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一黑,四海便輕輕離了家門,腳步急急沿著小路奔出去。
這條小路他已走慣走熟,黑地裏都不會犯錯,何況,那一夜,一輪滿月似銀盤似的照下來,什麽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
經過魚塘與曬穀場,四海到達目的地,他鑽進樹叢,來到一幢高牆之下,悄悄蹲下。
心靜了。聽到蟋蟀鳴。
四海耐心地蹭了片刻,牆內傳來輕輕一聲咳嗽。
他非常喜悅,壓低聲音,也咳一聲。
牆內人輕輕說,“四海,你來了。”
“是我,翠仙。”
青磚造的牆約有兩個人高,照說,隔著它,除非高聲叫,否則不可能交談,但是偏偏有一株藤,自牆縫鑽了出來,日久長得有手腕粗細,竟將磚牆逼開一條縫隙,所以可以聽得到語聲。
一年前,四海追捕蟋蟀,無意追到此地,一手掌罩下去,歎呼一聲,握住蟋蟀,正想走,使聽到牆內一聲嬌叱:“誰?”
是這樣,他與翠仙交談起來。
到今日,已是無話不說的朋友了。
隻聽得翠仙問,“吃過飯沒有?”
四海搔搔頭,隻是笑。
“沒吃飽?”翠仙怪同情地。
“爸去世之後,沒有一餐飽飯。”
翠仙沉默一會兒,“你那班叔伯,果真不憐恤孤兒寡婦。”
四海訕訕地,“你好似知道得很多。”
那女孩答:“我是聽我媽說的,羅品堂一過身,他寡婦就吃苦。”
四海垂下了頭,心如刀割,“我幫不了母親,我吃得最多,力氣最大,但幫不了她。”
“你還小嘛。”
“十三歲了,不小了。”
翠仙輕笑。
“你還聽說什麽?”四海問。
“四海,我要嫁過去了。”
“四海一怔,“什麽,這麽快?”一顆心往下沉
“媽說婆家催。”
翠仙曾告訴四海。她比他大兩歲。
十五歲出嫁,不算大,也不算小。
“媽媽說,一直推,許還能拖一年半載,十六歲以後,無論如何要過去,裁縫師傅不住趕嫁妝,已做了百來套衣裳”。
四海不語。
他從來沒有見過這位小朋友的臉,但是差不多每晚都來與她說上幾句話,他喜歡她溫柔的聲音。
抬頭隻見牆內庭院深深,綠蔭處處,不知有多少進房子,四海也聽說過包家富有。
翠仙惆悵他說:“我這一走,就不能與你聊天了。”
四海告訴她:“昨日三舅舅與母親詳談過。”
翠仙知道此事,“仍想把你帶出去?”
“是。”
“你自己怎麽想?”
“出去自然好,在家吃不飽,出去當學徒,可匯錢回家,又替家省下米飯,我太能吃了,一日媽媽說我吃窮了家。”
翠仙笑,“倘苦動身,會在幾時?”
“快了,過幾日吧,我媽有點不舍得我。”
翠仙在牆那一邊說:“你家又沒田沒地,留著你也沒有用。”
四海蹲久了,有點累,索性平躺在地上,仰著臉,如欣賞那一輪明日。
“我想念我爸,雖然嚴一點,真正待我們不錯,自他去世後,我媽很少說話。”
“你陪她多講講嘛。”
四海苦笑。
就講到此地,翠仙忽然說:“有人來了,四海,四海。”
“什麽事?”
“你自己保重,男兒誌在四方,不要怕吃苦。”
四海剛想回答,隻聽見牆內有一婦人說:“翠仙,你怎麽走到這裏來了?”
四海連忙噤聲。、翠仙陪笑,“我出來散散心。”
“還不進去?”
兩人腳步聲漸漸遠去,四海還盼翠仙會回頭,在牆外又等了一陣子,隻聽見隱約犬吠聲,恰巧一團烏雲飛來,遮住了月亮,四海隻得惆悵地離去。
明天再來吧。
他緩緩走回家。
半晌,月亮又出來了,四海看到自己的影子,十分高大,就似大人一般。
到了家,為免驚醒家人,他自矮牆爬進去。
可是一推開門,就看見母親坐著等他。
四海陪笑,“媽。”
“三舅舅說,下月一號就可以跟他到香港去。”
“媽。”
四海好想蹲下伏倒母親膝上去,可惜手長腳長,再也不能作小兒狀,隻得垂手站在一角,恭敬地聽母親吩咐。
隻見燈火下親容貌娟秀,微微地笑,出奇地年輕,“你呢,”她問兒子:“你願意跟舅舅出去嗎?”
