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假夢真淚

(2008-09-05 12:48:46) 下一個
  母親故世已經一個月,韶韶半夜驚醒,仍然會脫口問:“媽,你又咳嗽了?”朦朧中起床替她斟杯開水,握著杯子,才驀然醒覺,母親已經逝去。
  可是她總是聽見母親捂著嘴悶咳怕吵醒她。
  隻得歎口氣再睡,當然很難再入睡。夏天,天又亮得早,真苦,隻得拖著疲累的身子去上班。
  韶韶在政府新聞部辦公,開頭時人稱區小姐,漸漸做得出色,升了上去,地位高了,下麵就開始叫大姐,這一叫,就被叫老了,可是人家還當是尊稱,不接受也不行。
  這些年來,手下眾女生統統放過一個月以上的長假,除去區韶韶,超過三十天的大假,不是結婚,就是生子,兩者都輪不到韶韶。
  外國人做上司,一日讚曰,“區,每個女生像你就好了。”
  你聽聽看,這是褒還是貶?
  當年韶韶自大學畢業,一踏進社會,就考新聞部的助理新聞主任一職。
  主考官一排坐開,問道:“區小姐,告訴我們,你為何考慮到新聞部任職?”
  她記得她編排了一個別致而認真的理由,大致上是說要把年輕的理想貢獻給社會之類。
  而事實上她必須找一份收入穩定兼有升級前途的工作,是要想負擔母親的生活。
  韶韶十分幸運,她進新聞部那年,男女剛剛同工同酬,到了一定職級,且可領取房屋津貼。
  韶韶與母親很合得來。
  大學裏同學均明白她是著名的媽媽的女兒。
  動輒一句“啊,這不行我要早些回去陪媽媽”,便推掉許多約會。
  韶韶是少數覺得她有一個無懈可擊的母親的女兒。
  她認為母親漂亮、優雅,有幽默感,修養十分的好,中英文都比女兒上乘——嘖嘖嘖,韶韶,你一嘴廣東英文。還有,拜托拜托,唐太宗不姓唐。
  後來即使退休在家,一清早起來,也一定化個淡妝,換上便服,不比韶韶,一條牛仔褲跑天下,要見總督了才抹些胭脂。
  這些年來,沒有成家,也是為著母親。
  這樣說很冤枉,其實母親最盼她早婚,“你是獨生兒,媽一歸西你就一個親人也無,趕快結婚生一大堆子女才是正經事。”
  韶韶很懷疑,“這樣倉促,會離婚的吧?”
  可是母親馬上回答:“你以為小心經營就不會分手?婚姻講的是緣分,其他概不計分。”
  可是韶韶自有早婚的同學與同事。
  一成家已無暇兼顧父母,再生下一兩個孩子,隻見她們成日忙得蓬頭垢麵地鬼叫,被家務助理牽著鼻子走,開會開到一半都得竄出去問孩子熱度退了與否,內疚得心如刀割,兩頭不到岸,既無法專心工作,又不能親手照顧孩子,異常痛苦。
  韶韶也很會諷刺她們,“你們不必怕‘九七’,‘九七’來了才沒現今這麽兵荒馬亂。”
  她那獨身身份不是不受人豔羨的。
  時間過得真快,一晃眼母親故世了。
  母親生前不易侍候,她沒有親友,不嗜打牌,不好逛街,剩餘時間極多,但是韶韶從來不以服侍母親為苦,她喜歡陪母親旅行。
  可是母親也很疙瘩,日本她不去,她恨惡東洋人,雖然家中不得不用日本電器;又嫌東非落後,不願意去,年年隻得逛美加東西兩岸,跑了個滾瓜爛熟。
  韶韶願意再去一百次,可惜自去年開始,母親身體已經顯著變壞。
  韶韶男友鄧誌能是政府醫生,負責替伯母檢查,伯母填寫姓名時寫姚香如。
  他喚她姚女士。
  姚女士愛抽煙,一天大半包,戒不掉。
  這位世侄也奇怪,從不叫她戒。
  到了今日,誌能仍說:“也要看人的,像伯母,生活寂寥,抽煙解解悶,許是唯一樂趣,那麽些年了,不必戒。”十分開通。
  新聞部的工作在八十年代“颼”一聲忙起來,從前事大可以板著麵孔敷衍兒句。現在?政府失去威信之後,連一個見習記者都可以指著總新聞主任得意洋洋地說:“我投訴你。”
  韶韶一日同上司說:“我也想投訴英女皇。”
  上司問:“她有什麽不當?”
  “她沒送聖誕卡給我。”
  母親去世之後,韶韶才知道,一直是母親陪她,不是她陪母親。
  韶韶用手撐著腮。
  真可怕,全被母親講中了,世上一個親人也無,地老天荒宇宙洪荒的感覺悠然而生。
  電話響了,韶韶拎過話筒,脫口而出:“新聞部。”
  對方比她更幽默,“啊,對不起,我打錯了。”
  “是誌能嗎?”
  “正是。”
  “你怎麽知道我睡不著?”倒是有一絲高興。
  “我當然不知,我今夜剛回來,滿以為會吵醒你。”
  “什麽事?”沒好氣。
  “聊聊天。”
  韶韶看看鬧鍾,清晨六時半,“有什麽話好說呢?”
  “要不要結婚?”
  “一個人有一個人的好處。”
  誌能沒好氣,“人家貴為一署之長,才有資格說這種話,你是老幾?東施效顰,笑大我的嘴。”
  “嗬。”韶韶唯唯諾諾,“大嘴,大嘴。”
  “快起床淋浴,我來接你出去吃早餐。”
  “今天是禮拜天,難得又不落冰雹刮台風,看樣子不用上班,您老饒了我,行行好,給我補一覺。”
  誌能似沒聽到,“我五分鍾後到。”
  “你在哪裏?”
  “你樓下,我正用寰宇通講話。”
  韶韶隻得起來。
  剛打嗬欠,忽然聽得一聲咳嗽。
  她轉頭,“媽?”
  一徑走到母親臥室去,“媽,媽。”眼淚簌籟落下來。
  幸虧此時鄧誌能已經上來按鈴。
  韶韶腳步踉蹌地打開大門,“大嘴,我想過,結婚就結婚吧。”
  鄧誌能握著她的手,“嗬,也不用感懷身世呀。”
  “我要一隻巨型鑽戒,我要白緞婚紗,我要到坦幾亞旅行。”
  “沒問題,聽說你頗有私蓄。”
  鄧誌能其貌不揚,但是正如母親生前所說:“韶韶,他能叫你笑,這是最難得的。”
  鄧誌能在女友公寓兜了一個圈子,“韶韶,伯母的東西,你該整理一下。”
  韶韶又落淚,“不想動。”
  “賣掉房子,賺一筆,嫁過來,有錢防身,我就不敢欺侮你。”
  韶韶不語。
  “我幫你收拾吧。”
  “我們先去文華吃早餐。”
  “小姐,”鄧誌能叫起來,“既然打算結婚,就得省吃省用,還一天到晚泡大酒店的咖啡廳?我帶你到上海街去吃豆漿粢飯才是正經事。”
  韶韶差些沒笑出眼淚來。
  路上,鄧誌能說:“你別多心,我想問一句,伯母有無錢留給你?”
  韶韶說:“你大概想打聽我有多少嫁妝吧,對不起,家母當年自上海帶來的私蓄,早已用得七七八八,不然的話,我還在歐洲遊學呢,何用打一份牛工。”
  “你外公呢?”
  “外公十多年前已在舊金山逝世,遺產由舅舅一家人繼承,我與表兄弟姐妹並無聯絡。”
  “那麽,你父親那邊的人。”
  “我從來沒有見過此君,他一早離開我們母女,我也不覺有任何損失。”
  “你不想去找他?”
  “他為什麽不來找我?”
  鄧誌能拍一拍手,“這口氣叫我想起一個人。”
  韶韶沒好氣,“誰,秋瑾?”
  鄧誌能,“不,一個不知好歹的人,區韶韶,你想想,你此刻在世上已六親無靠。”
  “又怎麽樣?”
  “你不覺得心寒?”
  “見死不救的親戚才叫人心寒呢。”
  “區韶韶,你心腸同你口角一樣剛強嗎?”
  韶韶冷笑一聲,“有過之無不及,莫道我不警告你。”
  “去,去把你父親找出來。”
  韶韶改變話題,“大嘴,你不是要幫我收拾遺物嗎?”
  鄧誌能是個聰明人,他自然知道何時該噤聲。
  飽餐一頓之後,回到公寓,韶韶歎息一聲,卷起袖子,吸一口氣,鼓起勇氣,拉開母親生前用的壁櫃。
  她與鄧誌能都呆住了。
  壁櫃裏井井有條幾隻舊皮箱,且貼著標簽,舊衣物,送慈善機關。
  姚女士病了一段時期,原來早已把東西收拾好。
  韶韶紅著眼睛微笑,“家母一向比其他母親可愛。”
  鄧誌能點點頭。
  “這裏有隻皮鞋盒子,沒標明給什麽人。”
  韶韶卻輕輕捧起另一隻小盒子。
  鄧誌能問:“那是什麽?”
  “這是一盒瑞士巧克力。”
  她打開來,裏邊的糖已經吃光,可是每一張印著風景花卉的包裝紙卻整整齊齊地收在盒內,驟眼看,仿佛是盒完整的糖果。
  “這是我用第一次替人補習所得的薪酬買來送給她的。”
  鄧誌能動容。
  “十多年了,沒想到媽媽一直留著盒子。”
  “看看鞋盒裏是什麽。”
  盒內有一雙小小童鞋,“這是我第一雙鞋子。”
  “為什麽鞋身上都是鉛筆痕?”
  “那是我第一幅作品。”
  “嗬,不得了,筆觸似克定斯基,為什麽不朝這方麵發展,可別抹煞了天才。”
  韶韶白他一眼。
  還有小小幾隻錦囊,裏邊有若幹項鏈戒指等飾物。
  “看到沒有,就這麽多了。”
  “堪稱家產微薄,罷,誰叫我愛你呢,不計較了。”
  韶韶拾起盒子底一隻信封,有點緊張,會不會是母親的遺言呢?
  她輕輕拆開,那是兩張照片。
  甫士卡大小,原是黑白,可是經過人工上色,十分精致,簡直像藝術品。
  韶韶從來沒見過這兩張照片,連忙遞給鄧誌能。
  “這是家母。”
  鄧誌能不由得喊出來,“好一個漂亮女子!”
  真的,短鬈發一圈圈貼在額前,耳環是兩朵花,穿件旗袍,身邊是一個英俊的年輕人。
  “這是誰?”小鄧問。
  韶韶黯然說:“可能是家父。”
  “快看另外一張。”
  “這裏。”
  另外一張是四人合照,除出姚女士與那位男士以外,還有一對年輕男女,四人齊齊看著鏡頭,露出雪白牙齒。
  “是同一家照相館,叫上海萬象。”
  “看,”韶韶說,“看她年輕時多美。”
  “你可不大像伯母。”
  韶韶不去理他,“照片是同一天拍的,看,印著年份,一九五零年。”
  “那時上海解放沒有?”
  “好像就快了。”
  韶韶感慨的卻是另外一回事,“看,大嘴,人一下子就老了。”
  “你什麽時候賜我一個如此不堪的綽號?”
  “去,我們馬上去買兩隻銀架子把照片鑲起來。”
  小鄧卻說:“其餘那兩位長輩是什麽人?”
  “他們的同學、朋友、親戚。”
  “他們姓甚名誰?”
  “隻有家母知道。”
  “她生前從沒提起?”
  “如果我是她,我也不想戀戀過往。”
  “開放以後,她也從來沒返回過上海?”
  “她說她已無親人在內地。”
  “區韶韶,你真是一個非常孤單的人。”
  韶韶“嗤”一聲笑出來,“有這樣的事?我自覺相識滿天下,要出去的話,一連三十天約會都不會重複。”
  “緊要關頭呢?”
  “你呀,你馱我上西天。”真樂觀。
  韶韶隨即把皮箱打開檢查,果然都是舊衣物,大部分還都是韶韶賺錢之後替她置下的。
  隻除出一件舊絲絨外套。
  絲絨這種東西,一舊就一搭搭,像脫毛似的,見不得人,那件紫紅外套還釘著水鑽鈕扣,新時想必光彩照人,韶韶輕輕取出。
  小鄧問:“何用?”
  韶韶答:“無用。”
  她用軟紙包好,另外放進抽屜。
  姚女士還有剩下幾本書,《紅樓夢》、《唐詩三百首》,此外還有《呼嘯山莊》,阿嘉泰姬斯蒂偵探小說,以及幾本時事來誌。
  一切都很正常,但鄧誌能卻認為老太太的遺物如此簡單,一定是經過小心整理,心思慎密的他覺得事有蹊蹺。
  小鄧覺得姚女士像故意要隱瞞什麽似的。
  他沉思起來。
  認識韶韶不到一個月,他就替這位伯母診治。
  姚女士十分喜歡他,他也尊重她。
  一年後,熟了,伯母同他開玩笑:“韶韶結識你,是為著體弱的母親。”
  小鄧回答得當然很好:“榮幸之至。”句法其實不大合理,不過伯母耳朵重聽。
  姚女士口角風趣,也算得健談,但小鄧從來不曾自她嘴裏聽到什麽。
  話題總是圍繞著韶韶幼時趣事以及五十年代初的香港。
  小鄧對這兩個題材總也不厭,他愛聽到極點。
  像“第一次帶韶韶到淺水灣海浴,她才七歲,沒有泳衣,不肯下水,我為了使她驚喜,自旅行包裏取出一件泡泡紗浴衣,她一見,高興得不得了,那是我同事女兒穿剩的,不過韶韶不知道。”
  從這些小故事中,小鄧也可得知一個單親家庭的辛酸,母女生活並不算富裕。
  小鄧為此對韶韶更加溫柔。
  他一直想結婚,韶韶卻說:“給我五年,若無作為,立刻結婚,我希望闖一闖,可能揚名萬裏。”
  小鄧沒好氣地問:“此時,我應該站著還是跪著?”
  自始至終,小鄧對於伯母的身世一無所知,隻聽韶韶說過,外公在三藩市,同舅舅住,兩家沒來往。
  為什麽?
  “因為外公反對母親嫁我父親。”韶韶解釋。
  “嗬,莫非另外有一個三擊掌的故事。”
  “小鄧,將來你有了女兒,你會那樣做嗎?”
  “哎呀呀,小姐,上一輩好福氣,四子三女,隨便哪個不聽話,逐他出家門,還剩五六個在身邊,現代人最多生一個兩個,趕了出去,孤苦終老,誰敢那樣做?非愛屋及烏不可。”
  小鄧仍然不知道早年的姚家發生過什麽事。
  不過韶韶的童年或許就是十分寂寞,根本沒有同齡孩子同她玩。
  銀相架買了回來,兩張照片被放在顯著的位置。
  鄧誌能問:“這些年來,你竟沒有見過令尊的照片?”
  “小時候不懂得問,等到十一二歲,已知道許多事不該問,二十多歲之際,更不想問。”
  “不好奇?”小鄧十分納罕。
  韶韶看著他,“對於自己的事,誰會好奇,人們好奇的,往往是他人之事。”
  沒想到小鄧認真起來,“你事即我事,不算多事。”
  就在那個周未,區韶韶把母親的房間收拾幹淨,開了窗戶,流通空氣,並且打算找人來重新油漆。
  星期一,一早要開例會,韶韶提前上床。
  已經過了十八、二十二,情願少看場戲,少喝一杯,增加休息時間。
  她掀開薄被,才鑽進被窩,就聽見咳嗽聲。
  韶韶不認為這是她疑心,也許,某一個頻率的聲音,隻有至愛和至親才聽得見。
  她抬起頭,“媽媽,你有話要說?”
  一片沉默。
  “媽媽,你知道我從來不怕黑。”
  韶韶下床,輕輕走到母親房間,才進門,腳就踢到一件小小硬物,“錚”的一聲。
  韶韶連忙開亮燈,低頭一看,是兩枚鎖匙。
  噫,今早翻箱倒筐,不知自何處跌出來,竟沒有注意到。
  這是一把什麽鎖匙?
  隻見匙柄上有小小標貼,東亞總行三零五七號。
  韶韶恍然大悟,這是一把銀行保險箱鎖匙,看樣子母親還有貴重物件。
  韶韶把鎖匙收好,那一夜,她沒有再聽見異聲。
  鄧誌能看到鎖匙的時候,十分不置信,“我臨走之際,每處都看過,地上哪裏有什麽鎖匙。”
  “鄧大夫,人總會有走眼的時候。”
  小鄧沉默一會兒,“此刻當務之急是開啟保險箱。”
  當天下午,韶韶便聯絡銀行,帶齊所有證件,通過經理,開啟保險箱。
  小號箱子裏隻得一隻棕色大信封,沒有封口,韶韶伸手進去,把裏邊的紙張抽出一看,怔住。
  她有種不真實的感覺。
  故此看了一眼,遞給鄧誌能。
  那是一張香港政府發出的出生證明書,紙張簇新,可知它一直未曾見過天日。
  正確點來說,它是一個女子的出生證明書。
  紙上第一欄便印著姓:許,名:韶韶。第二欄是性別:女,第三欄是出生年月日,第四欄是父:許旭豪,母:姚香如。
  韶韶抬起頭來,茫然問:“這是誰?”
  鄧誌能看著女友,“你的出生證明書?”
  “我沒有出生證明書,我曾經告訴過你,我在上海出生,三個月大時由母親抱著南下,我進小學靠宣誓紙,因此我也沒有香港英國護照,我用的是小綠簿子。”
  鄧誌能又問:“你有無姐妹?”
  “我肯定沒有,但是我希望我有。”
  “那麽,”鄧誌能說,“我的結論是,這個許韶韶即是你,你即是許韶韶。”
  “大嘴,你勿要烏搞好不好?”韶韶憤怒了,“家父姓區,叫區永諒!”
  鄧誌能看看四周,“我們回家再講。”
  “這個題目毋須再講,到此為止。”
  韶韶把那張出生紙重新鎖好。
  但是她的雙手微微顫抖。
  回到公司裏,舌焦唇燥,諷刺上司,斥責下屬,對會議開始了還在亂鑽的記者厲聲說:“坐好!”
  然後在洗手間的鏡子裏看到了自己,左眼底下一塊肌肉正不住輕輕顫動。
  如果許旭豪是她父親,區永諒是什麽人?
  到了黃昏,因立法局會議仍然進行,新聞室工作如火如茶,韶韶心情反而平複下來。
  誰是父親有何重要。
  她已成年,已經建立身份,她有自己的社交圈子,已經準備結婚,最主要的是,她兩歲喪父,沒有印象,明知損失不可彌補,早已放開懷抱。
  這分明是上一代的轇轕,與她無關。
  對她來講,最要緊的是把工作做好。
  想到這裏,她金睛火眼批閱新聞稿。
  抬起頭,已經晚上十時,撥電話給鄧誌能,鄧大夫在急診室,也還沒下班。
  韶韶坐下來。
  這個都會焉得不繁榮,超時工作,已視作等閑。
  她步行到停車場取車。
  遇一洋同事說:“好圓的月亮。”
  韶韶抬頭一看,果然如此。
  汽車電話響。
  是鄧誌能的聲音:“要不要喝一杯?”
  他真是體貼人,此刻一杯冰凍啤酒已可救區韶韶賤命。
  此刻,她再也不用提早回家陪伴母親。
  捧著啤酒,韶韶說:“真沒想到家母把秘密隱藏得那麽好。”
  小鄧說:“太好了,什麽都不講,我很早就有疑心。”
  “放什麽馬後炮。”
  小鄧抬起頭回憶,“伯母從不訴苦,你想想,哪有不抱怨的老人家?簡直不正常。”
  “真的,‘孝順兒孫誰見了’便是最大的牢騷。”
  “許多的,孩子們爬在足前仍不滿意呢。”
  “家母不是那樣的人。”
  “你十分幸運。”
  “可是我自幼失父。”
  “那麽,是不幸中之大幸。”
  “我父親到底是誰?”
  “要不就是許旭豪,要不就是區永諒。”講得十分取巧。
  “鄧大夫,你才應該到我們新聞室來做發言人。”
  “你出生紙上姓許,宣誓紙上姓區,你的小中大學文憑都是區韶韶,新聞部證件也姓區,身份證護照上也寫區。”
  韶韶沒好氣,“你想說什麽?”
  “要改姓許也來不及了。”
  “其實我最應該隨母姓姚。”
  “那時不作興跟母姓,非得替孩子找個父親不可。”
  “結果還不是沒找到,吃人的禮教。”
  “那位區先生肯出讓姓字,已經不錯,法律上此刻你是他女兒,有權分享他的產業。”
  “慢著,你假設我姓許?”
  “是,後來伯母改嫁,所以你跟繼父姓區至今。”
  很合理的假設。
  “他們二人在何處?”
  “你若信伯母之言,他們已經去世。”
  “兩個人都不在了?”
  “韶韶,你可不需要他們。”
  “你說得對。”她也不會因此愛母親少一些。
  韶韶一直喝啤酒。
  小鄧忽然想起來,“伯母去世後你有沒有登訃聞?”
  “有,同事們出了許多力,事後亦有刊登啟事謝他們一聲。”
  小鄧沉默。
  韶韶問:“你的意思是,我會自他們處得到消息?”
  “或許不,可能他們已經去世。”
  韶韶有點累,揉揉眼,“如果恢複姓許,憑出世紙我可領取英國屬土公民護照。”
  “你若申請居英權,一定是首批獲得護照的人之一,何必拿三等文件。”
  “可是我已棄權。”
  “我曾苦勸你。”
  “我告訴過你,鄧誌能,我不喜歡拿英國人給的特權。”
  “那麽,你跟我入英籍。”
  “鄧誌能,我永遠不會做任何人的附屬品。”
  “區韶韶,我們好似不大像情侶。”
  韶韶微笑,“向往那種對白也容易,買本五十年代文藝小說高聲朗誦包你滿意。”
  “回家吧,你倦了。”
  那夜韶韶緬想往事,七八歲的時候,母親接了外快回來做,不知是誰,叫她翻譯外國電影的中文字幕,一邊攤開劇本,一邊聽聲帶,重複又重複。那部電影叫《巫山盟》,男主角一直問:“你愛我嗎”,然後又輪到女主角問:“你呢,你可愛我”,後來她車禍撞斷了腿,他誤會她移情別戀……
  韶韶為他們心急,“說呀,你為什麽不說?告訴他呀”,幸虧最後是大團圓。
  母親做到深夜,韶韶睡好一覺起來,猶自聽到“你愛我嗎”,蕩氣回腸。
  交了卷子,韶韶便有禮物,大大的洋娃娃,新鞋襪……都是母親的心血錢,慷慨地用在她身上。
  韶韶雙目濕潤。
  吃了那麽多苦,到了今日,她區韶韶才不會做任何人的附屬品。
  即使是可愛的鄧大嘴。
  韶韶落下淚來,可恨她沒有能力叫母親享福,母親手藝至差一環是烹飪,韶韶手笨,隻會煮罐頭湯、即食麵,老希望在母親生日時弄一桌家常菜請她,這個心願始終未償。
  一日,得知上司認識專欄作家蔡瀾,而這位蔡先生十分會弄兩味,韶韶異想天開,同上司商量:“如此這般,能否請他到舍下一展身手?”
  那總新聞主任猶疑地說:“我們的關係十分客氣,怎麽好提出這樣的要求?”心想,女子過了二十七八歲尚不結婚,真會越來越怪。
  接著母親的健康急轉劇下,隻得吃些易消化的健康食品了。
  “你愛我嗎”,巫山盟的對白尚曆曆在耳,韶韶蜷縮在床上,仿佛回到七八歲模樣。
  而母親,母親正伏在床另一端的小書桌上,靠一盞六十瓦小台燈,連夜操作。
  假如有父親的話,她不必如此辛勞。
  韶韶嗚咽。
  電話鈴響,是鄧誌能的聲音:“睡不著?”他猜得到。
  韶韶說:“我們速速結婚吧。”
  “好,明日一起向上頭要求放假。”
  “放多久?”
  “一個月。”就這樣決定下來。
  韶韶落淚。
  “想念母親?”
  韶韶不住哭泣,她記得母親說過:“韶韶,誌能也是個孤兒,對他好一點兒。”
  小鄧問:“要不要我過來?”
  “不,我很累了。”
  韶韶掛斷電話,蒼茫入睡。
  夢中見到母親來撫摸她頭發,她伸出手去,發覺自己的手小小,是個嬰兒,這個時候,鬧鍾響了。
  第二日,鄧誌能來接她上班。
  兩個人的上司聽了消息都眉開眼笑:“結婚是人生大事,好極好極。”
  兩個星期後,他們在報上刊登一則簡單的啟事,某年某月某日鄧誌能與區韶韶在某注冊處結婚。
  那日韶韶穿一套象牙白現買的禮服,沒有用頭飾,也不戴首飾,但是年輕的女同事不約而同地說:“區大姐今日好漂亮。”
  大筆一揮,簽下名後,成為合法夫妻,假期也正式開始。
  韶韶已搬到鄧誌能的宿舍去住,心裏踏實多了。
  “適才有無注意到觀禮席上有異樣的客人?”
  “沒有,誰來了,伊利莎白二世?”
  “我已問過陛下,她適逢子女婚姻糾紛,無暇出席。”
  “那你指誰?”
  “我希望看到你父親。”
  韶韶沉默。
  他們隨後忙著收拾衣物出門。
  韶韶嘀咕:“為著這班同事才去置套禮服,信不信由你,值我半個月薪水。”
  “不過,穿上也真好看。”
  韶韶笑,溫柔地看著他,“鄧大嘴,我愛你。”
  “嗬,我終於自你嘴裏聽到這三個字了,苦盡甘來,守得雲開見月明。”
  這時有人按鈴,門外站著新聞室的辦公室助理小明,笑嘻嘻:“他們叫我送來的。”
  手上捧的是一大疊放大照片,已經衝出來了,另外一隻名貴禮盒,不知裝些什麽。
  先看照片,拍得真好,也難怪,鏡頭與手法已拍過無數達官貴人,駕輕就熟。
  二人立刻細細欣賞。
  半晌,才想起那隻禮盒。
  打開一看,是威治活瓷器茶具一套。
  咦,這可不是同事送的,同事們都知道她最講實際,一隻耳杯走天涯,喝茶喝湯都是它。
  “有無賀卡?”
  “有。”
  上麵寫著“區韶韶小姐新婚之喜,蘇舜娟敬賀”。
  “蘇女士是什麽人?”
  “毫無頭緒。”
  “是一位伯母吧?”
  “嗯,也許,茶具用得著,將來可以招呼客人。”
  這時鄧誌能忽然叫她:“韶韶,過來看。”
  他手內握著張放大照片,前方當然是一對新人,後邊是觀禮賓客,小鄧指著其中一位太太問:“這是誰?”
  韶韶一看,“不認識,也許是路過的好奇人。”
  她曾派駐大會堂,一有空便下樓到婚姻注冊處去看新娘子。
  “好臉熟。”
  “每個中年太太都是臉圓圓,毫無分別。”
  小鄧目光落在那兩隻銀相架鑲的舊照片上。
  “你來看,四人照片中那位不知名女士是否跟這位太太相像?”
  韶韶“嗤”一聲笑出來。
  捕風捉影。
  “她的姓名,也許就叫蘇舜娟。”
  韶韶沒好氣,指著照片中其餘的麵孔,“那麽,她,她,與她呢,又是誰?”
  小鄧忽然笑,“都是我的前度女友,前來看我最後一麵。”
  “對,以後就沒機會了。”
  “是,一入區門深如海。”
  幸虧行李簡單,三扒兩撥就收拾好。
  以他倆的辦事能力與生活經驗,無事不迎刃而解。
  不過韶韶也很明白,千萬不能生孩子,否則千年道行,也喪在一朝。
  韶韶的同級同事育有一嬰,平時因工作繁忙,交給保姆打理。放假了,內疚的母親特地花一個上午弄了一鍋魚粥,自以為美味非凡,誰知那一歲大孩兒不領情,不肯品嚐,那母親忍無可忍,把辦公廳的威武使出來了,整個鍋壓在孩子頭上,結果母子相擁大哭。
  太迷人了,便會愛恨交織,真可怕。
  不過母親說過:“可是他們也給你樂趣。”
  韶韶問:“我呢,我有無貢獻?”
