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天秤座事故

(2008-09-05 12:59:31) 下一個
  天秤座酒館是焦日朗每日下午必經之地。
  她喜歡到那裏去喝上一杯才回家。
  並非工作特別緊張,需要放鬆,或是特別寂寞,想同人兜搭一番。
  那隻是一個老習慣。
  再說,她獨身,那麽早回家也沒什麽好做,不如到天秤座去喝杯礦泉水;或是威士忌加冰;或是啤酒,視心情而定。
  那天,標致的她信步走進酒館,同酒保老莊打個招呼,賓至如歸那樣坐在老位置上,喝一口冰凍啤酒,心中感歎,又是一日。
  日朗把頭靠在靠背上,喃喃自語:“我希望我可以戀愛,我從來沒有戀愛過,我不知男歡女愛為何物?真慘。”
  隔一會兒,日朗又用手撐著頭,“我還希望我可以名成利就,噫,真正有錢的滋味如何?舉世聞名的感覺又怎樣?我可能永遠不會知道,時間一天一天過去,我又不會一日比一日年輕,唉!”
  正在自言自語,長嗟短歎,酒吧櫃台那頭忽然傳出輕輕的嗤嗤聲。
  是老莊示意她過去。
  日朗走近,“幹嘛?你不見我正忙著埋頭自憐嗎?”
  “那是你每天例行公事,稍停不妨。喂,看到那個角落嗎?”
  老莊用小指輕輕指一指。
  日朗也含蓄地用眼角瞄一瞄。
  在天秤座最黑最黑一個角落裏,有一個人伏在小小圓桌上。
  老莊作注解:“下午五時就進來了,開了一瓶白蘭地,一直坐在那裏,邊喝邊哭泣。”
  日朗不出聲,把身子稍微轉過一點兒。
  是個女子。
  長而鬈的秀發雲般垂下,幾乎碰到地毯。
  不用看她麵孔,都知道是個秀麗的可人兒。
  日朗納悶地問老莊:“是生麵人?”
  “第一次來。”
  “肯定?”
  “你知道我對人麵過目不忘。”
  “本地人?”
  “同你一樣膚色。”
  “嗬,”日朗問老莊:“我可以為你做什麽?”
  “過去勸勸她,最好送她回家。”
  “幹嗎好心?”
  “焦小姐,我這裏是開門做生意的地方,不希望發生意外,你看她已經半瓶酒下肚,弄得不好,大哭大叫,影響其他客人情緒。再進一步,昏倒在地,我還把她扛回家不成?”
  日朗感慨:“說來說去,為了自己。”
  “焦小姐,幫幫忙。”
  “這個責任,似乎由單身男客來負比較好。”
  “怕隻怕男客尚未下班到這裏,那個女生就要爛醉如泥。”
  這是真的。
  “我盡量試試看。”
  “焦小姐,謝謝你。”
  日朗緩緩走近那女郎,在附近椅子坐下。
  “你好。”日朗說。
  那女子動也不動。
  日朗又問:“醉了嗎?”
  那女子輕微嗚咽一聲,肩膀抽搐一下。
  “來,喝口濃茶。”
  那女子輕輕抬起頭來,與日朗打一個照麵。
  日朗呆住了。
  她見過不少好看女子,有些是大美人;有些是小美人;有些是三分人才七分裝扮;有些是七分人才三分裝扮,有些清麗;有些美豔,許多以氣質取勝;也有若幹身段實在出眾。
  但。
  但無一如眼前這位小姐這樣眉目如畫,肌膚勝雪,兼夾神情嫵媚,婉約動人。
  她伸個懶腰,移動一下身子。
  日朗已肯定她起碼比她高五至七公分。
  日朗著實詫異了,在一個重才兼更重色的都會,這麽漂亮的女孩子照說應該不必流淚。
  日朗問:“你沒有怎麽樣吧?”
  那個女郎抹去星眸角落一滴眼淚,“這位姐姐,恁地好心腸。”
  日朗這時看清楚她穿著一件黑色緊身長毛衣,配豹紋襪子,的確時髦漂亮,這不是上班族的打扮,日朗猜她是文藝界人物。
  日朗微笑問:“尊姓大名?”
  女郎反問:“姓名要緊嗎?”
  “曖,我總得稱呼你呀。”
  “那麽,叫我80MB好了。”
  日朗沒好氣:“有沒有順口一點兒的名字?”
  “你不相信我?”女郎有點失望。
  她的眸子清晰晶瑩,奇是奇在喝了半瓶酒之後猶自黑白分明。
  但,焦日朗不是沒有生活經驗的一個人,她深深知道,再純潔的眼睛,也可能有一個心懷叵測的主人。
  日朗反問:“你可曉得什麽是80MB?”
  女郎微笑。
  日朗說:“那是一種固定的電腦磁碟,可永久儲藏八千萬個訊息,你是一具電腦嗎?”
  女郎牽牽嘴角,“那麽,叫我晨曦吧。”
  “這是你的真名?如此文縐縐。”
  “那是因為我在清晨來到這世界上。這位姐姐,你叫什麽?”
  日朗同她開玩笑,“我於黃昏戌時出生,我叫晚霞。”
  那女郎到底喝了不少,聞言拍起手來。
  她真是一個美女,連手指都宛如玉蔥,柔若無骨。
  日朗忍不住說:“我假使像你那樣美,就沒有煩惱了。”
  女郎驚異地抬起頭來,“你也長得不賴呀。”
  日郎謙虛,“差遠了。”
  “相貌真的那麽重要嗎?”
  “也隻有像你那樣的人,才有資格那麽說。”
  “可是,我還是失戀了。”
  “什麽?”
  “原來失戀的感覺那樣壞,五髒六腑像被一隻無形的大手揪住一樣,動彈不得,動輒無故落淚,寢食不安。唉,生不如死。”
  日朗有一陣安慰的感覺,上帝真公平,美女也失戀,好得不得了。
  這時,酒保老莊叫人送咖啡上來,“老板請客。”
  “來,晨曦,幹了它,醒醒胃,明日太陽還不是照樣升起來。”
  晨曦微笑,“可是明天我要回家了。”
  “喝完這杯咖啡我就把你送回家。”
  “不不,我指真的家。”
  日朗一怔,“這裏不是你的本家?”
  “我是個異鄉人。”
  “可是你的容貌口音與我無異。”
  “那是因為我在你們這裏生活,已有一段日子了。”
  “你的本家在何處?”
  “在一個遙遠的地方。”
  “二十小時長途飛行?”
  女郎看著日朗,“你真是一個好人。”
  日朗笑,“世上好人比壞人多。”
  女郎也笑,“那是因為你本身是個好人的緣故。”
  她的口吻成熟而智慧,與她外貌同樣可愛,難得之至。
  “像你這樣的人,怎麽會失戀?”
  晨曦答道:“是呀,我也不相信。”
  還懂得自嘲,不簡單。
  “你到我們這個都會落腳,有多久了?”
  叫晨曦的女郎側頭想了一想,“共三百多個日夜。”
  “嗬,差不多一年。”
  晨曦點點頭。
  “你有無職業?”
  “我是一名資料搜集員。”
  她看上去一點兒也不像,日朗又一次詫異。
  日朗忽然聽到肚子咕嚕嚕響,“我餓了。”這是人類千古大事。
  她同晨曦說:“吃吧,我來請客。”
  晨曦嫣然一笑,“你真是個好人,好人總要有好報,你可以告訴我,你有什麽願望?”
  日朗“嗤”一聲笑出來,這個女孩,醉了就是醉了,自身難保,口吻還似神仙妃子,敢情是要賞焦日朗三個願望呢。
  日朗搖頭,“我沒有願望。”
  “每個人都有願望。”
  “讓我這樣說,我沒有不能靠自己雙手不能實現的願望。”日朗挺挺胸膛。
  晨曦鼓掌。
  老莊為她們送上三文治。
  晨曦說:“我佩服你,晚霞。”
  日朗邊笑邊吃,“我不叫晚霞,我的真姓名是焦日朗。”
  “你真的沒有願望?”
  日朗笑笑,“怎麽沒有?我希望我的軀體可以回複到十七八歲那樣的水準與狀況。”
  晨曦一聽,非常抱歉,“嗬,我做不到那樣,據我所知,隻有紫微星人擅長調校地球人的生理時鍾。”
  日朗抬起頭,“你說什麽?”
  晨曦笑道:“你得挑選另外一個願望。”
  日朗沒好氣,“為何對我厚愛?”
  “因為你厚待失意人。”
  “你算失意?”日朗忍不住笑,“你看上去比我得意多了。”日朗接著歎口氣,“許許多多傷心的晚上,我對生活已失去勇氣,巴不得第二天早上不用起來,就此息勞歸主。”
  “這不是真的。”
  日朗說下去:“比這個更壞的是,在白天也有熬不下去的時候。我有一個朋友最愛跑到角落掩著麵孔痛哭,一邊同自己說:‘這不是真的,這不是真的,這隻是一個噩夢,我會醒來,醒的時候,我會發覺我隻有二十二歲,受父母鍾愛,無憂無慮。’”
  晨曦聳然動容,“嗬,那麽壞?”
  真滑稽。
  變成焦日朗同陌生人傾訴個不停,苦水不住倒出來。
  晨曦躊躇,“我也不能使你快樂。”
  “哎喲,不行就算了,”日朗安慰她,“來,我送你回家。”
  這時,酒館中的客人已陸續多起來。
  有人叫:“日朗,日朗。”
  日朗回頭一看,那是她的現役男友岑介仁,正與三五個豬朋狗友在共度歡樂時光。
  晨曦問:“那是你的異性伴侶?”
  一般人稱男朋友。
  “可以說是。”
  “你要不要過去?”
  “不急,你怎麽樣,好過一點兒沒有?”
  “謝謝你陪我聊天散心,可是這一類痛苦不會立時立刻消散,不,我並無好過一點兒。”
  她是一個通透的美女。
  日朗不禁好奇起來,“你那得不到的愛,是個怎麽樣的人?”
  “如果有時間,我一定告訴你。”
  那邊又有人叫:“日——朗——”
  日朗歉意地說:“我過去一下。”
  “請便。”
  日朗走到岑介仁的桌子前,臉一沉,“鬼叫鬼叫,幹什麽?”
  與岑介仁在一起的有陳劍雄、伍俊榮、梁偉明及鄭小雄,全是專業人士,形容得俗一點,也就是都會中一般丈母娘心目中的乘龍快婿。
  他們立刻替日朗拉椅子叫飲料,小陳即時問:“那女孩是誰?”
  小梁加把嘴:“介紹給我們。”
  “公平競爭。”那是小鄭。
  “從沒見過那樣的美女。”
  “秀發如雲就是拿來形容她的吧?”
  “雙目似寒星。”
  日朗感慨,什麽內在美,有個鬼用,人看人,不看皮相看什麽?誰還帶著透視鏡去鑽研別人的五髒六腑。
  “好好好,”日朗揚起手,“我來介紹。”
  眾年輕才俊歡呼一聲,轉過頭去,又失望地嗚嘩。
  她走了。
  晨曦不知在何時離去。
  連日朗都覺得舍不得。
  她撇下那班男生到門口去找人,發覺正下雨,天已經漆黑,滿街是霓虹燈五光十色的反映,伊人全無蹤影。
  蠻冷的,日朗瑟縮著,雙臂抱在胸前,站在街角發呆。
  身後傳來岑介仁的聲音:“想回家?”
  日朗看手表,已經晚上七點多,不知不覺,已經耽擱了這些時候。
  是該回家了。
  岑介仁說:“稍後我打電話給你。”
  日朗隻向他擺擺手,便往停車場走去。
  她已與岑介仁走近尾聲。
  話不投機半句多。
  他仍然關心她,她也是,但是兩人已不能好好坐下來談正經事,一觸即發,不可收拾。
  她覺得他惡俗,他覺得她不切實際。
  像“你舅媽是政府裏金融司跟前的紅人,那麽大的廟在自己家跟前你都不進去燒支香,她老人家略露些口風我們足可吃三年,她請你吃飯你為什麽不去?”
  日朗真發愁。
  她又一次所托非人,他也是。
  坐在舅母麵前,她很想幫男朋友這個忙,譬如說,問一下,此刻可否入英鎊呢,抑或,利率有上升可能……
  但是,怎麽都開不了口。
  連舅母問,“日朗你好像有話要說”,她都隻會顧左右而言他道,“舅母明年會到歐洲去吧?”
  日朗知道岑介仁恨惡她這一點。
  好像處處與他作對似的。
  她跟過他陪客戶到溫哥華看房子,那一整個星期,寢食不安。
  終於一吐為快:“岑,讀那麽多書,拿到專業資格,堂堂建築師,需要那樣低聲下氣,陪客人一直陪到洗手間裏去嗎?”
  岑介仁聽到那樣的查詢,不禁呆住,自那一刻開始,他知道原來他們仍是陌路人。
  他嚐試解釋:“日朗,城內起碼有一萬幾千個建築師,統統有專業資格證書,可是什麽人在工務局呆一輩子,什麽人揚萬立名,就是靠生意頭腦了。”
  日朗猶自不服,“頭腦,還是手段?”她就是這點討厭,這點笨。
  果然,岑介仁把臉拉下來,“這些細節我無暇分析,總而言之,在商言商,我個人開銷零用,我父母生養死葬,都是錢,將來結了婚,我不願妻子再在辦公室低聲下氣侍候上司同事。還有,我的子女要送到國際學校,這一切費用,都得靠我屈躬卑膝去賺回來,誰叫我是男人,誰叫我天生覺得男人應當負起這種責任。任何髒工作都得有人做,我不做,難道叫老的做,小的做,難道叫女人去做?”
  岑介仁是真的動氣了。
  “介仁,凡事都有最佳效益點,我覺得你是太委屈了,我看著難過,我替你不值。”
  “你不支持我?”岑介仁心酸。
  “我情願房子小一點兒,車子舊一點兒,我們有手有腳,怕什麽?”
  “這雙手?有一日這雙手會做不動,有朝一日人家會不要這雙手,你這個人,你懂什麽?”
  日朗終於禁聲了。
  岑介仁出身清苦,半工讀又靠獎學金才拉扯到大學畢業,他的人生觀與焦日朗不一樣,他有出人頭地的情意結,他總想向家裏向社會向自己證明英雄不論出身。
  其實他已經功德完滿,卻不自覺。
  那次生意並沒有做成功,那位老業主在溫哥華兜了一個圈子,發覺商業樓宇更有作為,買了一幢十四單位舊公寓房子,以及市中心一個鋪位,充分利用了岑介仁的專業知識,付了經紀傭金,打道回府。
  日朗安慰男友:“十單生意有一單成功已經了不起。”
  岑介仁不語,解開領帶,倒在酒店的床上。
  那次出門後,他們倆就生分了。
  回到自己的小公寓,日朗忍不住回憶她與岑介仁的過去。
  那已是一年多前的事。
  之後,她沒有另外結交異性朋友,他也沒有,二人都無事忙,眼睜睜看著感情淡卻。
  岑介仁也有快樂的時候。
  他帶著日朗去祭亡母,獻上鮮花之後,對日朗說:“我不信風水,但如果有風水的話,這是一塊背山麵海的風水地。”他作的主,永久墓地花了他大半年的積蓄,他的語氣是安慰而驕傲的。
  岑介仁絕對不是壞人,他有他的一套。
  何其不幸,他那套不是焦日朗那套。
  日朗喝著礦泉水看電視新聞,隻聽得響聲噗噗,大都會裏常見現象已不能扣住觀者心弦。
  日朗解嘲地自言自語:“我出身也十分寒微,但是金錢總還不是一切,尊重應該,但毋需跪拜吧!”
  岑介仁需要娶一位略有家底,父母手段疏爽的小姐,不是她焦日朗。
  日朗靠的,不過是她雙手。
  手總會有累的一天啊。
  電話鈴響了。
  日朗納悶,這具電話隻是裝飾品,很少有人用。
  一定是她的好友範立軒。
  那一頭傳來的,正是立軒清脆的聲音。
  “出來吃日本菜,有人想認識你。”
  “改天吧。”
  “日朗,為何頹喪?”
  “人的情緒總有上落!”
  “你的隻落不上。”
  “改天吧。”
  “我遠房表叔自多倫多回來,正找對象呢。”
  “你真是會替我著想。”日朗啼笑皆非,“來人幾歲,七老,還是八十?”
  “三十六歲,一表人才,有田有地,怎麽樣,還可以嗎?”
  “改天吧。”
  “人家明天就跑了,來看一看,有何損失?”
  “到了晚上,我的臉都不上妝。”
  “就襯衫牛仔褲的來吧。”
  “給我二十分鍾。”
  範立軒在那一頭講了地址。
  去看看也好,給自己一個機會。
  別笑,很多婚姻就是這樣看成功的。問題不在看,問題在一個人在當時有多想結婚。
  想得夠厲害,一定會成功。
  日朗準時到了,頭發梳一根辮子,隻抹了一點兒口紅,懶洋洋叫了一客鰻魚飯。
  立軒這才同她介紹,這位表叔叫文英傑,那人長得不過不失,談吐中規中矩,整個人看上去普普通通。
  白來了,日朗想,不如飽吃一頓。
  日朗總想戀愛一次,她不急找歸宿。
  每當心情欠佳之際,日朗吃得很多,也不見胖,全消耗在憂愁裏了。
  吃畢,抹抹嘴,先告辭。
  立軒朝她抹脖子使眼色,她隻是假裝看不見,到櫃台為他們付帳,給了很豐富的小費。
  不能叫這些老華僑以為都會女性就會騙吃騙喝。
  立軒追出來。
  “看不上眼?”她問。
  日朗擺手,“千萬別那麽說,折煞我也。”
  “人家中英文造詣都非常好,為人敦厚,又有盤賺錢的生意。”
  “真是,打著燈籠沒處找。”這是真心話。
  “感情可以培養。”
  日朗笑了,“那你為何尚小姑獨處?”
  立軒瞪著她,“你又幹嗎偏要觸動我的傷心處?”
  “立軒,對不起。”
  範立軒的男友英年早逝。三年多了,立軒努力事業,不再用情。
  各人有各人的傷心史。
  不打仗也似劫後餘生。
  半晌立軒說:“改天見吧,緣份未至,徒呼荷荷。”
  日朗充滿感慨地回家。
  電視還亮著,小小熒屏,不知陪她度過幾多黃昏。
  日朗掀開被褥,剛想鑽進去尋好夢,電話鈴又響了。
  這範立軒,還有什麽話要說?
  真囉嗦。
  “喂,還有什麽吩咐?”
  對方卻是另外一個聲音,“日朗嗎?我是晨曦。”
  折騰了一夜,日朗幾乎已經忘記黃昏發生過的事故,不禁一呆。
  這陌生女子在什麽地方得到她的通訊號碼?
  “是酒保老莊告訴我的。”
  原來如此,“你好嗎,在收拾行李嗎?”
  晨曦說:“我來同你話別。”
  “有沒有人送你?明早我來接你往飛機場如何?”
  日朗邊說邊抬起雙眼,目光很自然地落在麵前電視機的熒屏上。
  這一看非同小可,她張大的嘴再也合不攏來。
  熒屏上映像並非什麽怪物,而是正在與她講電話的晨曦。是她!美目盼兮,巧笑倩兮。
  日朗連忙揉揉眼,沒看錯,的確是晨曦的特寫,她的表情配合了她的聲音:“喂,日朗,你看見我了嗎?”
  怎麽會這樣?
  日朗困惑地問:“你在電視台直播室?”人家怎麽會放她進去對著全市市民打私人電話。
  “不,”晨曦笑,“我暫時征用了你的電視機。”
  “我不明白。”
  “我的通訊器同時配有映像設備,民間電視機全部適用。”
  日朗大奇,“那你可看到我?”
  “不行,你用的隻是一具普通電話。”
  “晨曦,你是哪一國人,為何科學如此進步?”
  “這種設備你們也已經發明,沒什麽了不起。”
  日朗嘖嘖稱奇,“我可以看出你的精神已經好得多了。”
  晨曦黯然,“強顏歡笑。”
  “會過去的。”日朗安慰她。
  “要多久?”
  日朗為難,這怎麽說得定?“有人一兩個月就置之腦後了。”
  可是像範立軒那樣的個案,又可能是一輩子的事。
  隻見晨曦說:“我已經有心情準備要長與失意作伴。”
  “你不會的,”日朗笑,“你盡管放心,你很快會找到比他更好的人。”
  晨曦不再追究下去,她隻是說:“日朗,你還沒有告訴我,你的願望是什麽?”
  “願望?嗬,對,我可以祈求世界和平,永無戰爭嗎?”日朗存心開玩笑。
  “那,我做不到。”
  “瞧你,總問人要什麽,等人家開了口,又頻頻說辦不到,咄,真無用。”
  “對不起。”
  日朗看著她,“不用,我什麽都不要,我什麽都有,廚房冰箱裏塞滿食物,睡房衣櫃裏都是四季衣裳,我有三十多隻手袋,六十多雙皮鞋,我沒有願望。”
  “日朗,你真有趣。”
  “把你的地址告訴我,明天我來接你。”日朗亦笑。
  熒屏上忽然出現了一張街道地圖,日朗一看,“嗬,你住在我附近,好多了。”
  “會妨礙你上班嗎?”
  “我上午有空。”
  “我清晨五時起飛。”
  “什麽?”日朗一怔,“有那樣早的班機?”
  “有,我三時正在家等你。”
  日朗後悔得不得了,這等於說,她今晚的睡眠完全報銷了。
  所以,舍命陪君子這句話真不會錯。
  焦日閉早已過了不睡覺也可以如常生活的階段。二十一歲之前,何用擔心作息時間,無窮精力,玩玩玩,日日玩即可,後來說什麽都得略眠一眠,到了最近,非正正式式上床睡上八小時不可。半夜若有什麽事起來過,第二天休想好好集中精神。
  這件事教訓焦日朗,凡事不可一早誇下海口。
  她苦笑著撥鬧鍾。
  這時,電視又恢複播映午夜舊片,字幕打出來,片名叫月兒彎彎照九州。
  日朗喃喃道:“月兒彎彎照九州,有人歡笑有人愁。”
  她呢,她不見得比誰快樂,也不見得比誰更不快樂。
  坐在床沿,焦日朗睡著了。
  夢見岑介仁對著她吼:“你懂得什麽?我隻得一條入路,卻有六千多條開銷,我不設法弄錢,行嗎?”
  日朗一愣,醒了。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真讓岑介仁嚇怕了。
  不能同這樣的人在一起,她不要接受岑介仁的人生觀。
  這個人,將來即使積儲到一兩億,恐怕仍舊會這樣窮凶極惡。
  不知是什麽人什麽事害苦了他。
  然後,在這半明半滅的午夜,萬籟俱寂的時刻,日朗的心忽然明澄碧清。
  她於刹那間明白過來,晨曦自什麽地方來,又要回什麽地方去。
  日朗很鎮定,看了看鍾,便沐浴更衣,拿著車匙出門去。
  晨曦就住在附近一幢大廈裏,這一區因在山上,可以看得到海景,故此高層住宅大廈聳立,如一支支鉛筆插在一起,毫無性格可言。
  任憑哪個天才住了進去,也自動變成芸芸眾生中一名。
  晨曦在樓下等她。
  隻挽一件小小手提行李,披一件薄薄長外套,不知是什麽料子,輕柔若無物,顏色如雲如霧,加上一把秀發,在風中飄拂,看上去更超塵脫俗,宛似神仙妃子。
  日朗推開車門讓她上車。
  晨曦向她道謝。
  日朗問:“往何處去?”
  晨曦看她一眼,微笑,“你明白了?”
  “是,你要去的地方,不是我們的飛機場吧?還有,你所乘的飛行器,也不是我們的飛機吧,80MB?”
  晨曦靦腆,“對不起,瞞了你那麽久。”
  “不、不,你沒有瞞我,是我自己遲鈍。”
  晨曦笑了,“請往西郊駛去。”
  “遵命。”
  清晨,天尚未亮,交通順暢,日朗把小房車開得飛快,得心應手。
  “在我們這裏三百多個日夜,搜集資料,有何心得?”
  “我的研究範圍十分狹窄。”
  “讓我猜,你的資曆相當於我們蟟會係的博士生吧。”
  “是,我特來做我的博士論文。”
  “題目是什麽?”
  “地球人類男女的愛情生活。”
  日朗搖頭,“嘖嘖嘖,你選了一個很壞的題材。”
  晨曦低下頭,“可不是,我有位同學比較聰明,他的題目是人類母子之情。”
  “嗬,那可觀得多了,人類相當鍾愛他們的後裔。”
  “日朗,”晨曦訝異,“你對於人類很有了解。”
  日朗啞然失笑,“那因為我是一個人呀。”
  晨曦用她那碧清的妙目看牢日朗,“人最不明白的正是人,在人群中又最看不清自己。”
  “喂,客氣點好不好?”
  “人類的女性其實相當偉大,刻苦耐勞,愛護家人。”
  “可是我們性格上弱點甚多。”
  “比起男性高尚得多了,”晨曦評判道,“奇是奇在地球上除了少數突出的男性外,一般普通男人好似無甚作為,隨便做一份無關輕重的工作,養活自己,已經滿腹牢騷。”
  日朗想到岑介仁,不禁笑得彎腰,繼而歎息。
  “地球女性是很吃苦的。”
  車子駛往郊外,道路開始偏僻。
  “請往右轉。”
  “是。”
  “前麵有一模一樣的兩條叉路,仍然轉右。”
  日朗問:“你在地球上的經曆,不算愉快?”
  “他叫我再給他一點時間,可是我不得不走了,我導師催我交卷,家人想念我。”
  “你的選擇正確。”
  “但是我對與他共度的良辰美景無限思念。”
  日朗“嗤”一聲笑出來,“恕我直言,地球人還有什麽新鮮伎倆,不外是在晨曦或黃昏裏喝香檳跳舞之類。”
  晨曦睜大了眼,隨即歎口氣。
  “是,但是我覺得很有味。”
  “你把那一套帶回家發揚光大不就行了。”
  “不同的人,不同的感覺。”
  日朗問:“轉左還是轉右?”
  “一連七個彎,均住右轉。”
  “你家在哪裏?”
  “不遠之處。”
  “能告訴我嗎?”
  “你可聽過天秤座?”
  日朗吸一口氣,也許晨曦說得對,不算太遠,在春季晚上,天秤座四顆大星可以用肉眼看得見,它的右邊是處女座,左邊是蠍子座,每年到了秋分,太陽進入天秤座,日夜均勻,故名天秤。
  日朗到這個時候才開始覺得無比困惑:“你們在地球上毫不忌諱地來來去去,有多少日子了?”
  晨曦講得比較含蓄:“地球上各種現象一向是大家研究的目標。”
  “為什麽,因為我們落後?”
  晨曦笑,“你們心不在科技發展,故成績略差。可是也有很多地方值得我們借鑒,譬如說,你們是那樣懂得享受生活。”
  車子轉到第七個彎,在車頭燈照明下,麵前忽然出現一小塊草坪。
  “到了。”晨曦說。
  “航天器呢?”
  晨曦著一看時針,“接應飛行器過十分鍾就到。”
  “飛船停在何處?”
  “雲上。”
  日朗大奇,“地球各航天組織可知道你們蹤跡?”
  “雙方是絕對有默契的。”
  “可是各國從不向人民公布。”
  “以免引起不必要恐慌。”
  “恐慌?”日朗攤攤手,“我會尖叫奔跑向你撲殺嗎?”
  晨曦凝視日朗,“如果我不經意露出本相,你可能會害怕、逃跑。”
  日朗苦笑,“信不信由你,我見過更可怕的人與事。”
  “真的,”晨曦說,“若幹地球人露出原形,醜陋無比。”
  “大家都是靠皮囊及表麵工夫遮遮掩掩罷了。”日朗訕笑。
  “日朗,聽著。”晨曦忽然正經起來。
  “是,請吩咐。”
  “日朗,別的我做不到,但是我可以賦你在時間隧道隨時出入的本領。”
  日朗一呆,“那有什麽好處?”
  晨曦微笑,“怎麽沒有好處?你可以重新回到生命中最快樂的一天去,重溫舊夢。”
  日朗問:“隻是那樣?”
  晨曦見她一點也不稀罕,不禁啼笑皆非,“憑人類的科技,再過兩個世紀都辦不到呢。”
  日朗大感不解,“在自己過去的生命歲月裏進進出出,有什麽意思?”