“願意。”
“你舅舅說,香港一定有出路,廣東人聰明活絡,做生意是能手。”
“媽,我賺了大錢、你好享福。”
“明日見到三舅舅,你自已同他說。”
“是。”
母親將油燈旋低。
四海忽然興奮他說:“三舅舅去過金山,舅舅說,金山的燈,不用點,摸一摸機關,啪一聲,亮光就來了,像件法寶。”
他母親沒有回答,她的思潮飛出去老遠,仿佛已回到較年輕較美好的歲月去,留戀忘返,可是最小的孩子哭了,她不得不回到現實世界來。
她過去拍拍孩兒,“莫哭莫哭,媽媽在這裏。”
四海隻得去睡了。
他夢見父親,穿著新做的袍子,辮子油光水滑,站在不遠處朝他招手。
四海高興地跑到父親身邊,與他比試高矮,隻比父親矮半個頭而已。
你親隨即詳和地問他:“好嗎,四海,你好嗎?”
四海本想說吃不飽,但即使在夢中,也還十分懂事,不忍使父親傷心,故答:“好,大家都好。”
你親稍微遲疑一下,“你要出門去?”
“是,我隨三舅舅到香港去碰運氣,家裏有大弟大妹幫著媽媽照顧,爸,三舅說到金山做三兩年,回來可買田置地。
四海講得好不興奮,忽聞雞啼。
“爸,”他急急說:“爸,你保佑我。”
“四海,四海。”
四海睜開眼。
“舅舅來了。”
“嗬。”四海一骨碌起床。
他線親按住他,“你夢見爸爸?”
“是,媽怎麽知道?”
“我聽見你叫爸爸。”
四海不語,三舅舅一掀簾子,進來坐下。
他一開口便說:“整房家私叫人霸占去了,弄得這樣狼狽。”
四海看看母親,隻見母親低頭不語,嘴角仍然帶笑。
“這算是什麽,把你們母子趕到這種地方來,太不像樣子,太沒有良心了。”
舅父一手握成拳頭,大力按到胸前,一副感慨萬千的樣子,表情太過誇張,連四海都忍不住笑。
他們窮了有一段日子了,從來無人過問,亦無人打抱不平,想不到舅舅一出現,就作出大快人心的表現,可是三舅舅是出名的滑頭,他說的話,又有幾分真心?
親友都知道,沒有好處,這陳爾亨從來不會現身。
四海想,難怪母親一直在笑。
“阿梅,把四海交給我,我負責照顧他成人。”
這時,四海開口了,“媽,我願意出去。”
他線親咳嗽一聲,“四海是你外甥,你可要善待他,切莫拐帶人口。”
三舅舅尷尬,一臉委屈,“連你都這麽說。可見真是狗咬呂洞賓,我能在四海身上揮到什麽油水?那麽大一個孩子,光是吃,就吃窮人,好心沒好報。”
四海聽到這裏,十分感慨,這吃的問題,非得著實解決不可,他發誓將來長大了,要努力工作賺錢,想吃多少,就能吃多少,直至吃飽為止,是,這肯定是他的宏願。
在這裏,人人都抱怨他吃得多,希望到了香港,無人認為吃得多是個不可原諒的罪行。
舅舅獨自嘮叨,“你看這還算是家?他在這裏又穿什麽吃什麽?都說荒年就要到了,更不要說是讀書,若不是我陳爾亨動了善心,哼。”
母親的聲音漸低,“能帶信回來,就給我寫信。”
舅舅不耐煩,“你又不識字,恁地婆媽。”
四海忙說:“爸爸教過媽媽。”
舅舅仍在賭氣,“我若不是真心為四海,叫我走路一跤摔死。”
那天早上,四海吃了個飽。
母親特地煮了滿滿一鍋飯,任由他吃,大弟偷偷張望過好幾次,雙目充滿豔羨之意。
四海特意用筷子夾起一塊鹵肉,在弟弟眼前晃了兩晃。
他可以聽到弟弟咽唾沫的聲音。
飽餐的滋味真正好,隻可惜下一頓不知在幾時。
舅舅站起來,“明早我來接他。”
母親一整個下午都在替他張羅行李。
四海卻在等天黑。
太陽落去了,母親搜羅出兩大包行李,紮得整整齊齊,放在屋內唯一的桌子上。
四海幾次三番說:“媽,不用那麽多。”
那個時候的衣服,沒有尺寸可言,隨便誰都能穿,四海希望留幾件給弟弟。
大弟比他小三幾,怪羨慕地走過來,“要出門了。”
四海答:“是。”
“這一去,幾時回來呢?”
四海滿以為母親會這樣問,但是她沒有,反而是弟弟存疑。”
“我不知道。”
“過年好回來沒有?”