  “你一直與眾不同,聰明、可愛、溫馴、讀書用功,生活中沒有壞習慣,你是媽媽的至寶。”
  韶韶記得她笑得眼淚都掉下來。
  那樣稀罕的一塊寶石,長大了也不過是芸芸眾生中的一名。
  “你在想什麽?”
  韶韶回過神來,“沒什麽。”
  鄧誌能當然知道她又在懷念母親。
  兩人檢查過飛機票及護照後拎著行李剛想出門,電話鈴響了。
  小鄧立刻說:“別去聽它。”
  “也許隻是祝我們一路順風。”
  已經拿起聽筒,幸好這次沒脫口答“新聞室。”
  “是區小姐吧,現在要叫聲鄧太太了。”聲音輕柔,是位伯母。
  “哪一位?”韶韶笑問。
  “我姓蘇。”
  “嗬,你是送威治活那位嗎?”
  “正是。”那邊也笑。
  “我們好像沒有見過麵。”
  “見是見過的,那時你還小,不記得,上星期看到報上的啟事,才知道是故人之女結婚了,這電話是新聞室給我的,太冒昧了,不見怪吧?”
  做公務員做得一點隱私也無,也隻得新聞部。
  等在那邊的小鄧,一邊瞪眼一邊指著手表,叫她有話快說。
  “蘇女士,我們正出門到飛機場去呢。”
  “嗬,那麽回來再通話,你們玩得高興點,順風。”識相地“咯”一聲掛斷線。
  “蘇女士?”小鄧卻緊張起來,“讓我同她講——”可是韶韶已經放下話筒。
  小鄧叫:“喂,你這人怎麽搞的?”
  韶韶莫名其妙,“不是你催我結束對白嗎?”
  “我不知是蘇舜娟女士。”
  “該姓名對你有特殊意義?”
  小鄧蹬足,“你並不關心自己身世。”
  韶韶搖搖頭。
  她怎麽不顧身世?粵人口中的身世,泛指生活狀況與個人狀態,她區韶韶不知多努力把個人精神及健康狀況維持在巔峰狀態。
  至於鄧誌能口中的身世,她倒是真的看得開。
  “飛機要起飛了,你還不動身?”
  他們並沒有去坦幾亞,那個地方黃熱病流行,政治又不穩定,韶韶且不會講法文。
  向往歸向往,正如韶韶一直向往到祖國最窮的窮鄉僻壤去教村童英語一樣,實踐起來,又是另外一件事。
  他們最終目的地是繁榮安定的夏威夷群島。
  雖然俗,照樣玩得很高興。
  睡到日上三竿,喝杯香檳醒醒神,再決定吃日本菜還是吃法國菜。
  因為家境不太好,韶韶直到要過了二十歲才有機會乘飛機,不過母親已盡量帶她四處散心,她最喜歡澳門,同母親坐三輪車,買蛋卷、看電影,還有,去拉吃角子老虎機器,贏過十塊錢,母親告訴她,那機器又名“一隻手臂的強盜。”
  後來同母親到拉斯維加斯,韶韶笑道:“不及澳門好玩。”絕對是真話。
  如果不是母親去世,韶韶不會那麽快結婚。
  生活並非不美滿,韶韶不想去發掘秘密。
  蜜月旅行期間,小鄧念念不忘那位蘇舜娟女士。
  以致韶韶說:“早知把她也請來了。”
  “蘇女士是整件事的鎖匙。”
  “事,什麽事?”
  “你的父親是什麽人。”
  “不是你說的嗎,他是誰不重要。”
  “對此刻的你來說當然微不足道,可是我好奇。”
  “狗拿耗子。”
  “那是我的嶽父。”
  “姻親而已。”
  “我們孩子的外祖父。”
  “我們沒有孩子。”
  “我們一定會有孩子。”
  “咄!”
  就這個題目本來已經可以好好吵一架,可是微風陽光細沙著實地軟化了韶韶,她改變話題說:“你知否整個威基基是人造沙灘?唉,假作真時真亦假。”
  小鄧卻說:“那位蘇女士並沒留下電話號碼,你猜,她還會不會同你聯絡?”
  韶韶已經睡著,一臉平和。
  她的夢境與她的表情剛相反。
  她夢見自己來到一間小小的房間,光線柔和,一個中年人背著她坐。
  她禮貌地問:“是父親嗎?”她已成年,且有自信,她完全知道應該說些什麽,正打算不著邊際地問候幾句,那中年人轉過身子來——
  臉上沒有五官,是張白板麵孔。
  韶韶驟然驚醒,遍體生寒。
  若想這種惡夢不再持續下去,她非要把答案找出來不可。
  第二天他們結束假期飛回家中。
  別小覷了區韶韶,在新聞部做了那麽久,被尊稱大姐,當然知道如何憑蛛絲馬跡尋找線索。
  她拿著禮物空盒到威治活公司去查訪。
  售貨員是個年輕男子,更好辦了。
  她說:“送禮物的朋友並無留下電話,我十分想謝這位長輩一聲,所以來問你們。”
  “啊,這套茶具由蘇女士購下,由我經手。”
  “是蘇舜娟女士是嗎?”
  “一點不錯,”年輕人滿臉笑容,“讓我看看,我這裏還有她的電話號嗎,九二三四五六零。”
  上了年紀的女子用本姓出來辦事見人,相當罕見,一般都自稱李太太、張太太,韶韶又想起她母,媽媽生前一拿起電話,必定報上姚香如三字。
  “謝謝你,咦,這是彼得兔子嗎?”
  “是,一套四件,小杯小碗最適合孩子。”
  “給我一套。”
  小鄧拿到電話,“好家夥。”他興奮地說,“區韶韶,我早知道你會辦事。”
  韶韶不語,幸虧新聞室的老板們早十年就已經發覺這個事實,不然還真得喝西北風。
  “我們回家再談。”
  韶韶低下頭。
  她已經看到一幅圖畫,叫水落石出,隻見灰藍色吐著白沫的潮水慢慢退落,嶙峋的怪石一塊塊露出來。
  她不知這次主動是對是錯。
  趁還有假期,就試一試吧。
  韶韶輕輕歎口氣。
  小鄧是個體貼的人,一見,便知妻子想的是什麽,他想想說:“查出究竟,然後將之擱在腦後,一勞永逸,也是好的。”
  韶韶苦笑,“我希望他已經逝世,正如我一貫知道的那樣。”
  “哎哎哎這不是你。”
  韶韶撫著自己前額的頭發笑了。
  真的,她從來不是個黑心人。
  大學裏有個要好的同學叫霍永錦,廣東人,可是英俊的長方臉卻似北方人,他家裏希望他早婚,因是唯一的男孩子,偏偏韶韶已決意要照顧母親,婉拒了他。
  真笨,霸住他不行嗎?韶韶不是黑心人,那樣喜歡他,也願意放棄他。
  如今電視上一個當紅的新星像煞當年的霍永錦,每次在熒幕看見那小夥子,韶韶就無限感慨,心中牽動,凡是女性都懷念英俊的麵孔。
  分手時霍永錦十分平靜地說:“你永遠找不到像我這樣的人了。”
  這話完全是真的。
  一過了二十一歲,渴望愛與被愛的感覺都會漸漸淡卻。
  她對鄧誌能,是不同的一種感情。
  “一分錢買你的遐思。”
  韶韶微笑,“我的思潮一向是遊牧民族。”
  “你的肉身已是歸家娘了。”
  說得是。
  撥電話的時候手心有點冒汗,“我找蘇舜娟女士。”
  對方是一個年輕女子,“請等等。”
  電話放下,韶韶聽到一陣悅耳的鳥語聲,蘇女士環境不錯,憑電話號碼已知那是高尚住宅區。
  “哪一位?”她爽朗的聲音來了,“我是蘇舜娟。”
  “蘇女士,我是區韶韶,還記得我嗎?”
  沒想到蘇女士十分意外,“韶韶,是你,”或許是韶韶多心,聲音竟有點哽咽,但隨即恢複正常,“好嗎,蜜月愉快嗎?”
  “一切都好,蘇女士,我想同你見個麵,你方便嗎?”
  “啊,”她怔住了,但隨即說,“可以,可以,我們出來喝下午茶。”
  “明日下午四時,行嗎?”
  “沒問題,我在文華樓下等。”
  電話掛斷,韶韶一顆心還在撲撲跳。
  “怎麽樣,”小鄧在一旁問,“憑直覺,是敵是友?”
  “友!”韶韶肯定地說,“絕對是好友。”
  小鄧放心了,“明日我打完球陪你去。”
  “你也去?”韶韶訝異,這是她的私事。
  小鄧把麵孔趨近她,“區韶韶,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不不不,本市尚未實施共產主義,我的事仍屬於我自己。”
  小鄧惱怒,“你膽敢剔除我!”
  “我已決定單刀赴會。”
  “我最多坐在另一張桌子上等你。”
  “鄧誌能,沒想到你毛病不止一點點。”
  鄧誌能一聲不響取起報紙擋在鼻子前麵。
  韶韶氣結。
  也許假期過後,恢複上班一忙他就會好的,韶韶同他講條件:“另一張桌子,不準出聲。”
  因約的是長輩,韶韶早到十分鍾。
  睡足了,又曬過太陽,膚色健康,穿便裝,韶韶看上去十分年輕漂亮,鄧誌能在另一張桌子看新婚妻子,無限憐惜,真要對她好一點,她已經無父無母,孑然一人。
  韶韶卻密切注意門口,四時零七分,一位穿名貴套裝的太太一進來,韶韶便站立迎接。
  那位太太也有點緊張,她似乎也一眼就把區韶韶自人群中認出。
  “韶韶?”
  “蘇女士。”
  很自然地,四隻手緊緊握在一起。
  果然不出所料,蘇女士環境不錯,韶韶目光過處,把長輩一身裝扮辨認得一清二楚。
  母親生前,韶韶也曾努力為她添些好品質衣物,卻同蘇女士有一段距離,蘇女士的優雅是長年累月講究的成果。
  “韶韶,我們早該見麵了。”
  “您是家母的——”
  “同學。”
  韶韶鬆口氣,叫聲“蘇阿姨。”
  蘇女士忽然淚盈於睫,“你同香如長得一個模樣,剛才我一進門,嚇了一跳,寒毛全豎起來,心裏直叫,香如,香如!”自手袋中掏出手帕拭淚。
  韶韶連忙安慰,“家母比我長得端正得多了。”
  “對不起。”蘇女士連聲道歉。
  “蘇阿姨,為何不早日與我們相認?我們母女好生寂寞,一個親友也無。”
  “我們不知道你倆在本市。”
  “你們?”
  “我與……外子。”
  “啊。”
  “我們隻打聽到姚國珊先生在美國紐約州新澤西居住,滿以為你們也在那邊,沒想到近在眼前,咫尺天涯。”
  韶韶十分唏噓。
  “我們是看到訃聞才知道的,好比晴天霹靂,致送——花環。”蘇女士聲音低下去。
  韶韶輕輕說:“有人活到八九十歲,家母沒有。”眼睛看著遠處,動都不敢動,可是過一刹那,睫毛一霎,眼淚終於滾了下來。
  蘇女士說:“知道你結婚的消息,真高興。”
  “謝謝你。”
  “我們一直記得你的名字叫韶韶。”
  韶韶點點頭。
  蘇女士同她母親不一樣,蘇女士是那種十分爽直,有什麽說什麽的人,非常難得,而母親,則凡事先觀察一會兒,然後雙臂抱在胸前,微微一笑,意見放在心裏。
  這時有人過來,遞一塊手帕給韶韶。
  韶韶連忙介紹,“我丈夫鄧誌能。”
  蘇女士立刻抬起頭,細細打量小鄧,像她那樣見多識廣,經驗豐富,又有智慧的前輩,幾乎一眼就能看清楚一個人的底子。
  但見鄧誌能中等身段,五官普通,穿套深色西裝,外形十分平凡,同皮膚白皙、相貌甜美、英姿颯颯的區韶韶不能比。
  可是小夥子那充滿關注的眼神!
  選夫選德,可見區韶韶有智慧。
  蘇女士笑了,“好,好,但願我的女兒也有這樣的眼光。”
  “嗬,蘇女士也有女兒。”
  “我有兩個孩子。”蘇女士微笑。
  “有機會一定要介紹給我認識。”
  這時,鄧誌能忽然自口袋裏取出一張照片,遞過去給蘇女士看。
  “蘇阿姨,這位短發圓臉的姑娘,是當年的您吧。”
  蘇女士一看那張照片,呆住了。
  她好像給一隻無形的手打了一巴掌似的,手顫動起來,接過照片,目不轉睛地看牢相片中的人,“是,是我,這是我,這張照片我也有一份,當年香如複印給我,我在離亂中失去,沒想到香如一直保存著。”她哽咽得說不出話來。
  這時,連韶韶都覺得這位蘇阿姨反應十分激烈,非比尋常。
  “這照片,可以給我嗎?”
  韶韶答:“我馬上叫攝影組同事替我翻底複製。”
  鄧誌能真是一是一,二是二,“蘇阿姨,這是你,那是我嶽母,請問,兩位男士是什麽人?”
  韶韶沒想到鄧誌能會那樣冒昧,不過,韶韶本人也渴望知道。
  蘇女士凝視照片,“這,”她指著方臉的年輕人說:“這是外子。”
  “啊,”韶韶說:“那麽,長臉這位呢?”
  蘇女士不出聲。
  韶韶問:“是我生父吧。”
  蘇女士抬起頭來,“當年的事,許多我己不複記憶。”
  韶韶見她不想說,便握住她的手。
  但是小鄧不放過這位阿姨,“這是韶韶的父親。”
  蘇阿姨忽然鎮定下來,微笑一下,看著鄧誌能,“小夥子,你倒是個厲害角色。”
  鄧誌能麵不改色,“是,我是比韶韶精明。”
  蘇阿姨無所懼,看著鄧誌能說,“是,他是韶韶的父親,他叫許旭豪。”
  “人呢?”
  “韶韶未出世他已故世。”
  “韶韶是遺腹子?”
  “是。”
  “可是——”
  蘇阿姨忽然擺擺手,“小夥子,夠了。”
  韶韶也大不以為然,“大嘴,你怎麽把我阿姨當犯人那樣盤問?”
  鄧誌能立刻收篷。
  這時,蘇女士說:“韶韶,有他照顧你,我放心了。”
  “蘇阿姨。”
  蘇女士舉起手,“我累了,我們下次再談吧。”
  韶韶還想說什麽,蘇女士又道:“不用道歉,我明白你們的心情。”
  她站起來,這時,韶韶發覺她比進來時老了許多。
  咖啡室外自有接她的人。
  司機開著輛藍色德國房車駛近,車子並非最新款式,可見她經濟情形一直很好。
  送走蘇女士,韶韶立刻板起麵孔,拿鄧誌能開刀。
  “你這是什麽意思?”
  小鄧立刻舉起雙手,擋在頭上,表示無招架之力。
  韶韶惱怒,“人家蘇阿姨即使知道往事,也沒有義務和盤托出,你不該得罪她。”
  小鄧一味認錯,“是是是是是。”
  “再說,人家會以為我同你夾好了做圈套,一個扮紅臉,一個做白臉。”
  “是是是是是。”
  “你這人!成事不足,敗事有餘。”韶韶悻悻然。
  “是是是是是。”
  “你有完沒完?”韶韶笑罵。
  “是是是是是,我還能說第二個字嗎?”
  “況且母親的事,她不一定全知道。”
  “不知全部,也知道八九。”
  “你憑什麽那樣說?”
  “她在你兩三歲時還見過你。”
  韶韶不語。
  “她一定目睹你母親改嫁。”
  半晌,韶韶抬起頭來,她也明顯地比今早蒼老了,“我不想再發掘往事。”
  “那你為何來見蘇舜娟女士?”
  “因為我懷念母親,已與母親永別,能見到母親生前好友,也是一種慰藉。”
  鄧誌能摟著妻子的肩膀,往停車場走去。
  這時,天正下毛毛細雨,他倆沒帶傘,也不在乎,在雨中並無加快腳步。
  小鄧對韶韶說:“即使母親活足九十九歲,孩子們也總覺她去得太早。”
  韶韶抬起頭,“家母從來沒享過福。”
  “生下你,已經是福氣。”
  “大嘴,你真會講話。”
  “我能不能請求你別在陌生人麵前叫我大嘴?”
  “蘇阿姨是半個自己人。”
  “咦,”小鄧到這個時候才說,“下雨了。”
  他倆已經衣履盡濕。
  第二天,韶韶托同事把照片做底片放大。
  同事笑道:“著色我就不會了。”
  “但是,你一定認識這樣的人手。”
  “有一位老先生,從前做美工,如今退休了,情商客串,不知行不行。”
  “拜托拜托。”
  那年輕的攝影組同事側側頭,“真沒想到彩色攝影會這樣普遍,黑白底片除卻我們這些行家,簡直已經沒有用。”
  “是在六零年代起飛的吧?”
  “真正蓬勃,是在七零年左右,人各一機——照相機。”
  “這張照片曆史悠久。”韶韶輕輕說。
  “彌足珍貴。”
  “交給你了。”
  “我下了班馬上替你做。”
  做妥後韶韶會給蘇女士送去。
  放假放久了渴望上班,有初來報到的新生短周都回新聞室來看報紙。
  師姐如區韶韶,當然更具歸屬感。
  不知怎地,那沒有間隔、鬧哄哄的新聞室早已成為她的精神寄托。
  母親生前來過一次,十分訝異。
  “女兒你坐什麽地方?”
  韶韶指一指其中一張寫字台。
  母親疑惑,“不是說升了級,環境如此惡劣,如何撰稿?”
  韶韶連忙替新聞室辯護:“我們不是裝修門麵公司,而且,即使是華爾街日報的新聞室,也不隔斷,不信你去打聽。”
  “你的大衣掛哪裏?”
  韶韶微笑,“我很少穿長大衣。”
  母親無話可說。
  “每日在何處午膳?”
  “隨便亂吃。”
  母親索性噤聲。
  一代不如一代,一代比一代辛苦,這一代最辛苦的是已經認為辛苦是理所當然的一件事。
  韶韶終於回了家。
  鄧大夫已經起來,收拾好地方,做了香濃紅茶,正在澆露台上的玫瑰花。
  韶韶一一看在眼中,深覺幸運,她找到了好拍檔,這同本身條件有什麽關係呢,許多比她漂亮、出身更好、修養更佳的女性都沒有碰到適當的人。
  鄧誌能懂生活情趣,這才是最重要的。
  見到妻子回來,替她斟杯茶。
  “放完這次假,我倆就聚少離多。”韶韶笑曰。
  小鄧一定有適當的答案:“噫,放完再說吧,一天的憂慮一天當就夠了。”
  韶韶最愛他這種樂觀的態度。
  她到這時才看到電話邊的留言,“怎麽,蘇阿姨一早就打過電話來?”
  “是。”
  “說些什麽,你沒有得罪她吧?”
  “喂,我又不是生番。”
  韶韶緊張起來,“她有什麽事?”
  “請你吃飯,叫我也去。”
  “是在她家嗎?”
  “不,在外頭名貴西餐館。”
  “嗬,我馬上複電。”
  韶韶十分高興,撥通了電話,“蘇女士在家嗎?”
  那邊沉默了一會兒,韶韶又問了一聲。
  一位男士才答:“她出去了,你是哪一位?”
  “我是她朋友區韶韶。”
  那人震動了,“聲音那麽像!”
  韶韶不知他是誰,更不知道她的聲音似誰,隻得陪笑。
  半晌對方說:“舜娟回來我叫她同你聯絡。”
  “勞駕。”
  韶韶轉過頭來,“那位,可能是蘇阿姨的丈夫。”
  她忽然明白了。
  像,當然是像她母親,他們全覺得姚香如與女兒一個印子刻出來。
  韶韶問:“我可像母親?”
  小鄧答:“其實不很像,但是外人眼中,三分像已經是十足像。”
  “而且,”韶韶微笑,感慨地說,“他們也許十分想念家母。”
  小鄧抬起頭,“嗯,蘇舜娟的丈夫叫什麽名字?”
  “噫,我不知道,她未曾說,我不曾問。”
  “你猜呢?”
  “唏,趙錢孫李,張三王五,怎麽猜?”
  鄧誌能全神貫注地看著妻子,“我猜,那名字或許會叫你吃驚。”
  韶韶“嗤”一聲笑,“不如想想穿什麽衣服去吃那頓西餐。”
  小鄧答:“旗袍。”
  韶韶忽然想起母親那件舊絲絨外套。
  反正有空,她把它拿到一個開時裝店的女友處借蒸氣熨鬥一用。
  女友出來一看,“嘩,美。”
  說也奇怪,蒸氣一噴,絲絨的茸毛又漲鼓鼓豎起來,恢複了七八成舊貌。
  “披起它。”
  完全合身。
  “袖圈窄了點,你的臂膀比外套的主人粗壯些。”
  “是,”韶韶惻然,“我們這一代的胳臂上要走馬。”
  女友很沒味道地接下去:“這也還不要緊,奇是奇在也沒有誰感激我們。”
  “父母呢,父母總不一樣吧?”
  女友坐下,點一支煙,“家母蔑視我嫂子弟婦不學無術,沒有工作,少份收入,可是又覺得我不爭氣,不懂得在男人身上找生活,沒麵子。”
  嗬,那麽難侍候的老太太。
  “要家用之際,男女平等,分家之時,我是女兒。”
  她替韶韶把外套掛在衣架上,“拎著回家。”
  韶韶道謝告辭。
  照片也做好了。
  四個人,兩個女主角的衣服一件粉紅、一件淡藍。
  忽然之間,韶韶看清楚了,“小鄧,媽身上這件外套,就是我這件嗬。”
  “咄,我早就發覺了。”
  “怎麽不說?”
  “這樣明顯的事,說來作甚?”
  “我偏偏沒看出來。”
  “你會不會是視野廣闊了?”
  “什麽意思?”
  “遠視,老花。”
  不,韶韶隻是粗心,少年時她認為這是一項缺點,此刻她覺得不知多好,看不到,不用煩,粗枝大葉,自有福氣。
  韶韶索性選購一隻相架,連照片一起作為一份禮物,這就回了禮了。
  赴會那夜,連小鄧都規規矩矩結了領帶。
  韶韶隻得穿一件晚服,是那種所謂“小黑裙”,細細吊帶,半低胸,再不穿,稍胖些,也就不能穿了。
  打扮停當,小鄧看妻子一眼,忍不住用粵語讚道:“真係唔打得都睇得。”
  韶韶瞪他一眼,“你才去打天下,我坐家享福。”
  她取過舊絲絨晚裝披上,天衣無縫。
  主人家早到,坐在看得到海景的桌子上,一桌三位女客,輕輕向他們招手。
  連韶韶就是四位女士,今日眾星伴月,小鄧大受歡迎。
  蘇舜娟女士為他們介紹:“我兩個女兒,這是奇芳,那是燕和。”
  韶韶打過招呼握過手才坐下來。
  奇芳與燕和二人都是白皮膚,高挑身段,其中燕和的臉圓些,比較像母親,可是奇芳漂亮,她有種風情,使看上去像個女明星似光彩耀目。
  她們三人年紀相仿,在燭光下,用白酒伴著對白,一下子就熟絡了。
  小鄧靜靜在一旁看著她們。
  蘇女士同那小夥子說:“你今晚怎麽不講話?”
  小鄧笑笑,“自從婚後,我常用字隻得是與好罷了。”
  “那你不愧是好丈夫。”
  “謝謝阿姨,你別看韶韶神氣活現,其實外強中幹,非常孤苦,說不定幾時還得做高齡產婦,苦頭有得吃,讓她一點,也屬應該,故一味胡混,是是是是是,好好好好好,我是無論如何不會同她爭的。”
  蘇女士很感動,“好小子,這我就放心了。”
  “蘇阿姨,今晚怎麽少了一位主人。”
  “你指外子?他有事,不叫他來。”
  “嗬,原來如此。”
  這時,他聽到韶韶謙曰:“嗬,對於衣著妝扮,我毫無心得。”
  可是那兩位女生也忙不迭說:“但求整潔罷了,工作也很忙,哪裏有資格講究那個。”
  小鄧放心了。
  那兩位小姐絕對不是喜在嘴頭上占便宜的膚淺之輩。
  奇芳跟著說:“如不嫌棄,改天到我家坐。”
  “你不同父母住嗎?”
  奇芳笑笑,“我已經結婚了,正確地說,且已離婚。”
  韶韶說:“離婚是近代最普通的傷心事。”
  “是呀,”奇芳答,“那樣常見,卻仍然那樣無奈。”
  韶韶說:“會過去的。”
  這時燕和說:“我也那樣勸姐姐。”
  韶韶忽然感懷,“你們多好,姐妹倆,有商有量。”
  她們姐妹微笑不語。
  蘇女士這才說:“你沒見過她們吵架呢。”
  吃甜品之時,韶韶取出相架,送給蘇女士。
  蘇女士接過,“自此我們要維持聯絡。”
  “一定。”
  “你不曉得你有多像你母親。”
  “是因為這件古董外套吧?”
  “這件外套還是我陪她去做的。”
  “那時絲絨叫天鵝絨,是不是?”
  蘇阿姨長長歎息一聲。
  “蘇阿姨你真念舊。”
  她剛想說什麽,侍者已遞上帳單。
  飯局就這樣散了。
  在車上,韶韶像個小女孩般孜孜不倦地談著各人的言行舉止以及妝扮。
  小鄧不出聲。
  “喂,整個晚上冷眼旁觀,有何心得?”
  “我?我覺得三母女各自心事重重。”
  “是嗎?”韶韶愕然,“我怎麽看不出來。”
  “說你笨就是笨。”
  “我還算笨?”韶韶不服氣。
  “笨得一等一。”
  “咄!偏見。”
  “人家三母女就比你聰明百倍。”
  “願聞其詳。”
  “到了這一刻,你都還不知道人家姓什麽。”
  韶韶驀然想起,“這倒是真的,忘了問。”
  “人家蘇阿姨故意回避不談。”
  “你別多心,她不是那樣的人。”
  “也難怪,笨人眼中,人人均是笨人。”
  韶韶不怒反笑,“聰明人,你還看到些什麽?”
  “兩位小姐都不快樂。”
  韶韶問:“你憑什麽那樣講?”
  小鄧笑嘻嘻,“她們的眼睛似在說,怎麽區韶韶會嫁得如此好夫婿?豔羨得悶悶不樂。”
  誰知韶韶也會給丈夫一個意外喜悅:“這倒是真的,如意郎君嘛,可遇不可求。”
  那一夜,睡到一半,韶韶忽然醒了。
  這是她婚後第一次聽到母親的咳嗽聲。
  “媽媽?”她輕輕掀起被褥。
  客廳的窗簾沒拉上,她看到一輪明月。
  除下來的舊絲絨外套搭在椅背上,韶韶過去,說道:“媽媽你是否有話同我說?”
  有一隻手搭在她肩膀上。
  韶韶一驚轉頭,看到鄧誌能站在她身後。
  兩人一言不發,握著手,在沙發上坐到天亮。
  靜寂中聽到鄰居有新生兒啼哭聲,他母親嗬嗬地哄他。
  此際,韶韶又打個嗬欠闔上眼睛。
  醒來,小鄧已煮好雞粥,且買來上海油條。
  也算沒話講了,韶韶覺得新婚生涯美滿,幾乎不想回到辦公室去。
  她問小鄧:“我們夠不夠靠節蓄這樣過一輩子?”
  小鄧冷笑,“你倒想,月底就床頭金盡了,這幾天把你喂得白白胖胖,不過是想你假期完畢繼續有力氣搏殺養家,你倒吃撐了想退休?”
  韶韶頓時氣餒。
  工作真是人類生命中最大的荊棘。
  “韶韶,告訴我,你可快樂?”
  區韶韶毫不猶疑,“我當然快樂。”
  “你母親的身世不叫你為難?”
  “大嘴,世事古難全,千裏共蟬娟。”
  小鄧頷首,“真是笨有笨的好處。”
  韶韶把臉趨近去,“這不是大智慧嗎?”
  小鄧沒好氣,“人家蘇女士才大智若愚。”
  “我如果像媽媽,那麽,我媽也不是聰明人。”
  “不,你恐怕是隔代遺傳,伯母這麽多年沉默如金,是勘破世情後至高表現。”
  “我都不知道你說些什麽,下星期我要上班了,新總督來上任,不知多忙,正是你方唱罷我登場,錯認他鄉作故鄉。”
  “能不能求調?譬如說到市政局去搞唱遊宣傳,輕鬆得多。”
  “你真是見人挑擔不吃力,不過,我喜歡做京官。”
  “貼近陛下,哎?”
  “誰是皇上?”