  晨曦蹬足,“為期三個月,三個月內你可以回到過去任何一天裏,進出隨意。”
  她忽然伸出手,替日朗手腕扣上一隻鐲子,“但,你不能跑到別人的生命裏去,你也不能改變一切已經發生之事。”
  日朗大笑,“啐,那我回去幹什麽?”
  晨曦看著她,“你總有比較快樂的一天吧,再活一次,有什麽不好?”
  “謝謝你,晨曦,但我可能用不著這一件法寶呢。”
  “還有——”晨曦還想說些什麽。
  這時日朗已經聽到一陣輕微“嗡嗡”聲。
  “日朗,再見。”
  日朗問:“我們有可能再見嗎?”
  “或許永不。”
  “很慶幸可以認識你。”
  晨曦與她擁抱一下。
  日朗爽快地掉頭就走。
  她聽到飛行器接近的聲音,以及引擎噴向地麵的熱量,終於忍不住,回頭望,但她隻看到草地被壓扁部分形成一個圓型圖案,而晨曦與她的飛行器在短短幾十來秒鍾內已失去蹤影。
  她是唯一為她送行的人。
  真沒想到焦日朗會結交一個異鄉人為朋友。
  日朗回到車內,駛入市區。
  抵達辦公室的時候,曙光甫現,天空呈魚肚白。
  日朗揉揉眼,疑是做夢。
  但是一天工作已經展開,她也開始小跑步,在寫字樓裏撲來撲去,有時急得頭昏,所以嘴裏總含著一小塊巧克力糖,增加體能。
  偶爾有一分鍾空檔,她也會想:多沒意思,每天重複同樣的瑣事,做來做去做不完,可是不做又不行,做了多年也不見成績效果。今天洗完頭明天又髒,洗頭水用完又得重買,若不是為了老的小的,多活三十年少活三十年也沒有分別。
  岑介仁母親去世,日朗也跑到岑家幫忙,老人真爭氣,星期三還在處理家務,星期五就去世,隻在醫院耽了三十多個小時。
  床上還搭著她前兩日洗淨的替換衣裳,桌上放著未看完的報紙,辦完事肚子餓,吃的是岑母煮的鹹蛋。
  說也奇怪,同樣的事對焦岑二人卻有不同的反應。
  日朗經過此事,更加對世情看淡,隻覺事事無所謂,並不想爭。
  但岑介仁卻說:“當然要趁活著掙更多吃更多,好好享受,不枉來這世界一趟。”
  所以日朗覺得他倆已經完全失去溝通。
  中午太陽隱隱約約出現一會兒,接著又下起雨來。
  日朗想:晨曦不知到家沒有?
  她舉起手來看表,這時又看到腕上那隻陌生的時計。
  科學越是先進,儀器越是簡單。這隻時計,看上去同腕表沒有什麽差別,但已經可以控製時光隧道的出入口。
  日朗苦笑。
  據晨曦說,三個月內,她可以隨時進出前半生過去的歲月,重溫舊夢。
  為什麽限時三個月?
  可能是因為九十個日夜之後,時計能源會告用罄。
  日朗蠢蠢欲動。
  這真是一個人罕有的奇跡,可惜她隻能回到自己過去的歲月裏去;否則,她願意到別人的生命去瀏覽參觀。
  回到什麽階段裏去好呢?
  日朗沉思,有哪些日子,是值得再活一次的呢?
  這個時候,“咚”的一聲,有人推門進來。
  日朗定神一看,是她的好友範立軒。
  “咦,你怎麽來了?”
  立軒坐下,用手掩著臉,“路過。”
  “你看上去需要一杯咖啡。”
  “最好有杯還魂酒。”她歎口氣。
  “發生什麽事?”
  “升職名單發表了,上麵沒有我。”
  “應該有你嗎?”
  “工夫人情,樣樣做足,等完又等,結果落得如此下場。”
  “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你沒聽過嗎?”
  “他人好似永遠得心應手。”
  “立軒,各有前因莫羨人。”
  範立軒緊緊握住日朗的手,“我真想同自己說,這是一個噩夢,醒來之後,我才二十二歲,青春年少,大把前途,父母愛我,我沒有焦慮。”
  日朗的心一動,“你的確有一個快樂的青年期。”
  立軒低頭不語。
  “立軒,今晚到我家來,我們秉燭夜談。”
  “有什麽好談?不外是苦水罷了。”
  日朗瞪她一眼,“你想幹嘛,秉燭夜遊?”
  範立軒已經站了起來,“謝謝你的咖啡。”
  “你覺得怎麽樣?”
  “隻有兩個做法,一:另謀高就;二:若無其事。”
  “立軒,祝你幸運。”
  “生活真正乏味。”她感歎。
  “今晚來我家,我會做正宗咖哩。”
  立軒走了。
  忽然之間,日朗發覺她眼角添了許多細紋,肩膀垮下來,步伐蹣跚。
  日朗看著她,就像照鏡子,同是天涯淪落人。
  並且,日朗才不要回到她自己二十二歲那一年去。
  那一年,她連正經工作都尚未找到。每天上午去見工,下午找房子住,暫居表姑家中。
  兩個星期後,隻見親戚麵色越來越孤寡,像是怕她一輩子賴著不走的樣子。
  寄人籬下的日朗忽然害怕起來,開始為這家人做些零零碎碎的粗工,幫他家的孩子補習,替他們買罐頭汽水糖果……
  她怕失去這唯一的依靠。
  結果十來天之後還是搬走了,實在受不了那種臉色,她拿著行李,站在路邊等街車。不禁笑起來,能淪落到這樣,也就見了底了,不會比這更糟糕,黑暗過後,必是黎明。
  她搬到青年會。
  一個月之內,找到了公寓,也找到了工作。
  回到那一年去?開玩笑,傷口剛結痂,又去揭破它?嫌上一次還不夠痛嗎?
  那種二十二歲,不做也罷。
  一直到現在,一遇到情緒低落,焦日朗就鼓勵自己:“這算是什麽?比這難一千倍也熬過來了,現在我躺在這麽舒服的床上,這張床在一間這樣寬敞的睡房裏,睡房在中上級公寓中,公寓在一個很好的地區;而這個地區坐落在繁華自由的都會裏,還有什麽好怨?來,提起勇氣,應付生活。”
  這時同事探頭進來打斷她的思潮,“還不下班?天秤座見。”
  日朗伸伸酸倦的雙腿。
  後來,隔了很久,她聽見表姑那個孩子不成才,不願升學,也不肯做事,心中就感慨。那年她替他補習,他居然取出一隻鬧鍾,等一小時一到,鈴聲一響,立刻合上書本,要趕走日郎,難怪落得如此下場。
  更感慨的是,假使他們待她好一些,她焦日朗也許就永遠不會像今天這般獨立。人總有惰性,有得依靠,誰願意跑出來單人匹馬打天下。
  剛想走,電話鈴響。
  日朗不得不聽。
  “日朗?”是她的母親。
  是,焦日朗當然也有母親。
  她找她隻有一回事。
  “我需要一筆額外開支。”她每個月都超支。
  “我晚上送過來。”
  “這次要三萬塊。”
  日朗沉默了一會兒,“不,每個月至多一次,每次不得超過一萬,要就要,不要拉倒。”
  “我不夠用。”
  “我也不夠用,”日朗挺幽默,“錢還是我的呢。”
  她母親說:“兩萬。”
  “不要再講了。”
  日朗放下電話出門。
  先到天秤座喝一杯黑啤酒,同其他部門同事訴訴苦,聊聊天,才打道回府。
  母親隨後就到了。
  一進門就伸手。
  日朗掏出支票簿。
  她母親不耐煩地說:“芝麻綠豆,付現款不就行了。”
  日朗隻得數現鈔給她。
  可是她猶自酸溜溜說:“你賺得還要多。”
  日朗過去,把大門拉開,示意她走。
  焦太太,嗬,不,他們早已離婚,她不叫焦太太,她是姚小姐。
  姚小姐穿得比焦日郎時髦,裙子在膝蓋以上,外套扣子要吸一口氣才扣得上。
  “日朗與我似兩姐妹”她老愛那樣說。
  可是無論是心情外表,日朗都自覺比她蒼老。
  她走了以後,日朗緊守諾言,煮了一鍋中式咖喱雞給立軒吃。
  她坐在廚房,把晨曦給的手表脫下,仔仔細細看一遍,又放在耳畔傾聽,隻見表上有幾個把,大抵是作調校時間用。
  日朗輕輕按下,二十二歲該是七年半之前,夏季是六月,正在把玩研究,門鍾響了。
  她去開門。
  來人是範立軒,踢去鞋子,自斟自飲。
  “我去給你準備食物,保證辣得你哭。”
  自廚房出來,發覺立軒已經順手戴上了那隻神秘時計,日朗吃一驚,馬上拉起她手腕看,隻見表麵上紅色數目字已開始跳動,表示時計正在操作。
  日朗驚愕,不知如何是好。
  那一邊範立軒卻忽然打了一個嗬欠,“你這隻跳字手表倒是新鮮。”
  日朗不敢替她除下,她蹬足,“立軒,你不問自取。”
  “我這就還你,我見好玩——”她又打了一個嗬欠,“噫,好累嗬。”
  日朗連忙扶她躺下。
  “日朗,我就在這裏睡一覺。”
  “不怕,你放心,我在這裏。”
  隻見範立軒選擇了一個舒適的姿勢,臉帶微笑,墜入夢中。
  日朗呆住,沒想到立軒做了實驗品,她此刻受儀器影響,睡著了,她的靈魂會回到七年半前的一個夏天裏去嗎?
  醒來時要好好問她。
  範立軒呼吸均勻,看樣子在一兩小時中絕對不會醒來。
  日朗隻得取過一本小說,挑燈夜讀,每隔一段時間,去看一看立軒。
  過了零時,日朗替她蓋上一床薄被,才去睡覺。
  那一夜,什麽事也沒有發生,兩個女子一覺睡到天亮。
  是範立軒先起來。
  日朗聽見響聲,才掀開被褥,“立軒,立軒!”
  立軒在廚房吃咖喱雞。
  日朗一眼看到那隻時計已被除下,擱在茶幾上,她連忙收起它。
  立軒看到日朗,馬上說:“日朗,你那張沙發什麽牌子?睡得舒服極了。”
  日明看著她,“有沒有做好夢?”
  “有,被你猜中了。日朗,我做夢清晰地回到二十二歲生日那天去,父母為我在家中舉行慶祝會,每一張麵孔,每一個細節都像真的一樣,在父母心中,我是獨一無二的瑰寶,他們真愛我。”
  “你真幸運。”
  “是的,日朗,成年後生活上一些挫折算得了什麽?今日我將回公司告大假,休息一兩個星期,出外旅行,重頭再來。”
  “真是好計劃。”
  “還有,咖喱真不錯,可惜不夠辣。”
  “慢著,立軒,告訴我,夢境是怎樣開始的?”
  “這個夢不比其他的夢,醒來後仍然什麽都記得。開頭的時候,我在一條非常長非常黑的走廊中慢慢地走;然後看到有一道門,推開它,原來是我家的客廳,我看見年輕的自己,穿著一身的紗衣,正在吹熄生日蛋糕上二十二支蠟燭。”
  “你看見你自己?”
  “是,像一個旁觀者一樣。”
  “現場諸人有沒有看到你?”
  “沒有。”
  “嗬,像看電影一樣,你生命過去的電影。”
  “不,比電影真實多了,令我深深感動。母親的眼神,親友的關懷,都使我明白過來,我不應自怨自艾。”
  “立軒,夢境對你這樣有益有建設性?”
  立軒雙眼忽然紅了,淚盈於睫,“真沒想到母親那樣愛我。”
  日朗不語,她沒有共鳴。
  “去,去梳洗吧。”
  “我已經一年沒見她了,”立軒說,“我決定到溫哥華去探望她。”
  那一日,日朗與立軒一起出門。
  一整天,日朗仍在躊躇,要不要利用那時計回到過去?立軒仿佛得益良多。
  可是,立軒是另外一個故事,她是父母掌上明珠,珍若拱璧。焦日朗又是什麽東西,好不容易掙紮到今日,把過去全部扔在腦後,再回去?沒有那麽笨。
  每天開始,日朗都要灌濃茶,再捧起茶杯,秘書說:“焦小姐,一位梁兆平先生找。”
  日朗一怔,他?“接進來。”
  兆平是她在岑介仁之前的男朋友,其人不務實際,愛攝影,極具天份,已懂得生活情趣,性格同岑介仁是兩個極端。
  兆平君一年前已經結婚,對象是名富家女,婚後據說生活幸福。二人不問世事,周遊列國,一切費用嶽父支持,之後兆平出版了好幾本攝影集,深獲好評。
  說也奇怪,日朗不但不惱怒這個人,還替他慶幸。
  雖然久不見麵,卻仍是朋友。
  “兆平,別來無恙?”
  “日朗你好,你怎麽又轉了電話?工作跳來跳去,不辛苦嗎?”
  日朗啼笑皆非,“老兄,我們為了生活,忍辱負重,在所不計,對了,閣下很難得早起吧?”
  “早起?不,我還沒有睡呢,在衝曬房內呆了一個通宵。”
  日朗隻得苦笑,“有何貴幹?”
  “我找到從前替你拍的底片,衝了出來,想給你送上。”他真是個單純的好人。
  “謝謝,太太好嗎?”
  “很好,我現在教她衝印放大,我們有全套儀器,閑時一頭鑽進黑房,其樂無窮。”
  日朗除去替他高興,不知說什麽才好。
  “下個月我們到俄國去,日朗,你記得那時你說過要陪我去紅場嗎?”
  日朗幹澀地說:“不記得了。兆平,我要開始忙了。”
  “那好,我睡醒了找你。”
  天下有那麽幸運的人。
  又難得他與妻子相處得那麽融洽。
  甲之熊掌,乙之砒霜。
  日朗與他相處的時候,常常極度困惑,此人全無財經頭腦,收入不算差,卻一個子兒不剩,時時欠房租、電費、水費,被截了線就點洋燭。
  日朗極之欣賞他的才華,但是她也希望將來可以成家,很明顯,梁兆平完全不是那塊材料。
  為免吃更大的苦頭,她毅然與他分手。
  可是你看,現在梁兆平住在嶽家背山麵海的別墅裏,不問世事,不看賬單,光是專心娛樂便是,多麽快樂。
  天生他才必有所用。
  嶽家非常尊重他,每年為他搞攝影展覽,設法替他拿國際獎狀,梁兆平如魚得水。
  還記得故人,實在難能可貴。
  焦日朗至今尚困在小辦公室裏營營役役,因敬畏前度男友不食人間煙火,故找了一個經濟實惠的岑介仁,漸漸又覺得他世俗。
  看樣子錯不在他們,而是在她。
  日朗深深歎息。
  非得練好本事不可,屆時,愛嫁什麽人就嫁什麽人。
  氣話?非也非也。
  等人家來給她一個家是非常緲茫的事,最好先置了家,才去找對象。
  下午開會回來,辦公桌上放著一隻大大的信封。
  秘書說:“梁兆平先生留下的。”
  “他親自上來?”
  “是,還有一束毋忘我,已插在瓶子裏。”
  打開信封,看到一疊照片,都是年輕的焦日朗。
  日朗呆住了。
  少年的她也並非一個美女,但年輕有年輕的好處,清純的眼睛,甜美的笑容,光潔的皮膚,都使人覺得她可愛,這副容貌感動了焦日朗自己。
  兆平君有藝術家的細致本色,在照片背後注明了年月日,以及地點,像“下午在心曠神恰的淺水灣畔拍攝”之類。
  難得的是他妻子把所有照片都當作藝術品,一點兒也不拈酸喝醋,她信心十足,任由兆平把前度女友玉照放大相贈。
  梁兆平真幸運。
  日朗的心一動,要不要回到那日的淺水灣頭去呢?
  那天,她焦日朗不是不高興的。
  她用補習所得的薪酬買了一件廉價紅白藍三色泳衣,可是穿在少女高挑的身段上,也十分美觀。
  與梁兆平乘公路車到淺水灣嬉水。
  那時的淺水灣同現在的不一樣,那時影樹成蔭,樹下有疏落的麻將台子,供人雀戰。
  日朗呼出一口氣。
  她隨即想起,那天黃昏返家,正是父母正式分手的尷尬日子。
  不不不,她不要回去看吵架。
  那是多麽醜陋的一幕。
  男女雙方爭持不休,每個人都覺得自己吃虧了,你一言我一語,盡量醜化對方,把最瑣碎的細節都翻騰揭穿來講,一絲餘地不留。
  說到激動之處,還撲上去撕打,男方恃力氣大,毫不容情,便是兩下巴掌……
  看在日朗眼中,隻覺羞恥。
  怎麽會有這樣的男人,力氣不用來辦事,倒用來打人。怎麽會有這樣的女人,天天吵個不休,總是不肯一走了之。
  每次吵,日朗都取過外套到附近商場溜達,或找梁兆平訴心事。
  在街上遊蕩至深夜,不願返家。
  她很早便持有門匙,自出自入。
  那日一回家,便看到父親提著箱子離去。
  他沒有正眼看女兒。
  日朗看到母親在哭。
  哭泣失去的時光與感情。
  她投資失敗,所托非人。
  直到最近,日朗才明白,那純粹是運氣的問題,每一段婚姻都是一項賭注。
  像梁兆平,她押下去一定輸。
  秘書拿文件進來,看到照片,“這是誰,好漂亮。”
  日朗不語。
  還沒利用那隻來自天秤座的時計,焦日朗已經回到過去。
  她還以為她已經把她卑微的過去遺忘。
  沒有,就因為永遠忘不掉才越發想忘記。
  日朗永遠記得母親的哭泣聲:絕望、痛苦、恐懼,如一隻受了致命傷的動物的垂死哀號。
  她活了下來。
  直到今日尚支離破碎。
  她父親亦不好過,不知在什麽地方默默混日子。從此以後,日朗沒有再見過他。
  有時在街角驀然見到一個人,似是他,日朗又不敢逼視,連忙凝神,偷偷窺看,又汕笑自己,怎麽可能,他也應該老了,縱使相逢應不識,恐怕鬢已成霜。
  這些事,岑介仁並不知道,她不想同他說,覺得沒有必要交心坦白。
  此刻他與她關係轉餿,更慶幸沒有把往事和盤托出,況且,岑介仁也未必有興趣知道。
  日朗用手托著頭,同自己說:要不要回去呢?以成年人成熟的眼光再看一次當年之事,也許有不同的結論。
  她苦笑。
  就在此際,上司忽然來找,日朗連忙跑去敷衍,唉,如此賣笑生涯。
  不過,也就靠這樣打發了時間。
  回去,不回去,真是難題。
  到了家,看到一張傳真稿:“日朗,得立軒介紹,有幸識得你,立刻把握時機,利用你做事。”咦,這是誰呀,言語如此詼諧,馬上看署名,是文英傑,嗬,是範立軒的表叔。
  日朗往下讀:“明報北美洲版停刊,對吾等華僑來說,猶如晴天霹靂,內心彷徨失措,不得不向親友求助,可否請日朗你每日抽出小說雜文兩頁副刊,每星期空郵寄來給我?願付重酬,速複。文英傑。”
  日朗微笑。
  他為何不求救於範立軒。
  誰都不會自己做,也不過都是叫秘書代勞罷了。
  分明是他對她有印象。
  焦日朗看著鏡子,外型那麽普通的一個女子,上下班時分,大馬路上起碼有數千人迎麵而來,他居然記得她。也罷,就當是報知遇之恩吧。
  她複:“遵囑,下禮拜一準時寄出,焦日朗敬上。”
  隨後,日朗自抽屜中取出時計。把時間調校到她父親離家出走那一日,日朗記得很清楚,那是十二年前的九月一日。
  但是她沒有勇氣開動時計。
  電話鈴響起來。
  “日朗,我是阿岑,我有幾句話要說,一小時後到你處麵談。”
  日朗也知道他要說的是什麽,“電話裏講也一樣。”
  “不,麵談比較尊重。”
  日朗黯然地笑,得不到異性的愛,尊重也是好的。
  日朗輕輕放下電話。
  剛進廚房洗了一個臉,門鈴響了。
  日朗想,來得倒快,連忙抹手去開門。
  門一打開,她呆住了,門外是梁兆平伉儷,意外中之意外。
  兩人笑嘻嘻看著她,“我們順路,來問句好,坐十分鍾就走。”
  日朗定定神,這還是她第一次看到梁兆平的愛妻。
  隻見她一點架子也無,伸出手來與日朗相握,“我是霍永錦。”她看著丈夫嫣然一笑,小圓臉無限嫵媚,接著說,“焦小姐你比照片好看多了。”
  日朗有刹那失神,這麽會說話!這麽大方!
  唉,為什麽不?霍永錦漂亮得起。
  日朗定定神,“請坐請坐,要喝什麽?”
  霍永錦說:“我來幫你,兆平喝威士忌加冰。”
  兩人進廚房,調好三杯酒出來,看見梁兆平歪倒在沙發上。
  日朗眼尖,一眼發覺梁兆平戴著她那隻時計。
  怎麽搞的?
  難道那隻時計會發出魅力引誘人來戴上它不成?
  範立軒是這樣,現在梁兆平又是這樣。
  日朗連忙向前問:“兆平,你覺得怎麽樣?”
  梁兆平微笑,“困,真困,”他打嗬欠,“別理我,噫,這邊風光真明媚——”他頭一側,含笑入睡。
  同範立軒如出一轍。
  日朗發呆,那隻對計開始跳動,梁兆平將在夢中回到他十九歲那年的夏季裏去。
  霍永錦輕輕推推丈夫,“喂,我們稍後有個重要的約會。”
  梁兆平動也不動。
  霍永錦有點著急,“喂,我不會開車。”
  日朗說:“我送你去。”
  霍永錦微笑,“我可以召司機來接。”
  日朗大奇,“你打算放他在這裏?”
  霍永錦說:“如果焦小姐你喜歡他,哪裏輪到我。”
  至此,日朗五體投地,“我送你,讓他好好睡一覺。”取過車匙,又說:“霍小姐真有家教。”
  “我事事向家母學習。”
  “真是大家閨秀。”日朗讚她。
  霍永錦說:“今日是我表姑媽生日,我父母也會赴宴,你要不要來吃頓便飯?”
  “這——”
  “別見外,焦小姐。”
  人家那樣磊落,日朗不想小家子氣,隻得應允。
  總得吃飯呀。
  霍永錦替丈夫蓋上外套,防他著涼。
  日朗忽然輕輕說:“三蓋衣。”
  霍永錦掉過頭來,“什麽?”
  日朗答:“你看兆平笑意越來越濃。”
  “他必定在做一個好夢。”
  希望是。
  出門前日朗撥岑介仁的手提電話通知他:“我臨時有個飯約。”
  “不妨,我遲些來你處亦可,”他順便問一句,“同誰吃飯?”
  “霍永錦小姐及其家人。”
  那邊沉默了,沉寂的空氣裏充滿敬畏。
  半晌,岑介仁不置信地問:“霍仕卓一家人?”
  “是的。”
  岑介仁的聲音忽然急促起來,“你們在什麽地方吃飯?我來接你。”
  “霍永錦同我在一起。”
  岑介仁更急了,“你不介意我過來打個招呼吧?”
  日朗靜靜歎口氣,她願意成全他,助人為快樂之本,她溫和地說出地點,“等上甜品的時候,你隻說來接我回家,我自會介紹他們給你認識。”
  “不會太露痕跡嗎?”岑介仁又高興又擔心。
  “他們不會介意的。”
  說罷,日朗隨霍永錦出發。
  霍家諸人非常隨和客氣,衣著也相當樸素,沒有一絲暴發之態。
  日朗與霍太太一直在談論婦女婚後在事業與家庭之間的取舍問題。
  一頓飯吃了很久,上甜品之際,他們已經叫她日朗,以為她是霍永錦的好朋友。
  然後,有人敲響貴賓廳的門,日朗立刻無奈地陪笑,“我男朋友來接我了,他把我看得很緊。”
  大家都笑。
  於是侍應生去開了門,岑介仁出現,焦日朗為他介紹,他恭敬地遞上名片。
  霍仕卓請他坐下喝杯咖啡,岑介仁頭臉簡直要發出榮光來。
  日朗暗暗好笑。
  霍太太是何等樣人物,早已看出瞄頭,但正如日朗所說,他們不介意。
  “日朗,”她問,“你男朋友做什麽生意?”
  日朗忙說:“介仁,霍太太問你呢?”
  也虧得岑介仁,出來混,自然有幾道板斧,立刻口齒伶俐地把他的專業介紹得一清二楚。
  霍太太說:“原來在方賢德及王來添的建築事務公司,我們同他們也還算熟,聽說近幾年發展得不錯。”
  這一杯咖啡喝了近三十分鍾,岑介仁心滿意足,心花怒放。
  霍永錦說:“我送日朗回去。”
  霍太太這時才說:“兆平到什麽地方去了?壽麵也不來吃。”
  霍永錦砌詞說:“他被幾個法國來的藝術朋友抓住了。”
  “永錦,你寵壞了他。”
  “是,母親。”
  三個年輕人急急離開現場,隻有岑介仁一人依依不舍。
  霍永錦輕輕說:“日朗,你看,我也不容易。”
  日朗由衷地說:“你已經做得很好。”
  霍永錦無奈地攤攤手。
  岑介仁見她們那麽熟絡,更加對日朗刮目相看,敬畏有加,站在一旁,屏息侍候。
  “來,到我家來接兆平。”
  “我不來了,”霍永錦有點賭氣,“他睡醒了叫他回家。”
  日朗很關心她,“你到什麽地方去?”
  她微笑,“我?有一班搞藝術的朋友自紐約來看我。”
  日朗點點頭,“那我們後會有期。”
  “日朗,你我一見如故,你若不嫌我無聊,我們大可定期約會。”
  這番話聽得岑介仁一顆心“突突”跳。
  日朗卻說:“隻怕我悶壞了你。”
  他們在停車場分手。
  岑介仁送日朗返家,他興奮地重複與霍家見麵的每個細節。
  “日朗,我知道你不以為然,因此我更加感激你對我的支持。”
  “朋友嘛,應該的。”
  “日朗,假如不是那麽多人重視誰認識誰,我就不會刻意的去認識誰。”
  日朗微笑,“我知道,人在江湖嘛。”
  “對,日朗,說得好,你終於明白了。”
  “介仁,你今晚不是有話同我說?”
  她猜他是要正式同她分手。
  “話,什麽話?”岑介仁忽然否認,“對,下星期建築師組織有一個舞會,請你拔冗參加。”
  “我不去。”
  “幫幫忙,日朗,沒有女伴,多丟臉。”
  “我都沒有行頭。”
  “我送你一套姬娜麗姿。”
  “那公主型蓬蓬裙也不適合我。”
  “你又別扭了。”
  日朗笑,“對不起。”
  “沒關係,打明日起,我天天來求,直到你心軟。”
  他對焦日朗發生了新的興趣。
  真是個誤會,他以為日朗願意為他穿針引線,故他要報答他。
  日朗連忙澄清:“介仁,能幫你,我一定幫,朋友應該同舟共濟,但是我倆之間,卻已到了卻步的階段,無可挽回了。”
  “我真不明白,以前你反而不肯幫我拉關係。”
  “以前。”日朗悵惘地說,“以前我打算同你結婚,故眼內揉不下半粒沙。現在是兄弟手足,我當然尊重你的意願。”
  沒想到岑介仁也會黯然,“你我終於分手了。”
  “介仁,我這才發覺,愛人若己是行不通的,你是你,我是我,各有各的路。”
  岑介仁歎息。
  “到了,我自己上去即可。”
  “霍家女婿在你處?”岑介仁有點不相信。
  “是,他正憩睡。”
  “沒有問題吧?”
  “我同他很熟,沒關係,連霍永錦都放心。”
  “有什麽事馬上找我。”
  日朗知道不會有事。
  果然,梁兆平睡得不知多穩。
  到了午夜,霍永錦的電話問:“還沒醒?”
  “要不要來看他?”
  “我約摸一個多小時後來你處。”
  “我幫你扶他上車。”日朗笑。
  “打擾你了。”
  “哪裏的話。”
  日朗輕輕放下電話,轉過頭來,意外地發覺梁兆平已經醒了。
  他迷茫地看著日朗,“我在哪裏?永錦在哪裏?”
  日朗好笑,“你在我家,霍小姐一會兒來接你。”
  “嗬,我喝醉了酒。”
  “沒有,你隻是累極入睡。”
  “唉,同他們霍家周旋,也真夠累的。”
  噫!一樣有抱怨。
  “我替你做杯咖啡。”
  日朗還記得他習慣:加少許奶油,三滴白蘭地,不要糖。
  真沒想到梁兆平接過杯子後怔怔落下淚來。
  “喂,怎麽一回事?”
