
  “嬋新——”
  “我都知道了,我打電話到你公司找人,一位姓馬的小生把詳情必恭必敬統統告訴我。”
  振星眨眨眼。
  鄧維楠答了她的疑問:“我自稱是周振星的表叔。”
  振星笑了。
  “你瘦許多。”
  都不像那個在清水浦見過眼睛麵孔都圓滾滾的周振星了。
  振星當下說:“讓我先梳洗。”
  鄧維楠毫不避嫌,坐在浴室外提高聲線與振星交談。
  “看得出馬先生對你十分好感。”
  “我與同事相處得不錯。”
  鄧維楠沒想到振星會對他也答得如此技巧,不禁失望,他們兩人多見一次便生疏一次,在孤兒院培養出來的一點點感情越來越淡,終於要消耗完畢。
  她出來了。
  頭發尚濕,正用大毛巾擦幹,身上換了象牙色凱斯咪毛衣長褲,高雅得有個距離。
  鄧維楠說:“我想念你。”
  振星一怔,聽得出此話有下文。
  鄧維補微笑,“我想念那個熱情不羈的周振星。”
  振星也笑,“你喜歡女張飛。”
  “你不修邊幅的模樣真可愛。”
  “你喜歡髒狗。”
  鄧維楠不語,走到窗前眺望,那個周振星,那個他等了半生的女孩子,已經走了吧。
  “馬先生說你快受訓完畢。”他轉過頭去。
  “是,頭尾不過六個禮拜。”
  “你要回西方去了。”
  “我將與修女一起走。”
  鄧維楠低下頭,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
  “有空來看我們。”
  “一定,我會來送行。”
  鄧維楠握住振星的手,可是這雙手也變了,訂婚指環已經除下,指甲修剪得光潔整齊,搽著淡色的蔻丹,也就是俗稱的一雙纖纖玉手。
  鄧維楠默然,他所記得的那雙手不是這樣的,那雙可是工具手,手上且有多處損傷,使他疼惜。
  他忽然拾起頭,微笑說:“振星,我們相愛過,是不是。”
  振呈不得不坦率道:“維楠,我仍愛你。”
  “可是已經失色了。”
  “是,維楠,你記得那一日我倆深夜在上海某街角蹲著吃大鹵麵?天若不亮,我會跟隨你到任何角落。”
  鄧維楠笑,“我真幸運。”
  “然後我們回到自己的世界來,千頭萬縷忙著做回自己,哪裏還有空談戀愛。”
  “我們應當再來一次。”
  “維楠,那是可遇不可求的事。”
  “周振星,我不會忘記你,一萬年都不會。”
  振星笑,“你把我嘴邊的話搶先說了。”她落下淚來。
  鄧維楠擁抱她,可是總覺得會把她那身名貴衣物團皺,還有她頭發上的香氛是實事求是的著名牌子,鄧維楠頹然。
  那個大鹵麵之夜去了也就永遠消逝,他黯然神傷。
  姐妹倆返家那一日,鄧維楠果真來送行。
  嬋新仍需坐在輪椅上,正與教會人士寒暄。
  她們乘頭等艙。
  振星擔憂地嘀咕:“家母見到帳單不知會不會登報與我脫離關係。”
  鄧維楠看著她黯澹地笑,如此佳人,嘴裏也終於無可避免地說到錢錢錢。
  振星咕咕笑,“家母也許會情願收養嬋新,她比較有節製。”
  還是錢錢錢。
  鄧維楠歎口氣,他一個人拜金也已經足夠,身邊人也同樣市儈,可叫他受不了。
  蟬新這時過來,“鄧先生,有空來看我們。”
  鄧維楠恭敬地答:“是修女。”
  振星笑答:“她得先回去做一輪女兒,稍後再考慮恢複修女身份。”
  鄧維楠說:“再見。”
  周振星與同事們逐一話別,推著輪椅進關。
  鄧維楠看著她的背影,忽然之間,他似乎又看到一個頭發蓬鬆,麵孔像貓,穿雨衣、卡其褲、短靴子的周振星,她雙手又著腰,冒充修女,同他討價還價。
  她進海關去了。
  鄧維楠知道身體某部分已經隨她而去,日後也不知道還長不長得回來,該刹那隻覺得胸口酸酸痛痛,非常不好過,可是又情願有這種感覺存在。
  他連腳步都不穩,在一條圓柱上靠一靠,方能再開步走。
  那邊廂振星已經上了飛機,歡呼一聲,立刻問艙務員要茶要水要報紙,周二小姐能屈能伸,此時此刻,不再為人民服務,眾人倒過頭來侍候她。
  回家了。
  在家裏,周舜昆一早起來問八三八班機幾時抵達。
  郵差來了,紀月瓊收到信用卡帳單,一看,以為是老眼昏花,弄錯了,每個小數點都數一數,果然,是五位數字,很明顯,兩位小姐回程飛機票還不包在內。
  紀月瓊一臉錯愕看在周舜昆眼中,他問:“白花花銀子當水一樣淌出去?”