  “QE2,你不知道嗎?”
  果然,一銷假就忙得不可開交,晚上七點鍾仍咬著漢堡包答記者詢問。
  放假時間長的幾分肉又還給工作。
  韶韶一直佩服胖人,幾十年功力,從不間斷,天天長脂肪才行,而人,總有睡不著吃不下以及發一兩度燒的時候吧,由此可知,胖人是多麽努力維持他們的體重。
  一日,忙至尾聲,站起來,伸個懶腰,隻覺一臉油膩,隻想匆匆回家去泡個熱水浴,忽然電話鈴響。
  韶韶喂地一聲,照例報上姓名。
  是一位女聲:“下班沒有,一起去吃日本菜如何,我就在樓下。”
  聲音十分動人,不像是小鄧扮的,可謂飛來豔福。
  但韶韶不得不硬著頭皮問:“是哪一位?”
  “啊對不起,”她笑了,“我是區奇芳,記得嗎?”
  韶韶大樂,“奇芳,你也姓區?”原來蘇阿姨的丈夫姓區。
  “你不知道?”對方愕然。
  “我馬上下來。”
  “耽會兒見。”
  韶韶給小鄧撥了個電話,報告行蹤。
  小鄧叮囑:“那位小姐像是可以喝幾杯的人,你還要開車,別同她鬥飲。”
  小鄧這種第六感沒話說,韶韶同奇芳會合了,一到館子,她便叫侍者燙米酒上來。
  她告訴韶韶,“我路過,試著找你,不料這樣有緣。”她笑嘻嘻地用一隻手托著腮,十分嬌慵。
  鄰座有兩個日本人已經感到驚豔,頻頻轉頭過來看她。
  “可是有事同我商量?”
  “沒有,自從那日見麵之後,不知恁地,十分思念你,故此找個借口,前來約會。”
  碰巧韶韶也有同感,所以一叫就下來,“我們會成為投契的朋友嗎?”
  “哈,你為什麽不找我?”
  “奇芳,我是那種聽差辦事的小公務員,午膳隻得一小時,怎麽約人?下班鍾數不定,也不方便,周未呢,又想打個懶覺,辦點私事,時間就如此報銷。”
  “聽上去生活得很充實。”
  “你呢,你幹哪一行?”
  “那日你沒聽見燕和揶揄我?”
  “對,瞧我這記性,你是名畫家。”
  “畫畫容易成名難。”
  韶韶且先幹一杯,把小鄧的囑咐丟在腦後,“非要成名嗎?像你這樣,經濟不成問題,又有如此優閑嗜好,閑時作畫自娛,怡情養性,不知多妙,何用成名?”
  奇芳沒想到韶韶性情如此恬淡,不覺失笑,“那麽,你何以證明自己?”
  “該四字真言根本不通,我是我,證明什麽?”
  奇芳十分欣佩,“那麽,久不成名,人家怎麽看你?”
  “咄,人家是誰,他的名氣又有多大,”韶韶大笑,“我管他呢。”
  奇芳也笑,“韶韶,你真瀟灑,誰教你的?”
  “我早說過,我們這一號小人物隻要把當日工作趕完已經大樂,心無旁騖,我那拍檔鄧誌能與我誌同道合,也一般無甚出息,故此生活優悠。”
  奇芳發呆,好生羨慕,“那麽,你生活全無遺憾?”
  韶韶一怔,轉動酒杯,“家母過世得太早,我沒能好好孝順她。”
  “她一定是位可愛的阿姨。”
  韶韶雙目紅紅,“不在話下。”
  二人正談得投契,鄧誌能出現了。
  韶韶“咦”一聲,“你來幹啥?”
  小鄧笑笑,“我來付帳呀。”朝奇芳點點頭。
  奇芳知道他特地來接韶韶,笑笑。
  新婚,是應該如此,往後有什麽變化,又是另外一回事。
  他們先送奇芳回家,車子兜個大圈。
  回程中聊天:“奇芳也姓區。”
  誰知小鄧打一個突,“姓什麽?”
  “同我一樣姓區。”
  “太巧了。”
  “區是粵人大姓,本市起碼十萬人姓區。”
  小鄧漸漸平靜下來。
  “還說什麽?”
  “她是個畫家,盼望成名。”
  小鄧微笑。
  從事文藝工作本是天下第一逍遙營生,可是一旦求名,又會變成最痛苦的工作,天堂地獄,一念之差。
  “我覺得她想向親人證明什麽似的。”
  “她們一家三位女性都不快樂。”
  “你呢,小鄧,你這個一定要尋找歡笑背後流淚的人,又是否過分?”
  小鄧不語。
  “手術室風光如何?”
  “離開了工作崗位,不用再掛念。”
  “我也正學習這種優良習慣。”
  回家之後,酒氣上湧,累得雙眼睜不開來。
  桌上一大籃花,香氣撲鼻,韶韶問過“什麽日子,誰送的花”,已經倒在床上。
  小鄧喃喃道:“對牛彈琴。”
  花束上有卡片,明明寫著:“韶韶,我們結婚已三個月”,此刻變成多餘。
  小鄧惱怒說:“鮮花牛糞。”
  第二天韶韶沒聲價的道歉,小鄧猶自悻悻然。
  “粗胚。”
  “誰,我?”
  小鄧不去回答她。
  “大嘴,最近已經不見母親入夢了。”
  鄧誌能擱下報紙,“伯母對你放心了。”
  “也許是。”韶韶歎口氣。
  “你呢,有無做母親的打算?”
  韶韶再歎一聲,“同事中一位太太最近初為人母,每天早上,替兒子拍張寶麗萊照片才出門,照片放口袋中,成日看著,你說慘不慘,她要上班,不能在家陪伴幼兒。”
  “你的意思是——”
  “我要是有了孩子,就成日與他廝混,絕足江湖。”
  “可是很多女性視這為苦差。”
  “甲之熊掌,乙之砒霜。”
  “好,答應你。”小鄧忽然慷慨地說。,“應允什麽?”韶韶莫名其妙。
  “養活你們母子。”
  韶韶大笑,“笑話,我自有打算,不勞你操心。”
  小鄧急,“喂,這是我的責任。”改了口氣。
  “世事多變化,什麽事都得有最壞打算,我自幼受的家庭教育是一切最好靠自己。”
  想到母親的一生,不禁感慨萬分。
  母親生前靠不到任何人,隻得女兒與她相依為命,她生命中的男性統統與她有緣無分,父親、兄弟、丈夫……全遠離她,她亦沒有叔伯,還有,韶韶根本未見過祖父。
  根深蒂固,韶韶覺得要靠自己。
  那天下午,奇芳撥電話給韶韶,“中午在電視上看見你。”
  韶韶笑,“那是前些時候錄映的了,可是講解如何投票?”
  “不,是一個記者招待會,你站在洋人後邊。”
  “嗬是,這是員工福利,鏡頭偶爾會瞄到我們。”
  許多患鋒頭情意結的同事因此有意無意愛穿件紅衣,希望有人注意。
  “你對工作好似相當滿意。”
  “敬業樂業嘛。”
  奇芳笑,“到此為止,你一定忙。”
  “啊說三兩句不妨,周未有空嗎,把蘇阿姨與燕和都請出來可好?”
  “我們再商量。”
  一整天韶韶都覺得幸運,因為除卻小鄧,還有其他人關心她。
  晚上,她起勁地同小鄧說著奇芳:“與我是完全不同的一個人,睡到中午才起來,懶洋洋,翻翻報紙,到傍晚才吃一點點東西,食量似麻雀,穿真絲衣服,喜戴玉器,活脫是個藝術家,本來我挺怕這樣的人,但是與她卻十分投契。”
  小鄧不出聲。
  韶韶問小鄧:“你好似不甚喜歡她。”
  “有婦之夫,有何資格喜歡或是不喜歡其他女性。”
  “嘩,冠冕堂皇。”
  “失禮失禮。”
  鄧誌能有心事。
  他在婚前向自己保證,有事絕對不瞞妻子,可是此刻他便懷著鬼胎。
  那天早上,他見過蘇舜娟女士。
  是蘇女士主動約他。
  他們在醫院的候診室見麵,真是一個突兀的約會場地,但是鄧誌能實在走不開。
  蘇女士卻不介意到他工作地點來,說真的,醫院最大好處是靜,還有,清潔。
  鄧誌能對長輩一貫客氣禮貌。
  蘇女士輕輕坐下,開門見山地問:“香如沒有痛苦吧?”
  鄧誌能小心地回答:“病了那麽久,又做過手術,你不能說她很舒服。”
  蘇女士默哀良久。
  鄧誌能實在忍不住了,“為什麽你們到今天才出現?”
  “我們遍尋她們母女不獲,請相信我。”
  鄧誌能說:“此刻你們介入,會影響她的生活。”
  蘇舜娟看著鄧誌能,“你什麽都知道了?”
  小鄧擺手,“不,我什麽都不知道,但是我有點疑心,韶韶則連懷疑都沒有。”
  “年輕人,你懷疑什麽?”
  “我懷疑你們一家,同韶韶有血緣關係。”
  蘇舜娟黯然,有口難開。
  “韶韶到底姓許還是姓區?”
  “她應姓許。”
  小鄧鬆口氣。
  猜錯了,沒有關係。
  “那韶韶為何改姓區?”
  “因為香如來到本市,曾嫁與一位姓區的先生,兩年後離異。”
  小鄧輕輕接下去說:“而這位區先生,正是蘇女士的丈夫吧?”
  蘇女士頷首,“那時韶韶很小,不記得他。”
  “他叫區永諒。”
  “是。”
  輪到鄧誌能沉默了,他不能理解五十年代一位年輕寡婦的心理狀況,故不能批評姚香如急急再婚匆匆分手是否多此一舉。
  “我們四個人原是同學。”是照片中那四個人。
  鄧誌能溫和地說:“蘇女士,那已是多年前的事了,況且,其中二人已經逝世,往事,可忘即忘,對大家都有好處。”
  蘇舜娟看著他,“如果可以忘卻的話,我不會到這裏來舊事重提。”
  鄧誌能全神貫注,“我必須保護韶韶,我是她丈夫,她世上唯一的親人。”
  蘇舜娟為難到極點。
  小鄧籲出一口氣,“從頭說吧,從頭講會不會好—點?”
  “你沒有那麽多時間。”
  “我聽一位編劇家說過,世上沒有三句話不能交待的故事。”
  蘇女士生氣了,“這是真事,並非故事。”
  鄧誌能攤攤手。
  蘇女士不愧是個高手,她吸一口氣,說道:“當年,有四個年輕人,兩男兩女,在同一家大學念書,感情非常好,稍後,那兩個男生,同時愛上姚香如。”
  蘇女士聲音內透露一絲無奈,一絲苦澀。
  鄧誌能驀然抬頭,嗬,的確是蘇女士在說,是一個愛情故事,愛情故事並無年代之分,一直蕩氣回腸,他被吸引住了。
  蘇舜娟微微笑,深沉眼神似回到那美好的五月天去,“香如愛的是許旭豪,他們未得家長同意便訂了婚,你看到那張照片,是在訂婚那日拍攝的。當時,姚香如家長並不讚成。”
  “為什麽?”
  “因為許旭豪身份曖昧。”
  “什麽身份?”
  “年輕人,你對本國曆史太不了解了。”
  “當然,我們讀曆史隻讀到辛亥革命,且用英文答試題。”
  “為何不自修求知?”
  “我考上了醫科,每日得死讀十八小時。”
  蘇女士歎口氣,“強化教育搞得真成功。”
  鄧誌能看著她,“許旭豪,是一次運動中的黨員吧?”
  “是,他相當明目張膽,並非地下黨員。”
  鄧誌能唏噓,韶韶感情激動時,他老勸她:“喂,請你控製你自己,我們不是搞革命。”沒想那也許是遺傳因子發作。
  “那是一次流血革命,戰鬥激烈,一夜,許旭豪和許多大學生一樣,失了蹤,沒有再回來,我們隻得匆匆帶著姚香如南下,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許旭豪是危險人物,為何接近他?”
  “香如不理這些。”
  “那你呢?”
  “我對政治一無所知,但我一直喜歡區永諒。”
  “這樣被株連,豈非十分無辜?”
  蘇女士沒有回答那個問題,雙目看著遠處。
  鄧誌能很低聲地說:“我猜想那時你們都非常非常年輕。”
  蘇女士苦澀地笑,“革命、戀愛,都必須非常年輕。”
  鄧誌能給接上去,“過了二十五歲,還是改良生活要緊。”
  蘇舜娟說:“我沒想到的是,香如並沒有把往事告知女兒。”
  “你且說一說,三個好友,如何失去聯絡?”
  就在這個時候,醫院擴音器大叫起來,“鄧誌能醫生,鄧誌能醫生,急診室找。”
  小鄧立刻站起來回應。
  蘇女士馬上說:“在聽完整個故事之前,暫且莫向韶韶透露真相。”
  “是。”
  鄧誌能匆匆轉頭向樓下走去。
  現在,心靜了下來,他猶豫了,該不該先把這一節會麵過程向韶韶坦白呢?
  他感覺到一股壓力。
  可恨他沒有時間聽完整個故事,可是憑他的智力,也許可以憑已得資料拚出一幅圖畫。
  他自沉思中走出來,“韶韶,我有話同你說。”
  一轉頭,發覺韶韶已經熟睡。
  小鄧啼笑皆非。
  他輕輕說:“伯母,你可以放心了,韶韶完全不像你,韶韶本性如豬,聰明、愛玩,從不關心明朝。”
  他替她熄了燈。
  這當然是因為他疼她的緣故。
  如果你愛一個人,那人永遠又小又笨,需要憐惜照顧,可是假使你不喜歡他,他立刻變得老謀深算,是隻妖精,必須好好提防。
  韶韶當然不如丈夫所形容的那般不濟,可是在鄧誌能眼中,她不會長大。
  輪到鄧誌能做那個夢了。
  他在書房填稅表,忽然聽見咳嗽聲。
  他抬起頭來,“伯母?”
  他沒有改口叫嶽母,那時,他與韶韶尚未結婚。
  他站起來,走出書房,“伯母,是你嗎,你如果有話,可以同我說。”
  他聽到輕輕的歎息聲。
  他肯定那是伯母,不禁心酸側然,“伯母,你看韶韶生活得挺好,你還有什麽不放心?”
  這時,有人推他,他驚醒,發覺自己不知什麽時候,伏在書桌上睡著了,推他的正是韶韶。
  小鄧疲乏地笑,“愛妻,你可有表演三蓋衣?”
  韶韶關心的說,“你做惡夢?嘴裏嗬嗬連聲。”
  “我夢見伯母。”
  “她怎麽樣?”
  “我並無實際看到她,我隻聽到她歎息。”
  夫妻倆握著手良久。
  第二天,鄧誌能主動找蘇舜娟女士談話,約好在醫院附近一個公園見麵。
  鄧誌能臉上不是沒有若幹憂慮的,“上次我們說到你們三人失去聯絡。”
  有一個冰淇淋小販推著三輪車過來。
  小鄧忍不住,買了兩筒香草冰淇淋,一個給蘇女士。
  蘇女士說:“坦白說,自從看到姚香如的訃聞後,我同區永諒就一直失眠。”
  小鄧微笑。
  他仍然愛她。
  果然,蘇女士說:“他一直愛她。”
  “那,為何離異?”
  “她嫁給他一則是感恩圖報,二則是想從頭開始,可是事後發覺根本不能忘卻過去,故毅然離開了他。”
  她沒有錯到底。
  在那個時候,不願錯到底是要付出代價的,不但孤苦,也遭人非議。
  鄧誌能在這個時候作出建議,“不如我把韶韶也叫出來,聽聽這個故事。”
  “不,這裏邊還有一個關鍵,韶韶也許不能自陌生人處接受這個事實。”
  “那是什麽?”
  “姚香如還有一個孩子。”蘇女士抬起了頭。
  鄧誌能張大了嘴。
  嗬,他靈光一閃,一定就是區奇芳。
  韶韶與她一見如故,有著異常好感,就因為血統關係。
  “啊,”鄧誌能大悅,“韶韶原來有個妹妹,韶韶不孤苦了,我會第一時間把這個訊息告訴她。”
  蘇女士默默不語。
  “有什麽困難?”
  “我與奇芳一直合不來,她不易相處,她完全不似韶韶,可是她父親異常偏愛她。”
  “她們都不是孩子了。”
  “正是。”
  自蘇舜娟語氣中,小鄧可以聽出終身屈居第二的苦澀。
  這麽多年了,她一直沒有升上去,在丈夫心目中,蘇舜娟地位永遠不如姚香如。
  她比她忠心百倍,辛勞有加,可是在他心中,她就是不如她。
  區先生想必也十分敬重妻子,但那隻是一種感恩,他對妻子可能言聽計從,必恭必敬,但,他不愛她。
  鄧誌能不知道多慶幸他在韶韶心中是第一位,韶韶在他心中也是第一位。
  太幸運了,在現代人複雜的感情生活中,簡直萬中無一。
  “韶韶可以接受這個事實嗎?”
  “她是成年人,她也已得知她並非姓區。”
  蘇女士凝視鄧誌能,“在你心目中,韶韶十全十美吧?”
  “她?”小鄧幾乎沒跳起來,“我才沒盲目從妻,她這個人缺點之多——”
  “可是,她的缺點也是可愛的吧?”
  那倒是真的。
  魯莽,急性子,全都是難得真性情。
  蘇女士歎息一聲,“但願我的女兒也可以找到這樣的理想對象。”
  小鄧怪不好意思,“把我說得太好了。”
  蘇女士手上那隻冰淇淋開始融化,小鄧把冰淇淋接過來,三兩口吃光。
  “奇芳還不曉得她非我親生。”
  小鄧大為訝異,“噫,你們應該早就告訴她,這種事瞞不了一生,也毫無必要隱瞞。”
  “區先生不讓我說,當年他把奇芳爭過來撫養,就決定不讓她知道。”
  荒謬,“拖到今日才說可能更為尷尬。”
  蘇女士不語。
  “奇芳同燕和感情可好?”
  “奇芳自幼被送到康瓦爾寄宿讀書。”
  小鄧感喟,“她是問題兒童?”
  “隻有她的親生母親才敢那麽說。”
  小鄧看著她,也許,問題就出在她從來沒有斥責過這個女兒。
  不過,他是小輩,他隻敢腹誹,他沒敢當麵說出來。
  他終於說:“我會選擇適當時機盡量婉轉地把這件事告訴韶韶。”
  蘇女士站起來,“謝謝你。”
  她看上去十分疲乏,說這個故事,用盡了所有的力氣。
  “我送你。”
  蘇女士說:“有車子在公園門口等我。”
  鄧誌能忽然問:“你與我這次會麵,也是區先生示意的嗎?”
  “不,我並非沒有主張的人,這是我自己的主意,再瞞下去沒有意思。”
  “我代韶韶謝你。”
  “先別高興,也許韶韶會怨我。”
  在這件事之前,鄧誌能滿以為他自己機智、深沉、涵養工夫一流。
  但是他對自己失望,他沒沉得住氣。
  那日傍晚,韶韶開車上來接他。
  她感慨地說:“看到沒有,纜車站,十一二歲的某個星期六下午,母親帶我坐纜車到山頂,在舊咖啡屋給我買了熱狗吃,可是不幸我喝了幾口咖啡,一直覺得胸口悶,那是我童年時絕無僅有的外出活動,曆曆在目。”
  小鄧靜靜聆聽,他早有心理準備,已經把耳朵訓練好,他知道以後那幾十年,這一類事故是有得聽的。
  韶韶伏在車子駕駛盤上,“怎麽搞的,仿佛就是昨日之事,如不,即是上個星期,但當中二十年過去了。”
  “噓,別透露你真實年齡。”
  “我從不隱瞞年齡。”
  “那是因為你還年輕。”
  “不,那是因為我的成績與我年齡相等,還有,我並不想做比我年紀幼稚的事。”
  “來,我們去喝一杯。”
  韶韶怪疑心地看他一眼,“做了虧心事,對我那麽好?”
  鄧誌能把妻子帶到一間時髦會所,韶韶很高興,正欣賞布置,有人向他們招手。
  韶韶一看,那人卻是區燕和。
  “哎,”韶韶毫無心機地說,“蘇阿姨的女兒。”
  燕和朝他們招手。
  韶韶說:“過去一下吧。”
  小鄧咕噥,“走到哪裏都得坐台子。”
  韶韶推他一下。
  燕和十分熱心,“我來介紹,我的未婚夫布誌堅,鄧醫生、鄧醫生的夫人。”
  韶韶受寵若驚,這些年來,她從來沒曾沾過小鄧的光,也不覺得她已晉升為醫生夫人,經區燕和這麽一說,頓時臉上光彩起來。
  此際她也已看清楚了燕和的對象布誌堅。
  嗬,原來是這個人,怪不得挺臉熟,不知是哪家的公子哥兒,照片過一陣子便會在某些雜誌不當眼的彩頁中出現。
  該君本來一臉高傲,後來聽女伴說是醫生,臉色稍霽,打了個招呼。
  鄧誌能與韶韶立刻回到自己的桌子去。
  韶韶悄聲道:“沒想到醫生二字可以止咳。”
  “此處虛榮疫症蔓延,總得有點防身本領。”
  “地方是好地方,人卻沒意思。”
  小鄧不語,怪不得蘇女士擔心女兒的對象。
  “燕和好像很高興。”
  “高興就好。”
  “會長久嗎?”
  “哎呀,太太,天下有什麽是海枯石爛的,就算有,也悶死你,今夕快樂就好。”
  說得也是。
  “韶韶,我有話同你說。”
  韶韶心驚肉跳,“鄧大嘴,我最怕你這副鄭重其事、為國為民的口氣,你想怎麽教訓我?”
  “你別多心,我不過是想——”
  “稅務局追你?一人做事一人當,我倆一直分開報稅,你的事我一無所知,你可別牽連我,我在新聞局有大好前途。”
  小鄧啼笑皆非。
  這時,區燕和偕男伴離去,臨走朝韶韶飛來一個眼色,年輕的麵孔上呈現一股洋洋得意之色。
  韶韶注意到她身上一整套的名牌衣著,每一樣配件都叫得出價目。
  “奇怪,蘇阿姨怎麽會允許女兒同這樣的人走。”
  小鄧說:“唉,世上哪有那麽多鄧誌能。”
  “有什麽話好說,我講在前頭,我這幾年都無暇生孩子。”
  小鄧喝一大口啤酒。
  他想到那位編劇說的,沒有什麽故事,不能以三句話說完,他便開口道:“韶韶,我打聽到你有一個異父同母的妹妹流落在外,你若願意,可與她相認。”
  一口氣說完,他鬆口氣。
  韶韶眨眨眼,有點糊塗。
  她沒有要求鄧誌能重複,她把那短短三句話消化了一下,更正他:“你的意思是,我有個同父異母的妹妹?”
  “不,”鄧誌能肯定地說,“那個孩子的母親正是姚香如女士。”
  “不可能,我怎麽會不知道。”
  “她隻比你小一兩歲,你不記得。”
  “母親會告訴我,我們無所不談。”
  “我知道你會抗拒這件事,但是韶韶,這是事實。”
  “她是誰,叫什麽名字?”
  “韶韶,她就是區奇芳。”
  韶韶耳畔“嗡”地一聲,“啊,所以蘇阿姨找上門來。”
  “是,蘇女士特來把這個妹妹歸還給你。”
  韶韶覺得身子飄飄然,椅子像浮在半空。
  半晌,她頹然說:“這種滑稽的情節怎麽會發生在我身上,不可思議。”
  “你不是一直羨慕人家有要好的姐妹嗎?”
  “可是,我對奇芳一無所知。”
  “慢慢發展感情呀。”
  “我覺得被傷害,媽媽為何一字不提?”
  “也許她有苦衷,因社會風氣不開放,上一代的人苦衷特別多。”
  “可憐的奇芳,我霸占了整個母親,她沒有母愛。”
  “她生活條件比你高多了。”
  “明知是個養女而寄人籬下——”
  “她不知道身世,而且,區永諒是她親父,相信我,她並無吃苦。”
  “不不不,鄧誌能,你不會明白,後母是不一樣的,即使明理的蘇阿姨,也還是兩樣。”
  “但是你沒有父親,兩家扯平。”
  韶韶忽然說:“我需要一杯烈酒。”
  “我明白。”他替她叫白蘭地。
  “那麽,區燕和是什麽人?”
  “燕和是蘇阿姨的女兒,同你沒有關係。”
  “可憐的奇芳。”韶韶不住的那樣說。
  鄧誌能握住妻子的手,“可憐的韶韶。”
  韶韶說:“天啊,今夜我要失眠了,我痛恨失眠,人生過一日少一日,每一日都值得珍惜,故此每一日都得快快活活地過,但從今以後我都不能夠再輕鬆了,慘!”
  “韶韶,多一個妹妹是好事。”
  “為何母親守口如瓶,她不愛燕和嗎?”
  “韶韶,不是燕和,是奇芳。”
  “啊是,她不愛奇芳嗎?”
  “那並不重要,那已經過去,你願意與奇芳相認嗎?”
  “可憐的奇芳。”
  “韶韶,韶韶。”
  她已醉倒。
  可是半夜三點,韶韶醒了,一言不發起床洗臉穿衣。
  鄧誌能拉住她,“幹嘛?”
  韶韶抬起頭:“考試,早些到考場。”
  鄧誌能摑打她的臉頰,“七老八十,考什麽試?”
  韶韶看到窗外一輪明月,頹然說:“天還沒亮,原來還可以睡一覺,記得七點正叫醒我。”
  “醒來!”鄧誌能握住她雙肩搖晃,“沒有考試,聽見沒有?沒有考試。”
  韶韶呆呆看著他,這時才驀然想起,她早已成人,且已結婚,有一份繁重的工作,還有一個家庭需要照顧。
  她不出聲,坐在床沿。
  “可是做噩夢了?”
  她微微笑,“是個美夢,那時我還不認識你。”
  小鄧靠在床上,手疊手,閉著眼睛,“是夢見老同學霍永錦嗎?”
  韶韶不回答。
  他胡扯:“將來介紹老霍給我認識,那麽,做夢就不會尷尬了。”
  韶韶握住丈夫的手,“你去睡,別理我。”
  誰知小鄧生氣,“我怎麽可以不理你?”
  韶韶眼睛紅紅,他倒是從來把她的事當自己的事。
  韶韶想起同事湯瓊,上了三個月的早班,天天五點鍾起來上班,丈夫卻依然故我,日日過了午夜才睡,不跟她說晚安,也不說一聲早,由她自生自滅,才不會為她略為改變生活方式,暫時性都不可以。
  湯瓊告訴韶韶,披星戴月出門不要緊,可是那種孤寂感覺,非筆墨可以形容。
  鄧誌能不是那樣的丈夫。
  當下他說:“講話呀,發牢騷呀,自己家裏,不必拘謹,愛發泄就發泄。”
  半晌韶韶才問:“蘇阿姨為什麽不直接把秘密告訴我?”
  “也許她覺得我比較聰明可愛。”
  韶韶看著小鄧,“我相信是。”
  “你幾時與奇芳相認?”
  “混熟了再說,”韶韶歎口氣,“大家已經成年,光是講往事,就能說上三天三夜,或者一字不提,過去的事拉倒。”
  沒聽到回應,一看,鄧誌能已經歪在一邊垂著頭睡著了。
  他的確累到極點。
  天濛濛亮了。
  韶韶想起母親一早就起來改卷子,六十年代興起許許多多夜校,母親曾去教過國文,九點多下課回來,立刻睡覺,天尚未亮就改功課。
  有很長一段時間,隻要有外快,什麽樣的雜工母親都肯做,賺得一鈿是一鈿,都是那種極費精神時間的兼職,毫無前途的廉價勞工。
  有一陣子,母親是鄰居口中那“推銷人壽保險的上海女人”,那時,區永諒與蘇舜娟在幹些什麽?
  他們一直在小洋房內享福吧,佯稱找不到故人!
  韶韶吃驚了,掩住嘴,她聽出自己語氣中的恨意,嗬,要即時撲滅,不應有恨,她的童年生活雖然比較困苦,但是她得到的卻並不比奇芳或燕和少。
  即使可以調換身份,韶韶還不願意呢!