“沒那麽快。”
“那倒底是幾時呢?”弟弟有點放心不下。
“等你像我這麽大的時候吧。”
弟弟大吃一驚,“要那麽久,”他忽然哭了。
“舅舅說,每做一個月工,就可以賺三十塊錢,三年我好回來了。”
“嗬。”那小孩擦幹眼淚。
四海的大妹隻是靜靜站在一角看他們。
還有兩個小的根本不懂事,四海想,待他自香港返來,他們就已經長大了。
弟弟忽然問:“香港有多遠?”
“乘三日三夜船”。
“嘩,那麽遠,是在地的另外一角吧。”
“可能是。”四海充內行。
“沒有地方比它更遠了吧。”
四海想一想,“大抵是沒有了。”
弟弟臉上露出欽佩的樣子來。
天終於黑透了。
極小的時候,四海問過母親,天黑究竟是怎麽了一回事。
母親回答,那是一個巨人,拉著一張夜幕,每個晚上,把它罩在天空上,開頭沒罩密,故此還可見到絲絲閃亮晚霞,最後拉得嚴密了,天色變得漆黑,不信,且躲在被窩裏看看,包管一個情況。
開頭,四海一直不覺得這個說法不對。
可是一次聽舅舅說,乘船到金山,一直駛,駛到海的中央,怪事發生了“連接一日一夜不見天黑,非常可怕。想必是巨人偷懶?那麽大的一個巨人,平日住哪裏,吃得想必比羅四海更多,會不會討人嫌?”也行,母親說的故事,不過是一個神話罷了。他趁天黑,來到包宅牆角,蹲下靜靜的等。
每隔一段時間,他咳嗽一聲。
可是牆內再也沒有回音。
四海一直等到天角魚肚白。
他多想告訴翠仙,他明天就要動身。
可是四海沒再聽到小朋友動聽溫柔的聲音。
天亮後他寂寞生望地躑躅回家。
母樣從頭到尾沒有說過一句舍不得的話,也不曾叮囑他保重身體,注意飲食。
近中午,舅舅來了,看到那麽多行李,非常不耐煩,打開包袱,隨便抓了兩件衣裳,扔到四海身上,“穿上”,便把包裏踢至一角,不讓他帶。
母親亦不出聲。
出門時,兩弟兩妹站在門口送他,不知恁地,母親嘴角一直帶著微笑。
四海踉著舅舅出門。
走著走著,四海忽然醒悟,哎呀,他這一走,可有一段時間見不到媽媽了,一慌,想轉過頭去,多看母親一眼,可是舅舅比他快,一把按住他的脖子“不準回頭!一直走。”
四海的腳步隻停頓一下,便離開了家。
多年多年以後,有陌生人問他,為何在十三歲就離鄉別井,他據實答:“我想吃飽,想一想,再補一句:“想家人也吃飽”,這是真話。
一路上四海異常沉默。
船在碼頭等他們,船身上漆著血紅的大字:“江天”。幼時父親帶他來過碼頭,並且教他讀會這兩個字,四海頗識點字,舅舅認為他會有出息,這也是原因之一。
上甲板時。舅舅忽然被袍角絆了一下,那麽大一個人,嘭一聲摔倒在地,動彈不得,雪雪呼痛。
四海忽然想起他在母親麵前發的誓,掩住嘴,笑起來,真摔死了他才好。
陳爾亨當然沒有死。
四海把他扶起,上船,足足服侍了他幾日幾夜。
舅甥倆住在大艙,每人一個鋪蓋,人擠人,卷著睡。
半夜醒來,四海隻聽至打鼾聲、咳嗽聲、吐痰聲,什麽樣的聲音都有,還不止,什麽樣的氣味也有,食物、煙草、排泄的味道混在一堆,四海覺得突兀,但是舅舅把鋪蓋緊緊纏身上,仿佛極之自在。
四海鑽到甲板上去透氣。
一抬頭,看到仍然燦爛的月亮,隻不過邊邊缺了一圈,不似前幾日那麽圓了。
江天輪船不徐不疾在海上開動,激起白色浪花,已在廣州停過一站,此刻努力向香港前進。
甲板上另外還有一個人。
那人個子不高,與四海相仿,聽見腳步聲,機警地轉過頭來。
咦,四海看清楚了他,心裏立刻喜歡,那是一個與他年齡差不多的男孩子,圓麵孔,劍眉星目,唇紅齒白。
他朝四海笑,招招手。
四海也想與他談幾句,但見他穿著整齊,一派自在,一時不敢高攀,故有點猶疑。
那男孩開口,講的卻是廣東話。四海沒聽懂。
四海領教過粵語,隻會得駭笑,像外國話一樣,一字不明,隻聽得他們講得飛快,嘰哩呱啦,當中夾雜著許多咪咪咪咪,喲喲喲。
真要學,恐怕要花十年。
那男孩態度親切,裝個手勢。
四海說:“問我是哪裏人?”