  “簡直決了堤了。”
  周舜昆欲縱故擒,假裝悻悻然,“叫她分期連利息攤還!政府債券此刻收幾厘息?”
  “幸虧婚禮延期,否則不知如何應付。”
  “噯,婚不結了,我們倒是鬆口氣。”
  “你別看親家公親家姆那麽客氣,”紀月瓊笑,“可是絕口不同咱們談錢。”
  “人家多精明,我們拿什麽同人家比。”
  “噯,有些自知之明總算不致出醜。”
  “來,去飛機場接女兄吧。”
  “周先生,飛機還有四個小時才到。”
  “喝個茶,兜一會子風,差不多了。”
  由此可知,心急的還不是他。
  紀月瓊笑,“我有點佩服振星,短短三兩個月時間,居然說服姐姐回家來。”
  周舜昆答:“我有預感,這是她離家的先兆。”
  “不會吧。”
  “走著瞧。”
  也許他命裏注定隻得一個女兒陪伴,但運數已經不差,想到這裏,周舜昆鬆口氣。
  下飛機後,由振星推著嬋新的輪椅出關。
  振星淘氣本色大露,吆喝一聲“進入光速”,把姐姐的輪椅推得飛快。
  嬋新可感覺到耳畔呼呼風聲,真怕一跤摔出座位。
  輪椅在海關停下,她們很快通過,等行李時振星又沒有一刻靜,一直說“姐,你起來讓我坐一坐,”“嬋新,見到老父什麽都說沒事”等等……
  取到行李,振星收斂笑容,輕輕同姐姐說:“父親看到輪椅隻怕要嚇一跳。”
  嬋新會意,緩緩站起來,步行出去。
  在玻璃門內就看到了父母在外頭等。
  振星隻覺恍如隔世。
  到了家門,振星看到私家路又寬又長,柏油路被雨水洗得碧清,撲鼻是一股草香,日籍園丁哲利一定剛來過。
  她笑道:“你看,這個家像不像荷裏活電影的布景。”
  紀月瓊看看女兒,“你應當知道,你在這裏住了廿一年。”
  周舜昆說:“振星說話更加語無倫次。”
  振星悻悻道:“我失戀,舉止言語失常些也是應該的。”
  紀月瓊挪撤:“是,你失戀了,出外轉了一圈,居然發覺天下至真至美至善的人不是你,故失戀了。”
  振星看母親一眼,不語。
  也隻有親生母女可以這樣毫不留情地說出心中話。
  嬋新豔羨,心中長歎一聲。
  振星說:“我不在乎,我有正經事辦,我要去上班。”
  周舜昆一愕,“你真的找到工作了。”
  要怪隻能怪自己信用差,振星一邊換衣服一邊說:“我這就去報到。”
  紀月瓊心甘情願:“開我的車。”
  那個周末,周振星忙著收拾她自己的爛攤子。
  該退的統統退掉,人家酒店很客氣,反正輪候者眾,沒有損失,便把酒會訂金退還給周家。
  振星不相信,“二百三十餘賓客?我那裏認識那麽多人。”
  可是那張名單的確由她自擬。
  真要命,把中學時期的同學與補習老師都拉出來喝喜酒,為求目擊證人,勞師動眾,在所不計。
  “幹嗎要那麽多人來看我結婚?”振星大惑不解。
  紀月瓊瞪女兒一眼,“啐,你問我,我問誰?”