  韶韶最怕生活一片空白。
  像奇芳與燕和是那樣天真,簡直還未自蛋殼中孵出來,是極端受保護小動物,真正吃虧。
  況且,區永諒不過是小康,並非大富,這樣出身的小姐,最難找到伴侶,不能吃苦,沒有收入,一般家庭無福消受,有名望的家族呢,又會覺得不值什麽,不上不下,卡在那裏,是有點兒尷尬的。
  韶韶自覺已經闖出頭,每天早上起來,她完全知道自己應當做些什麽。
  像現在,她得沐浴更衣回到新聞室去。
  她任由鄧誌能多睡一會兒。
  到了樓下,才發覺是個大霧天,天地萬物都濕漉漉的,不過空氣十分新鮮。
  韶韶吸了一口氣,剛想往小轎車那邊走,忽然聽見有人叫她。
  “韶韶。”
  她轉過頭去。
  嗬,她知道他是誰。
  韶韶立刻慶幸她身上穿的是一套名貴套裝,皆因下午要到局裏去維持秩序,不致失禮。
  她用很平淡的語氣說:“這麽早,區先生。”
  是,那是區永諒,頭發全白了,但是梳理得十分整潔,深色西服,顯得端莊大方,怎麽看都不似已超過六十歲的人。
  他清清喉嚨,“你知道我是誰?”
  韶韶忽然諷刺他,“久聞大名,如雷貫耳。”
  區永諒呆住了,緩緩低下頭。
  她與他家裏那兩個女兒不一樣,區韶韶反應迅速,辭鋒尖銳,是個厲害角色,是生活把她訓練成這樣吧?
  那邊,韶韶心想,十多年來,在社會與各色人等周旋,不是挨批挨鬥,就是整人鬥人,咄!哪裏還有省油的燈。
  區永諒在薄霧裏看著韶韶。
  像,真像。
  韶韶知道他心裏想什麽,毫不客氣地說:“我一直告訴蘇阿姨,其實家母與我並不相像。”
  區永諒忽然想告訴韶韶,小時候,他曾把她抱在懷中。
  但是韶韶看看表,“我趕時間上班。”
  “嗬是,我送你一程。”
  那輛深藍色的房車駛過來。
  韶韶沒有拒絕。
  她很自然平靜地坐在車廂內。
  此刻,區永諒又覺得韶韶不過是都會中所有能幹的年輕女性之一,十分陌生,他不敢冒犯她。
  倒是韶韶問:“區先生做什麽生意?”
  “我做塑膠。”
  生意就是生意,韶韶感喟,毋須搞航運建築,即使隻是做塑膠或搪瓷,已能生活得很好。
  母親一無本錢,二無魄力,跑斷了腿,也苦了一生。
  “聽說,你是政府裏的官?”
  韶韶一怔,“嗤”一聲笑出來,“嗬是,豆官。”
  “舜娟說你嫁得很好。”
  “我的要求低。”
  “他是好青年。”
  “他的要求也不高。”韶韶微笑。
  區永諒忽然有所頓悟,“那是婚姻的真諦吧。”
  “愚見認為那是任何一種人際關係的真諦。”
  區永諒驚訝,那樣有智慧,他知道她隻比奇芳與燕和大三兩歲,家裏那兩位真被慣壞了。
  他終於說出心裏話:“我一直掛念你們母女。”
  “謝謝區先生。”
  “分手之後——”
  “區先生,我到了。”
  真不巧,剛剛說到要緊關頭。
  韶韶故意不讓他講下去,她不想聽。
  母親已經過世,她逝去的童年也不會回頭,多講無益。
  下車時,韶韶說:“區先生下次找我,請先通知我一聲,好讓我準備。”
  為人長輩,也不見得有隨時突擊檢查的權利,多年來工作上的訓練使韶韶認為那是一種不專業不禮貌的表現。
  他們一直認為她即是她母親,錯!
  母親被感情及直覺操縱一生,她才不會。
  不過,韶韶苦笑,控製了現代女性的是她那份工作。
  回到新聞室,上司召她。
  “區,我有一個好消息要告訴你。”
  韶韶一聽,立刻明白了,“屎,你們要調走我。”
  “這是好事呀,證明你不是新聞室的家具雜物。”
  韶韶吸一口氣,“去何處?”
  “去區域市政局。”
  “嗬,”韶韶冷笑一聲,“刺配邊疆。”
  “你的視線廣闊了——”
  韶韶給他接上去:“上頭好升我。”這句話唬盡天下英雄好漢。
  “正是,你是明白人。”
  “我不去。”
  “區,這不是可以討價還價的事,總要有人去。”
  “今天真不是好日子,壞消息連二接三。”
  洋上司翻著文件,半晌沉吟道:“兩局裏倒是有個空位,忙是忙一點,主要是侍候那位女勳爵,但是你可以勝任呀,你外形討好,人又能幹。”
  韶韶忽然明白了。
  她嘴角露出一絲笑,但馬上把笑意收斂。
  這才是他們要她去的地方,怕她倔強,先拿另一個位子嚇一嚇她,相比之下,這還算是優差,至少辦公地方在市中心。
  可是,讓上司知道你比他聰明是行不通的,韶韶在臉上擺出猶疑之情。
  “區,那是一份好差使,不知多少人想去。”
  韶韶仍然維持緘默。
  “好了,算是通知過你了,過兩日這一連串調動自會公布。”
  韶韶知道這上下恐怕人人都已知道此事,總算是個體麵的位子,算了吧,受人二分四!焉得不低頭。
  她說:“你知我是最不計較的。”
  一動不如一靜,又得重頭適應新環境,新同事的脾性習慣,真是十分勞累。
  出來辦事,主要不過是講究與人相處,這麽些年來韶韶已練得麵皮老厚,什麽時候該說什麽話,什麽程度的輕與重,她都掌握得十分好,隻是,實踐起來,還是累得肌肉僵硬。
  這是她第一次生出倦意。
  從前母親在時,她要照顧她,她不能言倦,好幾次,被同事氣得簡直想動武毆打對方,去到警局在所不計,但一想到母親、一腔怒火轉為悲哀,獨自走到街上,找個角落站著流淚,哭完了,才回去,若無其事地坐著繼續辦公。
  現在已毋須這樣做了。
  現在一則心已剛強,二則也闖出點兒名堂,還有,母親不在,她愛怎樣就怎樣。
  辭了工專門在家搓麻將也在所不計,雖然韶韶並不懂得打牌。
  她比奇芳要多吃許多苦。
  奇芳再不如意,也不愁生活,奇芳永遠不知肩上背著一家開銷之苦。
  韶韶那時盼升職是盼得發瘋,因為升上去可拿房屋津貼,母親可以住得舒服點。
  她們母女一直租人家一個小單元住,公寓舊了,也不裝修,燈飾家具都似懷舊片中道具,房東動輒勸她們搬走,願意貼補一筆搬遷費。
  終於升了,韶韶淚盈於睫,立刻打電話給家裏,“媽媽,媽媽,我們可以搬家了。”
  這句話至今,己超過八年。
  臨到真的搬家之際,又不舍得舊家,什麽都帶著走,小時候玩過的塑膠洋娃娃,一架古董恩德胡得打字機……她把新家裏最好的套房讓給母親,“媽,我老不在家,住床位即可。”
  之後日子較為舒適。
  母親一張嘴何等密實,從來沒談過她的過去,有,亦是不著邊際之事。
  把那樣痛苦的往事埋在心底,真會減壽。
  她是母親生命中唯一的慰藉。
  同事過來問:“調了?”
  “嗯?嗬,是,哪裏都一樣做啦。”
  “可有升?”
  “沒有啦,哪有那麽快,人才又不是出眾。”
  韶韶無法把自己從往事中拉出來。
  在那艱苦歲月裏,區永諒的經濟情況一直很好,但母親絲毫沒有在他身上得到任何資助,說起來,大概還有人會怪她沒把奇芳帶在身邊吧。
  ——不是一個好母親。
  韶韶歎口氣,到了今天,他們都圍攏來看,嘖嘖稱奇,“像,真像,你不知你有多像你母親。”
  韶韶忽然感覺到無限辛酸。
  她撥電話給鄧誌能。
  鄧誌能怪緊張,“你從來不在辦公時間找我,什麽事?”
  “誌能,這世上,我隻有你了,你也隻得我罷。”
  “每個家庭都一樣啦,”鄧誌能好不詫異,“旁人怎麽會理我們的閑事?我們也不會理會人家。”
  “我深覺寂寞。”
  “不怕,找個借口與同事臉紅耳赤地大吵一頓好了。”
  也是好辦法。
  “我同你相愛已經足夠。”
  “大嘴,謝謝你。”
  但是掛線後的區韶韶憂鬱如故。
  她同手下的小朋友說:“西門,去查一查,轉換姓字需要何種手續。”
  “大姐,”那西門大吃一驚,“轉職必須同時轉換姓字嗎?”
  韶韶笑,“這是本市新例,已經三讀通過,你趕快挑一個好聽的姓名,像慕容、端木、香……”
  那小朋友隻得說:“大姐,我立刻幫你去查。”
  韶韶忽然想跟從母姓。
  她趁午膳時間與奇芳通了次電話。
  奇芳一副隔夜嗓子,一聽就知道還沒起床。
  嘩,睡到日上三竿,真厲害。
  “韶韶,你的聲音真叫人愉快。”她有點哽咽。
  “你有心事?”
  “你怎麽曉得?”
  “聽得出來。”
  “我與燕和大吵了一頓。”
  “姐妹以和為貴。”
  “唏,這是我們家事,外人不會了解,你不知道她這個人,自幼父母親已把她寵成一種罕見怪物,此人利欲薰心,一直嫌我這個姐姐會影響她順利嫁入豪門。”
  “怎麽會!”韶韶不以為然,“一人作事一人當。”
  “她嫌我名譽欠佳。”
  “你做過些什麽見不得光的事?”
  “出來,韶韶,我慢慢告訴你。”
  韶韶說:“下午四時,我開一次小差。”
  “不見不散,死約。”
  見了麵,奇芳把原委告訴韶韶。
  “我結過兩次婚,她認為我有辱家聲,聽說,她未來公婆頗有迷信,怕乃妹像乃姐。”
  韶韶“嗤”一聲笑出來。
  “你不以為然?”
  “幼稚,”韶韶不知不覺肯定已站在奇芳這一邊,“這年頭誰沒結過一兩次婚,燕和毋須急於做順民討好布家。”
  “你知道那家人姓布?”
  “不然我還能在新聞局裏辦公?”
  “布家請客,我全部不出席,我不是太懶,我根本已經很少回家,那日,家母叫我赴宴,我還不願出現呢,幸虧去了,認識了你這樣的好友。”
  韶韶不出聲。
  事情發生在別人身上的時候,我們老說,告訴他呀,坦坦白白地和盤托出呀,這有什麽好瞞的?可是輪到自己,統統不是那麽一回事,韶韶此刻就開不了口。
  半晌,她問:“奇芳,你快樂嗎?”
  奇芳抬起頭,想了一想,“不,我不快樂,我衣食住行均屬上乘,但是我從小不快樂。”
  “為什麽?”
  “我一直覺得父母不喜歡我,在我印象中,母親從來未曾緊緊擁抱過我,我們從來沒有互相訴過衷情,可是他們待燕和是截然不同的,相信你看得出來。”
  韶韶吞一口涎沫,“但是你已是成年人了。”
  奇芳微笑,“呀,可是我一直有自卑,一個人如果連父母都不能討好,還能討好誰呢?”
  “那是不必要的敏感。”
  “韶韶,為何我們那麽投契?”
  “你真想知道?你準備好了沒有?”
  那奇芳猶疑了,警惕地把雙臂抱胸前。
  韶韶歎口氣,“不不,我並非同性戀者,事情更糟,我是你同母異父的姐姐。”
  奇芳張大了嘴,凝住表情,一動不動,她五官長得秀麗,靜止的時候,麵孔更覺完美。
  韶韶這才發覺,長得像母親的,其實是奇芳。
  過了許久,奇芳舉杯喝盡麵前的冰水,“我不明白。”
  韶韶進一步黯然解釋,“我們的母親結過兩次婚,我姓許,你姓區。”
  “你明明也姓區。”
  “我也是上星期才知道的。”
  “你是我姐姐?”
  韶韶點點頭。
  奇芳凝視她,雙眼發紅,“你為什麽到現在才來相認?”
  “我說過我也是剛知道。”
  “誰把這件事一直隱瞞我們?”奇芳聲音忽然提高。
  周圍的茶客已轉過頭來張望。
  “他們三個人。”
  “哪三個?”
  “我的母親以及你的父母。”
  “他們為什麽不肯親口跟我說?”
  “口難開。”
  奇芳忽然掩著臉大笑起來。
  韶韶了解這種情況,情緒受到太大的壓力,一個人不是哭就是笑。
  她按住奇芳的手,“我們出去走走。”
  韶韶怕其餘的客人不了解。
  奇芳不反對,韶韶握著她的手,拖她出去,站在商場一個櫥窗前。
  隻聽得奇芳喃喃道:“我明白了,許多不能解釋的細節,此刻完全水落石出,我到今日才恍然大悟,為何我的待遇與燕和完全不同。”
  韶韶溫言勸道:“蘇阿姨不是那樣的人。”
  奇芳苦澀地說:“她固然沒有陷害我,可是,她也不愛我。”
  這時,櫥窗內的售貨員朝她倆微笑,她推門出來,“兩位小姐,請進來參觀。”
  韶韶忙說:“改天吧。”
  奇芳抬起頭,“到我家來,我們再談一會兒。”無助一如孩童。
  “當然。”
  奇芳的家布置新穎雅致,窗戶外是維多利亞港。
  一看就知道是父親津貼的。
  韶韶黯然,她可沒有靠山,她所有的,不過是自己一雙手,不精明行嗎,不能幹行嗎?
  韶韶打開手袋,取出母親舊照及新照,遞給奇芳。
  “我的媽媽?”
  韶韶點點頭。
  “長得那麽美。”奇芳忽然破涕為笑。
  韶韶想起鄧誌能首次見到她,尚稱讚曰:伯母真是斯文端莊。
  奇芳又說:“原來我像她。”
  韶韶說:“我也覺得如此。”
  她輕輕躺在沙發上,籲一口氣,情緒太緊張了,她渾身肌肉酸痛。
  奇芳站起來,“我要同我爸好好談談。”
  “坐下,現在不是時候。”
  “我不明白。”
  “他準備好的時候自然會叫我們。”
  “為什麽要給他時間?”
  “因為我們是成年人,予人方便,即自己方便。”
  “他是我父親。”
  “父親也是人,把他逼入窮巷,也不是好事。”
  奇芳呆半晌,問道:“韶韶你幾歲?”
  “比你大一歲。”
  “可是你的智慧勝我百倍。”
  “不敢當。”
  忽然之間,她倆緊緊擁抱在一起,兩個人都哭了。
  這個時候,韶韶的無線電話在她手袋裏響起來。
  是鄧誌能找,“你在什麽地方?”
  韶韶講了地址。
  “你的聲音嘶啞,看樣子你已與奇芳相認,我過三十分鍾來接你。”
  奇芳捧出照相簿。
  “這本全是生日照。”
  韶韶連忙打開來看。
  照片這回事,拍的時候頂無聊頂費神,可是日後看起來其味無窮,簡直堪稱是無價寶。
  自照片中韶韶目睹奇芳一年一年長大,每年都坐在漂亮的生日蛋糕麵前穿著新衣服拍照。
  蘇阿姨待她也極好。
  奇芳忽然問:“誰陪你長大?”
  韶韶一怔,“媽媽呀。”
  奇芳霍一聲站起來,“她一直活在世上?”
  “她去年才過世。”
  奇芳變色,“這些年來,她明知我流落在外,卻不加以理會?這算是什麽母親!”
  韶韶氣了,“你有什麽資格這樣批評她?你根本不認識她,你跟著生父生活,怎麽好算流落!”
  “你不知道我的童年是怎麽過的。”
  韶韶的聲音更大,“你又何嚐認識我的童年!”
  奇芳瞪著韶韶,韶韶瞪著奇芳。
  兩人都有圓滾滾的大眼睛。
  終於,奇芳跌坐在沙發裏,“我不相信這是真的,可是我心知肚明,這是千真萬確的事情,我的生命如一張拚圖,一千塊碎片中就是少了這一塊,你一說,我就知道這是真的,我曾多次懷疑母親對我的冷淡必有原因。”
  韶韶按著奇芳的肩膀。
  奇芳把她的手抓得緊緊。
  韶韶說:“告訴我有關你的婚姻。”
  誰敢這樣問一個朋友,三十年深交都不管用。
  血濃於水,姐妹就是姐妹,剛相認,她不介意問,她也不介意答。
  “很長的故事。”
  “沒有什麽故事不能以三句話講完。”
  奇芳苦笑,“純是誤會。”
  “更精湛了,一句話,四個字。”
  “韶韶,”奇芳駭笑,“你一貫口氣是這樣尖銳諷刺嗎?”
  “失禮,這是我少年功力所聚。”
  “這倒好,你可以幫我對付燕和。”
  “對不起,我不會做任何人的打手。”
  “咄。”
  “況且,對妹妹,應當忍讓。”
  奇芳指著韶韶大笑起來,“好,好,看你的涵養工夫了,很快你會知道滋味。”
  這時韶韶的無線電話又響,原來鄧誌能已在樓下,問可不可以上來。
  奇芳說:“有請姐夫。”
  韶韶看著她,“蘇阿姨與燕和同他在一起。”
  奇芳一怔,冷笑,“你說怪不怪,她們倒要靠姐夫做擋箭牌。”
  韶韶說:“蘇阿姨不過是打手,身不由己,也十分為難,不用同她過不去。”
  “嗬,那誰是主腦?”
  “令尊。”
  奇芳擺擺手,“當然,請她們也上來。”
  韶韶代妹妹把大門打開歡迎客人。
  蘇阿姨神情黯然,一直無言。
  較年輕的燕和卻悲憤地抱怨!“媽,布家知道了會怎麽想,我已經猜到布太太會這樣說,她會瞄我一眼,似笑非笑道:‘唷,燕和,你們家倒是代代盛行結兩次婚’,媽,怎麽辦?”
  眾人都沒有理會她,但是韶韶忽然怒火衝天,“嘭”一聲拍在桌子上,所有的杯碟都幾乎跳一跳,她厲聲喝道:“怎麽辦!你摟著布誌堅一家去跳海不就行了。”
  燕和也疾聲問:“你是誰,你教訓我?”
  “你侮辱我,我就能教訓你。”
  手比聲音還快,燕和已經吃了一記耳光。
  在場所有人包括鄧誌能在內,都沒想到韶韶會出手打人,事實上連韶韶本人都嚇得一時縮不回手。
  鄧誌能連忙去攔在妻子與眾小姨子當中。
  燕和頓時哭叫起來,百忙中她母親護著她匆匆離去。
  鄧誌能這時才罵:“韶韶,這是幹嗎,六國大封相?”
  韶韶頹然坐下,“說,說你錯愛了我,我不怪你。”
  誰知隔了一會兒,鄧誌能居然悄悄說:“那區燕和也著實太囂張了一點兒。”
  奇芳見姐夫護短護到這種地步,不由得笑出聲來,轉念間,又想到一個人要愛另一個人到很強烈地步,才會有這樣的言行,不禁大為感動。
  “韶韶,上帝畢竟是公平的,失去了父親,還你一個鄧誌能。”
  這時小鄧說:“燕和若去報警,你就吃不消兜著走。”
  韶韶猙獰地笑,“她才不會,她怕得要死。”
  奇芳說:“對,她怕布家知道。”
  鄧誌能說:“韶韶你也太奸詐了。”
  奇芳佩服得五體投地,“韶韶,你真是武諸葛。”
  韶韶啼笑皆非。
  小鄧又說:“我看你得上門去道歉。”
  韶韶同意,“是。”
  奇芳又訝異得合不攏嘴,“什麽,一下子又低聲下氣?”
  韶韶看著奇芳,“所以你這人失敗,你怎麽不會轉彎,你沒聽過能屈能伸?”
  “韶韶,原來你這人如此虛偽。”
  “好說,不然怎麽出來混生活。”
  奇芳頓悟,“怪不得,怪不得我不討人喜歡。”
  “慢慢學,我來教你。”
  韶韶轉過頭去,“她們母女來幹什麽?”
  “區先生想見你,韶韶。”
  “他已經見過我。”韶韶不感興趣。
  “他可以提供你父家的線索。”
  韶韶抬起眼,“那是什麽?”
  “你還有親人在內地。”
  韶韶一震。
  “蘇阿姨特地來請你,沒想到會鬧得那麽不愉快。”
  “幾時?”
  奇芳問:“你真打算去,你不怕見到燕和?”
  “怕?”韶韶冷笑一聲,“我怕的事極多,這一宗卻不包括在內,我怕交不起房租,我怕久不升職,我怕病魔折磨,幾時輪得到怕這種人。”
  奇芳看著她,半晌說:“韶韶,我明白了,你的童年與少年,比我更不好過。”
  “不好過也已經過去,我反而磨練得比你們強壯百倍,真是不幸中大幸。”
  小鄧在一旁勸道:“訓導完畢沒有?一天也夠了,怕隻怕奇芳消化不了。”
  韶韶發怔,“對不起,我一時興奮過度,沒控製自己。”
  韶韶向奇芳告辭,答應第二天再見。
  奇芳忽然沉著了,她說:“我也得為自己打算。”
  在路上,鄧誌能問:“她那樣說是什麽意思?”
  “不知道,不過,她父親一定可以滿足她。”
  睡至深夜,韶韶忽然把丈夫推醒。
  小鄧迷迷糊糊,“嘎,嘎,什麽事?”
  “母親生前為何一直未有提及我身世?”
  小鄧醒了,揉揉眼,斟杯水喝,才答:“她不想你背上一代的包袱。”
  “我開始覺得那不止是一個包袱,那是一個十字架。”
  “嗯,裏邊大有文章。”
  “大嘴,看樣子你我要主演一出折子戲。”
  小鄧頷首。
  那戲目叫“萬裏尋親”。
  小鄧陪著韶韶去區家。
  韶韶未有充分心理準備,她料到區氏環境不錯,卻猜不到他如此富裕。
  在本市能夠住獨立洋房,家產就相當可觀了。
  可是母親不願意與他一起生活,即使已經生下奇芳,仍然堅持分手,何故?
  這樣決絕,卻不讓韶韶恢複本姓,又是何故?
  蘇阿姨先迎出來。
  她總是先身士卒,且永遠得不到功績勳章。
  鄧誌能一個箭步上前,“蘇女士,你會原諒韶韶這個粗魯失禮的人嗎?”
  他遞上一盆小小的鈴蘭,香氣撲鼻。
  蘇女士歎口氣,“我低估了你們這些年輕人。”
  韶韶本欲怙惡不俊地加一句,我早說過我不像我媽,後來一想,已經打了人,還待恁地,不如噤聲。
  為什麽打人?
  韶韶想了一夜,也已有合理解釋,她是為奇芳出氣,無論如何,奇芳是她的妹妹。
  韶韶說:“我願意向燕和道歉。”
  “道歉?”身後傳來一陣尖聲,“凡事說聲對不起就算數?攆出去,把這人攆出去,聽到沒有?這是我的家,打三教九流,叫警察趕他們走!”
  韶韶知道區燕和不會放過她,站起來拉開門就欲離開區家。
  這時,她們聽到一聲咳嗽,大家都靜下來。
  區永諒出現了。
  他對燕和說:“你不是約好朋友要出去嗎?”
  “這女人不走,我也不走。”
  可是她父親生氣了,“我叫你走,你就走。”
  “這是我的家!”
  區永諒當眾斥責女兒:“錯,我還在這裏,這是我的家!”
  此言一出,大家都吃了一驚,蘇女士立刻變色,她頓時下不了台,過半晌,才苦澀地對燕和說:“去,去同朋友看場戲。”
  燕和還不識相,偏偏還要說:“媽媽,你一直懦弱無能,你連奇芳都怕,現在又怕這一對陌生人,你總是讓人騎在你脖子上!”
  燕和說罷,憤怒地拉開大門出去,“嘭”一聲關上。
  燕和這番話道盡蘇舜娟無限辛酸。
  韶韶難過了,她聽了奇芳片麵之詞,以為妹妹受盡委屈,看樣子,這間屋子裏的女子全不快樂,沒有誰是勝利者,鄧誌能猜得完全正確。
  韶韶看丈夫一眼,隻見小鄧揚起一角眉毛,似在說:怎麽樣,我怎麽樣告訴你?一副事後孔明模樣。
  這時,區永諒問韶韶:“你打我女兒?”
  韶韶隻得答:“是。”
  “怎麽可以動手打人!”
  “是,我不對。”
  韶韶注意到,要到這個時候,蘇阿姨的臉才鬆下來。
  “這是誰教你的?”區永諒責備她。
  “弱肉強食的社會。”
  “這麽怎麽說話!”區永諒並不欣賞,“每一個答案都強詞奪理。”
  韶韶跳起來,“去你的,你憑什麽教訓我?”
  她的蘇阿姨見勢頭不對,又來做和事佬,“好了好了,天都快亮了,有什麽要緊的話說好了。”
  區永諒這才吸口氣,“韶韶,也許你不記得,你曾叫我爸爸。”
  “您說得對,”韶韶飛快答,“我完全不記得。”
  區永諒拿她一點兒辦法都沒有。
  過半晌他說:“聽說,你很能幹。”
  “好說,不過養得活自己。”語氣倔強。
  區永諒歎口氣,“你已與奇芳相認?”
  “是,我可否代她提出一個要求?”
  “請說。”
  “請區先生善待她。”
  “我一直很愛她。”
  “她自幼失母,請愛她更多。”
  “你呢,韶韶,你呢?”
  “我?我會照顧自己,相信你己看出這點。”
  區永諒歎息一聲。
  韶韶忍不住問:“區先生你為何歎息頻頻?閣下寓所似皇宮,玄關大過我家客廳,尚有什麽不足之處?”
  區永諒無法回答這個問題。
  他忽然疲倦了,用手擦一擦臉,掏出一隻信封,鄭重地放在桌子上,“這是你祖母的住址。”
  他緩緩轉身走開,自背影看去,也就像個老年人。
  擾攘那麽久,韶韶也累了,她喃喃說:“信封裏有我身世之謎?”
  一抬頭,發覺蘇阿姨也已經離開,偌大客堂間隻剩下她同鄧誌能。
  “咄,這樣無禮的主人。”
  小鄧贈她一句:“剛好對付無禮的客人。”
  說得真好。
  “韶韶,走吧。”
  韶韶自覺不知多幸運,她可以一走了之,奇芳不能,燕和不能,蘇阿姨更不能。
  在車上,小鄧問:“蘇女士為何怕區永諒?”
  “她愛他,他不愛她。”
  小鄧看韶韶:“你為什麽不怕我?”
  “笑話,我幹嗎要怕你?”
  “你不是老說你愛我?”
  “別忘記你也愛我。”
  “嗬,這就扯平了。”
  “當然,夫妻地位不平等,有什麽意思?”
  韶韶打開那隻信封,雙手微微顫抖,隻是一張便條,上書“上海茂名北路一百號三弄許旭英”。
  “什麽叫三弄?”
  “第三條弄堂,即LANE。”
  “多謝指教。”
  “誰是許旭英?”
  “許旭豪的哥哥,或是姐姐,即是你的叔伯,或是姑姑。”
  “大嘴,陪我走一趟。”
  “這次我幫不了你,我沒有假。”
  “我可以等到你放假為止。”
  “小姐,你祖母什麽年紀?還能再等?”
  “那,我叫奇芳陪我。”
  這同奇芳有什麽關係?奇芳姓區不姓許。”
  韶韶沉默。
  “你不是天不怕地不怕,打敗天下無敵手嗎?”他揶揄她。
  韶韶紅了眼,“鄧誌能,你當心我同你沒完沒了。”
  她哭了。
  小鄧看妻子一眼,如果他是她,他也會哭一場來發泄情緒。
  趁著調動之前,韶韶告了兩天假,連周未共四天,準備單槍匹馬萬裏尋親。
  到了飛機場,卻意外地發現了蘇阿姨。
  “你來送我?”
  “我來陪你去上海。”
  “是鄧誌能請你這麽做?”
  “你把那小子的法力看得太大了。”
  “那是為什麽?”
  蘇阿姨沉默一會兒,“我也想尋找答案。”
  “那好,”韶韶籲出一口氣,“我們一起去。”
  蘇舜娟默默與韶韶同行到候機室。
  半晌,韶韶問:“什麽答案?”