  “日朗,在這張沙發上,我做了個最奇怪的夢。”
  日朗除下梁兆平腕上的時計,“誰叫你手癢,戴上我這隻表。”
  “日朗,我夢見我們隻有十多歲,彼此相愛。”
  “胡說,我從沒有愛過你,我一生還沒戀愛過呢,你別毀壞我清譽。”日朗笑。
  “日朗,我從來沒做過那麽清晰的夢,我多麽不舍得離開你,簡直不想醒來。”
  日朗的心一動,嗬,回到過去,必需犧牲現在,看樣子人的確不應緬懷過去。
  “我不是在你麵前嗎?”
  “不,日朗,你已不是當年的你。”
  “兆平,人是會長大的。”
  “你現在老練、世故、圓滑,避重就輕、八麵玲瓏,哪裏還有昔日焦日朗的影子?”
  日朗為之氣結。
  梁兆平握住她的手,“小小焦日朗是我畢生的至愛。”
  日朗溫和地笑,“至少那時我們快樂過。”
  “在夢中,我還年輕,”梁兆平說下去,“我堅信我會成名,世人會欣賞到我的才華。可是請看看今天的我,連背脊骨都沒有了,事事倚賴嶽家,聽他們唆擺。”
  “兆平,他們對你很好。”
  “可是,我的靈魂呢?”梁兆平悲哀地說。
  “別擔心,它好端端在你良心之側。”
  梁兆平笑了,“焦日朗,你一直懂得安慰我。”
  日朗拍拍他的手。
  梁兆平問:“日朗,最近生活如何,找到伴侶沒有?”
  他由衷關懷的口氣猶如兄長,叫日朗啼笑皆非,她不想回複,幸虧這個時候門鈴響了。
  日朗鬆一口氣,任由霍永錦把梁兆平領回去了。
  這一夜也真夠忙亂的。
  複雜的人際關係使焦日朗疲於奔命。
  日朗把那隻時計鎖在抽屜裏。
  第二天,她回到公司便吩咐秘書寄報紙副刊。
  她攤開報紙,“這一頁,同這一頁,這兩頁通常連在一起,有時遷就廣告,亦會分開,你好好留意,追小說及散文的人看不到副刊會精神昏亂,千萬不要漏任何一張。”
  秘書唯唯諾諾。
  焦日朗是那種少數的、可以信賴的人。
  中午,岑介仁差人送來雙手合抱那樣大的花束,看樣子,他打算從頭追求她。
  天下沒有比這更諷刺的事了。
  日朗更百分之百肯定非離開他不可。
  下午,日朗正在忙,岑介仁找她,講話小心翼翼,待她猶如太婆,“日朗,我有事相求。”
  “下班再說,我老板正與我說話。”
  “是,是。”他馬上識趣地掛了電話。
  坐在日朗對麵的秘書笑,“我是老板?”
  “對,”日朗歎氣,“記住,人人都是我們的老板,剛才說到哪裏?”
  她們繼續把信寫下去。
  還沒下班,岑介仁已經迫不及待上來了。
  除了最初三兩個月的追求蜜月期,岑介仁許久沒有這樣熱情。
  他現在當然也有所追求。
  “我們要不要到天秤座去?”
  “也可以。”
  兩人一坐下來,岑介仁就說:“日朗,我有一個計劃,同你商量一下。”
  “請說。”
  “日內我要向業主遞一項計劃書,希望霍永錦在旁助陣,她隻需要出現十分鍾,我相信已經足夠。”
  岑介仁興奮得不得了。
  日朗看著他,“介仁,憑你的真才實料,哪愁爭不到合同?”
  “日朗,就因為人人都有真才實料,所以要額外下工夫。”
  日朗笑了。
  半晌她說:“我代你同霍永錦去說一說,不過成功機會甚低,你拿什麽報答她呢?”
  “真是,她是一個什麽都有的女子。”
  “什麽都有則未必。”
  “她還欠什麽?”
  “我一時也想不到。”
  “日朗,你對我太好了。”
  日朗搖搖頭,“不不不,介仁,我已經不再真正關心你,所以才會替你做這種中間人。”
  “我會好好報答你。”
  “事情八字還沒有一撇呢。”
  “一星期內會不會有答複?”
  急急急,急著要獲得名利,然後是更多的名,更多的利,啊,永遠氣急敗壞,追追逐逐,真是浪費生命。
  日朗揶揄他:“介仁,霍永錦尚有一姐一妹,那日你也見過,不如你去追求她們,豈非更加省時省力。”
  岑介仁的臉忽然“刷”地漲紅。
  “都是很好的女孩子,可是比不上她們兄弟吃香,社交圈子異常狹窄。”
  “人家要講門當戶對。”
  “講人才講學曆,你也差。”
  “日朗,你越來越會說笑話。”
  “來,幹杯。”
  沒想到那天晚上,她就接到霍永錦的電話。
  她邀請她到日本去度周末。
  “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來請你,日朗。”
  “你一個人?”
  “是,沒人陪我。”
  “不等兆平有空?”
  “他已經出發到莫斯科去搞他的攝影專集。”
  “你不跟他去?”
  “這次失去興趣?”
  “我可以告一天假,星期四下午出發,星期日深夜返來。”
  霍永錦高興之至,“我立刻去訂飛機票。”
  “還有,我自己可以負擔費用。”
  “日朗——”
  “請勿多言,”日朗笑,“否則收回原議。”
  日朗當然知道她幹嗎要抽時間出來陪這個霍永錦。
  她存心結交她。
  單對單旅行最宜培養感情,屆時有什麽要求她的,容易開口。
  成年人同成年人做朋友,當然講互相幫忙,講得難聽點,也就是互相利用。
  為自己,焦日朗永遠口難開,為別人,她無所謂,即使貼酒水貼茶點,在所不計。
  三天旅遊非常愉快。
  日朗存心做陪客,就有個陪客的樣子。霍永錦想往何處,她就陪她去,耐心地微笑,勇於付賬,言語不卑不亢。
  霍永錦感動了,“我的蜜月旅行都不曾如此暢快。”
  日朗笑著勸道:“不可如此講,人家要誤會的。”
  “你可喜歡巴黎?下次我們到新加坡轉協和式飛機。”
  日朗連忙掏出皮夾子看一看,“它說不。”
  “呀,”霍永錦笑,“這年頭優秀的女子何其多。”
  當時她們坐在箱根的露天藝術館一座亨利摩爾雕像旁邊。
  霍永錦問:“這座雕塑叫什麽?”
  “他們都叫母與子。”
  霍永錦笑,“為什麽做那麽多母與子?”
  “大抵有顧客指明要母與子吧,正如夢納畫了幾百幅荷花池,藝術家一樣要吃飯要穿衣。”
  霍永錦忽然想起梁兆平,“而且對天地萬物挑剔得很,衣食住行全要最好的,還得有高尚的消遣及娛樂。”
  這一切,統統需要金錢栽培。
  “明天要走了。”霍永錦有點不舍得。
  “適可而止,下次再來。”
  “下次的興致與心情都不一樣了。”
  “緣份不可勉強。”
  “你相信那麽一回事?”霍永錦意外。
  “當然,”日朗答,“對事對人,我都盡力而為,然後把緣份交給大神支配。”
  在回程飛機上,日朗閑閑談起岑介仁那個計劃。
  霍永錦很留神地聆聽,然後很爽快地答:“沒問題,你把時間地點告訴我,屆時我來一趟就是了。”
  日朗說:“謝謝你。”
  “是我的榮幸。”
  “我知道這是額外關照。”日朗笑。
  霍永錦也笑,“剛相反,我常做這種事。日朗,你想想,人家幹嗎要同我做朋友?老老實實,我人才又不出眾,說話也並非玲瓏,人家結交我,莫非是因為我一點點家勢,你若連這個都吝嗇,不肯被人家沾光,那可真得孤寂到老了。”
  日朗沒想到她看得那樣通透。
  “日朗,對不起,話說得太白了,你別見怪。”
  “白鬥白,總比白鬥黑好。”
  “可不是,日朗,你同岑君,好事近了吧?”
  “剛相反,我們已經分手。”
  霍永錦愕然,“你幫他,是想有所挽回?”
  “不,我已決心離開他。”
  “那為什麽還做這個中間人?”
  “永錦,花花轎子人抬人,幫得到就幫,何必結怨。”
  “嗬,日朗,你比我更透徹。”
  “是呀,也比你更加糊塗。”
  霍永錦深深歎息。
  日朗看到她抑鬱的眼神,心中一動。
  她想報答她。
  “永錦,你有無最快樂的一天?”
  霍永錦一怔,“我?”
  “是,你。”
  出乎意料之外,她抬起頭,想半天,又低下頭不語。
  “永錦,切莫苛刻!”
  “我正在想呢。”
  “不應該想就知道。”
  霍永錦苦笑。
  “大學畢業那日?結婚那一天?收到父親重禮那趟?”
  霍永錦看著焦日朗,“我從未曾讀完大學,日朗,我不是那塊料子。”
  啊,原來如此。
  “結婚隻不過是理所當然之事。”
  亦無意外之喜。
  “父親那份嫁妝,亦非外人所想像那麽優厚,我們三姐妹並非父親至愛,他鍾愛我大哥,可是大哥已因車禍去世。”
  日朗隻得發呆。
  可是這個時候,霍永錦忽然露出溫柔神情來。
  想到了,她忽然想到了。
  她開口:“那一個夏季,我在翡冷翠。”
  嗬,已經有時間地點了,聽上去十分蕩氣回腸。
  “我隻有十五歲半,自英國的寄宿學校出發到歐洲旅行,那個男孩子一直騎著部小機動車跟著我們的旅行車。”
  “他長得怎麽樣?”
  “日朗,我已忘記他的樣子,可是記得他懇切的眼神,還有,他隨身帶著一隻梵啞鈴。”
  “他對你說過些什麽?”
  “我們一個字也沒有交談過。”
  “喲,這麽深奧的浪漫。”
  “可是,他是唯一不知道我父親是誰而仍然喜歡我的人。”
  日朗說:“願不願意再見到他?”
  半晌,霍永錦搖搖頭,“他也許胖了醜了,也許已經滿身銅臭,可能滿腹牢騷。”
  “不不,不是現在的他,而是當天的他。”
  霍永錦笑,“怎麽可能?”
  “相信我。”
  “你這個人。”
  一到家,日朗馬上把好消息告訴岑介仁。
  岑介仁一聽,立刻說:“日朗,你的日本費用我全權負責。還有,我想拜你走過的路。”
  日朗詫異地說:“天下怎麽會有你這樣滑稽的人?”
  “這是奇突國功利城,人同此心,都詼諧得不能再詼諧,已經進入歇斯底裏狀況。”
  “你不必怪社會。”日朗笑。
  “喲,不怪它怪誰?”
  那天傍晚,日朗的母親又來了,要求十分簡單。
  日朗在十分鍾內就把她打發走,荷包被清了倉。
  臨走之前,她打開日朗的衣櫃,檢閱一番,取走日朗上個月才置的香奈兒套裝。
  日朗感喟。
  多數人背的是兒女債,她焦日朗卻欠下母親不少債項,不知何日了。
  她自抽屜取出那隻時計,朋友們都用過它了,她也想試一試。
  把玩半日,日朗始終想不起她有什麽特別值得紀念的一天。
  並非她要求嚴格,而是真的沒有。
  她歎口氣,把時計放回原處鎖上。
  過兩日,她把岑介仁開會的時間地點通知霍永錦。
  同時又向岑介仁獻計:“介仁,且莫宣揚出去,屆時給業主一個驚喜,她要是萬一不來,你臉上也不必無光,求人這件事,不怕一萬,隻怕萬一。”
  岑介仁不出聲,忽然他雙眼發紅,握住日朗的手,“我們結婚吧。”
  日朗啼笑皆非,“賣身求榮?”
  “感恩圖報!”
  “不流行這一套了。”
  “你為什麽對我這麽好?”
  “介仁,你這人難侍候,以前老是抱怨我不肯出手。”
  “女人心,海底針。”
  日朗幾乎沒把嘴裏一口茶噴出來。
  女子心態如霧如謎的全盛時代已經過去,什麽最毒婦人心之類的華麗形容詞已全不管用,這令餘生也晚的日朗十分遺憾。
  真沒想到霍永錦不但依時出現,且給岑介仁一個意外驚喜。
  岑介仁口沫橫飛地形容給日朗聽。
  “她把時間拿捏得真準,我們才坐下,主席剛想開口,她就進來了,渾身亮麗,臉色冷冷,一副胸有成竹模樣,身後跟著一個人,人人都認得那是她父親的私人秘書周先生。嘩,這一下子,現場氣氛馬上熾熱起來……”
  霍永錦與周秘書坐在後座偏大門的位置上,不到二十分鍾已經悄悄離去,一句話都沒說過。
  可是她的出現已經代表了某些意義,在風吹草動、杯弓蛇影的商場中,效果非同凡響。
  日朗隻覺得無聊,可是身在江湖,不得不走這種路,你想高興,就必需先令人家高興;不然的話,大家拉長著臉做人,有什麽益處。
  每逢這個時候,日朗就想退休。
  也有三分羨慕霍永錦。
  她立刻致謝電。
  並且這樣說:“永錦,我想請你到舍下來喝杯茶。”
  “好哇。”霍永錦答允得十分爽快。
  “對,梁兆平回來了沒有?”
  “回來收拾些衣物,又走了。”
  “我明日下午來接你。”
  “怎麽好意思勞駕你,我自己有車。”
  日朗把時計取出來,算一算霍永錦的年齡,把時間調校到她十四歲半那年。
  霍永錦一到,她就問她:“你當年幾月幾日在翡冷翠?”
  沒想到霍永錦記得那麽清楚,“五月十六日。”
  日朗拔動時計,“你看這隻手表如何?”
  霍永錦見過用過金表鑽表無數,不禁笑道:“無甚稀奇,十分笨重。”
  “戴上看。”
  霍永錦把時計戴在手腕上,像其他人一樣,她也被它吸引。
  日朗按下把,它開始跳動。
  霍永錦打個嗬欠。
  日朗說:“一個人能夠重溫快樂的回憶,真是賞心樂事。”
  “唉,可是也不能太沉緬過去……”
  霍永錦那精致的臉蛋微微一仰,睡著了。
  日朗用幾個小軟枕墊著她脖子腰身,使她舒舒服服躺在長沙發上做美夢。
  霍永錦心地那麽善良,真得好好報答她。
  可惜在梁兆平與霍永錦這對夫妻心目中的美夢裏,均無對方出現。
  同床異夢。
  日朗越來越發覺古人的話一點兒都不會錯。
  她放下霍永錦自管自去處理文件。
  猛然抬起頭,看到滿城霓虹燈,天已經黑了。
  日朗去看霍永錦。
  隻見她呼吸均勻,臉色祥和,嘴角含笑,十足是好夢未醒。
  在夢中一日,在世上也是一日,用這一日來換那一日,如果真的高興,倒也值得。
  焦日朗案上有無數文件有待清理,平白損失一天,非同小可。
  她才不耐煩做夢。
  她是一個心態最乏味、刻板、枯燥的女子。
  接著日朗做了三文治裹腹,連複了好幾張傳真,又打越洋電話印證了幾件事。
  伸個懶腰,剛想去淋浴,霍永錦醒了。
  她彎腰坐起來,迷茫地看著日朗,“我怎麽會睡著了?”
  “你做了美夢是不是?”日朗含笑。
  “不,我做了噩夢。”
  日朗一怔,“你不是說五月十六日在翡冷翠遇見一個帶梵啞鈴的少男一直騎一輛小綿羊機動車追隨你嗎?”
  “我一定是記錯了,那不是五月十六日,五月十六日,是我大哥遇事身亡那天。”
  “嗬,永錦,真對不起!”
  霍永錦怔怔地,“不關你事,你瞧我這記性。”
  “永錦,報答你變成了懲罰你。”
  “啊,可怕,我們正在睡覺,忽然之間,父親的私人電話響了,母親披著睡袍到書房去聽,幾秒鍾後她尖叫著出來,蹲在地上,如一隻野獸般哀嚎。我是長女,見電話尚未掛上,便前去問是什麽人,那一頭是周秘書。”
  日朗呆呆聽著。
  霍永錦語氣淒涼,她似乎把當日的哀痛自夢中帶出來,此刻日朗的小公寓中充滿了彷徨悲切。
  “令尊在哪裏?”
  “他?他在小公館。”
  日朗不忍再問下去。
  霍永錦用手掩著臉,“我怎麽會做一個那樣的夢?”她放下手,“日朗,這是怎麽一回事?”
  日朗給她一杯酒。
  “日朗,你有法術嗎?”
  日朗默默除下霍永錦手上那隻表。
  她這個半吊子法師差些害慘了人。
  她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
  “可是大哥從來未曾入我的夢。”
  “你可有思念他?”
  霍永錦用手托著頭,“再給我一杯。”
  幹掉那一杯之後霍永錦再也不提家事。
  日朗開一扇窗,讓室內的悲痛隨風疏散。
  霍永錦拍拍沙發,“這是張夢之床。”
  她告辭了。
  自那日之後,她與焦日朗疏遠。
  日朗見她久無消息,找過她一兩次,霍永錦沒回複。
  日朗與永錦的這段友誼不了了之。
  大抵是霍家發覺永錦遭人利用了,警告過她。
  日朗不覺可惜,她同霍永錦來往,早就把目的表達得一清二楚。
  焦日朗不愁沒有朋友,範立軒才是她一生一世的至交。
  立軒來找她。
  “我聽說那件事了,你用什麽法寶?你怎麽會變得那樣厲害?”
  “唷,別謙虛了,那種手段,你難道還會沒有不成?”
  “霍永錦怎麽會上你的鉤?”
  “你還記得梁兆平嗎?”
  “對對對,他娶了霍永錦。”
  “霍小姐要看清楚她前頭人的真麵目,才與我結交。”
  立軒緊接上去:“於是她付出了代價。”
  “話不要說得那麽難聽。”
  “那請問該怎麽講?”
  “我倆惺惺相惜。”
  “真猥瑣,也太抬舉梁兆平了。”
  “立軒,身不由己。”
  “你又不是為自己,幹嗎泡到渾水裏去?”
  “可是岑介仁很高興。”
  “去討好前任男友的妻,為著令現任男友開心?”
  “他們此刻同我已無任何關係。”
  “謝天謝地,幸虧如此。”
  “霍永錦是個十分可愛的女子。”
  “給我那樣的生活環境,我會比她可愛十倍。”
  “你,我相信,但是我見過若幹越有越貪的人,永不滿足,欺與霸便是他們終身事業。”
  “那也是人才。”
  “立軒,你氣色很好哇。”
  “這是我的新名片。”
  “轉了工作了?”
  “是。”
  “恭喜!恭喜!”
  “那邊還算重視我,希望有一個新開始,不日可揚眉吐氣。”
  日朗由衷為她高興。
  “咦,這是什麽?”立軒有新發現。
  “天文望遠鏡。”
  “看什麽?對窗的俊男?”
  “說你土就是土,天文望遠鏡不是用來看地球生物。”
  “噫,望遠鏡還配有攝影機。”
  “是。”
  “你在研究天體?”
  立軒看到一大堆參考書。
  “我在觀賞天秤座。”
  “喂!你在九月出生,你好像是天秤座人。”
  日朗笑,“這個消遣有益身心,看久了星體,你會覺得自己渺小,對世事就不那麽計較。”
  立軒揶揄她:“對,任由人踩到頭上來,人家打你右邊臉,你再給他打左邊,人家剝你外衣你就連內衣也給他。”
  日朗歎口氣,“做得到也是美事。”
  她對母親,也做不到那樣,時常與她討價還價。
  “日朗,你與我表叔聯絡上沒有?”
  日朗明白了,這才是範立軒來找她的真正原因。
  她很溫和地說:“立軒,此刻哪裏還流行做大媒。”
  立軒答:“可是有很多十分相配的男女,不能走在一起,多麽可惜。”
  “那是沒有緣份呀。”
  “我願意做這個中間人。”
  “我們已經認識,謝謝你。”
  “文英傑這人其實很有味道。”
  “我相信你是對的。”日朗淡淡然。
  “他不久之前戀愛過一次,不得善終。”
  “曾經深愛過,已不枉此生。”
  “那女孩子離開了他。”
  日朗最愛聽愛情故事,“發生了什麽事?”她的興趣來了。
  “我沒問,我不知道。”
  “他看上去不似太傷心。”
  但是日朗知道有些人刀片刮了一下就呼天喊地,而另外又有一些人流血不流淚。
  “相信我,他傷心得不得了。”
  日朗舉起雙手,“我最不擅長醫治破碎的心。”
  “你太小覷人了,”立軒不以為然,“文英傑是須眉男子,不致於就此支離破碎。”
  “咄,現代女性也同樣堅強。”
  “是,”範立軒感唱,“都放開懷抱做人了。”
  日朗大著膽子問:“你呢?立軒。”
  “我昨日開始約會。”
  “太好了!”
  “我喜歡那人的眼睛,碧藍,像夏季的地中海,日朗,他非我族類。”
  日朗笑著安慰範立軒:“同一個太陽係也就可以了。”
  說罷,她的心一動。
  立軒磊落地接上去:“隻要誌趣相投,來自另外一個銀河係也不打緊。”
  真的,知己難覓,管他自何處來。
  立軒往日朗那張沙發躺下去。
  “真希望再做一個美夢。”
  日朗真羨慕立軒,她有一個美好的少年期,幾乎可以索性回去再活一次。
  “今天又想怎麽樣?”
  範立軒津津有味地回憶:“我念高三的時候,同時有兩位男生追求我——”
  “立軒,我不要聽這種糊塗賬,一腳踩二船並非什麽值得恭維的行為。”
  “啐,年輕嘛。”
  “十七八歲,也不小。”
  範立軒閉上眼睛,“別叫醒我。”
  日朗希望她也可以那樣做。
  自書房打了一個轉回來,日朗發覺範立軒已經睡著。
  日朗忽然提起勇氣,打開抽屜,取出晨曦給她的時計,一直把數字往回撥,撥到她隻有一歲生日的那天去。
  日朗戴起它,躺在地毯上,按動把的。
  她心平氣和地交叉著手在胸前,雙眼看著天花板。
  不不不,她不是要回去看自己,她想回去看看父母,想知道這一段失敗的婚姻如何形成。
  大家都來睡一覺。
  很快,日朗便覺得四周圍靜了下來,她身邊一團漆黑。
  日朗不怕黑,但是伸手不見五指並非好感覺,她揚聲問:“我該怎麽做?”
  身邊漸漸亮起,如有人旋亮了台燈,她站在一條走廊裏,下意識向前走。嗬,這真是一個怪夢,從這裏可走到孩提時期去嗎?要走多久呢?
  正在躊躇,她聽到幼兒哭泣聲,輕微的“嗚哇嗚哇”。
  到了,她同自己說,這便是小小焦日朗。
  她加快步伐,那幼兒哭聲也越來越近,驀然,她來到一個陳設簡單的住宅客廳。
  她看到了自己。
  焦日朗停住腳步,“這是我吧?”她脫口而出。
  一個幼兒坐在一位婦女的膝頭上,穿著可愛的淡色衣褲,正在鬧情緒,手舞足蹈。憑直覺焦日朗知道幼兒不是她。
  她知道幼時環境不好,從未穿過這樣考究的衣裳。
  這是誰的家?她納悶地打量。地方寬敞,陳設簡單實用,正是她喜歡的式樣。
  日朗目光緩緩轉到那位少婦身上。
  她呆住了,隻覺自己渾身寒毛豎起來。
  焦日朗當然認得焦日朗。
  這不是她還是誰?
  隻見她自己穿著家常便服,容光煥發,正在哄撮懷中幼兒,嘴巴裏說些毫無意義的話:“這麽鬧,是為什麽呢,隻有小豬才吵得厲害,你是豬寶寶嗎?叫你豬寶寶好不好?”絲毫不以為什,那孩子則繼續鬧情緒。
  日朗的額角滴下汗來。
  這是未來!
  如果猜得不錯,這個壞脾氣幼兒是她的孩子。
  日朗站在客廳的一個角落發呆,她一定是撥錯了時計,想回到過去,結果進入未來世界,那隻時計沒有說明書,真麻煩。
  這個時候,有人叫她:“日朗,日朗。”
  隻見她那個自己抬起頭,笑著說:“爸爸回來了。”
  這爸爸,當然是嬰兒的父親,她的伴侶。
  日朗非常興奮,這會是誰?她太想知道。
  就在這個時候,眼前黑下來,什麽都看不見了。
  接著有人用力推她,“焦日朗,焦日朗,醒醒,醒醒。”
  日朗很生氣,大聲說:“別理我,什麽時候開始,一個人連睡覺的自由都沒有了?”
  “好,”有人鬆口氣,“終於醒了。”
  咦,這是範立軒的聲音。
  日朗睜開雙眼。
  “這是什麽地方?”她大聲問。
  “這是聖愛醫院。”
  日朗驚得呆了,連忙坐起來,“我怎麽會在醫院裏?”
  隻聽得醫生笑道:“範小姐,你慢慢同她解釋吧。”
  範立軒看牢日朗,“你還記得昏睡之前的事嗎?”
  “記得,我與你一起在我家小憩。”
  “是,不過我在一小時後醒來,你卻沒有。”
  “那也不用把我送到醫院來。”
  “小姐,你可知道你睡了多久?”
  日朗不置信,“多久?”
  “兩日兩夜,嚇壞人。”
  什麽?日朗發呆。
  嗬,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
  夢裏隻不過是三兩分鍾的經曆而已,她甚至連未來伴侶的臉容也未曾看清楚,可是現實世界裏已失去兩日兩夜。
  “今天禮拜幾?”
  “星期日下午。”
  “嗬,幸虧不用告假。”
  “你還掛住這個,曾經一度,醫生懷疑你無名中毒,也許已成為植物人。”
  日朗連忙舉起手腕,“我的手表呢?”
  “我幫你收起來了。”
  立軒打開手袋,取出時計,還給日朗。
  日朗連忙戴上它。
  “日朗,為何精神恍惚?”
  日朗顧左右,“我可以出院沒有?”
  “芩介仁來過兩次,日朗,他對你,也算是這樣了,握著你的手直落下淚來。”
  “通知他我醒了。”
  “日朗,你服過什麽藥,醫生卻說血液裏沒有異物。”
  “我想我大概是勞累到極點,放心,我不是自尋短見那種人。”
  “日朗——”
  日朗握住好友的手,“放心。”
  再經過半日擾攘,日朗方能離開醫院。
  岑介仁飛車來接,瞧他打扮,分明是在一個酒會中抽身前來,也算是周到了。
  他叮囑日朗:“兩個小時後我來陪你。”
  “不用了。”
  “少廢話。”
  日朗小心聆聽他的聲音,不,不是他。
  夢裏的聲音不是岑介仁。
  是誰呢?
  經過這一次誤打誤撞,日朗更加不敢胡亂使用這隻時計。
  損失了兩天兩夜,日朗看到了她未來的歸宿,她莞爾,倒也算值得。
  沒想到她會變成一個那樣耐心的母親。
  日朗靠在沙發上,忍不住笑出來,豬寶寶!虧她想得出那樣不堪的綽號。
  那孩子分明已經百分之百被寵壞。
  小小的她穿著粉色衣服,大抵是個女孩吧,希望是個女嬰……日朗不停地回憶那個夢境。
  門鈴響了。
  岑介仁一進門便鬆領帶脫鞋子倒啤酒。
  “喂,”日朗抗議,“這不是你的家,人家會怎麽想?”
  “日朗,我要你去做全身檢查。”
  “別多事。”
  “昏睡四十八小時,可不是說著玩的事。”
  日朗歎口氣,“我累到極點。”
  “人生路才走了三分一,這麽早就呻倦?”
  日朗“嗤”一聲笑出來:“你打算到九十歲?”
  “為什麽不?”
  岑介仁挺挺胸,隻見他滿麵紅光,神采飛揚,日朗很替他高興。
  “日朗,讓我們結婚吧,你主內,我主外,我們會成功的。”他信心十足。
  “介仁,我不愛你。”
  “聽聽這是什麽話,那麽關心我還說不愛我。”
  “婚後你不停拉住我到處出席應酬交際,不出三個月我就煩得要做逃兵。”
  “你會習慣的。”岑介仁微笑。
  “謝謝。”
  “日朗,我要你——”
  日朗用手掩住他的嘴,“口口聲聲我要這個我要那個,真可怕。你請回吧,我有我一套,你別管我,我不理你,我倆做個好朋友算數。”
  “那是什麽?”岑介仁笑,“徐誌摩的最新新詩?”