  “錯錯錯,統統是不正確的,下次我才不會那麽瘋狂鋪張。”
  周舜昆心驚肉跳,“振星,話不可以亂講,人家聽了會誤會你已經結過一次婚。”
  振星微笑,她的感覺也如此,下次一定亳無新鮮感可言。
  待真結婚時,她已成為結婚專家。
  紀月瓊說:“海灘路那邊的公寓裝修已經完工,現在隻得重新再租出去。”
  振星想了想,“如果我付房租,媽媽可否讓我搬過去住。”
  “這裏有五間房間。”
  “嬋新需要空間。”
  周舜昆同妻子使一個眼色,那意思是,振星隻不過想到海灘路,又不是去火地島。隨她去吧,見機行事,切莫節外生枝!
  紀月瓊立刻會意,真的,這已是極低的要求了,至少住在同一個埠,駕車廿分鍾即可抵達。
  不過薑是老的辣,紀月瓊臉上故意顯出為難的神色來,“這房租嘛,有什麽保證會得付足……”
  振星知道母親原則上已經答應。
  “我此刻可以自力更生,我希望除出娘家夫家還有自己的家。”
  “說得好。”
  “不過,”振星又開始嘻皮笑臉,“我一生都希望父母同我撐腰。”
  紀月瓊歎口氣,“我也老了,自己都有走不動的一天。”
  振星黯然,母親說的是老實話。
  振星順利搬了出去。
  原來房間家具不動,全副讓給蟬新,公寓另外布置,為著減輕負擔,她分租另外一間房間給一位姓卓的女同事,又步行上班。
  不到三個月,她升了一級,卡片上銜頭不知多好聽,可是仍然入不敷出,此地男生又不比香港人闊氣,很多時隻請吃三文治,振星三月不知肉味。
  一日正在忙,忽然有人走近,咳嗽一聲。
  振星尚未抬起頭來,已經知道這把聲音屬於誰,驚喜萬分。
  她微笑問:“喉嚨癢?”
  果然是他。
  是鄧維楠,不知怎地留了一臉阿胡髭,三月天氣,他已穿著短袖襯衫,份外精神。
  他笑著問:“貴寶號做些什麽生意?”
  “嗬,”振星答:“私人貸款、房屋按揭、新車貸款、小型商業借貸,新業務開戶特惠,本分行有經驗豐富的貸款經理及操流利華語之職員為聞下提供盡善盡美及多元化的銀行服務。”
  “那多好。”
  “可不是,社會真正繁榮起來了。”
  鄧維楠一個箭步上前,“周振星,我是真個想念你。”
  他們互相拍打對方的肩膀。
  “一切都好嗎?”
  “好得不得了,”振星答,“尤其是我,居然養活自己,你那邊呢。清水浦孤兒院情況如何?”
  “新消息是蘭州炭素材料研究所已成功地生產了多種人造器官,包括心髒瓣膜,肩胛骨,假肢在內,已有數十家醫院臨床應用,孤兒院亦配給到多具,此刻與杜邦工業合作研究。”
  振星鼓掌“我要把這個消息告訴嬋新,她至讚成自力更生。”
  “修女身體可好?”
  “胖許多,心境平和。”
  “可有考慮還俗?”
  “那是她的終身盟約,她是個守信用的人?”
  “什麽時候下班?”
  “四時半,你呢,住什麽地方?”
  “你不招呼我到你家?”
  “好極了,禮尚往來,你可睡沙發。”
  “我先去辦些事,四時三十分再來。”
  “行李呢,放這裏。”
  他隻得一隻過夜袋,順手扔在一角。
  鄧維楠擺擺手走了。
  女同事卓喜蘭走進來,垂涎欲滴的樣子:“那是誰?”
  “我表叔。”振星嘻嘻笑。
  “真的還是假的?”卓喜蘭不肯走了,“真的話介紹給我,我正少個男朋友。”
  “人家不過前來歇腳,三兩天就走。”
  “回何處?”卓小姐是真感興趣。
  “有沒有聽過上海?”
  “家母原藉正是上海。”
  “可是她在卑詩省出生對不對。”
  “振星,叫他們到我家吃飯,”卓小姐停一停,“不過,你先看見他,你先。”
  作風洋派,把鄧小生當大菜格子上的一道好吃果子。
  稍後鄧維楠來的時候,她正忙著招呼人客。
  “有人仰慕你。”
  鄧維楠問:“誰?”