  “我終身失敗的答案。”
  韶韶不以為然,“蘇阿姨,你是盡責的妻子、母親、朋友,沒有人可以做得比你更好,你的角色不容易演,我想你對自己的要求是太高了。”
  蘇舜娟看著韶韶,“你把我說得太好。”
  “你太遷就家人,家人難免嬌縱。”
  蘇舜娟難得聽到這樣的體貼的話,不禁淚盈於睫。
  韶韶笑,“我們這一代比較想得開,看重自己,不過長年累月挺胸凸肚,也很累就是了。”
  蘇阿姨忍不住笑出來。
  在飛機上,她告訴韶韶,“那時候,時勢已經變了,有錢人把金條裝在木箱裏扛著南下,我們三個人,區永諒、姚香如與我乘輪船跑出來,永諒與我一向窮,隻有香如,她帶著一點私蓄。”
  韶韶不出聲。
  “我們在北角租了間公寓,我還記得,那條街叫清風街,我們住樓下,窗戶就對著街道,時有小販經過。”
  韶韶給她接下去:“客廳中有一台無線電,叫麗的呼聲,天天聽國語廣播新聞。”
  “媽媽同你說的?”
  韶韶點點頭,“還有福爾摩斯探案廣播劇。”
  “那時,你母親已經懷著你,可是我們一直沒有許旭豪的消息。”
  一年後,韶韶想,我出生了。
  “永諒在那個時候,決定同香如結婚。”
  韶韶說:“蘇阿姨,你應當爭取。”
  蘇舜娟答:“我同永諒說,香如並不愛你,可是他瘋犬似痛斥我,並怪責我妒忌。”
  “你聽他的,妒忌是人的天性,有什麽不對。”
  “那個時候,人的七情六欲越隱藏越見高貴。”
  真虛偽。
  “我搬了出來,找到一份小學教師的工作,自給自足,滿以為不過是暫來歇足,沒想到,一住三十多年。”
  她低下頭。
  “我去看過你,小小的一團,可是有極之烏亮的眼睛,很會笑,香如一直流淚,但是看得出永諒把她照顧得很好,我記得香如說,她已無所求。”
  韶韶忽然轉過頭,掩著嘴打個嗬欠。
  真無聊,她自責,對父母的往事細節一點興趣也無。
  “然後,奇芳也出生了,永諒那時在一間塑膠廠做事,已十分得心應手,我的心漸漸平了,安分守己教好功課,預備那樣過我的餘生。”
  韶韶微笑,“胡說,那時你才二十多歲。”
  蘇舜娟講下去:“可是,在一個炎夏的傍晚,區永諒忽然來找我。”
  蘇舜娟記得很清楚,她正在房內改卷子,房東太太同她說:“蘇小姐,有人找你。”聲音中透露著很大的驚訝。
  她出去一看,隻見區永諒坐在客廳,臉色灰敗,強自鎮定,還有,這還不止,他臂彎抱著一包東西,蘇舜娟一看,愣住了,那是一個嬰兒,是出生沒多久的小奇芳。
  她急問:“這是怎麽一回事?”
  區永諒的聲音呆木:“我與香如已經分手,小女兒歸我撫養,舜娟,請你幫個忙,我不會帶孩子。”
  蘇舜娟馬上把這個燙山芋接了下來。
  她把孩子交給房東太太暫時照顧,立刻跟著區永諒去找姚香如,希望他倆有機會和解。
  可是到了清風街,發覺大門虛掩,一推開門,卻見人去樓空。
  姚香如與一歲多些的韶韶一去不返。
  韶韶說:“我們搬到恩平道,一直住在那裏,直到我在政府拿到房屋津貼。”
  “誰照顧你?”
  “大部分時間在托兒所,母親要上班。”
  “那裏怎麽樣?”
  “不記得了。”韶韶微笑,記性那麽好有什麽用。
  “你是個勇敢的女孩子。”
  “我並無特別自憐是真的。”
  蘇舜娟說:“我一直不知他們為何決裂。”
  他們不是不能相處的。
  看得出姚香如下了決心同區永諒過日子,不然,也不會急急生第二個孩子。
  可見發生了極大的變故。
  到底是什麽事?
  韶韶奇道:“你為什麽不問區先生?你們已是三十年的夫妻。”
  “他要說他早就說了。”
  韶韶搖搖頭,沒想到上一代那麽愛玩猜謎遊戲,長久做夫妻,長久不知對方心事。
  “我同小鄧,好話壞話都說遍。”
  蘇舜娟含笑,“即使是傷害對方的話?”
  “我們並無利害衝突,他幹嗎要傷害我?”
  蘇舜娟歎口氣,“看樣子你們把每一個細節都搞通了。”
  “也是迫於無奈。”
  “時代不一樣,人心亦不一樣。”
  過一會兒,韶韶覺得困,眯上眼睛,竟然睡著了。
  蘇舜蝸看見這種情形,一怔,不由得搖搖頭,韶韶也不小了,竟一點兒心事也無,說睡就睡,她們像她那個年紀,女兒都十多歲,真正滿懷心事。
  蘇舜娟回想到最後一次去探訪姚香如。
  孩子尚未滿月,香如躺床上,一歲多的韶韶把頭靠在媽媽的床角,手指含在嘴裏,聽大人說話。
  蘇舜娟說:“永諒對你很好。”
  “對韶韶如同己出,算是難得的了。”
  “韶韶也姓區。”
  姚香如一直微笑,眼睛卻看著別處,沒接觸蘇舜娟的目光。
  “你們會很幸福的。”
  可是姚香如忽然問蘇舜娟:“你還記得旭豪嗎?”
  “怎麽會不記得!”
  “旭豪他大概是不會回來了吧?”
  蘇舜娟一聽,沒忍住眼淚,直滾下臉頰。
  可是姚香如一直看著遠處,仍然微笑,最後她說:“我也覺得他是不會回來了。”
  蘇舜娟沒想到不出一個月,姚香如便與區永諒分手,且連初生嬰兒也留下,走得無影無蹤。
  蘇舜娟把握了這次機會,終於得償所願。
  她才是區永諒的合法妻子。
  這些年來,她問過自己十萬八千次,你快樂嗎?
  她也回答過十萬八千次,我不會比獨身更不快樂。
  區永諒不久離開了塑膠廠,自立門戶,設計新品種塑膠模子,生意非常成功。
  他們始終沒有姚香如的消息。
  蘇舜娟有種感覺,區永諒並沒有刻意去找她,這對於蘇舜娟來講,簡直求之不得,她幹嗎要去找她?她永生永世不再出現更好。
  可是時間過去,蘇舜娟地位穩固了,孩子們長大成年,她開始懷念姚香如,並且稍覺內疚。
  直至一日,蘇舜娟看到報上的訃聞。
  她把報紙輕輕遞到區永諒麵前,悄悄說:“要不要同奇芳說一聲?”
  區永諒一怔,接著雙手籟籟地抖起來,別轉了頭,半晌才道:“說什麽?你才是奇芳的母親。”
  奇芳的確由她一手帶大,故意讓奇芳長到五歲,完全脫離嬰兒階段,才生下燕和。
  但是當蘇舜娟抬起頭來,嚇了一跳,隻見區永諒滿臉淚水,她失措地指著他:“你哭了!”
  “我幾時哭過?”他匆匆走入書房,鎖上門。
  蘇舜娟到這個時候,才發覺區永諒根本沒有愛過第二個人。
  區永諒把自己關在書房裏一整天不出來。
  書房有一扇通向花園的長窗,可是落著簾子,看不清裏邊的情況。
  第二天早上,蘇舜娟急了,把奇芳喚來,“你用鎖匙開門進去看看。”
  燕和說:“我來好了。”
  “不,”她母親說,“奇芳去。”
  這裏邊有很大的分別。
  奇芳急急開啟窗門,看到父親躺在長沙發上,麵容憔悴,見有人,撐起上身,用手擋著陽光,沙啞地驚呼一聲。
  他說的是:“你來看我了,你原諒我了。”接著,嗚咽起來。
  奇芳吃了一驚,趨向前去,“爸爸,是我。”
  區先生在這個時候又恢複鎮靜,他清清喉嚨,“我一定是喝多了,竟在書房睡了這麽長一覺。”
  但是他的妻子已經聽到那兩句話了。
  原諒,原諒什麽,那件事,就是姚香如離開他的原因?
  區先生的眼睛過了三天才消腫。
  然後,區家在報上又讀到韶韶的結婚啟事。
  是蘇舜娟先沉不住氣。
  “我想見一見韶韶。”
  誰知區永諒說:“我己打聽過,韶韶在新聞局做事,很出風頭,看情形早已在社會上立腳。”
  蘇舜娟不語,環境造人,信焉。
  奇芳與燕和一事無成。
  “聽說她辭鋒與作風都很厲害,你要小心。”
  “她會不會記得我們?”
  “你說呢?”
  “一般孩子都不記得四歲的事。”
  “是嗎,那為什麽奇芳小時老是問,那個漂亮的長頭發的抱著她親吻的阿姨是誰,並且,她為何不再來玩。”
  蘇舜娟噤聲。
  這是她心頭的一根刺。
  她不能解釋為何一個幼嬰能夠如此貼切地形容出母親的相貌,也許,血肉相連,嬰兒有特殊感應。
  她終於見到了韶韶。
  韶韶沒有令她失望。
  她有獨立的性格,精明、聰敏,完全知道她自己在做什麽,目光準,料事如神,活脫脫的一個能幹時代女性。
  相形之下,奇芳與燕和都窩囊不堪。
  一個靠父親生活,從未上過一日班,另一個覺得父家尚不夠派頭,還要進一步上去高攀夫家,總是等別人來完成她個人的願望。
  如此幼稚,失望難免。
  蘇舜娟看看身邊正在打盹的韶韶,她多希望燕和像這個姐姐。
  飛機到了上海,韶韶自然睜開雙眼。
  “睡了?”
  韶韶點點頭,可是無夢。
  下了飛機,韶韶發揮了她的能力,她把阿姨的手提行李背在肩上,一手挽著阿姨手臂,一馬當先,操著流利普通話,陪著漂亮的笑臉,過五關斬六將,順順利利出了飛機場。
  接著同計程車司機講價錢,付美金,頭頭是道,雙臂孔武有力,眼觀四方,先扶阿姨上車,再看管行李,手揮目送,到達酒店,找到房間。
  蘇舜娟有見及此,不禁暗暗說,香如,有女若此,你應當瞑目矣。
  “阿姨,你先休息一會兒,我去找點資料。”
  “何用休息,我們這就找到茂名北路去。”
  韶韶搓著雙手。
  “你猶疑了?”
  “我有點害怕。”
  “老太太是你的祖母,何用緊張。”
  韶韶忽然說:“她也是一部近代史。”
  蘇阿姨一怔,慢慢回味韶韶那句話,苦笑起來。
  “你想想,她什麽沒見過,辛亥革命、軍閥內戰、打日本鬼、國共之爭、還有,三反五反、大鳴大放、文化大革命。”
  蘇阿姨不出聲。
  韶韶用手揉著雙眼。
  蘇舜娟沒料到一個在殖民地受教育,青年時期就被殖民政府吸收的官員會說出這番話來,倒是意外。
  “再說,我又沒有帶電冰箱電視機給他們。”
  “那些,區永諒早就替他們辦妥了。”
  “嗬,你替我多謝區先生。”
  “應該的。”
  “明早,明早我們才去。”
  結果,兩個人都沒熬得住,在黃昏時分,就找到車子,前往茂名北路。
  整個故都浸在一層金色的薄霧裏,看仔細了,其實是灰塵,新的建設夾雜在舊屋舊路中,宛如破衣上的補丁,極其不自然。
  然而韶韶不是觀光來的,她來尋找母親的曆史。
  敲門,門開了。
  “我們找許旭英女士。”
  “她出去了。”
  “你是哪一位?”
  “我是許老太的看護,我姓張。”
  “我是許老太的孫女,我祖母在嗎?我來看她。”
  對方吃了一驚,門緩緩打開。
  那是一幢維修過的舊公寓。
  在那層無處不在的灰塵中,韶韶看到一個老人背著大門坐在陽台一張藤椅子上。
  這是她祖母。
  她生命之源。
  韶韶清清喉嚨,欲走近她。
  可是那幕張媽忽然說:“老太太已經不認得人。”
  韶韶停住了腳。
  張媽進一步解釋:“她神智不大清楚。”
  韶韶猛地退後一步。
  “我來的時候,老人已經是這樣。”
  韶韶失去控製,眼淚汩汩而下。
  這是她自母親去世後遭遇的最大打擊,身世之謎一層層揭開,終於找到父係嫡親,祖母卻不能相認。
  韶韶激動地趨向前去,“祖母,我是許韶韶,我回來看你了。”
  那老人輕輕轉過頭來,看著韶韶,一臉茫然。
  “祖母,我是你的孫兒。”
  那老人白發蕭蕭,每一寸皮膚都打著無數皺摺,一身上下總算幹淨,她看著韶韶,良久,似想辨認韶韶身份,但是她沒成功,她不知這女子是什麽人。
  韶韶握住祖母的手,用另一隻手背去擦眼淚,像個小孩子。
  那老人忽然問:“你回來了?”
  韶韶猛點頭,“是,我回來了。”
  老人隨即緊緊抓住韶韶的手,“你回來了,那,我家的旭豪呢,旭豪又什麽時候回來?”
  韶韶一震,她明白了,老人自兒子失蹤後就神智模糊,祖母受了極大的刺激,精神失常。
  韶韶鼓起勇氣,坦白告訴祖母:“我父親早已不在人世。”
  老人怔怔地看著韶韶,“不在了,不會回來了。”
  “是,”韶韶說,“祖母,我是他的女兒,現在我在這裏。”
  老人喃喃道:“是的,旭豪不回來了,我們沒有錢,要付錢哪,要付錢才能一槍打死,否則要受折磨,慢慢流血,扛回家還沒咽氣,你說,我們哪來的錢?”
  韶韶本來已經傷透了心,一聽這番話,整個人如墮冰窖,她“霍”一聲站起來,退後一步,背脊冷不防撞到一張椅子,椅子打翻在地,嘩啦一聲。
  是蘇舜娟扶住了她。
  韶韶的身子不住地抖。
  韶韶以不置信的口吻問:“你說什麽,祖母,你說什麽?”她如墮入惡夢迷宮。
  老人別轉了臉,繼續看向弄堂。
  一個小孩追逐另一個小孩,嘩啦嘩啦地叫過去。
  韶韶縮到角落,不住撫摸手臂,原來她皮膚上統統起了雞皮疙瘩。
  正在這個時候,聽見有人問:“你們是什麽人?”
  韶韶呆呆地轉過頭去,隻見一個年齡與蘇阿姨相仿的女子站在門口。
  張媽連忙上前與她細語。
  那女子臉色稍霽,充滿訝異,“你說你是誰?”
  韶韶問:“你又是誰?”
  “我是許旭英,許旭豪的妹妹。”
  “那你是我姑姑,我是許旭豪的女兒韶韶。”
  “旭豪有個女兒?”許旭英說著就哭了。
  蘇舜娟目睹這一幕,臉色灰敗,用手帕捂著眼睛流淚。
  “我還帶來了父親的同學蘇女士。”
  “你母親是誰?”
  “家母叫姚香如。”
  “她人呢?”
  “她在年頭已經去世。”
  許旭英看著侄女兒,“你像足了你父親,我不用看任何證明文件,我相信你。”
  韶韶此際已不知自己像誰,擁抱著陌生的姑姑,號啕大哭。
  老人聽見哭聲,抬起頭來,“莫哭莫哭,為什麽哭?你父親就要回來了,旭豪,你是男孩子,將來要照顧媽媽同妹妹,怎麽老哭?”
  韶韶一聽,隻覺人生的磨難無窮無盡,她不知道是否支撐得住。
  她抓緊了姑姑的手,淚如雨下,整個背脊被汗濕透,心中奇苦,忽然想到很小很小的時候,被老師冤枉默書作弊罰留堂,既委屈又害怕,看著天色已黑不能回家的情況,正與此刻相同。
  這時,幸虧蘇阿姨過來說:“韶韶,你且去洗把臉,別激動。”
  韶韶一想,這是事實,切莫刺激祖母與姑姑才好。
  她慢慢把情緒壓抑下去。
  姑姑給她一杯白菊花茶。
  張媽說:“我要喂老人家吃飯了。”
  韶韶連忙站起,“讓我來。”
  張媽說:“我熟手,她會多吃點。”
  蘇舜娟此際作主說:“韶韶,我們先回去再說,讓姑姑吃飯。”
  韶韶把酒店房間與電話號碼留下告辭。
  蘇阿姨一直輕輕撫摸她的手以示安慰。
  韶韶摸著自己濡濕的額角忽然大笑起來,“難怪母親對我的身世一字不提,她做得對,的確知來無益。”
  蘇阿姨不作聲。
  韶韶過一會兒又說:“原來她一個人統統承擔了去,好苦的母親。”
  那夜,韶韶徹夜不能成眠,坐在床角,默默流淚,一閉上眼睛,就似看見一個滿身血汙的年輕人被扛到家門,身體穿孔,汩汩流著黑色的血,他母親一見之下,神智就從此昏迷。
  韶韶握緊拳頭,直至指節發白,那年輕人,正是她的父親。
  她聽到得得得的聲音,半晌,才知道那是她牙齒叩牙齒發出來的異聲。
  正彷徨間,忽然聽見有人敲門,她跳起來,沙啞著聲音問:“誰?”
  “韶韶,我是誌能。”
  鄧誌能,怎麽會是鄧誌能?
  韶韶連忙去打開門,看到丈夫,如見到救星,籟籟落淚,“大嘴,大嘴,你來了。”
  鄧誌能連忙抱住她,“韶韶,你怎麽臉如金紙?”
  “大嘴,說來話長,你是怎麽來的?”
  “我獨坐家中,心血來潮,心驚肉跳,故趕了來。”
  “謝謝你,大嘴,我需要你,此刻我真的需要你。”
  “那我老實同你說吧,是蘇女士打電話把我召來。”
  “又是她,蘇阿姨真是個好人。”
  “她在電話中已與我說過大概,你不必重複了。”
  他坐在床沿,打個嗬欠,寬衣解帶。
  “大嘴,你睡得著?”
  “盡是婦孺老弱,單靠我,我能倒下來嗎?非得休養生息不可。”
  這一句話提醒了韶韶,她渾身血脈流通了,漸漸暖和,恢複鎮定。
  說得對,她若先倒下來,還能照顧祖母與姑姑嗎?
  韶韶連忙去淋浴洗頭。
  想到母親苦命,又哭了一會兒。
  披著浴衣出來之時,看見鄧誌能正在沉思。
  “想什麽?”
  “我在想,這些年來,不知由誰照顧許家母女的生活。”
  這倒是真的,還能請看護照應老人,可見必有外快支持。
  “聽蘇阿姨說好像是區永諒。”
  “必定是他,可是,他為何那麽好心?”
  “他們是要好同學。”
  “是,也隻能那樣想。”
  “大嘴,你想到了什麽?”
  鄧誌能不出聲。
  “睡吧。”
  韶韶和衣躺在他身邊,“大嘴,幸虧嫁了你。”
  真奇怪,不論世人遭遇如何,太陽還是升起來了。
  韶韶躺在床上,忽然想起前些時候看過的新聞片,南斯拉夫內戰,遍地哀鴻,誌願機構設法弄來一輛旅遊車,接載一群孤兒往德國邊境,可是還是遇到狙擊手,車上擋風玻璃全碎,大人用身子覆蓋在兒童身上保護他們。
  可是四十多名孤兒中還是有兩名中彈死亡。
  屍體放在醫院手術室裏,鏡頭推向前,用白紙半覆蓋著,小小的手小小的腳,麵孔平和。
  韶韶記得她忽然之間淚如泉湧,啊,已經去了上帝的國度了,統統變成長翅膀的小天使,永遠不必吃苦了。
  在世上那樣苦,去到天國也是好的。
  在這一刹那,韶韶忽然覺得人生在世,其實並無太大意義。
  韶韶默默流淚。
  鄧誌能拍拍她的背脊。
  韶韶責怪丈夫:“都是你不好,我根本不想知道身世,是你叫我尋根問底,以後,我永遠不能安眠。”
  鄧誌能歎口氣,“有時我覺得殖民政府的愚化教育再正確不過。”
  真的,知道那麽多幹什麽,一切在辛亥革命終止,加個句號,束之高閣。
  鄧誌能又說:“知道太多,反而無益。”
  天亮了。
  蘇阿姨過來敲門。
  很明顯,她也沒睡好。
  一坐下她就喃喃自語:“當年我們也知道凶多吉少,故此帶著香如頭也不回地走到南方。”
  韶韶追著問:“家父可知道我的存在?”
  “不,我不認為他知道。”
  韶韶頹然,無比淒涼。
  “不知道豈非更好,否則掛著你,多一樁心事。”蘇舜娟深深歎息。
  韶韶呆呆看著窗外灰色的天空。
  這時候,有人敲門。
  韶韶起來開門,門外站著她昨日才相認的姑姑許旭英。
  “你怎麽來了?”韶韶連忙上前握住她的雙手。
  “趁你們未出去,我來托你辦一件事。”
  “請說。”
  許旭英看了看房中另外兩位客人。
  韶韶說:“都是自己人。”
  許旭英仍然不語。
  這時,鄧誌能機智地說:“蘇阿姨,來,我們到樓下去喝杯咖啡。”
  兩人走出房間,關上門,過了一會兒,許旭英才開口:“韶韶,我育有一子。”
  “嗬是。”那是她嫡親姑表兄弟。
  需要些什麽呢,韶韶想。
  “他在文革中吃了一點兒苦。”
  韶韶不得不溫言安慰,“那是過去的事。”
  “成家之後,給家裏添了一個孫兒,今年二十一歲。”
  “那多好,可是需要學費留學?”
  許旭英不語。
  韶韶以為她不好意思開口,真是難得,韶韶聽同事說過,有些親眷開起口來,悍強之態,宛如討債。
  隔了很久,她才說:“那孩子,已經在外國了。”
  “那多好。”
  “他叫鄭健。”
  “我馬上與他聯絡,請把地址給我。”
  “這是鄭健的照片。”
  是一個英俊的年輕人,嘴角有點倔強。
  “我聽他的同學說,有人在舊金山見過他。”
  韶韶點點頭。
  “我希望他還在世。”
  韶韶不語。
  “可是,一點兒音訊都沒有,他為什麽不給我寫信?”
  韶韶不能夠回答這個問題。
  “假如找得到他,同他說,他父母很掛念他。”
  “我知道。”
  “真奇怪,他們都是這樣,半夜出去了,一直沒再回來。”許旭英輕輕抱怨。
  “我會設法找他。”
  “韶韶,你父親出事,是有人告密。”
  韶韶驀然抬起頭來。
  “據說,是對他行動了如指掌的一個親密同學。”
  韶韶耳畔“嗡”的一聲。
  “姑姑,我父親被送回家中那夜,你在不在?”
  “我在夫家。”
  “隻有我祖母目睹真相?”
  許旭英點點頭。
  “可憐的祖母。”韶韶喃喃自語。
  “韶韶,我要走了。”
  “慢著,我們幾時再聚一聚?”
  許旭英忽然笑了,用手輕輕撫摸韶韶鬢角,“我己無心情吃吃喝喝,煩你同區大太說一聲,區先生這些年來對照顧我們,我們十分感激。”
  韶韶不動聲色,“他一直寄錢過來?”
  “是呀,自五三年迄今。”
  “你們,不覺得突兀?”
  “一直就靠這筆不大不小的外匯生活,沒有工夫去想別的,每個月收到匯款,才能鬆口氣。”
  “以後由我寄。”
  “那就更好。”
  “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記得鄭健。”
  “我一定盡力。”
  許旭英走了以後,韶韶開始收拾行李。
  鄧誌能看見問,“你到哪裏去?”
  “回家。”
  “不同你祖母多聚幾次?”
  “下次吧,這回大家都沒心情。”
  鄧誌能端詳韶韶的麵色,不覺有異,更不放心。
  他想一想:“回家也好。”
  韶韶忽然問:“母親怎可把那許多往事埋在心中,隻字不提?”
  “偉大。”
  “也難怪她不讓我姓許。”
  “是,姓許的家屬命運甚為悲慘。”
  “可是,我明明不姓區,何必沾光。”
  “回去後,我幫你搞手續,你跟母親姓姚吧。”
  “聽說我的外祖父與舅舅尚在美國。”
  “不必聯絡他們了,他們要找你,那還不容易?”
  韶韶微笑,笑意是迷茫同遙遠的,她輕輕說:“我一直以為家母隻不過是個頗能吃苦的女子,誰知背後有那麽可怕的故事。”
  “那個年紀的中國人,講起故事來,保證你毛骨悚然。”
  他們回到了家。
  韶韶第一件事便是四處聯絡找鄭健。
  “華叔,你要幫我找這個年輕人,他離家很久了。”
  “區小姐,請先坐下來。”
  韶韶遞過鄭健的照片,姓名,學校及單位等資料。
  華主管端詳一番,放下照片,“怎麽到現在才來找?”
  韶韶說:“因為到今日才找到出頭的人。”
  “我會替你尋找他。”
  “他是我的侄子。”
  “區小姐,無論是誰,對我們來講都一樣重要。”
  “謝謝你華叔。”
  那中年人把韶韶送到門口,客氣地握手道別。
  她往新崗位報到,自有接待她的舊同事。
  坐在寫字台麵前,韶韶恍如隔世,她似做了時光隧道的旅客,穿梭往返,終於回到自己的年代來。
  同事一見她,吃了一驚,“韶,你怎麽一夜之間瘦那麽多?”
  韶韶摸摸麵孔,“我,瘦?”
  “你似大病過一場,到底什麽事,婚姻不愉快,還是工作上有困難?說出來,別叫大家擔心。”
  韶韶低下頭。
  “凡事別放在心裏,能訴苦就訴苦。”
  “我想念家母想得很厲害。”
  “大家都知道你們母女感情非常好,但是——”
  韶韶給好心的同事接上去:“生老病死在所難免,宜節哀順變,好好生活下去是正經事。”
  同事嘻嘻笑,“你都明白。”
  隨即把文件統統放在她跟前,“這是你的功課,下午三時招待記者,有許多人有許多話要說。”
  韶韶笑了。
  幸虧有這麽些工夫要限時限刻趕出來,不然真不知道活著幹什麽。
  臨下班時接到一通電話,“我是《光明日報》見習記者李惠珍。”
  “是,李小姐,有何貴幹?”韶韶照樣畢恭畢敬。
  “區小姐,我知道你一個月的房屋津貼等於我半年薪水,而若幹年後我可能會成為你的蝦兵蟹將,但是,我還是大著膽子問一句,到了今天,你們的宣傳稿仍然為老英粉飾太平,一句實話不說,到底是何居心?”
  韶韶笑了,“你根據哪一篇稿件這麽說?”
  “像今天這一篇——”
  憑經驗,韶韶知道這憤怒的青年一講怕要一個小時,她說:“我讓陳小姐同你解釋好不好?”
  “她是你的下屬?”
  “不,她是我同事。”
  “級數低於你?”
  “嘖嘖嘖,沒想到你的等級觀念那麽重。”
  這時,識趣的陳小姐已接過電話,“喂,光明日報嗎?”
  韶韶忍不住道:“叫老董約束約束他的手下。”
  “得了,你去吧。”
  韶韶的確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一離開辦公室,她的臉便拉下來,麵色鐵青,看上去老氣橫秋,與平日的她大不相同。
  韶韶把車子一徑駛往區府。
  區家有條私家路,路口停著一輛紅色小跑車,活該有事,韶韶沒算準距離,一下就擠了上去,把小跑車向前推了數公尺。
  屋內有人聞聲出來,一見是韶韶,立刻尖叫“叫警察!叫警察!”那是燕和。
  奇芳也出來了,看到此情此景,隻是微笑,雙手繞在胸前,並不言語。
  韶韶咚咚咚走上大門石級,“區永諒在不在?”
  女主人連忙攔在韶韶麵前,“有話慢慢說。”
  “蘇阿姨,此事與你無關,請讓開。”
  “什麽事都與我有關,我同區永諒是三十多年夫妻,這裏是我的家,有話同我說也一樣。”
  韶韶紅著眼,“一人做事一人當,叫區永諒出來。”
  此時奇芳與燕和都已噤聲。
  韶韶握著拳頭,“出來!”
  區永諒出來了。
  他臉色灰敗,看著韶韶說:“請進來。”
  韶韶並沒有進去,就在大門口,她指著區永諒,嘶聲指控說:“你出賣我父親,你霸占我母親,你,你,”韶韶想詛咒他,但是她從來未這樣罵過人,不知如何用詞,忽然想起電影中含怨的女主角最愛用的一句話,派上了用場,她狠狠地說:“你不得好死!”