  不,那個聲音不屬於岑介仁。
  日朗可以肯定。
  “我倦了,我想休息。”
  “睡了那麽久,還說累?不如聽聽我最近的戰績。”
  不消日朗指引,岑介仁已經滔滔不絕地說下去。誰同誰此刻是他手下敗將,都臣伏在山腳下仰觀他的成就。A君一生與他作對,可是此刻也不得不悄然引退,B君及C君聲色藝均不足以懼,旁人觀之,不過是小老鼠階級……諸如此類,論盡蒼生,結論是,天下之英雄,唯岑介仁一人。
  日朗越聽越過癮,一直含著笑。
  人能夠如此自大真是樂事,為什麽不呢?又不傷害人,不樂白不樂。
  “日朗,我成功了,我盡收失地,已經打下山頭,立於不敗之地。”
  日朗唯唯諾諾。
  “那美好的仗已經打了,應做的事已經做了。”岑介仁神氣活現地說。
  “是,”日朗給他接上去,“你幾時到上帝處去領取你的冠冕呢?”
  岑介仁微笑,“你又來掃興了,日朗。”但這次他並不生氣。
  日朗拍拍他的肩膀,“大家都該休息了。”
  岑介仁終於打道回府。
  日朗搖搖頭熄了燈。
  一個人出人頭地是因為他不甘平凡,而不是要做給任何人看。
  這些觀眾算是老幾?不過是一群愛看熱鬧的人,何必去滿足他們。
  做得更好是因為想提高生活素質,不為其他。
  岑介仁顯然不認為這是上進的原動力,他喜愛觀眾,他離不了燈光舞台;不過,他自有他的樂趣。
  他怕日朗教他孤芳自賞,日朗怕他拉她上台表演,兩人實在走不到一起。
  日朗睡著了。
  半夜被鄰舍嬰兒啼哭聲吵醒,迷迷糊糊,隻慶幸自己沒有家庭。
  天還是亮了。
  學子時代,老是在天蒙亮時趁交通不那麽擁擠的時候出門,就是這種天蒼蒼地茫茫的感覺。
  日朗一直寂寞。
  她忽然軟弱起來,撥電話給母親。
  姚女士很快來聽,顯然已經起床。
  日朗清清喉嚨,“我在想,也許我們該一起吃頓飯。”
  誰知她母親問:“你是誰?”
  她沒聽出女兒的聲音。
  “我是日朗。”
  “嗬,你,”她意外了,“有什麽事?”
  “沒事,隻是聚一聚。”
  可是她們從來沒有這種習慣,姚女士在那頭僵了好一會兒,然後勉強地說:“你訂好日期地點之後通知我吧。”
  “好,讓我想一想什麽時候有空再聯絡。”
  電話掛斷了,又一次失敗。
  這一道鴻溝不知何日才能跨過去。
  日朗聽過許多朋友說,母親年紀大了之後,母女終於諒解,開始有說有笑,對焦日朗來說,這是奢望。
  立軒一次勸:“你原諒她吧!”
  “立軒你不明白,”日朗馬上說,“我原諒她?她認為錯全在我,她還不準備原諒我呢。”
  立軒愕然,“你有什麽錯?”
  日朗已經不願意再討論下去。
  不如講一下什麽地方的巧克力蛋糕特別香,何種牌子的牛仔褲真是服服貼貼。還有,誰的確優秀,三十多歲就在官府裏升到那個席位。
  閑談最好是說說不相幹之事,不傷脾胃。
  傳真機上有個短短便條。
  “日朗,報紙已收到,謝謝,請注意有時小說與雜文並非在同一大頁上,盼勿寄漏,英傑。”
  日朗啞然失笑,真是個報迷,到了這種地步,堪稱報癡。
  生活有寄托是件好事。
  她梳洗完畢上班去。
  回到寫字樓,隻見機電部同事與秘書圍著她的辦公桌正在擾攘。
  “什麽事?”
  “焦小姐,傳真機正在接收,忽然卡住,接著冒煙,我忙喚人上來修理,看樣子是報銷了。”
  日朗不經意地說:“什麽牌子這麽簡陋?退回去要求賠款。”
  “焦小姐,我恐怕得整架抬走。”
  “批準。”
  可是日朗眼尖,看見傳真機吞吐部位卡著半頁紙。
  “把這頁紙取出來給我。”
  修理人員幾經掙紮,才把半截紙拉出來。
  紙已經烘得焦黃,日朗隻看到一行字:“晚霞,別來無恙乎。”
  日朗驀然抬起頭。
  我的天,她想,隻有一個人會那樣稱呼她。
  那是來自天秤座的晨曦。
  “還有沒有紙在裏邊?”
  “我看得清清楚楚,沒有了。”
  “馬上弄一架新機器上來用。”
  日朗瞪著那半頁紙:晚霞,別來無恙乎。
  他們的科技發展竟到了如此先進的地步,自天秤座可以將訊息順利傳到地球。
  人類恐怕還需加油呢。
  日朗坐在寫字台前發呆,都是戰爭礙事,人同人爭,國同國打,浪費所有的精力時間,結果叫天秤座人著了先機。
  她多希望可以複她一張便條:晨曦,我生活乏善足陳,但是……
  那一天開會,又是討論部門與部門間的鬥爭。
  輪到日朗發言,她說:“大勇若怯,忍得一時,海闊天空,打架誰不會,扭住對方,咬牙切齒,倒在地下打滾便是,這叫做英勇?別便宜了看熱鬧的人,對他們來講,誰輸了,一樣高興。出了醜,仇者快,親者,當事人呢,遍體鱗傷,元氣難以恢複。我不是怕事,我隻是希望息事寧人,眼光放遠些,一間公司裏的同事,得饒人處且饒人,且把事情做好,大家用力提升營業額,豈非更美。”
  這一年來同事們已經打得人倦馬疲,也沒有什麽鬥誌可言了,最怕上頭叫他們繼續撩事鬥非,一聽焦日朗苦苦相勸,諄諄善誘,有幾個年紀輕一點的幾乎落下淚來。
  上司也默然無言。
  過一會兒有人不甘心:“可是他們有把柄在我們這裏,把他們髒底子掀出來,我們可以並吞他們那個部門,到時人強馬壯……”
  上司搖搖手,“吞不了,老板隻怕會乘機重組全公司各部門,聘請新頭頭來教訓我們。”
  日朗暗暗歎氣。
  又一人輕輕說:“怕隻怕我們也有是非掌握在他們手中。”
  “對,弄得不好就叫我們戴帽子、穿小鞋。”
  上司過一會兒說:“我們且罷手,看他們下一步怎樣做,對方若是識趣,那我們就此打住;假如不停追著我們打,那就別怪我們無情。”
  大家都黯然。
  打了那麽久,除出打仗,已不會做其他事,現在眼看要停火了,許多人不知幹什麽好。
  “當初是怎麽打起來的?”忽然有人問。
  “因為一部傳真機。”總算還有人記得。
  日朗納悶,“傳真機怎麽樣?”
  “彼時小型傳真機剛麵市,稀罕得不得了,講得好似會助長靈感似,簡直是身份象征,幾個部門爭相申請,結果我們先得,人家就恨死我們。”
  日朗不置信,“不會吧?”
  “就是這麽簡單,從此以後,我們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做什麽都是人家眼中的一條刺,說什麽都要把我們鬥垮鬥臭。”
  有這種事!
  “還記得上一回陳董事總經理負氣離開公司嗎?他們立刻以為抓住小辮,寫大字報罵我們不表態,要揪我們出來鬥。”
  日朗困惑,“他想我們叫好?”
  “不,叫我們挽留陳某,說陳某對我們恩重如山,我們如坐視看他離去,即是豬狗不如。”
  日朗記得那件事,四年前的六月,鬧得轟轟烈烈,公司裏幾乎每個人都舉起臂章叫口號,涇渭分明,表露身份,異己者幾乎沒被亂棍打死。
  日朗記得她警告幾個小朋友:“假如那是你的信仰,盡管做,負起後果在所不惜。如果隻是為著嘩眾取寵,乘著人多公報私仇,那事後一定會有人記得你們的人格有問題。”
  公司亂成一片,有人希望她辭職謝世:“在這個時候不表態還有什麽資格幹下去?”
  日朗不作聲,也沒告假。
  結果很快由一位姓章的皇親填補了陳君的空缺。
  要命的是,同一班喊表態的同事立刻見風駛舵,自動獻身,大路調頭上去喊萬歲萬歲萬萬歲,當場表示在章先生的英明領導下,攻無不克,戰無不勝。
  同一班小醜。
  焦日朗倒是真正的表了態,她甚至不去參加章某辦的遊艇晚會。
  不也是年年加薪水,四年內升了兩級。
  有一兩個喊得聲嘶力竭的身份成了疑問,卡在窄路,已成為棄卒。
  會議終於結束。
  日朗鬆口氣,她決定立刻到天秤座去喝一杯。
  一出大門,就碰見人事部副主管,他笑笑問:“停仗了?”
  日朗一呆,幾時工作效率也這麽高?
  她微笑,“幾個滋事份子已經站不住腳,雖然還嚷嚷,看得出心已虛,膽已怯,步伐已亂。”
  “不比從前了。”
  “嗯,早十年八年,真是前有儀仗隊開路,後有眾嘍羅壓陣,不得了,坐在八人大轎上,吆喝著過,順我者昌,逆我者亡。”
  那主管困惑,“日朗,當年你如何應付這個陣仗?”
  日朗同他擠擠眼,“我?我螳臂擋車。”
  “那種人一時怎麽會造成那麽大的威勢?”
  日朗抬起頭,“我也不知道,也許一時間欺瞞一小撮人是不難做到的吧。”
  電梯門打開,日朗朝西走。
  真的,當年是怎樣應付過來的?
  當麵以梅蘭芳自居,談笑焦日朗為龍套。
  日朗默默無言,工作是她的生計,總得做好它,沒有餘閑在乎人情冷與暖。
  那段日子不見得難熬,現在也不算躊躇滿誌,一些人非要看人家倒下去才會開心,焦日朗自己能站得住腳已經高興之至,心態不同。
  走入酒吧,酒保老莊上來說:“焦小姐,又要請你幫一個忙。”
  日朗擺著手,“別打撓我。”
  “焦小姐,看到那邊坐的那個人嗎?”
  日朗頭也不抬,“我的視力已經退化。”
  “他坐在那裏已經很久,一直喝悶酒,喂,會不會有自殺趨向?”
  “老莊,你這個人有點毛病。”
  “是嗎,我有事嗎?”老莊笑嘻嘻,“可是人家指名道姓地打聽你這個人呢。”
  “誰問起我?”
  老莊指一指,“他呀。”
  日朗連忙轉頭去看。
  那位男士也看到了她,站起來招呼。
  日朗愕然,揚聲問:“是文英傑君?”
  “是,正是在下。”
  “你幾時來的?”
  他微笑,“今天傍晚剛到,立軒說你會在這裏。”
  日朗也笑,“真沒想到這麽快又見麵了。”
  “是呀,”文英傑似乎有點感慨,“想見能見,多麽高興。”
  “這次是公幹還是私事?”日朗順口問。
  文英傑微笑,“我?我專程回來看報紙副刊。”
  範立軒說得對,她這個表叔有點意思。
  那麽說,他這次回來,完全沒有特別的原因。
  這文英傑其貌不揚,可是同他在一起,挺舒適自在。
  “我請你吃晚飯。”
  “求之不得。”
  二人相偕離開天秤座,日朗聽得酒保老莊大聲自言自語:“糟,我視力已經衰退。”
  這種人真討厭。
  “把立軒也叫出來好不好?”
  “她今晚好像沒空。”文英傑微笑。
  啊,這樣呀。
  “我先得回家換件衣服。”
  “我送你。”
  “也好,舍下還算靜,你可休息一會兒。”
  日朗覺得與文英傑似老朋友了,無所不談。
  日朗如逢知己,歎口氣,“打那種仗,贏了也似輸了。”
  “嗬,不,比輸了更慘。”
  “因為先得降格才能打贏,即使贏了也隻會證明格調比那些人更低。”
  文英傑一直笑。
  車程像是縮短了,很快到家。
  在停車場抬頭一看,日朗怔住,噫,她公寓客廳窗戶亮著燈。
  那是誰?
  她很鎮靜,取出手提電話打算通知警方。
  文英傑說:“上去看看再說。”
  “危險。”
  “叫司機一起。”
  日朗點點頭。
  文英傑也很讚賞日朗處變不驚,朋友好,伴侶好,夥伴也好,遇事大驚小怪,抱頭痛哭,那可真叫人吃不消。
  一行三人到了六樓,隻見大門虛掩,隻關著鋁閘,司機立刻說:“焦小姐,我馬上去召警。”
  文英傑眼尖,“有人。”
  日朗也看到了,愕然。
  文英傑問:“是誰?”
  “是我母親。”
  司機一聽,無言而退。
  日朗掏出鎖匙開門,因有外人,不便即時問母親開門匙從何而來。
  不料她母親先發製人,“回來了,喲,還帶著人。”
  日朗深深悲哀,來了,她又忙著侮辱她了,真正幾乎全社會都開始認同焦日朗苦幹的成果,她母親卻仍然忙不迭踩低她。
  文英傑忙稱呼一聲:“伯母。”
  那伯母冷冷答:“不敢當。”
  日朗問:“你有事找我?”
  “我今晚有應酬,想問你借隻表出出場麵,可惜遍尋不獲。”
  日朗馬上除下腕上的金表遞予她。
  “謝謝。”
  她挽起手袋離去。
  日朗認得那隻皮包,難怪一直找不到,看樣子她配了門匙已不止一兩個月,為了雜物無故失蹤,日朗還借詞換掉鍾點女傭。
  日朗定一定神,“叫你笑話了。”
  文英傑輕輕答:“我這個人,不大喜歡笑。”
  日朗鼻酸。
  她在最不開心的時候,嘴角往往掛一個無名的微笑。多年來她已學會偽裝,因世人愛笑,見人失意、失婚、失業、失望,往往第一個反應即是笑。
  日朗歎息一聲,“對不起。”
  文英傑溫和地反問:“你做錯了什麽?說來聽聽,可能會原諒你。”
  日朗還是笑,不知恁地,眼淚落下來,襯著她盈盈笑意,十分無奈。
  她借故走到房中,原想抹一把臉,可是“啊”地一聲,隻見房內一片淩亂,有人翻箱倒櫃,不知想找些什麽。
  日朗坐在床沿,黯然神傷。
  她的敵人原來是她的母親。
  文君在外問:“日朗,肚子餓嗎?”
  日朗連忙掩門而出,“我們改天再約好不好?”
  文君微笑,“我稍後再打電話來。”
  他真是個周到的好人。
  客人一走,日朗立刻找人來換鎖,鎖匠支吾,她笑道:“師傅,我付雙倍價。”
  那人馬上說:“二十分鍾後到。”
  接著她動手收拾衣物。
  日朗發覺鎖著的抽屜撬開了,心“咚”地一跳,怕那隻天秤座時計受到破壞,連忙檢查,還好,因貌不驚人的緣故,隻被扔在一角。
  日朗鬆口氣,已不計較其他。
  鎖匠很快完成任務。
  日朗已累得抬不起眼來。
  電話鈴響,日朗老大不願意去聽。
  “今夜月圓。”是文英傑的聲音。
  日朗把他當老朋友,訴苦曰:“是否表示明日不用上班?”
  “不,表示你欣賞完銀盤似的月亮之後明早可以高高興興地去辦公。”他笑。
  “謝謝你的鼓勵。”
  “明日下班我來找你。”
  “一言為定。”
  電話又響,這次是岑介仁,“日朗,明天一起晚飯,我有位朋友想見你。”
  “介仁,”日朗十分溫和地說:“我們已經分手,不再約會。”
  “分手?誰說的?”
  “我說的,總可以吧?”
  “分手需男女雙方同時同意。”
  “胡說,離婚都可以單方麵申請。”
  “我們都沒吵過架,怎麽分手?”
  “你忘了,為著大前提吵過多次,我倆的價值觀差距太大。”
  “可是我們從來沒打過架。”
  “介仁,你我還算是讀過幾年書的人物。”
  “有什麽道理要分手呢?”
  岑介仁的語氣似真的不舍得。
  “因為應有一位積極上進活潑的女子來配你。”
  “改天我再與你詳談。”
  “介仁,”她喚住他,“不要浪費時間了。”
  “你在見別人?”
  “是。”日朗不得不推搪他。
  “嗬,”停一停,“他比我好許多?”
  “介仁,你好得不得了,隻是不適合我。”
  “那人呢,那人與你可合得來?”
  “我還不知道。”
  “那多冒險,再過些日子,你就老了。”
  日朗啼笑皆非,“我不信那個。”
  “充什麽好漢!”
  “你有合適的人介紹給我嗎?”
  “日朗,我必不放過你。”
  是吧,焦日朗有那樣的榮幸嗎?隻怕三五七個星期之後,岑介仁要查字典才記起她是什麽人。
  日朗放下電話點算損失。
  一套紀念金幣不見了,還有幾雙鞋子,一條新買的襯裙,若幹紙幣。
  母親要這些何用?
  她隻是恨她,她隻是想她不快。
  她恨她比她年輕、能幹、有辦法,還有,完全不聽母親的話。
  日朗撫心自問:“我總有錯吧?不然的話,母親為何這樣恨我?”
  她累極入睡。
  第二天一早,她把新門匙交給女傭人才去上班。
  那日的事務叫她忙得頭昏。
  她想起立軒告訴她,在抽屜中放一瓶二號白蘭地,實在吃苦的時候取出喝兩口,保證可以從頭再來,撐多三兩個鍾頭。
  日朗不敢喝,生怕辦公時分語無倫次,變成笑話。
  有幾個外國同事離鄉背井數十年,開頭時年輕,愛上這個洋人有特權的五光十色東方都會。後來老了倦了,退休金有限,又回不去,回去也已沒有親友,於是產生了流落感,借酒澆愁,越來越提早喝,結果中飯回來已經滿臉通紅滿身酒氣,加速事業壽命滅亡。
  日朗看了很害怕,都是前車之鑒呀。
  日落之前,日朗絕不喝酒。
  她隻想回家好好睡一覺。
  文英傑在電梯大堂等她。
  他吃一驚,“你看上去累極了。”
  “嗬,早已是殘花敗柳。”
  文英傑笑道:“我還以為現代女性統統是一棵棵大樹。”
  “我倆的約會可否推至周末?”
  “沒問題,我先送你回去休息?”
  日朗就是喜歡這種沒有壓力的關係,像她同範立軒那樣,似兄弟姐妹;不過這麽一來,她又失去戀愛的機會了。
  能不叫人惻然。
  魚與熊掌,不能兼得。
  在車中,日朗把頭靠在靠墊上,耳畔聽著輕音樂,幾乎已經魂遊太虛。
  “到了。”
  “英傑,謝謝你的諒解。”
  文君點點頭,他莞爾,她已叫他英傑了,約會不遂,也有彌補,這女子還算公道。
  他說:“我稍後再與你聯絡。”
  她拍拍他手背。
  日朗決定這一覺起碼睡上十二個小時。
  可是人算不如大算,世事往往如是。
  一打開門便聽到傳真機在操作,她不該好奇地去探頭張望,一看之下,再也不能不驚叫一聲。
  隻見紙張上頭寫著:“晚霞,別來無恙乎?別時匆匆,忘了與你講清楚,那時計可使你騁馳過去與未來,紅色把的與綠色把的隨你控製;不過,時計操作之際,你會損失眼前寶貴時間,取舍在你。”
  日朗連忙讀下去。
  “我可與你作簡單聯絡,但是你卻無法將訊息傳至我處,隻好有來無往,一麵倒。對於你的熱情,一直未能忘懷,我有求於你,我想托你照顧一人,他——”
  紙張至此切斷,訊息中斷。
  他,他是誰?
  日朗抬起頭,這像看推理懸疑小說,緊張關頭,作者賣關子,“哢嚓”一聲,有待下回分解。
  他究竟是誰嘛?
  日朗反複推敲,噫,在晨曦生命中,的確有一個他,在地球短短的三百多個日子,她認識了他。看樣子這個熱情的天秤座女子未能忘懷她在地球上的戀人。
  日朗深深感動。
  她們的天性比她好得多。
  日朗與異性分手之後,才不去理會對方死活,分手由雙方協議,誰對不起誰這種事在今日不複存在,大家努力生活得更好,不使前頭人丟臉,已是大恩大德。
  所以焦日朗從來沒有戀愛過,因為太吝嗇感情了,人人渴望被愛,人人不願愛人,怎麽戀愛呢?
  必定還有下文,天秤座路途遙遠,傳達訊息有一定困難,下一頁文稿不知何時抵達。
  這一下,已經耽擱了日朗的休息時間。
  她匆匆淋一個熱水浴,自抽屜中取出時計,這次不會弄錯了,紅色把的代表過去。
  她一定要回去看個究竟,到底母親與她有什麽深仇大恨,否則死不瞑目。
  剛戴上它,按動機關,日朗便聽見大門有撬鎖之聲。
  日朗忍無可忍,過去拉開大門,果然,門外站著她母親,日朗開口便道:“原來是賊!”
  她母親不甘示弱,“那你是賊女。”
  日朗用力把母親扯進屋來,“一起來吧,今天索性搞個水落石出。”
  她母親見她額露青筋,咬牙切齒的樣子,不禁有點顧忌,“你想幹什麽?”
  日朗把門重重下鎖,緊緊抓住母親的手腕,坐倒在沙發上。
  “你在搞什麽鬼,放開我,放開我。”
  “你為什麽偷進我的家,你為什麽不住騷擾我?”
  “你是我女兒,竟把母親當外人——”忽然之間,她打個嗬欠,聲音微弱下去。
  日朗抓著母親的手扣得更緊,原來隻要握住對方的肢體,也一樣有效,這次可與母親共遊舊時舊地。
  日朗也漸漸疲倦,墮入夢鄉。
  她們看不見自己。
  假如看得見的話,會發覺母女同時靠在沙發上,頭碰頭,手拉手,臉色詳和,臉盤子不知多麽相像,不知情的人會以為她們不知多相親相愛。
  在夢中,日朗又走向那條走廊。
  四周圍漆黑,日朗隻聽得母親在她身後喃喃咒罵。
  不知恁地,日朗並沒有鬆開她的手,她似怕失去她。
  她勸母親:“老太太,你也罵得累了,休息休息吧。”
  “這是什麽地方?”
  “一會兒你便曉得。”
  眼前忽然一亮。
  日朗本能地伸手去擋一擋。
  過一會兒,她才看清楚所在地。
  那是一間狹小的房間,一名少婦正蹲在地下替一個小女孩沐浴,一看便知道環境不好,大概是租人家地方住,所以沒有私人浴室。
  隻聽得母親驚呼:“哎呀。”
  她認出了自己。
  日朗也幾乎大叫,因為她看到那少婦雙目中充滿憐愛,手勢是那樣輕柔,顯然當孩子如珠如寶。
  那三兩歲的小女孩一定是焦日朗了。
  圓而扁的臉,濃密頭發,咭咭咯咯,享受著沐浴之樂,小手拍打著水,濺起的水珠落在母親的身上,她“哈哈”地笑。
  日朗呆視自己,嗬,來對了,這正是她生命中最快樂的一天,誰說她沒有值得重溫的舊夢?
  焦日朗,你老大了,你記性差了,你怎麽可以說你沒過過好日子?
  隻見母親小心地抱她出來,輕輕擦幹她身體,替她穿上小小衣褲,梳好頭發,放她在床上,彎下腰,抹幹地下,把洗澡盆端出去倒水。
  這一連串動作極具吃力辛苦,然而日朗清清楚楚看到母親臉上含著笑,一點兒不嫌勞累。
  日朗吞一口涎沫,這是她母親的真麵目?
  不能說她不愛女兒呀。
  半晌,她回來了。
  把日朗抱坐在膝蓋上,取過一本小書,講起故事來。
  小小日朗聽得很滿意,不住加插問題,聽到精彩處拍手。
  然而,她累了,歪在母親身上睡著。
  小小手腳胖胖,十足一隻洋娃娃。
  日朗落下淚來,噫,到底是誰辜負了誰,誰逼使她們變得反目為仇?
  母親仍然沒有放下女兒,摟在懷中,輕輕說:“不要緊,我會找到工作,我會支付生活費,我們母女會支撐下去……”聲音越來越微弱,顯然一點兒信心也無,聽了叫人心酸。
  日朗落下淚來。
  生活對有些人何其厚待,不勞而獲是家常便飯,少勞多得全屬正常,不然就叫吃苦,抱怨不已。
  生活折磨著她母親。
  日朗聽得母親問:“這是怎麽一回事?我們怎麽會在這裏?這是一場夢?”
  日朗幽幽呼出一口氣。
  “母親,我們該走了。”
  “走到哪裏去?”
  “回到現實世界去。”
  日朗依依不舍地再看了那對母女一眼,她們是相愛的,那年輕的母親打算獨自奮鬥養大女兒,那小女孩也依靠信任母親。
  日後發生些什麽已經不重要。
  日朗與母親走出那間房間。
  她倆是同時醒來的。
  日朗發覺母親壓著她一條手臂,有點酸痛。
  天剛剛亮,看看時鍾,是六點一刻。
  她母親揉著眼,“我怎麽會在這裏睡著?”接著“哎呀”一聲,“我做了一個可怕的夢,夢見自己回到極年輕的時候,才二十二歲,六親無靠,你才那麽一丁點兒大……”她用手掩著臉,“嗬,是怎麽熬過來的?!”
  日朗輕輕答:“一天一天那樣挨日子。”
  母親鬆口氣,“幸虧都過去了。”
  母女之間那種緊張氣氛忽然消除。
  “那個夢境實在太清晰,完全像是真的。”
  “我隻有一個問題:親友都到哪裏去了?照說你有父母弟兄姐妹,我生父也有父母兄弟姐妹,為何都沒有拔刀相助?”
  日朗的母親一怔,忽然笑起來,笑得眼角滴下淚水,用手指擦去。
  “嗬,”她說,“誰會把時間精力愛心浪費在我身上,你還小,沒見到我母親那厭惡的神色。”
  “我外婆?不是說,搖搖搖,搖到外婆橋嗎?”
  “那條橋梁,早就斷了。”
  “你竟是那麽寂寞。”
  母親疲乏地伸個懶腰,“貧窮才是最適當的形容詞,在感情與物質上,我都是窮命。”
  日朗說:“不不,你還有我。”
  她母親又一愕,轉過頭來看著女兒,半晌說:“你對我也吝嗇,也許不應怪你,我命該如此。”
  日朗垂下頭。
  “唉,那一覺還不如不睡的好,醒了更累。”
  “我送你回家。”
  “不用。”母親擺擺手。
  日朗堅持。
  來到街上,看到天邊一絲魚肚白,月亮還沒有下去,這會是她們母女關係的一線曙光嗎?抑或,一切已經太遲?
  母親忽然說:“停這裏,吃碗豆奶再說。”
  日朗把車子胡亂一停,就遵囑與母親蹲在路旁喝起豆漿來。
  從來沒喝過那麽美味的飲品,顧不得蓬頭垢麵,先享受了再說。
  她母親忽然問:“那日見過的,是你男朋友嗎?”
  “八字還都沒有一撇。”
  “那麽,岑介仁呢?”
  “我們一直是好朋友。”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日朗對母親,還不如對範立軒那樣坦誠。
  是因為母親從來沒有幫過她吧?在危急關頭,她並沒有救過她,也不予精神支持。
  “岑介仁——”
  日朗打斷她,“還要再來一碗嗎?”
  她母親第一次識趣地住聲,今早已經講得比過去一年還多,還想怎麽樣。
  日朗說:“你到我家來之前,請先通知我一聲,我等你。”
  “你把鎖匙換過了。”
  日朗不出聲,真悲哀,怎麽會搞成這樣子?
  “我配來的門匙無用。”她仍然不肯認錯。
  大抵也沒有不對,小時候,她摟她在懷中,每晚講故事,也已經功過相抵了。
  日朗沒頭沒腦地問:“後來怎麽樣?”
