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銀女

(2008-09-05 12:56:32) 下一個
  飛機場候機室。
  等接無憂。
  因為沒有行李,她永遠最早出來,背上背一隻手提包,永恒的瀟灑。
  她向我招招手,我趨向前去,握住她的手。
  細細端詳穿著運動服的她,眼角雖然有細紋,更加添增嫵媚,她是個不老的人,永遠活潑動人。
  “又一年了。”她唏噓,“爸媽掛念你呢。”
  我打開車門招呼她上車,“替你訂了麗晶。”
  “謝謝。”她說:“直接送我去酒店。”
  我訝異,“不到我家去坐一會兒,吃頓飯?我吩咐傭人做了許多菜。”
  她橫著看我一眼,不出聲。
  我徑自把車開動,不去看她的麵色。
  “家,你還有家?你真的認為自己有家?”她來了。
  我笑笑,“各人對家的定義是不一樣的。”
  “連媽媽都說:你實在太賢慧了,陳小山就差沒把女人往家裏帶,你還那樣賢慧。”
  我說:“這一年他好多了。”
  “是嗎?那為什麽南施說他現在的打玲是崔露露?”
  我把車子轉向尖沙咀,“謠言,香港才那麽豆似的一塊地方,大眼對小眼,不鬧些緋聞,日子難挨。”
  “姐姐,你幾時才肯麵對現實?”她轉頭笑。
  “你放心,我應付得來。”我改變話題:“這次來又是為了什麽?”
  “要找上等的狼毫筆。”她說。
  “上次找觀台,跑得腳底皮都破了,結果找到幾塊端現,這次又要買筆,”我笑,“所有的筆都號稱狼毫,你想哪裏去找那麽多狼來拔毛?”
  她笑得前仰後合,“你家那兩枝不錯。”
  “都禿了。”
  “多虧陳小山天天夜歸,給你許多屬於自己的時間。”
  “夫妻距離遠一點,也有好處,淨是火辣辣的纏在一起,好容易樂盡悲生。”
  到了酒店,她把簡單構行李安置好,淋個浴。
  真佩服她,廿多小時飛機,仍然精神抖擻。
  “爸媽叫你有空跑一次。”
  “我走不開。”
  “林無邁,假如你不救自己,沒人會救你。”
  我隻得賠笑。
  “甩掉他,挽回一點尊嚴。”她懇求。
  “爸媽把我們的性格生得完全一樣。每次見麵,你勸我離婚我勸你結婚,象一出鬧劇。”無憂噓出一口氣。
  “來,到我那邊去。我做了百合湯,現在新鮮百合幾乎絕跡。我剝了一個下午,手指還在發痛。”
  “我不去了,我想睡一覺。”
  “我那裏去睡還不是一樣,別鬧別扭。”
  我自床上把她拉起來。
  她怕癢,咕咕的笑。
  我喃喃道:“三十四歲的人,還象個孩子似的。”
  沒有家庭的責任,人不顯老。
  “我不要見陳小山。”
  “他對你很客氣的。”
  “我想到他這樣對你,心頭就冒火。”
  “噯,周瑜打黃蓋,關卿底事?”
  “既然知道是挨打,還這麽甘心?女人的麵子都叫你丟盡了。”
  “來,開步走。”
  無憂所憎恨的陳小山先生並沒有在家。
  無憂說:“象你們這樣,居然還是恩愛夫妻。”
  “是嗎?睡在不同的房間裏。”
  “晚上我要出診,何必吵醒他。”
  “你真的不介意那些女人?”
  “什麽女人?我從來沒有看見過。快來吃東西,少管閑事。”
  “是你故意不要看見吧。”無憂說。
  “無憂,你這個人真煩,你有沒有聽過廣東人一句至理名言?”我佯裝慍怒,“‘寧教人打仔,莫教人分妻’。”
  “你就打算這樣到老?”無憂問。
  “已經老了,無憂,你我已經老了。”我歎息。
  她有點不忍。
  我們沉默下來。隻聽見碗與匙羹響。
  隔一會兒她說:“姐姐這裏的擺設象摩羅街的下價古玩店,堆滿了似是而非的字畫與瓶瓶罐罐。”
  我第一次聽到這樣逼真的形容,不禁“噗哧”一聲笑出來。
  “又是陳小山的品味吧。你瞧,這幅齊白石還用名家來鑒別真偽?這幾隻蝦已經白灼,好上碟大嚼一頓了。若是付了老價錢,那真冤。”無憂轉過頭來,“他是眾人冤大頭,你是他的冤大頭。”
  我直笑。
  無憂拾起一隻瓷枕拋上拋下。
  “喂,”我說:“當心點,是古董呢。”
  “楊貴妃睡過的?”無憂偏藝咀。
  “秦可卿睡過的,名貴得多。”
  無憂說:“象你這樣可愛的女人……武能夠替病人開肚子做手求,文能夠吟詩寫字,怎麽會嫁給陳小山的?”
  那幾乎是一輩子前的事了。
  我鼻子發酸。
  大學裏的陳小山不是現在這樣的,那時候他還沒有成型,略帶油腔滑調,說話八麵玲瓏,一板高大的身材,英俊的麵孔,在學校裏極受女生歡迎。年輕的我幾乎對他一見鍾情……真似是前世的事,都十五年了。
  我用手撐著頭,出了一會於神。真是不堪回首。
  無憂並不累,她“刷刷刷”的在翻畫報。
  我打個嗬欠,昨晚沒睡好,我倒疲倦起來,索性打橫躺在長沙發上。
  傭人都躲在工人房裏,這麽大的地方,靜悄悄的。
  如果沒有無憂,就隻剩下我一個人,從一間房間走到另一間,再走到另一間,迷宮似的,迷失自我,兜來兜去,在這座豪華的宅子裏渡過十五年。
  我又打一個嗬欠。
  無憂抬起頭來,“昨晚跑出去接生?”
  “唔。”我閃過一絲微笑。
  “是男是女?”
  “男孩子。”我說:“我喜歡接男嬰。”
  無憂看我一眼,“做女人做得你那樣,自然不好做。”
  “別借題發揮笑我。”
  “有沒有為我放假?”
  “有有有,放三天。”我說:“整天陪著你,好了吧?”
  “這叫做一年一度姐妹情。”
  “胡說,前年我們才到紐約。”
  “是,兩夫妻前腳來,崔露露後腳就在唐人街登台,你說有多巧?這樣打得火熱,難舍難分,幹嗎不同老婆離婚?”
  我笑笑。無憂以為我沒有考慮過離婚這回事。
  門一響,我轉頭看,是小山回來。
  我揚聲:“有稀客。”
  無憂冷笑,“稀客是陳小山先生,我倒是每年都來的。”
  小山放下公文包,走過來,天氣還未熱透,他已是一身薄麻西裝,配最新式的薄底鞋,與皮帶一色。三十七歲的人了,仍然唇紅齒白。
  見到無憂,他笑,“原來是你妹妹來了。”非常沒有誠意地問:“好嗎?紐約的生活好嗎?說給咱們這些土豹子聽聽。”坐下來,雙腿一擱。
  無憂怒道:“陳小山,我一見到你就惡向膽邊生,你這個生錯了年份的王八旦,五十年前要是你活在上海,就活脫脫象是白相人的跟班。”
  小山朝我笑,“無憂一年比一年惡,坐姐夫家裏罵姐夫,真刁蠻,難怪春去秋來,花開花落,伊仍然是子然一人。”
  我也笑。
  無憂跺腳長歎,“奸妃?”她罵我:“真笑得出!”
  “今天真巴不得留在家裏吃飯,陪陪稀客。”小山說。
  “哼,不怕寶島歌後心焦?罪過罪過。”無憂邈視著他。
  我怕他們說過了火,連忙避到書房去。
  過了七分鍾我揚聲叫:“小山,有張單子我找不到,你過來一下。”
  小山進來問:“什麽單子?”
  “哪裏有單子”,我笑說“不過今天請你留在家吃飯,算是給我一個麵子。”
  他猶疑一刻,“今天……”
  我收斂了笑容,“我不管你有什麽應酬,今天準時開飯,我娘家有人在這裏,你總得讓我下台。”
  “好好好,”他沒口的答應,“我又沒說不好,幹嗎就陰霾密布?這樣的賢妻,別說叫我回來吃飯,就算上刀山跳油鍋——”
  “得了。”我截斷他。
  他的笑也凝住。
  他看著我說:“無邁,你從不聽我把話說完。”
  我低下頭,“對不起,我對花言巧語沒興趣。”
  “你看不起我,你壓根兒看不起我。”他低聲說。
  我更累了,“小山,你扯到什麽地方去了——”
  這時候無憂推門進來,我立刻停嘴。
  她異詫地問:“你們兩夫妻原來尚有對白?咕咕呶呶說些啥玩藝兒?平時不說,留待有客人來了,特意說給客人聽,作其親熱狀,近年來這種作狀夫妻特別多,活該受罪。”
  小山的笑容似變戲法似地又掛在臉上。
  “來來來,”他說:“我給你看我新買的幾座石灣陶瓷。”
  我卻無法再笑。
  就在這個時候,小山身上的傳呼機發出聲響,他看我一眼,我假裝不知,別轉了臉,他連忙伸手關熄傳呼機。無憂駭笑。
  “陳小山,你怎麽越來越似販夫走卒,身邊帶這個玩意兒?你現在還兼營應召?”她哈哈大笑。
  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無憂說:“陳小山,叫你少時髦一點,少象點香港人,你真會心癢而死。”
  小山連忙解下傳呼機,放進公文包裏,“朋友借我用的,朋友借的。”
  我站起來,“我去看看菜做好沒有。”
  甫出客廳,才走進走廊,就聽見小山罵無憂。
  “你怎麽攬的?當著無邁的麵,你少說一句行不行?”
  “你還顧到她的麵子?”
  “當然顧到,信不信由你,我愛無邁。”
  “這般的愛,怕無邁無福消受。”
  “子非魚,焉知魚之樂乎,你少管我們夫妻間的事。”
  我搖搖頭,他們兩個一見麵就吵個不亦樂乎,我也不耐煩再聽下去。
  在廚房打點一下,再到別處,看見無憂正津津有味的研究小山的幾顆圖章石頭。
  他倆反而有共同興趣。
  電話鈴響,我接聽。
  “是媳婦嗎?”老人家的聲音一貫愉快。
  “媽?”
  “無憂到香港了是不是?明天我們替她洗塵,小山在家不在家?”她問。
  “在,要不要叫他來聽?”我笑問。
  “不用,聽見他聲音都氣,我早說過,我對這個兒子是愛屋及烏,若不是他有本事娶得個好媳婦,早不要他了。”老人家笑嗬的賠小心。
  我很過意不去,又不想急急詆毀自己作回報,一時間語塞,小山即接過話筒。
  無憂說:“你的公婆確是無話講。”
  我點點頭。
  “不過若是為了他們而忍受不愉快的婚姻生活,就不必了。”無憂看我一眼。
  我推無憂一下,叫她適可而止。
  小山放下話筒,“媽媽知道無憂愛吃海鮮,我們明天到海鮮舫去。”他笑哈哈的。
  “那種買賣野人頭的地方。”我抗議。
  “我偏偏喜歡那個調調兒。”無憂搶著說。
  “是嗎?”我訝異,“那不是成了遊客了?”
  “誰說她不是遊客?”小山把手臂繞著我肩膀。
  他在家陪我們吃飯。直到無憂說要走,他都沒有再要出去的意思。無憂眼神裏有點安慰。然而我知道,小山是個夜遊隱君子,偶然忍一日半日是可以的,要他天天下班回家來坐著,那是不可能的事。
  無憂是自己叫車走的。
  兩夫妻回上得樓,我便走進書房,沒想到看完半本書出來熄燈,發覺小山並沒有出去,他鬆了領帶,脫了鞋子躺在沙發上。
  我以為他已經睡著,他卻叫我:“無邁。”
  “什麽事?”我放下書。
  “你說我們之間還有沒有希望?”
  我很客氣地說:“晚了,睡吧。”
  “無邁,你必須要維持你那高貴的矜持?我們真的不能坐下來好好談談?”
  “談什麽?”我冷靜地問:“該談的十年前已經談過,該吵的十年前也已經吵過,現在各有各的生活方式,互相尊重,不是很好?”
  他暗地鬆一口氣,“要是你願意,我可以常常回來陪你。”
  “小山,這個家也是你的家。”我語氣很溫和。
  “倔強的、高貴的、能幹的無邁。”他歎口氣。
  我站起來,“睡吧。”
  我回自己的房間,掩上門,熄了燈。
  為什麽不離婚?我歎口氣,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已經沒有力氣,再也不去想這個問題。我睡著了。
  第二天小山比我起得早,正在飯廳罵女傭。
  我披上睡袍趕出去,心中不由得佩服他的精力。
  “什麽事?”我問。
  “你看看這吐司,象什麽樣子?”他一把掌把杯子碟子掃到地上。
  我說:“去去去,到文華去吃,別在家打雞罵狗的。”
  “你什麽不做早餐給我吃。”他質問我。
  “我?”我指指自己的鼻子,“我做早餐?”我笑,“算了吧,陳小山,取過外套出去吧,難得在家耽過二十小時,亂找碴兒,出了門就太平了。”我打個嗬欠。
  他凝視我,我也隻好看著他。晨曦下兩夫妻成為朦朧的陌生人。
  過半晌他說:“今夜我會早些回來吃飯。”
  我真鬆一口氣,看著他出門。
  也許我們兩個人都太文明了,連架都吵不起來。
  我躺在床上看報紙,喝牛奶茶。
  也許我們兩個人都自私,結了婚而不願放棄以前的生活方式。
  也許人與人之間根本不可能有真正的了解,也許小山已經被寵壞,幾百個原因加在一起,冰凍好幾年,漸漸相敬如冰。
  他開始外出尋找他的溫暖。
  我不是不知道他外頭有人,一個接一個。
  不過小山都—一否認,他做得這麽好,曆年來就差沒把女人往家裏帶,正式介紹給我以姐妹相稱,但我在明裏,始終抓不到他的壞跡。
  他仍然回來睡覺,重要的日子仍然回來吃飯。那些女人的電話從不接到家裏來,傳說是傳說,謠言歸謠言,陳小山與林無邁仍然是一對標準夫妻。
  人與人的關係可以進行到這種虛偽的地步,是我始料所不及的。
  經過一段痛苦的適應期,想要離婚,那時是小山不肯與我起正麵衝突,像巷戰,我攻得密一點,他便退一步,我鬆懈下來,他又勤奮地摸雞偷狗,天下哪有千年防賊的人,我累得不得了。
  女傭好脾氣地蹲下收拾殘局,我默默的坐在寬闊的客廳,一切已成定局,沒有什麽好想的。我並沒有陷入沉思。
  一排長窗的布簾緩緩拂動,這個家早已不是一個家。
  我歎一口氣,回到房間去披衣服,一到假期,根本不想穿工作時穿的那幾套衣服,我換上了毛衣長褲。
  剛想打電話給無憂,門鈴響起,她已經出現。
  我笑著迎上去,“你倒是幹脆。”
  “我一向的作風就是如此。陳小山呢?”
  “出去了。”我攤攤手。
  “到寶島歌後那裏繼續睡眠?”無憂問。
  我白她一眼,“在我麵前說這種話不要緊,在他跟前就不必,何必叫他下不了台”。
  “你還幫著他?他這種人,隨身帶著台階與梯子,還不是自己咚咚咚的下了台。”無憂笑。
  “那麽你也得給我下台的機會。”
  無憂睜大眼睛,瞪著我半晌,終於低下頭。
  過了很久,她說:“對不起。”
  “我是很計較的,”我說:“別再拿我的婚姻來開玩笑,我知道我自己的事,你別再插手。”
  無憂說:“真沒想到結果是你與我攤牌。”
  我笑:“枉作小人?”
  “不不,我不是小人。”無憂說:“我衷心認為你不是一個快樂的人,我想幫助你”。
  “要幫助別人成為一個快樂的人?無憂,你自己無憂也罷了,何必還擔著這麽偉大的誌願?況且你也看得出,十五年我們都過了,也不勞別人擔心。”
  “那你為什麽堅持要工作?為什麽不生孩子?”無憂把頭伸過來。
  我擰一擰她的鼻子,“我不是秘書小姐,說退休就可以退休。一個女產科醫生坐家裏,對社會對自己都是浪費,我要是重視事業,早就出來開診所撈一筆,可是今天還替公家做事,並不算太過吧。”
  “孩子呢?”她還是不想罷休。
  “別多問,”我笑,“你還要不要買狼毫筆?”
  “要,”她精神來了,搓著雙手,“我們到摩羅街去。”
  “發神經,買什麽都上摩羅街?待我與筆莊聯絡,叫他們送上來挑選。”
  “嘩,你你真夠麵子,噯,問他們有沒有舊大扇子,送幾把上來我們看。”
  “人家巴巴上門來,你不買可不行。”
  “買就買。”
  “花你一季的置裝費,值得嗎?”我問。
  她吐吐舌頭,真還象個小孩子一樣,一般的雀斑,在她麵孔上似頑童,到了我雙頰,就似壽斑,無憂真的得天獨厚。
  電話鈴響,我去聽。
  “無邁?”
  “是。”
  “放假要不要出來?”
  “我妹妹在這裏,我要陪她,不然也不必放假。”
  “我一會來看你。”
  “這樣吧,我再同你聯絡。”
  “何必這般拘謹?無憂又不是沒見過我。”
  我遲疑著。
  “我一會兒來。”已經掛上電話。
  無憂立刻間:“是季康?”
  我一怔,“你怎麽知道?”
  “還有誰呢?你總共也不過這樣一個朋友。”
  我的麵孔立刻紅起來。“我們之間是純潔的。”
  無憂睜大眼睛說:“無邁,你仍然生活在十八世紀裏,十九世紀的王熙鳳還可以勾搭小叔子,你真太不象話。”
  我沉默了一會兒,然後替無憂聯絡幾間筆莊,順便自己也添些筆墨紙硯。
  無憂說:“季康是個男子漢。”
  “不過數麵之緣,你怎麽知道?”
  “女人對這種事感覺特別靈敏,看得出他是真正關心你。”無憂專注地說。
  “介紹給你如何?”我試探著問。
  無憂笑說:“瞎子也嗅得出他隻對你有興趣。”
  “大家是同事而已,”我連忙分辨,“你說到什麽地方去了?”
  “無邁,我真看不出你做人有什麽樂趣,老姐妹間說話還這樣當心。”無憂不以為然。
  女傭擺出中式早餐,我同她說:“來吧來吧。”
  她抬起筷子,“台灣女人有什麽好?”她忽然問。
  “關你我什麽事?”我微笑地說:“來試試這上海油條。”
  無憂唏裏呼嚕的喝粥。
  門鈴響,我放下碗去開門,季康進來,“無憂,好久不見。”
  無憂轉頭,“你當心點,老季,我姐夫前腳出去,你後腳進來。”
  我非帶尷尬,“季康,你別理這個人。”
  “她是外國作風。”季康微笑。
  “你聽她的呢,哪一國都沒這種作風,叫她唬鄉巴佬去,我們可都還是在外國過過一陣子的。”
  “啊,”無憂即刻擠眉弄眼的,“我們?我們是誰?”
  我沉下麵孔,無憂馬上乘機改口。
  她說:“今天我們不出去,在家你不怕悶?”
  季康說:“我稍坐一刻就走。”
  我說:“客人還沒坐穩,你就代我下逐客令。”
  無憂看我一眼,不響。
  我知道她在想什麽,她怪我一時間又太明目張膽,把季康邀到家裏來。
  男人自己管玩,老婆還得與他乖乖的,陳小山是其中佼佼者,我怎麽不知道,我猶疑起來,也覺得自己是造次了,因此精神有點恍惚。
  三個人貌合神離地喝著茶,非帶暖昧。
  難怪人家說男女私情景瞞不過人的眼睛,我明明與季康沒有什麽,也弄得這麽尬尷。
  我放下茶杯,同他說:“我跟無憂有些體已話說,有什麽事,我們下次再談吧。”
  季康大概也覺得有點壓力,趕快告辭。
  他離開才十五分鍾,我一口氣還沒鬆下來,清秋齋的經紀持著貨物上門來了。
  再過三分鍾,小山也跟著進來。
  我看他一眼,“公司裏不忙?巴巴的回來幹什麽?”
  “這是我的家呀,”他說:“不放心,回來瞧瞧。”
  無憂覺得氣氛不對,不再作聲。
  我不去睬他,自與經紀討價還價。
  小山雙手撐在褲袋裏,冷眼看我們。
  經紀說:“……這把好是好,不過是象牙扇骨,未免似白相人,不如這湘妃竹如讀書人,價錢也不貴。”
  無憂無論如何隻喜那把象牙的,經紀八百玲瓏的,又迎合地說:“……也不要緊,這位小姐,你再看看這把……”
  我覺得疲倦,坐下來喝茶。
  小山低聲說:“剛才我的車子上來,看到季康的小轎車下去。”
  “他來看我們,”我閑閑地答。
  “這麽巧,我一下子不在,他就來看你?”小山冷笑。
  “巧的事多得很,”我並不動氣,“我也能隨便舉幾個例子,你同你的朋友出入麗晶酒店,就不少人見過。”
  “你若想離婚,趁早替我死了這條心。”他冷笑。
  “你發神經!”我站起來坐到另外一張沙發上。
  小山跟著過來,我忍無可忍再坐到無憂那邊去。
  他連聲冷笑。
  連經紀都覺得不對,抬起頭來。
  “這一束毛筆都舍我留下吧,”我說:“用得不好再退還不遲,老主顧了。”
  “是是是。”
  我送走經紀。
  無憂笑說:“收獲不淺。”
  小山還是瞪著我,我更加要拉住無憂作擋箭牌。
  無憂問小山:“你開什麽車?”
  “保時捷。”
  “關於保時捷,你有沒有聽過保羅紐曼的笑話?”
  我沒有心思聽,我的眼睛看著窗外。從什麽時候開始,我與小山連話都不想多說半句?
  “……保羅紐曼將一輛撞毀了的保時捷送給羅拔烈幅,經過防盜設備,將破車抬到他家中客廳——”
  我站起來,“來,無憂,我陪你出去看看有什麽畫展。”
  無憂愕然。
  我說:“難得好天氣,別浪費了。”
  小山說:“無憂,現在你知道了,兩夫妻搞成這樣,並非一個人的錯。”
  無憂看看我,又看看他,說:“我們不如早些到陳伯母家去吧。”她以為這是折中的法子。
  “吃晚飯還差十個鍾頭,”我笑,“怎麽坐那麽久?”
  “男朋友在外頭等,心如急焚?”小山冷冷說。
  我“霍”地轉過頭去。他嚇一跳,退後三步。
  看到他那麽如臨大敵,我不禁笑出來。
  小山呆呆地看著我,我拉起無憂便走。
  無憂一邊走一邊說:“你們兩夫妻真怪,看上去他又不是對你沒意思,還緊張得很呢。”
  我又歎口氣,“他這人一時一樣,不能相信。”
  “莫非是轉性?人家說轉性是回光返照。”
  “無憂,你真是狗口長不出象牙來。”
  “無邁,你仍然愛他,是不是?”她看著我。
  我開出篷車,“這部車在香港一年用不到三十日。我們到郊外兜風去。”
  我們的車子飛馳。
  兜完整條香島道,在山頂停下來喝咖啡。
  我問:“紐約的生活如何?”
  “不及這裏神采。”
  “你們那裏,藝術家到底多些。”我微笑,“有沒有真藝術家這回事?”
  “有,”無憂說:“不過你不會見到他,梵高未死之前誰見過梵高?”
  “你看這霧多妙,無憂,你應當把這般美麗景色記錄下來。”
  “還有什麽霧比卡普利的霧更美妙?”她說:“姐,記不記得當年咱們姐妹倆暑假徒步走遍意大利?”
  “當時年少春衫窄。”我轉過頭來。
  “什麽年紀?十八、十九?”
  “我微笑,總而言之,那時該肥的地方肥,該瘦的地方瘦。”我說:“麵頰上沒有一顆雀斑,半絲皺紋。”
  她坐下來,忽然靜默。
  女人想到青春小鳥一去不回來,再樂觀還是惻然。至於我,因為早打了輸數,覺得一生已經完結,所有隻有麻木,說起當年的事,象與自己全部無關,那一章 書是完全翻過去了。
  “春光明媚哩。”無憂扶在攔杆上。
  “可覺得寂寞?”我問。
  “那當然是有的,”她說:“女人總是女人,出來之後一個人,不見得天天找到伴來陪你——這也是你不離婚的原因?”
  我很坦白,“是的,我並不是個勇敢的女人,要我從頭再戀愛一次,斟介婚嫁,實在沒那個膽色。”
  “他們都說第二次婚姻會比較幸福。”
  “世上永遠有例外,羅連赫頓四十歲還是紅牌模特兒,但是不是每個女人四十歲都前途似錦?有時是要照一照鏡子的。”
  “瞧是誰來了,季康。”無憂說。
  我抬起頭,季康緩緩走過來。
  無憂問:“你約他的?”
  “他天天在這裏午餐,這裏近醫院。”
  她拾起手袋,“我回酒店,有什麽事找我。”
  我說:“耽會兒見。”
  無憂點點頭,叫了街車走。
  季康坐下來,“同他說了沒有?”
  “我是不會離婚的,季康。”
  “我真不明白你。”他無奈地說。
  我看著天空,也許我還有所留戀,我要等他先開口,待他親口同我說,他要同我分手,屆時我會走得心甘情願。
  “人同人的關係千絲萬縷,不是說走可走的。”
  “很多女人都比你果斷。”
  “也許她們的男人已逼得她們走投無路。”我笑,“我不相信這世上有果斷的女人。”
  “很多女人確實先提出分手要求。”季康說:“告訴我一個理由,我就不提此事。”
  “我的公公婆婆。”我說。
  季康歎口氣,“我等你。”
  “不必等了,象我這樣沒有味道的女人……三十歲已開始梳髻,整個人發散著消毒藥水味……”我苦笑,“你是何苦呢?三年了,你早該成家立室,旁人看在眼裏,又是我害的。”
  “最近他對你如何?”
  “好得很,動不動吃醋,這是他遊戲的一部份。”
  “你們沒有同房吧?”
  我站起來,“季康,朋友之間,說話要有個分寸。”
  “我不是你的朋友,”他賭氣地說:“誰有那麽空閑,與異性做三年柏拉圖好友?我從來沒向誰隱瞞過什麽,我對你的企圖,誰不知道?”
  我的麵孔激辣辣地紅起來,燒了良久,我看著山外霧的,許久還不坐下來。
  “我們走吧。”
  他看看表。
  “無邁——”
  “不要再說了,季康,不要再等了。”我轉過頭。
  季康笑出來,“這對白多象文藝小說,無邁,你是怎麽搞的?”
  “應該怎麽樣?”我質問:“三言兩語跳到床上去,過後無痕無恨,這是現代男女的灑脫不是?讓我活在舊小說裏好了。”我有點慍意。
  他把雙手插在衣袋裏,“也許我就是愛你這一點老派——差點兒沒在襟前插枝鋼筆,或是在下腋別一條手絹。”
  “我整個人是過時的,好了沒有?”我無奈地說。
  “連一張麵孔都過時。現在流行租眉大眼,四方臉蛋,你卻仍然細眉畫眼,我第一眼看到你,心想:這個人怎麽做醫生?人命關天哪。”他笑。
  我也笑。
  季康的聲音輕起來,“於是我上了無形的鉤,三年來成為林無邁女士的不貳之臣,人家的丈夫要提刀砍我呢。”
  “後悔了?”後悔倒也好。
  “還沒有後悔。我有預感,他就會離開你。”
  我們兩個人都沒吃中飯。
  “你上哪兒去?”季康問。
  “我去與無憂會合。”
  我駕著車子上麗晶,甫停下車,就看見司機老張在那裏探頭探腦,心驚肉跳的樣子,可真巧。
  我喝道:“老張,過來!”
  老張過來,“太太,我——”
  “二小姐住在這裏,你去告訴先生,我隨時需要車子,叫他給我留點神。”
  “這——”
  “去啊,還站在這裏?”我提高聲音。
  “我一時間找不到先生。”
  我忍不住冷笑,“蛇有蛇路,鼠有鼠路,你怎麽會找不到他?快去,別讓我再見到你在這裏出入。”
  老張一直看著我身後,我警惕地轉頭。
  一個穿紅的女人連忙轉過身子,假裝看噴水池。
  不知怎地,今日我特別大膽,盯牢她看。
  隻見她理了極短的頭發,象男孩子的西式頭,獨獨在後頸留了一小撮長穗,又染成紅棕色,看上去一陣妖氣,鮮紅色瓊皮衣褲,顯得盛臀峰腰,配一雙繡花高跟靴子,一百公尺外都錯不過這個人。
  這便是我丈夫的情人崔露露。
  我看著自己身上的淺灰色套裝與黑漆皮平跟鞋,非常自慚形穢。
  我深深歎口氣。
  這時候崔露露也略略轉側麵孔,象是要看我離開沒有。
  濃妝的臉鮮豔欲滴,大眼黑白分明,下巴角上有幾顆小痣,更襯得皮膚白得透明。
  我忽然想起無憂的問題:台灣女人有什麽好?
  我無奈的同老張說:“開車回家。”
  他隻得開動車子走。
  我真不想讓無憂看到這一切,回到那邊又忍不住告訴父母,爸媽又忍不住擔憂,我又得費一番唇舌解釋。
  我往酒店大堂走,陳小山真不識相,香港數十間酒店,他偏偏要訂這一間。
  我抬起頭,正碰見他出來。
  他並沒有看見我,照往日我會習慣地躲起來讓他渡過這一關,但今日被他一番賊減捉賊,忍不住要回報。
  “陳小山。”
  他抬起頭見是我,呆住了。
  我有點痛快。“真巧,”我說:“難怪我們有緣份可以做夫妻。”
  他猶疑一刻,訕笑道:“我早該想到無憂住的是這間。”
  “在門口我看見老張,我同他說:偷閑不要緊,怎麽到這裏來了?咖啡十五塊一杯哩,近來誰給的小帳,這麽闊氣?所以叫他回家去了。”
  小山尷尬得不得了。
  但是他並沒有離去。他麵孔上有種“吵呀,跟我吵呀”的意思。
  “你的禁臠在外麵等你。”
  “你見過她?”小山有點意外。
  這是我與小山第一次提到“她”。
  “多次,”我說:“有時在置地廣場那兩道自動電梯上交叉相遇,你與她下去,我正上樓。”
  “我從來沒有看見過你。”小山訝異。
  “當然,我穿得灰灰白白,與牆壁有保護色,你想想,你怎麽會看得見我?”