  奇芳聽了,訝異得合不攏嘴,拉一拉韶韶顫抖的手,“你在說什麽?”
  “我說什麽,區永諒最明白!”韶韶心中的恨意結晶,刹那間聚成一大團,“當夜是你通風報信,導致我父親被捕槍斃,然後你假裝好心,帶我母親南下騙婚,你的奸計被我母親識穿,所以她離開了你,她恨你至深,以致無法麵對奇芳,她犧牲了奇芳,她——”韶韶快要撲過去了。
  這時身後有雙強壯的手緊緊扯住她的雙臂。
  韶韶奮力掙紮。
  “韶韶,是我。”是鄧誌能。
  韶韶聽不進去,盡全力要掙脫鄧誌能。
  鄧誌能迫於無奈,在她耳邊大喝一聲。
  韶韶無賴的站住。
  她怔怔地看著區永諒,隻見他渾身籟籟地發抖,韶韶忽然清醒了,咦,麵孔上發涼的是什麽?她伸手一摸,是眼淚,這是怎麽發生的?劇情與對白怎麽會像老式苦情片,韶韶掩住嘴,蹬蹬蹬退後三步。
  鄧誌能緊緊握住韶韶的手。
  “走,”鄧誌能說,“奇芳,我們一起走。”
  奇芳怪叫:“我才不要走,我根本不明白你們說什麽!”
  韶韶疲倦了,低聲說:“奇芳你莫認賊作父。”
  “他本來就是我生父,什麽認不認的。”
  這時,有一把清晰的嗓子在一旁問:“永諒,這孩子說的是真話嗎?這是香如離開你的原因嗎?”
  韶韶累得連雙眼都睜不開了,“蘇阿姨,你一直知道真相,不過那時你太想得到他,理不了那麽多,而他,又太想得到姚香如,所以許旭豪被犧牲掉了。”
  燕和踏進一步,“誰?誰是姚香如,誰是許旭豪,這些人同我們有什麽關係?布家知道了怎麽辦?”
  韶韶看著燕和說,“布家知道了,各走各的路。”
  燕和臉色發白,“不會的,媽,不會的。”
  蘇舜娟問丈夫:“是真的嗎?”
  區永諒臉色反而平和了,“是,是真的。”多年來背著內疚重擔,認了罪,忽然卸下了千斤之壓,反而舒服。
  蘇舜娟臉色灰敗。
  韶韶這時才發覺,噫,原來她不知道真相。
  “許旭豪被捕是因為你泄漏秘密?”
  “是,由我親口告訴特務,許旭豪是地下黨員。”
  “為什麽?”
  “我恨惡此人,欲除之而後快。”
  蘇舜娟渾身顫抖,“但親友同學都以為你是他最好的朋友。”
  “是嗎,你們看錯了。”
  “你恨他,是因為香如的緣故吧?”
  這時,奇芳“霍”一聲站起來,“我聽不懂這些對白,也不想繼續聽下去,對不起,我出去一下。”
  燕和這次行動與奇芳一致,她倆退出書房。
  區永諒語氣平淡,似在講別人的往事:“我一直痛恨許旭豪,我親近他,完全是因為姚香如的緣故,許旭豪出身富裕,長得英俊高大,資質聰明,平時根本不必做筆記寫功課,考試前夕翻一遍課本即能名列前茅,他憑什麽得天獨厚?我憎惡他這種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人。”
  蘇舜娟掩著麵孔坐下來。
  “我是一個窮小子,光是籌兩塊銀洋做大學報名費已經花盡我母親所有私蓄,她怎麽說,‘這兩塊錢本來是買絨線給你弟妹織件新毛衣過年的’,人與人的際遇,怎麽可以相差那麽遠?”
  鄧誌能在這個時候開口:“這也不能表示你可以陷害他人,置他人於死地。”
  韶韶拂一拂手,“他說得對,人的確分清濁高下,他是一個壞人。”
  鄧誌能拉著韶韶的手,“我們走吧。”
  “不,聽他把話講完。”
  鄧誌能說:“沒有必要了,我欲作嘔。”
  可是區永諒似住不了嘴,這番話他非說出來不可,他要說給自己聽,說出來而後快。
  “我舉報他,不過是叫他吃一點苦,叫他關起來——”
  韶韶抬起頭,“我們走吧。”
  “等一等。”
  是蘇舜娟叫住他們。
  “我也一起走。”
  她打開了大門,跟客人一起離開區家。
  她吩咐鄧誌能:“在市區把我放下,我有朋友。”
  鄧誌能一言不發,風馳電掣,一路把車駛出郊區。
  韶韶說:“找個地方,我想喝一杯。”
  啊,幸虧有老酒這樣寶貝,造福人類。
  蘇舜娟下車之後,韶韶偕鄧誌能到酒吧間坐下痛飲。
  “我真感激。”
  “感激誰?”
  “我母親,感激她一字不提,讓我有一個完整的少年及青年期。”
  “她的確是個好母親。”
  “她並不打算複仇。”韶韶頹然。
  鄧誌能安慰說:“她生活得那麽好,已經是報了仇。”
  “我也沒有能力替她複仇。”
  “她並不想你那樣做。”
  “區永諒會不會因內疚發瘋,在精神病院過其餘生?”
  鄧誌能微笑,“機會甚微。”
  “他晚上睡得著嗎?”
  “所以一直接濟你祖母呀。”
  “現在不用他了,許家不再要他的臭錢。”
  鄧誌能按住妻子的手,“真相總算大白了。”
  “對我有什麽益處呢?”
  “一個人總得知道自己的身世。”
  “我情願不知道,在這之前,我是一個快樂的人,此刻我心充滿仇恨。”
  小鄧推一推麵前的空瓶子,“我們回家吧。”
  “感謝上帝,我總算有一個家了。”
  半夜,韶韶起來嘔吐。
  鄧誌能服侍她,“我替你告假。”
  “大嘴,我不想上班。”
  “休息一兩天好了。”
  “不,我欲辭職,終身放假。”
  “酒醒後再商量。”
  “我累了,一直以來沒停過,十五歲便出來替頑劣的小學生補習,我累得抬不起頭來。”
  “我支持你,不做就不做。”
  “大嘴,謝謝你。”
  鄧誌能緊緊擁抱妻子。
  可是第二天清早,韶韶帶著熊貓那樣的黑眼圈又上班去了。
  身體裏有一把聲音呼召她,自小自力更生,上班是生命中大事,一切榮耀均自工作而來,除非倒下來,否則她抱著八字真言做人,工在人在,工亡人亡。
  鄧誌能替她辦了更改姓字手續。
  “你肯定不從夫姓?”
  “我想都沒想過。”
  “你是個強悍的女子。”
  “謝謝。”
  姓區姓了那麽多年,要改過來,真不是容易的事,證件上的姓字改過來還算簡單,但是同事朋友以致相熟的店員之類仍叫她區小姐或區大姐。
  她也不去更正。
  她改了姓姚。
  “我得紀念家母。”她說。
  姚韶韶,活脫脫一個上海女子的姓同名。
  改了之後,內心舒服得多。
  奇芳找到了她。
  “那個故事,是真的吧?”
  韶韶點點頭。
  “我總算弄清來龍去脈。”
  “奇芳,對不起,你也是受害者。”
  “可是,即使生母沒有放棄我,跟著你們,生活必定清苦。”
  “是,十五歲之前,我隻得一雙黑皮鞋。”
  “那麽,韶韶,你才是受害人。”
  “不過母親愛我。”
  奇芳抬起頭,“我幼時,時常做夢,有一長發的女子輕輕擁吻我,非常親密,那是她嗎?”
  “不,她一直是短發。”
  奇芳黯然說:“我必定是弄錯了。”
  “蘇阿姨近況如何?”
  “她?她正與我父親辦離婚。”奇芳顯得漠不關心。
  韶韶吃了一驚,那麽些年了,她忍耐了那麽久,終於決定結束這一段關係。
  韶韶忽然問:“布家會怎麽想?”
  奇芳笑:“我們不用再關心布家,布誌堅已與燕和分手。”
  韶韶鬆口氣,“那真好。”
  “好?你別幸災樂禍。”
  “我是真心覺得好,自由比什麽都重要,好不容易擺脫苛政,又淘汰了吃人的禮教,何苦再把枷鎖往脖子上套。”
  奇芳不語。
  過一會兒她才說:“韶韶,你與我不同,你好比一隻彪勁的野生動物,自幼在曠野中覓食,崇尚自由,我同燕和,不過自一個家走到另一個家,抱怨歸抱怨,一想到外頭風大雨大,嚇得打哆嗦。”
  “胡說,找份工作,練習一下,保證跑得比我快。”
  奇芳隻是苦笑。
  “喂,別忘記你是我的妹妹。”
  “環境造人。”
  “沒出息。”
  “出息是要吃很大的苦頭的。”
  “但是,”這是經驗之談,“不是熬不過去的。”
  “我一想到煎熬,就覺得沒趣,像你,自幼考獎學金,稍有差錯,即時失學,我真做不來,我資質差,又無毅力,不是那塊料子。”
  韶韶感喟,當年姚香如假使沒有離開區永諒,她一直在區家長大,也會沾染奇芳的習氣吧;為一襲新衣煩惱,為男朋友一句話流淚……
  她失笑了。
  “你笑什麽?”
  “我笑殖民地中國人一聽見要回歸祖國便驚惶失措。”
  奇芳懊惱,“你太會諷古喻今了。”
  韶韶又笑。
  “我就要搬家了,地方大得多,父親把名下一間地位最好的公寓撥到我名下,韶韶,謝謝你。”
  “謝我?”
  “你使他內疚,我這個漁翁因此得利。”
  “他決定分家?”
  “是,燕和也得到了她那份。”
  “蘇阿姨呢?”
  “她不會吃虧。”
  那麽精明的一個人,怎麽會拆散他的財產?
  “據說,你也有。”
  韶韶一時沒聽明白,“什麽叫我也有?”
  “他也會分部分財產給你。”
  韶韶“霍”一聲站起來,斷然說:“我不要!”
  奇芳訝異,“你這個人,好比文藝小說中那種富貴不能移的女主角。”
  “叫他不要騷擾我,否則我對他不客氣。”
  “韶韶,你有毛病。”
  “他是我的殺父仇人!”
  奇芳看了韶韶一眼,“韶韶,你將此事戲劇化,當時當地大量搜捕與另一個政黨有牽連的大學生,寧可殺錯,絕不放過,你父親那樣明目張膽從事活動,根本已經打算為他的信仰犧牲,他遲早會關進去。”
  “你當然幫你父親說話。”
  “是,在我心目中,他卻是一個好父親。”
  韶韶冷笑一聲。
  “你瞧你瘦得多厲害,上一代的恩怨像陰魂似地纏上了你。”
  “難道我們母親的命運沒有使你傷心?”
  奇芳搖搖頭,“她雖然是我生母,我卻根本不認識她,她的遭遇,她的不幸,未能打動我,感情上我倆沒有聯係,韶韶,我比你幸運。”
  這一次會麵,到此為止。
  不久,韶韶發覺衣帶漸寬,所有裙子都鬆蕩蕩,可見她實在是瘦得厲害。
  上司召她回總部,“如果你真的那麽不快樂,我可以調你回來。”
  “太遲了,人家會以為你我有曖昧。”
  “你身上有病嗎?”那外國人相當關心。
  英國人,這種表麵工夫是絕對有一手的。
  “我可以馬上到政府醫院去驗血。”
  “我不是怕傳染,我隻是想你保重身體。”
  “我丈夫是一名醫生,別擔心。”
  那醫生在當晚遞了一張卡片給她。
  韶韶一看,卡片上寫著“陳日良心理醫生”。
  韶韶“颼”一聲把卡片扔到一角,“你當我是神經病?”
  “我是為你好。”
  “我沒有事。”
  “等你承認有事已經太遲。”
  “不要再說下去了!”
  “酗酒者怎麽都不肯承認他有問題——”
  “大嘴,你信不信我毒啞你。”
  鄧誌能也生氣了,“你那牛勁。”
  他把自己關進書房裏。
  韶韶熄了睡房的燈,近日她害怕睡覺,她不是睡不著,她已經累到極點,幾乎一躺下就墮入夢鄉,她怕的正是那些惡夢。
  迷糊地,她在濃霧中走入一個廣場,不辨方向,忽然之間,槍聲響了,如炮竹一般連珠價一陣,她聽見呻吟聲,她流著淚摸向前,一手滑膩,血,腥氣,一手的血,韶韶哀號,一聲又一聲,痛、痛、痛。
  “醒醒,醒醒,韶韶,喝口水。”
  整頭整腦都是冷汗。
  韶韶病了。
  她被送進醫院。
  經過診斷,是急性闌尾炎。
  立即要做手術,韶韶得知,反而得意洋洋,“大嘴,這就是我嫁你的原因。”
  鄧誌能本來擔心得要死,眼淚都幾乎要掉下來,一聽到嬌妻恢複本色,心中頓時一塊大石落地。
  手術順利,韶韶醒來後心中有奇異的平和感覺,她竟不介意就此一眠不起。
  忽然之間她有點明白母親的心情,死後複生,所以她一心一意帶大韶韶,已無他念。
  那麽些年來,她活著,可是也等於沒有活著。
  “你好嗎?”鄧誌能握住韶韶的手。
  韶韶慘淡地笑一笑,“你刀法不錯,鄧誌能。”
  “看誰來了。”
  鄧誌能身後站著蘇阿姨。
  韶韶欠一欠身,傷口似刀割般痛。
  “躺下躺下,”蘇阿姨按住她。
  韶韶忽然淚如雨下。
  鄧誌能故意說:“這樣都挺不住,平時充什麽強好漢。”
  韶韶也趁勢落台,“英雄隻怕病來磨。”
  小鄧說:“我先出去一會兒。”
  韶韶說:“蘇阿姨,我連累了你——”
  “絕對不關你事,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
  “到底因我而起。”
  “不,是我自己要跟你到上海尋找答案。”
  “我深覺抱歉,而燕和因此也受到牽連。”
  “燕和在外頭等我,你想見她嗎?”
  韶韶忽然不介意了,“好,我正要向她道歉。”
  “唉,姐妹間,何必說這種話。”
  這個時候房門“咿呀”一聲打開,燕和進來了。
  韶韶眼前一亮,不知怎地,此女己除下身上所有的真假首飾,渾身輕鬆,一套便裝,也不化妝,看上去清麗脫俗。
  她把手袋往椅子上一扔,似笑非笑地看著韶韶,“完了,再也不用理布家怎麽想了。”
  韶韶發怔,內疚的心情油然而生。
  誰知燕和接著說:“算了,一直擔心人家怎麽想,嫁過去之後更加夜長夢多,心驚肉跳,大概不是福氣。
  韶韶忍不住笑了。
  燕和撐著腰,“不過他們家真有名望,”歎口氣,“若能結婚,當真叫人刮目相看。”
  韶韶問:“可是,你們相愛嗎?”
  燕和仍然踱步,“信不信由你,他這個人,其實不壞。”
  “會不會是情人眼裏出西施,我從來看他不入眼。”
  燕和訝異,“你的目光,同我媽一樣。”
  韶韶與蘇阿姨相視而笑。
  燕和看著病床上的韶韶,“你欠我一記耳光。”
  韶韶把臉伸過去。
  “現在?不,我要你記著,我會在你最尷尬的時候向你討還,懲罰你這個人濫用私刑。”燕和的語氣仍然十分惱怒。
  “要不要利息?”
  沒想到區燕和十分慷慨,“免息,但本錢非討還不可。”
  她一轉身出去了。
  韶韶同蘇阿姨說:“看,她不是長大了嗎?”
  “晚上仍然天天哭。”
  “會過去的。”
  “那個男生已經攜新歡到處亮相。”
  “我保證燕和會找到比布誌堅更好的對象。”
  “啊?”
  “沒有人會比那人更差。”
  蘇阿姨忍不住笑出來。
  “燕和對他是認真的,一年多來什麽都不做,淨當他的附屬品,患得患失,布家一句話,緊張得不得了……”
  韶韶冷笑一聲。
  蘇阿姨忽然說:“區永諒對我來說,也如此重要,可是從頭到尾,他未重視過我。”
  “請勿在我跟前提這個人。”
  “好,韶韶,你多多休息。”
  我走了。
  他們都走了。
  韶韶輕輕闔上眼。
  母親在臨終之際,有釋放的感覺吧,終於可以放下一切苦難回去了。
  她輕輕叫:“媽媽。”
  像是聽到母親的回應:“韶韶,韶韶。”
  坐在母親膝上,拿母親的胸當椅背,母親的手一下一下不住撫摸著頭發,她偶爾會抬起頭來,“媽媽。”
  “韶韶。”
  韶韶的眼淚如泉湧。
  無論什麽時候,她醒來,媽媽總比她早醒,她睡了,媽媽還在幹活。
  媽媽要到她長大成人才敢生病,那一病結果沒起來。
  韶韶出院那日,鄧誌能要進手術室,她獨自叫車回家。
  腳軟手軟地回到家門,管理員馬上走過來,“鄧太太,你回來得巧,請把鄧醫生的車挪一挪,它堵住了華律師的車出不來。”
  韶韶去一看,果然是,隻得回家找到車匙,上車去把鄧誌能的車子開走。
  坐在駕駛位上,一抬頭,看見車子前麵不遠處站著一個人,那人不是別人,正是區永諒,仇人見麵,分外眼紅。
  韶韶雖然大病初愈,也還有力氣咬牙切齒地大叫一聲:“劊子手!”
  她一踏油門,車子往前衝了十餘尺,眼看要撞上去,區永諒並沒有躲開,他站著一動不動,似準備送死。
  韶韶在千鈞一發之際踩住了刹掣,車子是德國車,性能好,她伸出頭去罵:“找死?”車頭離區永諒不到一尺。
  管理員馬上跑過來問:“什麽事,鄧太太,什麽事?”
  “這人找死!”
  管理員陪笑問:“這位先生找誰?”
  “我找鄧太太。”
  管理員不欲理此閑事,退得遠遠。
  區永諒很鎮靜,“韶韶,我有話同你說。”
  “殺父仇人,無話可說。”
  “韶韶,聽我解釋。”
  韶韶生氣的說,“你再纏著我,我報一一零。”
  “韶韶,那不是我。”
  韶韶大怒,“什麽叫不是你?”
  她進入電梯,按下關門掣,在電梯門合上之前,她聽到區永諒在門外大叫:“告密成功的不是我!”
  韶韶頭都暈了,伏在電梯壁上喘息。
  進入屋內,倒在沙發上。
  傷口痛得她不住呻吟。
  隻得連忙取出一粒藥丸服下。
  這個時候,電話鈴響。
  韶韶希望是鄧誌能。
  “區小姐?我姓華——”
  “華叔,怎樣,有何消息?”
  “香港無此人。”
  韶韶的心“咚”一聲沉下去。
  “會不會在海外?”
  “隻要在海外,一定會有聯係,區小姐,生活是很嚴肅的一件事。”
  “那麽,華叔,照你的揣測,鄭健會在何處?”
  對方沉寂了一會兒,說:“我會繼續替你留意此人。”
  韶韶道謝,放下電話,捧著傷口,到床上躺下。
  她又聽到了母親的咳嗽聲。
  韶韶欲撐腰起來,“媽媽?”
  但心頭很明白那隻是幻覺,隻得安心躺著。
  沒過多久,鄧誌能匆匆趕回家來,鞋也不脫,一直走到臥室,握住韶韶的手。
  韶韶勉強的笑了一笑。
  鄧誌能感喟地說:“辭職算了。”
  “我剛向唐某李某簡某這種庸人證明我能力比他們強,怎麽好辭工。”
  “比庸人強,好算什麽?”
  韶韶不語。
  過一刻說:“我的薪水……”曾養活她們母女,故戀戀不舍。
  “休養好了再出山。”
  “那我申請停薪留職好了。”
  “別煩惱,靜心休養。”
  她又瘦了一個圈,天天食而不知其味,夜夜輾轉反側。
  同事來探訪她,嚇了一跳。
  “阿區,我們都知道鄧醫生為人,他是沒話講的好丈夫,問題不在他,你們遷入新居有無找勘輿師看過?會不會是邪靈作祟?你看你,忽然之間似憔悴了十年。”
  韶韶悻悻然,“對,現在看上去同您差不多歲數了。”
  “韶韶,此刻不是鬥嘴的時候,先要找出你心神不寧的原因。”
  “我倦了。”
  “每次你都會再度站起來作戰。”
  “我欲退出江湖。”
  “你要走?沒有人會哭,走了以後,就此銷聲匿跡才好,千萬別思複出,在家幹嗎,孵豆芽?悶死你,人家太太團才不同你玩,舊同事時間又有限。”
  “依你說,難道做一輩子牛?”
  “那又不用,四十五吧,四十五歲好退休了。”
  “可是我今年已經疲不能興。”
  “我明日帶人來替你看風水。”
  同事走了,韶韶也就忘記此事。
  誰知隔了一日,她真的熱心地帶著術士上門來。
  那位先生一進門便緊皺眉頭。
  把羅盤擺出來,看了半晌,忽然抬起頭,“這間公寓所有窗戶方向全不對。”
  韶韶一聽,覺得娛樂性甚強,不由地笑問:“那怎麽辦,封掉重開?”
  “窗戶是屋子的眼睛,此刻所有的窗都朝陰,眼睛看到的全是不愉快的事情,屋主心情自然欠佳,且時常有故世的新人入夢,是不是?”
  韶韶一怔。
  “搬家吧,鄧太太,此處不適合你。”
  “搬往何處?”
  “搬往西方。”
  嗬,韶韶抬起頭,“西方何處?”
  “你們適合移民。”
  什麽,那麽遠?
  “西方國家的西岸才適合你住,把一切往事丟在腦後,重頭開始。”
  韶韶見他說得頭頭是道,又對她目前環境十分了解似的,不禁發呆。
  “鄧太太,考慮一下。”他站起來要告辭了。
  “謝謝你。”
  同事擔心地問:“搬家之前,有什麽需要移動的呢?”
  勘輿師指了指一麵鏡子,“把它請出去。”
  韶韶問:“有何幫助?”
  “惡夢會少些。”
  可是那麵梳妝鏡還是母親的舊物。
  這時鄧醫生自外返來,碰到客人,打過招呼,關上門,才責問韶韶,“知識分子,何用裝神弄鬼?”
  “不是我找來的。”
  “咄,八婆處處有,你認識特別多。”
  韶韶不出聲,撫摸著鏡框,“大嘴,你持有加國護照吧?”
  “你早就知道的。”
  韶韶又不語了。
  “怎麽樣,你想移民?”
  “你會找得到工作嗎?”
  鄧誌能但笑不語。
  韶韶歎口氣,怎麽會信起風水先生的話來。
  人到了某種絕境,總希望得到指示、庇護,能力有限,便寄望神明。
  奇芳隔天來看她。
  見韶韶整理上班衣物,便勸道:“人還沒有好,別想去賣命了。”
  “我到現在,才知道那份差使是我全部所有。”
  “你還有鄧大夫。”
  “奇芳,他是他,我是我,他並不屬於我,他隻是我的夥伴。”
  “分得那麽清楚。”
  “先小人後君子,彼此尊重好過互相擁有。”
  奇芳隔一會兒問:“還夢見媽媽嗎?”
  “有,她將永遠入我的夢來。”
  “風水先生不是叫你把鏡子送走嗎?”
  “鏡子一走,母親的魂魄豈非無處可去?不不不,我不怕做夢。”
  “我從來沒有夢見過她。”
  “我同她真正的相依為命。”
  “後來,她也沒有認識異性?”
  “全然沒有,一個約會也無。”
  “我總認為她應該有一頭長發。”
  生命總有火花,人去了,留下回憶,影響深遠。
  韶韶還是回到辦公室裏去了。
  同事們見她進來,站立鼓掌。
  那天下午,她接了一通電話。
  是區永諒,“我寄往上海的款子都被打回來了,何故?”
  韶韶冷冷答:“不用你。”
  “你出來,我與你談談。”
  “我與你之間,無話可話。”
  “我想說的,是你父親之事。”
  韶韶躊躇。
  “我有令尊的生活照片。”
  “什麽地方什麽時候?”
  韶韶想,拿了紀念品就走。
  “我來接你,今天下午六時正。”
  “請準時。”
  韶韶向鄧誌能報告行蹤,“一小時之後不見我人,立刻通知警方。”
  “你自己當心,別太動氣。”
  一輛黑色大車直駛到她麵前,司機下來替她開門。
  區永諒示意她上車。
  區永諒不待她開口,就遞上一個信封。
  裏邊全是姚香如與許旭豪的照片。
  區永諒輕輕說:“都是我拍攝的,要香如的照片,就得把旭豪也攝進去,他倆形影不離,那時那玩藝兒花盡我所有的零用錢,有時三餐不繼。”
  照片是黑白的,小小張,約四五公分丁方,光麵,照片大部分是大學風光,許旭豪穿皮夾克,梳西式頭,十分英俊。
  韶韶把照片收起,“我在前麵下車。”
  “我有話說。”
  韶韶驀然回首,似喝狗般喝他:“我要說幾遍你才入耳?我不要同你多說!”
  區永諒別轉頭去。
  過一會兒他說:“不錯,我是去告密,我以為那一夜他們在圖書館門口集合。”
  韶韶鐵青著臉盯著區永諒,雙目似要噴出火來。
  “可是,許旭豪被逮捕之處,卻是在兆豐公園。”
  韶韶吃了一驚。
  “有人消息比我更為靈通,有人知道他們更改了聚會地址。”
  韶韶掩著嘴,她的想法又自不同。
  那麽多人要同時害許旭豪,要把他除掉而後快,由此可知,那許旭豪做人的態度有許多值得商榷之處,雖說庸人方不招人忌,但使人恨到要將他置於死地,也一定有過失吧?
  韶韶就不會做那麽盡,所有的仇恨,能化解就化解,不能化解,就遠遠避開,何必正麵衝突。
  區永諒說:“另外有人出賣了他。”
  韶韶冷笑一聲,“因此,你的罪名就不算得一回事了。”
  區永諒本來難看的麵色變得更加灰白。
  韶韶問:“你是幾時發現此事的?”
  “前兩天,我訪問了一兩位舊同學。”
  “你一定如釋重負。”韶韶繼續諷刺他。
  “可以這麽講。”
  “我可否問一個問題?”
  “請說。”
  “家父,是一個怎麽樣的人?”
  區永諒苦澀地答:“傲慢、任性、偏激。”
  韶韶不出聲,一開口區永諒勢必不肯多說。
  “是那優秀的出身把他寵壞了,目無下塵,態度囂張,敵人不止我一個。”
  “可是隻有你,是披著羊皮的狼,隻有你,以他的好友姿態出現。”
  區永諒別轉麵孔。
  韶韶敲敲前麵的玻璃,“司機,停車讓我下去。”
  車子停下來。
  韶韶下車。
  天在下毛毛雨,她沒有傘,淋濕了頭,漸漸肩膀也濕了。
  她已習慣無處遮雨的生活,彼時年少,已懂得無論什麽都靠自己挨過,千萬不要把煩惱帶回家叫母親添一層心事。
  她獨自在雨中踱步,到郊外,才到公用電話亭撥電話給鄧誌能。
  “你在哪裏?”
  “我不知道。”
  “附近有什麽標誌?”
  她抬頭,“曆山大廈。”
  “得了,站在那裏,不要動,十分鍾後我來接你。”韶韶離開電話亭。
  曆山大廈,原名亞曆山大大廈,小學時,母親叫她乘電車上來,到舊曆山大廈她寫字樓等,她就納罕,問母親:“為什麽一幢房子叫亞曆山大?”
  母親答:“因為它的主人叫亞曆山大,或是用來紀念亞曆山大這個人,譬如說,你將來蓋座大廈,便叫韶韶大廈。”
  想到這裏,韶韶怔怔地落下淚來。
  她隻是政府裏一個豆官,怎麽可能擁有自己的商業大廈呢,叫母親失望了,不過最後那十餘年,總算叫母親過了安穩的日子。
  母親逛新曆山大廈時,有衣錦榮歸的感覺,最愛到姬仙蒂婀精品店看手表,韶韶偷偷選過兩塊送給她。
  母親把往事隱藏得真好,完全不露出來,收到女兒的禮物,永遠喜孜孜。
  這時有一隻手伸過來搭在韶韶肩上,那當然是鄧誌能,他撐著把黑色雨傘,勸道:“熟人看見你獨自站在雨中流淚,會以為你中老年失戀,不覺浪漫,但覺折墮。”
  韶韶氣結。
  “陪你去喝杯熱米酒可好?”