  母親居然完全知道她問的是什麽。
  “後來我把你寄養在一個保姆家,我去上班。”
  “我記得那保姆,她是客家人。”所以日朗會幾句客家話。
  保姆懶替日朗穿鞋襪,她記得老是赤足,冬天又不開暖氣,不知恁地,日朗記得她老是傷風,周末母親接她回家,她反而覺得陌生,半夜老是哭,既疲倦又傷心的母親便漸漸疏遠她,時時不再接她回家。
  一直到上小學,她才與女兒一起住。那時,鴻溝已經造成,日朗變得沉默寡言。
  那時她生父又回家來,天天同母親吵鬧。
  半夜時常被摔東西的巨響驚醒,聽到父母你一言我一語,有來有往,沒有一人肯少說一句,各人均理直氣壯,她說她年紀輕輕就什麽都犧牲掉,他則說不知多少有身價的異性可供他選擇……
  一夜,日朗自床上起來,很疲倦地對他們說:“不要吵了好不好?”
  她母親給她一個耳刮子,父親披起外套往外跑。
  走了還是回來,進進出出,家裏所有值錢的東西都會失蹤。
  終於母親換了門鎖。
  是,她母親也換過鎖,好笑是不是?
  日朗看看表,不得不暫時中止回憶,“我要上班了。”
  “你去吧。”
  “你呢?”
  母親微微笑,“你管我,我有我的事。”她們一向各走各路。
  日朗回到車上,返回寓所沐浴更衣,邊穿襪子邊想倒在床上重新再睡八小時。
  但還是回到辦公室。
  她打一個嗬欠,想把體內所餘的精力搜刮出來,但是無效,她再打一個嗬欠。
  要命,焦日朗的事業生命不會在這裏中止吧。
  真想不到穿梭時間走廊竟是這麽費勁。
  秘書進來說:“焦小姐——”看到她的臉,把該說的話縮回肚子,“你不舒服嗎?”
  範立軒說過,一個女子,到了每個人都問:“你沒睡好嗎?你有病嗎?”的時候,就該去做臉部矯形手術了。
  日朗沒想到這一天會來得那麽快。
  “你想說什麽?”
  “傳真機又燒了。”
  “有沒有紙卡在裏邊?”
  “正在打開查看。”
  日朗心一動,“找到的話馬上給我看。”
  一定是晨曦。
  日朗在等待那個名字。
  她做了一杯咖啡邊喝邊自言自語:“剛才想到哪裏?嗬,對,父母不住吵架。”
  那樣鬧,也沒影響日朗的功課。她的功課一直名列前茅。
  老師的鍾愛彌補了她其他生活方麵的不足。
  鞋子破舊,校服太狹小,午餐錢不足……全部不要緊,她在功課上有天份,老師才講一句她就幾乎猜到下三句是什麽。課文過目不忘,筆記抄得整整齊齊,下課趕完作業立刻趕去替小孩子補習,十三四歲就經濟獨立。
  富庶公平的蟟會負責栽培焦日朗。
  她是那樣長大的。
  過了幾年父母終於正式離異。
  生父臨走之前罵妻子:“你貪慕虛榮。”
  日朗掩著嘴笑出來。
  母親虛榮?
  她若是好高騖遠,早就懂得上進了。
  比較虛榮的是焦日朗,發誓要戰勝自己的出身。
  她知道做好功課是唯一的途徑。
  很少有青年如此為教科書著迷,她利用每一間圖書館,為每一個詞語每一頁課文尋找更多資料,她使老師訝異。
  年輕的焦日朗有精神寄托,她母親沒有。
  日朗要到哪個時候,才知道對有些人來說,一輩子吵吵鬧鬧都比離異好。日朗的母親自與伴侶分手之後,靈魂與肉體都似失去巨大一片,她萎靡不振,開始借酒消愁。
  白天勉強做一份工作支付食宿,晚上呆呆地看電視,三四個小時那樣喝下去。
  那時日朗最怕月底,因各種賬單紛遝而至。
  那一切都好像是一個世紀之前的事了。
  她幾乎不記得她曾經年輕過。
  範立軒就不同,立軒至大的宏願是回到十七歲去,有哪個神仙準她許願,她一定會嚷:“十七歲,十七歲!”
  奇是奇在出身不同,背景有異的年輕人遲早要在社會上碰頭,比試能力。
  日朗又有點洋洋自得,他們不一定贏她。
  秘書進來,有點煩惱的樣子,“不知是誰這樣無聊,叫我們的傳真機三日兩頭出毛病,機器裏頭夾著這張紙,請看。”
  日朗連忙接過。
  秘書感喟,“現在沒了這些機器不知怎麽開工,我媽說,從前做秘書時常在老式恩特活打字機上用三張複寫紙打好幾份文件,手指頭流血!那時連影印機都沒有,怎麽做人。”
  講得有理。
  那張紙上寫的,仍然是不完全的訊息:“晚霞,別來無恙乎……”
  翻來覆去是同一封信,重複又重複,還是沒法子把話說完,咫尺天涯。
  日朗十分惆悵。
  她要朋友替她照顧他。
  在她心目中,他仍是需要照顧的一個人。
  太天真了。
  據焦日朗的生活經驗所知,地球上的男性根本很少真正需要照顧,是女性一門心思誤會他們,沒她們便會三餐不繼,鞋脫襪甩。
  沒想到天秤座女性亦有同樣誤解。
  桌子上又擱著做不完的工作,日朗深覺滿足,試想想,一個人早上起來若無事可做是多麽淒慘。
  她辦事的態度亦與讀書差不多。
  正忙,電話鈴響,是岑介仁。
  劈頭便問:“那人是誰?”
  日朗莫名其妙,“誰?誰是誰,你是誰?”
  “我的聲音你也不認得了?”
  “埋頭苦幹之際,別問我姓什麽。”
  “我指你的新伴侶。”
  “嗬,他,乏善足陳。”
  “那麽,日朗,我可以約會別人嗎?”
  日朗一聽先是興奮,“去,去,約會整個香港,如果還有空閑,約會東京,還有紐約、巴黎,盡管去。”
  岑介仁鬆口氣,“知道了。”他掛上電話。
  接著日朗卻寂寞了。
  她自文件堆裏抬起頭來,岑介仁沒有爭取到底,這小子,虛晃一招,全身而退。
  也不能怪他,現在哪裏還有人為感情耗上一生,即使是日朗母親,她也是自己不爭氣,與人無尤,許多人在婚姻道路上栽個頭破血流,可是一點也不妨礙事業發展,反而全心全意工作,十年八年就出人頭地。
  晨曦在她的家鄉,想必是個傑出人物,是,她懷念她,但決不會荒廢她的工作與責任。
  私人電話又接進來。
  一聽得是文英傑,日朗沒頭沒腦丟過去一句:“我是自由身子。”不知是訴苦呢還是炫耀。
  如果他害怕,大可趁早退縮。
  文英傑笑問:“什麽時候出的獄?”
  日朗隻得訕笑。
  他說:“我今晚的飛機。”
  什麽?還未好好聚舊,他已經要走了。
  是她耽擱了時間,他已經在她身邊盤旋了好幾天,等待機會。
  “我現在馬上出來。”
  “不用,你忙你的。”
  這人太斯文太守禮了。
  日朗粗聲粗氣說:“半小時後在我樓下見麵。”
  進同退一樣重要,岑介仁比較懂得把握這兩點藝術。
  日朗扔下所有工作,取過外套出門。
  丟下一句話:“我傍晚再回來。”
  見了麵,文英傑仍然那樣不慍不火地微笑。
  日朗抱怨,“副刊那麽厚,一下子都看完了嗎?”
  “反複讀得會背了。”他微笑。
  “幾時再來?”
  “日朗,看得出你期望的不是像我這麽普通的男子。”
  日朗吞一口涎沫,無言,低下頭。
  又不是為生活,日朗不想虛偽。
  “謝謝你的款待。”
  “你這樣說,變成諷刺我了。”
  “有機會來看我。”
  “那頓晚餐呢?”
  那文英傑忽然笑笑道:“吾不食嗟來之食。”
  日朗被他氣得啼笑皆非。
  是她自己不好,左推右搪,總是不願履行約會。
  文英傑伸手過來握,“再見!”
  “幾時?”
  文英傑又笑,“像我這樣無關重要的角色,出現次數已經太多。若非你恰巧有空檔,根本無瑕理會我,此刻我退出已是時候。”
  “文君,人生並非舞台。”
  “可是人還是知道進退的好。”
  “你我總是朋友。”
  文君笑,“繼續寄報紙給我?”
  “一定。”
  “讓我陪你吃頓飯。”
  文英傑搖搖頭,“並非我不情願,誰不想有個可人兒陪著說說笑笑,將來希望你會特意請我。”
  他有他倔強的地方。
  他們終於道別。
  文英傑又敲敲額角,“你瞧我這記性。”
  “你還有話要說嗎?”
  “日朗,不要怪我多事,你應當致力改善你同令堂的關係。”
  關懷與管閑事是有區別的。
  “這不容易。”
  “以你的智慧與能力,沒有什麽困難事。”
  “僵著已經許多年了,像萬載玄冰一樣,怎樣融化?”
  “你還年輕,有許多時間。”
  “時間有更重要的用途。”
  “改善人際關係亦不算浪費。”
  “我很感激你。”
  “我多嘴是因為我看出你深覺遺憾。”
  日朗不語。
  文英傑終於識趣地道別。
  日朗拉著他厚大的手,怪不舍得地晃兩晃。
  連立軒都不敢在她麵前提她令堂的事,文英傑若不是真的關心她,何必得罪她。
  “下次再見。”
  他走了。
  誰不想身邊有個隨傳隨到的人,打打雜、作陪、訴訴苦,可是沒有誠意,白糟塌人家時間,是項罪孽,焦日朗不做這種事。
  她還是有點恍然若失。
  下了班,日朗找到母親的家裏去。
  那地址還是叫秘書找出來的。
  姚世華,蘭南路一一四號三樓。
  她翻開地圖,發覺蘭南路在一個小型工業區,距離銀行區大約四十分鍾車程。
  要日朗回去實在是很困難的事。
  過去十年,經過無數掙紮,赤足走了近十萬八千裏路,涉水登山,才到今日,有什麽必要打回頭。
  可是日朗還是開著車,擠在路上直赴蘭南路。
  那裏根本沒有停車的地方,日朗把車停好要往回走二十分鍾,天開始下雨,路上有泥濘,行人道上小販擺著地攤,沒有打傘的餘地。
  日朗終於找到目的地。
  那幢舊樓的電梯有揩台布氣味。
  下班時分,歸人漸多,人擠人,氣息難聞,日朗想掩鼻,又覺得那是不禮貌的舉止。
  從三樓出來,她找到門牌按鈴。
  走廊暗得看不清手表。
  門一開,亮光閃出來,日朗才看到已經七點。
  “找誰?”
  日朗走近一步。
  門內的人見到一張漂亮的笑臉,光鮮的打扮,不禁一呆。
  “找姚小姐。”
  “姚小姐尚未回來。”
  日朗真沒想到母親隻租人家一間房間住,她還以為六十年代以後已沒有那樣的事了,有點震驚。
  “我可以進來等她嗎?”
  “你是她的同事?”
  “是,我給她送文件來。”
  那家人開了門。
  客廳狹小,他們一家四口正在用飯,日朗坐立不安。
  女主人是一位中年太太,好心地說:“你到姚小姐房中等吧。”
  進入房間,也不過隻是一床一桌餘地,真沒想到母親的生活會是那麽窘。
  案頭上有一張姚世華年輕時的照片,像煞了日朗。
  狹小的窗外沒有風景。
  日朗默然。
  她想起夢中那間房間,母親抱她坐在膝上講故事,它也同樣肮髒狹小。
  母親窮其一生未能脫離這個困境。
  日朗冷靜地想:可以叫她一起住嗎?不行,焦日朗不能與她相處是個事實,她太了解她,三日之後她便會讀她的日記聽她的電話指揮她的傭人弄得雞犬不寧。
  十年前焦日朗就是因為那樣才搬出來的。
  那麽,替母親找個比較舒適的單位。
  可是日朗能力有所不及,都會消費太過昂貴,普通人不可以支持兩個家。
  她用手托著頭歎口氣。
  她是白來了。
  多此一舉,日朗抓起手袋站起來,向女主人告辭。
  女主人正捧著一碗湯喝,不知是什麽肉煮什麽蔬菜,香得要命。
  日朗在讀書時最希望放學有一碗這樣的湯喝,後來,後來就放棄了這樣的奢望。
  她道謝,退出狹窄的走廊。
  一抬頭,看見有人擋在她麵前。
  那是她母親姚世華。
  母親一臉倦容,不忘諷刺她:“什麽風把焦小姐吹到這裏來?紅十字會來巡視難民營乎?有啥地方可以改良別忘了告訴我。”
  日朗靜默一會兒,終於說:“我願意替你付首期。”
  她母親卻聽懂了,有點意外,半晌說:“餘款我也付不起。”
  “我一個月一個月替你付。”
  她卻擺擺手,“免了,每個月都要我提心吊膽地等你施舍?我情願住得差點。”
  “可是這個地方——”
  “實在不能見人是不是?”姚女士苦笑,“同我一樣,已無人可見,無關重要。”
  “空氣也不好。”
  “又不是你住這裏,焦小姐,再見。”
  焦日朗低下頭,沉吟一會兒,“我再想辦法。”
  她母親掏出鎖匙開門,一邊笑曰:“別想太久,我已年過半百。”
  她一直不忘揶揄親女,日朗卻已不再生氣。
  她除了日朗已無他人,唯有拿她出氣。
  母女二人在門外擦身而過,各自返家。
  焦日朗的家合規格得多,雪白的家具牆壁,一件多餘雜物也無,整整有條,隻住她一個人。
  白色毛巾,白色香皂,都放在適當的位置。
  這是焦日朗的堡壘,她需要這個安樂窩,每日辛勞的工作結束後,返回家中,縮成一團,逃避現實,不必開口說話,愛哭就痛哭一場,愛喝就喝個爛醉。
  即使母親是慈母,日朗也情願獨居。
  日朗不想同任何人解釋她的得失、苦樂、希望、前途。不,焦日朗始終還沒有碰到那個人。
  母親沒有救她,她也救不了母親。
  關係這樣密切,也不管用。
  日朗深深悲哀。
  她終於睡著了。
  第二天早上,出門上班,看到鄰居搬家。
  心一動,日朗問:“房子賣出去沒有?”
  “我也是租的。”
  日朗探頭一看,裝修新簇簇,沒住多久,又搬走,真浪費。
  “好端端為什麽搬?”
  那男生歎口氣,“本來打算結婚。”
  夠了,一句話已經足夠。
  “租約滿了沒有?”
  “當然沒有。”
  “請把房東電話號碼給我。”
  小單位,方向好,可是租金也不便宜。
  整個上午,日朗都在想這件事。
  然後秘書進來說:“它終於傳過來了。”
  日朗抬起頭,“什麽它?”
  “那封信,一開頭說‘晚霞,別來無恙乎’的信。”
  “給我看。”
  它終於克服了接收上的困難到了地球這一個角落。
  “……我要托你去看一個人,他叫王首文,他的辦公室在亞都大廈三十六樓環宇公司,他的住宅在落陽路一號,我念念不忘他——。”
  看到這裏,日朗抬起頭莞爾,可是,晨曦,她在心裏頭問:“他可有記得你?”
  “我想知道,他可有改變初衷,他知道與我聯絡的方法。晚霞,請你幫助我,晨曦。”
  千方百計,不過是這麽一回事。
  日朗歎口氣,同助手說:“查一查這個王首文。”
  助手抬起頭來,“王震亞的次子王首文?”
  啊,還是名人之後,不簡單。
  不消半日,王首文君的剪報資料到了。
  “他已婚?”
  “上個月新婚。”
  日朗連忙埋頭研究資料。
  助手問:“我們要同環宇做生意?”
  “可能。”
  “焦小姐,我真佩服你永遠有備而戰。”
  “嘎,戰爭?”日朗笑,“我最不讚成打仗。”
  王家在本市是比較次一等的望族,可是因為擁有一張暢銷報紙,所以地位比一般生意人為高。
  不過王首文並不在報館辦事。
  他打理出入口生意,在亞都大廈上班。
  上帝造王首文之際心情特別好,他英俊瀟灑,家勢豐厚,資質聰明,占盡世上優勢,十分幸運。
  上個月娶的是門當戶對的一位任小姐,此刻不知是否仍在歐洲度假。
  日朗吩咐:“去環宇問一聲王首文是否在本市。”
  十分鍾後有答複:“昨天下午剛回來。”
  日朗歎口氣,怎麽去找這個人呢?
  何必還要拖一條尾巴呢?
  幹脆淡出,留一個美好記憶,豈非更為上策?
  故日朗並無立刻去見王首文。
  她找了房屋經紀看房子。
  岑介仁的電話來了,“你要投資還是自住?為什麽不找我?”
  他約她下班麵議。
  嘩,消息如此迅速靈通。
  “我感激你的好意,我正替朋友找個小單位。”
  “是範立軒?”
  “不,但的確是單身女性,希望近我家,可以互相照顧。”
  “什麽價錢?”
  日朗講了一個數目。
  立刻引起岑介仁訕笑,“日朗你真可愛,你多久沒出來買東西了?”
  日朗微慍:“人家隻有那麽多。”
  “好人也太不會計算,怎麽到現在才置業?”
  “是家母。”日朗不得不說老實話。
  岑介仁一怔,日朗從來沒有同他提過母親的事,隻知她們感情欠佳。
  “我陪你找,免你吃虧。”
  你看,不相愛有不相愛的好處,到頭來可以做朋友。
  那日下班,岑介仁便來接她到處參觀,替她打算盤。
  以日朗目前的收入,無論如何擺不平。
  日朗非常困惑,“我還以為我是高薪女士。”
  岑介仁笑。
  “通貨膨漲把我們吞噬了,”日朗歎息。
  “日朗,你現在不怪我到處刮生意賺錢了吧?”
  日朗怪辛酸,“一向以來,賢的是你,愚的是我。”
  “隻有一個辦法,把你那兩房一廳賣掉,貼一點兒,買一間三房兩廳,與伯母同住。”
  “不行,一定要兩道大門出入。”
  “那麽,另買兩間一房一廳。”
  “那麽小,怎能住?由奢入儉難。”
  “嫁給我,我自然會安置丈母娘。”岑介仁看上去挺認真。
  日朗吃一驚,“我尚未孝順到那個地步。”
  “本都會貴不可言,住是最緊張一環。”
  日朗托著頭不語,完了,誰叫她不懂得投機取巧,她唯一收入就是那份薪水。
  那份高薪說出來笑死人,等薪水漲了,講起來仿佛驕人,衣食住行卻都已達到天文數字,失盤失控。
  焦日朗終於說:“我還有些老本——”
  岑介仁勸道:“那個不能動,你脾氣不好,喜歡拂袖而起,做些不切實際之事,隨時可能需要動用節蓄。幫人,無論那人是誰,應用餘力,以不傷元氣為佳。”
  他是真關心她。
  日朗好生感激,“那我該怎麽辦?”
  “擠一擠。”
  日朗蒼茫地笑。
  “你白天有什麽時間耽在家裏?有許多地方根本人跡不到,晚上回到寓所,也不過淋個浴,進睡房看電視睡覺,容不得一個母親?”
  日朗答:“是我性格不好,不能與人相處。”
  岑介仁拍拍她肩膀,每個人都有難言之隱,焦日朗不願說,也不用勉強她。
  “岑介仁,謝謝你。”
  “我們互相關懷,彼此信任,為何不能結合?我約會過其他的女子,索然無味。老的太老,小的太小,個個都做作得要死,像似什麽都不在乎。其實最好異性即晚上鉤,爾虞我詐,累得要命,都不用工作了,不出去呢,又悶得無聊……”
  日朗笑得眼淚都流出來。
  岑介仁歎口氣,“我從未想過找對象竟是這樣難。”
  “一定會碰到合眼緣的人。”
  “當年我一看見你就有這種感覺,我帶你出去亮相之際真是驕傲——”
  “嗯,像一些女士戴著三卡拉鑽戒一樣。”
  “有什麽不好?我承認我虛榮。”
  “謝謝你看得起我。”
  “日朗,當年你賣相還真的不賴,先母說喜歡你那種自然的笑容。”
  “伯母人好。”
  岑介仁歎息,“她沒享到福。”
  日朗不語,沒想到岑介仁力主她母女修好。
  他陪她去看了隔壁那家公寓,指出幾個缺點,也指出若幹優點。
  “資本主義蟟會,貨色種類分幾十級,比這個好的東西多的是,不過價錢也跟著抬高,要便宜貨?也有呀,隻怕你看不入眼,市場永遠貨源充足。”
  日朗笑問:“這是資本論還是經濟掛帥?”
  他到她家歇足。
  “一個人住當然舒服,不過身子不舒服起來,嘖嘖嘖。”
  “我會自行入院。”
  “嘴巴真硬,年老色衰之際又如何?”
  日朗“卟嗤”一聲笑,“你還期望孝順兒孫在旁侍候不成?”
  誰知岑介仁板著麵孔說:“他們敢不來,遺囑上就沒他們的名字,統統捐到我母校去。”
  世事對岑介仁來說,最簡單不過,日朗開始真正欣賞這個人。
  喝畢咖啡,他就告辭去趕下一檔節目。
  日朗獨自呆坐一會兒,也隻得把這當作一天,提早休息。
  第二天回到辦公室,她吩咐下去:“約王首文。”
  “用什麽借口?”
  真是難,假公濟私呢,拆穿了會叫人看不起。如是為了他前任女友,像是登門勒索似,更不是好辦法。
  “說我上門拜訪他。”
  “這樣可以嗎?”
  “試一試。”
  “聞說他有一個很討厭的秘書。”
  日朗微笑,她從前上司的秘書就問過她:“焦日朗,哪個日,哪個朗,是男,是女?”日朗氣定神閑,一一作答。她不喜歡替天行道,這種人遲早被強中手摘下首級當球踢,不用生氣。
  秘書回來說:“王首文忙得不得了,他助手問是什麽事,他說希望知道,以分輕重,免得耽擱焦小姐。”
  講得好,是個人才。
  “讓我同他說。”
  她接過電話。
  焦日朗同他坦白:“這位先生,你一定要知道,我便說予你知道,我也是受一位小姐所托,你同王首文講,那位小姐叫晨曦。”
  對方怔住,知道太多關於老板的事,絕對不是好事,尤其是這些根本不該知道的事。
  晨曦,這是一個藝名嗎?該女的身份是演藝界人物?
  “他若不見我,也請告訴我一聲,我好去交待。”
  “當事人為何不親自與王先生接觸?”
  “我一點兒頭緒也無。”
  “焦小姐,對於你,我們也久聞大名,下星期五上午八時方便嗎?”
  “這位先生,明天下午五時我下了班上來。”
  “這——”
  “你有辦法的,我隻需要十分鍾。”日朗放下電話。
  她歎口氣,“走後門。”日朗同自己那樣說。
  她最反對後門,凡事總是設法先循正路,實在逼不得已,才走偏門,可惜世事是尷尬的多。
  她找到了霍永錦。
  “日朗,好嗎?”對方的聲音還是親切的。
  “永錦,我的生活,自然不及你好。”
  “別揶揄我。”
  “無事不登三寶殿,我恐怕這個不是問候電話呢。”
  “你盡管說。”她十分念舊。
  “我受人所托,明日下午五時想見王首文,怕過不了他助手那一關,你們兩家是相熟的吧?”
  “他的助手?如果是男的,叫蘇思宏,是從我們這裏過去的,我同他講。”
  “謝謝你。”
  “日朗,你怎麽老是替人辦事?有時也要為自己設想。”
  日朗微笑,“人為我服務的時候你沒看見。”
  霍永錦也笑。
  “兆平兄好嗎?”
  “他回來了。”語氣中無限安慰。
  “那麽好的妻子,他還會往何處去。”
  “日朗,我們真該多來往些,除你以外,無人與我說實話。”
  “如你不怕我煩你這個煩你那個,我們定期會麵如何?”
  後門一敲即開,那位姓蘇的助手先生立即回複:“焦小姐,原來是自己人,為什麽不早說?明日五時恭候,焦小姐請準時。”
  隔著幾裏長的電話線,日朗仿佛看見他在打拐作揖打哈哈。
  “明日見,蘇先生。”
  秘書進來問:“有捷徑可走為何不走?”
  日朗悵惘地答:“我仍然天真。”
  秘書笑了。
  那一整個晚上,日朗都在算她的老本夠不夠供奉母親。
  她也隻得那麽多,一時衝動手一揮就送了出去,以後有急用,後悔就來不及了。
  可是,話得說回來,那是她的生母,不能不幫。
  她托著頭想了一個晚上。
  即使是那樣,也不影響她第二天辦事的情緒。
  五時她準時走到隔鄰的亞都大廈。
  一路有人迎她進去。
  日朗非常客氣,待見到了王首文,才收斂了笑容。
  他同照片一樣英俊,十分禮貌地招呼客人,但始終帶著股冷冷之意。
  不知恁地,日朗朝他拱拱手,“王先生,我受人所托,前來見你。”
  王首文不出聲。
  “那人叫晨曦,我與她曾有兩麵之緣,故仿柳毅傳書,她想知道,你可有改變心思?”
  日朗長話短說,想盡快離開這個地方。
  王首文仍然維持沉默,但是雙目中露出複雜的神情來。
  日朗欠欠身,略帶諷刺地說:“你還記得晨曦這個名字吧?”
  王首文仍不置可否。
  日朗無奈,攤攤手,“話已傳到,責任已畢,再見,王先生。”
  她站起來預備知難而退。
  “等一等。”
  日朗已經不耐煩。
  她真慶幸她前任現任候任男朋友中,無一人如此閃縮躊躇。
  “她在哪裏?”
  “她已經返家。”
  王首文失神。
  “請問我該怎麽回複她?”日朗提高聲線,幾乎呼喝。
  “我……身不由己。”
  “我如何同她聯絡?”日朗沉聲問。
  “天秤座酒館。”
  “什麽?”
  “那裏有他們的接頭人。”
  日朗腦海中靈光一現,她完全明白了。
  她走向辦公室門。
  “請等等。”
  日朗停住腳步,歎口氣,轉過身子,“王首文,快樂是要靠你自己追求的。”
  王首文的雙手顫抖。
  日朗看著他搖搖頭。
  “她可恨我?”
  日朗沒好氣,“她沒那麽空。”
  “我沒有忘記她。”
  日朗攤攤手,剛想再指點他幾句,辦公室門突然被推開,一個年輕女子旁若無人走進來。
  “王首文,你同誰在開會?”
  那女子全身名貴衣飾,累累墜墜,肆無忌憚地上下打量焦日朗。
  日朗乘機說:“我走了。”
  王首文沒有勇氣留住她。
  日朗緩步走出大堂,那位蘇思宏一直送她。
  日朗在電梯口同他說:“蘇先生,你請回。”
  那位蘇先生輕輕補一句:“那一位是王太太。”
  日朗微笑著點點頭。
  她有個地方要去,離開亞都大廈,她抄橫巷兜到天秤座酒館去。
  她對這一區了如指掌,如魚得水,根本不會為任何人任何原因離開這裏,假使遇到了異鄉人,恐怕焦日朗亦會負心。
  天秤座已經開始營業。
  日朗進去,坐在她最常坐的位置上。
  酒保老莊笑嘻嘻趨向前來招呼她。
  “焦小姐,午安。”
  日朗重新打量他,“老莊,你我認識有多久了?”
  老莊毫不猶疑地答:“十年,那是一個十月,你剛自大學出來,找到第一份工作,你同我說,你要找一個好地方作休息室,你看中了小店。”
  “好記性!”
  老莊眨眨眼。
  “老莊,這麽說來,你到我們這裏,已經不止十年了?”
  老莊一怔,隨即笑,“焦小姐,你知道我原來是南洋華僑。”
  日朗冷冷看著他。
  老莊心虛,掩著嘴,咳嗽一聲。
  可幸他們雖非我族類,卻最善良不過。
  “老莊,明人眼前不打暗話,你到底從哪裏來?”
  他支吾:“蘇門答臘。”
  “恐怕沒有那麽近吧,大抵還要遠一點兒呢。”
  老莊沉不住氣,“焦小姐,你想說什麽,說吧。”
  “老莊,你同晨曦同是天秤座來客吧?”
  老莊沉默,雙手可是沒停止過操作,照樣調酒。
  半晌,他咕噥:“那晨曦……”
  “總有拆穿的一天,不必怪她。”
  老莊歎口氣,看著日朗,“你打算怎麽辦?”