男孩豪爽地笑,自然而然,使人願意親近他,他換了一種方言,又問:“你的家鄉在哪裏?”
四海聽懂了,十分愉快,“寧波鎮海。”
那男孩說:“廣東中山。”
四海鼓起勇氣,“我姓羅,叫四海,尊姓大名?”
那男孩答:“我姓孫。”
四海問:“你幾歲?”
“十四。”
“我十三。”
那男孩端詳四海的麵孔,“你乘江天輪到什麽地方去?”他問了三遍,四海才聽明白。
“我去香港,”四海有點自豪,跟著問:“你呢?”
姓孫的男孩臉上忽然露出不忿之色,用他本家的方言答:
家父先把我送到香港讀書,如果再不聽話,叫我到檀香山去跟叔叔做生意。”
四海居然聽明白了,予以同情,“你在家闖了禍?”
他不語,過了一會兒,握緊了拳頭,“我看不慣妹妹吃苦,把她纏的小腳放掉了。”
四海大奇,竟有這種事,難怪受家長責備。
他接著問四海:“你沒有沒有妹妹,你可疼惜妹妹?為何女子必要纏足,你可聽到她們痛苦哀哭?”
四海搔搔頭皮,他想都沒想過這種問題,隻知女子世世代代均須纏足,天經地義,他從來沒想過可以反抗。
隻見那男孩雙目圓睜,厲聲說:“假使我有能力,女子必不受此苦。”
四海欽佩之心悠然而生,“你就是為了這個被父親攆出家?”
男孩籲出一口氣,“還有。”
四海呆住了,還有?真是頑劣。
可是,他又是這樣使人樂意親近他,“老孫,還有什麽?”
“我跑到廟中,把菩薩像的手折斷了。”
四海大吃一驚,退後三步,呆呆看著他。
可是那老孫居然說:“怕什麽,那隻不過是人手塑的一堆呢,自身難保,鄉人迷信,我看不過眼。”
“嘩,”四海驚叫:“你看不過的事情那麽多。”
“是。”
“而且還動手去糾正。”
“所以成了闖禍胚。”
“怪不得叫你到……去。”
“檀香山。”
怪好聽的地名,想必盛產檀香。
那老孫講完他自己的事,已把四海視作知己,“羅四海,你寫信給我,我們交個朋友。”
四海笑了,這廣東男孩花樣那麽多,叫他你母頭痛,該不該結交這種。朋友呢?”
他取出一支筆,在紙條上匆匆寫了幾個字,交給四海。
四海指一指筆,好奇間:“那是什麽筆?”
“自來水筆。”
四海接過細看,真開眼界。
“羅四海,送給你。”
“不不不,我媽老說,無功不受祿。”
他詫異了,“羅四海,你真是個老實人。”
這時候,遠處有人叫他,“宗珊、宗珊。”
“叫你呢。”
“討厭。”
可是也終於不敢不朝聲音走去。
他住在輸船上一層。
四海知道那是上等艙,聽說房內有一張張幹淨的床,老孫的家境想必不錯,那家夥穿著皮鞋,走起路來閣閣閣,神氣活現,家裏寵壞了他,故此受罪,隻得把他送得遠遠的去念洋書,眼不見為淨。
竟拗斷菩薩的手,四海吐吐舌頭,敢情吃了豹子膽。
可是,老孫也說得對,那神像不過是泥塑的,最後往它臉上貼了金,就供起來、名正言順享用香燭,刹有介事地讓人膜拜。
不經老孫點破,還真不敢那樣想。
老孫年紀與他相若,資質可要上乘百倍,而且膽大、心細,故可妄為,至少在他家長眼中,他是難以管教的孩子。
四海這才發覺,手中仍握著老孫那管自來水筆。
第二天一早,舅舅用腳踢醒他。
“到了?”四海問。
隻見舅舅眼淚鼻涕,蜷縮一角,呻吟嗬欠連連。
四海並不笨,一看就明白了。
舅舅訛稱已經戒掉、但是四海聽母親說過:“那東西,哪裏戒得掉,根叔說是說戒了十年,鄰舍一煮鴉片膏,他在自己屋內還不是滿地打滾。”
四海無奈而沉默地看著舅舅。
他終於掙紮著爬起來,摸著艙壁,一步一步捱出去。
半晌,回轉來了,精神奕奕,沒事人一般,見四海瞪著他,訕訕說:“來,吃飯再算。”
那天下午,船就到了。
四海盼望再見老孫一麵,但是像一切盼望一樣,這個盼望,自然也落了空。
不過出乎他自己意料,他竟會得聽一兩句廣東話了,連陳爾亨都說:“外甥似舅舅,這孩子聰明。”他忙著做翻譯。
甥舅住在碼頭附近一間小客棧裏,那個地方,叫做西環。
香港廣東人比他們吃得好。
整個街市是新鮮的魚肉蔬果,物價廉宜。
有一種水果,聞一聞,一陣奇異的香氣,叫女人狗肉。
街上女子也多,穿短衫褲,木屐,走起路來噠噠噠十分響亮,據舅舅說,一些是下人,一些不是正經人,真正的大小姐,並不拋頭露麵。
舅舅每日帶他出去做生意。
街上用布纏頭的黑人是紅頭阿三印度人,紅頭發綠眼睛白皮膚的是外國人,來自英國。
到處掛著米字旗。
四海還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旗號。
舅舅見識多廣,告訴他:“香港是英國人的地方。”
“什麽?”四海笑,明明住滿了廣東人。
舅舅俏俏說:“一打輸了仗,割給英國人了。”
四海的語氣也猶疑起來,“嘎,就這樣送給人家了?”