  “你為什麽不同我吵?”
  “沒有力氣。”我停一停,“而且,她的確是個美麗的女人。”
  小山沉默一會,才說:“你比她美多了。”
  我笑:“Givemeabreak.”“真的。”他說:“隻是你太遙遠……怎麽攪的,無邁,怎麽我們又開始談話了?”
  “人家在外頭等你。”
  “無邁,我不是要你為我放棄工作。我隻有一個要求,請你為我告一年長假。”
  “幹什麽?天天到麗晶來提你?”我笑問。
  “我們至少應該要一個孩子。”
  “少肉麻了,記得今天晚上在海鮮舫。”
  “無邁。”
  “站好久了,她的腿不酸,我的腿可軟了。”
  “為什麽老趕我走?”他握住我的手。
  玻璃門旁紅光一閃,我知道是崔露露進來了。
  “快走,叫無憂看見,你我都有得煩。”
  我匆匆轉頭。
  小山叫道:“晚上有話同你說。”
  我並沒有找到無憂,她出去了。
  我自己在咖啡廳吃了簡單的食物,打道回府。
  從頭開始,小山想從頭開始。
  大滑稽了,十五年已經過去,他居然想從頭開始。怕是一時衝動。
  叫他天天下班呆在家中?他會發神經。
  太遲了。
  回到家我上床午睡,吩咐傭人不接電話。
  醒來無憂在書房等我。
  她微笑說:“你很難得有午睡的享受吧。”
  我說:“唔,頭痛,可見沒這個福氣。”
  “陳小山來不來接我們?”
  “他接崔露露還來不及呢。”
  無憂說:“你們終於談到她了?”聲音中充滿訝異。
  “終於,是的,這兩個字用得很好,我們終於攤牌了。多年來我逃避現實,否認有這個女人存在,現在……也不能免俗。”
  “陳小山在外頭也不隻一個女人。”
  “說得好,有人問我為什麽不衝上去給崔露露一個巴掌,就算她們肯排隊給我掌摑,我怕手痛,這豈是狐狸精的錯。”
  “你應當跟陳小山商議。”
  “今晚我會同他說。”
  “真的,你真的決定了?”
  “真的。”我說:“我覺得真的應當與他詳談。”
  “這倒是人類的一大進步。”無憂笑道。
  我說:“再拖下去,我怕吃不消。”
  “可是已經浪費了這麽多三年。”
  “這些日子不浪費,又用來做什麽好?陪其他的男人喝酒跳舞?多少女人離開了跟前的人,以為前途似錦,結果不是成了冷板皇後,便是遇上拆白黨。
  女人有了職業,生活是不憂了,但感情生活同五十年前一般黑暗。”
  “換衣服吧,快七點了。”無憂推我一下。
  我挑一件較鮮色的衣服換上,難得與老人家吃一次飯,總得討他們歡喜。
  老人家早已抵達,小山不在。
  我並沒有在意,他這個人一向沒有時間觀念。
  陳老太一直叫無憂點菜,無憂是個知情識趣、懂得製造氣氛的客人,一下子就與他們談得很熱烈。
  小山仍然沒有來。
  遲到半小時了。
  我心中略略詫異。今日他不應遲到。任何時間遲到都不稀奇,但是今天他不應遲到。
  他父親低聲問我:“要不要催一催小山?”
  我靜靜地說:“他不在家裏。”
  我公公馬上一麵孔的歉意,我隻好拍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
  他吩咐上菜。
  一桌人吃得心不在焉,不過有無憂在這裏,氣氛還算融洽。
  多年來,我也習慣陳小山的這種德性。
  我悵惆地想:江山易改,本性難移,要浪子回頭豈是容易的事。今夜在家見麵,我該說些什麽?還是象以前那樣,裝作什麽都沒發生過好了。
  陳老太忍不住說:“小山也太離譜了。”
  “也許有要緊的事,絆住腳。”我說。
  “他有什麽要緊的事!”陳老太生氣,“我不會放過他。”
  不放過他,他也就是那個樣子。
  清蒸龍蝦上來,我與無憂碰杯,吃了很多。
  習慣了,有沒有陳小山在身邊,一樣吃得下睡得著,最近連感慨也沒有了。
  一定是崔露露不讓他來吧。跟了他也三年了,是有這個資格。一個女人能有多少三年,她不能一輩子見到我,都轉過身子來避。經過今天那一役,恐怕不止我一個人要向小山攤牌。
  一頓飯直到散席,小山都沒有出現。
  我說:“他是不會來的了,我們走吧,入夜有點涼意。”
  看看時間,晚上十點正。
  兩位老人家麵麵相覷。
  我不忍再說下去,吩咐司機送他們回府。
  無憂說:“真掃興,陳小山太不象活,我們沒麵子等閑事,他父母可在這裏。”
  我說:“他很愛他的父母,總共得他這個孩子,這不象他。”
  “崔露露的魅力是沒法擋。”無憂笑。
  “她是個美麗的女人,妖姬型,為愛而生。”我把頭枕在駕駛盤上。
  “無邁,你太沒出息。”
  “稱讚別人不等於抹煞自己,”我悠悠然,“這點自信我還是有的。”
  “回家吧、讓我們好好談談,咱們姐妹的時間不多了。”
  “陳小山起碼到兩點多回來,我們有的是時間。”
  “今夜是攤牌的好機會。”
  “嗯,讓我想想如何應對。”
  停好車子上樓,才掏出鎖匙開門,女傭已經應聲前來。
  “太太!”她神色慌張,“你回來就好了。”
  我問:“什麽事?”
  “派出所有人在這裏等。”
  我抬眼,兩個警察迎上來。
  我第一個感覺是:小山醉酒與人爭風,現扣留在警局,叫我去保他出來。
  這種事不是沒有發生過,我在心中歎口氣,陪個笑臉,走過去。
  “陳小山是你丈夫?”
  “是。”
  “陳小山下午七時半在青山路遇車禍喪生,請你跟我們回去辦手續。”
  我側側頭,張大了嘴,“什麽?”
  另一個警察說:“陳太太,請跟我們來認屍。”
  我轉過臉去,無助的看住無憂,象是希望她同我說,這不是真的。
  無憂臉色蒼白,問警察:“陳小山……死了?”
  警察並沒有不耐煩,“是的。”
  無憂問:“——你們,不會搞錯吧。”
  警察說:“絕對不會,身份證與地址都是在死者身上找到的,請兩位跟我們來。”
  我的胸口中了一記悶拳,痛得忍不住要彎下腰來,但我機械地跟無憂說:
  “我跟他們去看看清楚。”
  “不,我同你去。”
  我們隨著警察上警車。
  我如騰雲駕霧似地跟他們走進醫院,經過無數長廊,來到一間陰暗可怖的房間,推門進去,看到長桌上躺著白布遮蓋的屍體。
  醫務人員將白布略略掀起一點。
  是小山。
  一點不錯,真是他。
  還穿著今午的西裝,白色薄麻布,是那種易皺的料子,現在染上一顆紫醬色的血漬。
  我呆呆地看著他半邊麵孔,很平靜的合著雙眼,不象有什麽痛苦。
  我伸手觸及他的頭發。
  醫務人員問:“是不是他?”
  “是。”我麻木地答。
  無憂在我身後狂叫起來,繼而痛哭。
  “出去辦手續吧。”醫務人員說。
  我還是跟著警察走。
  “肇事是什麽時間?”我問道。
  “晚上七點半,車子與一輛貨車迎頭而撞。”
  我怔一怔,隨而問:“車上有沒有乘客?”
  “他就是乘客。”
  “司機是誰?”我抬起眼睛。
  警察說:“是一名女子,兩人都需要消防人員鋸開車門才抬出來。”
  “女的呢?”
  “情況欠佳。”
  我問:“在這同一間醫院裏?”
  “是。”
  我簽了字。
  無憂顫聲地問我:“怎麽辦?我們還要通知他父母。”
  “我現在就去。”
  “我陪你。”
  “不用了,無憂,你回酒店好好地休息,我事畢來找你。”
  “無邁,我陪你去,我覺得你需要人陪。”
  “不,我一個人去。”我堅持,“你請回。”
  “無邁,你哭呀,你不要壓抑自己——”
  我揚手,叫住一部街車。
  “無憂,回酒店等我消息。”
  我坐進車子,吩咐司機開往落陽道。
  司機是一個年輕人,車上播放著卡式錄音帶,那首歌是夜來香:“我愛那晚風清涼——”歌女的聲音輕快而甜蜜,車窗外的晚鳳撲上我的麵孔,我整個人如在夢中。
  我累得說不出話來,把頭靠在椅背上,閉上雙目。
  小山的臉是那麽平靜。
  七點半。他讓她開著那輛保時捷,那麽快的車,那麽放蕩的感情。
  如此的浪費,一條精壯的生命,從此他離我而去,再也沒有紛爭,再也沒有長遠的等待。
  我用手掩著麵孔。
  “小姐,到了。”司機說。
  我掏出鈔票付車資,蹣跚地上樓按鈴。
  老人……可憐的老人……唯一的兒子,白頭人送黑頭人……叫我怎麽開口。
  女傭來開門,“少奶奶。”充滿了驚奇。
  老太太迎出來,“這麽晚,是誰?無邁?”她過來握住我的手。
  我呆呆地看著她。
  “無邁,”她歎口氣,“我隻有這個兒子。我知道你受了委屈,我替你出氣,他一回來我馬上教訓他,你權且忍著他,當給我麵子,無邁——”
  “媽。”我打斷她。
  “老頭子,老頭子!”老太太揚聲,“快出來呀,無邁來了,讓小山氣得什麽似的。”
  陳老先生披著晨褸出來,“怎麽小山還沒有回來?”聲音裏充滿歉意。
  “爸爸、媽媽,小山汽車出事,當場喪生,我剛去醫院認屍回來。”
  陳老先生一隻手剛穿進褸的袖子裏,僵在那裏,雙眼如銅鈴似瞪著我。
  我頹然坐下來,這是我一生中最難捱的時刻。
  陳老太搖搖晃晃地走過來,“無邁,你說說清楚,”她氣急敗壞,“你——”
  她咕咚一聲栽倒在地。
  我與老女傭去扶起她,陳老先生卻象泥雕木塑一般。
  我低下頭,吩咐女傭去喚醫生。
  陳老先生回他的書房,鎖實了門。
  等醫生來到,替老太太注射完畢,她擁抱著我痛哭的時候,天已蒙蒙亮。
  我沉默地拍著老太太的背脊,瞪著天空。
  一種奇異的紫灰色,襯著山腳的蛋白。
  我心出奇的寧靜,大學時小山把我帶出去玩,常常瘋到天一亮,猛地抬頭一瞧,天就是這種顏色。
  老太太哭訴:“……我們沒有做傷陰德的事……隻得他一個兒子,他雖好玩,人並不壞……”
  沒有人知道這件事會這樣結束。
  老先生自書房開門出來。
  “無邁。”他叫我。
  他忽然衰老了,憔悴的臉刻滿皺紋,白發蓬鬆,用手扶著椅背支撐體重。
  “無邁——”
  “爸爸。”我過去扶住他。
  他低聲說:“司徒律師去過了。”
  “是。”我呆木地說。
  “車裏還有一個女人。”
  我不答。
  “無邁,小山對不起你……”
  “爸爸,那是他的女秘書,好幾十歲的人了。”我說下去,“他們大概自公司出來,把她放下,就要趕來赴約,誰知就出了事。”
  他抬起頭來,“無邁——”猶疑著。
  “就是這麽簡單。”我斷然說:“崔小姐是他的女秘書。”
  他活著的時候我都可以假裝不知道,現在人不在了,更應如此處理。
  老先生疲倦地說:“你失去了丈夫,我們失去了兒子,無邁,你要節哀順變。”
  他是個勇敢的人,我們緊緊握住手。
  老太太忽然大叫起來,“把小山還我,把小山還我!”
  “無邁,你先回去。”
  我轉身離去。
  回到家象是隔了一世紀。
  我不敢接鈴,怕這裏又有什麽人在等我,要把噩耗通知我,我雙腿發軟,終於伏在大門前哭泣。
  女傭聞聲而來開門,“太太……”
  我跌跌撞撞進屋裏,看見一個高大的男人身形趨向前來,不由叫出,“小山,小山!”淚流滿麵。
  “是我,是季康。”那男人說。
  “無邁——”無憂出來握住我的手。
  我崩潰下來,蜷縮在沙發裏痛哭。
  “無邁,無邁。”無憂來推我。
  “隨她去。”
  季康把她拉到一角。
  過了良久,我漸漸靜下來。
  無憂的聲音傳過來,“……無邁真倒黴,陳小山根本沒有把她當妻子,偏偏她要背起寡婦的名義。”
  季康答:“死者為大,我們不要討論這個問題。”
  無憂說:“沒想到她仍然愛他。”
  隔很久,季康說:“是,”停了一停,“沒想到。”
  我隻哭了一次。
  一切怨懟不值過節都讓眼淚洗得一幹二淨。
  當小山的後事辦妥之後,司徒律師來與我商談細節。
  律師說小山沒有遺囑。
  意料中事,小山的字典裏哪有“死亡”這兩個字。
  他是那種以為活到九十八尚有魅力去應付十八歲妙齡少女的人。
  我穿著素,精神萎靡。
  律師說一切都名正言順歸在我名下。
  小山並不富有,公司一直沒有賺過什麽錢,他的還不就是他父親的。
  “真不幸,”司徒很感喟,“他是一個樂觀的好人,就是愛玩一點……”
  小山尚有其他許多缺點,但此刻與他相處過十多年的我,真也挑不出什麽錯來,除了愛玩,他真是個可愛的人。
  司徒忽然說:“我到醫院去看過崔小姐。”
  啊,她還沒有出院?
  “傷得很重,不過漸漸恢複。是陳老先生叫我去的,看看她需要什麽。”
  司徒律師說。
  我不出聲。
  “最主要的是,大家都知道小山同她來往不止一兩年。陳先生是希望……
  希望她或者有子留下來。”
  我抬起眼。
  “其實是很滑稽的一件事,我同陳家是三十年的老朋友,不怕說一句,他們著實很可憐,年紀大了,什麽都有,偏偏失去兒子,兒子且沒有骨肉”。
  我輕輕說:“我與小山沒有孩子,老人家以為一直引憾。”
  司徒說:“我們做朋友的,也一直覺得美中不足。”
  “這種事哪裏勉強得來,”我歎口氣,“婚後幾年我們也曾去看過醫生。”
  “現代科學那麽昌明——”
  “後來我們的感情一直不好,既然是老朋友,也不怕多說一句,我們連見麵都難得。”
  司徒沉默一會兒,歎口氣,“這事老人家是不曉得的吧。人在絕望的時候會做出許多稀奇古怪的事來。”
  我問:“那位崔小姐怎麽說?”
  “她?她忽然說,陳小山同她不過是普通朋友。”
  “什麽?”我意外之極。
  “你不能怪她,她還得跑碼頭找生活。”
  “老人家沒有失望?”
  “他們沒說什麽。無邁,真可怕,兩人忽然衰老下來,以前他們真不象是七十多歲的人,一夜之間他們象是老了一百年似的,聲音都沙啞了,看著有說不出的難過。”
  我沉默。
  過一會兒我問:“崔小姐還在此地?”
  他點點頭。
  “我想去看看她。”
  司徒把醫院的房間號碼給了我。
  “這樣去,很冒昧吧。”
  司徒不以為然,“你太禮貌周到了,無邁,最冒昧的是她,不是你。”
  我買了水果到醫院。
  她的精神很好,沒有化妝的麵孔少了那陣妖冶氣,眼睛大大的,非常動人。
  她一抬頭就知道我是誰,從椅子上站起來迎我。這麽客氣,又令我難堪了。
  我輕聲說:“給你帶了些新鮮桃子來。”
  在醫院裏,崔露露仍然穿著挑子色的長睡袍。
  “是陳太太吧?”她問。
  我點點頭。
  我挑張椅子坐下來,剛巧對著她。
  她低低地說:“陳大太,我與陳先生,不過是普通的朋友,相識的確有一段日子,他也著實很照顧我,每次我經過香港,他都盡地主之誼,哲人其萎,我真的很難過。”
  我仍然點點頭。
  但凡當事人否認的事,全部是謠言。
  “我很抱歉,陳太太,當時我也在車子裏。”她麵色轉為蒼白。
  他們都說,台灣女子的情意結要落後三十年。我倒不覺得這樣,我認為她們的機靈勇氣伶俐,要比時代躍進三十年。
  我說:“陳老先生、太太來看過你?”
  “是的,他們誤會了,以為我同陳先生有什麽男女之間的曖昧的瓜葛,”她喘起氣來,“陳太太,你一定要相信我,這是沒有可能的事,我的未婚夫在美國,這一兩天他會趕到香港,他可以證明我的清白。”
  崔露露的大眼睛瞪著我。這雙眼睛的確是清白的,黑白分明。
  我還能說什麽呢?
  “打擾你了。”我站起來。
  “陳太太。”她又叫住我。
  我看著她。
  “你這次來找我,是為了什麽?”
  我很大方地說:“你既然是先生的好友,出事時又在同一輛車裏,理應來探訪你一下。”
  她恢複鎮靜,“謝謝你,陳太太。”
  “聽說你傷勢也不輕。”我說。
  崔露露苦笑,“這條命算是拾回來的,後腦縫了十多針。”她的聲音低下去,“可惜陳先生……”
  我說:“一切是注定的。”
  “陳太太,請你原諒我,”她忽然拉住我,“你是個明白人,你知道女人的苦衷。”
  我凝視她。
  她的嘴唇在顫抖,一時間並沒有自震蕩中恢複過來。
  我說:“崔小姐,你言重了,沒有什麽好原諒的,這是一件意外的慘事。”
  我取過手袋離開醫院。
  事後我同司徒律師說,“她幾平否認認識陳小山。”
  無憂說:“她不會有小山的骨肉,她太精明能幹。”
  但人在絕望的時候,再無稽的事都會去盼望一番。
  我的憂傷不為人知。
  無憂遵父母之囑留下來陪我,而我則告了一年長假。我需要休息。
  小山活的時候我根本沒有勇氣麵對這個家,小山走了之後,我反而回到這個家來,多有諷刺意義。
  那日在酒店大堂相遇,兩夫妻在近十年間第一次感情交流,沒想到竟成為永訣。
  無憂說小山仿佛知道日子不多,對妻子有無限依依之情,一反常態。
  季康數度要求見我,都被我拒絕。
  兩夫妻再不和也相處十多年,季康不會明白。
  況且我正為搬家的事忙得不亦樂乎。
  無憂在這件事上,幫了我好大的忙。
  我選了中等住宅區一個三百平方米的單位,地方小,容易控製,不需要全職傭人,第一次照自己心意,把公寓布置得簡簡單單,沒有半點裝修,窗明幾淨,象一個人住的地方。
  我把所有的字畫花瓶燈鏡瓷像,全部送給無憂,叫她找人來裝箱。
  然後把房子交給經紀賣出去。
  新居素淨到十分,無憂一再叫我在這裏那裏放一盤植物,增加氣氛。
  我厭惡地說:“這是我的家,不是熱帶森林。”
  她同情地說:“我了解你此刻的心情。”
  我看著她說:“你一點也不了解。我早在十年前已是陳小山的寡婦,此刻不過法律上辦了正式手續。”
  無憂說:“我隻知道你心情不好。”
  “無憂,你回紐約去吧。”
  “媽媽在近期內會到香港來接我的班,到時我會走,你不必趕。”
  “我想靜一靜。”
  “我沒有不讓你靜,”她說:“你何必把自己孤立起來。”
  我不想再爭辯。
  “為什麽冷落季康?”
  我苦笑,“讓我靜一靜,無憂。”
  她掩住嘴,“對不起。
  我回到小山的寫字樓去清理東西。
  司徒律師陪著我。
  我與他商量細則:“老先生有無意思收回這個公司?”
  “他那裏有這個精神。”
  “那麽我要清盤出售了。”
  司徒歎口氣,“也沒什麽可惜,多年來也沒賺過錢,不過是陳小山一個幌子。”
  “聽說好幾次過年發不出薪水,都是老先生墊付的。”
  司徒看我一眼,“你都知道,無邁。”
  我苦笑,“我是全知道。他同我作戲,我回報以演技。有幾次有事找他,十一點半人還沒到公司,下午三點半已經下班,同他捉迷藏似的。”
  “無邁,你怎麽不說說他。”
  我說:“我知道遲早有人要責我以大義,沒想到是你,司徒。教不嚴,妻之惰!你也不想想,他肯聽我說?你道真的人會變,月會圓?”
  司徒不好意思。
  我說:“我的公婆倒是明白人。”
  司徒說:“你們兩個人的關係也很微妙。”
  “哪一對夫妻的關係不微妙?”我反問。
  小山的辦公桌沒有一個抽屜是上鎖的,他沒有秘密,我花了一個上午就把雜物全部清理掉。
  女秘書同我說:“有一位王小姐,找了陳先生許多次。”
  “你有沒有告訴她,陳先生過身已經有兩個月?”
  “有,她不相信。”
  我籲出口氣,“不信也由得她,公司也就要結束。”
  我與司徒離開寫字樓。
  司徒說:“無邁,我們都希望你可以開始新生活。”
  “謝謝你,司徒。”
  我與他握手道別。
  “無邁,”他忽然說:“如今真的沒有你這樣的賢妻了。”
  我愕然,奇怪他怎麽會說出這樣的話來。
  “無邁,隨時與我聯絡。”
  我點點頭,登車而去。
  第二天我回老宅子去看著工人拆水晶燈。
  這兩盞燈足有一公尺直徑,累累墜墜,走過時常碰到頭頂,但小山喜歡,偏偏要掛在這麽矮的天花板上,當年蜜月旅行時在威尼斯以老價錢買回來的。
  他是一個天真而衝動的人,到一處地方便得買紀念品,穿過的衣裳從不丟掉。
  我就是他其中一件體麵的舊衣裳。
  一次把他的舊皮大衣扔掉,他鐵青著臉跳得八丈高,拚老命責備我。罵我一點感情也沒有,那件大衣是當年他穿了在宿舍門口等我的,下雨刮風都靠它。
  我根本不記得有那麽回事,他起碼有三十件類似的大衣。
  我用手掩著臉,門鈴響,我抬起頭。
  難道還有管理費之類尚未付清?我去開門。
  門一打開,我看見一張美麗的麵孔,它屬於一個年輕的女孩,五官美帶一種朦朧,緊繃的肌膚發出瑩光,身材健壯,長而直的黑發垂在肩上,粗布褲,時髦的鬆身襯衫。
  她麵孔上沒有一絲歡容,開門見山地說:“我找陳小山先生。”
  我溫和地問:“你是哪一位?”
  “我找陳先生。”
  因為她出奇的美貌,如畫中人一般的姣好,我靜靜地說:“陳小山已經過身了。”
  她的聲音提高:“我兩個月前才見過他。”
  “他去世有七個多星期了,我是他的妻子,小姐貴姓?”我好脾氣地問她。
  她張大了嘴,如五雷轟頂般,“他——死了?”
  這麽直接了當,我怔住,傻傻地看住她,這又是什麽人?這麽關心陳小山的死活?
  她氣急敗壞問我:“你是他妻子?我能不能進來?”
  “請進。”我打開大門。
  屋子裏連椅子都沒有。
  “有什麽事?我能幫你嗎?”
  “我的確認識陳先生,”她自口袋裏取出張卡片,遞給我,“這是他給我的。”
  我接過看一眼,的確是小山的卡片。
  她焦急的用舌頭粘一粘嘴唇,“陳太太,我在第一夜總會做事,他認得我。”
  第一夜總會,我暗自歎口氣。陳小山陳小山,這個女孩頂多隻有十八歲,你搞什麽鬼。
  “我需要錢!”她衝口而出。
  我看著這個足可以做我女兒的少女,不由得生出無限同情。這麽美,這麽原始,這麽無知,靠著天生的本錢以為可以抓到錢,然而這是不夠的。崔露露也需要錢,但是她不會這樣狂叫出來。
  我並沒訕笑她,或是露出不屑。她實在太年輕無知。
  “錢?”我問。
  “是的,陳小山先生說,我可以來找他。”她急急地說:“我多次打電話到公司去,都推說他這個人不在了,最後我找上門去,他們才把這個地址給我。”
  如果不是今天拆吊燈,這間屋子早已人去樓空。
  我想一想,記起來,“你是王小姐?”
  “是,我姓王。”
  我同她說:“王小姐,陳先生已經過世,他生前的應諾,我不能代他履行,希望你明白。”
  “三千塊,隻要三千塊。”她追上來,“陳太太,你一定有的。”
  我不由得生起氣來,“我為什麽要給你錢?”
  她呆在那裏,說不出話來。
  “你走吧,別在這裏煩我。”我說。
  她很倔強,脹紅麵孔,站了一會兒,終於轉身離去。
  我席地坐下,抽一支香煙。
  搬家是對的,否則不知有多少這樣的花樣要待我解決。
  陳小山,你恁地可惡!
  我懊惱得出血,若果他尚在人間的話,這一次真是忍無可忍,怎麽會去搭上可以做他女兒的女青年,還上門來勒取現金。
  “太太,燈已拆好裝妥箱子。”工人說。
  “好,你們帶回去寄出吧。”
  他們抬著箱子落樓,我尾隨鎖門。
  人去樓空。
  我轉身剛欲離去,忽然有人叫我:“陳太太。”
  我嚇一跳,一看,還是那個女孩子。
  “你還不走!”我有點厭惡。
  她並沒有崩潰下來,年紀雖年輕,但經驗是豐富的,她知道怎樣使人心軟。
  我是其中之一個。
  “隻要三千塊,陳太太,這筆款子算得什麽?你買一件襯衫也要三千塊,而且我會還給你,我有這個能力,我在‘第一’一個晚上就賺過三千塊。”
  “你這樣有辦法,一定借得到,何必問我?”
  “財務公司不相信我,高利貸集團不敢惹。”
  我看著她,“你回第一夜總會好了。”
  她憤怒地將寬襯衫拉向後,讓我看,“這樣子我怎麽回去做?我能做的話還用癟三似地向你借三千元去動手術?這孩子便是陳小山,你丈夫的!”
  我目定口呆地退後三步,靠在牆壁上,如五雷轟頂。
  她的小腹隆然,任何人一眼看上去都會知道她已經有了身孕。
  我連忙掏出鎖匙,再開了門,“進來。”我說。
  她隨我進去,一臉的怨恨。
  她額角上細細的寒毛還沒有退掉,眉梢眼角全是稚氣,這麽小的江湖女。
  我緊張地吞一口唾沫,“孩子是陳小山的?”我問。
  “你管是誰的,反正我走投無路,才找上你這裏來,誰知道他已經死了?
  誰會知道三千塊錢都沒處借?算了,我別處想辦法去。”她的神情象一隻被激怒的野貓。
  我急說:“不!我有錢,”我虛弱地說:“我有錢。”
  她看著我。
  我再問一次,“孩子真是陳小山的?”
  她點點頭。
  “有什麽證明?”我顫抖著問。
  “你可以去問我的媽媽,我跟陳小山好了很久。”
  “你的媽媽為什麽不借錢給你?”我的聲音更縹緲,我一直靠著牆壁站。
  “我跟她嘔氣,她才不會借給我,她罵我是賤貨。”
  “沒有其他可以幫助你的人?你的父母兄弟姐妹親戚?沒有朋友?”
  “問那麽多幹什麽?一有我就來還你,反正已經來到,我不想再走第二家,免得人家說我梅吉莉連三千塊都弄不到!”
  我倒一杯水,喝一口,遞給她。
  她仰頭就喝得杯子見底。真幹脆,完全豁出去的樣子。
  “你吃過飯沒有?”我問。
  “沒有。”
  “我們先去吃一點東西,慢慢談。”我說。
  “有什麽好談的?”她攤開手,“錢呢?”
  我隻好打開皮夾子給她瞧,剛好裏麵有萬來元現鈔,我說:“吃完飯。全是你的。”
  她警惕如一隻野獸,“為什麽全是我了?”
  “想知道一些關於我丈夫生前的事。”我拉起她,“來,我想你的肚子也餓了,而且你上門來找陳小山,目的絕不止三千元。”
  她隨我下樓,我們到附近象樣的法國飯店坐下。
  “你幾歲?”我問道。
  她看見食物就狼吞虎咽。
  “你幾歲?”我又問。
  她抬起頭來,漫不經意地瞪我一眼,“十七。”
  十七,才十七。
  “在夜總會做什麽?”
  “做什麽?做經理!”她轟然笑起來,滿嘴食物。
  我無奈地說:“正經點。”
  “做小姐。”她說。
  “為什麽不讀書?”我又問。
  “陳太太,你的口氣同社會福利署的人一模一樣。”
  “十七歲可以在夜總會出入?不是要到廿一歲?
  “陳太太,有很多事你是不知道的。你沒有必要知道哇。”
  從頭到尾,她都是意氣風發的,她狡獪,她懂得見風駛舵,她氣得激怒,但從頭到尾,她沒有一絲悲哀愁苦。
  “你叫梅吉莉?”
  “是。”她繼續大吃大喝。
  “你姓梅?你不是姓王嗎?”
  她不耐煩地說:“梅吉莉是我的藝名,就象人家做明星,有藝名一樣,明白了嗎?”
  “你的真名叫什麽?”
  “叫我吉莉得了,人人都那麽叫。”
  “你在夜總會做了多久?”
  “客串了兩年。”
  “什麽?”我睜大了眼睛。
  吉莉驚異地看我,後來神色轉為溫柔,“陳太太!”梅吉莉拍拍我的手背,“你很有趣,你很久沒有出來走走了。”她抹抹嘴,又伸出手。
  我說:“吉莉,我有事要同你商量。”
  “快快講,我時間無多。”
  “吃一塊蛋糕好不好?這裏的巧克力蛋糕做得很好。”我哄著她。
  她懷疑地看我一眼,點點頭。
  “吉莉,你喜歡錢——”
  她笑,“誰不喜歡?說下去。”
  我看著她象蘋果似的臉頰,嘴唇還是半透明的,全身無處不透露著青春,這朵花還未盡放就要枯謝,她說得對,我對外頭的世界一無所知,我一輩子住在象牙塔中。
  “說呀,有什麽話快說呀。”吉莉催我。
  “我可以給你很多錢。”
  “多成怎樣?”她好奇但不盡信地問。
  “多到你滿意為止,不過我有一個條件。”
  “你是女醫生是不是?”