  日朗一聽,覺得老莊小覷了她,因而賭氣說:“我要你教我冶金之術。”
  老莊笑了。
  “要不,隱身法也好,再不,七十二變,還有,長青不老亦我所欲。”
  “我一樣都不會。”
  日朗聳聳肩,“那就隻好做個朋友了。”
  “太便宜小人了。”他大喜。
  “老莊,才來了十年,人類的劣點你倒學個足裏足。”
  他笑:“適者生存嘛。”
  “這裏是你們的大本營?”
  他不作答。
  日朗也不便追問,隻是說:“晨曦托我辦的事,我已做妥,我見過王首文,他說他身不由己,你通知晨曦一聲,叫她好好讀書,為前程努力,將來一定找到更佳對象。”
  半晌,老莊才說:“謝謝你。”
  日朗忽然伏到櫃台前,笑著說:“老莊,晨曦美若天仙,你卻這般愚魯,原來天秤座的創造主如此重女輕男,怪不得晨曦要愛上地球人。”
  “咄!”
  “你放心,老莊,你的事,我絕口不提。”
  老莊看到她眼睛裏去,他相信她。
  日朗笑道:“為南洋幹杯,我在汶萊、爪哇、新加坡均有朋友,南洋真正美麗。”
  日朗怕老莊尷尬,轉身離去。
  回到家,見電話錄音機上留著訊息。
  “焦小姐,我是蘇思宏,王先生叫我找你。”
  太遲了,現在人家已經回家。
  在天文望遠鏡中,日朗可以清晰地看到天秤座呈四角形分布的四顆大星。
  相信晨曦亦時時用儀器觀望地球。
  在空中看地球是顆美麗蔚藍的星球,晨曦對它有特殊的感情。
  這位留學生與心思複雜的地球人打交通,能夠全身而退,已經萬幸。
  焦日朗放下望遠鏡。
  日朗複蘇思宏,與人方便,自己方便,人家也不過聽差辦事,何必難為他。
  一開口日朗便問:“王首文是怎麽認識晨曦的?”
  蘇思宏也把話直說:“我打聽過了,那位小姐曾到我們報館找資料,恰巧那天我東家也在該處。”
  “嗯,有緣份。”
  “可不是。”
  看外型,也真是一對。
  “王震亞夫婦不讚成他們在一起。”
  “我相信這種故事一直會延伸到二十一至二十二世紀。”
  “那位小姐無論如何不肯交待她的身世,王氏夫婦怕她來曆不明,將來會有麻煩。”
  “王首文自己先退縮了。”
  蘇思宏不出聲。
  “他找我幹什麽?”
  “他隻是想與焦小姐談談。”
  “我不耐煩聽他訴衷情,告訴他,是他自己的抉擇,往事已逝,不如努力建立幸福家庭。”
  “是,焦小姐。”
  日朗掛斷電話。
  這時門鈴一響,岑介仁來了,他全身披褂,穿著禮服,分明要去赴會,不知何故,特地抽空上來。
  開門見山,他問:“王首文追求你?”永遠消息通靈。
  原來是為這個,日朗反問:“你投讚成抑或反對票?”
  “他已婚,妻善妒,這還不算,財政權不在他手上。”
  “噫,閣下反對。”
  岑介仁焦急,“日朗,你好好的一個人——”
  “你放心,那種人,我不看在眼內。”
  岑介仁鬆口氣,“我走了。”
  “不喝杯咖啡?”
  “我女伴在車中等我,我們要去跳舞。”
  日朗啼笑皆非。
  岑介仁取過外套,眯眯笑,“再見日朗。”
  日朗隻得說:“玩得高興點。”
  焦日朗知道他不會令她失望。
  這一陣子,日朗休息得比較早。
  早睡早起是個好習慣,但若非精力不夠,誰願意那麽乖。
  日朗做了一個夢,夢中她睡在床上,起不來,耳畔聽見絮絮的語聲,知道父親要搬出去了,那麽,母親也要走,“媽媽,”她掙紮地叫,“媽,”但是說什麽都起不來。母親一走,她怎麽辦,她還小,她不能沒有家。
  終於日朗自床上滾到地下,大幅白色的窗幔卷到她身上纏住她,她看不見母親,“媽媽,”她一直叫,“媽媽。”
  日朗終於醒了,她聽到刺耳的電話鈴,要略事喘息,才能去接聽,取起鬧鍾一看,是清晨三時。
  “日朗,我在中區警署,煩你來保釋我。”
  日朗不相信這是真的,“岑介仁?”
  對方垂頭喪氣,“是。”聲音顫抖。
  “我馬上找律師來。”
  “我已經找了小林。”
  “出了什麽事?”
  “打架。”
  “等我二十分鍾。”
  日朗就是有這點好處,她連忙套上毛衣長褲,抓起支票車鑰匙,立刻飛車過海。
  真沒想到警署夜市這麽熱鬧,各色人等擠得水泄不通。
  看到岑介仁,日朗連忙走過去。
  老岑左眼烏青,腫了起來,似一隻鴿蛋。
  他連忙握緊她的手,日朗一看律師小林已在辦交涉,放下心來。
  “你打了誰?”
  岑介仁呶呶嘴。
  日朗朝那邊一看,呆住了,那人竟是王首文,人生何處不相逢,那王首文頰上中了一拳,一片淤紅,掛了彩。
  日朗大惑不解,“為什麽?”
  岑介仁不出聲,眼睛瞄一瞄前方。
  日朗的視線追隨過去,嗬,她看到一個年輕女子在接受警方詢問。
  日朗心一動,好眼熟,長頭發,好身段,雪白肌膚,驟眼看似一個人,是,有點像晨曦。
  日朗看了王首文一眼,他也看到了她。
  就為了這樣一個女孩子,兩個有頭有臉的男人清晨扯到警局來。
  她暗暗歎口氣。
  那女孩站起來,呶著鮮紅的嘴,走到一角坐下,身材是沒話說,可是這時看仔細了,臉容又不太像了,日朗最不喜歡這種不安份的眉梢眼角。
  “誰報的警?”
  “舞會主人。”
  “王首文預備起訴你嗎?”
  “不知道,小林叫我先告他。”
  日朗惡向膽邊生,“統統替我坐下,不準動!”
  她走向王首文那一邊,輕輕問道:“有無通知家人?”
  “蘇思宏已在途中。”
  他不敢知會父母妻子。
  日朗開口了,聲音溫婉可人,“王先生,在舞會中,喝多了,摔一跤,也是有的。”
  王首文一怔。
  “桌子有錯,椅子也有錯,酒對你有誤會,燈令你目眩,不必追究了,事情弄大,不好看。”
  一言點醒夢中人,“是,我腳步不穩,絆倒在地。”
  日朗放下心來,“這事,是怎麽發生的呢?”
  “我喝多了,我以為我看到了晨曦。”
  “你沒有忘記她?”
  “沒有,我沒有忘記她。”
  日朗歎口氣。
  “你明白嗎?”王首文問。
  日朗抬起頭來,“每個人有每個人的傷心事。”
  “你是對方什麽人?”王首文有點困惑。
  “手足。”
  “他真幸運。”
  日朗看看岑介仁,“我也認為如此。”
  蘇思宏到了,他連忙蹲到王首文跟前聽候吩咐。
  岑介仁還要出言諷刺日朗:“你到底來幫誰?”
  日朗不去理他,半晌,蘇思宏過來同岑君密斟,隻見岑介仁不住點頭。
  小林同警察說半晌,那製服人員抬起頭宣布:“好好好,大家都是自己不小心,摔了跤,此事無苦主,亦無被告,好得不得了,省回納稅人不少金錢,全體回家去吧。”
  日朗在這一個小時裏起碼已經瘦了一公斤。
  一夥人到這個時候才真正清醒過來,各自捏著汗。
  蘇思宏過來向日朗道謝。
  “這個城真小。”日朗說。
  蘇思宏歎口氣,“焦小姐,所以我在鄭重考慮移民。”
  日朗說:“總有舒服點的地方,容易一點兒的工作。”
  蘇思宏黯然退下,偕王首文離去。
  小林陪岑介仁走。
  日朗剛欲登車,聽見那豔女郎呱呱叫:“喂,喂,誰送我回家?”
  沒有人理睬她。
  日朗見她穿著那樣稀薄的衣裳,隻得說:“上車吧。”
  世事就是這麽滑稽。
  那女孩子破涕為笑,說出地址。
  日朗問:“這麽早回家,家長不反對?”
  那女孩笑笑:“你不認識我?”
  “我們見過嗎?”
  “我是‘香島傳奇’的女主角之一鄭永心。”
  “恭喜恭喜,已經走出了第一步。”
  “剛才,為什麽人人都說是摔跤?”
  “你呢,你怎麽講?”
  “林律師叫我說什麽都沒看見。”
  “對,你在化妝間。”
  “真想是,我同岑介仁在跳舞,忽然之間,王公子過來一定要同我說話,”女孩洋洋得意,“兩人言語間起了衝突,就你一拳我一腳打了起來。”
  日朗說:“到你家了。”
  “這位姐姐,你貴姓?”
  日朗笑:“普通人,姓名何足掛齒。”
  那女孩聳聳肩,下車而去。
  回到寓所,天已經亮了。
  真是狗一般的生涯。
  要到這個時候,日朗的心才靜下來,回憶出門前那個夢。
  她是多麽想接觸母親,多麽想有一個完整的家,但是每個人有每個人的傷心事。
  她穿上她的上班服出門去。
  秘書看見她吃一驚,“焦小姐,你似挨過一頓打。”
  挨打的還真的不是她。
  岑介仁的電話接踵而至。
  “沒有你我就身敗名裂了。”
  日朗唯唯諾諾。
  “你為什麽不罵我?”
  到了這種地步,罵有個鬼用。
  “你對我太好了。”
  對朋友,能幫就幫,不幫拉倒,何必諸多教訓。
  “那王首文是給你麵子吧?”
  “介仁,你好好休息幾天,忘記這件事,我們改天再談。”
  “日朗,我得酬謝你呀。”
  “介仁,大家像手足一樣。”
  “日朗,我不會忘記你的好處。”
  日朗看看鍾,時間已不早了,她有工作要趕出來,實在不便久談。
  沒想到私人電話一個接著一個。
  “焦小姐,我是蘇思宏,王首文著我向你道謝。”
  “我沒做什麽,是他有涵養,沉得住氣。”
  “王先生十分感激。”
  “不客氣了,不好意思,我要讀完文件進會議室去。”
  “是是是,再見。”
  自會議出來,有兩個人在等她,一男一女。
  日朗一向先尊重女性,“這位小姐請進來。”
  她不認識她,是誰呢?
  “我是尊爵地產公司經理部的人,岑介仁先生叫我前來見焦小姐。我們在東區海光灣有幢大廈一年後落成,現有一個小單位很適合焦小姐用,岑先生吩咐我帶你去看看。嗬,屋價八五折,他已付了百分之十五首期款子。”
  日朗呆住,她最怕人家對她好,無以為報,這分明是岑介仁自己的投資,現在讓出來給她。
  這種機會,一錯過就永遠不再有了。
  日朗聽見自己厚著臉皮說:“我今天下班有空。”
  “好,我五時半來接你去看地方。”
  日朗把那位小姐送出去,示意那位先生進來。
  那年輕人遞上名片,日朗一看,廣亨珠寶公司,剛在訝異,來人已打開一隻絲絨扁盒,“王首文先生讓我送來給焦小姐過目。”
  日朗忽然忍不住“嗤”一聲笑出來。
  混到如今,總算有異性送禮上門來了,卻是為著別的原因。
  盒子內是一條白金項鏈,鏈墜一顆光芒四射的圓鑽。日朗至喜這種設計簡單大方的首飾,順口問:“石頭有多大?”
  那年輕人看一看紀錄,“二卡拉七六,H色,無瑕疵。”
  日朗籲出一口氣。
  年輕人笑著站起來,“焦小姐,我先走一步。”
  “慢著,”日朗叫住他,“把盒子帶回去。”
  他詫異了。
  “同王先生說,我所需要的,隻是一副好的雙光眼鏡。”
  那年輕人又一怔,不過遵囑收起珠寶盒子,欠欠身子,退出去。
  日朗搖搖頭。
  過半晌,蘇思宏的電話又來了,“焦小姐——”
  日朗佯怒,“我不要再聽到你的聲音。”
  “王首文以為你嫌禮輕。”
  “真是沒完沒了。”
  “你胡亂收他一份禮,完結此案,豈非妙哉。”
  日朗惡向膽邊生,“好,你叫王首文把亞都大廈送給我。”
  她把母親約出來喝咖啡。
  “有話同我說?什麽事,電話裏講也一樣,非麵對麵不可?”她十分緊張。
  見到了女兒,她非常沮喪,“我知道,你要移民了。”眼睛看著別處,一片蒼茫。
  日朗笑出來,“移民我才不用同你商量,”她告訴母親,“我約你去看房子,你若喜歡,明年可做業主。”
  姚女士一呆,“什麽?”
  “喏,大業主的代表來了。”
  尊爵地產那位小姐先出示圖紙給她們母女過目,然後駕車接她們到地盤參觀。
  母女一直緘默。
  外人一走,日朗便說:“你不反對!我便替你簽約。”
  她母親半晌才答:“最近很發財嗎?”
  “還過得去。”
  “我也要有名字,不然住到一半,給人轟走,回頭路難走。”
  “那自然,”日朗說,“我還有點事,先走一步。”
  償還了這筆債,日朗心頭一片澄明。
  回到家中,她覺得還有一件事要做。
  她打開抽屜,取出天秤座時計,係在腕上,撥到自己八歲那年。
  她躺在沙發上。
  焦日朗決定與焦日朗談一談。
  她雙手交疊胸前,閉上眼睛。
  說累也真累,不用催眠也能即刻熟睡,且有機會一眠不起。
  日朗期望像上次那樣,經過一條白色的長廊。
  可是沒有。
  她一睜開雙眼就看到一個小小女孩。
  是一個夏天,女孩穿著一件起碼小了一號的舊裙,頭發束在腦後,正捧著一個洋娃娃玩。
  日朗走近她,“日朗,你看得見我嗎?”
  那女孩聽到人聲,驀然抬起頭來,“你是誰?”
  日朗坐下來,怕驚嚇女孩,溫婉地說:“我是你母親的朋友。”
  那女孩並無放下心來,“你怎麽進來的?”
  “我……有門匙。”
  “你是媽媽朋友,你也推銷人壽保險?”
  “不,我從事另一個行業,我在一間推廣宣傳公司做事。”
  女孩仍用猶疑眼光看住她。
  “你是日朗,是嗎?”日朗怕弄錯。
  “是,我叫焦日朗。”
  “你在掃杆埔官小念書,對不對?”
  “你怎麽知道?”
  “你媽媽把一切都告訴過我,你最喜歡英文同中文,不愛算術,怕背書,功課還不錯,是不是?”
  小女孩笑,“我考第一。”
  “我可以看看你手上的洋娃娃嗎?”
  女孩把娃娃遞給她。
  “嗬,是它了。”日朗莞爾,她至今還保存著它呢。
  “媽媽尚未下班?”
  “是的,我這次來,就是想與你談談關於母親的事。”
  “她怎麽樣,她又失業了?”
  日朗不禁心酸,是,這個小女孩的確是童年的她。
  “不,我想同你說,無論如何,你要愛你母親。”
  小女孩沒有回答,片刻她雙目露出倔強的神色來,“我將來要讀好書,做好事,不叫人失望。”
  “是,我相信你會。”
  女孩又看著她,“我母親沒有朋友,你到底是誰?”
  “相信我,日朗,我的確是你們最好的朋友。”
  “你不像我母親,你說話客氣,聲音好聽。”
  “也許,我的機會比較好,我比她幸運。”
  “我討厭母親,她天天打罵我,我情願沒有她。”
  “你不該那樣講。”
  “你呢?”小女孩瞪著她,“你可愛你媽媽?”
  日朗語塞,半晌,她緩緩低下頭,“不,我沒有愛她。”對自己,應當講老實話。
  小女孩勝利地微笑,“怎麽,她也對你不公平,時常對你吼,動不動伸手打你?”
  日朗不語。
  “父親推倒她,她就來推我,因為我個子小,力氣沒她大。等我長大了,我發誓,沒有人可以把我推來踢去。”
  日朗笑得流下淚來。
  小小孩兒竟許下如此宏願,人生路上擠得水泄不通,爭先恐後,隻有名利一個目標,僧多粥少,如何能做到不受踩與踢,真是學問。
  “日朗,且慢生氣,聽我說。”
  小日朗抱著洋娃娃看著她。
  “試一試替母親設想。”
  小女孩不響。
  “她是一個非常寂寞的女子,一生未有能力實現她的理想,一半因為性格,一半礙於環境,你是唯一可以體諒她的人。”
  小小年紀的日朗居然聽明白了,她問:“你呢,你願意原諒你的母親嗎?”
  日朗拍了一下手,“日朗,我要到今天才知道錯在哪裏,多年來我等我母親原諒,母親又等我原諒,這事永遠不會發生,因為沒有人做錯什麽,我倆需要的其實隻是了解。”
  “你了解她嗎?”
  “不,”日朗搖頭,“但我願意容忍。”
  小女孩忽然笑了。
  日朗知道要說服這個倔強的小女孩也真不是件易事。
  多年來她企圖說服自己與母親重修舊好,還沒有成功呢。
  “記得我所說的。”
  “你是哪一位阿姨?”
  “我是你的朋友,也是你母親的朋友。”
  “你要走了嗎?與你談話真好,你願意聽我說。”
  “如果可能的話,我會再回來見你。”
  “什麽時候?”
  “明年,後年,我來看你同母親的關係有沒有進步?”
  小日朗笑了。
  日朗明知沒有結果,也隻得說:“努力一下。”
  小日朗把洋娃娃擁在懷裏。
  “記住你由她養活,外頭的生涯艱難。”
  小日朗朝她揮揮手。
  日朗歎口氣,轉身離去。
  她醒了。
  窗外曙光已露。
  夢裏二三十分鍾,實際上已經一整晚。
  日朗伸個懶腰。
  一天,她聽到一個令她合不攏嘴的壞消息。
  中午,同事午膳返來,大驚失色地告訴日朗:“天秤座關門了。”
  日朗一時還會不過意來,“天秤座什麽?”
  “天秤座酒館,結束營業了!”
  日朗一聽,好比晴天霹靂。
  “昨天還開著!”
  “可不是,剛才門上掛出告示,已經結束營業。”
  日朗取過外套奔出去。
  同事見她反應如此激烈,十分同情,喃喃自語:“到底十年了,天天下班去喝一杯,現在可到什麽地方去才好?”
  日朗跑到街角,一看門外果然掛著一個牌子,用紅字寫著:“結束營業。”
  這全是她的錯。
  是焦日朗沒有涵養,跑去拆穿老莊的身份,現在他不得不轉移陣地。
  日朗為之扼腕。
  他們在這裏部署了十年,本市不知有多少人知道莊某的真正身份,一直相安無事,獨獨焦日朗,自以為明敏過人,無人無事可瞞過她的法眼,跑去無聊地揭人隱私。
  好了,人家果然知難而退了,可是,損失在她呢。
  日朗大力槌敲玻璃門,“老莊,老莊,你在裏邊嗎?開門,開門呀。”
  她幾乎要哭了。
  半晌無人應,她又大力拍打一陣子,終於把頭靠在門前。
  此時已經有不少行人向她行注目禮。
  這時,玻璃門忽然打開,日朗險些兒往前摔。
  “焦小姐,你這女張飛脾氣何時才改呢?”
  是老莊!
  “我就知道你還在裏邊。”日朗又洋洋得意起來。
  “請進來。”
  老莊沒好氣,搖搖頭。
  “老莊,幹嗎離開我們?”
  “上頭調我回去,我已任滿。”
  偌大的酒館隻有焦日朗一個客人。
  “誰來接替?”
  “我不知道。”
  “不講就不講。”
  “我真不知就裏,那人不喜酒館,認為庸俗,也許,人家會辦一間大學。”
  “老莊,你怎麽可以離開我們?”
  老莊攤攤手,“你們應當已經熟悉生離死別。”
  日朗斥責他:“這種事是永遠練不熟的,每一次都難受傷痛。”
  老莊亦黯然。
  “老莊,容我送行。”
  “不必了,不便勞駕。”
  “天秤座還有多少人在本市?”
  老莊狡黠地笑笑,“你不該以為我會告訴你吧?”
  “酒館賣給誰?”
  “焦小姐,你願意投資嗎?”
  “我畢身積蓄已另有出路。”
  “焦小姐,施比受有福。”
  日朗苦笑,“我不會知道,我從未做過受方。”
  “焦小姐,能者多勞。”
  “老莊,同你說話真有意思。”
  “噫,你腕上戴的是什麽?”
  啊,她忘了除下它,“這是晨曦給我的天秤座時計,戴上它,我可以騁馳在時間荒原上,過去未來,無所不能。”
  “晨曦這家夥,將配給品私相授受。”
  “這是一件紀念品。”
  “給我瞧瞧它行不行?”
  日朗脫下它遞過去。
  老莊一看,笑出來,“時計能源早已用罄,我不知你如何在荒原中亂跑?”
  “什麽!”日朗大吃一驚。
  “這個時計,此刻同一隻普通的跳字表無異,不過式樣倒是獨一無二。”
  “可是——”
  “可是什麽?”老莊笑。
  “我用過它,我朋友也用過它。”
  老莊訕笑,“多半是你們疑心生暗魅吧。人類的想像力,無窮無盡;況且,你們是那麽想征服時間。”
  日朗不語,隻是發怔。
  “天天浪費時間,天天想留住時光,你說怪不怪?”
  “可是我明明走回童年去。”
  “所有的夢境都是明明白白的。”
  “我與我的朋友還都經過一條走廊——”
  “是,像隧道是不是,那一頭有白光,心情平和得不得了,哈哈哈哈哈。”
  太殘忍了。
  “手表還給你。”
  日朗自老莊手中茫然接過那隻表。
  老莊還要落井下石補一句:“它一點兒用也沒有。”
  日朗疑幻疑真。
  老莊歎口氣,“真正回到過去,或是看到未來,都是很可怕的一件事。恐怕我們應付不了,還是專心對付今天的好。”
  日朗看著他,“你幾時回天秤座去?”
  “這幾天,未定。”
  “老莊,別騙我,飛行器來來去去並非小事,我想你早就知道。”
  輪到老莊瞪著日朗,“焦小姐,一個人聰明,而讓人知道他聰明,那他還不算太聰明。”
  “去你的,我隻是不舍得你。”
  老莊黯然,“我也丟不下。”
  日朗說:“據說你們還不準攜帶雜物紀念品回去。”
  “飛行器精密,不可超載。”
  日朗喝完咖啡,看看時間,“我要走了,老莊,保重。”
  她與他擁抱一下。
  曆年來他看她成長,幾乎每個黃昏都聽她吐苦水,他可以充任她的心理醫生,她的事,他全知道。
  老莊說:“我隨時可以撰寫一本都會女性生活雜誌,其中酸甜苦辣,很知道一些。”
  “很知道?恐怕隻是皮毛耳。”
  當然不及焦日朗現身說法來得精彩。
  “老莊,青山白水,後會有期。”
  老莊雙目都紅了。
  “天秤座的人是好人。”
  “謝謝你。”
  日朗與她天秤座的朋友分手。
  第二天,她路過酒館,發覺裏邊的裝修開始拆卸。
  日朗戀戀不已,在門口徘徊。
  有人迎出來,“這位小姐,找人?”
  焦日朗抬起頭,看到一位俊朗的年輕人。
  “請問,這個鋪位將會做哪一種生意?”
  “這會是一爿書店。”
  “什麽?”
  “書店,專售世界各國小說雜誌漫畫。”
  日朗發呆,“會賺錢嗎?”
  “希望會,”年輕人笑,“社會富庶,人們已養成讀書習慣,我不會蝕本。”
  “你?”
  “是,我學人做老板。”年輕人愉快地用手擦擦鼻子。
  日朗點點頭,這可是天秤座另一位代表?現在他們的辦公室已改為一家書店。
  慢慢觀察吧,好歹別驚動人家。
  她微笑,“改天來買書。”
  “先謝你了。”
  老莊想必已經動身。
  書店也好,中午有空,可到此處走動,翻翻這個看看那個,乘機把啤酒戒掉,衣服都鬆動些。
  這些日子以來,日朗已學會在餘燼中尋找力量,懂得遷就之道。
  立軒一直抱怨:“你不覺得難過?你真看得順眼?你怎麽受得了?”
  觸覺仍然那麽尖銳,使日朗吃驚。
  “我是真的覺得無甚不妥,我不再是一個挑剔的人,我看天地萬物都相當舒服。”
  立軒瞪著她。
  日朗嬉皮笑臉,“馬馬虎虎,得過且過。”
  為什麽不呢?
  她母親不知恁地,神通廣大,又配來了她公寓的鎖匙,自出自入地示威。
  不過不再翻箱倒櫃掀她的東西了,日朗自問住的習慣似寄宿生,永無太多雜誌,連皮鞋也隻得三五雙,她母親很快就弄明白抄無可抄。
  她現在來反而替日朗弄些湯什麽的。
  可是日朗不喜吃那些,她亦很少在家用膳,很多時下班回家,看到母親正在喝湯,也好,自己享用。
  母女仍然不交談,不過也不再吵架。
  相處久了,她母親訝異,日朗的生活竟如此單調、枯燥、淒清,難以置信。
  她可以說全無娛樂,電視上略有可觀舊片上演,已經雀躍萬分。
  有應酬,也是官方活動,去得十分不願意,沒精打采的敷衍,根本不像享受。
  而且每天下班回來那個麵無人色的倦容,好似腳底的塞子驟然拔開,精血全部漏得光光,真是可怕。
  姚女士這才明白,現代女性生活亦不易過。
  一日她同女兒說:“嫁個好一點兒的人……”
  日朗抬起頭來,“你的意思是說,經濟有能力的。”
  “是呀,你總有退休的一日吧。”
  “敝公司福利計劃一向不錯。”
  “你們已不相信嫁人是歸宿了吧?”
  日朗問:“你呢,你相信嗎?”
  她母親說,“我也不相信。”
  日朗有點高興,母女總算找到一個共同點。
  日朗伸出手來,展示她的方型掌,“我相信這隻手。”
  “然而,這也是很辛酸的吧。”
  喏,這就是母女之間思想的區別了,“何發此言?自食其力,天經地義。”日朗詫異,“一個人怎可叫另一人養活?一個人亦不應奢望自己能力以外的物質。”
  姚女士呆呆看著女兒。
  “此言非虛,我身體力行。”
  “我看你是蠻辛苦的。”
  日朗笑,“要把事做好,當然辛苦。”
  她母親取過手袋,“我要回去了。”
  “明日見。”
  日朗待她走後,才忽覺竟與母親交談了那麽久;而且是這種敏感的話題,以前隻與範立軒提起過。
  但是她沒有時間感慨,她還要寫報告。
  直到上床,那隻時計還一直在她腕上。
  反正電池經已用罄,她再也不用擔心它。
  已經十一時三十分了。
  日朗拉過一隻墊子壓在胸前,唉,她想,我的青春小鳥一去不回來了。
  “日朗,日朗。”
  日朗睜開雙眼,“咦,老莊,你是怎麽進來的?”
  “還說呢,你家大門虛掩,一推便入。”
  日朗大驚,“什麽,我神經衰弱到這種地步,忘了鎖門?”
  “下次要小心嗬。”
  日朗捏一把汗,“是,老莊,你找我何事?”
  “日朗,你是我的老顧客了,小人為示謝意,特來致送紀念品。”
  “又送我一隻時計?”
  老莊笑,“那是女孩子的玩意兒。”
  “嗬,你要送我較為嚴肅的禮物。”
  老莊點頭。
  “黃金三千兩?”
  沒想到老莊即時斥責她:“胸無大誌,黃金三千餘元一兩,三千兩有什麽用?”
  “唷,那你的贈品相當名貴啊。”
  “當然,我的禮物是一位好伴侶。”
  嗬,那真是難能可貴,焦日朗聳然動容。
  “日朗,你有什麽條件,說來我聽聽。”
  日朗深深歎息,條件,條件,她有什麽條件?
  她清清喉嚨,“他不需要有錢——”
  “廢話,他當然要薄有資產,怎麽可以一貧如洗?生活上一萬八千樣事都靠金錢會鈔,要有錢!”
  “是是是,還有,他必需有生活情趣,懂得尊重異性,品學兼優。”日朗自覺要求甚苛。
  “這我同意。”
  “家世要清白,人口要簡單。”
  “的確很重要。”
  “還有,”
  “英俊瀟灑?”