  振星指一指。
  小鄧一看背影,就知道是個土生女,笑笑,立刻拉著振星離開銀行。
  土生孩子的眉稍眼角,身體語言都與洋童無異,像科幻小說中被外星人靈魂侵占了的地球人,軀殼仍屬黃人,實際不是那回事。
  鄧維楠也是土生,卻不喜外國女孩子,也不喜像外國女孩的土生女。
  剛才那位小姐整個上身伏在櫃台上招呼客人,腰肢欽擺,小鄧不欣賞這一款豪放。
  此刻振星問他:“你明天就要走的吧。”
  “你怎麽知道?”
  “我當然猜到,你設法壓縮行程,前來見我。”
  “振星。你氣色真好。”
  振星微笑,“但是胭脂太多,笑臉太假,打扮太俗可是。”
  “你好象在一夜之問長大。”
  “我是個大人了,我的銀行戶口裏有七百多加幣節蓄呢。”
  “嘩,真是一項成就,”鄧維楠笑,“我們去慶祝。”
  “你請客?”振星眼神充滿盼望。
  “當然。”
  “啊我愛你鄧維楠,我要吃龍蝦牛柳,還要喝香檳。”
  可憐的周振星,此刻了解什麽叫做自給自足。
  飯桌上鄧君笑問:“多久回家一次?”
  “每個星期六,次次吃陽春麵。”
  “某君沒來看你?”
  振星不允透露消息,正如她不會對著王沛中談起鄧維楠一樣。
  沒有,這幾個月振星都沒見過王沛中,說得滑稽點,還沒到五月婚期,他們的感情已經淡得隻剩一個影子,幸虧沒結婚。
  振星拾起頭,“吃完飯我帶你去看修女。”
  “你不怕令尊令堂問起我是誰?”
  “他們已經慣受刺激,不再在乎我的所作所為。”
  “嗬那我放心了。”
  振星帶小鄧到公路車站。
  小鄧還次意外可大了,“什麽,沒有麥塞底斯跑車?”
  “腳踏車都沒有。”梔星沒好氣。
  “天,你在清水浦都有辦法弄到一輛破小貨車。”
  “這是溫哥華,生活艱苦,無彎可轉。”
  “真想不到,”鄧維楠上了公路車還一直笑。“真超乎想象。”
  振星悻悻然。
  鄧維楠吻她的手背,“你真的長大了。”
  到了山上,下車,還得走一段路,幸虧振星一下班已換上球鞋,才不致太過吃力。
  嬋新來開門。,見是鄧維楠,大喜過望,連忙介紹父母給他認識,二人歡聚,立刻談起孤兒院情況來。
  振星幫母親做咖啡招待客人。
  紀月瓊閑閑問:“新男友?”
  振星笞:“老朋友”
  紀月瓊這時才說,“你好象真的抱定心思要做獨立女性了。”
  “做成功也沒有獎,光是勃拉一條街便上萬多名職業婦女。”
  “打算一直做下去?”
  “是,除非有了孩子……那起碼將是十年後的事了。”
  “你喜歡這樣的生活?”
  “是,我願意付出代價體驗。”
  紀月瓊笑,“你已欠我個多月房租。”
  “這是你的支票。”振星似知道母親會追討欠租。
  “在外凡事小心。”
  振星微笑,“媽,我上幼稚因那日你好似也是那樣說。”
  紀月瓊緩緩坐下來,喝口咖啡,“振星,科學家堅持物質不滅,可是,這二十多年光景,都流逝到什麽地方去了呢,是否仍在無邊無涯的宇宙某一角落呢。”
  振星一怔,沒想到母親會發此奇想。
  “別誤會我,我並不是想恢複青春,隻是,時問怎麽會這樣無色無相呢,會不會被壓縮了藏在某個倉庫?”
  振星吃一驚,“那個倉庫,豈非無限大。”
  紀月瓊笑“我想了好幾十年都想不通。”
  “嘩,試想想,如果可以開啟億萬年來良辰美景的儲藏庫!”
  紀月瓊笑,“自古至今的良戾美景是極少的。”
  “什麽比較多?”