  “是。”看來她知道的也不少。
  “你說的話我可以相信?”
  “當然可以。”
  “什麽條件?”
  “把孩子養下來。”
  “什麽?”她怪叫起來。
  飯店裏的客人向我們看來。
  我堅決地說:“你聽見我說什麽,我要你把孩子生下來,不準拿掉。”
  她駭笑,“我不懂你說什麽,陳太太。”
  “現在每月我供給你生活,孩子生下來之後,我再給你一筆整數。”
  “為什麽?”她張大嘴巴看著我。
  我微笑,“我自己沒有孩子,我喜歡孩子。”
  “你發神經!”她指著我笑。
  “或許我是發神經,但你想一想,梅吉莉,這件事對你有什麽壞處,幾個月之後,你就可以成為一個小富婆,手上有一筆錢,可以做你要做的事情。”
  我說:“你可以買一層房子結婚,你可以開一爿小小的時裝店做生意,你甚至可以再讀書。在這幾個月內,衣食住行全包在我身上,不過幾個月而已,你已經有孕,跡象那麽明顯,現在去做手術,會有生命危險,你想想清楚。”
  她瞪著我。
  我已經決定了,在她告訴我,她有了孩子之後,我已經決定了。
  “你喜歡孩子,幹嗎不到保良局去領養?”
  我故作悠然,“我獨獨喜歡你這個孩子。”
  她很聰明,立刻間;“因為這孩子是你丈夫的?”
  “我怎麽會知道這孩子是不是我丈夫的?”我也不那麽好相與,“死無對證。”
  “但是你知道有這種可能性。”她說。
  “否則我付那麽多錢出來幹什麽?”我反問:“正如你說,保良局有的是孩子。”
  “我恨孩子!”她忽然說:“我不會生他下來。”
  “我是婦科醫生,你要相信我,我一看就知道,你有孕已經四個月,我個人就不會跟你做這個手術,你隻能找到黃綠醫生。”
  她不出聲。
  我問:“現在你可以把真名字告訴我了嗎?”
  “我不會把孩子生下來,我不要孩子!”
  “那最好,把孩子給我,我要,你可以一走了之,永遠不回頭,我也希望你不要回頭,當一切沒發生過,開始你的新生活。”
  她呆視我。
  “你不必今天答應我。”我打開手袋,取出一張鈔票,“這先給你,你在什麽地方住?”
  “喜相逢公寓。”她取過鈔票。
  “不能住那種地方,我替你去找一間正式的酒店。”
  “你為什麽對我好?”她忽然又問。
  我看著她。
  過了很久我說:“如果我一早生孩子,我的女兒就有你這麽大。”
  她微笑。我發覺她對我的敵意已消除一大半。
  “亂講,”梅吉莉上下打量我,“你頂多比我大三五歲。”
  我苦笑,來自她的讚美!
  陳小山,你在外頭還作了什麽孽?
  我送梅吉莉到大酒店,替她登記,向她拿身份證。
  她很乖,交上身份證。
  我一看那張身份證,感覺非常唏噓,孩子要生孩子了。上帝造物,怎地弄人,一個人真正心智成熟,非要到三十歲不可,但是女人到了三十多歲,已是超齡產婦。
  身份證上的姓名是:王銀女。
  我問她:“你父母呢?”
  “什麽父母?”她又倔強,“陳太太,如果你不停問問題,我們也不必談了,我最受不了這些。”
  “好,我不問。”
  我與她進酒店房間。經過大堂的時候,我住足。在這裏,就是這裏,我與陳小山說出最後幾句話。
  現在一切都灰飛煙滅。
  銀女站在一旁等我。
  我恢複常態,按電鈴。
  “陳太太,”她忽然說:“你長得那麽美,陳先生還要出來玩。”
  我慘笑。
  將她安頓好,我便離開。
  一切象個夢一樣,我回到公寓,斟出拔蘭地喝。
  無憂問:“出去那麽久,擔心死了。”
  “無憂,替我找季康來,我有事與你們兩人商量。”
  無憂看我一眼,也不說什麽,便撥電話。她抬起頭來,“馬上到。”我低下眼睛。
  連鍾的響嗒聲都沒有,一片靜寂。
  門鈴響起來,我嚇一跳,停一停神,無憂已開門讓季康進來。
  季康一見到我,也不顧無憂,馬上趨過來說:“無邁,想死我了。”他雙目一往情深地看住我。
  我說:“季康,我有正經事同你們說。”
  無憂說:“人來齊了,請吧。”
  季康忐忑地問:“可是你答應我了?”
  我搖搖頭。
  季康失望地說聲:“啊。”
  我開門見山地說:“外頭有一個女人,自稱懷著小山的孩子。”
  無憂一怔。
  季康愕然地說:“我以為陳小山已經淡出,怎麽回事?”
  “她懷著差不多四個月的身孕。”我說。
  無憂冷淡地問:“關我們什麽事?”
  季康說:“講得好。”
  “也許不關你們兩個人的事,但當然關我的事。”
  我說。
  “錯!就算陳小山在世,也不管你的事。”無憂鐵青著麵孔,“你打算怎麽樣?”
  “我要她把這個孩子生下來。”
  “神經病!”無憂忍不住說:“看,無邁,你嫁給陳小山若幹年,他過了世,這段事已經結束,你必須從頭開始,不能再活在過去的陰影中,況且他死在一個豔女的身邊,無邁,他並不配你掛念他。”
  “你們為什麽兜來兜去都掛住私人的恩仇?”我提高聲音。
  “偉大無私的林無邁,你倒說來聽聽,你有什麽宏論。”
  “無憂,想想陳老先生與陳老太太。”
  無憂被我一句話打悶,她坐下來。
  過很久,她抬起頭來,“孩子是誰的?崔露露?”
  “不是崔露露。”
  “什麽?陳小山在外頭到底有多少個女人?”
  我不響。
  “是誰?”
  “是一個十七歲的夜總會伴舞小姐。”
  “陳小山這賤種!”無憂拍案而起。
  “他已經死了,無憂。”我也抬高聲音。
  季康說:“慢慢說,別吵架。”
  無憂說:“如果你問我的意見,我會說,把她交給陳老先生與陳老太太。”
  我搖搖頭,“不,他們兩個老人家不懂得怎樣應付她。”
  季康問:“你打算自己出馬?”
  “是。”
  季康說:“無邁,我反對。”
  “我需要你們的支持。”
  “不,我不認為你需要我們,”無憂說:“我知道你,無邁,你早已決定一意孤行。”
  “我真的需要幫助。”
  無憂:“我退出。”
  “無邁,這孩子一定是陳小山的?”季康問。
  “問得好,我先得調查調查。”
  “無邁,你是婦產醫科生,不是私家偵探。”
  我微笑,“我可以學。”
  季康問:“為什麽?”
  我怔住,答不上來。
  無憂問:“是,為什麽?無邁,他在世的時候,你們並不是恩愛的一對,現在是為什麽?”
  我真的答不上來。
  “我們都同情陳家,但是這件事已經超越常人同情的範圍,我覺得你應適可而止。”無憂說。
  “不,我立定了主意。”
  “無邁,這件事根本與你無關。”無憂生氣。
  “是的,以科學頭腦,現代人的心態來說,這件事誠然與我無關,但請你們不要忘記,我曾是陳小山十五年的妻子。”
  無憂看著我,“你要我們怎麽支持你?”
  “現在還不知道,將來要你們幫助的時候,不得推辭。”
  季康攤攤手,“無邁,你知道我總是以你為重。”聲音中有無限無奈。
  無憂說:“無邁,你會後悔的。”
  我故作輕鬆,“後悔?又不是我生孩子,有什麽好後悔的?”
  無憂看我一眼,“她是怎樣的一個女人?”
  “我會去調查。”
  “她此刻在什麽地方?”
  “我安排她在麗晶。”
  “受不了,房租什麽價錢!”無憂諷刺地說:“幹脆搬來叫她與你同住。”
  我說:“這是個不錯的主意。”
  “我住什麽地方?”無憂啼笑皆非。
  “你不是當真的吧?”季康一麵孔不置信。
  無憂冷笑,“我這個小姐姐,沒人知道她的心意,也沒人敢轉變她的主意,別看她平時象溫吞水,這種人其實最固執。”
  我不出聲,默認。
  無憂說:“我回紐約去也就是了,我會叫媽媽放心,你很正常,不勞她擔心。”
  她徑自回房休息。
  留下季康對著我。
  過了很久,季康說:“無邁,你原可以放下這一切,與我遠走他方,開始新生活,你為什麽不給自己一個機會?”
  我疲倦地笑:“新生活?我都三十七歲了——”
  季康說:“還有三十七年要生活呢。”
  我靜坐。
  忽然之間靜寂的客廳響起“必必必”,我跳起來,一看,是小山那支傳呼機,在桌上一角陰魂似地響起來,我忍無可忍,順手抄起,用力摔到牆角去,碎成一千片。
  “也許是什麽重要的電話呢。”季康勸解我。
  “是。”我說:“瓊樓舞廳的珊珊小姐與翠小姐找他。”
  我掩著麵孔,“早就該把傳呼機扔到字紙籮裏去。”
  “無邁。”
  我實在無力再抗拒下去,我主動擁抱季康,把頭埋在他懷裏。
  自從二十多歲之後,我已經很久沒做這個動作了,誰可以充作我的避風港呢?
  季康說:“我總是等你的。”
  我並沒有把這件事通知陳老先生。
  我找到司徒,把他帶到酒店,介紹王銀女給他。
  他張大了嘴,象是看見天方夜譚似的。
  “銀女,”我說:“這是司徒律師,他是我們的朋友。”
  “我叫吉莉。”銀女說,“我不喜歡那個名字。”
  她賭氣地背我們而坐,仍然穿著昨天的衣裳,衣裳很皺,人很憔悴。
  司徒問:“你從什麽地方找到她?”
  我說:“是她找到我,一切都是注定的,好心的陳氏夫婦可以絕處逢生。”
  司徒駭笑,“但是法律上不允許!”
  “不允許什麽?不允許她生孩子?”
  “生孩子當然可以,可是她不能把孩子賣給陳家。”
  “誰說賣?她把孩子托養在陳家,而陳家又忘了向她收寄養費,那總可以吧?”
  “一點憑據都沒有,她可以隨時來索還孩子。”司徒的聲音越來越低。
  “她要孩子來幹什麽?”我問司徒。
  “錢,勒索。”
  “我想陳老先生不介意付出一點代價。”
  司徒低頭沉吟。
  我說:“必須要這樣,否則兩位老人家活不過這個夏天,陳老太太哭泣,雙眼已經模糊,陳老先生長期麵壁——司徒,你還在等什麽呢?法律也不外乎是人情,這件事已成事實,隻要等幾個月,便可以得到結果。”
  司徒看進我眼裏去,“你怎麽知道孩子是小山的?”
  我說:“你也不知道孩子不是小山的。”
  “無邁,我是個律師,我要向陳家宣布這個未出生的孩子是他們產業的承繼人,就得給我一定的證據,自然,我相信你,是我不相信這位小姐。”他把聲音壓低,“我們要進行調查。”
  “去你的法律!”
  “無邁,你是頂尖的科學家,怎麽說出這種話來?”
  銀女轉過身子來,不耐煩地說:“你們講完沒有?”
  我溫和地說:“我想同你檢查一下身體。”
  “不行!”她的敵意又回來。
  “司徒律師不會在場——”
  “我還沒有決定會不會生個這孩子。”她說。
  我跟司徒說:“你先回去吧。”
  司徒站起來,提起公包,“無邁,我想你前輩子不知欠了陳家什麽。”
  我說:“我覺得如果要救兩位老人,你最好安排時間宣布這項喜訊。”
  他走了。
  銀女問我:“你為什麽帶他來?他是誰?”
  “他是律師,有他在,你會知道我所說的都是真話,你不會吃虧。”
  她似乎有點滿意。
  過了一會她問:“你會每天給我一千塊?”
  我微笑說。“有一個醫生,每天給他病人一顆安眠藥,以為不足為患,結果那個病人把三個月來的藥丸積存下來,一夜服食,他死了。你想,我會那麽做嗎?”
  銀女瞪大眼睛。
  “你搬來同我住吧,要什麽有什麽。”
  “你騙我,你說你會給我零用。”她叫起來。
  “可是你拿著錢逃走,我到哪裏去找你?”
  “我大著肚子,跑到哪裏去?”她狡檜地說。
  “銀女,你並不是小白天鵝,我也不是瘟生,我們還是循規蹈矩的好,你若答應我把孩子生下來,一定有你的好處,出生證明書上登記的是你的名字。
  你有什麽條件,盡管提出來,我若抵賴,便得不到孩子。而你呢,乖乖地在我家裏休養一段時期,要什麽我都給你,你當然會有合理的零用,但不是一天一千塊。”
  “我需要現款,我家裏人等錢用。”
  “不要緊,一切有商量,我會遷就你。”
  “如果我不把孩子生下來呢?”銀女要脅我。
  我一點也不動容,木然說:“那是你自己的損失,你回‘第一’去跳舞好了,再跳三十年也不關我事。”
  她氣餒,靜靜坐著呆想。
  我隨她去想個夠。
  過一會兒她問我:“生下孩子,你給我多少?”
  “你想要多少?”
  事情有七分光了,隻要她肯開價就好。
  銀女豎起一隻手指。
  我笑,“這是什麽意思?不會是一百塊吧?”
  我已經比昨天從容得多了,她到底年輕,而且也實在走投無路。
  “一百萬?”她輕輕地問。
  “一百萬?”我反問:“你要我在事後付你一百萬?你究道一百萬是多少錢?一個月賺一萬也要賺十年呢。”
  “你是女醫生,有錢。”她很固執。
  “我會考慮,我不會虧待你,”我以誠懇的語氣說:“我會盡力做到你滿意。”
  “一百萬?真的?”她又不相信起來。
  我拍拍她的肩膀,“來,搬到我家來,我們先去置一些衣物。”
  “為什麽?”她問:“為什麽你要花那麽多錢,浪費那麽多精力?”
  我又遇到這個問題。
  每個人都這樣問我,恐怕連小山都會問我。如果他想知道,他可以托夢給我。
  “你……”銀女忽然害怕起來,“你不是有什麽壞念頭吧,你恨我也恨我的孩子。”
  我愕然,繼而覺得悲哀,反問:“我象是一個毒婦嗎?”
  她用明亮的眼睛打量我,終於說:“不,你是好人。”
  “謝謝你。”我說。
  從那一刹那起,我與銀女建立起交情,她除下武裝。
  我把她帶回家。
  女傭說:無憂已乘早班飛機回紐約。
  她沒有留信給我。
  “二小姐說會打電話給你,”女傭說。我點點頭。
  我與無憂是性格完全不同的兩個人。她顯然不同情我的作為,所以索性回老家去。
  銀女在屋子裏四處打量兜圈子,她膽子大,全然不知恐懼,象是到了老朋友的家裏,雙腿擱在茶幾上,便取出香煙來抽。
  我說:“你要戒香煙。”
  “為什麽?”
  “因為對孩子不好。”我很簡單地說。
  “還要怎麽樣?”她帶些訕笑。
  “還要注意食物營養,身體健康,個人衛生。我會陪你去買一些鬆身的衣裳。”
  她看牢我很久,說:“你是個怪人。”
  “我是個正常人。”
  “是嗎?所有正常的寡婦都會千方百計留下死鬼丈夫同別的女人生的孩子?”她嗬嗬地笑。
  她問得這樣原始,我如被利箭刺心。
  大概我的麵色很慘,她居然說:“對不起。”一臉的同情。
  “不要緊,我們要在一起生活幾個月,不必斤斤計較。”
  “悶死人!”她說。
  我不再去搭腔,這一項協議已經達成,她已接受我的條件,現在就要看司徒幾時跟陳家宣布這件事。
  下午我帶她出去買了好些衣服鞋襪,不理她的品味如阿,我抓主意替她選擇顏色素淨、款色大方的裙子,平跟鞋,連內衣都買了一大堆。
  售貨員同我熟,笑問:“是你的朋友?”指銀女。
  “是我的妹妹。”我隨口說。
  “幾時生養?”人家順口問。”
  “八月。”我說:“年紀輕,不懂得照顧自己,沒有我怎麽辦?”我捧起大包小包。
  “陳太太,你真是難得出來逛街購物的,”售貨員說:“工作很忙吧,今天放假?”
  “放一年長假。”我拉著銀女走。
  我們到咖啡座坐下,我替她叫牛奶及三文治。
  她忽然哭了。
  我遞手帕給她:“發生什麽事?”
  她說:“你為什麽告訴人,我是你的妹妹?”
  “順口而已,費時解釋。”
  “你不覺得我可恥?”她又問:“你不怕我帶衰你?”
  我愕然,不知道怎麽回答。
  我發覺她仍然有著孩子的天真心態,她與崔露露是完全不同的女人,她還是那麽原始,對傳統的道德觀念是那麽認真,她把自己列入“壞人”的行列。
  我看著她笑麗而野性的麵孔,我問:“你願意做我的妹妹?”
  她擦幹眼淚,“不,我是我自己,我不會高攀什麽人。”
  我說:“我帶你會剪發,天氣熱,長頭發太辛苦。”
  她發脾氣,“我不去,我累了,要回家睡覺。”
  “好,回家也好。”
  下午她躺在無憂的房內,司徒來找我。
  他帶著一位客人,一個毫不起眼的中年男人。
  司徒介紹:“李先生,精明偵探社的辦案人員。”
  李先生向我點點頭。
  司徒說:“這案子一切交給李先生,至少我知道,小山生前是不是認識王銀女女士。”
  我點點頭。
  “幾十年的老朋友了,無邁,我喝過你們的喜酒。”他拍拍我的肩膀。
  我不響。
  隔了一會兒,司徒又說:“真不曉得陳小山這樣風流,為的是想證明什麽。”
  李先生坐下來,向我們報告:“王銀女藝名梅吉莉,梅吉莉在英語是水銀的意思。替她取這個藝名的人是她在‘第一’的媽媽生莉莉安周,由此可知這女人有一定的水準。”他的聲音平談到極點。
  銀女,梅吉莉,我怎麽沒有想到,這個媽媽生恁地幽默兼好心思。
  王銀女是“第一”的新血。她並沒有每天上班,隻是在銀根短缺時客串下海。
  “‘第一’客人極多,我們尚未查到,陳小山先生是否該地常客。”司徒說。
  我說:“我相信那位媽媽生一定記得陳小山,他是個闊客。”
  李先生稍露一絲無奈,“但是她不肯說。”
  一個厲害的角色,毫無疑問。
  “王銀女十七歲,父親失蹤,母染有毒癖,另有妹妹四人,由六歲至十五歲不等。”
  我浩歎。
  “念書至初中一輟學,無所事事,曾任化妝品推銷員及百貨公司售貨員,十五歲到‘第一’工作,開始甚得媽媽生歡心,據旁的小姐說,後因與莉莉安周爭奪男朋友而交惡。”
  我搖搖頭,用手托住頭。
  “陳太太,換句話說,現在住在你家中的這位王銀女女士,背景複雜,你要切切當心。”
  司徒律師看著我。我知道,“引狼入室”這四個字就在他嘴邊。
  我說:“這一切都不重要,我們想知道的是,小山是否與她有關係。”
  “容我再調查。”李先生說。
  司徒說:“你有什麽事,隨時跟我倆聯絡。同時我找了一個可靠的女傭照顧你,免得你有什麽危險。”
  我說:“人之出,性本善。”
  李先生忽然笑了一笑。他不讚同。
  我說:“一個女孩子,父親失蹤數年——”
  “不是數年,他父親自她出世後就不知所蹤。”
  “什麽?她有妹妹才六歲!”
  “每個妹妹都不是同一父親所生。陳太太,外邊有些人品流複雜到不能置信,你要當心這位王銀女。”
  我仰起頭看著天花板,可憐的女孩。對於銀女我還有什麽要求?
  “大部分資料來自福利署的薑姑娘,薑姑娘手頭上的個案對王銀女的調查很清楚。”
  “怎麽會?”我說。
  “她是失蹤少女,她母親去報過案。”李先生說。
  “多麽不負責的父母!”
  那李先生平板的麵孔又露出一絲笑容,似乎見怪不怪地說:“社會的錯。”
  我也忍不住笑了。
  他們兩個人告辭。
  我進房去看銀女,她正熟睡,買來的新衣撒了一地。
  她是真睡還是假睡?有否竊聽我們的對白?
  我並不打算以賊那樣防著她。我以不變應萬變,她把我屋子拆掉都不要緊,至要緊的是她要把孩子生下來,我把這個目標認清楚,卻好辦事。
  這四個多月的時間,說易過而不易過,隻好見步行步,過一日算一日。
  我坐在沙發上,時間總是會過,總會瓜熟蒂落。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我淒涼地笑了。
  若果我與陳小山有個孩子,何必傷這種腦筋?孩子……這些生在紅塵中折墮的孩子,許多許多,都聽天由命,如飛絮飄落,生命是一種漫無目的浪費。
  司徒薦來的中年女傭準時來上工。她是一個伶俐壯健的中年婦人,黑褲白衣,看上去令人舒服。
  什麽都替我安排好了,我這一生充滿因利乘便而發生的事,學業、事業、婚姻,從來不需要自己動腦筋,學校與家庭教育把我訓練成模式裏出來的淑女人才。無論在什麽情況下,我都得控製我自己,依著軌道走到終點,不得出錯。
  小山的去世是第一個意外。
  銀女的出現是第二個意外。
  我跟朱媽說:“看牢她。”
  朱媽點點頭。
  我抓起手袋出門去。
  第一夜總會在最繁華之地,華燈初上,不夜天在黃昏呈一種蛋白色,霧重,被剛剛的霓虹光管映得一片迷蒙。
  我不是沒有經過這種地方,但從來不加以留意。
  夜總會設在地牢,門口擺設著七彩相片,有守門的印度人持鳥槍而立。
  我隨音樂聲拾級而下。
  會內侍者向我投來好奇的目光。
  我坐下,叫飲料。
  我問:“莉莉安周小姐在不在?”
  女待應說:“今天剛剛在,她在後麵寫宇樓算脹。”
  “我想見一見她,我姓林。”我付女侍以小費。
  她說:“好,請等我。”
  有一兩個女孩子在酒吧邊打來打去笑鬧。
  年輕而美麗,大胸、蜂腰,皮膚緊繃,而銀女不過是她們其中一名。
  我呆呆地看著她們,一個個穿著薄料子的晚服,品味比許多參加大型舞會的名媛為高。說什麽儀態學問氣質,換了我做男人,我也會被這種野性的美所吸引。
  我呆坐半晌,適才的女侍過來問我:“周小姐問你有什麽事。”
  我說:“私事,請代為通報。”我又付出小費。
  我再不諳世事,也知道財可通神。
  女侍嫣然一笑,翩翩走開。
  我呆半晌,咱們這些良家婦女實在對自身估價太高。
  看看這個溫柔鄉,還不是紅牌阿姑,已有這樣的風情。
  又過半晌,女侍過來說:“周小姐請你進她的辦公室,請跟我來。”
  我尾隨她背後。
  夜總會後麵別有天地,裝修得中規中矩的寫字樓格局,女侍敲兩下門,替我推開門,示意我進去。
  我進去。
  有一個年輕女子坐在粉紅色的辦公桌後麵,正在抽煙,見到我,便上上下下地打量我。
  “請坐,林小姐。”她說。
  我有點好奇地打量她這寫字間。媽媽生還要辦公桌?做些什麽?她背後還有同色的書架子呢,零零落落地擱著幾本書,一並的粉紅色。互相行注目禮之後,我說:“我找莉莉安周小姐。”
  她抬一眼眉,“我就是莉莉安。”
  “你!”我驚呼。
  莉莉安周是個厲害的媽媽生,應是四五十歲的老虔婆,怎麽會是她?她扁扁的麵孔眉清目秀,不過二十五六歲光景,她有什麽資格做媽媽生?
  我連忙控製我自己,沉下氣來。
  脫節了,我坐在象牙塔裏,與外界完全脫節,被原有的傳統思想影響:家庭主婦一定是胖胖的,歡場女子一定是狐狸精,大學生是純潔的。
  正象電影版本的紅樓夢必然把王熙鳳塑造成一個陰沉的中年婦人,而實際上王照鳳死的那年,不過二十三歲半。
  我真笨。
  我即刻道歉,“原諒我有眼不識泰山。”
  莉莉安笑起來,她說:“這位女士找我有何貴幹?我們素昧平生。”
  啊,出口成章,弓經據典呢。我怵然而敬,可笑咱們良家婦女永遠認為風塵女子俗不可耐,目不識丁。此刻莉莉安周的姿態比一般公關小姐還高出許多倍。
  我不能忘記“梅吉莉”這美麗的藝名也是出自她的手筆。銀女——梅吉莉,這位媽媽生簡直已具才女雛型。
  她笑口吟吟地看著我。
  我說:“周小姐,你這麽聰明,一定有過目不忘的本領,你是一定記得的。”
  她收斂了笑容,輕輕歎口氣,不置信地問:“你也是來找丈夫的?”
  我說:“周小姐,你猜對了一半,的先生剛去世不久。”
  “啊。”她放下一半心,知道我不是來跟她找麻煩的。
  “他生前常來這裏。”
  周小姐說:“這位太太——”
  “我本人姓林。”
  林小姐,”莉莉安周改了稱呼,“人已經去了,還追究什麽呢?”
  我淡淡地笑,“他在生的時候,我都不追究。”
  “我相信你,”莉莉安周點點頭,“一眼看就知道你是一個高貴的女人。”
  我苦笑。
  她點起一支煙,“你先生叫什麽名字?”
  “陳小山。”
  “嘿!”她的香煙自嘴角掉下來,“是他!”
  印象那麽深刻,好極了!
  “陳小山是你的丈夫?”她杏眼圓睜瞪著我。
  我點點頭。
  “象你這樣賢淑斯文的女人,怎麽會嫁給他?”
  我微微笑,“這個故事嗎,足有二十年長。”
  “是,我知道他故世了,是他的朋友說。”莉莉安深深地吸了一口煙。
  我問:“你同他,有不尋常的關係吧。”
  她反問:“陳小山同城裏哪個女人沒有尋常關係?”她狠狠咬著牙。
  我忍不住說:“我。”說完看著她。
  莉莉安周瞪著我,噗哧笑出來。“陳太太,我佩服你,我喜歡你,你這次來到底有何目的,我都會幫忙你。”
  “謝謝你。”我是由衷的。
  難得她有識英雄重英雄的感覺。
  我說:“我想知道,你這裏是否有一位小姐,叫做梅吉莉?”
  “她!”莉莉安吸進一口氣,“是,她在這裏做過,後來給我趕了出去。”
  “為了她同你槍男人?”我試探地問。
  “咦,”她轉過身子來,挺挺胸,“你還真知道得不少呀。”
  我笑笑,“我隻想知道,梅吉莉同我的丈夫,是否有一度很接近。”
  她把兩隻手臂撐在那張粉紅色的書桌上,凝視我,“陳太太,如果你不是那麽斯文高貴,我真懷疑你有心理變態。”
  “你怎麽可以將你丈夫的風流債,拿出來這樣子談。”莉莉安說。
  風流債。
  我默然,她說得再正確沒有,我的態度大方得失常。
  她凶猛地吸一口煙,看得出情緒很受波動,我心中忽然靈光一現,明白了一大半。
  我靜靜地說:“那個男人是陳小山,梅吉莉與你爭的男人是陳小山。”
  “你終於明由了。”她神經質地笑出來。
  莉莉安轉身為自己斟了一杯白蘭地,大大地喝了一口,“你還想知道什麽?”
  “陳小山是不是眼梅吉莉親熱過一陣子?”
  “是的。”她回答得很直接。
  “是什麽時候的事?”
  “沒多久。”莉莉安說:“約莫半年前。”
  “他們一直有往來?”
  “去年十二月,聖誕節,陳小山自跟我在一起。過年的時候,我已經發現他跟梅吉莉的事,這小妞沒義氣,我把她自垃圾堆裏揀出來,提拔她成材,好不容易培養得她看上去有個人的樣子,她同我來這一招。”莉莉安恨恨地說:“我沉不住氣,便轟她走,從我這裏出去,通行站不住腳,近三五個月都沒有看見她,不知她如何。”
  我點點頭。
  我想知道的也不過隻有這麽多。時間上很吻合。莉莉安忽然苦笑起來,她說:“其實她傻還可以原諒,我傻就不可原諒。在陳小山眼中,我們算什麽?
  為了陳小山,值得嗎?”她象是對我傾訴。
  我不響。
  莉莉安與剛才的鎮靜簡直是兩回事,她說下去,“後來我才知道,隻要崔露露一來香港,他便絕足‘第一’,我實在太傻了,我有這憧憬,我還以為……”
  她用手指抹一抹眼角,拾起頭來,“人家崔露露是大歌星哪,我拿什麽同她比,今天見了你,更證明我妄想,女人……女人真可憐。”
  我說:“謝謝你,周小姐,還有最後一個問題,你說你自垃圾堆把她揀回來,那是什麽地方?”
  她擺擺手,“我累了,陳太太,我們已開始營業,改天再說吧。”她很頹喪地說。
  我不怪她。
  “再見,周小姐。”我站起來預備離開。
  “陳太太——”她叫住我。
  “你是不是認為我很可笑?”她神經質地問。
  “你指哪一方麵?”我反問。
  “曾經我以為陳小山會娶我。”
  我問:“他暗示過你?”