  “不,要懂得烹飪,我有時想吃家常菜。”
  老莊為難了,“這,可以考慮。”
  “還有。”日朗咽一口涎沫。
  “嘩,難怪你天天隻能在天秤座酒館泡。”
  “他要使我有一種戀愛的感覺。”
  “焦日朗,活該你獨身。”
  日朗不服氣,“我又沒要求他富有。”
  老莊搖搖頭,“焦日朗,在地球這種大都會裏,遍地黃金,追求物質,反而平安喜樂。”
  日朗歎息,“家母一生的生活就十分清苦。”
  “她沒有去追求。”
  “老莊,你真有智慧。”
  他笑嘻嘻,“不然,小店生意不會那麽旺。”
  “以上是我選擇伴侶的條件。”
  “要求苛刻。”
  “我知道。”日朗有點羞愧。
  “你呢,你又願意付出什麽?”
  “我?”日朗訝異地指著自己的鼻子。
  “是,焦小姐,你,”老莊說,“喂,人際關係有來有往,你不是打算一麵倒罷?”
  “我,我會對他好。”
  “可願意放棄工作,做全職主婦?”
  “什麽!天下還有這種事?這個紀念品我不要了,免煩。”日朗拂袖而起。
  “可願意生育三兩個孩子?”
  孩子……日朗又坐下來,心都慈了,氣都泄了,一有幼兒,總得親自撫育,那時,工作……
  胖胖的小手,胖胖的小腳,胖頭依偎過來,媽媽,媽媽,怎麽去上班呢?
  “焦小姐,想清楚了沒有?”
  日朗握著雙手,呼出一口氣。
  “再好再理想的伴侶你還是得作出若幹犧牲。”
  所以一直拖延著婚姻。
  “日朗,我試替你找找這個人。”
  “找得到嗎?”日朗抬起頭。
  “我的眼線比你廣,你天天自辦公室到家,家又跑到寫字樓,不見天日,人一下子就老了。”
  日朗微笑,“你的口角,似一個慈祥的母親。”
  老莊沒好氣,“好好好,我要走了。”
  “有了結果你怎麽通知我?別學晨曦,把我們的傳真機全弄爆。”
  “她隻是個小女孩子。”
  “沒想到天秤座也有男性沙文主義。”
  “焦日朗,我會同情那個男生。”
  “羨慕才真,你看我,多能幹!”日朗眯眯笑,“同我在一起,永遠不愁寂寞。”
  老莊站起來。
  “我送你。”
  日朗想自沙發坐起來,掙紮半晌,沒有力氣,她吃驚,“老莊,拉我一把。”
  然後鬧鍾響了,日朗睜開眼睛,發覺隻是南柯一夢,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可見尋找理想伴侶這件事是何等令她費神。
  夢中與老莊對話曆曆在目,日朗居然夠膽說出擇偶條件,真是老皮老肉。
  她首先一件事便是去檢查大門,隻見雙重鎖關得緊緊,一點兒事都沒有,才放下心來。
  生活這樣富庶,完全慣壞了,自己疼惜自己,縱容到不堪地步。什麽都要最好,一塊肥皂都尋求極品,不厭其煩鑽牛角尖,頭發修剪得不合意都要重新再做呢。
  有了家庭,什麽都要犧牲:幼兒夜啼,鬧情緒,夫家的親友會來串門,時間、收入將拿來公用,都得適應。
  即使彼此相愛,生活習慣總有不同之處,總不能一言不合,即時離婚,或是什麽都分家,這是你的那是我的。
  焦日朗還是上班去了。
  在夢中,老莊說,找到了人,會通知她。
  經過那爿書店,倒是裝修起來了。
  她意外地發現書店附著一家茶室,隻有幾張台子,布置得異常清雅。
  焦日朗喃喃自語:“蝕本,一定蝕本,不出一年就關門。”
  身後傳來一個聲音:“是嗎,要打賭嗎?”
  日朗臉紅耳赤轉過頭來,隻見上回那個年輕人看著她在笑。
  “這位小姐對敝店真有興趣。”
  日朗不怪他揶揄她,低頭繞道走。
  他卻攔住她,伸出手來,“我叫孫敏如,這位小姐,請多提寶貴意見。”語氣誠懇。
  日朗給他一張卡片,他珍而重之放進襯衫口袋。
  這個小動作使日朗生了好感。
  “幾時開幕?”
  “快了。”
  “一杯香茗一本書,在你鋪子裏坐上半天,你不怕?”
  他笑,“歡迎之至。”
  “你從事慈善事業?”日朗取笑他。
  “怎麽說都好,你記得賞光。”
  “店名叫什麽?”
  “天秤座。”
  “什麽?”日朗瞠目,果然,他們是一路人。
  孫敏如卻笑笑解釋,“我屬於天秤座,九月二十五日出生。”
  “這鋪位從前屬於一家酒館,也叫天秤座。”
  “是嗎?”孫敏不在意,“真是巧合。”
  嗯。
  她細細打量他,他見妙齡女子對他目不轉睛,隻得大方欣然接受。
  日朗終於忍不住,閑閑問:“老莊好嗎?”
  孫敏如反問:“誰?”
  “嗬,沒什麽。”
  “誰好不好?啊,你說老莊,老莊思想當然有他一套,不過太優雅太虛無了,信得過份。其人雖然清高,卻不思上進,這當然是愚見,你認為如何?”
  日朗呆呆地看著他。
  好家夥,扯到啥地方去了?
  “不過我向往那種境界,”他說下去,“雞犬相聞,老死不相往來,真要修煉過才做得到,普通人一定忙不迭探頭探腦,打聽消息。”
  這是在說焦日朗?
  日朗氣定神閑,“我比較喜歡那隻蝴蝶。”
  “是,”孫敏如笑笑,“莊周的蝴蝶。”
  日朗看看表,她詫異了,什麽?竟在這裏逗留了大半小時。
  時間有時過得真快。
  她向孫敏如道別,他送她到馬路。
  日朗隨人群走過斑馬線,忽然心血來潮,回頭一看,卻發覺孫敏如還站在店門口。
  他在送她的背影。
  日朗的心大力一跳,手掌心冒出汗來,匆匆走到馬路另一邊,回到辦公的地方。
  已經不是十七歲了,一切感情變化都已操練過多次,什麽時候該做什麽表情,有什麽反應,都滾瓜爛熟,恰到好處。正如一個演員掌握演技,日朗應付生活中各種場合,也出神入化。
  可是剛才同孫敏如做對手戲,就沒用到戲服道具。
  她以自然真麵目出現。
  真是可怕,這樣沒有防範是危險的事。
  日朗摸摸自己的麵孔,趕緊裝上一個笑臉,才回到辦公室去。
  三天後她才得到孫敏如的消息,有點如釋重負的感覺。
  在這之前,沒有鮮花,也沒接過俏皮的賀卡。
  “焦小姐,敝店明天開張營業。”
  “那多好,我來捧場。”
  他笑,“你今晚就可以來參觀小店。”
  日朗十分感興趣,“下班來可以嗎?”
  “我等你。”
  他大概打算先招呼幾個相熟的朋友。
  下班時分的焦日朗當然不在狀態中,做事的人一定感覺到壓力,自早到晚處理公事,疲態畢露,日朗對著小鏡子遺憾。
  要接受她,就得接受她的憔悴。
  她拉一拉外套,到天秤座書店去。
  出乎意料,店門半掩,隻有她一個客人。
  書已經排列出來了,角落堆滿朋友送來的花籃,鼻端還聞到新裝修油漆味。
  “喝什麽茶?”
  “列頓。”
  孫敏如笑說:“我指中國茶。”
  日朗攤攤手,“我無認識,我無造詣,我為生活奔波,庸庸碌碌,榮辱不計,但求一宿二餐有著落。”
  “你是怕玩物喪誌?”
  “我有何物可玩?有何誌可喪?”日朗微笑。
  “嗯,語氣有點憤慨。”
  “是嗎?我還以為我完全收斂了火氣,有沒有燒到你的耳朵?”
  “來,喝杯清涼的龍井茶,熄熄火氣。”
  日朗舉目瀏覽,忽然明白了,“這是你自家的書齋吧?”
  孫敏如沒否認。
  “怕寂寞,才把它搬到鬧市來,與眾共樂?”
  他默認。
  那麽,他擁有相當的家產。
  孫敏如輕輕說:“家母於今年秋季去世,距離她六十八歲生日隻一個星期。”
  日朗“噫”一聲。
  “她一直希望開一間書店。”
  日朗點點頭,很少人可以順利達成願望。
  “可是,她終身都得協助家父搞證券生意。”
  日朗為之惻然,股票同書極難掛鉤。
  她忽然抬起頭來,噫,孫敏如與老莊及晨曦不一樣,他在本市出生,有父有母有稽可查。
  “你在何處出生?”
  “本市瑪麗醫院。”
  他真是地球人。
  日朗又問:“你懂不懂烹飪?”
  孫敏如擦擦鼻子,笑道:“我懂不懂烹飪?噫,你懂不懂吃?”
  “何出此言?”
  “我擁有藍帶廚師資格。”
  “不!”日朗喜心翻倒。
  “幾時考我?”
  “周末,周末比較空閑。”日朗不相信自己的運氣。
  “很多可口小菜十多二十分鍾即可上台,並不費時,你別相信裝腔作勢那一套。”
  日朗磨拳擦掌,巴不得可以即時品嚐。
  但是畢竟她知道現實生活裏最重要的是什麽,“告訴我,孫敏如,你的正業是什麽?”
  他有點忸怩。
  日朗大奇,“請說,孫敏如。”
  他終於坦白:“我是一個股票經紀。”
  “那是你的家庭事業吧?”
  “是,據說我們孫氏對股票上落甚有靈感。”
  難怪可以開一間書齋來消費。
  他們四目交投,日朗忽然心中有數,大抵是他了吧?老莊要為她介紹的人已經在這裏了吧?
  人是萬物之靈,對這種事心中有數。
  日朗微微笑,幸運的她,以往失去的一一尋回,展望將來,又有新的希望。
  比起母親,她得意百倍,她的命運在她自己手中。
  “要不要同家父舍妹一起晚餐?”
  日朗攤攤手,“衣服都皺了,改天吧。”
  “那我送你回去。”
  孫敏如關上店門上鎖,日朗在街上等他。
  猛然一抬頭,看到滿天星光燦爛,日朗現在對於北半球的星空很有點了解了,隻看到天秤座四顆大星正對著她眨眼。
  他倆到停車場各自取了車子。
  隔著大門,日朗就聽見電話鈴響。
  是岑介仁。
  “你同一個孫敏如在一起?”
  焦日朗拉下臉,“你派人盯梢還是跟蹤?岑介仁,你知否每一個人都有隱私權?!”
  “我是為你好,那些公子哥兒,沒有什麽誠意。”
  “我有眼耳口鼻,我分辨得出好歹。”
  “是嗎,那你為什麽看錯了我?”沒想到岑介仁也會自嘲。
  “彼時我年幼無知。”
  岑介仁冷笑。
  日朗補一句:“我們仍是朋友,我沒有看錯什麽。”
  “他們都比我有家底。”
  “他們是誰?”
  “王首文,孫敏如,陸續有來。”
  “誹謗。”
  “日朗,我快要失去你了。”
  日朗不語。
  他又接上去,“抑或,我從來未曾得到過你?”
  “介仁,你到底有無正經事?”
  “有。”
  “快快說出。”
  “依依不舍。”
  日朗溫和地說:“這話呢,換了十七八歲的小女孩,怕不信個十足十。”
  岑介仁清清喉嚨,“日朗,那孫敏如,是一個極精明厲害的股票人才。”
  “又怎麽樣?”
  “他會有內幕消息。”
  “你最近玩股票?”
  “不,我有一個大客戶最愛泡股票市場。”
  “岑介仁,以你目前的身價地位,你不必再討好這些人了。”
  岑介仁卻答:“客戶開心,我亦高興,皆大歡喜。”
  “你想知道什麽?”
  “沒人想撈一筆,隻是想拿些彩頭,哪一隻會贏,你同我說一聲,少下些注,玩玩。”
  “你的口氣似賭徒。”
  “你放心,我才沒資格賭。”
  日朗很安慰,現在,她除出範立軒,還有這個岑介仁可以談心事。
  日朗心一動,“介仁,江湖上你廣布眼線,消息靈通,最近可知範立軒在幹些什麽?此人疏於問候,不知在搞啥計劃?”
  “範立軒的事你不知道?”岑介仁可逮住機會大驚小怪了。
  “噫,快告訴我呀。”
  “她找到對象了,沒有向你公開嗎?嘖嘖嘖嘖,對方是名中英混血兒,一表人才,你沒見過?太可惜了。”
  日朗一點兒不受岑介仁挑撥,她一直張大嘴笑得合不攏來,真是天上掉下來的好消息,範立軒又重新投入社會舞台參加演出重要角色,好得不得了。
  待時機成熟,她一定會聯絡好友,公布此事。
  這個階段,不便催她。
  日朗言若有憾地說:“真是,數十年老姐妹,一下子就被拋棄,叫人怎麽甘心呢?喂,也聊了這麽久了,過了十六歲,我很少講電話,可以告退沒有?”
  “那件事——”
  “有機會我一定幫忙。”
  “瞧,”岑介仁酸溜溜,“還是女生有辦法。”
  “那麽有辦法還不是為你岑介仁先生服務,你豈非更有辦法?”
  日朗往往要到這種時分才有時間翻閱當天報紙。
  她先讀世界大事,然後是本地新聞,再閱副刊,最後是娛樂新聞。
  她看到大字標題“新人鄭永心演黃蓉,射雕重拍有瞄頭。”
  日朗抬起頭來,她當然知道黃蓉是誰,可是這鄭永心是什麽人?
  名字好熟,日朗低下頭去找照片。
  嗬,看到了,是她,是打架案中的女主角!
  是那個不羈的鄭永心,女別三日,刮目相看。已經擔任女主角了,說不定一炮走紅,將來他們這些無名的普通人要為那夜的意外津津樂道。
  照片中的她豔光四射,已經有走紅之勢,眉梢眼角,統統有振翅欲飛姿態。說起來很玄,可是鄭永心那自信的笑臉卻叫觀眾知道,她不會叫他們失望。
  她穿著一件緊身裙,這種衣服不知自何處覓來,像第二層皮膚似粘在身上,不過鄭永心的身段無愧這種衣裳。
  這三五七年青春,是她唯一本錢了,如不好好利用,虧欠祖宗。
  待鄭永心再紅一點的時候,焦日朗許會對人說:我見過這個女孩一次,茶餘飯後又多一個話題。
  日朗合上報紙,打一個嗬欠。
  普通人也做夢了。
  日朗夢見自己坐在咖啡座,侍者過來說:“焦小姐,有位先生說認識你。”
  日朗抬起頭,意外地說:“老莊,你還沒有走?”
  老莊笑吟吟回答:“我早已回家,現在你不過是夢見我。”
  日朗沒好氣,“你頻頻進我夢來幹什麽?”
  誰知老莊眨眨眼,“這關我什麽事,你問你自己,日有所思,夜有所夢。”
  “是呀,老莊,我的確想念你。”
  “所以晚上夢見我。”他笑嘻嘻。
  日朗看住他,覺得事有蹊蹺,“不,老莊,是你趁夜闌人靜控製了我的潛意識。”
  老莊歎口氣,“日朗,你這樣想多累。”
  日朗知道她又猜對了。
  老莊的道行比晨曦高出數級,換言之,老莊擁有的儀器十分精妙。
  “老莊,告訴我,那人是不是他?”
  老莊微笑,“什麽人是那個他?”
  日朗沒好氣,“你太知道我說的是誰。”
  “離開地球才三天,已聽不明你們的謎語。”
  “我是不是已經找到他了?”
  “你說呢?”
  日朗清清喉嚨,“我覺得已經像得不能再像。”
  “你滿意就好。”
  “是他嗎?”
  “你說呢?”
  “老莊,去你的!”
  做夢都想拿東西擲他。
  可是像一切好夢,這個夢境也驟然中斷。
  日朗醒了,感覺有些惆悵。
  更不幸的是天尚未亮,一時日朗又未必重新可以睡得著。
  下次,下次她再夢見老莊的話,她會要求與晨曦會麵。
  她可以猜想老莊那家夥會俏皮地打趣:“晚霞怎麽會見得到晨曦?”
  然後一口拒絕。
  夜闌人靜,日朗走到露台去觀景,對麵大廈數十個單位多數已經熄了燈,但也有人深宵不寐,一格一格瑩黃的窗戶,裏邊的動靜看得清清楚楚。
  嗬,一個媽媽還在喂孩子吃奶,一位先生終於起來關了電視,那個小女抓住電話不放情話綿綿,後窗眾生相是這個稠密都會的特色。
  他們沒有拉上窗簾,日朗也沒有,看看有什麽關係?因為有個距離,且是另外一條街,正是雞犬相聞,老死不相往來。
  日朗喃喃自語:“人生路已走了一半,要寫半生緣也該是時候了,可是怎麽說呢,仍然做一日算一日,碰到什麽是什麽,一點打算也無,好不尷尬。”
  像岑介仁,多麽幸運,日朗猜想他一生下來就知道自己該做什麽,在幼稚園已經指揮如意,努力生財。
  又像霍永錦,她隻需按本子辦事即可,父母早就為她編排好一切,嫁妝、事業、前途,稍有不安,盡管回娘家投訴。
  還有那風騷女鄭永心,傳奇的命運向她招手,注定出盡風頭,穿盡華服,萬人注目。
  可是焦日朗的生活就乏善足陳了,悶得要死,選擇有限,無甚變化。
  可是偏偏就是她失眠。
  不過,日朗也慶幸家裏終於清靜。
  幼時父母爭吵,不可收拾,母親總是叫父親滾,父親一手搶過女兒挾在腋下,作為要脅,一手去推開妻子,幼兒驚恐大哭,女人尖叫。
  日朗永遠不會忘記這一幕。
  一個人要墮落到什麽地步才會與至親婦孺對恃,真是難以想象。
  怎麽做得出來,怎麽對得起自己。
  日朗大概沒得到這個遺傳,她自愛到極點,最氣餒的時候,她還是吸口氣拗著腰向上,決不放棄。整整三年,不避風雨嚴寒,步行來回大學與宿舍之間苦讀,就這樣倒下來,怎麽對得起自己的腳步。
  還有,那累積下來一疊一疊用蠅頭小楷抄的筆記,同學放假,她獨自苦守宿舍的孤清……怎麽可以失態,怎麽可以與不相於的人計較。
  無論誰苦苦相逼,她都不會露出原形。
  她睡著了。
  第二天她整個上午都要負責麵試。
  焦日朗已經做好功課,看過所有年輕人的履曆。
  她希望這班找工作的年輕人也一樣。
  那麽,在人類所有邪惡的陋習中,焦日朗最恨遲到這回事。
  有誰見工而竟然遲到,太壞了,即殺無赦,踢出局。
  她們這一幫工作有點成績的女子,不論外表姿勢怎麽樣,內心總一般剛強,耳朵總同樣的硬。焦日朗很少提高聲線,也不擺架子,從來不與同事鬧意見,但這不表示她比任何人怯弱。
  一連三位,人才都不出眾,日朗昏昏欲睡,心中直嘀咕:鞋襪都沒穿整齊就來找工作了,唉。
  然後第四位敲門進來,日朗眼前一亮。
  這個女孩子濃眉大眼,炯炯有神,頭發烏亮,噫,管她是否草包,印象已打九十分,工作人人會做,不會有人教,慢慢學,不礙事。
  日朗頓時和顏悅色起來。
  連她都喜歡美色,不用說是她那班上司了。
  然後,日朗知道她被吸引的原因,這個女孩子同晨曦有點相似。
  大家都想念晨曦。
  她們天秤座人真正成功,能叫人懷念,不簡單。
  日朗看著麵試者的簡曆:“嗯,你叫瑞雲?”
  “是,”那女孩笑,“地球上自然現象最美麗不過,故我教父以此命名。”
  日朗愣住,她一動沒動。
  這種口氣,與展曦何等相似。
  過半晌,日朗輕輕說:“你已經在我們這裏讀到大學畢業了?”
  那叫瑞雲的女孩子輕快地答:“是,晚霞小姐。”
  嗬,果然不出日朗所料。
  日朗忽然雙眼濕潤,忍不住激動,“晨曦好嗎?”
  女孩微笑,“謝謝你,她很好,她讓我告訴你,她已經以一級榮譽畢業,同時也找到工作。”
  日朗急不及待地問:“她找到男朋友沒有?”
  “有幾位男生對她很有好感,她已接到你轉來關於王君的訊息。她說,將來某一天,她總會忘記他。”
  日朗完全放下心來。
  “你好嗎?”
  “自從與晨曦分手之後,發生了許多事,不知從何講起。”日朗感慨萬千。
  “不要緊,慢慢講。”
  “是,做了同事,有的是聊天機會。”
  瑞雲有點意外,“我被錄取了?”
  “你不是來應征的嗎?”
  日朗伸出手去與瑞雲緊緊一握。
  “來了地球那麽久,不想念家人?”
  瑞雲一聽,立刻低下頭。
  “有什麽苦衷?”日朗意外。
  啊,她明白了,再也不會有第二件事叫這個俊朗的天秤座少女傷神。
  日朗笑笑,“你愛上了一個地球人。”
  “是。”瑞雲直言不諱。
  “他對你好嗎?”
  “我還不知道怎麽說呢。”
  日朗問:“值得為他離鄉背井嗎?”
  瑞雲隻能苦笑。
  日朗拍拍她肩膀,“此事急不來,有待慢慢解決。”
  “是,願意向晚霞姐討教。”
  日朗失笑,她自己感情生活交白卷,怎麽教人?
  “來,我帶你去見人事部。”
  “晚霞姐,我在找地方住。”
  日朗喚秘書進來,吩付幾句,著瑞雲跟她走。
  真好,她同天秤座有緣。
  秘書轉頭回來說:“新同事已經令所有人傾倒。”
  日朗微笑,“他們是男生還是女生?”
  “男女老幼全在內。”
  “人家性格可愛呀。”
  “她有一股使人自然願意親近的魅力,這樣的人,最適宜參加演藝事業。”
  “或許,她不願意上台下台。”
  “曖,人各有誌。”
  中午時分,瑞雲前來報告:“我星期一上班。”
  “跟哪一組?”
  “辛顯榮。”
  “他是個好上司,你有機會學習,不過此人耳朵軟,愛聽讒言。”
  瑞雲駭笑,“晚霞姐你說話好不率直。”
  日朗也笑,“我認為拐彎兜圈子不見得會為我帶來什麽,不如有話直說,此刻已成焦日朗標誌,改也改不過來。”
  “晨曦說得對,地球上好人也不少。”
  “不過,”日朗感慨,“你要小心壞人。”
  “壞人,”瑞雲小心翼翼地問,“是令我們傷心的人嗎?”
  日朗想一想,“那倒不一定。”
  “那,他們是什麽?”
  “他們是故意傷害別人的人。”
  “可是,有些人天生敏感脆弱,十分容易受傷害。”
  “瑞雲,我相信在這種事上,蟟會也自有公論。”
  瑞雲立刻笑,“我們且不談這樣可怕的題目。”
  “是晨曦叫你來找我嗎?”
  瑞雲點點頭,“晨曦說你對她極好。”
  “不,她特別懂得感恩才真。”
  日朗感喟,少年時她崇拜一位師姐,愛護她尊敬她,掏出時間、心血幫師姐做資料交功課。師姐反應冷淡,日朗隻當自己做得不夠好,介紹朋友給師姐,把最珍貴的參考書借出給師姐,結果師姐畢業了,電話也沒有一個,找上門去,吃了閉門羹。
  “結果她怎麽樣?”
  日朗順口答:“沽名釣譽倒是成功了,奈何生活十分潦倒。”
  然後大吃一驚,“你怎麽知道我在想什麽?”
  瑞雲笑笑,“看你表情猜的。”
  “你不會有閱心術吧?”
  “哪裏有那樣的本事。”
  日朗定定神,用兩句話結束她那段過份熱情一麵倒的友情:“一個人,心計高於才情,永遠不會成功。”
  後來那師姐仍然利用比日朗更年輕的學生為她跑來跑去,但日朗認為那些人才幹大大不如她,師姐恐怕不滿意。
  日朗對範立軒都沒有那樣好。
  瑞雲說:“我回去準備一下,先告辭了。”
  “有事盡管找我。”
  “謝謝,晚霞姐。”
  弄假成真,這個舞台藝名大抵要跟著她好些時候。
  下午,日朗到街角去看天秤座書店開幕。
  她站得比較遠,但是花牌比她排得更遠,排場叫日朗嚇一跳。
  難怪孫敏如可以開書店,真正本錢宏厚,蝕得起。
  花牌多數由銀行送來,日朗赫然見到王首文與霍永錦的名字,嗬,這個都會畸型地狹小,人同人容易擠到一塊兒。
  孫敏如正在招呼客人,用的不是茶,而是香檳。
  收起儒雅那一麵,看得出孫敏如交際手腕非同小可,約比岑介仁高明十倍以上。
  齊大非偶這四個字忽然閃過日朗的腦海。
  老莊不知有無選錯人。
  像老莊那種段數,日朗尚可應付著討價還價,可是這位孫敏如簡直高深莫測,幾重身份,幾種性格,難以捉摸。
  日朗但願她也是千麵女星,可是笨拙的她隻有一副腦袋,一副心腸。
  維持一個距離作為觀眾,日朗看到許多平時疏忽了的細節。
  她並沒有上前同孫敏如打招呼。
  她看畢熱鬧,悄悄離去。
  才轉過身子,有一隻手搭在她肩膀上。
  日朗抬頭,有意外之喜:“立軒!”
  可不正是範立軒,“他們說你在這裏。”
  “看熱鬧嘛。”
  “為什麽不投進人群去參加演出?”
  日朗黯然笑,“不能夠。”
  “太清醒了是不是?”
  日朗點點頭。
  “不能夠全情忘我,投入角色,故念起台詞來,空洞虛偽,又不欲自欺欺人,故悄悄離場。”
  日朗看著她,“範半仙,都被你猜到了。”
  “我說的是我自己,不然還真沒那麽準。”
  日朗挺關心,“你怎麽了?”
  “顧忌太多,鬼鬼祟祟,雙方都不開心。”
  “立軒!叫你忘記從前的事。”
  範立軒苦笑,“不,不關那一段事,是我自己放不下自由身。”
  日朗大驚,“吹了?”
  “你的神情同我媽一樣。”
  “你少侮辱我,我們找個地方坐下慢慢談。”
  誰知此際背後一個聲音接上來,“就到敝店如何?”
  日朗不知恁地漲紅了臉,到底還是叫孫敏如找到了。
  隻見他笑嘻嘻地看著兩個女生。
  唉,日朗想,假使焦日朗隻有十八歲,那還不即時跟了他去。
  可是當下日朗隻是定一定神,為他們介紹過,然後說:“我與立軒早已約好今晚見麵。”
  孫敏如並不勉強,客氣地送她們走。
  範立軒說:“日朗,你交遊好不廣闊。”
  “你且莫理我這些,我們先說你那筆。”
  “沒有什麽好講,怪隻怪自己誌大才疏,自私自利,不願妥協。”
  “對方要求那麽苛刻?”日朗張大嘴。
  “不是對方,而且組織家庭,必須作出若幹犧牲。”
  日郎低下頭,“我也明白。”
  立軒說:“多年來我們苦苦經營,已經成功創造了自己的小世界。我們是太陽,眾星環繞我們運行,我們則照亮他們,引以為常,不願做附屬品。”
  “不能平起平坐嗎?”
  立軒笑,“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即是西風壓倒東風。”
  日朗看著天花板,張開嘴,又合上。
  “說呀。”
  “或者,我們根本不想有一個家庭。”
  “或是想得不夠厲害。”
  “讓我們去喝一杯。”
  “到舍下吧。”
  “可惜天秤座酒館已經關門。”
  誰說不是。
  範立軒陪日朗玩二十一點,津津有味,贏了好幾百元。
  日朗越來越覺乏味,拚命地輸,費時拖,一如她應付感情,已經意興闌珊。
  不多久,電話鈴響,又不多久,立軒的朋友來接她。
  這是日朗頭一次見到他,一表人才,斯文有禮,算是人上人,可是範立軒卻仍然躊躇。
  越多選擇,越是煩惱。
  把好友送走,日朗鬆口氣。
  把雙腿擱在茶幾上,自由自在,打個嗬欠,伸個懶腰。
  日朗忽然聽到老莊的聲音:“太懶了。”
  日朗對於老莊神出鬼沒引以為常,笑笑答:“你理我呢!”