  “奈何天。”
  “什麽天?”這周振星還是第一次聽到這樣新鮮的詞兒。
  她母親重複:“奈何天傷懷日寂寞時。”
  振星感動了,神情黯然。
  這時周舜昆探頭進來,“喂,咖啡都涼了,母女在談些什麽?”
  振星轉過頭去,“美景良辰奈何天。”
  嬋新笑,“妹妹同母親有說不完的話題,真叫人羨慕。”
  鄧維楠加一句:“似兩姐妹一樣。”
  好話誰不愛聽,紀月瓊登時眉開眼笑,“外頭坐外頭坐。”
  嬋新拄著拐杖,緩緩走出客廳。
  鄧維楠悄悄問振星:“修女的脊椎沒問題吧?”
  “正做物理治療,放心,醫學昌明,頭痛醫頭,腳痛醫腳,好讓她心安理得在父親身邊休養一個時期。”
  鄧維楠所愛的正是周振星這份樂觀。
  說也奇怪,人成長之後,愛一個人,不再愛他的五官皮相,而是愛他無形無相的氣質。
  嬋新胖了,麵色白皙,精神奕奕,她表示在家耽久了,那樣舒服,恐怕走不出去。
  這樣的評語當然難不倒振星,立刻答:“那就不要走好了。”
  鄧維楠看著振星,咪咪嘴笑,像是說,你呢,你自己又離家出走,振星便調皮拋一個眼色過去,我,我怎麽一樣。
  兩個年輕人眉來眼去,盡落在紀月瓊眼中。
  這樣活潑,還有什麽希望,真正的愛情是沉重的負擔,當事人患得思失,很知道是場劫數,那裏還俏皮得起來。
  做母親的輕輕歎口氣。
  再談幾句他倆就告辭了。
  紀月瓊慷慨借出座駕。
  鄧維楠歡呼一聲,第一個上車坐好。
  周振星白他一眼,“虛榮。”她不屑地教訓他。
  紀月瓊笑著頷首,“聽聽現在是誰說這個話。”
  鄧維楠聳聳肩,“不要緊,人同此心,誰不貪圖享受,月黑風高,誰愛站在山頭等公路車。”
  車子隨即駛走。
  周舜昆說:“奇怪,振星的男伴倒是一個勝一個。”
  紀月瓊白丈夫一眼:“有什麽好納罕的,我女兒夠可愛,多人愛,不行嗎。”
  周舜昆像所有丈夫一樣,立刻必恭必敬地肅立,嘴裏說:“是是是是是。”
  周振星把鄧維楠請到家中休息。
  小鄧一進門探測過情況便奇問:“你與人合住?”
  “減輕負擔嘛。”
  他問,“同誰住?”
  “今日你見過的那位卓小姐。”
  “啊她,”小鄧一怔,“它呀,是她,振星,你可否讓出睡房,我覺得睡客廳不安全。”
  振星一直笑,笑出眼淚來。
  不過她願意讓客人睡得舒服些。
  那天晚上,鄧維楠倒在周二小姐的繡榻上,撥了好幾個電話,又做了一會筆記,實在眼困,打算休息,剛預備熄燈,抬頭一看,隻覺道閨房井井有條,沒有一件多餘的家具,也沒有異香異氣。
  是,周振星回來以後,發覺原來一件行李已足夠應付日常生活,其餘統是多餘累贅的身外物,不要也罷,人生觀大變,再也不崇拜物質矣。
  周振星拉開沙發床,一躺下去就不顧動,她一向貪歡貪睡,為著這兩樣事,一切均可拋,本想與鄧維楠敘敘舊,一起歎息幾聲,感慨數句,可是眼皮直掛下來,她已墮入夢鄉。
  卓小姐很遲才回來,立刻鑽進房問,故一幢小小公寓雖然睡了三個年輕人,卻一點聲響也無。
  早上振星聞到咖啡香一躍而起。
  卓喜蘭問:“昨夜你有客人?”
  “噯,上海來的稀客,他人呢?”
  卓喜蘭笑,“已經走了,神龍見首不見尾。”
  “啊。”振星嗒然。
  “會不會是昨日我見過那個留胡髭的英俊小生?”