  “沒有,是我癡心妄想。”
  我攤攤手,“嫁與他,又有什麽滋味?說到可笑,我豈非比你更可笑。”
  她凝視我,“陳太太,你是個了不起的女人,我想交你這個朋友,有什麽事,你下來找我。我替你擺平。”她拍拍高聳的胸脯。
  “謝謝。”我轉頭離開。
  她派人一直送我到門口。
  我不會以為她愛上陳小山,她隻不過想找一個歸宿,但是她選錯了對象。
  不但是她,連崔露露都同樣失敗。而銀女,她毫無意識地要與莉莉安鬥爭,在她簡單的心目中,贏得莉莉安就是贏得全世界。
  這麽多女人,為著不值得的男人,鬧得醜態百出,腸穿肚爛,如一群撲火的燈蛾,焦頭爛額,萬分淒慘。
  到家,朱媽正服侍銀女吃晚飯。
  見到我,銀女說:“你回來了。”
  我疲倦地笑,“是的。”靠在沙發上。
  “你去出診?”她天真地問。
  我搖搖頭,“不,我休假,我出去找朋友。”
  “過來吃飯。”
  “銀女,我要帶你到醫生處檢查。”我盡量把聲音放得很柔和。
  她萬分不願,過一會兒她說:“你為什麽不替我檢查?”
  “我沒有儀器。”
  我說:“我陪你到朋友那裏去,你放心,從頭到尾我會陪著你。”
  她想了很久,點點頭。
  我鬆一口氣。
  她坐在我身邊,“不吃飯?你看上去很疲倦。”她仿佛很關心我。
  我笑了,“你對我不錯呀。”
  她認真地說:“你對我好,我也對你好。”
  我有點感動,拍拍她的手,“我吃不下,你去吃,朱媽做的飯菜還配你胃口嗎?”
  她點點頭,“很好,如果這是我的家,我說什麽也不離開。”
  “我希望你把這裏當是你的家。”我看著她。
  “如果你真的是我姐姐——”她很衝動。
  我說:“把我當成姐姐好了。”
  “但是至多在半年後,我還是會離開這裏,又開始流浪生活。”
  “我會安置你,讓你有一個自己的窩。”
  她靜默。
  “相信我,銀女,在這一段時間內,你必須相信我。”
  她回到飯桌去。
  問鈴響,朱媽去開門,進來的是司徒律師。
  我連忙迎他入書房。
  他壓低聲音,“你去過第一夜總會?”
  我一怔,“好靈通的消息。”
  “老李的人看見你進去,”司徒白我一眼,“這種閑雜的地方,你也夠膽去探險?”
  “我查到了,孩子是小人的。”我說:“那媽媽生證明那一段時間小山的確與她在一起。
  司徒猶疑,“這種女人生活很亂,不見得隻得陳小山一個朋友。”
  “但至少增加了可能性。”我說。
  “無邁,你倒是有點辦法,老李派了探子下去,給打手轟出來。”
  “女人與女人,”我歎口氣,“到底好說話些。”
  司徒不以為然,“無邁,你怎麽跟她們一樣。”
  “不一樣?是不一樣,我運氣好多了,我生活在一個什麽都有的環境中,而她們,她們出自泥淖,墮入風塵。將我放在她們的處境中,可以想象我不及她們一半。”
  司徒很訝異。
  “不說這個了,”我說:“我還想見一見她的家人。”
  “我們有線索,我叫老李那邊的人陪同你去。”
  “不,不好。”我擺手。
  “那麽我叫福利署的薑姑娘與你同往。無邁,不得與我討價還價,那種地方,我決不允許你單刀赴會。”
  “呀,”我說:“司徒,你對我這麽好。”
  他麵孔忽然脹紅。“多年老朋友,說這些來幹什麽。”
  朱媽敲門進來,“季先生電話。”
  司徒看我一眼,“我先走一步,無邁,你自己當心。”
  我送他到門口。
  銀女說:“那不是你的男朋友吧?”
  “哦,當然不是。”
  “我不喜歡他,他做人閃閃縮縮。”
  我啞然失笑,司徒要是聽見這樣的評語,不氣炸了肺才怪,堂堂大律師呢。
  我接過電話,季康說:“今天晚上有月亮。我小時候看過一部電影,叫做《沒有月亮的晚上》,葛蘭主演。了不起的影片,你看過沒有?”
  我歎口氣:“季康,你胡亂謅什麽啊。”
  “鳳花雪夜呀。”
  “季康。”
  “無邁,出來見見我好不好?”
  “不行,我沒有精力。”
  “無邁,二十多年來,你未曾為自己活過,陳小山已經去世,你應已回複自由身。”
  我說:“做完這件事,我便是個自由的人,還有幾個月而已。”
  季康無奈地道:“我越來越覺得不能原諒你。”
  “季康,”我輕輕地說:“不要等我,真的不要等我,不要再浪費你的時間。”
  “你這個可惡的女人!”
  “季康——”
  “一切是我自願的,好了沒有?出來好不好?”
  “我實在走不開,你到我們這裏來好不好?”
  “你現在又不是一個人住。”
  我問:“你不能愛屋及烏?”
  “太難了,無邁。”
  “晚安,季康。”我放下電話。
  銀女看我一眼,“那才是你的男朋友?”
  “也不是。”我微笑。
  “你完全沒有男朋友?”她不置信。
  “沒有男朋友又怎樣?活不了?”
  “你是一個特別女人。”
  我抱著沙發的墊子,“每個人都那麽說,連我自己都覺得特別起來。去休息吧,明天我們去看醫生。”
  我帶銀女全身檢查,唯恐她有什麽病。
  我心中略帶歉意。這跟帶一隻小動物到檢疫站有什麽不同,自然不相信她。
  司徒把我猜得太天真了,而又把銀女看得太罪惡。
  相熟的醫生把銀女從頭到尾仔仔細細看了一遍。
  她同我說,預產期在九月十一日。
  我想,到那個時候,天氣應該涼快了。
  我問:“產婦沒有什麽吧?”
  “出乎意料的健康,大腿上有些皮膚癬,微不足道,擦幾天藥就好。手甲腳甲太長,頭發要清洗,你可以囑咐她。”
  “胎兒沒問題?”
  “很正常。”
  我忽然好奇起來,“是男胎還是女胎?”
  醫生笑,“真的想知道?”
  我點點頭。
  “下個月來做素描。”
  我笑了。
  “記得與她定期來。”
  我帶銀女離開醫務所。
  “看,就要做母親了,感覺如何?”
  銀女說:“我從來沒想過要把他生下來。”
  “喜歡男抑或女?”我問。
  她茫然答:“沒想過。”
  “我們先洗一個頭,來,我知道有一家店,師傅手藝了不起。”
  在理發店裏,我們倆啜著咖啡,象是多年的老朋友。
  她說:“以前我的媽媽生也對我不錯,不過她要靠我替她找客人,互相利用,那是不算的。”
  我問:“你為什麽要同她爭?”
  銀女說:“誰叫她那麽成風?”就那麽簡單。
  她這個人,沒有什麽層次,真難想象陳小山會跟她一泡幾個月。
  我沒有問,我並不想知道陳小山與她的詳情。
  自美容院出來,銀女容光煥發。到底年輕,給一頓吃的,睡飽了,略加修飾,便恢複舊觀,可以想象到這麽一個人材,為“第一”拉過多少客人。
  盡管淪落多年,銀女的五官仍然稚氣,大眼睛,微腫的眼泡,略深的膚色,都象一個剛剛運動完畢,正在不知為什麽賭氣的孩子。
  她必然有她的客路。
  以後的四個月裏,我要與她一齊度過。
  “孩子生下來以後會怎麽樣?”她忽然轉頭問。
  我假裝訝異,“我不是同你說過了?”
  “沒有,”她眨眨眼睛,“你沒有說清楚。”
  “我喜歡孩子。”我說。
  “你會養大他?”她問。
  我不欲輕敵,也不想節外生枝。我繼續瞞著她,“我會雇保姆。”
  “沒有帶過孩子吧?”
  “很遺憾,沒有那樣的機會。”
  “我帶過妹妹。”她說。
  “你有好幾個妹妹?”
  她點點頭,“我媽媽身體不好。”
  “有沒有回去看她?”
  她忽然很厭惡地說:“我一輩子也不要見她。”
  銀女掏出香煙盒子。
  “丟掉它好不好?你答應過的。”我說。
  她聳聳肩膀,縮回雙手。
  “從來沒有人這樣耐心地陪著我,我看得出你是真心的。”她說。
  我忍不住又微笑。
  “當然,”她不甘示弱,“你是為了我的孩子,但是……”她象是辭不達意,“但是你對我很好。”
  我拍拍她的手背,“我明白。”
  “福利署的薑姑娘也很好。不過她忙,她要照顧很多人,而且她說話道理很多。”
  “你疲倦了吧,你在家休息,我出去一趟。”
  “晚飯回來吃嗎?”她象是很盼望我早回來。
  我一時有點無措,從來沒有人對我有這種純潔的留戀。季康……會用銀女的口氣,季康不算,手康有他的目的。
  我說:“我兩個鍾頭就回來。”
  我出門時向朱媽使一個眼色。
  精明偵探社的老李與我同訪薑姑娘。
  她出來的時候,我身不由已迎上去,敬慕地說,“久仰大名。”我是由衷的。
  薑姑娘意外地說:“陳太太你太客氣了。”
  她很年輕,才二十三四歲,看得出大學剛出來,滿懷熱情為社會服務,也許再隔幾年就會變老油條,但此刻她明媚的外表與秀麗的聲音都使人如沐春風。
  我的毛病是把所有人都想象成中年人。可是到見了麵,才發現自己是他們之中年紀最大的一個,連老李都一定比我年輕。
  “陳太太,我可以幫你們做什麽?”
  “王銀女。”
  薑姑娘馬上皺上眉頭,“哦,她。”
  “可否提供有的關王銀女資料給我?”我問。
  “我們的資料是不公開的。”薑姑娘說。
  “這我知道,可是——”
  “你們不會是電影公司來找劇本素材的吧。”
  “當然不是。”我報上身份,“我們絕對不是娛樂圈的人。”
  “陳太太,你不知道,我們叫人煩怕了,不過無論怎樣,我們對人都不想說太多,”薑姑娘停了一停,“這位王小姐是個麻煩人物,我不知道她跟你有什麽糾葛,但是我們現在還在找她。她上次報的地址是一個朋友的家。”
  “她沒有幸底?”
  “有,怎麽沒有。兩次高買,一次偷竊,還有一次帶毒。”薑姑娘說:“好了,到此為止,我已經說得太多。讓我提醒你們,她仍是未成年少女,找她簽合同不生效,要有她父母的讚同才行。”
  我苦笑,“薑姑娘,我再說一次,我真的不是電影公司的老板娘,你不相信可以去查。”
  “你仿佛很關心她。”薑姑娘說。
  “理由跟你一樣。”我說。
  “我沒有理由懷疑你,陳太太,但社會中這種問題少女是很多的,童年幾乎在女童教導所度過,我不知道你想怎麽幫助她,但是,你幫得了幾個?”
  我忍不住問:“你呢?”
  “我?”她說:“這是我的工作,我的酬勞是薪水,我必須耕耘,但陳太太為的是什麽?”
  我說:“薑小姐你太謙虛了,你是一個很好的社會工作者。至於我,就是為了一對老人家。”
  薑姑娘揚揚眉頭,她當然沒聽懂,也不願多問,我們告辭。
  老李說:“陳太太其實不必問她那麽多。”
  我轉頭看牢他。
  “薑姑娘有的資料,我們都有。”
  “為什麽不早說?”我啼笑皆非。
  “我以為陳太太想印證一下。”
  “她家在什麽地方”?
  “她母親住九龍城。”
  “哦。”
  九龍城,一個煙霧彌漫的神秘之都。
  老李又說:“真正的九龍城並不是遊客想象中的九龍城。”
  他很煞風景,不過他是一個實實在在的人,不會留什麽餘地。
  “無論什麽,都不是想象那樣一回事。”我說。
  他欲言還休。
  “老李,你也覺得我不可言喻吧。”我慨歎地點點頭。
  “做這種麻煩的事,與我自己有什麽益處?但是你不是我,你不知道我的苦衷。”
  老李說:“正如剛才陳太太所說,是為了兩個老人家。”
  是的,這是我願意相信的理由。
  “我總得去她家裏看看,免得一無所知,到底未出世的嬰兒,有一半是那邊的骨肉。”
  老李說;“陳太太,今天夜了,改天吧,你不急吧。”
  我說:“我們改後天。”
  這一次是我第一次來九龍城。
  第一次,也希望是最後一次。
  大白天,太陽很熾熱,風大的緣故,可以忍受燠熱的空氣,舊樓台上晾出的衣服吹得飛舞,我咪起眼睛,用手遮住額頭,往樓上看,深深的露台破落萬分,頹垣敗瓦,似黑色的深洞,裏麵鬼影幢幢,一天的灰沙。
  “這房子將拆了。”老李皺上眉頭,“十分汙穢。”
  我心一動,“你同她母親聯絡過?”
  老李坦白地說:“我想不用預約,我們沒有電話。”
  “我自己上去,”我說:“老李,你在樓下等我。”
  “陳太太,我想我還是陪著你的好,我在門口等你比較安全。”
  甫踏上樓梯,我明白老李為什麽會那麽說。
  樓梯間沒有燈光,布滿土地神位,香火飄緲,不知飄向何處,住戶要什麽樣的神來保佑他們平安呢?
  我很震驚,樓梯用木板製造,踏上去有吱吱咕咕的響聲,沒有扶手,兩邊牆壁肮髒得不能置信,老李扶著我上去。
  我問:“幾樓?”
  “三樓。”
  我們走到二樓轉角,突見人影一閃,老李本能地用身體擋住我,隻見梯間撲下的是一個女孩子,長頭發,穿最流行的網孔裝,一雙尖頭高跟鞋足有九公分高,走這麽崎嶇的樓梯也不怕摔死。她嚼著口香糖,看見我們,停下腳步,好奇地觀望。
  這時我的眼睛漸漸習慣黑暗的光線,隻覺得她長得十分標致,才一瞬間,她已經衝下樓梯,一路發出拍拍的腳步聲,顯然這條樓梯難不倒她,看樣子人生的道路也難不倒她。
  我苦笑地跟老李說:“沒想到這裏是美人窩。”
  老李忍不住加上一句,“為什麽一般千金小姐都長得似一團番薯?”
  我補一記:“上帝是公平的。”
  梯間散漫著一陣惡臭。老李趨向門前,用手拉一拉門鈴。那是一條鐵線,通往木門裏的一支銅鈴,清脆地響了兩下。
  我好奇到極點,也詫異到極點。怎麽可能還有人住在這種地方?
  老李象是看出我的心事,他並沒有看我,隻見喃喃地說:“是的,是社會的錯。”
  我並沒有笑出來,我們站了很久,才聽見腳步聲前來開門。木門上的一個小方格被打開來,才張望一下,大門就開了,我看到福利署的薑姑娘。
  “陳太太。”
  “薑姑娘?”我有意外的喜悅,象是他鄉逢故知一般。
  相信對方也有同感,馬上問,“陳太太怎麽也來了?”
  “我找王銀女的家長,同他們有重要的事商量。”
  薑姑娘今日一身白衣,清爽的圓麵孔,堅毅的神情,站在汙穢的背景前,就象一位天使般。
  “薑姑娘,你一定要幫我的忙。”我踏前一步。
  “這是我的職業。”她微笑,“既然來了,大家進來吧。”她掩上門,顯然是這裏的熟客。
  “薑姑娘已經來過多次了吧。”老李問。
  她輕輕籲出一口氣,“這兩年來我抽空就來。”
  “開頭是她們向你求助的嗎?”我說。
  薑姑娘答:“曾經一度,銀女蹤過兩個月,惹出很大的麻煩。現在她又不見了,她母親擔心得很。”
  我與老李麵麵相覷,這樣的母親還會擔心女兒的下落?難以置信。
  不過看樣子,薑姑娘倒是相信的。
  我們看清楚這層舊樓內院的間隔,一條狹窄的過路巷,剛容一個人走路,一邊便是用木板隔出來的房間,鬱熱的空氣根本不流通,不知誰燃著線香,奇異的味道帶我們走入佛經的國度,並不難聞,喚醒我們的是無線電中的粵曲,柔糜地鑽進耳朵,再也不願出來,訴說一個女人,長久獨居,等待她夫郎回來的故事,是王寶釧嗎?我不能十分肯定,但她仿佛在要求我們打開心門給她進來。
  “——陳太太,陳太太。”是老李叫我。
  我回過神來。
  “陳太太,”薑姑娘說:“我不怪你,真不是你所熟悉的世界。”
  “她在哪裏?”我問:“我是指王銀女的母親。”
  “在那邊一間房,請跟我來。”
  我的腳步有點飄浮,跟著薑姑娘走過去,不知哪間房裏的嬰兒哭泣起來,良久,沒有人過去哄他。
  我想象中,銀女的母親應是一個賤肉橫生的中年女人,淫欲過度,長著一雙吊梢眼,叉起腰,很尖聲音罵人,口沫橫飛,……
  我來這裏幹什麽呢,我怎麽敢告訴她,銀女在我那裏?我真的胡塗,這麽大的擔子,這麽重的責任。
  “陳太太。”又是老李在叫我。
  薑姑娘撩起一張花布簾,“這裏”。她揚聲,“九姑,有人來看你呢。”
  房間裏亦沒有亮燈。一個穿深色唐裝短服的女人背我們而坐,除了簡單的一張木床,就是那張鐵皮桌子。
  “誰呀,薑姑娘。”那女人緩緩轉過來。
  我與老李跟她一照麵,兩人登時忍不住後退一步。
  若是看到妖怪,或是扭曲奇特的醜麵孔,都不會吃驚心跳。
  但是我們此刻所麵對的一張臉,卻如圖畫中對牢白海棠吟詩的美女。
  我張大了嘴,老李也把眼睛瞪得似銅鈴。
  在這麽醃髒汙穢的泥淖裏,我們看到了真正的白蓮花。
  她年紀是這麽輕!頂多隻是三十二三歲,眉梢眼角充滿滄桑,無奈絕望悲傷,但卻絲毫不損她的美麗:標準的鵝蛋臉、懸膽鼻、小嘴巴、蓬頭垢麵,掩不住的憔悴,但仍不折不扣的是一個美女。
  銀女並沒有得乃母真傳,她隻有母親十分之一。
  我驚駭得說不出話來。
  隻聽得她以猶疑的聲音問:“薑姑娘,這兩位……”
  “他們可能知道銀女的下落。”薑姑娘乖巧地說。
  “嗬,”她動容地站起來,“兩位請坐。”
  但四周並沒有可以坐的地方。
  薑姑娘暗示我坐在床邊。
  我坐下才發覺床上躺著兩個熟睡的孩子,一式一樣的麵孔,閉著的眼睛帶極長的洋娃娃般睫毛,五官的輪廓極象她們的母親,才四五歲就已經是美人胚子。
  一個驚奇緊跟著另一個驚奇,使我成為啞巴。
  銀女的母親緊張而悲哀地問:“她在什麽地方?”
  老李向我使個眼色。
  我無意地說:“她來向我借錢。”
  “借多少?”這個美婦人焦急地問:“這位小姐。你有沒有借給她?”
  “她持著先夫的名片,要求借三千元,”我並沒有撒謊,“我借給她一千元。”
  “哎呀,我並沒有錢還給這個小姐,”她怯怯地說:“薑姑娘,怎麽辦呢?”
  她以為我是來討債的。
  “不不,”我不忍地擺手,“不是,我不等錢用。”
  美婦鬆一口氣。
  我看著她蒼白的麵孔,不知如何稱呼她好。
  薑姑娘來解圍,“我們都叫她九姑。”
  九姑咳嗽起來。她用手帕掩著嘴,一直劇烈地咳。
  老李變色,輕輕在我耳根說:“肺病。”
  我更象是進入時光隧道。肺病,這是四十年代的傳染病,現在一發現便可以注射特效藥,怎麽會拖延到這種地步。銀女的母親活脫脫象沙三少故事中的銀姐托世,完全不屬於現實世界。
  她咳定了以後,喘息一會兒,愁苦地問:“這位小姐——”
  我溫柔地說:“我姓林。”
  “——林小姐,銀女還會來找你嗎?”
  “我想會的,她等錢用。”
  “跟她說一聲,叫她回來。”
  “好。”
  薑姑娘說。“她早說過,如果你戒了那東西,與那男人斷絕來往,她自然回來。”
  我聽得入神,看得入神,九姑居然露出忸怩的樣子來,說:“是我不好,我不配做她的母親。”
  這時候床上的孩子蠕動起來,一個醒了,張開骨碌碌的眼睛,另一個伏在她身上,還在睡,一看就知道是雙生兒。
  自生自滅的醒了,也不哭鬧,認命地自床頭撿到餅幹,就塞進嘴巴吃起來。
  老李站起來,“我們告辭了。”看得出他不願意我在這地方久留。
  薑姑娘也說:“我也有事,九姑,你必須自救,這樣子下去,不是辦法。”
  “是是是!”她囁嚅地應著,站起送客。
  九站連身段都看不出是生過四胎的女人,真是奇跡。
  就在這時候,布簾“拍”地被掀開,房裏又多一個女孩子。
  “媽,你吃藥。”她提著染滿煤炭的瓦藥鍋。
  女孩子敵意的看牢我們。
  我點點頭,這是銀女的大妹了,約十二三歲。據說她不姓王,跟銀女異父同母。但模樣非常相似,比起她們母親,無異十分粗糙,但站在外頭,也有足夠本錢,顛倒眾生。
  薑姑娘說:“我們走了。”
  “薑姑娘,”九姑說:“下次再來。”
  “我看看我幾時有空。”薑姑娘慨歎地說。
  我們又經過狹長的過巷,我轉頭看,九姑一手撩起布簾,以目光送客。
  大門忽然打開,剛才我與老李在樓梯的轉角遇見的青春女郎持汽水罐上來。
  見我們離開,她失望說:“薑姑娘,你們不喝點東西才走?”
  “下次吧,”薑姑娘說道,“我們有事。”
  “姐姐有什麽消息?”她問道。
  嗬,原來她才是銀女的大妹,剛才那個隻是老三。九姑在這種環境下,居然生了五個女兒。
  薑姑娘不回答,反問:“你此刻在哪裏做事?”
  她一呆,隨即撒謊:“南洋製衣。”
  “製什麽衣?”沒想到薑姑娘頂尖酸,“舞衣?”
  她陪笑,“薑姑娘——”
  “你別跟姐姐的壞榜樣學!”薑姑娘說:“我下次再來問你。”
  “薑姑娘,”她不甘地自辯,“我娘的病等錢用,那個男人又攤大手板—一”薑姑娘搖搖頭,推開門,與我們下樓。
  一行三人都沒有說話。回到街上,陽光刺目,恍如隔世。
  司機看見我們把車子倒退過來。
  “送你一程,薑姑娘。”我說。
  她很大方,沒有推辭。
  我的心略略定了一點。
  車子駛進市區,我又回到真實的世界。
  薑姑娘在這個時候忽然喃喃自語,“我看我還是辭職算了,單是這一家人就幫不了。”
  老李很同情地看她一眼。
  到現在我已經非常喜歡老李這個人:敏捷、聰明,卻不外露,又不愛說話。
  “薑姑娘,讓我再介紹自己一次:我是林無邁。”
  她伸出手來與我一握,“我調查了,你是婦產科醫官。”當然,否則她也不會隨便上我的車子。
  我說,“相信你明白,薑姑娘,銀女跟先夫有點瓜葛。”
  “以她的本性,她會不停地來要錢。”
  我問:“應付銀女,我應當怎麽樣?”
  “絲毫沒有辦法。環境與血液都絲毫沒有給她任何超生的機會,還有她那四個妹妹,將來她會依著她們母親的老路走,直至滅亡。”薑姑娘很激動。
  “那真沒想到,”我輕輕說。“那麽美,那麽年輕。”
  薑姑娘說:“你本人也很美很年輕呀。”
  我脹紅臉,訕訕的。
  薑姑娘回答說:“九姑兩年前還要好看,那時她還沒有得病。”
  可以想象得她為什麽會有那麽多男人,一個接著一個。
  我說:“薑姑娘,我想同你吃一杯茶,你肯賞臉嗎?”
  “有事同我說?”她很懂事。
  我點點頭。
  才二十多歲的人已經這樣成熟穩定,薑姑娘真是不可多得的一個女子,將來誰娶了她,是真有福氣的。
  “陳太太,你的身份也很神秘,如果你不介意我多嘴——這真是職業病,對於人家的處境,我總是來不及的發表意見——假使銀女隻是你丈夫生前的女朋友,你就不必追究太多。”
  “我認為人類的智慧,你應當知道,開始新生活才是最重要的。”薑姑娘說。
  我說:“我也知道。”
  “你當然知道,我有這個信心。”
  “一杯咖啡?”我再試探地問。
  她微笑,“我的職業令我認識很多不同的人。”
  司機把我們載到咖啡座,麵對整個香港,蔚藍的天空澄得很,完全是小學生作文的好題材。兩個世界,完全是兩個世界。我想,這樣的陽光生生世世照不到九姑的一家,我低下頭轉著咖啡杯子。
  薑姑娘耐心地等待我開口。
  我終於說:“薑姑娘,實不相瞞,銀女此刻在我家中。”
  她睜大眼睛,一臉的不置信。
  “她住在我家,已有十來日了。”
  “是她自願的?”
  我點點頭,“我不致於會愚蠢得拘禁未成年少女。是,是她自願的,難就難在這裏,假使她要拉開門走,沒有人可以阻止她。”
  薑姑娘略為不安,“以銀女的為人,她隨時可以咬你一口,告誣你。”
  “那我倒不怕,”我說“我有證人,現在我家裏有全職女傭,她可以告訴每一個人,大門並沒有上鎖。”
  “為什麽,陳太太?”
  “為了很複雜的理由。”
  “陳太太,我真是想破了頭,也想不出是為了什麽。”
  “我有律師會隨時忠告我。”
  “你要當心,陳太太,”每個人都叫我當心,“象銀女這樣具獸性的女孩子,不知她下一步會做什麽。”
  “我已經想過最壞的一步,所以你得答應我,薑姑娘,有什麽事,你會幫我,因為,你清楚銀女比我更多。”
  薑姑娘無奈地說:“我說過,這是我的職業。”
  “謝謝你。”
  “我想通知九姑一聲,你可以把地址給我嗎?”
  “我會對九姑說,銀女住在朋友家。”我說。
  “當然,我想我們應該這樣做,並且……假如她們需要什麽幫忙——”
  薑姑娘攤開手,“誰幫得了她們?剛才你也見過,這根本是根深蒂固的社會問題,誰救得了她們?”
  我低下頭,“或許銀女在我那邊會得好轉。”
  薑姑娘搖搖頭,“你太樂觀了。”
  我取出鈔票,薑姑娘接住我的手,她搶了帳單。
  有人說:“兩位女士真客氣。”
  我一抬頭,是季康。
  “呀,來,我同你們介紹,季醫生,”我笑,“這位是薑心儀小姐,我的新朋友。”
  季康答說:“我約她,她老是說沒空,原來是薑小姐麵子比我大。”他拉過張椅子坐下來。
  薑姑娘很大方,也跟著我們微笑。
  我說:“我們剛要走,你呢?”
  “陪家人來吃這裏的蛋糕,”季康向另一方努嘴,“也差不多了,我送你們回去。”
  “我有車子,你送薑姑娘吧。”
  薑姑娘連忙說:“不用了,我住得很近。”
  季康訝異說:“‘姑娘’,你是護士?”
  “不,”她笑答:“我做社會工作。”
  “啊,難怪,來,薑小姐,我送你。”
  我們在門口分手。
  回到家,我知道事情沒有想象中太平,一打開門,就看到銀女與一個年輕男人在咭咭笑,一邊喝啤酒吃花生米,一邊聽音樂。
  我說,“怎麽,是朋友嗎?介紹我認識呀。”
  那個小阿飛轉過頭來,我順手關上音樂。
  銀女說:“這是我的朋友尊尼仔。”
  我很客氣的說:“派對該散了,再見,尊尼。”盡量不使麵孔露出不快的神情。
  銀女還識相,向小男朋友使一個眼色。他顯然已經在這裏逗留了很長的一段時間,襯衣團得稀皺,有點依依不舍,他也向銀女使個眼色,兩人眉來眼去,熱鬧得很。
  銀女把我拉至一旁,偷偷的說:“有沒有一千塊?”
  我揚起一道眉:“有什麽用?”
  “尊尼手頭不便。”
  我問:“那與我們有什麽關係?”
  銀女忽然固執起來,“他是我的好朋友。”
  我隻覺得這件事一開頭就簡直無法收拾,但是現在不給她,又令她下不了台,造成反感。
  我多希望身邊有個人做白臉,好使我這個紅臉脫險。
  正手足無措,朱媽忽然過來說:“要多少?”
  銀女豎起一隻手指。“一千。”
  我鬆出一口氣,還假意說:“朱媽,別給她,做慣手勢,我連你都開除。”
  朱媽真是個女拍檔,用手擋我,自口袋掏出五百元鈔票,“就這麽多。”
  銀女也不再討價還價,接過就塞給小阿飛,他就得意洋洋自顧自開門走了。
  我不再出聲,回自己房間。
  真是麻煩。
  與銀女共同生活四個月都那麽煩惱。
  如果她是我的女兒,我情願生癌。
  薑姑娘說得好,如果我要想救活銀女,我就太天真了。
  朱媽來叫我吃飯。
  我剛淋完浴,用毛巾擦身子,感激之餘,忽然很孩子氣地道:“謝謝你救了我,你是女黑俠木蘭花假扮的呀?”
  朱媽一呆,“什麽?”
  “沒什麽,剛才多虧你。”我把錢還給她。
  “太太,我看你也夠頭痛的。”她替我收拾浴室,“誰要了你這樣的媳婦,怕沒修了七世。”
  我心頭一亮,笑了起來,難怪我要做這樣荒謬的事。
  這跟幹革命一般的有痛苦的快感。肴,我贏得了全世界的同情。我套上鬆身衣服,到飯廳坐下。
  銀女有點忐忑不安。
  “怎麽,吃飯呀。”我說。
  “你沒有生氣吧。”她似乎過意不去。
  我譏諷地問:“你還怕人生氣?”
  她不響。
  “以後別叫他來。”我見好便收蓬,“這種男人不是好男人。”
  “你怎麽知道他不好?你才見他一麵。”銀女不服。
  我微笑,“這還不容易,向女人要錢用的斷然不是好男人,好男人是賺了錢來給女人用的。”
  “現在男女平等。”她瞪著我說。
  “是嗎?那為什麽你有身孕,而他沒有?”