  韶韶很能喝,未婚之時,常與友人結伴到日本館子亂吃,服務生在門口看到區小姐,已經吩咐燙米酒,半打半打那樣車輪似送上來。
  韶韶問:“出賣朋友,應當判刑的吧?”
  鄧誌能答:“手段拙劣,有把柄落在人手,當然有牢獄之災。”
  “為什麽區永諒可以逍遙法外?”
  “他手段高超。”
  “他會不會遭到報應?”
  鄧誌能反問:“你認為他生活快樂嗎?”
  韶韶抬起頭,“不,他念念不忘我媽媽,還有,他始終為出賣我父而患得患失。”
  “這已是最大報應了。”
  “這是不夠的,我要看他千刀萬剮。”韶韶咬牙切齒。
  “不,你不是真那麽想。”
  韶韶紅著雙目說:“你講得對,我說說而已,我不夠殘暴。”
  “不,你恨得不夠,伯母沒有把恨的種子種在你心中,你我都應當感激她,她存心要忘卻舊事,亦不願你背著那種包袱,她成功了。三個月之前,你還不知道世上有區永諒這個人,怎麽恨,都不至於要抽他的筋剝他的皮。”
  韶韶一直灌酒。
  她想起一位作家講過,酒是人類最好的朋友。
  “大嘴,”她說,“萬一有了孩子,怎麽同他交待外公的下落呢?”
  “伯母怎麽同你說?”
  “爸爸去世了。”
  “那我們說,外公去世了。”
  “他會相信嗎?”
  “他有什麽理由懷疑?”
  “是如何去世的呢?”
  “孩子不會追究細節,你會不會去查訪外公下落?”
  韶韶維持沉默,過一會兒歎口氣,“那麽,許旭豪的事跡就永遠湮沒了。”
  “中國最多無名英雄。”
  韶韶點點頭,黯然道:“我知道有無名英雄之墓。”
  “我去打聽過,有位長輩當年住在上海虹口區,彼時夜夜聽見槍聲,知道又是槍決大學生,韶韶,不止許旭豪一人犧牲。”
  韶韶托著頭,“也許,不讀大學,什麽事都沒有。”
  “正是,隻有二十一二三歲的人才有那樣的勇氣。”
  韶韶把麵前的酒瓶一推。
  鄧誌能知道是回家的時候了。
  睡到半夜,韶韶忽然自床上坐起來。
  “我知道了,那人是蘇舜娟!”
  鄧誌能被愛妻嚇得魂不附體,“什麽事,你知道了什麽事?”
  “蘇舜娟,出賣我父親的是蘇舜娟,我怎麽一直沒想到,”她抓住鄧誌能的手臂,“你明白沒有?”
  鄧誌能呻吟,“老婆,試試天亮後才測試我的智慧。”
  “是她啊。”
  猶如暗室中開亮了一盞電燈似的。
  區永諒比她先弄明白。
  韶韶推鄧誌能,“你這會子明白了沒有?”
  鄧誌能不愧是一流丈夫,他已經清醒,並且說:“原來蘇舜娟愛的也是許旭豪。”
  是,這是一個悲劇故事,兩個男生都愛姚香如,兩個女生都愛許旭豪。
  故事到了一半,蘇舜娟得不到許旭豪,區永諒得不到姚香如,兩人恨得那麽厲害,各自設計出賣許旭豪與姚香如。
  韶韶一再說:“是蘇舜娟。”
  這個時候,鄧誌能不由地機伶伶打一個冷戰,那蘇阿姨恁地功心計!
  黑暗裏鄧誌能與妻子四目交投,發覺韶韶與他有同感。
  過半晌,鄧誌能說:“那是一個大時代,人心受到極端苛刻的試驗,不可揣測。”
  “是她。”
  “是,是她,等到區永諒終於娶得姚香如,她又再上前去破壞好事,把區永諒告密之事泄露給姚香如知道,逼得姚香如離開了區永諒。”
  韶韶忽然歇斯底裏地笑出來,“可是,蘇舜娟一直生活在痛苦中。”
  “你若相信小學課文,便知道有害人終害己這句話。”
  “可是他人被她害得那麽慘。”
  “是,可是你試想想,許旭豪與姚香如到了本市,兩人會白頭偕老嗎?”
  “不一定。”
  “兩人又是否一定會活至七老八十?”
  “也不一定。”
  他們有一位朋友,一直想念早逝的丈夫,一邊再婚,一邊無限思念,可是旁觀者清,都看得出二人興致不合,他如果不是罹病,早已與她分手。
  “世事難料,睡吧。”
  “還睡,你這沒有心肝的東西,還能睡?”
  “咄,隻要無病無痛,你又在我身邊,我就能睡。”
  韶韶又一次為鄧誌能的邏輯感動。
  真的,一個人生活目的,不外是健康快樂,何用處處與自己作對。
  鄧誌能說得出做得到,轉一個身,繼續入睡。
  韶韶起床。
  忽然之間,她有種渾身輕鬆的感覺,到廚房,為自己做了個豐富的早餐。
  終於知道仇人是誰,如釋重負。
  她緩緩進食,開頭覺得有點油膩,漸漸習慣,吃完後隻覺有力氣。
  韶韶悲哀地想,會不會是痊愈了呢?這樣大的創傷,也能愈合嗎?
  本領太大了,生存能力太強了,韶韶不由地感慨起來,十分自憐。
  她曉得有種比較矜貴的人,一受打擊,終身不起,倒在床上呻吟不已,了此殘生。
  她同她母親都不是這種人。
  韶韶沒有落淚。
  幸好她身邊的好人多過壞人,也根本沒有出賣她的人,也許,也許到了下一個換朝代換旗幟的時候,人心大變,賣友求生存,或賣友求榮華的風氣又會再一度興起。
  今朝今日,她還是安全的。
  韶韶悲傷地站起來,淋浴更衣,準備上班。
  回到寫字樓,因為早,同事尚未到,她一個人坐下來,先閱報章的頭條,聽得身後有聲響,連忙轉過頭去,見是頂頭上司,馬上笑著問:“蘇先生,早,找我們有事?”
  “我忘了帶一個文件夾子,你替我打電話回總部叫人送來。”
  好一個韶韶,不卑不亢,把電話搬到他麵前,“蘇先生,請便。”她又不是他秘書,怎麽會替他撥號碼,這次做了,下次說不定還得替他買咖啡。
  那蘇先生一怔,立刻笑了,到底是個合理的人,自己接通電話,講完之後,讚道:“準時上班真是美德。”
  “應該的。”用笑臉把他送走。
  笑多了,臉頰有點麻木。
  賣笑,所不同的是,有種職業專門賣笑,而他們,除絞腦汁,還得賠笑,算贈品,不收費,真倒媚。
  傳真機已經達達達達開始操作,一天已經開始。
  有人打電話進來,怪聲怪氣說“我愛你”。
  “大嘴,是你吧。”
  “我警告過你,別再叫我大嘴。”
  “大嘴,我亦敬愛你。”
  不過工作時間不宜談這些。
  一輪混戰,又到午膳時候,韶韶坐在桌前吃一隻蘋果,一邊看文件消遣。
  有人走到她麵前停住。
  韶韶不經意地說:“沒出去吃飯?”
  那人咳嗽一聲。
  韶韶抬起頭來,“嗬,是蘇阿姨。”
  蘇舜娟歎口氣,輕輕坐下來。
  韶韶凝視她,忽然之間,她似一個老年人了,發角已白,嘴角生皺,做壞人有時比做好人還累。
  “韶韶,你那麽聰明,早已經猜到吧?”
  韶韶牽牽嘴角,“猜到什麽?”
  “我才是你要恨的人。”
  “我不恨任何人,我不認識你們,我也不知道你們所作所為,隻覺得那個時候空氣中彌漫著仇恨,而你們也因著恨而付出龐大代價。”
  蘇舜娟怔怔地看住她。
  “至於我,我有我的前途需要追求,我才不會生活在曆史裏。”
  韶韶停一停。
  “不過,我也不會同你們做朋友,奇芳與燕和則是例外,她們對於曆史,比我還糊塗,她們是無辜的。”
  半晌,蘇舜娟才說:“你的音容,同姚香如宛如一個印子刻出來。”
  韶韶歎口氣。
  “香如美貌、聰明,出身富裕,要什麽有什麽,無論在學業——”
  韶韶截斷她,“於是你不得不妒忌了,不,蘇阿姨,不要再為自己開脫,我同家母出身截然相反,我一直靠補習及獎學金升學,可是我並無因此自卑,也從沒想過與誰結怨要把仇人剔除,這是人的本性問題,與環境無關,你與區永諒,不幸都是十分歹毒的人,我討厭你們,看低你們,而且怕你們,我不恨你們。”
  蘇舜娟臉色發白。
  韶韶看著她,“你終於如願以償,你最後使姚香如家散人亡,可是,你快樂嗎?我希望你是。”
  蘇舜娟風度盡失,像一個失手被抓住的小賊,籟籟發抖,再也不是那個得體的智慧的蘇阿姨。
  “而你,在家母麵前演出不夠,還想在我跟前繼續你的拿手好戲,難怪我母親有那麽遠跑到那麽遠,生生世世不要與你們來往。”
  韶韶說到此處,還是激動了,站了起來,握緊拳頭。
  外頭同事聽見聲響,推門進來,“大姐,沒事吧?”
  韶韶清醒過來,“你可以走了,我們要開始工作了。”
  蘇舜娟發了一陣子呆。
  她想起那一天,她到區家去見姚香如的情況。
  老同學的語氣、表情,曆曆在目。
  香如抱著嬰兒,分明是想委曲求全,重新做人。
  但是魔鬼才不肯放過任何人,魔掌推向蘇舜娟,掐著她喉嚨,逼著她說:“香如,讓我告訴你,那日告密出賣旭豪的人,正是區永諒。”
  姚香如張大了嘴,蘇舜娟覺得真正痛快,好,太好了,大家同歸於盡,大家均什麽都得不到。
  “不信,你去問他,他會承認,到現在,他不怕承認,你拖著兩個孩子,跑不了。”
  姚香如顫聲問:“你,你為什麽到現在才告訴我?”
  蘇舜娟道出了心聲,“因為我恨你。”
  “恨我?何故?”
  “我注定要恨你。”
  想到這裏,蘇舜娟額上的汗涔涔而下。
  她抬起頭,發覺韶韶已經走開,把她一個人扔在那裏,過一會兒,她勉強站起來,離開人家的辦公廳。
  她滿以為恨可以解決一切,但是沒有,她怕區永諒,她也怕區奇芳,她最怕自己。
  蘇舜娟踽踽離去,額上一直流著汗。
  門口年輕的接待員好心趨近她,“老太太,需要幫忙嗎?天氣熱,當心中暑。”
  老太太?
  啊是,指的是她。
  一下子就老了,這時間真是作弄人,不是宛如昨天嗎,四個人約好了,去看電影,去喝咖啡,許旭豪如果說聲“舜娟你這件玫瑰紅絨線衫真好看”,她就高興一日。年輕的她,比香如矮、胖、黑,仍然不失俏麗,若世上沒有姚香如就好了,隻有姚香如一人能把她比下去。
  是姚香如,到哪裏都帶著蘇舜娟,好叫蘇舜娟作陪襯,“舜娟,你到那處去跑一趟”,“舜娟,煩煩你拿這個去同某人說一聲”把她當侍婢看待。
  衣服,鋼筆用煩了,順手贈於蘇舜娟,買票的時候,老是說“舜娟家窮,我來。”
  那樣出口成章地侮辱別人,天真地、理所當然地把同學踩在腳下,眾人還昧著良心稱讚姚香如大方慷慨可愛。
  默默忍耐多時,蘇舜娟終於得到報複的機會。
  秘密揭露之後,香如的雙目露出幼兒惶恐時的迷糊,嘴巴輕輕張開,已經沒有痛苦了吧,人將死之前,是沒有痛覺的。
  蘇舜娟不會忘記該刹那。
  她躑躅離去。
  值得嗎?
  值得的,她忽然又笑了。
  韶韶追到門口,“走了沒有?”
  接待員答:“那個老太太?走了。”
  韶韶鬆口氣。
  蘇舜娟並非來尋求寬恕,她是那種不住到現場徘徊的凶手,她犯的案子十全十美,她引以為榮,不怕一次又一次麵對受害人的親屬。
  韶韶打一個冷戰。
  “大姐,會議要開始了。”
  “馬上來。”
  韶韶拉一拉衣襟,補一補粉,仰起頭,走進會議室。
  那一夜,她發覺鄧誌能在勤奮填寫表格。
  “大嘴,挑燈夜戰呀?”
  “替你申請入籍。”
  韶韶一怔,“我有說過要拿外國護照嗎?”
  “我很懂得接受暗示。”
  韶韶握著啤酒坐下來。
  小鄧作威作福,“走開,別妨礙我工作。”
  這時電話鈴剛好響了,韶韶出去接聽。
  一個陌生有禮的聲音:“我找區韶韶小姐。”
  “我正是。”
  “區小姐,我是一名律師,我姓劉,我代表姚照昌先生。”
  名字是完全陌生的,但是姓姚,韶韶心一動。
  “區小姐,據姚先生說,他是你的舅舅,而姚茂鑫老先生,則是你的外祖父,你們失散多年,如今他前來相認。”
  韶韶不出聲。
  “區小姐?”
  “我在這裏。”
  “姚先生想同你見個麵。”
  韶韶忽然說:“失散多年,早些時為什麽不來找我們?”
  可是劉律師回答:“我是人證,區小姐,在過去二十多年間,姚家從未停止尋訪你們。”
  “要到今日才找到?”
  “我們最近才看到姚香如女士的訃聞。”
  韶韶不響。
  這時鄧誌能出來問:“誰?”
  “我們曾登報尋訪良久,最後斷定姚香如女士也許已不在本市居住。”
  韶韶氣餒。
  “我能代姚先生訂一個約會嗎?”
  “明天一早八時,我在文華咖啡廳等他。”
  “下午方便嗎?他下午比較空。”
  韶韶惡聲惡氣的說,“他起不來,那不見麵拉倒,我記憶中從來沒有這個舅舅,我不稀罕。”
  劉律師默然。
  “對不起,劉律師,這與你無關。”
  “中間人一向不好做,”劉律師也挺幽默。
  “明早見。”
  鄧誌能在一旁問:“舅舅找上門來了?”
  韶韶點點頭。
  “他是否富有?”
  韶韶“嗤”一聲笑出來。
  鄧大嘴猶自指手劃腳逗妻子笑,“自金山來,想必不差,千萬別叫我們虧本。”
  韶韶拍拍他肩膀,表示感激。
  啊,曆史一頁一頁翻出來了。
  第二天韶韶黎明即起,刻意打扮得無懈可擊,她不能失禮於母親,把名貴飾物都帶在身邊。
  到了約會地點,一進門,就有人站起來。
  是一英俊的中年人,深色西裝,斯文有禮,眉目有點抑鬱,一看就知道好出身好修養。
  一見韶韶便說:“你同我記憶中的小姐姐一模一樣。”
  人都不在了,一個個才來憑吊,姚香如在生時不知多寂寞,一個親友也無。
  韶韶默默坐下。
  “她去世之際,沒有痛苦吧?”
  韶韶平靜地回答:“孑然一人,當然痛苦。”
  “你外祖父一直很後悔。”
  “傷害了你,我也很後悔,對你的傷口有幫助嗎?”
  舅舅訝異,“韶韶,我以為你會高興見到我。”
  韶韶微笑,“你同我媽媽長得很像。”
  “韶韶,你外公想接你到舊金山。”
  “老人家身體好嗎?”
  “很好。”
  “思路明白嗎?”
  “頭腦清楚。”
  “那麽,他應當知道我有我的天地,我有我的世界,對姚家的財勢無動於衷。”
  “啊!韶韶,你口吻活脫脫似我姐姐。”
  韶韶仍然含笑。
  笑著笑著,她忽然無法維持嘴角往上翹,原來笑需要這樣大的力氣,始料未及,她的嘴角漸漸下墜,終於變成往下彎,用力過度,嘴唇籟籟地抖。
  韶韶輕輕用手掩住了嘴。
  舅舅輕輕說:“這些年來,我們非常想念你母親。”
  韶韶說:“在她最需要你們的時刻,你們沒有支持她,現在還提來作甚。”
  “偕我往舊金山一行。”
  “我很忙。”
  “韶韶,我後悔了,你別叫你自己將來後悔,你外公已經耋耄。”
  韶韶答:“我並不認識他,何後悔之有,而你,你同家母是同胞手足,你在她危急之際袖手旁觀,你才應當後悔。”
  姚照昌不語,眼神中憂鬱的神情越來越甚,他並沒有為自己開脫,雖然他姐姐離家出走那年,他才十七歲,有心無力,沒有資格站出來為她說話。
  韶韶老實不客氣地問:“你還有什麽話要講?”
  “我想去掃墓。”
  “不用你。”
  姚照昌無言,他的外甥女已經把門關緊上鎖,看樣子外人不用妄想闖進她的天地裏去。
  韶韶臉上一直有股厭惡的意味。
  韶韶一點兒都不想見這個外祖父。
  孩子聽話,便是好孩子,孩子不聽話,則不算他的孩子,本來世上最體貼的人應該是父母,可是韶韶見過比外公更諒解大方的老板。
  “我已無話可說。”
  “韶韶,謝謝你的時間。”
  韶韶站起來。
  姚照昌忽然說:“在我記憶中,小姐姐永遠是你這個樣子,她沒有老,也沒有傷心。”
  韶韶不待他講完就已經走了。
  姚照昌的思維清晰地回到多年前的一個清晨去。
  他的小姐姐收拾了簡單的衣物,剛想出門,被父親截住。
  “你還想用我的車夫!”姚茂鑫大發雷霆。
  姚香如作最後的懇求:“父親,請接受我的選擇。”
  “妄想!”
  姚香如不語,轉過頭,開門而去。
  姚照昌記得,那是一個初秋,空氣中已有幹燥的涼意,以後每逢秋天,一打開門,他就會想起姐姐那朝離家的情形。
  那日他剛好要去練打網球,已換上球衣,本想追上去同姐姐說兩句話,但是怕父親生氣。
  算了,他想,過兩天她就會回來的,自母親去世後姐姐就老耍小性子。
  他們快要經香港到美國去了。
  父親看準時勢已去,若幹土地房產根本無法變賣,他也有不順心之處,加上女兒又在此際不識相地搞自由戀愛,更為他心上添一根刺。
  這個時候去惹父親生氣劃不來。
  可是姐姐沒有回來。
  父親找人到處去找。
  他們已經開始收拾行李。
  一日下午,姚茂鑫的下屬匆匆進來,在他耳邊講了幾句話。
  姚照昌見到父親變色,“香如呢?”
  “據說已逃往香港。”
  “到香港去找她!”
  據姚照昌所知,父女二人,在香港是見過麵的。
  姚父住在淺水灣酒店,姚香如前往見麵。
  她穿著鬆身衣服,罩著長大衣,姚父沒有發覺她的情況。
  她問候父親,祝他旅途愉快,前程順利,但是她願意留在香港。
  “旭豪會來找我。”姚香如這樣說。
  到了美國,姚照昌想與她聯絡,才發覺姐姐已經遷居。
  她一直沒有再同娘家接頭。
  “先生,可要添些咖啡?”
  姚照昌這才自回憶中抬起頭來。
  他回到酒店房間,撥電話回家。
  “父親,是我,照昌,是,見到韶韶了,她表示很想念外公,嗯,嗯,的確長得同香如一模一樣,很漂亮很神氣,幾時來?她說要計劃一下,她才新婚,丈夫是外科醫生,是,很出色,並非不學無術之輩,我後天先回來。”
  韶韶當然不知道舅舅如此為她美言。
  她回到家,放下鎖匙,發覺鄧誌能不在家。
  一片靜寂,沒有一點生氣。
  韶韶斟一杯茶,坐下來。
  忽然聽得響亮誇張的嘀嗒聲,她詫異地抬起頭來,原來聲響由一隻電鍾發出。
  韶韶捧著茶杯發呆,在該刹那,她決定生育,添個孩子,互相折磨,日子想必較容易過。
  她自幼與母親相依為命,女兒與她也可以同樣過日子。
  等鄧誌能回來,她會把這個決定通知他。
  韶韶放下茶杯,不知怎麽,覺得異常困倦,她沒有回到房裏去,倒臥在長沙發上,睡著了。
  睡夢世界平和寧靜,真是好去處,半晌,有一隻手輕輕撫摸她的臉。
  “媽媽。”韶韶笑了。
  母親喚醒她的時候,總是那樣溫柔。
  母親年輕而秀麗,坐在沙發一角。
  “媽媽,”韶韶說,“你見到爸爸了吧?”
  母親寬慰地點點頭。
  “你不再寂寞不再盼望了。”
  “我此刻很滿足。”
  “媽媽,從你那處看我處,隻見營營役役,紛紛爭爭,憎恨憤怒,很可笑吧?”
  “韶韶,媽媽想你去見外公。”
  “我不去。”
  “代表媽去一次。”
  “何故?”
  “外公快要到我們這裏來了。”
  韶韶說:“啊,那麽你們之間的誤會終於可以冰釋了。”
  “你先去與他冰釋誤會。”
  “我不去,我最怕乘長途飛機。”
  “韶韶。”母親握著她的手。
  “媽媽,看到你真好。”
  “去,去見外公。”
  韶韶還來不及答應,已經聽到鄧誌能喚她:“韶韶,你忘記關浴室水龍頭。”他回來了。
  這個鄧誌能,永遠如此煞風景。
  韶韶掀起衣物起身。
  那邊邊,姚照昌正在酒店房間處理文件,忽聞叩門聲。
  他以為是劉律師,拉開門,看到的卻是韶韶,意外使他驚喜。
  韶韶沒有進房,她隻是說:“四天來回,頭等票,我隨你返舊金山。”
  遞請假申請表的時候那洋上司大為頭痛。
  “區,你出任新職之後好像尚未連續辦公超過十五天。”
  “我知道。”
  “過去十多年中你卻從來沒有告過假。”
  “我知道。”
  “這是一種報複嗎?”
  “不,我猜是這間寫字樓的風水問題。”
  “區,假使我不批準你告假,你會怎麽做?”
  韶韶不語。
  “你會扔下一個月的薪水不辭而別可是?”
  “我沒有那樣說過。”
  “區——”
  “事實上我已不姓區,我已正式改姓姚。”
  上司非常困惑,“這真是風水問題吧?”
  韶韶不耐煩,“我不打算整天坐在這裏。”
  “我告訴你該怎麽辦,我會同上頭說,你不喜歡這份工作,假照準,可是回來之後,你會到別處上班。”
  “很公平。”
  “區,你好像什麽都不在乎了,為何自暴自棄?”
  韶韶沉默,半晌,她苦澀地說:“自從家母去世之後,我無法重拾舊山河。”
  “生老病死,乃天理循環。”
  “我深明此理,但當你親身體會,又完全是另外一回事,生我的人已經不在,我非常彷徨。”
  “區,你需要專業協助。”
  “我知道,我會去看心理醫生。”
  “區,本處需要你這般人才,振作點。”
  韶韶問:“你真的那麽想?不,世上擠滿了人,誰沒有誰都一樣過,做人就是這點沒意思。”
  她站起來離去。
  她總得找個地方泄恨,不幸她把一口惡氣出在工作崗位之上。
  母親節、中秋、聖誕、過年……她永遠要拚命工作,扔下媽媽一人在家,她從未生過怨言,其他女同事動輒大發嬌嗔,鬧到總部去,可是區韶韶需要薪水養家,不敢造次。
  現在她已深深失望。
  母親的遭遇使她忿忿不平,恨意萌芽,無法抑止。
  她隨舅舅出發到三藩市。
  經過國際時差線,下了飛機,呼吸到異常清新的幹燥初秋空氣,韶韶迷茫了。
  時間像打了回頭,她像隻有二十多歲,初上大學,初遇霍永錦,初次戀愛,什麽苦都不怕,隻覺世界美好,那時,母親尚年輕,身體好,有力氣,母女時常雙雙去看戲逛街。
  韶韶想脫口叫聲“媽媽你看,三藩市是多麽美麗的一個城市”。
  但是此刻的她與彼時的母親已差不多年紀,她第一次開始覺得自己已是個新中年。
  韶韶把薄大衣拉得嚴密些,因風勁太大。
  外公家住在著名的電報山,環境十分優美舒適。
  韶韶不住苦澀地想,倘若母親可以無憂無慮追隨外公生活,也許至今還好好活著,每日下午嚷著要找麻將搭子吧?
  穿製服的女仆引客人進屋。
  舅舅匆匆上樓去。
  韶韶獨自坐在會客室。
  她靜靜地等候,並且在心裏說:媽媽,我來了是因為你叫我來。
  然後舅舅下來,“韶韶,請跟我來。”
  韶韶於是寬了衣,放下手袋,跟舅舅上樓。
  老人在他的私人書房內,坐在輪椅上,由護士照顧。
  書房最顯著之處掛著一幅毛筆字,上書“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簽署是“香如,八歲”。
  韶韶並無動容,隻是木著一張臉。
  老人已經很老,臉上布滿斑點,身形瘦細,見到韶韶,亦無過分激動之意。
  韶韶並沒有上前同他握手。
  她根本不認識他。
  他示意她坐。
  半晌,他才問:“有夢見你媽媽嗎?”
  韶韶答:“有,常常有。”
  老人很惘悵地答:“我從未夢見過香如。”
  韶韶不予置評。
  “你的生活好嗎?”
  韶韶坦言答:“我不富,亦不窮。”
  “聽說你還有一個妹妹。”
  “是,我已聯絡到她,她很好,不勞牽掛。”
  “你母親可有同你說起我?”
  “有時,說外公在美國。”
  “她有無恨我?”
  “沒有。”
  “她有無牽念我?”
  “也沒有。”
  “她很愛你吧?”
  “是,她時常說,韶韶,你是我的一切,隻有你才重要。”
  “你覺得壓力嗎?”
  “母親的愛怎麽會有壓力。”
  “你聽話嗎?”
  “聽話並非母親給我的條件。”
  “你丈夫是個醫生?”
  “是。”
  “你們相愛?”
  “他是我最好的朋友。”
  問到此際,老人似乎疲倦了。
  其實韶韶也有許多問題要問。
  像外公,你為何要掃我母親出門;像外公,你為何任她在外自生自滅;像外公,如此講條件的父愛算不算是父愛;像外公,你明明可替她承擔部分痛若為何棄而不顧。
  不過韶韶沒有問出口,對於一些人來說,個人愛惡可戰勝一切,外公就是這樣一個人。
  韶韶站起來,“我打擾太久了。”
  她外公說:“走近一點。”
  韶韶並沒有那樣做,她同舅舅說:“我要走了。”
  姚照昌無奈地看向老人。
  姚茂鑫說:“讓她走吧,脾氣也同香如一模一樣。”
  姚照昌送韶韶下樓。
  他開口:“不要恨他——”
  韶韶立即打斷舅舅,“他對我來說,什麽都不是,我為何要恨他。”
  韶韶回到旅館休息。
  睡到半夜,電話響了。
  是舅舅的聲音,“韶韶,你外公在一小時前停止呼吸。”
  韶韶一怔。
  舅舅歎口氣,“韶韶,謝謝你趕來。”
  韶韶放下電話。
  現在,母親可同外公見麵了。
  父女見麵,說些什麽呢?
  在他們那裏,可還有怨懟、憤恨、不平?
  母親從來不對韶韶透露任何消息。
  她轉過頭來的時候,永遠是一個愉快的笑臉。
  也許是母親偽裝得好,也許她真的不是不快樂。
  在她的中晚年,她成功地避開了一切令她不愉快的因素,獨與愛女共處,也可能她是真的已經忘記從前令她傷心的人與事。
  韶韶站在酒店的窗前良久。
  天濛亮之際,舅舅來了。
  他的儀容一絲不亂,一貫有禮。
  “你外公有紀念品給你。”
  “我不要。”
  舅舅忽然笑了。
  韶韶一怔,訕訕地不好意思起來,同舅舅相處這麽久,她的姿勢口氣十足似一個賭氣的小學生,不!不要!不稀罕!走!去!
  韶韶忽然有點慚愧,關舅舅什麽事呢?他隻不過是個中間人,拉攏了他們祖孫二人,他有什麽好處?