  振星把被褥搬回自己房間,隻見人影已緲。
  茶幾上留著一隻白信封,小振星拆開,裏邊有張便條:“振星,青山白水,後會有期,永遠懷念你的鄧維楠。”
  振星不語,咦,信殼裏遺有對象,是什麽?一張寶麗萊小照,相中人是鄧維楠、小王陽、王淑姑及張貴洪,齊齊咧開嘴笑。
  振星喜出望外,把照片看了又看,愛不釋手。
  卓喜蘭探頭進來,“再不出門要還到了。”
  “今天我有車,載你;一程。”
  卓喜蘭同振星說:“我想參加今年華埠小姐選舉。”
  振星看她一眼笑曰,“嗬,必入三甲。”
  “振星,你陪我一起競選好不好?”
  振星笑了,“我誌不在此。”
  “玩玩而已。”
  振星搖搖頭,“天下沒有玩耍遊戲,若非全身投入,必定敗下陣來。”
  “你說得對,得到第一名,可回香港再作全球華埠小姐競選,必有所獲。”
  “我精神支持你,噯,對,你的名字活脫就是華埠小姐的姓名,響亮別致
  卓喜蘭。”
  “振星,謝謝你。”
  “不過你得先學幾句粵語。”
  “我已經找到了老師。”
  “有誌者事竟成。”
  午膳時分,振星出外買了一隻照相架子,把那張四人合照擱在案頭細細欣賞。一切都恢複正常了。生活將漸趨沉悶枯燥,除非同卓喜蘭君一起去競選華埠小姐,否則再也不會有什麽意外驚喜。
  利率下降,做房屋按揭的部門忙得跳腳,一日喜蘭進來歇腳喘息喝杯茶,鬼叫:
  “嗬那個老太太要我的命。”
  振星正空,笑道:“我出去替你。”
  “你不會聽得懂她的話。”
  “我試試。”
  好一個周振星,不慌不忙,出外應戰。
  可不是一位老太太姓馬,約七十餘歲,瘦小,精悍,打扮整潔,不諳英語,一口寧波話,隻會用粵語問:“得未?”
  振星剛學會幾句寧波土話,可樂了,立刻與她攀談起來。
  稍後馬老太的孫女前來會合,十分訝異,“周小姐,你怎麽聽得懂她的話?”
  不但聽懂了,且替馬老太存進一筆七位數字款項,又替她做妥一筆第二次按揭,還有,幫她買入西區一幢新公寓。
  振星笑道;“一點問題也無。”
  那馬小姐瞠目結舌。
  馬老太滿意地站起來,“這姓周小娘頭子交關活絡。”
  振星鞠躬,“應該的應該的。”
  馬老太再細細打量她一下,摸摸她的手,走了。
  卓喜蘭這時才拍拍胸口走出來,“周振星,小的五體投地。”
  天天都有這樣的顧客,振星並非日日如此好運。
  福建話她就不大聽得僵,隻會黑白講,真好嚼,莫幸樣這幾句。
  如果時間與能力允許,她願意學遍中國方言,以便同各省各地華人交談。
  這真是宏願中之宏願。
  下班之後,她與諸同事都已忘記此事。
  第二天,一位女顧客笑吟吟來找周振星。
  “記得我嗎?”
  周振星出名過目不誌,立刻答道:“馬小姐,昨日才見過。”
  “我叫馬瑤瑤。”她伸出手來相握。
  “你好,有何貴幹?”
  “家祖母對你印象良好,欲請你賞麵到舍下吃頓便飯,不知周小姐可允撥冗?”
  講得太斯文了,振星要把馬小姐的一番話消化一輪,才笑道:“有得吃?好極了!”
  馬小姐也笑:“明日晚上七時,我來接你。”
  “我自己會去;把府上地址給我即可。”
  “祖母叫我負責接送客人。”
  “那麽,明天你到銀行來接我好了。”
  翌日,振星覺得做客人不便空手,出外買花,才發覺花店已擺滿洋水仙,她在店裏發呆,她曾為梔子抑或茶花傷神,婚結不成了,不必研究花束,不過,以後每逢五月,一定會生類此惆悵。
  結果她選了六枝玉簪花。
  馬小姐十分準時,振星至欣賞這種習慣,在人類所有陋習中,周振星最恨遲到。
  振星知道馬家大宅的地址,她剛替這住宅做過按揭,馬瑤瑤又告訴她:“祖母就是喜歡置地。”
  精明的人都作如是觀。
  振星沒想到馬宅有那樣考究的排場,還用著一名打雜一名廚子,都是華籍白衫黑褲的老傭人,招呼得客人舒舒服服。
  老太太滿麵笑容,“周小姐最愛吃什麽?”