“可不是。”
四侮追問:“將來,可否討還?”
舅舅壓低了聲音,“人強馬壯的時候,也許可以。”
四海試探地問:“再打一次,贏了,叫他們也割地給我們。”
陳爾亨苦笑,他是一個跑碼頭的浪蕩子,行過萬裏路,也等於讀過一點書,他答:“我們打不過人家。”
四海還想問下去,但心裏隱隱覺得事情十分複雜,說給他聽,他也不會明白。
半晌舅舅說:“人家有槍炮,轟一聲響,老大的船即時穿一個大洞,乖乖地沉下水底。”
“人呢?”
“化為霽粉。”
四海不敢言語。
至少這段日子,舅舅同他吃得飽,這才重要。
四海猜想舅舅會與他新結識的朋友老孫談得來,他倆都聰明。
吃遍西環,四海最欣賞雲吞麵,廣東麵細且黃,開頭不以為會得好吃,咬下去,有點韌,香、爽口、美味,一口湯鮮得不能形容,雲吞小小,細致,剛一口,四海每次都可以吃三大碗。
那一個下午,舅舅把外甥帶到六合行去。
店堂深且暗,經過夥計通報,他們坐在紅木椅子上等,四海抬頭,看到牆上懸著鬥大兩個字:六合。
此時,四海已經十分喜歡香港,他不介意留下來做三年工,再苦也值得,省吃省用,帶著小小財富口家,屆時,母親與弟妹就不必擔心生活了。
等半晌,一個瘦削中年漢子出來,一見陳爾亨,便哼了一聲,“你來了。”
陳爾亨陪笑,“可不就是我。”
四海看這情形,便知道舅舅並不算吃得開,他在六合堂不受歡迎。
陳爾亨見勢頭不對,立刻說:“李竹,你爾我人情。”
那個叫李竹的人露出一絲厭惡神情,但隨即不動聲色淡淡問:“這次要怎麽樣?”
陳爾亨咳嗽一聲,“這孩子是我外甥,家窮,吃不飽,跟我出來找工做。”
李竹炯炯目光上下打量四海,“此人真是你親舅舅?”
四海點點頭。
陳爾亨陪笑,“我騙你作甚,李竹,聽說金山在築鐵路可是?”
李竹抬起頭,“這孩子幾歲,你那麽急叫他去送死?”
“十六幾了,是大人了,李竹,你說話恁地難聽。”
“我已經夠人用。”
陳爾亨忽然發惡,“李竹,外頭都知道你一口氣招募了千多人,金山那邊還嚷要增加人手,你故意推搪我!老陳,那種地方不是孩子去得的。”
“幫個忙,家裏實在沒有容身之處了。”
“在香港找份差使好了。”
陳爾亨站起來,‘我聽說金山那邊一天付工人兩塊錢一你想想。儲夠三百塊錢就好回家,什麽苦都值得。”
一大人一天工資是一塊半。”
“一塊錢也值得,一兩年好上岸。”
李竹瞪著他,“你自己為什麽不去?”
陳爾亨擦擦鼻子,尷尬地答:“我怕冷。”
“你怕死!”