  “老了要吃苦的。”
  日朗不在乎,“先甜後苦,也算值得。”
  “多寂寞淒清。”
  “我早已習慣。”
  老莊的笑聲繼續傳來,“可是你命中有一女。”
  “走著瞧吧。”
  日朗聽見老莊歎息一聲。
  過一會兒,日朗問:“那人,不是孫敏如吧?”
  老莊以有商有量的口氣反問:“你說呢?”
  “去你的,老莊,我再也不要同你說話!”
  接著日朗幫母親搬家。
  房東太太要請她們吃飯,日朗不好推辭,在那狹小的客廳裏坐了下來,有一碟子炒菠菜非常香甜,日朗意外地吃了好多。
  母親的衣物已經收拾好,用一輛轎車便可載走,家具全用新的,大部分已送到新居。
  母女二人沒有談話,各自低著頭。
  房東太太熱心,是真的不舍得:“姚小姐,住了那麽久,自己人一樣,看著我們家老二與老三中學畢業出來找事做,又教他們寫求職信……從來不欠房租,克勤克儉過日子,姚小姐真是好人。”
  日朗從來沒想到母親在別處是那樣受尊敬的一個人。
  “姚小姐,以後有空來看我們。”
  掌燈了,日朗說:“我們真的要走了。”
  她替母親拎起兩件行李出門。
  日朗早已練得力大無窮,一口氣朝電梯走過去。
  隻聽得母親在身後歎口氣,“總算離了這裏。”
  由此可知她並無留戀。
  倒是日朗,對房東太太的盛情十分感動。
  如果焦日朗有一個那樣的家庭,那樣的母親,也許一輩子走不了那麽遠。
  她把母親載到新家,替她把行李提上去。
  那是一幢新廈,光潔明亮,處處透著油漆味,許多單位還在裝修。
  日朗聽到母親喃喃道:“不可同日而語。”
  這已經是欣賞感謝語了吧,這些年來,日朗從未聽過母親稱讚一句半句。
  用鎖匙開了門,把行李拎進去,日朗忍不住四處巡視了一下。
  那單位小是小得不能再小,可是麻雀雖小,五髒俱全,方向不錯,空氣流通,一個人住不知多自在。
  日朗在心中說:“岑介仁,謝謝你。”
  當下她對母親說:“所有賬單我來付好了。”
  母親忽然說:“我也有收入。”
  日朗不再客氣,“那好,有需要再通知我。”
  她取過手袋要走。
  滿以為母親會叫住她,給她一杯茶,然後訕訕地問:“日朗,你不再恨媽媽了嗎?”那麽日朗可以趁勢道:“媽媽,我從來沒有恨過你,都是環境把我們逼成這樣。”那麽母女之間的誤會從此冰釋,像姐妹般融洽地生活下去。
  可是沒有。
  日朗在走廊逗留了一會兒,等母親喚她,可是沒有,母親已經扭開電視,並在沙發上看起文藝節目來。
  日朗隻得啟門離去。
  母親大抵永遠不會軟化,她的一顆心已經麻木。
  的確是環境把她們逼成這樣。
  岑介仁撥電話問她:“新居如何?”
  “很好,很喜歡。”
  “你聲音卻似悶悶不樂。”
  “介仁,你說得對,兵不厭詐,錢不嫌多,一味清高,叫老的小的吃苦,真不是辦法。”
  岑介仁很高興,“所以,我們要結婚,其實可以結婚的,彼此終於有了共鳴共識。”
  “到了母親舊居,隻見她廢物奇多,一隻箱於疊一隻箱子,像五十年代那種做法。床單被褥似許久未洗——”日朗語氣迷惘。
  “日朗,日朗,她已經搬出來了。”
  “是,是,她現在可以隨時洗滌衣物。”
  “焦日朗,你能同王首文與孫敏如申訴這種心事嗎?”
  “咄,關他們什麽事?”
  “所以,他們地位不如我。”岑介仁洋洋得意。
  “假如這樣算,那,你的地位還不如範立軒。”
  “立軒好像在考慮跟她的伴侶回祖國。”
  “英國不好住?”
  “不是不好住,日朗,多少達官貴人住倫敦,麗晶公園附近弄間住宅,勞斯萊斯或賓利代步,不知多舒服。”岑介仁又來了,“荷包沒有錢,怎麽可以說人家地方不好?”
  日朗唯唯諾諾,“是是是,多謝指教。”
  岑介仁一口氣說下去:“念大學沒用,你讀過嗎?平治汽車無用,它當然不會飛!金錢不是萬能,你享受過它的功用嗎?吃不到的葡萄就說葡萄是酸的。”
  日朗大吃一驚,“岑介仁,你更年期到了。”
  岑介仁回她一句,“始終隻有你最關心我。”
  他掛斷電話。
  日朗苦笑,老岑對金錢的態度一向偏激,奇是奇在越賺得多越覺得它的重要。
  日朗與他剛相反。
  那夜,日朗夢見自己隻有十九歲,考取獎學金,正在讀書。
  放了學,不知恁地,沒有回宿舍,在路上逐門逐戶敲,“媽媽,我媽媽在嗎?”人家來應門,都說不認識。日朗又渴又饑又倦,仍不放棄,終於有一扇門打開了,那主婦正是她母親,廚房傳出烤肉香,但是母親冷冷看著她,她不敢提出要求,門很快關上。天黑了,接著下起大雨。
  日朗的夢也醒了。
  她用雙手搗著臉。
  老莊說得對,是焦日朗不住想回到過去尋找失去的童年與少年的她,同天秤座時計的功用沒有什麽關係。
  她又瘦了。
  多喝了一杯咖啡,已經沒有時間化妝,她匆匆忙忙下樓去,有一輛車對著她響號。
  一轉過頭去,日朗看見孫敏如。
  那張俊朗的臉在清晨特別可喜,日朗身不由己地走過去,稀罕地靦腆,一想到臉上沒妝,一定難看,連耳都燒紅。
  一方麵訝異,咦,怎麽搞的?怎麽回到二十一二歲那般情懷去了?
  孫敏如下車來,“早。”
  日朗點點頭。
  “好幾天沒見你,”他解釋,“我猜我得加把勁。”
  日朗最怕人家對她好,鼻子一酸,險些兒淚盈於睫,隻得垂下頭,強自鎮定。過了一會兒,咳嗽一聲,才說:“去喝杯咖啡吧,不然沒有精神開工。”
  內心忽然雀躍,老莊,老莊,我要求的,正是這種感覺,這孫敏如就是那個人吧?
  焦日朗許久許久沒有患得患失了。
  一路上他們很沉默。
  日朗想問書店生意好嗎,可是他根本不在乎賺錢。
  她靈機一動,不避嫌地問:“股票市況如何?”
  孫敏如有點意外,“你看好哪一隻?”
  日朗坦白地說:“我一無所知,我一生並無買賣任何股票。”
  孫敏如吃一驚,“從不?”
  “我不擅投資,亦不喜賭博。”
  孫敏如頷首。
  “有一個朋友托我問。”
  “你若放心的話,開一個戶口,我可以替你做。”
  這大概已經等於大開方便之門。
  “日朗,這些年來,你老老實實,隻賺一份薪酬?”
  日朗不服氣,“我吃用並不比人家差。”
  孫敏如笑了。
  日朗說:“我有一位朋友,也一味擔心我無以為繼。”
  “那他很關心你。”
  “是,但他不尊重我的意願。”因為岑介仁怕餘生要照顧她生活。
  沒有妝奩,又不擅理財,雙手遲早做不動,最終成為配偶的負擔,岑介仁的算盤何等精妙,故關懷歸關懷,他不會覺得焦日朗是賢妻。
  日朗太了解他了。
  那天早上,日朗隻喝了半杯黑咖啡,她一直呼救:老莊,是不是這個人呢?假如不是,我就無謂浪費時間了,一切從頭開始,這樣吃苦,是為何來呢?
  隻見孫敏如看著她微笑,“不知怎的,我有點兒緊張。”
  日朗喜出望外,“真的?那多好,嗬,不,我的意思是,唉,我也是。”
  可是回到辦公室,焦日朗又是另外一個人。
  所以她越來越喜歡辦公,皆因在這方麵得心應手,無往而不利。
  車子到了天秤座書店,孫敏如邀請日朗喝一杯茶。
  那雅致的地方其實是他私人書房以及茶座,挪到大街的店堂來,不但可與眾同樂,解除寂寞,且可在公司賬目中扣除稅項,何樂不為。
  難怪岑介仁一天到晚教訓她:“日朗,你先要節聚一點錢,否則什麽都不要談。”
  一早喝口清洌的龍井,提神醒腦。
  孫敏如不慣自己動手,把家裏老傭人請了來沏茶。
  那女傭白衫黑褲均漿熨得筆挺,想必又另有人服侍,身分相當於第二層主子。
  日朗盡情享受這一點點難能可貴的閑情,她輕輕抬起頭來,想說聲謝,意外地發覺孫敏如正凝視遠方。
  日朗不由得轉過頭去看他的目光落在何方,一看之下,忍不住苦笑。
  隻見書店玻璃窗外站著日朗的新同事瑞雲,她分明前來找日朗,也看到日朗坐在店內,正在躊躇,不知是否應當與大姐打招呼。
  年輕的她穿了一身粉色服飾,在清晨的陽光下清麗動人,難怪吸引了孫敏如的目光。
  日朗低下頭,再牽牽嘴角苦笑一下。
  原來,那人還不是孫敏如,唉,不知還要等到幾時去,太刺激了。
  焦日朗是下慣決策的人,立刻速戰速決,不是你的就不是你的,何必躊躇留戀。
  她伸手招瑞雲進來。
  瑞雲一推開玻璃門,孫敏如已經站起來迎接。
  他一臉神情是不置信的訝異,像是在說:什麽,天下竟有如此標致人物?可叫我遇上了。
  在該刹那,他撇下焦日朗,轉移了目標。
  日朗隻惆悵了一分鍾,失望了一分鍾,以及唏噓了一分鍾,隨即恢複愉快的神情,大大方方地說:“來,我替你們介紹。”
  這時,反而是孫敏如與瑞雲不好意思起來。
  日朗問:“找我?”
  “是,我老板說今早與你有約。”
  “你怎麽曉得我在此地?”
  “秘書的揣測正確。”
  日朗頷首,這裏已經沒有她的事,焦日朗扮演的角色可能隻是為著做中間人介紹他們二人會麵。
  日朗說:“我先走一步。”
  瑞雲連忙道:“我也有事。”
  她尾隨日朗返回寫字樓。
  日朗略為安慰,噫,總算不是輕狂人物。
  在電梯中,那年輕的天秤座少女還是忍不住問:“大姐,那位孫敏如,是你的朋友嗎?”
  好一個焦日朗,不慌不忙,笑容滿麵,淡淡地說:“孫氏可能是公司的大客戶。”
  瑞雲鬆了一口氣。
  天秤座的女性聰明過人,一聽即明,不用多說。
  那一整天,日朗的精神都不算十分集中。
  傍晚,日朗尚未下班,孫敏如的電話來了,日朗猜想他是要交待一些什麽,可是說不出口。
  他說了兩隻股票的名稱,吩咐日朗什麽時候入,什麽時候關口出。
  日朗親筆記下。
  最後,他問:“瑞雲是你的下屬嗎?”
  “不,她在另一部門工作。”
  孫敏如沉默了。
  大姐就是大姐,日朗忽然輕輕說;“在沒有看到更好的之前,我們會以為身邊的已是最好,幸虧尚無任何允諾,大可見異思遷。”
  孫敏如在另一頭深深感動,更說不出話來。
  焦日朗好人做到底,“你去好了,不要緊。”
  從此又多了一位手足。
  半晌孫敏如說:“我們維持聯絡。”
  “當然。”日朗放下電話。
  說也奇怪,她反而有種輕鬆的感覺。
  她伏在書桌上寧一會兒神。
  忽然聽到一個人惋惜的聲音:“你應當爭取。”
  日朗“嗤”一聲笑出來,“老莊,是你嗎?我還以為你會了解我。”
  “你太會知難而退了。”
  “老莊,你我都知道孫敏如還不是那個人。”
  “說得也是。”
  “你應當早些告訴我,免我浪費時間。”
  “我也不十分肯定。”
  “你們天秤座人,原來並非法力無邊。”
  “可是,我們使你們母女冰釋誤會,互相諒解。”
  “才沒有。”
  “還說沒有?”
  “不過我們會努力。”
  秘書此際推門進來,訝異地問:“焦小姐,你同誰講話?”
  日郎意興闌珊,“我做得精神崩潰,已染上自言自語症候。”
  秘書笑,“這裏誰沒有這種毛病?”
  “不必擔心。”
  “暫且隨他去,先下班再說。”
  日朗收拾東西出門,路經街角,不禁抬頭朝天秤座茶室看去。
  在玻璃窗內,坐著的赫然是瑞雲與孫敏如。
  人生如戲,今早在室內努力演出的是焦日朗。今晚焦日朗已是檻外人、觀光客。
  她笑一笑,低頭匆匆離去。
  回到家,她把股票名稱以及行情通知岑介仁。
  岑介仁不停地道謝,但酸溜溜問:“你同他,快了吧?”
  “什麽快同慢?我同任何人都是君子之交。”
  岑介仁聽她口風有變,不禁大為可惜,“日朗,要是喜歡,就得爭取。”
  “這是什麽話!”
  “忠言逆耳。”
  日朗溫言道:“還不致於喜歡到那種地步。”
  岑介仁突然問:“比起當年我同你又如何?”
  這種問題在今時今日怎麽難得到焦日朗,她應對工夫已經練至第九層,立刻回答:“我記憶不太好,這種事,沒有比較。”
  “我覺得每次約會,你都很高興。”
  “正確,介仁,你一直是個好伴侶。”
  “至少你不恨我。”
  “不,我不恨。”
  “但是你也不愛。”
  “你說得對,介仁,你觀察入微。”
  岑介仁悻悻然,“然後,每個人都是你的好朋友。”
  日朗笑。
  “要叫一個女子恨惡,也不是容易的事吧?”
  日朗吃一驚,“這不是你的目標吧?”
  “不愛我,至少也恨我。”
  “嗬,心理變態了。”
  “別說出去。”
  “最近同誰相處?保不定我一妒忌,就到處宣揚。”
  “日朗,太抬捧我了。”
  “好好生活,多多發財。”
  “我想念你,日朗。”
  “我也是,介仁。”
  “一定有辦法解決我們之間這個死結。”
  “是,閑時想想可供消遣,現在我要掛線了。”
  岑介仁真有趣,希望往後的日子裏,他繼續同她來往。
  想他那樣做也不難,總要有好處給他。
  世上每一件事,都要付出代價去換。
  母愛也是呀,首要條件是要聽媽媽的話。
  母親的電話跟著來了。
  她從來不說自己是誰,“日朗,我打算做幾個菜請你,幾時有空?”
  她,入廚?日朗訝異。
  記憶中母親從來不動手,廚房往往連一杯熱水也找不到。過年過節,家家戶戶熱騰騰的菜肴做出來,焦家卻沒有這回事。
  多年來日朗已經習慣,變成一個不過節的人,最受同事歡迎,每次節日,她都自動獻身,留下當值。
  日朗建議,“我請你在外頭吃。”
  可是母親堅持,“對我手藝沒信心?”
  “那好,明日或後日晚上七時正吧。”
  “你可以帶一個朋友來。”
  日朗苦笑,朋友?嗬,是,朋友。
  她決定叫範立軒。
  母親指的人當然是異性朋友,多麽不巧,早一日還可以約孫敏如。
  立軒卻說:“你應該一個人去,她許有話同你說。”
  “我就是怕她開口,有外人在,容易應付。”
  “好不容易打開多年僵局,給她一個機會,冰釋誤會。”
  日朗沉默一會兒,“我的童年及少年因他們二位泡進溝渠,我還沒準備放棄這筆賬。”
  “過去已是過去。”
  “立軒,就因為過去的不會回來,我才懷恨在心。”
  立軒感喟,“既然如此,不必勉強。”
  “她幹嗎請我吃飯?”
  “酬謝你。”
  日朗苦笑。
  “也許,因為她終於擁有一個像樣的家,便把多年隱藏的才華施展出來,你是第一名觀眾。”
  日朗不語。
  “不是不值得同情的。”
  立軒的意思其實是可憐。
  日朗歎口氣,躺在沙發上,渾身平睡,才知道自己有多累。
  一眼看到那隻天秤座時計正在茶幾上。
  誰,誰把它取出來?日朗順手把玩。
  “給你換上新電源了。”
  “老莊,你怎麽做得到?”
  “搖控。”
  “我將會有何得益?”
  “得益得名得利,地球人牽掛的莫非這些,難怪痛苦多樂趣少。”
  日朗忽然動氣,“去,把時計取回去,我不稀罕。”
  “什麽,你不想回到過去?”
  “咄,過去的事我豈不比你更清楚百倍,我努力將來還來不及呢,沒空到過去逛。”
  “那麽,你不希祈到未來觀望嗎?”
  “未來遲早要來,急什麽,更不用提早知道。”
  “噫,焦日朗,你有點與眾不同。”
  “老莊,這話是褒是貶?”
  “日朗,把時間留著作紀念吧。”
  “慢著,老莊,你幾時派人再來開一家酒館?”
  老莊笑嗬嗬,“此事不由我作主。”
  “請你把事實反映上去。”
  “遵命。”
  “有空常來陪我說話。”
  “這是最後一次了。”
  “嗬,你終於要把儀器交還。”
  “正是,日朗,再見。”
  日朗無限惋惜,“我與你們友誼長存,在你們處我得益良多,我獲得機會反省過去,瞻望將來,家母因此與我初步諒解,我十分感激。”
  日朗得不到回複。
  “老莊、老莊?”
  靜寂一片。
  談話已經結束了。
  日朗不甘心,“老莊,再多講幾句嘛。”
  沒有音訊。
  日朗頹然倒下。
  過一日,日朗與立軒到母親家作客。
  出乎意外,母親的二菜一湯居然做得清淡可口。
  因為有立軒這個外人在,大家都沒有多講話。
  看到母親總算有個家,日朗有點寬慰。
  姚女士忽然問:“你們在外做事,人麵也算得廣吧?”
  立軒微笑,“牛鬼蛇神,魑魅魍魎,什麽都見過。”
  “總有好人吧?”
  “好人?好人。”立軒仍是笑。
  日朗更正,“好人比壞人多。”
  “什麽樣的人最有趣?”
  日朗笑答:“天外來客最稀罕。”
  姚女士看著兩個時代女性,“總找得到伴侶吧?”
  “慢慢來,看仔細點,挑得準。”
  姚女士抬起頭,想了很久,目光凝視遠方,像是記起前塵往事,又似感慨萬千,終於說:“這同眼光無關,反而與命運掛鉤。”
  立軒微笑答:“阿姨,現代女性選擇比較多。”
  姚女士立刻說:“祝你們幸運。”
  日朗很寬慰,母親能做到這樣,她已經十分滿足。
  是她先走對了這第一步。
  飯後兩人告辭。
  在街上,日朗問立軒:“你送我媽那一小盒禮物是什麽?”
  “香水香皂。”
  日朗點點頭,“那時她老到我家來不告自取。”
  “日朗,從前何故對阿姨吝嗇?”
  “報複。”
  “你對別人最慷慨大方不過。”
  “因同別人無親無故無仇。”
  “是有這種怪人,關係越是親厚越是計較。”
  日朗不語。
  “後來又是怎麽看開的呢?”
  “我做了一個夢。”
  “夢,什麽夢?”
  “我回到過去,自己還是一個幼嬰的時候,看見母親抱著我,又替我沐浴……彼時,總是由她養活,忽然心平氣和,無話可說。”
  立軒微笑,“開頭的時候,我們還真都不是現在這個樣子的。”
  “是,我們受生活所逼,身心漸漸起了變化,運氣好的變化,運氣差的退化。”
  “努力呢,我們不用勤力向上嗎?”
  日朗笑,“那是份內之事,此刻這個社會,隻有巴結得過分的人,誰敢怠慢。”
  “來,我們去喝杯咖啡談談。”
  這麽空,可見已與男性伴侶疏遠。
  他們到咖啡座坐下。
  日朗說:“看,將來看是有什麽叫我舍不下的,就是本都會這個喝茶的地方。”
  一坐下,發覺四方八麵都是熟人。
  左邊靠著磨沙玻璃的是梁兆平與霍永錦夫婦及幾個朋友。
  那梁兆平一見日朗,立刻過來打招呼,握著日朗的手不放。
  日朗笑問:“下一站又該往何處?”
  梁兆平興奮地說:“新歐洲地圖終於發行了,你看到沒有?日朗,我將隨國家地理雜誌去拍攝歐洲新貌。”
  霍永錦在後邊朝焦日朗眨眨眼。
  “永錦,”日朗站起來,把霍永錦左手合在雙手中搖,“大家都好嗎?”
  “日朗,還過得去。”
  “朋友在叫你們呢。”
  霍永錦說:“日朗,改天我們一起吃飯。”
  “當然,隨傳隨到。”
  “日朗,這樣客氣,折煞我矣。”
  他們賢伉麗歸了原位。
  範立軒說:“日朗,怪不得阿姨說你人麵廣。”
  話還沒說完,有人在一側輕輕叫:“日朗。”
  日朗抬起頭,那人卻是英俊沉鬱的王首文。
  “王兄,別來無恙乎?”
  “尚可,日朗,為何電話都不給我?”煞有介事低聲抱怨。
  “你大可叫蘇思宏來約時間。”日朗笑。
  誰知王首文說:“蘇某已經退休,移民到溫哥華釣魚種花滑雪去了。”
  日朗對這個蘇思宏頗有點好感,“好家夥,果然退下去了。”
  “是呀,苦忙之際,有點羨慕他。”
  “現在誰頂他的位置?”
  王首文身後跟著一個英俊的年輕人,與他宛如兩兄弟,立刻朝日朗展開笑臉。
  王首文當下說:“我還有點事,先走一步,日朗,容後再約。”
  日朗與他道別。
  立軒十分訝異,“日朗,你幾時認識了一班如此精彩人物?”
  日朗扮一個鬼臉,“範立軒,當你閉關練功之際,世上發生了許多新鮮事,待你有空,慢慢一件件說給你聽。”
  “都是你的朋友?”
  焦日朗十分惆悵,“是,都是好兄弟。”
  立軒抬起頭,“噯,岑介仁過來了。”
  日朗笑,“別開玩笑,哪有這麽巧?”
  “真的,就站你身後,帶著女伴。”
  日朗不信,別過頭去。果然,身後站著岑介仁,帶著女友,卻不避嫌洋派地低頭吻日朗額角。
  日朗有點尷尬,故對那女孩子說:“我是老岑的太婆。”
  誰知那少女十分具有幽默感,竟回道:“我是他叔公。”
  焦日朗大笑。
  範立軒嘖嘖稱奇。
  岑介仁想拉開椅子就坐,可立軒說:“老岑,我與日朗有話要說。”
  老岑遺憾地說:“改天吧,日朗,改天再約。”
  他一走開,立軒就說:“焦日朗,你太成功了。”
  日朗收斂笑容,“立軒,你仔細想想去,這正是我最失敗之處。”
  範立軒一凝神,立刻明白日朗所指,不禁苦笑。
  日朗籲出一口氣,到這一刻才有時間拿起咖啡喝一口,卻已經涼了。
  她喚侍者替她換熱咖啡。
  忽爾聽到咖啡室門口有輕微爭執聲。
  日朗天性不喜看熱鬧,但不知怎地,這次卻有第六感,覺得事情與她有關。
  她抬起頭張望,噫,不得了,是王首文與人對恃,那人竟是孫敏如。
  日朗立刻明白了,站起來,撇下範立軒,走到門口去調解。
  果然,隻見孫敏如帶著瑞雲,那瑞雲一身黑衣,長發披肩,肌膚勝雪,看上去有七分像晨曦。王首文從頭到尾,未能忘記那一段事,免不了多看了人家的女伴幾眼,於是曆史重現,又因一個標致少女與人起衝突。
  日朗一個箭步向前,先喚往瑞雲,“真湊巧,都在這裏,請聽我一句話。”
  這幾個人一見是焦日朗,立刻齊齊禁聲。
  日朗施展大姐風範,同孫敏如說:“你把我師妹帶往何處?”
  孫敏如賠笑,“日朗,樓上有一宴會。”
  “還不速去?”
  瑞雲連忙答:“是。”低頭把孫敏如拉走。
  日朗和顏悅色看牢王首文,“這又是何苦呢?”
  王首文不語。
  “人不能往回走,你要尊重當年的抉擇。”
  “日朗,你認識那位小姐?”
  日朗忽然狡黠地頷首,“我會介紹給你,大家公平競爭。”
  王首文笑了。
  “今天不算,今天好好回去吧。”
  “再謝謝你,日朗。”
  日朗目送王首文離去。
  範立軒已付了賬,手持日朗大衣手袋站著說:“這咖啡怎麽喝得成,全世界熟人都要同焦日朗女士敘舊。”
  日朗笑著接過外套。
  範立軒說:“我今晚歎為觀止,五體投地。”
  日朗亦自豪,“我對場麵調度的能力還不錯吧?”
  “控製一流。”
  這些年來的苦苦學習總算沒白費工夫。
  日朗抬起頭,“可惜還有兩位好友不在此地。”
  “誰?”範立軒問。
  是老莊與晨曦,日朗與他們可能已永遠失去聯絡。
  “你不認識他們。”
  “出了國嗎?”
  “是,他們離開了本土。”
  “我還以為你說文英傑。”範立軒感喟。
  “噫,對,文兄也不在此地。”
  “多可惜你倆沒有再發展下去。”
  日朗隻是微笑。
  華燈已上,推開玻璃門出去,日朗滿眼是一圈圈炫黃的燈光,一時不留神,沒有看清路上,腳底一滑,膝頭一軟,竟要摔倒。
  電光石火間,日朗心中想:糟糕,這一跤,隻恐怕要受傷,怎麽辦?怎麽辦?
  說時遲那時快,忽然有一隻強壯有力的手臂緊緊把她扶住;然後,從容不迫協助她站定。
  日朗驚魂甫定,大聲歎息,先看看全身上下有無損傷,再連聲道謝。
  這人簡直是救命菩薩。
  一邊範立軒已替日朗拾起地上手袋。
  日朗定神一看恩人,倒是呆住了。
  隻見他高大英俊,氣宇不凡,正微微向日朗欠身,微笑,但不說話。
  日朗心中升起一股無法形容的微妙感覺,她站在那裏發呆,這是什麽人?為什麽日朗想,這人如果開口叫她跟他走,她會立刻考慮回家收拾包袱?
  她竟心不由主地開口問:“先生貴姓?”
  話一出口,日朗滿臉通紅,她不相信焦日朗會說出這樣四個字來。
  可是那位先生卻大大方方,自自然然地答:“我姓原。”
  “嗬,是原先生。”
  日朗站在街角,竟無意離去,心中直問:老莊,是他了,我知道一定是他了。
  範立軒在一旁輕輕拉她衣角,暗示她控製自己。
  日朗清清喉嚨,不甘罷休,“我叫焦日朗,我們日後如何聯絡?”
  範立軒聽了大吃一驚,瞠目結舌。
  可是那位原先生似乎對女性刻意兜搭已經司空見慣,笑一笑,“焦小姐,我的聯絡號碼是2902282。”
  日朗立刻緊緊記在心中,並且把自己的名片交他手中。
  原先生微笑地抬起頭,看到夜空裏去,“焦小姐,今夜月明星稀,可清晰地看到天秤座,我相信,我們有位共同朋友。”
  日朗張大嘴,太好了,“老莊!”
  原先生又笑,“可不就是他,他著實牽記你呢。”
  嗬,那麽說來,二人可談的話就不止一點點了。
  “焦小姐,我會同你約時間。”
  他翩然轉身離去。
  日朗猶自怔怔站著,範立軒推之不動。
  老莊,謝謝你,她心底想,你終於叫那人前來報到了。
  日朗心花一朵朵開放。
  範立軒在一旁悻悻然,“看你那輕狂相!當心下場!”
  下場?咄,誰管那個。
  她焦日朗已經找到多年來要找的人,那才是正經。
  日朗大力挽起立軒手臂,“這位原君,我有預感,不會成為我的好兄弟。”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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