  銀女氣餒,“做人要講義氣。”她又找別的題目。
  “你媽媽對那個男人也頂有義氣,為什麽你不讚同?”我緩緩地問。她跳起來,握緊拳頭,看牢我。
  我也看牢她,咱們兩個人象豎起了毛預備打架的貓,大戰即將爆發。
  “你都知道了?”她問。
  “我去看過九姑。”
  銀女恨恨的說:“我恨,我恨她。”她大哭起來,“我巴不得殺死他,我要親手殺他。”銀女語無倫次。我連忙放下筷子過去摟著她,她伏在我胸前,抱緊我的腰身大哭。
  “來來。”我拍著她的背哄她,“不怕不怕。”
  朱媽靜靜在一角觀看。
  “有我在這裏,什麽都不必怕。”我喃喃地說。
  “你千萬不要照你母親的老路走,你為她不平,我何嚐不是為你不平,無論如何,我希望你聽我的話,我不信你是個爛蘋果。”
  她漸漸平伏下來,朱媽絞來濕毛巾,我替她擦掉眼淚鼻涕,天嗬,她額頭還長著密密的茸毛,如果她真是我的女兒,我隻好去跳樓。
  “去吃飯。”我說。
  我自己喝半碗湯便難以咽下。
  朱媽說:“太太,我幫你做幾個清淡的菜。”
  我疲乏的搖頭,“吃不下。”
  “你已經瘦了一圈了。”
  我又搖搖頭。
  銀女匆匆的吃著,狼吞虎咽。
  社會的錯,我嘲弄地想:活生生的證明。她有朝一日會向善嗎?不要緊,她底下還有四個妹妹會得承繼她那偉大的錯的事業,一直錯到底。
  我用手撐著頭。
  銀女放下筷子,過來坐在我對麵。
  “有桑子冰滇淋,”我說:“叫朱媽拿給你。”
  她忽然說:“我不給他錢不行。”
  “怎麽不行法?”
  “他會離開我。”
  “求之不得呢。”
  “他離開我,別人就會欺負我。”
  “誰?”我問:“你可以報告警察,這是個法治社會。”
  “我怕。”
  “怕什麽?會有人保護你。”
  “怕沒有人愛我”她率直得可怕,“怕寂寞。”
  我的鼻子一酸,淚水湧上雙眼,硬硬地忍住。“啊,”我淡淡地說:“原來是這樣,我不是在這裏陪你嗎?”我們都為這類恐懼而付出龐大的代價。我浩歎,莫論是女醫官或是問題少女,我們都為怕寂寞而付出殘酷的代價。
  “你隻是為了孩子,”她說:“孩子生下來就沒有人會理我。”
  “將來孩子也會陪你——”
  “我不要他,我不要他!”
  “——你會認識新的朋友……我們都怕失去愛,但是這個男人是否真的愛你?抑或他象你媽媽那些男人?來了去了,你又多個妹妹。”
  “我恨她,我也恨我自己!”她發起蠻來。
  “別激動。”我按著她的手。
  “大家都累了,休息吧。”我說。
  銀女又嚎哭起來。
  我在一旁靜靜的等她發泄。
  她漸漸哭得倦了,蜷伏在沙發上睡去。
  我躺在床上,看著窗外,朱媽將窗子開了一條縫,細條子的百葉簾成幅輕輕拍動,象是有誰掙紮著鑽進來。會是誰呢?
  小山?
  舊屋裏—匹匹的比利時花邊紗簾已經拆下來送給無憂,陳小山繁華的世界已經告一段落,他的花團錦簇一去不再。我轉了個身。
  一直嫌他選的床太軟,幾百隻彈簧,率率直直,無處不在,現在置了張簡單的小床,又嫌窄。
  做人更是如此,這樣不滿,那樣不滿。嫌這個嫌那個,一回頭,半輩子已經過去。
  隔壁房間的銀女不知睡熟沒有。
  簾子仍然晃動,終於我起床把窗戶關緊。
  第二天我起床在看報紙,銀女起床來便找吃的,朱媽把她喂得好,我隻覺得她已經胖了,腹部微微隆起,樣子很秀氣,並沒有挺胸凸肚。我很喜悅,我們又挨過了昨天,今天是全新的一日。
  銀女揚聲:“喂,你怎麽老不吃東西?怎麽,是神仙?”
  我微笑,放下報紙,捧起茶杯。
  “減肥?”她問。
  我仍然不出聲。
  “我想出去走走。”她坐過來。
  我呷一口龍井,“我陪你去。”
  “你不方便去。”
  “那是什麽地方?男廁所?”我微笑。
  銀女很詫異,“有時候你也很有趣,會說一些笑話。”
  “謝謝。”我說:“今天我們不出去,我教你打毛衣。”
  “不要。咦,打毛衣!”
  “那麽學英文。”我說。
  “會說英文。”她挺挺胸口。
  “是嗎,”我點點頭,“原來你會英文,啊,失敬。”
  她也笑了,“當然沒你說得好,你別取笑我。”
  “我們就這樣聊聊天不好嗎?”我誠懇地說:“這是難得的機會,你跟我有這個時間來交通。我做醫生已有十年,從來沒有放過假,我們是有相當緣份的。”
  她圓滾滾的眼睛看著我,過一會兒他說:“本來我最不聽話,不知為什麽,你說什麽,總是不能不聽。”
  我握住她的手,“我很感激。”
  “因為你做的與說的一樣,你以身……以身作則。”
  我笑了,“你還在偷偷抽煙?”
  “你怎麽知道?”
  我指指鼻子,說:“聞得見,快別抽了,朱媽替你買了口香糖。”
  “以前我還抽大麻。”她似乎有炫耀之意。
  “是嗎?大麻能解決什麽問題?白粉又能幫什麽忙?一個人靠的意誌力與一雙手。”
  她呆住,“我從來沒聽過這樣的話,連薑姑娘都沒有這樣說。”
  “薑姑娘給你攪得暈頭轉向,自然來不及說教。”我笑。
  她笑了,躺在沙發上看雜誌。
  近中午時分,司徒同我說,他預備向陳先生宣布這個消息。
  我沉默一會兒,問他:“你認為時機成熟了嗎?”
  “不是我認為的問題,而是他們已經支持不住了。”
  “好,你同他們說。”我放下電話。
  沒有什麽比心死更可怕,兩位老人心一死,身體很快會放棄。司徒說得對,事情不能再拖。
  我已同司徒約好,把陳氏夫婦認作我的父母,免得銀女多心。
  “——你聽見嗎?”銀女不知說了什麽。
  “對不起,我沒聽到。”
  “你真是奇怪,”她說,“我住在你家,你還要對我說謝謝,抱歉這些話。”
  她停一停,“要是我永遠能夠住在這裏就好了。”
  “那也很簡單,”我說。“將來你的家,說不定會比這裏好得多。”
  “說說而已——我想出去散散步。”銀女說。
  “去看朋友?找尊尼仔?”
  她不出聲。
  我微笑,“我陪你到附近公園去坐坐,那些人,你能遠就遠著他們,你等我去換件衣服。”
  我進房,找手表時遍尋不獲。
  朱媽進來,“不見了什麽?”
  “金表。”
  朱媽不說啥,眼睛卻表露一切。
  我解嘲的說:“一切都收起來,隻剩一隻表,我不能不戴手表呀。”
  “或許還在她那裏,你帶她下去走走,我來找。”
  “尊尼仔來過又走了,我看不用費心。”我懊惱地說。
  “那時你的表還沒有除下來。”朱媽提醒我。
  “不用多說了。”我深深歎口氣。
  銀女不是不喜歡我,但是她無法不做這些順手牽羊、欺詐勒索的行為。一切已在她血液裏,多說無益。
  我與她到超級市場去,她顯得精神百倍,吱吱喳喳,說這個說那個,非常合作。
  我很沉默,直到瞥見她把一雙絲襪偷進口袋。
  我低喝:“你幹什麽?”
  “沒什麽。”她的表情完全不象做錯事,一點無所謂,象這是嗽口洗臉一樣。
  “放回去。”我忽然生氣了。
  她一呆。
  “家裏起碼有一百雙絲襪,你還偷這個幹什麽?為了三塊錢做賊,劃得來嗎?虧你還在第一夜總會做過,沒吃豬肉,也見過豬跑!還有這麽癟三格。”
  她隻好把絲襪放回去。
  “以後不準在我麵前偷雞摸狗。”
  她倔強地反問:“三塊錢不做賊,三萬做不做?”
  我忍無可忍,“閉嘴!”
  她果然閉緊了嘴巴。
  我心中頓生梅意,我不是懲教署職員,我對這個女孩子一點辦法也沒有。
  我們攜帶一些飲料食物到小公園坐下,我的感覺很迷茫,開罐啤酒,緩緩喝,象是坐在大學校園中,一轉頭,仿佛就可看到陳小山嘻嘻的走來。
  “你生氣?”銀女又問。
  “我生氣有什麽用?”我歎息,“薑姑娘何嚐不生氣,你母親也氣呀。”
  “她有什麽資格生氣?”銀女訕笑,指的是她母親。
  我說:“她雖然不能自救,也想救你。”
  銀女一麵孔的輕蔑。
  我靜靜地說:“銀女,我的手表呢,還給我。”
  我預備她抵賴一番,但是她沒有,她自口袋取一出張當票,遞給我。
  “當掉了,”我不置信,“這麽快的手腳。”
  “我自窗口拋下給尊尼仔,叫他把當票取返,他自門縫塞進來,我撿起放在口袋中。”
  我一看,當了一萬塊,氣得我笑出來,“好一雙雌雄大盜。”
  “誰叫你有錢不給我們。”她還理直氣壯。
  “你不是口口聲聲說我對你好?”我問她。
  “你是對我很好,但是我們手足要花錢呀。”她仍然不覺羞愧。
  我呆呆地看著她,這是第二個世界裏的人,不能以常理言喻。我問:“你決心眼尊尼仔混下去?”
  “我沒說過,看將來怎麽說。”
  “你有將來嗎?你以為你有將來?第一混不下去,到小舞廳,小舞廳維持不住,再往下走。你看到你母親?她就是你的鏡子,你還不相信?”
  她掩起麵孔。
  “銀女,我老實告訴你,你別以為籍胎兒就可以要脅我,我再發覺家裏不見什麽,我就趕你出去。”我堅決地說:“你是個不可救藥的人!”
  說完了,我起站來,“回去吧。”
  她很服從的跟我走,腳步已經有點蹣跚。
  這樣的母親,生這樣的女兒,現在這女兒也懷了孩子,將來她要生什麽樣的種子?
  把這個嬰兒放在最優良的環境中,他的品行會從血液抑或從環境?
  我會不會替陳家找來更大的麻煩。
  現在退出已經來不及了,胎兒穩定、純潔的心跳,微弱的撲托撲托,小小的震動,已經刻骨銘心,雖不是我的孩子,卻是小山的骨肉。
  回到家門,我靠在門框上,有點目眩。
  開了門,司徒迎出來,他身後是陳老先生與老太太。
  “媽,爸爸。”我扶住他們。
  司徒說:“他們一定要撐著馬上來。”壓低聲音,“我已囑咐過他們。”
  他倆目不轉睛地看牢銀女。
  瘦多了,我心酸地看著他倆,本來老人家還頂愛打扮,年年做新西裝,每個星期上理發店。不知怎地,才短短兩三個月,完全落了形,滿頭白發淩亂,皮膚鬆寬寬地吊下來,在頸邊打轉。
  我強顏歡笑,“坐下來慢慢說,爸爸,這是我的朋友。”我把銀女輕輕拉過來。
  “啊。”老人的眼睛發出光采,轉過頭來,緊緊握住我的手。
  我說:“媽,你與司徒談談,我同爸爸進一進書房。”
  老人與我走進書房,他的步履好象比較活躍,他問:“是真的嗎,是真的嗎?”
  誰忍心說個“不”宇,我答:“沒有證據說不是真的。”
  “無邁,這件事又怎麽好麻煩你?不如把她接到我們那邊去,要不,你們兩人一起過來也可以。”
  “爸爸,不行的,司徒沒跟你們說起這個女孩子的身世背景?很可怕的,我的金表一放下來,就被她當掉,又有稀奇古怪的人登門勒索……住我這裏好,生下孩子之後,才交給你們。”
  “這,太委屈你了。”老人很激動。
  “爸爸,有人知道的委屈,便不算是委屈。”我微笑。
  “無邁……”老人囁嚅的問:“真的,我與媽媽真的要做祖父母了?”
  “真的,”我說:“四個多月後,孩子會被生下來,不管是男是女,你們都是祖父母,孩子要靠你們扶養成人,你們要當心身體。”
  “唉呀,真是的,我們都七老八十了。”他有點手足無措,但又露出一絲笑容。
  “爸爸,司徒會隨時同你們聯絡,你們回去好好休息。”
  “有什麽要我們幫忙?”
  “沒有,你們隻要多多保重即可。”
  “錢——要不要錢用?”
  “現在不用,爸爸,司徒有分寸。”
  “好,拜托你了,無邁,真是……”他的眼角濡濕。
  我安慰他,“真是值得高興的事,你看那位王小姐那麽漂亮,將來孩子一定好看。”
  他激動得說不出話來,用手帕擦摸眼角,“那我與媽媽先回家。”
  我陪他出去,他與媽媽兩人擁抱在一起。
  司徒帶著他們離去。這個老好人雙眼也潤濕了。
  銀女同我搭訕,“你的爸爸媽媽象童話故事中的老人那樣慈祥。”
  我諷刺地說:“有什麽用?你的兄弟沒有錢花,這是不行的。”
  她徒然尖叫起來,用手掩著麵孔。
  我喝止,“不準放肄。”
  她嘶叫:“我不是不想學好,有時候我也想叫薑姑娘替我找一份工作,或是再重新讀書,但是沒有人相信我,沒有人給我機會。”她拉住我。
  我歎口氣,推開她。
  我不相信她沒有機會。
  “算了,銀女,不必博取同情心了,還要什麽花樣?”我疲乏地說:“今天夠了。”
  “連你都不相信——”她追上來。
  我再也不要聽下去,我轉向房間去休息。
  朱媽跟我悄悄說:“找不到那隻表。”
  我把當票給她,“快去贖回來,這隻表有紀念價值。”
  朱媽啼笑皆非,“手腳這麽快,真跟變戲法一樣。”
  我苦笑,數鈔票給她。
  “太太,你這一番苦心……”
  我說:“快替我贖回表來。”
  一萬塊,一萬塊在他們心目中,又能花多久?
  下次再不見東西,我又該怎麽辦?我低著頭盤算很久。如果無憂在這裏,也許她可以給我做智囊,但是現在得我孤零零一個人……薑姑娘雖然熱心,我不想對她透露太多,季康在這件事上並不同情我,司徒倒是可靠的,還有老李,現在統統也隻有這兩個人與我並肩作戰。
  這半輩子我不哄人,人也從來沒哄過我,要我對銀女軟硬兼施,我實在沒有經驗,所以動不動與她鬥起來,煩惱透頂。
  過半晌朱媽提了表回來。
  我失而複得,連忙戴上,用另外一隻手按住,流下淚來。
  是訂婚的時候小山特地去買的,在外國買這種金表什麽價錢,他那一擲千金的脾氣總有人紀念,也許隻有我一人這麽做,相信他不會在乎。
  在這一刹那我十分軟弱。
  “你哭了。”
  我轉頭,是銀女。
  “讓我靜一會,別吵我。”我說。
  “原諒我,再給我一次機會,我會乖乖地聽話。”
  我歎一口氣,“你又為什麽對我那麽好?”
  “我……”她似乎有點羞愧。
  我終於把季康找出來。
  我們去喝一杯酒。
  他說:“如果你把頭發鬆下來,戴一副大耳環,穿件色彩鮮豔的裙子,你猜你是怎麽樣?”
  “象老巫婆。”
  他駭笑:“無邁,你怎可如此刻薄自己?”
  “真的。”我抬抬眉,你們覺得我好看,不外因為我安份守己,沒有自暴其短,告訴你,近四十歲的女人再去穿乞兒裝,看上去就真象一個乞兒,少開這種玩笑。”
  “假如你再結婚,愛到哪兒度蜜月?”
  “這個‘再’字真可怕,可圈可點。”
  “你會選什麽地方?”
  “再結婚?”我不認為我會再結婚。
  從頭開始,服侍一個男人衣食住行,同他家人打交道,陪他出席宴會,為他的事業操心?
  “我不認為我會再結婚。”
  說出來,傷了他的心,不說出來,又導他升仙。
  “你總有辦法在我心中狠狠刺上一刀。”果然,季康這麽說。
  “我也怕失去你,”我說,“但做人還是老實一點好。”
  “無邁,我太清楚你的性格,你甚至不會傷害一隻蒼蠅,但你傷我卻不遺餘力,為什麽?”
  “對,我知道,是我咎由自取。”
  “季康,你老是自怨自艾,象個老太太。”我微笑。
  他為之氣結。
  “是我不好,都是我的錯。”我拍拍他的手臂,“既然出來了,應當開開心。
  看,這些話本應由你說了來安慰我,不知怎地,居然由我口中說了出來,說糟糕不糟糕。”
  他也隻好笑。
  我說:“醫院裏可好?”
  “老樣子。”他不願多說。
  “滿醫院的女護士都以沉醉的眼光看牢你,季大夫,你也應該動心。”
  “不是我小器,無邁,我的終身大事,不勞你關心,我何嚐不是一個瀟灑的人,你讓我同不相幹的女人在一起,我也可以談笑風生,風流倜儻一番,隻是我愛得苦,也愛得深,怎麽都輕鬆不起來,你饒了我吧,最近連我自己都討厭自己,無邁,你不是有虐待狂吧?”
  我後悔約他出來。
  也是我的錯,把好端端一個季大夫攪成這個樣子,我有說不出的難過。有些女人喜歡男人為她吃苦,而我卻剛相反,若我愛季康,自然不忍他日子不好過,明明不愛他,不相幹的男人為我神魂顛倒,又有什麽樂趣?我並不是那種誤解浪漫的女人。
  季康勉強笑道:“好了好了,我要適可而上,否則你就要拂袖而去。”
  盡管如此,喝完一杯,我也就不想再喝第二杯。
  我同季康說:“這件事完了,我們再見麵。”
  他沒說什麽,雙手插在袋中,低著頭。
  “不送我?”
  “生你的氣。”他懶洋洋地說。
  “連你都那麽現實?”我啞然失笑。
  他說:“我傷了心。”他指胸口。
  我揚手叫了計程車,“改天見。”我說。
  回到家裏,天已經黑了。
  我照例開啟信箱,取出信件放進手袋,剛要按電梯,電梯轉角飛撲出一個人,我還沒有弄清楚是什麽事,一把明晃晃的刀已經指著我的脖子。
  一切象電影鏡頭一樣,我立刻知道這是搶匪行劫,在報紙及電視新聞中看過無數類似的案件,臨到我身上也並非稀奇的事。
  其中兩個人都蒙著麵孔,拖著我往樓梯間走上去。
  這是一層半新不舊的樓宇,隻有六層樓,一瞬間已走到第三層,兩個年輕的匪徒逼我坐在梯間,一把足三十公分長的刀指在我腰間。
  “除下手表,把皮包打開。”
  我隻得把手袋整個交給他們。一顆心象在喉嚨處躍出來,手足發麻。
  其中一個大聲說:“叫她開門。”
  我麵如土色,“屋內什麽都沒有。”我哆嗦地說。
  另一個要來強拉我的手,我掙脫,不知是什麽地方來的勇氣。
  我問道:“要錢拿錢,不要亂來。”
  “叫她開門,”其中一個把手中的門匙拋給我,“上樓去。”一邊把現款塞進褲袋。
  “上去。”兩個人用力推我,那聲音好不熟悉。
  我忽然想起來,“你是尊尼仔!”我衝口而出。
  那尊尼仔扯下蒙著麵孔的手帕,“是我,又怎麽樣?”
  我瞪著他,忽然之間不再害怕,“你也得講講道理,”我揚揚手腕,“這隻手表剛剛才贖回來,你也算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又找上門來?你真把我當羊牯?”
  另外一個劫匪目露凶光,“幹掉她!尊尼仔,她已認出你,幹掉她!”嘴裏發出可怕的嗬嗬聲。
  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為什麽事要殺人?就為這麽點小事?
  寒窗十年的女醫生一條性命就喪在行劫的匪徒手上?這是天底下最荒謬的事。
  “要錢拿去,不要傷害我。”我盡量冷靜,身體貼著牆角。
  “殺,尊尼仔,殺!”他仍在鼓舞,完全的獸性表現。
  我不禁戰栗,這種人沒有神經係統。
  尊尼仔猶疑,“把銀女放出來給我。”
  “你要她幹什麽?”我說:“她現在懷孕,與你有什麽用?我不會讓你傷害她。”
  尊尼仔伸手,打我,“我叫你放她出來。”
  我怒火遮了眼,掩住麵孔,“你打我?”從來沒有被如此侮辱過。
  “我還要打。”他撲上來,手上揚著那把尖刀。
  “住手。”
  尊尼仔愕然住手,仍用刀指住我。
  我的嘴角滲出血來,抬頭向樓梯看去。
  “我不準你打他。”是銀女。
  我急,“別下來,銀女,回家!鎖實門!”
  尊尼仔恨極,把刀在我膀上一拖,“你再出聲。”
  我的肌肉裂開,血如泉湧,但並不覺得痛。
  銀女喝道:“馬上放下刀,走!兩個人一起走,否則一輩子不要見到你。”
  “銀女,一齊走,”尊尼仔說:“還在等什麽?”
  “一起走?不行。”銀女說:“她會報警。”
  “殺了她!殺呀。”那個幫凶還直嚷。
  “不能碰她,”銀女尖叫,“你們快走,不然來不及了,我保證她不報警。”
  尊尼仔說:“不行!”
  “你敢碰她,我一輩子不理你,看你到什麽地方弄錢。”銀女大聲喊出來。
  尊尼仔遲疑了一下。
  銀女說:“快走,我聽見腳步聲。”
  尊尼仔轉過頭來對我說:“這次算你贏,走!”
  他拉起同黨呼嘯而去。
  我看著手臂上滴下的血,染紅整件外套。
  這真是個惡夢。
  銀女撲過來扶著我,“我即刻同你到醫院去。”
  我沉默一會兒,“不,我有相熟的醫生。”
  我用外套纏住手臂,走下樓。
  銀女跟著下來。
  “你回家去,好好地坐著。”
  “不——”她急得什麽似的!一句話沒說完、伏在牆壁嘔吐起來,孕婦受不住血腥氣一衝,腸胃絞動。
  我隻好扶著她一起到醫院去。
  傷口並不是很深,血卻是驚心動魄的多及濃,我隻覺得眩暈,仍不覺痛。
  醫生替我縫針,銀女堅持要伴我。
  我也急,“大熱天,你何苦動了胎氣。”
  她扯著我另一隻手大哭起來。一頭一腦一身的汗,一件裙子揉得稀皺。
  我叫護士打電話給精明偵探社。
  我已筋疲力盡,忽然眼前一黑,昏倒在手術床上。
  醒來的時候聽見有人問醫生:“要不要進醫院,會不會失血過多?”
  是老李的聲音,我掙紮著,“老李,你來了?真麻煩你。”
  他立刻過來扶住我,一臉的關切。誰說這世上沒好人?我還是樂觀的,好人總比壞人多。
  他問:“誰?誰傷了你?”
  我虛弱地說:“普通的劫匪。”
  “我不相信,陳太太,凡事不要瞞我。”他咬緊牙關,額上的青筋都凸了出來。
  我從未見過他這樣聳然動容,心中一絲感動。
  “誰敢打你?”他壓抑不住憤怒,“你這邊麵孔腫得稀爛,嘴唇都破了,手臂上縫了十多針!我替你主持公道,我要那XXX死在我麵前。”
  我很震驚,老李至今才露出真性清來。
  “銀女呢?”我連忙問。
  “她沒事,她在另外一間房休息。”
  我鬆一口氣。
  “是誰動的手?”
  “明人跟前不打暗話,老李,我通知你來,自然不打算瞞你,你聽我說。”
  我把事情說一次。
  他的神情漸漸緩和,看上去仍然是個四平八穩,貌不驚人的中年人,老李,我甚至不知道他叫什麽名字。
  “那個季先生應當送你回來。”他看著我說。
  我紅了臉,“他也不知道這種事情會發生。”
  “不是這麽說,單身女人應當有人陪。”
  我支開話題,“最重要的是。我們是否應當報警。”
  “報警?怎麽報?”老李瞪大眼,“第一,銀女不會指證他,其二,你不想得罪他來節外生枝,”“這到底是個法製社會,老李,有人要殺我,不為什麽,就是為想殺我過癮,坦白說,我嚇得要死,我覺得應當通知警方。”
  “這件事我會替你擺平。”
  “什麽?”
  “你要相信我,就把事情交給我。”老李說。
  “老李,這——”我說。
  “我問你,那個尊尼仔有幾歲?十八?十九?抓住他關幾月就出來,那時候沒完沒了,你躲也躲不過,對付他們,山人自有妙計。”他拍拍胸膛,露出梁山泊好漢的模樣來。
  我很訝異,“老李,我以為你隻是偵探社的東主。”
  他笑了,“不認識三教九流,怎麽開偵探社?你以為做私家偵探隻需要拿隻照相機拍下奸夫淫婦的照片?”
  我心情再壞也忍不住笑出來。
  他看見我,摸摸後腦,又有點靦腆。
  醫生進來:“無邁,你最好在家休養數天,我已替你訂一個私家看護。”
  “好的,我想回家了。”
  “無邁——”醫生想問很多問題。
  “十萬個為什麽是不是?”我疲乏地說:“將來有時間慢慢告訴你。”
  “無邁,你自己當心。”她摸摸我手臂,“這裏就破相了。”
  “咦,不是說看不出嗎?”我說:“你是城裏最好的外科整形師呀。”
  我同老李與銀女一行三人打道回府。
  老李說:“我把司徒也找來。”
  在房裏我對銀女說:“剛才真多虧你把他們喝住。”
  她已經鎮靜下來,睜著滾圓的大眼睛,“都是我累你的。”
  “我們之間,何必說這種話。”
  “你何嚐不顧住我,刀架在你脖子上,你還是顧住我。”
  我躺下來,渾身乏力,也許隻是為了胎兒,也許是為了銀女,我自己也弄不清楚。
  漸漸我眼前發黑,聽不見銀女的聲音,我昏睡過去。
  他們說銀女一直守在我房內。
  看護、老李、司徒,都在一旁監視我。
  我的脖子激辣辣的痛,這種痛劇烈得有存在感,足以喚醒任何噩夢,我忍不住呻吟了一下。
  銀女第一個問:“痛?”她的眼睛不會瞞我,充滿關懷。
  我撫模她的頭說:“不要緊。”
  護士喂我吃藥。
  我叫朱媽陪銀女去休息。
  司徒坐在我隔壁抽煙鬥,煙絲的甜香牽引我進入一個安全的境界,我很鬆弛。
  老李說:“剛才險過剃頭。那是一群嗜血者,本來隻要得到銀女,但誰知衝動之下會幹出什麽來。”
  “象一群年輕的狼,”司徒說著,敲敲煙鬥。“真可怕,社會上這一群真可怕。”
  我說:“銀女對他還是有一定的影響力。”
  “看樣子他愛她——他們的所謂愛。”司徒又裝上新的煙絲。
  老李說:“胎兒會不會是尊尼仔的?”他看著我。
  我緘默。
  “無邁不關心這一點,而且現在這一點也已經不重要,並沒有證據說孩子不是陳家的。”司徒說。
  老李說:“真不愧是一個律師的口吻。”
  司徒說:“無邁要搬家,隻要銀女合作,可以暫時避過這群人的糾纏。”
  “銀女合作?”
  “看樣子會,但是不可靠,她已暫時被無邁感動,但誰也不知道她幾時又會憎恨無邁,這種人的恩想線路很難以常理推測,留她在身邊,我早說過,是件非常危險的事,老李,你快派人保護無邁。”
  “司徒,連你都讚成不報警?”我揚起一道眉。
  “什麽?”他側側頭,用手遮住一隻耳朵,“我沒聽見,說大聲一點。”
  老李莞爾。
  我既好氣又好笑,“你們兩個人狼狽為奸,司徒虧你還是律師。”
  “什麽?我真聽不見?唉,年紀大了,耳朵不靈光了,你放心,無邁,一切交給我同老李,我與老李,是二十年知心之交,你放心。”司徒說。
  老李說:“你一痊愈,無邁,我便陪你去找房子。”
  我隻得點點頭。
  老李說:“我們不想打草驚蛇,無邁,請你相信我們。”
  “我不知道,老李,我此刻真的很疲倦。”
  “你休息吧。”
  “不要對銀女太嚴厲。”我叮囑。
  護士服侍我穿上睡衣。
  老李與司徒並沒有離開,一整夜我驚醒,都聞見那陣新切的煙絲味,看護則坐在我床頭打毛衣,我驚飾之後,漸漸鎮靜下來。
  替我捧早餐進來的是銀女。
  我問她幾句:“身子如何?胃還舒服嗎?”又叫護士為她檢查一下。
  她不說話,在我身邊略坐一下,便回房間去。
  朱媽說她在看我買的電視錄映帶,很乖,寸步不離家門。
  十天八天一過,連我都躺得悶起來,銀女仍然守在家中。
  這個時候,我才發覺,沒有人通知季康關於這件意外。所有的意外過去之後就不再是意外,算了。
  老李很憤慨地說:“要是那天有人送你回家——!”
  我總是顧左右而言他。
  他用在我這裏的時間與心思可以看得出來的,這不是賬單可以解決的問題。
  複查時醫生同我說:“沒事了,少吃容易發的食物……”
  我笑:“連你都這麽說,一點科學根據都沒有。”
  他尷尬地笑,“無邁,我們幾時聚一聚?”
  “過了秋天我就有空。”
  “這一陣你告了假,在家做什麽?以前你是最空閑的,無論那個朋友要幫忙,你總是義不容辭地答應下來。”
  我笑一笑,不回答。
  “可是在走蜜運?季大夫好嗎?”
  我訝異,看樣子他們全曉得,其實我與季康之間什麽都沒有。
  找房子之前我嚴肅地與銀女攤牌。
  “如果你不能保守秘密,就不必搬地方。”我停一停,“什麽人都不能告訴,為了你好,也為我好,至多再過一百天,你便是自由身,愛跟誰就跟誰。”
  “我絕不說出來。”
  “我相信你,你別再次令我失望。”
  我去找大小差不多的公寓,找到離島很理想的尺寸,間隔也好,背山麵海,沒有陸路交通,是個靜養的好地方。
  老李說:“生養時會不會不方便?”