“李竹,你天生一張烏鴉嘴。”
“我講的是實話,去年鐵路上死了兩百多人,病死有凍死有溺斃摔斃的統統有。”
陳爾亨氣餒,“李竹,你幾時生的好心,廚房,廚房總得用人,叫他去擔擔抬抬,洗洗盤碗。”
李竹看著四海:半晌道,“八毛錢一天,先付四十元手續費,以後每賺一元,六合行抽二仙半。”
“你六合行是強盜窟。”
“六合行是我的就好了。”
“我們交不出四十元。”
“那就談都不用談。”
“李竹,你欺人大甚。”
那李竹站起來,頭也不回的進去了。
陳爾亨頓了頓足,帶四海忽忽離去,在門口,與一個四方臉漢子撞了一下,腳步踉蹌,想要罵人,見人塊頭大,才忍氣罷休。
四海心中閃過一絲恐怕,那大漢,也是應徽往金山做工的吧。
他想都沒想過要去金山。
舅舅隻告訴母親要帶他到香港,他連什麽是鐵路都不曉得,聽那個李竹說,那是個送死的地方,最令四海不明白的是,送死還得先繳付四十元,而且還是金山那邊的錢,金山金山,付的恐怕是金子。
陳爾亨沒有把外甥帶返客棧,他氣忿地一逞住東走。
大路沿海,那日陽光極好,很快曬得四海一頭汗,陳爾亨走到一半已經喘氣走不動,四海知道他不叫車是因為沒有錢。
四海更加沉默,嗬舅舅的錢用光了。
陳爾亨越走越慢,脫了衣裳,四海替他拿著。
終於,他籲出一口氣,“到了。”
四海拾頭,那是一幢簇新三層高磚樓,最高一層有濕衣裳晾出來,正滴水。
陳爾亨一步一步捱上樓梯去。
四海在他身後推他背脊,幫他上。
此情此景,不是不滑稽的。
到了樓上,陳爾亨大力敲門。
那扇漆翠綠色,鮮豔欲滴,難得地好看。
門上一道小小的門打開,他們看到一雙黑白分明的眼情。
“找誰?”
“翠仙。”陳爾亨一肚子氣。
四海一呆,翠仙,誰也叫翠仙?
他張大了嘴。
屋內人又問:“誰找翠仙?”
“老陳。”
小小門關上,大門根本沒打開過。
半晌,‘腳步聲自遠至近,大門終於打開,一進來。”門裏站著一個梳辮子的婢女。
四海跟著舅舅進屋。頭也不敢抬。
一踏進去,才發覺居高臨下,自窗戶可以看到整個碧藍的海,海中央靜靜停滿許多大船,風景真正好。
窗戶大得奇怪,一直到地,兩邊鑲著織綿慢子,四海心中噴噴稱奇,父親在生時,自上海帶返給母親的衣料,還沒有這樣亮麗。
陳爾亨示意他坐,四海挑一張鮮紅色絲絨麵子有扶手的椅子坐下。
坐墊卻是柔軟的,舒適無比。
四海深深訝異了。
這是什麽人的家,那麽多新鮮玩意兒。
忽然之間,四海聽到當當當當當五下,像敲鑼似,抬起頭,發覺聲音自牆上掛著一隻木盒子發出,盒子上方有一隻羅盤,下邊一隻擺舵,不住兩邊搖晃,細聽還有滴喀之聲。
四海猛地想起,這是西洋時辰鍾。
先頭那婢女斟出兩杯飲料,用銀盤托著。
四海一見那透明閃亮的琉璃杯已經有好感,正口渴,拿起杯子呷一口,那黃色飲料香蜜可口,不知是什麽東西,四海一飲而盡。
此際陳爾亨又得意起來,“這是花旗橘子水。”
他們要等的人還沒有出來。
不過快了,珠簾內傳出銀鈴似的嬉笑聲。
不知恁地,四海忽然漲紅了麵孔,於是眼觀鼻,鼻觀心,動都不敢動。
四海發覺舅舅悠然自得,他十分佩服他的能耐,盡管許多人認為陳爾亨不堪,四海卻深信他有可取之處。
就在此際,一陣香氣撲鼻,一把嬌滴滴的聲音問:“陳爾亨,什麽風把你吹來?”
四海忍不住,耐力不夠,他拾起了頭。
見到了屋子的女主人,叫他瞪大眼,張大嘴,一句話都講不出來。
隻見她十八九歲年紀,一頭深棕色卷發披散垂在肩上,雪白皮膚,高鼻梁,分明像外國人,可是看仔細了,那張俏麗的鵝蛋臉又不完全不像中國人,但是,又怎麽解釋她那雙藍眼睛呢。
嗬那真是一對貓兒眼。
最驚人的卻是她一身衣著。
那叫口海臉紅耳赤,她衣不蔽體,露著胸口一大片皮膚,光著膀子,手腕叮鈴當嘟戴滿鐲子戒子,手持一把黑色花邊描金揩扇,正一下沒一下扇動。
一雙穿紅色緞鞋的天足,自裙底伸出,不住輕輕抖動。
四海心底嚷:怎麽天底下有這樣的女子!