  於是韶韶改了語氣:“我不需要任何紀念品。”
  舅舅說:“聽說你改了姓姚,收下這套首飾,也是很應當的。”
  姚照昌掏出一隻絲絨扁盒。
  韶韶打開來,那是套不知何年的首飾,但是寶石不論歲月,依然閃閃生光,韶韶認得是藍寶石與玫瑰鑽。
  舅舅說:“這是我母親結婚時用過的首飾,她在九月出生,所以喜藍寶石,你的媽媽也是九月生日,本來項鏈與耳墜都屬於她。”
  韶韶不語。
  她也是九月出生。
  “當是你母親送給你的吧。”
  韶韶忽然說:“我還有個妹妹——”
  “我想,那會另有安排。”
  韶韶把盒子握在手中。
  “我還有事待辦,順風,韶韶。”
  “再見。”
  回程長而苦澀,飛機上座無虛設。
  有一個年輕英梭的男子不住地在韶韶麵前收拾手提行李,把所有東西一件件取出,又逐件放好,過一刻,又覺不妥,再重頭來一遍。
  韶韶被他煩得閉上眼睛,索性睡了一覺。
  口幹醒來要水,那人還在收拾那隻行李袋。
  長途飛機航程永遠像個惡夢,在飛機上碰到的人全不像真人,韶韶不想睜開雙眼。
  下了飛機,湧出通道,過海關,韶韶隻想看到親友的麵孔。
  “韶韶!”
  韶韶看到的是奇芳。
  奇芳替她拿起手提行李。
  “鄧誌能今夜當值走不開,請你見諒。”
  韶韶緊緊握住她的手。
  “車子在這邊。”
  兩姐妹上了車,奇芳才問:“外公怎麽樣,同母親長得可像?”
  韶韶看著窗外,“在天國,除下軀殼,人人一個樣子。”
  “啊。”奇芳無限感慨。
  韶韶掏出首飾盒,“這是外公給我們的,你先挑,要耳環還是項鏈。”
  盒子一打開,奇芳探頭一看,不太感興趣,“這是整套的,拆開了可惜,我不喜歡藍寶石,總有點黑沉沉的,你留著吧。”
  韶韶沒奈何地笑。
  奇芳說:“我愛祖母綠。”
  對上一代的感情,奇芳比韶韶更淡漠。
  “外公很富有?”
  “初到美國可能有點錢,生活費用昂貴,他又長壽,後來就不怎麽樣了。”
  奇芳自嘲:“你看我,多麽庸俗,淨講錢。”
  韶韶不以為然,“不講錢,講什麽?”坦蕩蕩。
  “韶韶,你就是這點可愛。”
  “現在這樣可愛的人已經很多了。”
  “韶韶,你不問我該如何處理我的生活嗎?”
  “你以為我是生活專家?非也非也,我這隻工蟻在母親去世後感觀也自不一樣了,你快樂嗎,如不,請努力追求,這是我的忠告。”
  “我一向比你懂得享受。”
  “看,”韶韶溫和地笑,“應該由我向你請教。”
  “鄧誌能說你打算移民。”
  “我有點累,我想休息。”
  “我同燕和會來看你。”
  “謝謝你們。”
  韶韶像是恢複正常生活了。
  這次回來,她被調到一個很奇怪的職位,負責政府印務,專門打電話催印刷廠起貨及其他聯絡。BR>   很明顯,她失寵了。
  早一年來說,這堪稱奇恥大辱,但在今日,她一笑置之。
  她個人卑微的事業遭遇算是什麽呢,況且,這裏亦已非她久留之地。
  山高皇帝遠,她用午膳的時間不妨略長,五時正大可下班。
  時間忽然經用了,薪酬又一文不少,退一步想,看開一點兒,不知多舒服。
  有空努力學習烹飪,無甚天分,勝在用功,真是學問哪,煮白雞蛋不爆殼都不容易,蛋黃要剛熟,沒有黑圈。
  煮完後逼小鄧給吃下去,不一會兒就喂胖了鄧誌能,大叫吃不消,韶韶卻說:“狗瘦主人羞,夫瘦為妻羞。”
  小鄧困惑地答:“我知道這年頭男人不好做,但沒想到會艱難淪落到這種地步。”
  韶韶喜歡吃百葉結烤肉,千方百計學做,可是百葉不是泡得太爛,就是太硬,不好吃。
  鄧誌能說:“首先,你要知道百葉是什麽東西。”
  “是黃豆的一種製成品吧?”
  小鄧大吃一驚,“黃豆怎麽會是這個樣子?”
  “同粉皮由綠豆製成一樣,還有,腸粉是米糊所製,喂,你懂不懂?”
  韶韶像是已經放棄了她那偉大的新聞事業。
  那樣勤力做,不過是為了母親,如今母親不在了,還拚什麽死命。
  在辦公室心思縝密,在廚房卻粗枝大葉,成績遠不如上班作業。
  真是,一個人的時間用在什麽地方是看得見的,姚韶韶已把她一生最好的光陰奉獻給寫字樓。
  說也奇怪,在印務局一做大半年,一天假也未曾告過,盡忠職守。
  就在母親去世一周年那日,上司召她回總部。
  “韶韶,聽說你改過自新了。”那負責分配同事的洋人開玩笑地說。
  韶韶唯唯諾諾。
  “調你回京如何?”
  韶韶笑笑,不語。
  “你又可得回一間向海的辦公室,我幫你一個忙可好?”
  韶韶不置可否。
  此刻她的小房間沒有窗戶,全靠房頂一盞冷冷的日光燈。
  韶韶的思潮飛出去老遠。
  她開頭上班的時候,隻在老板房門口一張寫字台工作,暗無天日,連掛外套放手袋的地方都沒有,做得近視與臉皰都加劇了。
  母親一直問,“韶韶,韶韶,帶我到你工作地點去看看。”她以為亮錚錚的大學生,工作地方也必定閃閃亮。
  但是滿街滿巷都是大學生,哪裏去找那麽多亮晶晶的辦公室。
  韶韶一直沒敢把母親往寫字樓帶,直至她自己擁有一間房間為止。
  較年輕的她心花怒放,拿著照相機把房間每一個角落都拍照留念。
  “韶韶?”
  韶韶微笑,攤攤手,“能夠調回來,當然高興。”
  洋人說:“在銀行區,你們這些太太又可以逛名店坐文華咖啡店,唉,真羨慕你們。”
  韶韶沒忘記千恩萬謝。
  算來算去,算資本主義最厲害,把人人教訓得一點兒骨氣也無,淨會向錢看,鞠躬又鞠躬。
  韶韶已經不在乎,但是她仍在這個環境內找生活,太過與眾不同也是不行的,裝也要裝出誠惶誠恐的樣子來。
  她早已學會謀生的全褂子武藝。
  晚上,鄧誌能訝異了,“還調來調去幹什麽,你不告訴他們,你已經申請移民?”
  “未成事實,不宜宣布。”
  “噫,把機會讓給別的同事呀。”
  “我為什麽要替別人設想?”
  “韶韶,我很意外。”
  韶韶說:“自私自利有何不妥。”
  鄧誌能看妻子一眼,“原來你尚未痊愈。”
  韶韶沮喪地說:“我這一生的歡容到此為止,我將永遠不會再笑。”
  “聽聽這是什麽話。”
  韶韶假裝看報紙,不去理他。
  第二天一大早,韶韶在喝黑咖啡。
  才七時十分,電話已經響了。
  鄧誌能大叫:“找區小姐。”
  “來。”
  那邊傳來陌生的聲音。
  近年來韶韶已習慣與陌生之聲打交道。
  “你們找到他了!”
  “是的,有好消息。”
  “他在哪裏?”
  對方避而不答,“他會在星期三用電話同你聯絡。”
  “為什麽還要那樣神秘?他到底身在何方?”
  “區小姐,你自己同他說好了。”
  韶韶歎口氣,“謝謝你,也替我謝謝華先生。”
  “不客氣。”
  星期三?韶韶算一算,還有四天。
  她不打算為這個無名電話告假,不過提早一點下班回家等。
  一直到淩晨,電話不來,她才焦急生氣地上床。
  小鄧安慰開導她:“也許有什麽不方便之處。”
  星期四天才亮,電話鈴忽然響了。
  韶韶驀然驚醒,思維證明,鄭健並無食言,他的星期三即東方之珠的星期四,他忘記計算時差,叫韶韶空等了一晚。
  韶韶搶過電話。
  “區小姐?”一個年輕的聲音,嗬果然是他。
  “我是。”
  “區小姐,請設法告訴我媽我很好。”
  “你寄張照片來。”
  “不必了。”
  一陣沉默,對方像是知道她想什麽,故笑了,“助人為快樂之本。”
  韶韶剛想再說幾句,電話“卡”一聲截斷。
  小鄧在一旁鬆口氣,“滿意了?”
  韶韶點點頭。
  小鄧笑笑說:“你們家真堪稱革命世家,人人很神秘。”
  誰知韶韶卻沒接受他這次幽默,忽然拂袖而起,指著就斥責,“鄧誌能,你說話小心點,革命還不是為了你這等庸人,不然你現在還拖長辮子穿馬蹄袖,為你流了熱血拋了頭顱你倒在講風涼話!”講到最後兩句,聲嘶力竭,雙目通紅。
  鄧誌能不語。
  新婚至今,他忍辱負重,已忍完再忍,他娶的韶韶不但換了姓,且像換了一個人。
  也許她說得對,得知身世之後,她再已做不回自己。
  鄧誌能忽然也疲倦了。
  他取過外套,“我是永遠支持你的,你幾時準備再世為人,幾時給我打電話。”
  他靜靜出了門。
  韶韶這才掩住了嘴。
  這些日子來,她虧欠了小鄧。
  母親肯定已經永遠不會回來,切莫把小鄧也趕走才好。
  她不能再逗留在母親已過去的生命裏。
  韶韶立刻抓起手袋趕出門。
  她一拉大門,差點與一個人撞了滿懷,定睛一看,那人正是鄧誌能。
  她淚盈於睫,緊緊與鄧誌能擁抱。
  原來他沒有走開,他在大門口等她。
  在他高貴的性格裏,賭氣是不存在的一回事。
  韶韶在熱淚中發誓要善待這個人。
  她真正的改過自新。
  姚韶韶把悲哀降到心之底部,埋葬它們,歡天喜地做回從前的區韶韶。
  她再一次把廚房扔到爪哇國,努力工作,鄧誌能不用做填鴨,真鬆了一口氣。
  韶韶又恢複了本色,在工作崗位中,發揮能力。
  一日下班,喉嚨都啞了。
  小鄧驚問:“你幹嗎?”
  “來了三個新人,小孩子,什麽都不懂,就差沒陪他們上洗手間,連寫字都得把著他們的手,直吼,吼得聲音都沙了。”
  小鄧看妻子一眼。
  他慶幸她的哀慟時期終於過去。
  一日,他約她在咖啡廳等。
  他有事,遲到了十分鍾,趕到時,韶韶已經在等他,她坐在臨窗的位子上,鄧誌能一眼便看到她,她卻不知道。
  獨坐的她有一張呆木的臉,雙目茫然,沒有焦點。
  鄧誌能不由地停止腳步,注視妻子。
  嗬她並沒有忘記。
  也許這一生她都不會忘記那個創傷,在他麵前願意掩飾,已算盡了很大的努力。
  韶韶明顯瘦削了的臉眉眼角添了許多細紋,她自嘲老了十年。
  十年是沒有,三年少不了,哀傷的心老得快。
  鄧誌能感喟,沒想到他與她真正要共患難。
  他自正門入咖啡室。
  韶韶見到他,馬上站起來迎接,一臉笑容,判若兩人。
  鄧誌能更加心痛,竟這樣遷就,何用把他也當外人看待呢?上次不該對她發話,使她警惕,真後悔。
  她如常為他叫了喜愛的飲料、食品,絮絮地告訴他公司裏的人事變動,還有,今年冬裝的式樣。
  “我不會再穿短裙,少女時代已經穿夠,除非穿了加薪,哈哈哈。”
  鄧誌能伸手過去握住她的手,“韶韶,你心中有話,大可對我講。”
  “話?什麽話?”
  “你知道,無論什麽話。”
  “大嘴,我怕你嫌我碎嘴。”
  “大嘴不怕碎嘴。”
  那是他客氣,韶韶想,切莫當真,再要好的愛人同誌也是個人,不要試驗他,考驗與比較都是最殘酷的事。
  她說:“我沒有什麽重要的話要說。”
  “以前我覺得你對生活充滿熱誠,牢騷特多,現在好似無所謂了。”
  韶韶顧左右言他:“昨日我才罵了人,指著手下問他‘你媽沒教你嗎’,火氣多大,動輒問候人家娘親。”
  “做了上司才會知道,人的資質真的有聰明愚魯之分。”
  “可不是。”
  言語漸漸乏味。
  忽然之間韶韶“唷”的一聲,“你看誰來了。”
  是奇芳笑著過來與她們喝茶。
  兩姐妹一母所生,一人悲慟欲絕,另一人痱子不生一顆,鄧誌能感慨。
  韶韶太會得傷心病了。
  平時已是這樣一個人,某件公事略有失誤,便日夜自我檢討,懊惱得吐血,電視新聞中的中國失學兒童都叫她耿耿於懷,有朋友生病,非要痊愈了才能安心睡覺……
  鄧誌能隻是替韶韶不值。
  他把一口氣出在奇芳身上。
  他淡淡問:“奇芳可有與母親的親戚聯絡?”
  奇芳抬起頭來,眸子清晰地看著姐夫,臉往下拉,“阿鄧你這樣問是什麽意思,罵我忘本,還是貪圖榮華富貴?”
  被小姨這樣一罵,小鄧頓感身心舒暢,原來近日鬱鬱寡歡,皆因妻子不再斥責諷刺他,真是賤骨頭。
  鄧誌能認清自己真麵目,咧開嘴笑。
  奇芳還要加一句:“你少批判我,我已經渾身不舒服,當心我對你不客氣。”
  鄧誌能心中大叫厲害。
  韶韶說:“奇芳馬上會去看我姑媽。”
  奇芳用手指著小鄧的鼻子,“聽到沒有?這位姑媽可與我一點血親姻親的關係都沒有,我是純為著姐姐才去帶訊,你沒知道我偉大之處呢!”
  小鄧唯唯諾諾,“佩服佩服,民族英雄。”
  “去你的!”奇芳笑了。
  “你下星期動身吧,”韶韶說,“本來我該親自走一趟,但要是我再告假,上司會把我喂鯊魚,並且兔費招待我敵人來參觀。”
  “呀,”奇芳說,“若不是為著我們的敵人,我們生活才不會如此爭氣。”
  小鄧覺得這口氣同韶韶完全一套,有乃姐,必有乃妹。
  奇芳另外有事,坐一會兒便告辭。
  她一走,韶韶便說:“你不該揶揄奇芳。”
  “你說得對。”
  “她自幼得不到母愛,不計較母親把她扔棄,已經十分豁達,難能可貴。”
  “是是是。”
  “她與母親從未相處,感情淡薄,不覺傷感,也分屬應該。”
  “是是是是是。”
  “你還會不會說第二個字?”
  “同太座講話,不必會第二個字。”
  韶韶沒有笑。
  她想到十二歲之前,母親時常帶她去看電影,前座票,母女擠在一個位子上。
  漸漸高大了,坐不下,母親便不再入戲院,幸而電視節目日益精彩,是項好娛樂。
  等到韶韶自己賺了錢,請母親看戲,永遠買超等票。
  這也是一種心理變態。
  坐在母親膝邊看戲並不是難堪之事,她摟著她,一邊為她解釋戲文,十分溫馨。
  母親喜歡尤敏。
  奇芳怎麽會知道這些呢?
  是的,奇芳怎麽會傷心呢?
  故此,也不能責怪奇芳。
  韶韶心中存有母親無限溫柔回憶。
  她到澳門去,為女兒買K金鏈子,配一隻十字架墜子,彼時好似澳門的金子略為便宜,可是那樣珍貴的東西,竟在大學時期一次遊泳中失去。
  要到現在才知心痛。
  奇芳會有這樣的感覺嗎,當然沒有,奇芳在另外一個環境中長大,奇芳不知生母音容。
  韶韶所謂溫馨的記憶可能令奇芳駭笑。
  那麽窘,那麽窮,嚇壞人。
  “韶韶,你為何出神?”
  “啊,”韶韶抬起頭,“你看到對麵桌子上的兩位女士沒有?同一件外套,真冤枉,好幾萬塊一件的衣服似製服。”
  鄧誌能不出聲。
  不,這不是她心中所思所想的題目。
  從什麽時候開始,韶韶已不再對他說老實話了?
  韶韶跟著說:“奇芳真慘,連外公都不在乎她。”
  “韶韶,我同你說一個故事。”
  “長不長?太長的我不要聽。”
  “你這人太沒味道。”
  “還有,像孫叔敖司馬光那種誨人不倦式故事,我也不要聽。”
  “咄。”
  “你可以開始講了。”
  鄧誌能訴苦:“要命,我是怎麽認識你並且娶你為妻的?”
  韶韶點點頭,“果然不出所料,開始訴苦了,結婚才一年,就忍不住了。”
  “這是上帝與三個信徒的故事。”
  “我聽過了,”韶韶立刻打斷他,“三個信徒在禱告,上帝關注第一個,隻拍拍第二個背脊,但是對第三個不理不睬,人們以為他最愛第一個,可是不,第一個信心最軟弱,它才特別關心,而奇芳正像第三個信徒,毋須上帝擔心,所以沒人理她。”
  小鄧白了妻子一眼。
  “你看我多聰明,”韶韶說,“我派奇芳去看姑媽,正因為她同姓許的人一點兒關係也無,不招疑心。”
  鄧誌能不住搖頭。
  韶韶攤攤手,“我隻是想姑媽早日可得安慰。”
  鄧誌能點頭,“這才像人話。”
  韶韶說:“唯一比失去父母更慘的是失去子女。”
  “還有,失去相愛的配偶。”
  韶韶伸手過去握住鄧誌能的手,“所有失落都叫我們傷心。”
  “我倆好似在合作寫一首新詩。”
  韶韶終於笑了。
  奇芳去了三天,回來的時候瘦了黑了,像是受到極大的震蕩。
  韶韶不解,“你怎麽了,許多人經常去內地旅遊經商,見怪不怪,你為何不慣?”
  奇芳用手托著腮,“我們一家從來沒有去過,家父已處半退休狀態,他沒有興趣勞碌來回奔波,我與燕和也了解那決非旅遊勝地。”
  “見到許旭英沒有?”
  “見到。”
  “她怎麽說?”
  “她很感激我們,可是,最終還是嚅嚅地問:‘健兒,健兒大概是不會回來了吧’,韶韶,她不相信,她以為我們好心編了故事來騙她。”
  韶韶心如刀割。
  難怪奇芳神情茫然。
  奇芳說下去:“我想她除非親眼看到鄭健無恙,否則終身不能釋然,韶韶,我所不明白的是,為何有些人的命運重複又重複,一代一代那樣傳下去。”
  韶韶說:“我不知道,但是我總算知道為何一些人下午三時就開始喝酒。”
  “你要不要喝?我陪你。”
  “奇芳,我不可以喝了。”
  “為什麽,阿鄧不給你喝?叫他出來,我好好教訓他。”
  “奇芳,你快要做阿姨了。”
  “什麽?”奇芳一時沒會意。
  韶韶微笑。
  “啊,”奇芳明白過來,“啊,太好了,韶韶,預產期在幾時,告訴我,我過來照顧你,我來喂清晨三點鍾的那一頓奶。”
  “明年七月。”
  “真好,天氣熱,孩子什麽衣服都不須穿,光著小手小腿,讓我來幫忙。”
  要到這個時候,韶韶才發覺奇芳比她更喜歡孩子。
  可是兩次婚姻,都沒為她帶來子女。
  “鄧大嘴的嘴巴笑得咧開來了吧?”
  “他還不知道。”
  “你第一個告訴我?”奇芳驚喜。
  韶韶點點頭。
  “你真好,韶韶。”
  出江湖混了那麽久,姚韶韶自然懂得收買人心。
  “韶韶,你是超級高齡產婦,不如辭掉工作好好在家待產。”奇芳是真心關懷。
  “喂!我哪裏有那麽老,別亂嚷。”韶韶臉色發青。
  “韶韶,姐妹麵前不打暗話,你今年倒底貴庚?同前朝的事前朝的人有那麽多瓜葛,不會年輕了吧,生理上來說,可謂奇跡,佩服佩服。”
  韶韶笑了,她們真的開始像親姐妹了,自己人,說話何必忌諱。
  奇芳忽然說:“當初母親要是把我也帶在身邊,不知何等光景?”
  “她沒有能力養活兩個孩子,把我拉扯大已不簡單,況且,你父一定會爭取你的撫養權,爭不到手,決不罷休,她永無寧日,這事她已經過再三考慮,並無第二個選擇。”
  “那樣的抉擇,一定是痛苦的。”
  “母親一生在痛苦中度過。”
  “可是,在少女時代,她是快樂的吧,外公那樣疼愛她。”
  “我想是。”
  “還有,你與她那麽親,又那麽孝順,事事以母為先,也令她感到滿足吧?”
  “奇芳你把我說得太好。”
  “世事古難全,母親生前失去不少,到底也得要回一些。”
  “對,奇芳,我有件東西要送給你。”
  “是什麽?”奇芳詫異。
  隻見韶韶回房去,半晌出來,手中拿著白色軟紙包的小小一件東西。
  “那是什麽?”奇芳大奇。
  軟紙被輕輕拆開,奇芳看到一隻小小的洋娃娃,約兩掌高,金發、藍眼,容貌秀麗,穿著一套格子衣裙,赤腳,看得出是韶韶幼時玩具之一。
  “可愛嗎!”
  韶韶說:“洋娃娃的年紀不小了,原本的跳舞紗裙及高跟鞋均已失落,這套裙子由我後來配回,我深愛這隻玩偶,它伴我度過無數快樂的時光,現在轉送給你。”
  “不,留給你女兒,應當給你的女兒。”
  “叫你拿著便拿著!”
  “是母親買的吧?”奇芳輕輕接過。
  “是,那年我十二歲。”
  母女二人特地乘電車到一間新開的日本百貨公司,那日母親異常闊綽,多花兩角錢,乘電車樓上頭等,到了玩具部,隨手一指,便叫售貨員把大大的盒子取下,韶韶記得她心花怒放,愛不釋手,頭發可以梳,雙眼會眨動的洋娃娃!
  奇芳猶自喃喃說:“……留給你女兒。”
  可是韶韶不想孩子承繼她任何回憶或往事。
  她願意孩子像鄧大嘴,沒有個人曆史。
  問起鄧誌能的家庭往事,他隻會搔搔頭皮,“廣東中山人,家父少年時便來港謀生,做米業,家境不錯,讀掃幹埔官小,後念皇仁書院,升港大醫科,畢業後考入政府做事。”
  三句話講完一生,這才是最理想的一生。
  “這真是可愛的一隻洋娃娃。”
  “是,後來走遍大江南北,再也沒發現比它更美的人形玩偶。”
  “它有無名字?”
  “沒有,它隻是我的洋娃娃,或是那隻洋娃娃,因為一見它,母親便會驚呼:‘那隻洋娃娃還在呀’。”
  “謝謝你,韶韶。”
  “我一直愛它。”
  “看得出來。”
  “它有一隻眼睛已經不會開合。”
  “我注意到。”
  “好好保存它。”
  “這是我收到的最珍貴禮物之一。”
  奇芳告辭。
  韶韶獨自發呆,直至鄧誌能回來。
  鄧誌能一進門,隻見妻子一聲不響坐在露台,捧著一杯冷茶,不知想些什麽。
  他走到她身邊說:“出來了。”
  “誰出來了。”
  “我申請你入籍的文件出來了。”
  噫,時限總是會到。
  “去驗過身體,及格後一年內要做移民,準備好了沒有?”
  “阿鄧,我也有個消息要告訴你。”
  小鄧把雙手插在口袋裏,“我早已知道。”
  “什麽?”
  “要等妻子宣布才恍然大悟的丈夫統統要打三十大板,韶韶,辛苦你了。”
  “你是幾時知道的?”
  “當你看完醫生回來悄悄哭泣的時候。”
  韶韶握住鄧誌能的手,“瞞不過你的法眼。”
  “真是,似我這般絕頂聰明,玻璃心肝的人,世上並不多了。”
  “我真幸運。”
  “那還用講。”
  姚韶韶堅持上班至產假開始,說也奇怪,自從懷孕後,她就不再夢見母親,她吃得下睡得著,胖了許多,常受醫生警告:“體重增加太多,並非好現象。”她置之不理,大吃大喝,強悍地站在辦公廳裏指揮如意。從背後看去,像一座小山,有礙觀瞻,可是丈夫與同事不介意,管它呢。”
  燕和隨奇芳來探訪她,大吃一驚,這是韶韶?她不認得她了,憐憫之餘,有大仇已報的感覺,這女子何止重了三十公斤!真醜真辛苦,活該,誰叫她平日做人那麽厲害。
  燕和笑了。
  韶韶猜也猜到她想些什麽,卻完全不介意。
  敘完舊,韶韶問燕和:“令尊同令堂可好?”
  “父親在墨爾本做客,家母在夏威夷度假。”
  韶韶忽然冷笑,“殺人放火金腰帶。”
  奇芳忙勸說:“何苦把我也罵進內。”
  燕和跳起來,“好意來看你,卻被你侮辱,下次還叫人怎麽來。”
  韶韶低下頭,“對不起。”
  “勇於認錯,可是堅決不改!”燕和直罵。
  “既然知道她的脾氣,也不要怪她。”
  燕和賭氣,“祝你再胖三十公斤,而且永遠不瘦回去。”對於現代女性來說,這已是十分歹毒的詛咒。
  奇芳先叉開話題,“你生產後就要移民,會不會吃苦?”
  “你放心,家家戶戶都那樣做,飛機上全是幼嬰,熬苦是國人本色。”
  “房子買好了沒有,裝修呢,嬰兒用品可是一件都不能缺,想想都替你辛苦。”
  “一切是自願的,心甘情願,就不覺痛苦。”
  “不要與我們失去聯絡。”
  “我不會,母親甘於寂寞,我卻喜歡熱鬧。”
  燕和忍不住問:“你胖了那麽多,肯定不是孿生兒?”
  “我從來沒有胖過,自由社會,自由選擇。”
  “再瘦回去的時候,”燕和獰笑,“皮膚會打摺。”
  奇芳不得不說:“燕和,我們走吧。”
  也真巧,外公的遺產,也在這個時候發放。
  由劉律師通知韶韶,是一筆接近八位數字的財產。
  韶韶說:“我們不需要這筆錢,請轉捐慈善機關。”
  “姚小姐,考慮清楚再說,轉贈也得由你簽名。”
  可是韶韶心念已決。
  鄧誌能知道後,勸道:“移民後你我均告失業,兩老與一小,用錢的地方多著呢。”
  “貪慕虛榮。”
  “房子可以往大些。”
  “我們不需要更大的房子。”
  “孩子可進私立學校。”
  “公立學校足夠好。”
  “可以隨時往歐洲旅行。”
  “附近走走好了,風景一樣怡人。”
  鄧誌能歎氣,“你仍然恨惡他們。”
  “不,我不認識他們。”
  “死硬派。”
  “我猜我是,”韶韶無奈,“我像我母親。”
  “我們得收拾行李了。”
  “我已收拾好衣物入櫃。”
  “我是指移民的箱櫃。”
  “鄧大嘴,統統均是身外物,看開點,能不帶就不要帶,生活越簡潔越有益處,欲望減至最低,也就沒有煩惱,我們用不到那些錢,即係無用,貪來作甚。”
  小鄧瞪她一眼,“生了孩子,你的想法會改變。”
  “變的時候我會通知你。”
  那一夜,翻舊照片簿,看到自己一丁丁大,抱在母親懷中的照片。
  韶韶像是忽然回到兒時,什麽都不懂,不識字不上學階段,隻想母親抱抱,一小杯冰淇淋母女同吃,到淺水灣遊泳沒有泳衣隻穿內褲,由媽媽親手替她剪發……
  韶韶熱淚盈眶,一邊回憶一邊微笑,弄不懂時間去了何處,一切宛如昨日之事罷了。
  那時母親有濃厚的黑發,健康身體,靈活雙手,總是希望接多一份工作來做,賺多些外快,好讓女兒多些享受。
  韶韶心如刀割。
  忽然之間,痛楚變為真實,她捧著腹部,喲,立刻自回憶世界回到現實來,連忙撥電話給鄧誌能,通知他來接她前往醫院。
  百忙中她抬起頭看著天空,“媽媽,”她說,“我也要做媽媽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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