  我說:“不會,乘船出來隻要二十分鍾,況且我是婦產科醫生,在家接生難不倒我。”
  他拍一拍頭,“我老是不記得你是醫生。”
  “由此可知,我一權威都沒有。”我微笑。
  經紀說:“租與買都可以,業主想脫手。”
  “我們隻想租。”
  “很便宜,”經紀說:“而且不用裝修,根本一切都是全新的,一隻皮夾幾件衣裳便可以進來住。”
  “是一座別墅吧?”
  “恐怕是。”經紀說。
  家具主色是貝殼色,襯著米白色的牆壁。
  銀女一定會很喜歡,她挑衣服,都多數挑粉紅色。
  我已決定租下來。
  “由我代表業主發租約即可。”經紀說。
  老李說:“不是不相信你,手續還是辨清楚的好,如果方便的話,我們希望與業主見一見麵。”
  經紀聳一聳肩,“隻不知她在不在香港。”
  “你隨時通知我們好了。”老李說。
  在渡輪上老李說象我這樣的人,一離開醫院就會被人欺侮,事事吃虧。
  我一笑置之,我哪裏就有這樣天真無邪。隻希望在這座寧靜的小房裏度過這段日子,大家鬆口氣。
  銀女自醫務處回來,一切檢查報告正常,我放下心來。
  胎兒已會蠕動,隱隱有手足在腹內撐動。
  我一邊觸摸,一邊微笑,小家夥健康活潑,不知長相如何,躺在胞胎中靠母體的養料供給為生,一條臍帶是生命線,活得似太空人。
  銀女苦澀地說:“沒有父親的孩子,同我一樣。”
  “可是會有很多人愛他。”
  “你會愛他嗎?”
  “當然愛他,”我說得很肯定,我愛一切嬰兒。
  “如果他長得不象陳小山,你也喜歡他?”她忽然問。
  我正在用聽診器聽胎兒的心跳,答道:“象誰不重要。”
  “他能不能叫你媽媽?”
  “真的?”我喜悅地問:“叫我媽媽?那麽好。”
  “能夠叫你媽媽,真是福氣。”
  “謝謝你。”我微笑。
  銀女說:“我母親不知怎樣了。”
  “要回去看她嗎?我可以馬上同你聯絡薑姑娘。”
  “不。”聲音還是很倔強,我不想勉強她。
  經紀那邊有消息,海濱小築的業主剛經過香港,約在第二天的下午簽租約。
  我請他們到司徒的公司去。我跟銀女說:“那是一幢很美麗的房子,也許是人家買來作休養用的,精致得很,你一定很喜歡。”
  銀女自我掛彩之後,就一直保持著溫馴的態度,她也向我道謝。
  我們相處得仿佛很好,我開始有點明白人們生育第二代的苦與樂:罵他們愛他們教他們塑造他們甚至恨他們,在吵鬧的淚與笑中,孩子成長,大人永遠不寂寞。難怪那麽多人生出癮來。
  老李獨自到司徒那裏,經紀已在等。
  業主遲到許久。
  半小時過去後我問經紀:“是不是不租了?”
  “不不,”經紀陪笑,“稍等一會兒,就來了,就來了。”我覺得好經,象個什麽重要的角色要出場似的。
  我看看表,她遲了許多,本來我應當站起來走定的,但不知怎地,第一次違背了原則,並沒有動,也許是有空,也許那間房子裝飾得太好。
  再過十分鍾,經紀開始擦汗。
  老李說:“看樣子是不來。”
  我點點頭,剛預備站起來,照麵在門口碰見一個女人:短頭發,大眼睛,濃妝,雪白皮膚,一套黑衣服,把身段襯得玲瓏浮凸。
  她看見我,也呆住了。
  我們兩人對望很久,老李不知就裏,隻得在一旁狐疑。
  “你是房主人?”我不置信地問。
  “你是房客?”
  “正是,你說巧不巧?”我笑。
  崔露露看著我半晌,然後坐下來。
  經紀說:“原來你們是認識的,太好了,太好了。”
  “你——出來了?”崔露露問我。
  “搬出來已經許久了。身體好嗎?恢複沒有?”
  “完全恢複了,隻是陰天下雨,縫過的地方還是隱隱作痛。”
  她按一按腦後。
  腦後的頭發染成金黃色。
  “房子——”她帶個詢問的神色。
  “下次再說吧。”我說。
  能夠把銀女收在房子裏,不代表我會租崔露露的房子,我站起來。
  崔露露拉住手,“陳太太,我可以同你吃杯茶?反正已經出來了,象我們這樣的人,出來一次,起碼打扮兩個鍾頭。”她自嘲地說。
  “有什麽話要說?”我問。
  “有,我有話要說。”
  “關於什麽?”
  “陳小山。”
  老李一愕,他一定在想,怎麽又是陳小山?他也一定在想,原來如此。
  我淺笑說:“我以為你並不熟悉陳小山。”
  “那時我實在慌張,”崔露露坦白,“沒法子,什麽事都否認了再說。後來發覺沒這個必要。”
  “你與他的事,我都知道。”我說:“何必多說。”
  “但是出事那一夜的事,你並不知道。”
  “你同他在一輛車裏,這還不夠?”
  “是我害了他。”崔露露低下頭。
  老李說:“我們到一個比較靜的地方去說。”他走在前麵帶路。
  “本來我就想上門來拜候你,這次偶遇,真是再好沒有。”
  崔露露說:“我良心一直不安。”
  我們在茶座坐下來,崔看看老李,有點緊張。
  老李知情識趣,微微笑,移到另一張桌子去。
  “他是誰?”崔露露問。
  我答:“不是我的男朋友。”
  露露麵紅,她擺弄著麵前的玻璃杯,有點尷尬。
  相信她在別人麵前一定是風華絕代,儀態萬千,千嬌百媚,難為她了,為著良知,在我麵前,這麽難堪。
  她沉吟良久,終於開口說:“我愛小山。”
  我不出聲。這麽多女人愛他,他究竟有什麽好處?
  露露很激動,大眼睛裏充滿淚水,看上去是一幅很動人的圖畫。
  “小山……一直不肯離婚。”語氣象愛情片中的女主角。
  這我知道,我也一直不明白為什麽他不肯同我離婚。
  “開頭我以為是你不肯與他方便,後來我發覺完全不是那回事,是小山不肯。”
  我點點頭。
  “上次我來香港,是特地跟他開談判來的——要不就娶我,要不就分手。”
  我歎口氣,開口說:“何必這樣賭氣?他其實並沒有錢,而且人也實在太花。”
  “並不是賭氣。錢,我有,男朋友,我也有,我實在是愛他。”
  露露點燃了一支煙。
  我隻好再聽聽露露說下去。
  “當時,我已有了身孕。”
  這下子輪到我彈起來。
  我厲聲說:“我暗示過你,你說沒有!”我睜大眼睛,覺得她罪不可恕,“愛他?我看你最愛的,不過是你自己。”
  她的眼淚滾出來,用手輕輕掩住麵孔,在這種時刻還怕弄糊了濃妝。
  “你應知道小山多麽想要孩子。”我責備她。
  “所以我才冒險懷了孕來要脅他,但他居然不從,他說他不能同你離婚,他說他愛你,”露露流利地說下去,仿佛已經對牢鏡子練習說過多次,“我生氣不過,要與他同歸於盡,那晚由我駕車,車呔被我扭歪,車子失去控製……”她的聲音反而漸漸平靜下來。
  “孩子呢?”我苦澀地問。
  “我不能留下這個孩子,我向你求過寬恕,我還要活下去。”
  她緊握拳頭。
  “你最愛的無異是你自己。”
  “我沒想到會有這樣的意外,當時我自己也在車子裏。”
  “為什麽把這件事告訴我?”
  “求你原諒我。”
  我悲傷憤怒地看著她,“你以為我會原諒你?”
  她不響。
  “你隻是為求良心好過。”我說:“我並不在乎誰原不原諒你,正如你說:錢,你有,人,你也有。陳小山死了,你仍然一朵花地活下去。”
  她含淚說:“小山說他從來沒有愛過第二個女人!他愛的隻有你,即使你象一塊冰,永遠不解風情,他愛的還是你,他敬佩愛慕你,倘若小山這樣對我,死了也是值得的,陳太太,凡事不能隻看表麵。”
  我打斷她,“我的情欲沒有你們這樣旺盛,對我來說,兩性之間的文明始終是一夫一妻製,對我來說,陳小山死了已經很久。”
  但是我心頭忽然一熱,鼻子一酸,眼淚不住淌下。
  “你真是一個驕傲的女人。”露露說。
  “是我的驕傲害死了陳小山?”我說。
  “為什麽不是?他愛你,你不能滿足他——”
  “崔小姐,你來自一個封建的社會環境,那裏的風氣同我們這裏不一樣,請不要意圖探討我與先夫之間的關係。”
  “小山說過你永遠不肯好好同他說感情上的事。”
  我站起來高聲說:“陳小山已經故世了。”
  老李過來,“什麽事?”
  我低下頭,“對不起。”
  崔露露說:“我這次賣了房子就不再回香港。”
  我看著她,歎口氣,她當然會再回來無數次,登台演唱、錄唱片,做生意……她那樣說不過要我原諒她。
  我說:“我有點事,我要先走一步。”
  她叫住我。
  我轉頭,“你已經把心裏話都說出來,好舒舒服服地睡覺了。”
  老李偕我離去。
  他說:“好美的女人。”
  我不響。
  “象隻狐狸。”
  我忍不住白他一眼。
  “陳先生好風流。”
  我“霍”地轉過身子看牢他,滿麵怒容,老李一呆,然後忙不迭道歉。
  我歎口氣,他以為我不在乎,在這種事上,全世界女人的反應都如一個模子裏印出來,分別隻在涵養功夫深淺與反應安排是否得宜。
  “你還想說什麽?要不要加一句,‘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老李後悔得出血,“對不起,無邁,對不起。”
  不知自什麽時候開始,他已叫我的名字,而不是陳太太。
  “她說的一切,你都聽見了。”他搖搖頭。
  “每個女人都愛他,除出他的妻。”我諷嘲地說。
  老李詫異地抬起頭來,“除出你?我不會那麽說。”
  我看著他。
  “你瞞誰?瞞你自己?當然最愛他的女人是你。不然你幹嗎忍他十五年,到現在又苦苦為他留下一脈香燈?”
  我如遭雷擊地看著老李。
  “你愛他還勝過愛自己,他們不同,他們到要緊關頭,總是先救自身,無邁,不必騙你自己了。”
  我臉色轉白,背過身子。
  “他們是你老朋友,不忍拆穿你,我不同,我隻是你的雇員。”
  “我們回去吧。”
  “自然。”
  “老李,替我們再物色一層房子。”我疲乏得全身無力。
  我蹣跚地走回家休息。
  司徒帶文件來找我簽。
  我順帶問他:“老李叫什麽名字!”
  “精明偵探社的東主,當然叫李精明。”
  我笑出來,“象個小學生的名字。”
  “但我們都做過小學生。”司徒很有深意的說。
  “他是個絕頂聰明的人,有許多美德。”我說。
  “他是老朋友了。”
  過一會兒司徒問:“銀女沒有向你提出具體要求?”
  我說:“大概就快了。”
  “你打算怎樣?”
  “是應當賠償她,事先答應過的。”我說:“不然她幹嗎留下來?她並不在乎這個孩子。”
  司徒沉默一下,“也隻好這樣。”
  “怕隻是怕她左手收了錢,右手遞給尊尼仔。”
  司徒微笑,“不會。”
  “不會?”
  “尊尼仔那一班人永遠不敢再來見王銀女。”
  “為什麽?”我瞠目結舌。
  “老李運用他的關係,使尊尼仔在路上‘滑了數?’,摔得眉青鼻腫,發下毒誓,如果再來打擾你們,他自廢雙臂。”
  “什麽?”我張大嘴。
  “他自己走路發軟蹄,怪得誰?”司徒悠悠然。
  “這事可不能給銀女知道。”我說。
  “誰說過她會知道。”司徒說。
  我呆呆地看著司徒,男人在外頭做些什麽,女的真的沒頭緒,單看這個例子就可以知道,我還不是普通女人,更別說那些家庭主婦了。
  “不過你還是得當心,”司徒拍拍我手,“銀女身旁的牛鬼蛇神可多著呢。”
  “司徒,”我很感動地叫住他,“司徒,多謝你為我擔心,而其實一個女人到了望四的年紀,總有辦法保護自己,人老精,鬼老靈,即使我告訴你,我是一隻小白天鵝,你都不要相信我,看到今年選出來的香港小姐嗎?我可以做她的媽媽。”我唏噓。
  “胡說,即使她們是花樣的年紀,你還是有你的一切,你是著名的婦產科國手,你有風華,你有智慧,還早著呢,無邁,你還要戀愛結婚。”
  “別詛咒我,”我笑出來,“戀愛結婚?嚇死我。”
  “怎麽,你不希望再組織家庭?”
  “不了,太浪費時間感情。”我發覺同司徒我才能好好地訴說出來,同季康則不能。
  “季大夫怎麽了?”
  一言提醒夢中人,真的,多久沒見到季康?他跑到什麽地方去了?
  我抬起眉毛,“季大夫是季大夫,司徒,你這可惡的,你的審訊術怎麽用到我身上來?”
  他高興地微笑。
  我窘,“怎麽,要看我失態?”
  “不,要知道你不是機器人。”
  “老季這個人有妻室沒有?”我想起問。
  “沒有。”他答:“這種工作,怎麽成家?”
  “一直沒有結婚?”
  “好象訂過一次婚?”他說。
  “嫁給他會幸福的。”我讚美說。
  “嫁給八成以上的男人都會幸福,很少男人德行如陳小山先生。”
  “司徒,小山已經過身。”我說。
  “死者為大?我一向不信這一點!”司徒說。
  “你同我妹妹口氣一模一樣,她也是,說起小山總是一樣口齒的。”
  “但凡愛你的人,都會這樣。”
  我一時沒聽出什麽破綻來。“累了,大家休息吧。”
  “最近銀女在幹什麽?”
  “我在教她英文。”
  司徒訝異,“怎麽教法?”
  “聽靈格風。”我說:“香港不知多少人自以為懂得說英文,其實起碼還要聽三年靈格風。”
  “你應當先教她中文。”
  我無奈,“人多好高騖遠,其實我的中文何嚐不需要加以多多修練。”
  “你可以了,無邁,你應當發發脾氣使使小性子搓搓麻將,你活得這麽上進光明謙率可愛,對旁人來說,簡直是一項負擔虐待。”
  我們相視而笑。
  第二天一早,我在視察手臂上的傷口,銀女出來,我放下手臂,“來,我同你再聽聽孩子的動靜。”
  她猶疑著。
  “有話要向我講?”
  她點點頭。
  “請說。”
  “上次你看過我母親,她怎麽樣?”
  “咳嗽”,我說:“健康情況不好。”
  “妹妹們呢?”
  “你們一家的女孩子都貌美如花。”陰溝裏雪白的曇花。
  銀女露出一絲苦澀的笑,她對我不再倔強。
  “媽媽應當好好療養。”她說。
  “是的。”話漸漸說到正題上,“我們可以幫你,有什麽要求,先同司徒先生說一聲。”
  “能不能把她接到醫院去?她咯過血。”銀女盼望地問。
  “當然可以。”我腦中閃過那美婦人的容貌。
  “薑姑娘一直想替她找個長期的床位。”
  我點點頭,“沒問題。”
  “但是她住進去,沒一下子又出來,病總是不好。”
  “為什麽!”這是銀女第一次沉靜地與我說她家裏事。
  “她那個男人。”
  “是最小兩個孩子的父親?”
  “可不是!”銀女很羞恥的樣子。
  “象尊尼仔纏住你一樣?她是他的搖錢樹?”
  銀女眼睛看著遠處,“是的,那日在梯間,尊尼仔指嚇我,我就想起母親也同樣被那個男人恐嚇,我沒有辦法再忍耐下去。”
  “你做得對。”我小心翼翼地說:“以後你都應擺脫他。”
  “可是母親為什麽不離了他?”銀女問。
  “你說過,她吃那人東西,所以醫院住不長,他替她弄那個來,離不開他。”
  銀女打一個冷顫。
  “沒有太遲的事,她還是可以戒掉的。”我說:“就象你,銀女,你知道我一直看好你,你從此是站起來了。”
  過很久,她才說:“我想找個房子,搬我媽媽出來。”
  “很好,我很讚成。我盡快會請司徒律師替你辦。”
  “你真的肯?”
  “我答應的事情當然要做。”
  老李比我還快一步,他已經把崔露露的房子買來,打算租給我,簡直沒想到他手腳那麽快。
  “這個時候買房子?”我答他,“時候不大對吧。”
  “很便宜,你喜歡的話就同我租。”
  “我隻租幾個月,講明在先。”我說:“等那孩子生下來,你可以把地方轉讓給銀女,她家裏有人需要。”
  “那我就不客氣,到時從中賺一筆。”
  “何必把話說得那麽不堪,你根本不是那樣的人”司徒笑道。
  我與銀女收拾一下,搬入新居,朱碼著實忙了幾天。
  銀女喜歡這新地方不得了,常常說願意一輩子留在這間屋子裏。
  我說:“銀女,當你生下孩子,屋子就送給你,把你母親與妹妹接來住。”
  她喜歡得落下淚來,與前些時判若兩人。懷著孩子的女人會壞到什麽地方去?她有顯著的轉變。
  她問我:“是你送我的?這麽貴,你有這麽多錢?”
  “我……父母有。”
  “為什麽?為一個同你不相幹的孩子?”她問。
  我不知如何作答。
  最大的難關仿佛都已經度過,我樂觀地守著銀女過日子。
  老李說我同銀女象是發生了真感情。
  我很理智說:“在這一段日子內,當然是真的,她依靠我,對她好,她身子不便,無處可去,隻有我一個人在她身旁,當然相依為命。”
  司徒說:“為了做得比較逼真,博取她更大的信任,陳先生要在她麵前立房契約。”
  我抬起頭,“這是完全不必要的。”有點訝異。
  司徒無奈,“我也這麽對他們說,但是老人固執起來,簡直不可藥救,他們還要求再見銀女。”
  我沉默下來。
  司徒用力吸著煙鬥,煙絲燃燒發出“茲茲”的聲音。
  我悲哀地問:“他們可是不相信我?”
  司徒說:“我也很難過,他們叫我設法把銀女接到陳宅去。”
  老李忍不住炸起來,“不相信無邁?為他們陳家做了這麽多,竟不相信她?”
  “他們怕無邁會有私心。”
  “私心?”老李嘿嘿嘿地笑起來,聲音中有無限蒼涼,“有私心到今日方施展出來?”
  我茫然,低下頭。
  “我盡量安慰他們,十五年的相處,他們也知道無邁為人。”
  老李一直替我抱不平,“知道?恐怕不甚了了吧。”
  司徒看我一眼,對老李說:“問問無邁的意思。”
  老李說:“把王銀女還給他們,刀也挨過,氣也受過,孩子生下來,又不姓林,與無邁有什麽好處。”
  司徒不出聲,老李氣鼓鼓,屋子裏一片難堪的靜默。
  過很久我說:“不是我霸住銀女,實在是兩位老人家不明白,銀女不是他們能夠控製的。”
  老李說:“讓他們去嚐嚐滋味不更好。”
  “我隻怕功虧一簣。”
  “教訓教訓他們也好。”
  我不禁笑起來,“那開頭我何必惹這種麻煩?”
  “開頭你不知老人會這麽陰險。”
  過一會兒我說:“他們也是為著保護自己。”
  “真小心過度,”司徒說:“無邁,我看你想法子安排下,讓老人多見銀女。”
  我問:“他們到底怎麽想?是不是認為我生不出孩子,故此拿著銀女來要脅他們?”
  司徒抽著煙鬥,不語。
  我歎息一聲。
  “我替你們約在後天。”司徒說:“大家吃頓飯,互相了解一番。”
  老李說:“有什麽好了解的!”
  司徒大大的詫異,“老李,你怎麽了,最近你象換了個人似的,急躁輕浮,唯恐天下不亂,隻剩三個月的時間,到時無邁沉冤立即昭雪,水落石出,小不忍則大亂,你幹嗎在一旁嚷嚷?”
  老李氣呼呼地自口袋中掏出手帕抹汗。
  我感激地看著這個可愛的人。
  我省得,他為我不值到頂點,沸騰起來。
  我說:“權且忍一忍。”
  老李無奈說:“無邁,你要當心,銀女是個鬼靈精。”
  “我會得小心服侍她。”
  老手:“你怎麽做得到?”
  “把她當女兒。”
  “你怎麽會有這樣的女兒!”
  “很難說。”我微笑,“運氣可以更壞。”
  司徒忽然問:“季大夫呢,這個傻大個兒老在你身邊打呼哨,怎麽一轉眼不見人?”
  我漲紅麵孔,“司徒你真是以熟賣熟的。”
  他們離開之後,我暗自算一算,真有一段日子沒見到季康,應該通個消息,朋友與朋友,可以做的也不過是這些,因此把電話接到醫院去。
  他精神很好,聲音很愉快,“無邁,是你?”
  我放下心來。
  “有事找我?”他仍然殷勤地問。
  “不,問候一下。很忙?”
  “比較忙,慕容放假,同孩子們到英國度假,你又不在,環境是比較差一點。”
  “很久沒見麵。”
  “我隨時可以出來。”
  “不不不想,”我不想引起他誤會,“我不是這個意思,你那麽忙……”我住咀,因為自覺太虛偽。
  不知怎地,他這次卻沒聽出來,仍一貫的愉快,“那好,我們再約時間。”對白分明可以在這裏完美結束。
  我沒有掛電話,平時他總有許多情要傾訴,我一時間沒醒會過來,過一會兒才說:“啊?好,再約。”
  這時候他又不好意思起來,忙尋話題:“對了,那個女孩子,還住在你家?”
  “你指銀女?”
  “是的,她還聽話嗎?”
  我本來有許多話要同他說,但忽然覺得季康的語氣非常敷衍,說不下去。
  “有機會慢慢告訴你。”
  “那好,再見。”他掛上電話。
  我拿著話筒呆半晌。
  奇怪,他怎麽如此冷淡?忙瘋啦。
  銀女問我:“那是誰?”
  “一個朋友。”我終於放下話筒。
  她撫摸著腹部坐下來。
  使我安慰的是,她並沒有予人有大腹便便的遲鈍感覺。
  “腿腫,麵孔也腫。”她向我抱怨。
  我盡可能溫柔地說,“那是必然現象。”
  “眼困,很餓。”她又說。
  真難為她,我坐到她身邊去。
  她打個嗬欠,“可是以後,我也會懷念這一段日子,畢竟你對我那麽好,我在此地算是享福。”
  銀女說出這麽有頭緒的話來,我聳然動容,撫摸著她的短發。
  “我並沒有對你好。”
  “有時候覺得生下孩子後,會舍不得離開你。”銀女說:“你本事真大,什麽都擺得平。”
  我笑出來,“你說什麽?你年輕,不懂得什是麽有本事的女人,我這個人……很平常。”
  她說下去:“那日我在花園閑蕩,看到隔壁的太太抱著個極細小的嬰兒,小心翼翼,那小孩緊閉著眼睛,象隻小動物……,我妹妹幼時,我又背又抱又喂,卻一點不覺他們可愛,為什麽?”
  我無法回答。
  隔很久我說:“那時環境惡劣。”
  “是呀,”她說:“大家都要穿沒穿,要吃沒吃,媽媽又咯血,時好時壞,那些男人來了又去,去了又來,換了麵孔身材,卻一副德性,於是又多一個妹妹,又吵架又打鬧,我們都沒有好日子過。”
  “所以你離家出走。”我點點頭。
  “不走也沒辦法,根本沒有地方睡覺,隻得一間房間,入黑在走廊裏打地鋪。”
  “錢呢?”我問。
  “什麽錢?根本沒有賺錢的人。”
  那個美女,她母親,她應該有收入。
  “就算有,也到不了我們的手。”銀女冷笑。
  兩個人又靜默下來。
  窗外下著麵筋粗的雨。
  “在老屋裏,人疊人,一共八戶人家,住著大大小小四十多個人,一下這樣的雨,一股惡臭,陰溝裏的穢物全泡出來。”她厭憎地說:“一生一世不要回到那裏去。”
  我靜靜地聽。
  “你呢?”銀女忽然問:“你小時候過什麽日子?”
  “我?”我愕然,不敢說:“小時候?好幾十年前,不大記得呢。”
  銀女羨慕地說:“我知道你一定過得象公主,你看你到現在還那麽高貴。”
  我心情再沉重也笑出來。
  “我也不過是普通人家的女兒。”
  “做醫生賺得多。”
  我解釋,“醫生也有好多種,有些賺錢,有些不。我在公家醫院服務,薪水是有限的。各行各業的人都有賺有不賺,所以一般人認為醫生律師都發財,是不對的。”
  “是嗎?”銀女仍有三分狐疑,不過她對我有信心,“那你為什麽讀那麽多書?”
  “讀書是我的興趣。”
  銀女笑出來,“我不要讀書,悶死人。”
  我微笑,不置可否。
  過一會兒見銀女又天真地說:“都說隻有讀過許多書的人才算高貴。”
  我說,“學問也有許多種,人情煉達即文章,很多人雖沒受正式教育,也可以成為成功人物。”
  她不大相信,但是不出聲。
  “如果你有興趣,我可以介紹小說給你讀。”
  “我還是看‘龍虎門’,你有沒有看過?”銀女問。
  “我知道有這個漫畫,聽說很精采。”
  “你也看?”她象是遇上同誌。
  “我比較喜歡‘中華英雄’。”我偷偷說。
  “你真好,”銀女歡呼起來,“你真好!”
  因為一本圖畫書的緣故,我們擁抱。
  銀女說,她發現我原來不是石頭美人。
  石頭美人。
  我發覺在她口中,可以聽到很稀罕的事。
  如果我還算美人,我可不介意是石頭還是石膏。
  這個綽號,假使小山聽見,倒會得舉雙手讚成,他一直說我呆。
  是晚臨睡前,天憂電話,找到香港來。
  “啊”,我笑,“你不生氣了?”
  “我能氣你多久?”
  “那就好。”
  “那個問題女孩,還在你家?”
  “是。”
  “季康呢?”
  “他最近很忙,沒事我不好去撩撥他。”
  “他是好對象。”無憂指出。
  “你替我擔心是不是?”我說:“怕我成為下半生無依無靠的寡婦,獨自坐在幽暗的客廳中等傭人來開燈。”
  “咦,你倒是把自己的生活形容得非常貼切,沒成為寡婦之前,你何嚐不是這樣獨坐。”
  我苦笑,“也許你不相信,此刻我的生活曲折離奇。”
  “爸媽叫你到紐約來住。”
  “等這件事完畢之後,我會來。你盡量替我安慰他們,可別讓他倆在這個時候跑到香港來。”
  “我盡力而為。”
  “再見。”我說。
  “我們再聯絡。”她掛電話。
  妹妹總是妹妹,沒有兄弟姊妹的人是不會明白的,血濃於水,萬載千年不易的道理,打死不離親兄弟。
  我心頭一陣暖,有家人真好。
  司徒為我們約好七點鍾見陳氏兩老。
  我替銀女挑出一件寬身衣裳,淺藍色小格子,前胸是一塊透明紗,綴著水鑽,這麽累墜的裙子,穿在她身上,因為年輕,一點也不礙眼。
  外麵下起大雨來。
  銀女打個嗬欠。
  照我的做法,趕著大雨出去吃頓飯實在劃不來,不如取消約會。
  但老人會怎麽想?益發顯得我自私,硬把銀女藏起來,不讓他們見麵。
  司徒開車到碼頭接我們。
  朱媽打著雨傘遮我倆上船,腳還是濺濕了。
  上車銀女坐在後座便脫鞋擦腳,我轉頭含笑說:“斯文點。”
  她吐吐舌頭,將鞋子套回腳上。
  司徒投來一眼,象是說:她倒肯聽你話。
  我頓時象做了蕭伯納筆下的希敬士教授,洋洋自得起來。
  車子無端端塞在馬路上,寸步難移。
  我略有煩言:“這麽遠路硬把人叫出來吃飯。”
  司徒又看我一眼:“你以前並不抱怨。”
  我看看後坐,銀女靠在椅墊上瞌睡。
  “現在拖大帶小,不方便。”
  司徒沒有回答。
  過一會兒我輕輕問:“有沒有叮囑他們,叫他們小心說話?”
  司徒點點頭,給我投來眼色,向車後呶呶嘴。
  我即時醒覺地閉上嘴巴。
  到陳宅已是八點一刻。
  老女傭來開門時說菜都涼了,熱完又熱。
  銀女被喚醒,當眾伸個懶腰,我輕輕推她一下,叫她檢點。
  與老人家寒喧數句,便坐下來吃飯,這是一頓鴻門宴,毫無疑問。
  我與司徒立刻發覺陳老太沒懷好意。
  一頓飯的時間不住查察銀女在我家吃什麽穿什麽,那種逼切的關注過分露骨,銀女狐疑地向我沒來奇異的目光。
  “我的父母親”再也沒有理由對她表示這麽關心。
  我隻好說:“媽媽,有我在呢,你不必不放心。”
  誰知老太太忽然當著所有人的麵孔說:“我看銀女還是搬到我們這裏來住好,要什麽有什麽。”把尾六個字說得特別響。
  司徒與我麵麵相覷。
  老先生假裝喝湯,什麽也沒聽見,兩者顯然一早已經協定這件事,等我們上門來攤牌。
  我忽然之間一口濁氣上湧,隻覺得他們愚昧,又寬心灰,不禁說:“我們一早便已說妥,我不想再說這件事。”
  陳老太漲紅著臉,當席便要與我分辨。
  錢女已經托一托我手肘,“什麽事?”
  司徒放下碗:“陳老先生,我們這次來不是來討論這件事的,你已答應過我。”
  陳老先生咳嗽一聲,“我不得不采取這個法子,司徒,你們一鼻孔出氣。”
  我不相信我的耳朵,這麽和善可靠的兩老!十五年來愛護我站在我這邊的兩者,現在要對付我。
  陳老太咳嗽一聲,“讓我們問問銀女,讓她自己作出一個決定。”
  銀女警惕地問我:“什麽決定?”