陳爾亨開口了,“翠仙,念在舊日,幫個忙,我外甥想出去,求你在李竹跟前說句好話。”
“喲,”那叫翠仙的女郎用扇子遮住嘴,笑了起來,“多幹脆,陳爾亨,我就是喜歡你這一點,一開口,必定是你要怎麽樣怎麽樣,從來不替別人著想。”
陳爾亨臉上一陣青一陣白。
四海愕然,這樣好看的女子,嘴巴這樣厲害。
好看?是,真好看。
四海忍不住看了一眼又一眼。
在這時候,女郎也注意到他。向他招乎,“小兄弟,你叫什麽名字?”
四海嚅嚅答:“我叫四海。”
“嗯,”女郎沉吟,“五湖四海,你們中國人老以為世上隻得四個海洋,實際是不對的,地上一共有七個大海,幾時你遨遊七海,那才好呢。”
四海神往,沒想到她說話那麽好聽。
“不過,”女郎接著笑,“你有陳爾亨那麽一個舅舅,可真值得同情。”
“翠仙,你講完沒有?”
翠仙轉過頭去,冷冷看著他,眼珠子似兩顆寶石。
“翠仙,沒有我老陳,你是沒有今日。”
沒想到翠仙點點頭,翡翠耳墜子打秋千似的晃動一回子,
“是,是你在澳門人口市場把我買下帶到香港,又放我出來做生意,才有今日。”
四海聽了,又大吃一驚,嗬,花花世界,無奇不有。
陳爾亨沉默一會兒才說:“你自己聰明,又有手段,才有今天。”
女郎嫣然一笑,“謝謝你稱讚,不敢當。”
“我床頭金盡,翠仙,你高抬貴手。”
“您老也不能天天來。”
“翠仙,休說閑話。”
“你為何急急要甩掉這位小朋友?”
陳爾亨急了,“你見過他吃相沒有?一天足好吃一條牛。”
又是怨他吃得多,四海感慨,再也沒有其他原因。
那女郎笑間:“當初,你又為何把他自鄉下帶出來?”
陳爾亨不出聲。
女郎頷首,‘您老做了蝕本生意,滿以為將他賣作學徒,也可以撈一點,沒想到英國人新近立了例,不準販賣人口,違者坐牢,所以你僵住了,可是這樣?”
四海抬起頭來,心都涼了。
原來舅舅心懷不軌。
陳爾亨猶自答辯:“我會賣我的親外甥?”可是理不直氣不壯,連他自己都不相信,隻得幹咳數聲。
那女郎輕輕哼了一聲。
她得意地晃動雙肩。
四海發覺女郎雖然坐著,全身卻總有一個地方在搖晃,使人眼花撩亂。
她看住四海,“小兄弟,我付你盤川,你國家去吧。”
四海內心淒苦,不妨對這女郎講者實話吧,“回去也無立足之處,”他硬著頭皮說:“我願意去金山。”
陳爾亨冷笑,“聽見沒有?”
那女郎納罕,“可是修鐵路的地方不在花旗國全山,那是北方加拿大國的一個偏僻小城,叫溫哥華,統共隻有三萬多人口,成年寒冷落雨。”
四海聽了,更如冰水澆頭。
“小兄弟,你還想去嗎?”
四海鼓起勇氣,抬起頭,“男兒誌在四方。”一定要出去找生路,否則弟妹永無吃飽之日。
女郎豎起大拇指,“好,有誌氣,你不像你舅舅,我成全你。”
陳爾亨至此才鬆口氣。
剛想胡調幾句,忽聞敲門聲,婢女去一看,回頭急促他說:“羅便臣上尉來了。”
女郎頓時變色,立刻站起來,“老陳,你與小朋友且躲到工人間去,小蝶,他們提你的表兄弟,聽見沒有?快,快。”
陳爾亨立刻喃喃咒罵。
四海倒底年輕,隨即把適才愁苦丟在腦後,決意先看了熱鬧再說,嗬,在裏一日間發生的事,多過鄉下一百年,吃點苦也值得。
陳爾亨退到工人房,心不甘情不願,“雜夾種倒底是雜夾種,沒一點大方。”
“四海輕輕問,“什麽?”
“你看不出來?她是葡萄牙人同客家女人生的雜種,無人認領,自稱姓何,改一個中國名字,叫翠仙,十二歲便被養父母賣到火炕,吃不住苦,逃出來,在陰溝邊討飯,一頭瘡一身病,不是我老陳搭救,早就爛死街頭,能有今日這樣好吃好住,細皮白肉?”