  “叫我振星得了,至於吃呢,”振星想一想,微微笑,“我獨愛大鹵麵。”
  老太太一怔,哈哈笑起來,“下次。下次一定給你準備。”
  振星本來以為她父母的家已經相當過得去,可是馬家肯定超班,那大宅裏隻住著幾個人,可是擺設家具足夠三十人用。
  老太太十分健談,說起往事,“我們家是四八年移民過來的,過去家父在寧波開錢莊,他也做米、木材、鹽生意,曾是上海股票交易所的常客呢。”
  振星小心聆聽,嘴巴卻沒空說話,老廚子做的四冷盤四熱葷精致可口,她不住地吃。
  馬瑤瑤笑著同振星說:“祖母與祖父並非盲婚,他們見過麵,看過外國電影,逛過馬路。”
  振星點點頭,怪不得如此開通。
  她咽下食物,同馬瑤珞說:“你們天天吃這樣的菜肴?會長胖呢。”
  馬瑤瑤看祖母一眼,笑道:“我們平常吃得清淡,今天是請客人。”
  振星終於開口問,“為什麽當我是貴客?”
  馬瑤瑤咳嗽一聲,噫,裏邊有文章。
  她說,“有一個人,特地囑咐祖母請你到舍下來。”
  “誰?”振星奇問。
  這時馬瑤瑤揚聲道,“馬遙傑,你出來吧”
  馬遙傑,這名字好熟。
  振星轉過頭去,隻見一高大年輕人從客廳轉進來,看著她微笑。
  原來是她香港的同事馬遙傑。
  “是你,小馬,”振星大樂,“本鄉遇故知,太好了伊”
  馬老太真幽默,“果然是老朋友,來,阿傑,幫忙招呼周小姐。”
  振星問:“你怎麽來了?”
  “我陪父母來度假並。”小馬笑著坐下來。
  “令尊令堂住哪裏?”振星忍不住問。。
  小馬看祖母一眼,“住四季酒店,他們同祖母有代溝。”
  振星奇問:“我怎麽不覺得隔膜?”
  馬瑤瑤笑:“講明是代溝,一代同一代才不妥,隔代就沒事。”
  振星邊笑邊吃,樂不可支。
  馬遙傑憐惜地看著振星“振星,你真能吃,你那愛吃的習慣始終如一。”
  振星也無奈,隻得聳聳肩。
  “我自祖母口中一聽就知道銀行裏那個頭子活絡會說寧波話的女孩子是你。”
  振星但笑不語。
  “你姐姐好嗎?”
  “好,謝謝你問候。”
  馬瑤瑤說:“來,到偏廳來喝口龍井茶。”
  她與祖母卻到另一處去聽彈詞唱片去了。
  振星說,“馬遙傑,你從來不曾告訴我你祖母住在溫哥華。”
  馬遙傑看振星一眼,“我從來沒有時問沒有機會。”
  “托詞,我們可曾是天天見麵的同事。”
  “一幢人牆堵著,我怎麽接近你?”
  振星愕然“什麽人牆?”
  小馬輕輕道:“李寶賢、梁偉民、李錦宗、劉叔倫、崔枝鵬、羅國才、陳德晶、邵慶璋……”
  “唏,都是同事罷了。”
  小馬隻是笑。
  “再謝你一次,那日多得你陪我往醫院急症室找姐姐。”
  “應該的。”
  振星問:“幾時回來?”
  “父母過幾天就走,我,我得留下來侍奉祖母。”
  振星啊一聲,“馬老太那幢西區公寓是為你置的。”
  “可不是。”馬遙傑有點靦腆。
  “你會喜歡溫埠。”
  “振星,”他鼓起勇氣,“我希望可以約會你。”
  振星大方地微笑,“我會等你電話。”
  馬遙傑轉過身去,歡呼一聲。
  這時馬老太的聲音轉過來:“阿傑,同周小姐到市區去逛逛,喝杯酒什麽的,別老愣在家裏。”
  振星揚聲:“叫我振星得了。”
  馬遙傑駕車送振星。
  振星說“我倆其實住得很近,要不要到我家去看看?”