  我知道事情要崩了,站起來,“媽媽,我覺得這一著你錯了。”
  陳老太瞪著我:“我吃鹽比你吃米多呢。銀女,跟我來,我給你看你的房間,都收拾好了,嬰兒房就在你房隔壁。”
  她一徑拉著銀女往樓上去。
  我不怒反笑,跟陳先生說:“爸爸,你完全誤會了,你以為這是五十年前?她是我買下來的丫環?從頭到尾,我都哄著她,請求她保留這個孩子,現在我們前言不對後語,出爾反爾,她會怎麽想?”
  陳老先生燃起煙鬥,緩緩吸一口,他可不急,“你拿什麽哄她?”他反問。
  我答不上來,怔住。
  司徒代我答:“錢。”
  “是呀,我何嚐沒錢,她要錢,給她錢即可。無邁,我知道這件事上你花了心思,不過現在你可以功成身退了。”
  我轉身看牢司徒,氣得說不出話來。
  司徒無奈的把手放在我肩膀上。
  “無邁,”老先生對我說:“我與媽媽不會忘記你的好處,我們自然懂得報酬你。”
  “不……”我微弱地說:“不是錢,”我看一眼司徒,“司徒,你應該知道,不是錢。”
  在這時候,銀女已衝下樓來,走到我麵前,大聲責問我,“這是什麽意思?你們是串通的?”
  我看著她,無顏以對。
  “你騙我!”銀女高聲說:“你騙我說他們是你的父母。”
  司徒搶著說:“他們是陳小山的父母。”
  “你騙我生下孩子好賣給他們?”銀女戟指而問。
  我顫聲說:“銀女——”
  “我不會受你擺布,”她尖聲道:“還有你們,”她指著陳氏兩老,“錢,我自己找得到,不要以為了不起。”
  “銀女——”我叫住她。
  “我以為你真的關心我,真的為我好,想幫我的忙,”她瞪大眼睛,“誰知道這世界上根本沒有好人。”
  她掩住麵孔。
  陳氏兩老呆住,想不到會有這個變化。
  我去拉銀女的手,她忽然發狂地甩開我,順勢將我一推,向大門奔去。
  司徒大叫:“攔住她!”但是她已經拉開門,對著大雨,就衝出去。
  我連忙跟著追出,司徒緊緊的盯我身後,大雨傾盆,我倆一下子變落湯雞,卻已經失去銀女影蹤。
  我恨得頓足。
  司徒把我拉進屋簷下。
  我疲乏到極點,“我已盡了我的力。”
  “我們知道。”司徒拍拍我肩膀。
  這時候陳氏兩老由傭人打著傘也出來,大聲呼嚷:“人呢,人呢,走到什麽地方去了?”到處亂鑽。
  司徒說:“活該”“請送我回家。”我要求。
  “好。”
  車子駛出去,還聽見陳氏兩老在那裏大呼小叫地尋人。
  我在車中打冷戰。
  司徒脫下外套遮住我。
  “謝謝。”我擔心銀女,她跑到什麽地方去了?大雨,夜深。
  “你放心吧。”司徒曉得我在想什麽。
  “總得把她找出來。”我懊惱得出血,“這兩老,成事不足,敗事有餘。我留著銀女做什麽?真的用來要脅他們?現在好了,一拍兩散。”
  “他們以為有錢即可,”司徒說,“而實在也怪不得他們那麽想。”
  “有錢即行?那麽擲出所有金錢,把小山叫回來吧。”我心灰意冷。
  司徒沉默一下,然後說:“誰會想到,銀女與你之間,會有感情。”
  “怎麽?”我冷笑,“她不配有感情,還是我不配有感情?”
  “而是沒有想到。”
  “咦,你把車子駛到什麽地方?”
  “怕你淋雨著涼,先到舍下換下濕衣再說。”
  “不,送我往碼頭,銀女也許會找我。”
  “無邁——”
  “司徒,”我說:“你說得對,我們之間,在這兩個月中,產生了感情。”
  他無奈,把我送到碼頭,陪我上船。
  回到家,朱媽來開門,便覺蹊蹺:“銀女呢?”
  我同司徒說:“明早通知老李,叫他尋人。”
  司徒對朱媽說:“好好照顧她。”
  這時候衣濕已被我們的身體烤幹一半,剝下來穿上毛巾衣,打數個噴嚏,已開始頭痛。
  朱媽給我遞過來一杯牛奶,“走脫了?”她問。
  我點點頭。
  朱媽說:“命中無時莫強求,注定沒陳家的份,太太你也不必太難過。”
  可是銀女呢?她又回到什麽地方去?這等於趕她回老巢,抑或是更壞的地方?
  我心如刀割,救她救得不徹底,更加害了她。
  我歎口氣。
  我整夜坐在電話旁等消息。
  天亮的時候,陳老太打電話來,拔直喉嚨問:“她回來沒有?她回來——”我厭惡地放下話筒。
  小山過身的時候,我還以為她會萎靡至死,人的生命力真強壯至可厭的程度,我實在是錯了,脆弱的隻是我自己。
  銀女一點消息都沒有。
  老李乘第一班船進來,他一見我便搖手,表示什麽都明白,不用多說。
  他告訴我,“我已布下天羅地網,沒有人敢收留她,她非現形不可,你別把這事看得太嚴重,她一定會出來。”
  “別逼得她太厲害,她非常倔強。”
  “知道。”老李說。
  我轉過頭去。
  “你麵色好差。”他忽然探手過來擱我額上。
  我想避,並沒有避過去。
  “我的天,朱媽,拿探熱針來。”
  這時候我才發覺整個人頭象在燃燒。
  “恭喜你,無邁,”老李說:“小病是福。”
  我被他逗得笑出來。
  過一陣我說:“老李,有你在身邊,心安許多。”
  朱媽幫我探熱:“不得了,一百多度,我叫大夫。”
  我笑,“我自己就是大夫,把藥箱給我拿來,服些藥下午就好。”
  朱媽也隻好笑。
  老李圍顧四周,“走了銀女,整間屋子清爽相。”
  我說:“你們都不喜歡她。”
  老李說,“無邁,這種問題女童,江湖上車載鬥量,救得一個,救不得兩個,她得救,還有妹妹,她妹妹上岸?她隻生下孩子來,繼承她的事業,現在這樣的結局,未尚不是理想的。”
  “不,她會上岸。”
  “無邁,連我都要怪你走火入魔。”他說:“你服過藥躺下休息休息吧。”
  才瞌上眼,門鈴大作,朱媽報告:“老爺跟奶奶來了。”
  我用厚墊枕遮住頭,老李看得笑起來。
  人一病,意誌力便薄弱起來,動作活脫脫象個孩子。
  老太太是哭著進來的,眼淚鼻涕,她自家的老女傭扶持著她,老先生跟在她身後,垂頭喪氣。
  見了他們這樣,我不得不撐起來,眼前金星亂冒。
  老太太昨夜還雄糾糾,氣昂昂的呢,今朝又落了形,人有三衰六旺,信焉。
  她對著我鳴鳴哭,也不說話,我不想掉過頭來安慰她,故此也不言語,隨她去,老實說,我都心淡了。
  朱媽取來冰墊給我敷頭。
  過了半晌老先生開口,“無邁,解鈴還需係鈴人。”
  老李代我發言:“我們已經發散人在找她,無邁也無能為力,銀女與無邁之間的關係非常微妙,她可能不是單單為錢,無邁也不是單單為腹中的嬰兒。”
  “閣下是——”老先生抬頭問。
  老李捧上卡片。
  我補一句:“李先生是我的朋友。”
  老先生投過來一眼:“我們是太心急一點。”
  老太太說:“如果孩子有什麽三長兩短。”嗚咽起來我頭昏腦脹。
  孩子,孩子,孩子,到底孩子倒還未出世,不知人間險惡,此刻我更擔心的是銀女。
  我歎口氣,“你們先回去,一有消息馬上通知你們。”
  倆老又磨半晌,總算走了。
  我倒在沙發上累得直喘息。
  老李問:“這倆老!多虧你一直把他們當好人。”
  “他們也是急瘋了。”
  “你以為他們真來求你解鈴?一進來便東張西望,眼珠子骨碌碌轉,是找人來著,說到底仍然不相信你義,以為銀女在這裏。”
  “我收著她幹啥?”我狂喝冰水,“我又不是同性戀。”
  “所以說這倆老鬼祟。”
  我有種悲從中來的感覺,他們以前斷然不是這樣的,小山一去,他們完全變了。
  “這上下怕他們去委托我的同行找銀女了。”
  “先到先得。”我點頭。
  門鈴又響起來。
  “這又是誰?”老李跳起來。
  連朱媽亦罕納。
  這次進來的是季康。
  我心頭一熱,“季康”。他終於來看我。
  他笑說:“搬了家也不通知我一聲,幸虧我神通廣大,不請自來。”
  我笑,“我病得蓬頭鬼似,你還打趣我。”
  他身後跟著個人,我停眼一看,不是別人,正是薑姑娘,素衣素臉,清麗動人。
  咦,這兩個人怎麽碰到一塊兒?這麽巧。
  “那女孩子給你不少麻煩吧。”季康坐在我身旁。
  薑姑娘笑咪咪地也坐下。
  兩個人的麵孔都洋溢著一種形容不出的光彩。
  尤其是季康,神采飛揚,整個人活潑輕鬆,情神說不盡的舒服熨貼,象是遇上平生什麽得意的事情一般。
  “銀女失蹤了。”我說。
  老李在一邊道:“是我通知薑姑娘請她幫忙。”
  哦,原來如此,難怪薑姑娘會得大駕光臨。
  “有消息沒有?”我問薑姑娘。
  薑姑娘搖搖頭,呼出一口氣,“她這一走,人海茫茫,還到什麽地方去找她?大海撈針一般。”
  我失望地看看老李。
  薑姑娘說下去,“不過我密切注意她家那邊,一有影蹤,馬上同你聯絡。”
  “她家人怎麽樣?”我問:“有沒有進步?”
  “進步?”薑姑娘苦笑,“隻希望沒有更大的亂子罷了。”
  我沒活可說。
  薑姑娘說:“你好好休息,除太太,她的錢花光了,自然會得冒出來。”
  “她以為我出賣她。”我說。
  薑姑娘詫異,“她不出賣人已經很好,憑什麽懷疑你對她不好?”
  我說:“這兩個月來變化很大,銀女不再是以前的銀女。”
  薑姑娘笑起來,“陳太太,你太天真,我認識王銀女有四年,她就是不折不扣的王銀女,再也不會變的,別內疚了,你需要休息,這兩個月來,你真同她糾纏得筋疲力盡。”
  老李說:“說得好。”
  薑姑娘笑,“我有事,要先走一步。”
  季康站起來,“我送你到碼頭。”
  薑姑娘說:“不用。”
  但季康還是陪她出去。
  我笑問老李,“他們兩個幾時混得這麽熟了?”
  老李的眼神很複雜,帶著憐惜、同情、詫異。
  “幹嗎?”我問。
  “你真的還是假的看不出來?”他質問我。
  “怎麽回事?”
  “季大夫同薑姑娘呀。”
  “他倆怎麽樣?”我瞪著。
  “無邁,無邁,你太天真可愛,你沒看出來?他倆已經不止一段時間了,在走蜜運哪。”
  我頭痛也忘了,發熱也不在乎了,坐直身子,“季康談戀愛?同薑姑娘?”
  “瞎了都嗅得出那股味道。”
  “不會的,他認識她才一個月,是我介紹的。”我驚惶失措。
  老李笑:“怎麽,戀愛要在認識十年後才可以發生?”
  “不會的!”我呆呆地。
  “怎麽不會,你這傻子。”
  我的心亂成一片,“不會的。”喃喃自語。
  “因為他是你不貳之臣?”老李問。
  我震動地看著他。
  一切瞞不過他這樣聰明的人。
  他歎口氣,“人的感情,原是最靠不住的東西。”
  “但是季康——”我住了嘴。
  十年,整整十年,他沒有停止仰慕我,他說他永遠等待我。
  我茫然,十年。
  老李在一邊訕笑我呢。
  我猶自不明白,“他才認識她幾十天。”
  老李擺擺手,不欲再說下去。
  季康回來了。
  他笑吟吟地,“我有話對你說,無邁,你一定會替我高興。”
  我衝口而出:“你找到對象了。”
  “對!”他喜孜孜,“你不是一直要我成家立室嗎?沒想到得來全不費功夫,你覺得薑姑娘好不好?”
  “好”我忙點頭說:“很好,很配你,我很替你高興。”
  “謝謝你,無邁,真的要感謝你,是你替我們做媒呢。”他樂不可支。
  “做媒?”
  “是呀,上次你同她吃茶,給我碰到,你叫我送她回家,咱們就是這樣開始的,你都不知道我們有多少共同點。”
  我冷冷看著他。
  老李與薑姑娘都說得對,我太天真。
  看看季康,三個月前他對我的一門心思此刻完全放到薑姑娘的身上去了,這比乾坤大挪移神力還要驚人。
  “我們在短期內就宣布婚訊,無邁,你沒想到,連我自己都沒想到。”
  “恭喜。”
  “大概是九月份吧,你可別外遊嗬,一定要喝了這杯喜酒才走。”
  “是。”
  “噯,我有一個遠親也是住這島上,我想順便去探望他,你多多休息。”
  “再見,季康。”
  他熱烈地握我的手,大力搖撼兩下,便走了出去。
  我張大嘴巴,許久合不攏。
  李一雙眼睛說盡了他要說的諷嘲之言。
  我終於笑了。
  我應該替季康高興,他是應該有這樣的結局,我又不愛他,留他在身邊作甚,我不見得自私到這種地步。
  老李說:“從沒見過如此熱情澎湃的現代人,早生五十年,他就是那種麵色蒼白,一絡頭發掛在額角的新派詩人,一天到晚吟‘啊,可愛的白雲天,君愛讓我們比翼雙飛’。”
  我大笑起來,不小心嗆咳,我眼淚都帶出來。
  老李拍著我背脊。
  “老李,”我邊搖頭邊笑,“我愛上你的風趣。”
  他笑,“我也該走了,你躺一會兒便沒事。”
  沒有。
  我並沒有躺一會兒沒事。
  老李走之後,半夜我發覺自己不妥,不但混身燒起來,而且嘔吐大作。
  熬到第二天早上,朱媽陪我乘船出城進醫院。
  我要朱媽留意銀女的消息,我始終認為銀女會同我聯絡。
  到醫院嗅到熟悉的消毒藥水味,如同回到正真的家,手腕吊著鹽水,熱度迅速降低,我睡熟。
  睡了很久很久,做著奇異的夢。
  夢見有嬰兒躺我身旁,非常饑餓地哭泣,一旁擱著奶瓶,但我沒有力氣掙紮起來喂他。
  他就要餓死了,我受良心責備,但仍然沒有力氣,急得心亂如麻,但手腳不聽使喚。
  可憐的孩子,可憐的孩子。
  為什麽沒人來搭救我們,為什麽沒有借力的人?
  我哭出來。
  “陳太太,陳太太,你做惡夢,醒醒。”
  一睜眼,是好心的護士。
  窗外嘩嘩下雨。自從那夜開始,這雨沒停過。
  嘴巴幹,想吃蜜水。
  這時就想到有丈夫的好處來,無論如何,倒下來的時候,小山也不好意思不問暖噓寒。
  他隻是好玩。
  而我是最最不懂得玩的一個女人。
  娶了我,他有他的痛苦吧。
  我難得病一次,他便在我身邊團團轉,呼奴喝婢,小題大做,因為平日什麽也用不著他。
  娶了我,他有他的委屈吧。
  朱媽過來給我喝水。
  “別想太多,太太你眼睛都窩進去了。”她說。
  “銀女有沒有同我們聯絡?”
  她搖搖頭。
  “這麽遠路,你不必天天來。”我說:“在家打點打點。”
  那日豆大的雨點撒下,夏天的單薄衣裳一濕便緊緊貼在身上,往下淌水。銀女走到什麽地去了?
  下午老李來探望我,我向他查根究底。
  “有沒有找過她母親那裏?有沒有去查一查‘第一’?”
  老李說。“你瘦得不似人形,還掛著這些。”
  “似不似人形,誰關心?”我真不在乎。
  “我不知別人,我關心·”我笑起來。
  “如今進了醫院,如你的願,一套寬袍子可以從早穿到夜,自從我認識你至今,無邁你隻換過三套衣裳,黑白灰,遮前遮後,長袖高領。”
  我第一次碰見人家這樣批評我,怔住在那裏。
  “怎麽,你以為女醫生就有權不打扮?就沒人敢批評你?”老李笑。
  他越來越大膽,簡直似數十年的老朋友,世界上除出無憂之外,沒有人跟我說話敢這樣。
  “無邁,快自象牙塔裏走出來,眾人以為是你縱壞陳小山,其實是陳小山縱壞你,把你敬得神聖不可侵犯,高高住在神台上。下來吧,無邁,這些日子你也受夠了,嫦娥都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
  我瞠目瞪住他。
  “每個人都不敢當你是普通人,隻有我覺得與你我們沒有什麽兩樣,無邁,你其實是一個很原始的女人,把麵具外殼都除下吧,做一個實實在在的人。”
  我垂下眼睛。
  “才三十多歲呢,”他說,“看我,四十出頭,照樣做老天真,幹七十二行以外的職業,混飯吃,渾渾噩噩,快活得很,無邁,做人太仔細是不行的,刨木創得太正就沒有木了,人清無徒,水清無魚。”
  難得糊塗。
  “無邁,培養一下自己的興趣,什麽不好幹呢?插花釣魚看文藝小說,穿衣服逛街打牌,咱們都是吃飯如廁的人了,少鑽牛角尖,仍是聰明人,有什麽不明白。”
  “老李。”我緊緊握住他的手。
  “無邁,我是大膽冒著得罪你的險才說這些話,因為看樣子我不說就沒人會說,這年頭誰真為誰好,都是隔岸觀火的好手,專等人家出醜作茶餘飯後的說話資料。”
  我眼圈都紅了,拚命點頭。
  “在手術室裏,你是國手,在生活上,你是幼兒園生。”
  “老李。”
  “這件事洗濕了頭,不得不收科,同你把銀女找出來,你就要開始新生。”
  “本來就是。”我說。
  “我怕你再來一句三娘教子,要把那孩子扶養成人呢。”
  我漲紅麵孔。
  “太任性了,”老李搖頭,“也太能幹了,誰敢娶你?”
  “我想也沒想過這些。”我不悅。
  “恐怕事情要來,擋都擋不住,身不由己。”
  “老李,”我失氣,“你象個老太太。”
  “是不是,不喜歡我了。”他聳聳肩。
  “你呢?你怎麽沒結婚?”我問。
  他沉默良久良久,“說來話長。”
  他沒有說。
  自醫院出來,天有點涼意,也許隻是幻覺,造成種恍如隔世的感覺,每逢初秋都有迷茫感,等下子秋老虎光臨,熱得震驚,便會自夢中醒來,接受現實。
  銀女沒有消息。
  我想約薑姑娘出來說說話,但人家會怎麽想呢?她工作忙,工餘更忙。
  悶到極點,隻好出外逛。
  索然無味,孑然一人的孤獨如今才襲上心頭,跑盡一條街又一條街,直到滿頭滿腦的汗,發泄完畢,回到屋內,才能鎮靜下來。
  我染上吃冰淇淋癖,大罐大罐買回來撐下肚子。
  一日在冰淇淋店輪侯,突然看到個俏麗的背影,心一動,撲上去——“銀女!”
  拉住她手。
  那少婦嚇得不得了,手上抱著初生嬰兒,吃驚地看牢我,眉梢眼角,是有些兒象銀女。
  她身旁男人向我賊喝,“喂!你。”
  少婦見我斯文相,又是女人,驚魂甫定,一笑置之。
  我呆看很久。
  回家一桶冰淇淋己開始溶化,淋淋漓漓汁水滴滿一地,朱媽趕著收拾。
  司徒說我應到紐約去一遭。
  我問。“銀女怎麽辦?”
  “別把自己當救世主。”是他的答複。
  讓她去?不不。過了九月,過得九月才放下心。
  我看著茶幾上堆著的厚皮圖畫書。
  有一本是希臘神話,是我準備介紹給銀女讀的,教育她,指導她改邪歸正,從黑暗進入光明,滿足我自己。
  據說史懷惻醫生也有這種潛意識。不過我較為小規模地實現我的私欲。
  老李看穿我的心。
  薑姑娘來探訪我,原想很假很客氣地招呼她,要在她麵前表現的最好,因為恐怕季康會對她說起我們過去的事。過去,什麽過去?我啞然失笑。老李又說對一次,我是個最原始的人,想到這裏,表情立刻鬆弛下來。
  薑姑娘很緊張。
  “可是銀女?”心不由自主地抽緊。
  “你真的關心她是不是?”薑姑娘凝視我。
  “我自己卻不明白所以然。”我苦笑。
  “不,她沒有消息,是她家裏。”
  “什麽事?”
  “她的男人非禮她的女兒,鬧大了。”
  我睜大眼,有要嘔吐的感覺。
  “她向我求救,如今這個孩子由我看管,住在局裏,歇斯底裏,成日大叫大嚷。”
  “是哪一個?”我問:“銀女下麵那個?”
  “不,老三,很乖,煎藥服侍母親,帶妹妹去買菜煮飯洗碗的那個。”
  “禽獸抓進去沒有?”
  “抓了,我的主意,”薑姑娘說:“他發誓出來要剝我的皮。”
  “好,好得很。”我拍拍薑姑娘的背脊。
  “老三情況非常不穩定,我很擔心。我們這一行有人做得精神崩潰,叫做‘燒盡’,陳太太,真想不幹。”她長歎一聲。
  “不,你要做下去。”
  “單是銀女這一家都救不了。”
  “但你不是要救她們,你隻是為盡力。”
  “我盡了力嗎?我的力,我與我同事的力,到底有限。”
  “那母親如何?”
  “她在醫院中。”
  “你送她進去?”
  “是。”薑姑娘說:“她就要死了,整個肺爛光。”
  “幼兒們呢?”
  “老二帶著。”
  我們倆坐著很久很久,一點聲音都沒有。
  “我可以做什麽?”我問。
  “什麽也做不了。我們袖手旁觀,看她們沉淪。”薑姑娘很靜靜地說。
  “這是不對的,你做得已經夠多。”
  “我怎麽了?”薑姑娘以手掩麵,“我怎麽會這樣消極。”
  “來,陪我去見那個女孩。”
  電話響起來,朱媽聽後說:“找薑姑娘。”
  薑姑娘取過聽筒,三分鍾後掛斷說:“她走脫了。”
  “那女孩?”
  “是,跟銀女一樣,這隻是一個開始。”她蒼白著臉。
  我們頹然。失望無處不在地壓下來。
  我推開一麵窗,“說些開心的事,你與季康幾時辦婚事?”
  “九月。”
  “好日子。”我又問,“哪裏度蜜月?”
  “巴黎。”
  “好地方。”我與小山,也是巴黎度的蜜月。
  薑姑娘略露一絲笑容,“但婚姻不是請客吃飯,在什麽地方度蜜月無關宏旨,以後還得憑雙方的耐心。”
  我忽然幫起季康來,“你們的生活必然是幸福的,季康的條件那樣好,他是斷斷不會叫妻子吃苦的,他是一個最上等的男人,瀕臨絕種的動物。”
  薑姑娘笑出來。
  “我還沒有多謝你介紹我倆相識。”
  “有緣份到處都有機會相識。”我說:“電梯裏、飯店、路上、舞會,我可不敢占功。”
  “季康說他一直仰慕你。”
  我的心一下子舒暢下來,女人誰不計較這些。
  “他客氣。大家也都佩服他,首屈一指的專家。”我停一停,“可惜我們隻醫肉體,不醫靈魂。”
  薑姑娘把手搭在我肩膀上,“陳太太,我們共勉之,大家都不要灰心。”
  我問:“能不能去探訪九姑?”
  “你真要去?”
  我點點頭。
  “我帶你見她。”
  醫院公眾病房的探病時間並沒有到,薑姑娘憑著人情進去。
  憑我的經驗,一看到九姑,就知道薑姑娘說得對,她快要死了。
  整張臉出現青灰色,眼角不住有淚水滴出,她始終沒有戒掉癖好,蜷縮在病床上。
  然而她的美麗並不受影響,盡管眼睛窩進去,嘴唇幹枯爆裂,她還是象恐怖片中標致的女鬼,隨時可以自病榻中飄浮起來,去引誘文弱的書生來作替身。
  我走近,聞見慣性的醫院氣味,那種布料在藥水中煮過的微臭,鑽進我鼻孔。
  病房中風扇轉動,各病人安份守己地躺著,靜寂得不象現實生活。
  九姑認得薑姑娘,但已不記得我。
  她緊握薑姑娘的手,淚如雨下,沒有語言。
  薑姑娘說:“你放心休養,我總會得把她們帶回來。”
  “銀女……”
  “是,我們會找到銀女。”薑姑娘聲音越來越低,大概自己都覺得太空泛太假太沒有把握。
  “還有三兒——”九姑什麽都放不下。
  她飲泣著,眼淚鼻涕糊了一臉。
  護士過來幹涉。
  我們站一會兒,就離開了。
  薑姑娘問我:“她還能熬多久?”
  “一星期,兩星期。她也應該休息了,”我歎氣,“令我最難過的是,她竟那麽掛念孩子。”
  薑姑娘說:“她隻有三十五歲。”
  她活在世界的另一邊,黑暗沒有太陽的一邊。
  “對於病人死亡,你很習慣吧。”薑姑娘說。
  “不,不幸這是永遠不會習慣的一件事。”
  “如果有消息,請即與我聯絡。”薑姑娘說。
  我們在醫院門口告別。
  回到家中,思量一番,覺得自己仍是世上幸福的人。人生活中挫折免不了,失望傷心,都隨活而來,我有本事自立,可以維持自尊。
  朱媽來應門,“太太,銀女找過你。”她說。
  “嗄,人呢?”
  “沒留話。”
  “啊。”我欣喜,終於有消息了。
  “老爺也找過你。”
  “知道了。”
  “他問太太有沒有那個女孩的消息。”我懶得回他話,一切都是他攪出來的事。
  “朱媽,我要等銀女再同我聯絡,任何人打來,都說我不在,免得擋住線路。”
  “是。”
  直至傍晚,銀女再也沒有找我聯絡。
  朱媽說:“長途電話。”我正坐飯桌上。
  是我母親。
  許久沒聽到她聲音,“媽媽。”我把話筒緊緊貼在耳畔,當是她的手。
  “你怎麽了?留在香港幹什麽?要不要我來接你?”
  “媽媽,我在收拾東西,九月份來與你們會合,請你放心。”
  “收拾什麽?無憂說你早兩個月就在收拾了。”
  “媽媽,我住於斯長於斯,哪裏可以說走就走。”
  “是什麽絆住你?”母親並不受哄。
  我人急生智,隨便抓個理由,“陳家兩老身體不好。”
  “啊,照說我也應該來一次,看看他們。”
  “十萬裏呢,況且安慰之辭並不管用。”
  “你速速來父母處,勿叫我們掛念。”
  “是。”我說。
  父母永遠把女兒當小孩。
  母親從開頭就不喜歡陳小山。厭屋及烏,連帶對陳家上下一切人等都不感興趣,與親家極少來往,藉辭在外國,永不見麵,並沒有什麽感情。
  朱媽持著電話又走過來,這次她說:“銀女。”
  我搶過話筒:“銀女。”
  那邊一陣沉默,我不敢催她。
  一陣激動,我鼻子發酸。
  過一會兒,她似乎鎮靜下來。
  她冷冷地問:“買賣仍舊存在嗎?”
  我難過得很,但沒有膽子與她爭辯。
  開頭的時候,根本是一宗買賣。
  她說:“貨色仍然在,你放心了吧?”
  我鬆出一口氣,“你好嗎?”
  “我的死活,你不必理會。”
  我仍然不為自己辯護。
  “三妹在我這裏。”
  “啊”我更加放心,連喉頭都一鬆。
  “我需要錢。”
  “沒問題,你在哪裏,我馬上來找你。”
  “不行,我不會再上你當。”
  我忍著不說什麽。“我怎麽把錢付你?”
  “我會再同你聯絡。”
  “銀女,這又不同綁票案,何必這樣懸疑?”
  “這確是綁票,肉票是尚沒生下的孩子,我是匪。”
  我說不出話來。
  銀女這個鬼靈精。
  “我要直接與買主談判,我要許多錢來安置我的妹妹。”
  “事先你可否見見你母親?她在醫院裏,她快要去了。”
  一陣沉默。“她咎由自取。”
  “人死燈滅,銀女,最後一麵。”
  “人死燈滅?”她怨毒地說:“我,二妹,三妹,都還得熬下去。”
  電話撲地掛斷。
  她應該恨我。
  老李說:“你並沒有出賣她。”
  “當然沒有,我一直視她如低等動物。”
  “但她的確是低等動物。”
  “是嗎,老李,是嗎,把你丟到老鼠窩去,餓你數日,折磨你,恐怕你崩潰得比她還快。”
  “無邁,你太內疚了,看看你。”
  他把我推到鏡子麵前去。
  我看到一個瘦得不似人形的林無邁。
  我問:“中年女人最怕什麽?胖,我克服了大敵。”
  “我已經追到銀女的蹤跡。”
  “怎麽不早說?”我飛快轉過頭來。
  “告訴你也沒用。”
  “她在哪裏?”
  “尊尼仔?”
  “她們總是回到原來的窩裏去。”
  “為什麽?”
  “她們覺得舒服。”
  “別這麽說。”
  “真的。動物原始的觸覺,”老李說:“那裏有他們族類的氣味,即使互相吞吃殘殺,也不願離開。”
  “地方在哪裏?”
  “尊尼仔收留她,也收留老三,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這小子運氣好,一連兩株搖錢樹在手中,所以並不敢得罪銀女。你倒可以放心。”
  我低頭不語。
  “銀女可以生養了。”老李說:“你的願望終於可以達到。”
  “我不喜歡聽你這種冷嘲熱諷的語氣,你是誰?彌賽亞?把我們每個人切成一絲一絲分析。”
  老李笑。
  “對不起。”我隨即說。
  “我知道你怎麽想,不用道歉。”
  我叫朱媽倒兩杯酒來。
  老李說:“這件事後,我們就很難見麵了。”
  “胡說,你的費用恐怕是天文數字,來追付欠薪的時候我不能避而不見。”
  “一切費用由陳氏負責。”
  “司徒說的?”
  “是。”
  “司徒呢?好久沒見到他,怎麽一個個都離我而去?”
  “他太太生他氣,說他成天成夜不回家,他怕了,所以略為收斂。”
  “你看,所以人們要結婚,有合法的伴侶,什麽都不用外求。”
  “你鼓勵我結婚?”
  “此刻不,如果你有家室,就不能隨傳隨到,工作如斯實力!”
  “你認為我單身為工作?”
  “不然還為什麽?”我啞然失笑,“難道還為看中我?”
  他不出聲。
  “誰會看中我?”我訕笑,“隻有司徒的妻會患上這種疑心病,與司徒是二十年的朋友,都還不放心。”
  “預防勝於治療。”老李說。
  我笑:“有些太太自己出去搓麻將,派女兒盯住丈夫,真好,都視她們的丈夫為瑰寶,我錯就是錯在這裏,我予丈夫極端的自由。”
  “你是不同的。”
  “那是因為你喜歡我。”
  “你知道我喜歡你是不是?”
  “我仍是女人呢,老李。”
  “WELL?”他把兩手插在口袋裏。
  “WELLWHAT?”我笑著反問。
  “有沒有希望?”
  “季康也喜歡我,我一貫吸引老王老五,他喜歡我十年,你看看,十年間說盡無數山盟海誓,但一下子又隨人去了。”
  “我是不一樣的。”
  “季康也這麽說過。”
  “叫季康去跳海。”
  “沒有用,老李,我們早已成為兄弟姐妹。”
  “咒!”
  “真的,患難上交很難爆出愛情火花。”
  “那是因為我不夠英俊,無邁,如果遇上羅拔烈福,我保證在防空洞裏都可以燃燒起來。”
  我笑得絕倒。“啊無邁。”
  “老李!”我含笑想安慰他。
  “我最恨人叫我老李。”
  我又笑。
  “殘忍。”
  “認識你真是好。”我說。
  “自然,季康季大夫的接班人。”他十分無奈。
  我實在忍不住,笑得嗆咳。
  他在一旁靜靜地看著我。
  過很久,我喝口酒,按捺情緒。
  “意料中事。”老李喃喃道。
  “老李,不,精明……”我改口,“唉,真肉麻。”
  這次輪到他大笑起來,笑震屋頂,朱媽出來看發生什麽事。
  等他笑完之後,我問:“我們現在該做什麽?”
  “付代價給銀女,換我們要的東西,麵具撕破,反而容易做。”
  我說:“其實我一直照這個宗旨做。”
  “你不該出賣大多廉價溫情。”
  “它們並不廉價。”
  “無邁,你不大會說中文,‘溫情’不能以‘它們’來作代名詞。”
  “別吹毛求疵,請言歸正傳。”
  “其實你比銀女還小。”他凝視我。
  “我幼稚,我知道,但這是我自己帶來的福氣,醜惡的人與事,何必去詳加研究,願我如此活至八十歲。”
  “你的生活與你的職業一般,一切經過消毒。”
  “人身攻擊。”
  “銀女會找你,”他納入正題,“她要什麽付她什麽,你不必再企圖爭取她的信任,一切都是裝出來的,無邁,她對你表示好感,又轉頭控訴你出賣她,再回到尊尼處,一切是一出好戲。”
  “為什麽?”我不相信,“老李,你把世事想得那麽醜惡。”
  “抬高價錢。”
  我深深一震怵,“包括我那次梯間遇劫?”
  “是。”
  “你幾時知道的?”
  “開頭也的確是真的,直至我派人去找尊尼仔攤牌,他吃不嚇住,和盤托出。”
  “你瞞住我?”我問:“一直不與我說?”
  “看你扮母雞護小雛做得那麽過癮,不忍拆穿。”
  我頹然坐下。
  “孩子,是不是陳小山的?”
  “老李,這一點就五十五十了。”
  “他們存心出來要錢的人,不會不小心。”
  “一切是騙局?”我問。
  “不,來借錢打胎的時候並不知你會死心塌地付出代價留下嬰兒,回去商量過之後覺得此計可行,便在你麵前扮演改邪歸正從良的角色。”
  “大雨中的出走……”
  “我保證尊尼仔的車就在轉角處等。”
  “我白擔心了。”我頹然坐下。
  “陳氏兩老比你看得通透,現在銀女與他們直接談判,你不用擔心了,他們一定會得到孩子。”
  我張大嘴巴。
  “他們完全沒有良知,”老李舞動雙手,“無邁,他們根本是另外一種人。”
  “人生永遠有希望。”我站起來說:“人心不會壞到底。”
  他笑說:“我放棄說服你這條牛。”
  “以上一切,有九十巴仙是你的猜測。”
  “林無邁,你根本逃避現實。”
  “十多歲的孩子,壞得這樣,用盡人性的弱點。”我說:“逃避這樣的現實,你能怪我?”
  “求生是動物的本能,在那個環境中,不夠辣的全部要倒下去。”
  我的聲音低下去,“我隻希望她去見一見她母親。”
  “無邁,我們出去吃一頓飯。”
  “不。”
  “事情已經解決了,鬆一鬆。”
  我看著李精明殷實的麵孔,逼切的表情,終於點頭。
  那夜我喝了很多,一直以右手背撐著額頭。
  “我象不象一段木頭?”問老李。
  “兩個月之前象石膏,最近已經進步。”
  我歎口氣,“我也是環境的犧牲品。”
  “你要與陳小山作對,不得不武裝起來。”
  “你說什麽?”
  “不是嗎,他越是墮落,你越要聖潔,惡性循環,互相變本加利來刺激對方,隻是你們兩人都沒想到生命如斯無常。”
  我垂目不語。
  “你那樣愛他而不自覺。”老李感慨,“我希望有人那麽愛我。”
  “喝。”我幹杯。
  “食物還合口味嗎?”老李溫柔地問。
  “老李,誰嫁給你真是有福氣的。”
  “但你永遠不會嫁我。”
  我不好意思地笑。
  老李說:“我們出去散散步。”
  我與他在海旁長堤走開去。
  他告訴我,“在見到你之前,我也以為四十歲的人好做化石,非得道貌岸然過日子。”
  “是我令你春心蕩漾了。”我笑著看到他眼睛裏去。
  “你看你!”他無奈地蹬足。
  我不語。
  “送你回去,悔不該向你透露心聲,被你看扁。”
  “我最近有點歇斯底裏,老李,這兩個月,我象換了一個人,以前的氣質蕩然無存。原來生命不過是這樣一回事,又何必板著麵孔做人?”
  “不經大事,人不會成熟。”老李說。
  “謝謝你的晚飯。”
  第二天一早,銀女又同我聯絡。
  她索價高過原定數目一倍。
  我通知陳家,司徒說沒問題。
  銀女下午在約定的時間又來電話,說現款即刻要。
  司徒不耐煩,同她說不行。
  一手交人,另一手交貨,而且她必須即刻現形,陳家不會胡亂取下任何一個嬰孩。
  二十世紀販賣人口,而我居然參與其中,我不知說什麽話好。
  司徒吸著煙鬥,“而且還是你想出來的主意呢。”
  電話再來,我向銀女發言:“我們知道你在哪裏,同尊尼仔說,他沒有秘密,你們此刻住在北鬥星街三百O四號十五樓A座,別裝模作樣了,錢不同你討價還價,接過孩子即付,但是你必須向陳家報到。”
  那邊沉默良久,象是與別人商量對策。
  過很久她說:“我情願到你家來。”
  “歡迎。”
  “我的確是為妹妹。”
  “我相信你。”我溫和地說。
  “我明天下午到你家來。”
  “好,明天見。”我鬆口氣。
  司徒訝異,“你竟這麽會應付了。”
  我微笑,“貨色那麽熱,這個月不脫手,就不值一文,他們比我們更急。”
  司徒聽著眼珠子都差點掉出來,“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這都是老李教唆的。”
  “老李?”我嗤之以鼻,“給我做徒弟還不要呢。”
  “這可不成為白相人嫂嫂了!”司徒大驚失色。
  精神崩潰的前夕,人們往往異於常情,我想我是其中一個最佳例子。
  第二天老李與司徒埋伏在書房內,來等銀女現形。
  銀女不是一個人來的。
  她拖著她的三妹。
  她的腹部高聳,精神不錯,失蹤的三個星期間,人養得紅壯白大。
  我生氣。
  銀女衝口而出,“你瘦得可怕。”
  我毫不慚愧坦白直說:“為你擔心成這樣,還說?”
  她略為不安。
  “這段時間有沒有去檢查?”
  她搖搖頭。
  “你還不過來我瞧瞧。”我歎氣。
  她的三妹緊緊跟在她身後,雙目象一隻小獸,警惕、凶殘、光亮。
  “三妹同我住。”她說出條件。
  “怎麽?不相信尊尼仔?”我問。
  她一愕,投來的眼光象是要說:你怎麽變聰明了?
  舉一反三,這種本事我還有。
  銀女躺在床上,我細細與她檢查。
  胎兒健康活潑,不停踢動,我繃緊的麵孔鬆弛下來,他已開始往下挪移,準備降臨人間。
  銀女問:“還有多久?”聲音中並沒有大多的感情。
  “三個星期。”
  “是男是女?”
  “我不知道,需要做音波素描,但是我不介意等到他出生才知道性別。”
  銀女不響。
  三妹始終蜷縮一角,象銀女初到我處那樣惶恐不安。
  我說:“別擔心,你可與你姐姐同住。”
  女孩用手臂緊緊抱在胸前,眼神閃爍不停。
  我問銀女:“你二妹呢?你有沒有同她聯絡?”
  “她有工作,她會得照顧兩個小的。”
  工作,什麽樣的工作?出賣什麽?
  我不能再多管閑事了。
  我數出幾千塊,交在她手中。
  “謝謝。”
  我諷刺她:“你等錢用,我知道。”
  她沒有再回嘴。
  老李對,麵皮撕破之後,往往更易辦事。
  我問老李要不要通知薑姑娘。
  “你說呢?”
  “不用了,”我答:“她幫不上什麽,而且一定振振有詞,叫我們依法收養嬰兒。”
  “這是她的職責呀。”老李笑。
  “這簡直是她的宗教。”
  “你開始不喜歡她了。”
  “你在暗示什麽?”
  老李轉變題材問:“陳家的人,怎麽沒趕來。”
  “他們經過上次一役,知道厲害,怕得不得了,這赴湯蹈火的責任,仍由我背起。”
  那日一屋四個女人,因為筋疲力盡,都早早上床。
  睡到清晨,天朦朦亮,我警覺而醒,聽到身邊有聲響,便順口問:
  “誰?”
  “是我。”
  銀女。
  “做什麽?”我問。
  “腹中踢動得厲害,睡不著,想找你說話。”
  “出去吧,我們之間沒有什麽好說的。”我拒絕。
  “陳太太——”
  豺狼永遠不會變兔,我以往不懂得這個道理。
  “我知道我辜負你。”她開始。
  “不必再說。”我阻止她。
  她無奈,“你不會原諒我?”
  我伸出手臂,“看到這裏的縫針?何必加添這麽驚險的一幕?”我們之間真的無話可說。
  她不響,沉默良久,仍然坐在我房中一角。
  我問:“妹妹睡得好嗎?”
  “不在意碰她一下,馬上警覺跳起來,取過藏在枕頭下的刀,指向我,喉嚨發出胡胡聲,真叫人害怕。看清楚是我,便大哭。”
  我聽著惻然。
  “二妹呢?”我問:“二妹有能力照顧兩個小的孩子?”
  “我與她談過,叫她今日來取錢,你昨日給的那筆錢。”
  “她現在做什麽工作?”
  銀女淒涼地哭:“我沒有問,不想知道。”
  我起床與兩個女孩子吃早餐。
  我同銀女說:“叫你妹妹去洗個澡,還有,頭發也髒了。”
  銀女說:“自從那件事後,她不肯清潔,連臉都不肯洗。”
  我失聲,“可憐的孩子,你不必怕,我在這裏,每個人都是安全的。”
  我要過去樓住她,她猛力推開我。
  我握緊拳頭,又表達不出心中憤然,頹然坐下。
  “我會照顧她,”銀女說:“你別擔心,她會忘記這件事,正如我,我也早忘記這種事。”
  我問:“你忘記了嗎?”
  她不出聲,低頭哄她的妹妹,那女孩把身體盡量縮在她姐姐的懷裏,象是要擠進她姐姐的身體裏去。
  我一點胃口也沒有,什麽都不想吃,推開碗筷。
  在妹妹麵前,銀女變為大人,她成日陪著妹妹,寸步不離,善良的一麵表露無遺,我卻比看到她險惡的一麵更難過。
  我坐在沙發上看書,漸漸瞌睡入夢。
  嘰嘰喳喳的說話聲把我吵醒。
  我把雙眼睜開一條縫。
  她的二妹來了。
  隻聽得銀女道:“我會有錢,足夠安頓你們,你何必做下去。”
  她二妹冷笑道:“你口氣與薑姑娘越來越象。”
  銀女說:“你不會有好結果。”
  “跟你,跟你又會好?那尊尼仔與媽的男人有什麽兩樣?”
  她二妹的臉上早著了銀女一記耳光。
  她掩著臉,恨道:“你教訓我,你有資格教訓我?你比我好得了多少?”
  我拉下遮住麵孔的書,“不準打架。”
  那二妹轉頭看牢我,“收買她孩子的就是你?”她轉向銀女,“你比媽媽更不如,媽媽可沒賣掉女兒。”
  銀女麵色蒼白地回答:“有時我真希望她賣掉我們,好過堆在一起吃苦。”
  她二妹冷笑連連。
  我說。“這不是吵嘴爭意氣的時候。”
  銀女看看她兩個妹妹,忽然之間,她們三人緊緊擁在一起,也沒有哭泣,隻是抱在一起,細細的手臂纏在一塊兒,一時也分不出有多少人,象街上被遺棄的小貓,擠在紙箱中,身體疊身體,抵抗外來足以奪命的因子。
  半晌分開身體,她們不再爭吵。
  銀女指著我說:“這位太太,是個好人。”
  我苦笑,好人。
  “你們肯聽我說話?”
  她們三個不出聲。
  “兩個小的送到局裏去,會得到很好的照顧,你們三個,聚在一起,要開始新生活。”
  老二打開金色的小手袋,取出一根香煙,熟練的點著,深深吸一口,向天空噴出一枝煙,非常滄桑地說:“這樣的話,薑姑娘說過三萬次,嘴皮都說破。”
  我無語。
  “不是這麽容易的。”十六歲的老二象是閱曆無數,教訓我起來。
  “你不願意而已。”我說。
  “是,我幹嘛要到廠裏去縫牛仔褲?為了些微勤工獎,連廁所都不敢去?為了要做易縫的部分,還不是一樣要跟工頭去吃茶跳舞。”她又噴出一口煙。
  “這是自甘墮落。”
  她仰頭狂笑起來,不再回答我,“我們的事,你不會明白,也不用管。”
  我覺得她說得對,保持緘默,轉身進書房。
  地方能有多大,她們的對白自然我聽聽得一清二楚。
  “為什麽對陳太太說這種話?她是不相幹的人。”銀女說。
  “我討厭她。”
  銀女不響。
  “你去不去看母親?”老二問。
  “不去。”
  “她差不多了。”
  “她年年都差不多。”銀女譏笑,“要去你去。”
  老二開門走了。
  朱媽進來尋我,“這裏快變女童收容院了。”
  銀女在門邊出現,麵色森然,“我三妹一定要跟住我,我現在不能離開她。”
  朱媽訕訕地不出聲。
  我抬頭說:“沒有人不準你妹妹在此。你到如今還不相信我為人?”我使個眼色叫朱媽出去。
  銀女說:“二妹,她一張嘴壞些,心地不錯。”
  “我不會責怪她,銀女,你想解釋什麽?這是完全不必要的,我們之間,等孩子生下,一了百了。”
  她顫抖著嘴唇,實在是有話要說,隻是說不出口。
  就算是一刹時的良心發現,有什麽用呢,一下子又原形畢露,“銀女,你不欠我什麽,”我說,“去陪你妹妹,她需要你。”
  我進廚房去取水喝。
  朱媽向我訴怨,“這些女孩子一個比一個難服侍。”
  我隻好拍拍她的肩膊安慰她。
  每個人都需要安慰,誰來安慰我?
  老李,我想起老李。
  朱媽嚷:“這不是李先生?他跑得這麽急幹什麽?”
  我自廚房的紗窗看出去,可不正是老李,說到曹操、曹操就到,他一頭大汗、正自小徑奔上來。
  我朝他搖搖手,“老李。”
  他自廚房紗門進來,從我手中搶過冰水一口飲盡。
  “薑姑娘同我說,九姑出事了。”老李上氣不接下氣,我立刻壓低聲音,“可是死了。”
  他點點頭。
  我不響。
  老李說:“不是病死的。”
  “什麽:”“跳樓,醫院六樓跳下去。”
  我的血都凝固了,瞪大眼睛看牢老李。
  “薑姑娘難過得不得了,說是她害的。”
  我拉著老李手臂,聽他說下去。
  “法庭要傳她做證人,是那件後父非禮繼女的案子,誰想到薑姑娘一直瞞著她,直到消息沒經薑姑娘傳到她耳朵,醫院的人說她呆了一個上午,就出事了。”
  “但她已是將死的人了。”
  “薑姑娘正替她辦這件事,已經來不及,她懊惱出血來。”
  我轉過麵孔。
  “我趕去的時候屍身還在現場,落在停車場上,真邪門,無邁,你可別害怕,她的麵孔一點不難看,斜斜躺在一輛平治車蓬上,姿勢還好得很呢,一隻手擱胸前,麵目安詳,不過照醫生的報告,是即席死亡。”
  “薑姑娘呢?”
  “季大夫陪著她。”
  “怎麽同銀女說?”我問。
  朱媽在一旁聽得呆住。
  老李靜靜走向門邊,拉開中門,銀女站在門外。
  老李說:“我們所說的每句話,她都聽得見,從開頭就是。”
  銀女站在門外,忽然之間顯得很瘦小,很單薄,她木無表情,呆站著。
  我們維持緘默,看著銀女。
  終於老李說:“我乘朋友的船進來,如果你要見母親最後一麵,我可以送你們出去。”
  我同銀女說:“我陪你。”
  我以為她會堅持到底,堅決不去,但是她點點頭。
  我在她身上加披一件衣裳,她要把三妹拉著一起出去。
  老李點點頭。
  我們坐老李那般豪華遊艇出去,在公眾碼頭上岸.一路上銀女摟住三妹,一點聲音沒有。
  車子趕到醫院,老李熱絡地把我們帶進停放間,我讓銀女與三妹跟住老李,我殿後。
  老李在簽字的時候,薑姑娘也來了,我們默默會合。
  薑姑娘含著淚,一定要怪責她自己來求發泄,我勸慰無門。
  她輕對我說:“是我害九姑。”
  “說什麽話,你又不會起死回生,怎麽見得是你害她。”我低聲說。
  “真的,害她不能躺在床上好好地去。”
  “無論如何,她也拖不過這個月。”
  她仍然難過得不住落淚,雙眼已經紅腫。
  我們盡隨老李進去。
  銀女一直好好的,直至見到她母親的遺體,忽然崩潰下來,跪在那裏不肯站起來。
  薑姑娘去拉她,被她一手打開,抱著母親的雙腿,死命不放,老李要有所動作,被我叫止。
  “隨她去,她禁不起搓揉。”
  銀女號啕大哭起來,喉嚨發出嗬嗬聲,一切恩怨反解,恨意疏散,到頭來,她是她的娘,她是她的骨肉。
  銀大哭得象隻受傷的野獸,大聲嚎叫,扯著她母親的手,怎麽都不放,那麽原始的悲慟,聞之令人心碎,我整個人震呆在一旁。
  薑姑娘更差,混身抖得如一片落葉。
  老李用手臂護住我。
  銀女的三妹用身子貼著牆,麵色蒼白,堅強的聳立,這個孩子,從頭到尾,我未曾聽她說過一句話。
  長大後,她不知道是什麽樣的模式,這個女孩,永遠不會成為普通快樂的人,她身上的烙印,永不痊愈。
  銀女的聲音在空調的房間內撞出回音。
  沒有人來幹涉她。
  隔了良久,她的聲音低沉下去。
  我過去扶住她,她緊緊抱住我的腰,汗浸濕了她的頭發,麵孔被眼淚泡腫,嘴唇裂開,有血絲泌出,整個人象隻鬼。
  我把她的頭緊緊護住,貼住我胸口,好讓她聽見我的心跳.人們還有孩時的習慣,貼緊母親的懷抱,聽見母親的心髒躍動,便會得鎮靜下來。
  我看到九姑的容顏,正如老李所說,出奇的平靜完整,一朵殘敗的花,仍然看得出曾經是一朵花,她不必再受苦,一了百了,她終於受夠,以這個方式結束生命。
  “我們回去吧。”我說。
  她沒有反對。
  我拉起三妹,跟薑姑娘說:“保重。”
  我們回家去。
  老李要辦事,同我說:“你是醫生,兩個女孩在你手中,我放心。”
  我做看護,安排她們休息。
  銀女一直不能說話,整個人歇斯底裏,並且有間歇性抽搐,我有點擔心。
  到半夜,她略為清醒,握著我手,斷斷續續說一句話:“你原諒我,你原諒我。”
  一時間我不知她要我原諒,還是求她母親原諒。
  她們已都受夠,都應獲得原諒。
  我在廚啟喝咖啡,捧著杯子良久不語。
  朱媽說:“真可憐。”
  三個字道盡銀女的一生。
  我清清喉嚨.“朱媽,這件事完之後,恐怕我不需要你呢。”
  “沒關係,司徒先生早同我說明,這是短工,不是長工。”
  “你也是個有知識的人,朱媽。”
  “哪裏,不敢當。”她笑了。
  “怎麽會出來幫傭?”
  “初到貴境,已是四十多歲的人,雖在內地教過中學,卻沒有外文程度,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又不容於兒媳,不出來自食其力,等死嘛。”
  每個人都有個故事。
  “你現在可吃香著,誰不歡迎你這樣的幫手,薪水比一般文員好得多。”
  “能夠服侍你是不同的,陳太太,一般使傭人的人還不是呼五喝六,想起頗覺淒涼。”
  我喝口茶,“我看過一篇文章,訪問歌星白光,那白光說:做人,怎麽做,都不會快樂。”
  朱媽說:“你不會的,陳太太,你剛剛開始。”
  “我?”我笑出來,“你可知道我什麽年紀?”
  “三十多歲好算老?還早著呢,還得結婚生子,從頭開始。”
  我笑著搖頭,“朱媽,你少嚇唬我。”
  “是真的,看誰家有這麽大的福氣來承受。”
  “朱媽,你真看好我。”
  “季大夫就錯過機會。”
  “薑姑娘是不錯的。”我指出。
  “噯,”朱媽點點頭,“她良心好。”
  “很正直。”我誇讚她,“這年頭的女人,不知恁地,狐媚子性格的占多,就她看上去還正氣。”
  朱媽說:“瞧,我怎麽跟你聊上了,太太你該休息了。”
  “說說話可以鬆弛神經。”我放下杯子站起來。
  剛要回房間,銀女的三妹進來。驚惶失色,拉住我。
  “啊,啊——”
  “有話慢漫說,”我把聲音盡量放得溫柔,“是不是又做噩夢?不要緊,喝杯牛奶。”
  她拉我,力大無窮,手指扼進我肉裏,我呼痛。
  朱媽來格開她的手。
  “姐,姐——”
  “銀女?”
  我奔進房裏。
  我的天!
  銀女在床上輾轉,半床的血。
  我大叫,“朱媽,去燒水。”
  不得了,水袋都出來了。
  我按住銀女,她神智清醒,雙眼如一隻小鹿般睜大,眼神迷茫痛苦恐懼。
  “不怕,不怕,”我大聲說,她與三妹都聽見,“我是醫生,有我在,不要害怕。”
  在家中接生,十餘年護理生涯,還是第一遭。
  可幸朱媽出奇的鎮靜,幫不少忙。
  銀女苦苦忍住,並沒有喊叫,隻是大聲呻吟。
  我洗淨雙手,吩咐朱媽把家中所有幹淨被單取出墊妥,剪刀放水中煮滾消毒,真難得如此,從容不迫。
  “打電話給李先生,說銀女早產。”
  朱媽連忙出去。
  我跟三妹說:“不用害怕,來觀肴生命誕生的奇跡。”
  小女孩見我一臉笑容,安靜下來,緊守一旁。
  我同銀女說:“準備好了?有力氣就用,深呼吸,千萬不要怕,正常生理現象,女皇帝都經過這個階段。”
  銀女在百般慌亂中居然還向我點頭。
  “好孩子。”我讚道。
  朱媽送來熱水毛巾,我替她印汗。
  “我接生過上千的孩子,相信我。”
  她又點頭。
  水袋衝破,嬰兒的小毛頭開始出現,跟著是小小的肩膀,我輕輕順勢一拉,連身體帶腿部都出來了,早產兒隻得一點點大,身體上染滿血塊,青紫色的臍帶比他手臂還壯。
  朱媽大叫:“是個男孩,是個男孩。”
  她遞上事先準備好的剪刀。
  她說:“足足在沸水裏煮了十分鍾。”
  我捧起新生的嬰兒,忽然淚流滿麵。
  “看,”我叫三妹,“來看。”
  嬰兒張大小嘴,哭得不亦樂乎,聲音宏亮。
  我用顫抖的手緊緊抱住小生命。
  忽然之間每個人都哭起來。朱媽與我擁作一團,三妹伏在她姐姐身上。
  老李說:“難為我乘直升飛機趕進來。”
  我很平靜地躺在大酒店的泳池邊曬太陽。
  他遞凍茶給我。
  我說:“謝謝。”
  “一切完滿解決。”
  “是的。”
  “象一篇小說般,所有的壞女孩改邪歸正,老人家得償所願,有情人終成眷屬。”老李揮舞著雙手。
  我莞爾,“你我卻是多餘的角色。”
  “咱們是龍套。”
  我說:“充其量是紅娘。”
  “你要不要找所新房子?”老李問。
  “我娘來了,”我說:“要押我回紐約呢,我要陪她住酒店,不過我會努力抵抗,我過不慣外國生活,我會留下來住宿舍。”
  老李凝視我,“你心願達成有什麽感覺?”
  “我?”我反問。
  “一切盡在不言中?”
  “今日是季大夫與薑姑娘結婚大喜日子。”
  “去不去?”
  “送了禮,我要陪父母妹妹,哪裏走得開。”
  “怕尷尬?”
  “你知我一向是老派人。”
  “老派人也穿起泳衣來曬太陽。”
  “沒法子,被妹妹糟塌,說我白得似豬皮。”
  “令妹真風趣。”
  我說:“你們倆應當投機。”
  “把不鍾意的男人派司出去,心頭就痛快了。”
  我笑。
  過一會兒我說:“你沒看過那嬰兒吧。”
  “沒有。”
  “滿月了,我到陳家去瞧過他,整個人象團粉,我用手指逗他,他來吃我的手,可愛得令人不置信,一見那張小麵孔,整個人會酥倒,兩老有了他,起碼活到一百歲。”
  “生命的魅力,不然人類怎麽會有勇氣,一代傳一代掙紮下去。”
  “而且象足小山。”
  “是嗎?”老李詫異,“你真相信?”
  “一個印於印出來,不由你不信,小山左腳尾兩趾有皮膚相聯,這孩子也—樣,再也沒有疑問。”
  老李張大了嘴。
  “銀女決定找小生意做,司徒會得幫她,三妹與小的兩個孩在九月後開學,隻有二妹仍然留戀的士可,心態矛盾。”我說:“社會千瘡百孔,生活支離破碎,沒有多少人可以修成正果。”
  “憑你對陳小山的愛上——”老李說不下去。
  我靜默。
  我挺不喜歡人家拿這個來做話題,但是老李不是普通人,老李是真正的朋友。
  我運氣好,身邊總有個人為我赴湯蹈火。
  無憂上來泳池。
  “老李!你在這裏窮耙幹什麽,告訴你,季大夫就是你前車之轍,耙得老了,隻好隨便揀一個女的結婚算數。”大笑。
  我同老李說:“看,同你是一對活寶。”
  老李搖頭苦笑。
  “去看場電影?”無憂過來同他擠眉弄眼。
  老李不出聲。
  “要不去逛古玩店。姐姐信不信由你,店主硬說那隻掐絲琺琅纏技蕃蓮瓶是十六世紀的。”
  我說:“我不喜歡琺琅,總覺得隻有痰盂是琺琅做的。”
  老李笑。
  “還有一張鄭板橋的畫,上麵題詞:山多蘭草卻無芝,何處尋來問畫師,總要向君心上覓,自家培養自家知。”
  老李喃喃說:“總要向君心上覓,自家培養自家知。”
  “來,去看戲吧。”
  老李向我歉意的一笑,跟著無憂去了。
  後後記恢複上班的時候,我的一年假期並沒有終結。
  長期耙在家中,非常不慣,決定銷假。
  因而想買一些新的行頭。
  時裝店的售貨員睜大眼睛,“十月了,還買夏裝?”
  “這裏又不是歐洲,十月不穿夏裝穿什麽?冬裝?”我反問。
  “可是小姐,”她非常歉意,“夏裝在大減價期間全部沽清。”
  “你們幾時減的價?”
  “七月。”
  神經病。
  我走出時裝店時想,攪什麽鬼,我真落伍了,以前我幫襯的店家,高貴得永不減價。
  回到醫院第一天,我穿著上一季的舊衣,季康熱烈歡迎我。
  “對了,”他說:“我來介紹你認識,這位新同事是來替慕容的,劉品華,過來一下!”
  劉轉頭過來,與我一照臉,我就呆住了。
  天下竟有這般英俊瀟灑人物。
  我的麵孔忽然之間漲紅,急急看向別處。
  他伸出手來,與我相握。
  我的眼光自然而然落在他手上:沒有指環。
  心莫名其妙撲撲的跳起來。
  啊小山,可以做的都已做妥,請祝福我新生活開始。
  劉品華笑說:“聽說林醫生是哈佛醫科院高材生。”
  我笑:“一畢業全成高材生,過得海便是神仙……”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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