  “好得很。”
  一路上他同振星說著他的計劃,馬家人麵極廣,幾乎各行各業均有熟人,屬於車子駛入唐人街不愁沒地方泊那種。
  振星忽然想起嬋新說過:“我什麽人都不認識,”停一停,“我隻認識上帝。”
  振星莞爾,所以她愛嬋新。
  小馬忽然鼓起勇氣問,“振星,你已解除婚約?”
  振星點點頭,看著馬遙傑,“我的事,你都知道嗬。”
  “他們說,我聽。”小馬不得不承認。
  “他們對我好象極有興趣。”
  “可以說是。”
  “其實當時世界有許多大事發生,像波茲尼亞戰爭不停;美國第四十二屆總統誕生,人民幣貶值,北美洲經濟可望好轉……但是一班同事仍然可以抽出寶貴時間對我如此關注,我實在感激流涕。”
  小馬有點尷尬。
  “你,”振星瞪首他,“你也是從犯。”
  小馬大氣不敢透。
  “你愛聽,就有人會講,你應該說,周振星是我的朋友,請勿在我麵前講她是非。”
  馬遙傑雙手插在口袋裏,笑了,“我確實那樣說過。”
  “有嗎,”周振星一怔,“有何證據?”
  “到後來,我有個綽號叫馬星友,即小馬乃周振星之友,還不夠?”
  振星嗤一聲笑出來。
  她帶他參觀她的公寓,讓他知道她的近況。
  馬遙傑告辭的時候問:“振星,你多久沒跳舞了?或許我們可以去跳舞。”
  “幾時?”
  “明天晚上。”
  “一言為定。”
  她送他出門,然後回到臥室,打開櫃門,輕輕取出用尼龍袋罩著的一襲衣裳,她打開拉鏈,把衣服掛在櫥門上,躺在床上觀賞。
  那是她的婚紗。
  什麽都可以退,不知怎地,周振星卻沒有把它給送回去。
  它不是一襲長裙,是件象牙白緞子六幅吊帶裙,裙上罩有小外套,平時亦可當晚禮服穿。
  那樣的衣裳,不小心稍滴上一點醬油就完蛋了,也許隻能穿一次半次。
  明天就穿它去跳舞吧。
  卓喜蘭應酬回來、看到那襲裙子,“嘩,多美。”
  “謝謝你。”
  “可否借來穿?”
  “當然,隻怕你身裁太過健美。”
  喜蘭上前摸摸料子“可以放一放,競選華埠小姐要自備衣飾呢,你就讚助我這件衣服如何?”
  “沒問題,我們合份用。”
  喜蘭再仔細端詳一下,“振星,我覺得它像件婚紗。”
  振星笑道:“你多心了。”
  “你看,”喜蘭說下去:“配上同樣長度的麵紗,簡單的珠冠,以及一束小小玫瑰花,就是全套婚紗。”
  振星納罕:“配玫瑰好嗎?我還以為是嘉汀妮亞;”
  喜蘭肯定的說“玫瑰形態優美,梔子花瓣太大太散了。”
  早知請教她。
  振星道:“不,它不是婚紗。”
  “我也知道它不是,”喜蘭笑,“你我才不會那麽早結婚,我們還沒看夠這世界呢。”
  振星答:“可不是。”
  “振星,聽說他們要調你去紐約分行?”
  “是,尼鐵吾分行欠人用。”
  “你去不去?”
  “還未決定,我不喜歡美國,四年大學生涯並無改變我的想法。”
  喜蘭笑,“奇怪,美人也不喜歡加拿大。”
  “那多好,沒有煩惱,各適其適。”
  “振星,我覺得你實際上是不想離父母太遠,不過,如果你真想發展事業呢,紐約之行會有幫忙。”
  振星微笑,幸虧父母有嬋新。
  喜蘭回房去,振星把衣服措好,它進櫃子之前發出悉率的聲音來。
  振星忽然想起有一朝在清水浦聽見張洪貴哼歌,她問他:“哼哼唧唧唱什麽?”
  張貴洪笑答:“中華兒女多奇誌,不愛紅妝愛武裝。”
  就是這樣。
  振星熄了燈,上床睡覺。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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