四海不出聲,嗬各人有各人的故事。工人間也十分通爽光亮,看出去晨鬱蔥蔥故山坡,樹木茂盛,整年長青。
連陳爾亨都問:“什麽香?”
四海指一指麵前一雙瓷碟,隻見碟子裏浸著密密麻麻的白蘭花,猜香撲鼻。
陳爾喃喃說:“你別看香港是塊小地方,都說這裏風水好,氣數大利南方,更走一百多年運,不久還有一個劫數,之後便順順利利,一日好過一日,居民要名有名,要利有利。”
這番話不知是聽哪個江湖衛士說的。
四海脫口問:“什麽劫數?”
陳爾亨說:“天機不可泄露,隻說劫數自車洋來。”
才聊得起勁,甥舅忽然聽到外頭有爭吵聲,’講的是外國話,陳爾亨側頭一聽,“不好,衝進來了,”話才出口,工人間門被一腳踢開。
門外站著一個黃頭發外國人,身穿軍服,吹須碌眼,手已經按在腰間的火器上,厲聲問:“你們是誰?”
性命交關,陳爾亨即時隨機應變,“大人,”他期期艾艾他說:“大人,我們是小姐婢女的親戚。”
那女仆十分伶俐,立時往陳爾亨臉上啐道:“來討飯的窮鬼!”
那洋人並不笨,瞪著他們看,四海心中無怕,但然相對,是那雙明澄無邪的眼睛說服了羅便臣上尉。
他遲疑片刻,轉身退出去。
婢女口舌占了便宜,咭咭地笑。
四海猜想她見慣了這等驚險場麵。
陳爾亨恨得牙癢癢,然而在人簷下過,焉得不低頭,不得不忍聲吞氣。
外麵的爭吵還沒有停止,那洋人與翠仙不住用外國話對罵,四海一個字聽不懂,也知道情況惡劣。
陳爾亨冷笑連連。
忽然之間翠仙一聲尖叫,接著有重物墜地聲,然後大門膨一聲關上。
就在這個時候,豔陽天忽辣辣劈下一個旱雷,烏雲迅速聚合,天色頓時陰暗,一陣撒豆似,下起大雨來。
陳爾亨回到客廳,隻見翠仙正緩緩掙紮著爬起來,左邊麵頰腫起一大塊,嘴角流血,分明是捱了打。
她咒罵:“狗娘養的,他拳頭再碰到我,我宰了他。”
陳爾亨扶起她,不言語。
翠仙衣裳有好幾處被撕裂,婢女出外衣披在她身上。
她倒了一小杯唬琅色的酒,一飲而盡。
此時,陳爾亨明明可以乘機奚落她幾句,他是他沒有那樣做,江湖有江湖的守則,況且他還有求於她。
翠仙不住地罵,忽然之間停了,怔怔地掛下兩行淚來。
陳爾亨對她說:“看開點,這是英國人的地頭。”
四海在一旁不出聲。
能夠哭還是好的,父親去世之後,線親一直沒有哭,不但不哭,還時常含著笑,這才叫四海害怕。
陳爾亨說:“我們走了,你休息一會吧。”
誰知翠仙叫住他倆,並且取出錢來塞在陳爾亨手中。
她大概認為還是陳爾亨這個患難之交對她有點真心吧,故沙啞著聲音說:“我會替小家夥想辦法,李竹那邊包在我身上。”
四海感動得說不出話來。
翠仙明明自身難保,仍肯為他出力。
想說幾句話,可是老實的他哪裏開得了口,隻得作罷。
但是翠仙知道他意思。她拭拭嘴角的血跡,苦笑道:“小兄弟,你會有出息的,說不定哪一日,你還幫我的忙呢。”
陳爾亨拉著四海離去。
有了錢,大雨也不怕,甥舅立刻叫了部人力車,並排坐,拉下油布,舒舒服服回西環去。
四海卻有點不安。
“拉車的年紀已不小,我年輕方壯,卻騎在他身上。”
“發瘋,這就叫你難過了?告訴你,羅少爺,這不止是個人騎人的世界,這還是個人吃人的世界呢。”
四海頓時噤聲。
過一刻,四海又問:“洋人為何同翠仙吵?”
陳爾亨一怔,看外甥一眼,不知如何回答,過一刻,他說:“他不準她見別的朋友。”
“嗬,他打算同她結婚。”
“不,他在英國有未婚妻。”
國海說:“那就不公平了。”
“是呀,又拿不出錢來,但是天天上來鬧。”
四海失聲,“那怎麽辦?”
陳爾亨咕咕笑,“你放心,翠仙有的是辦法,小小一個羅便臣,難不倒她,她還有其他有力的客人可以趕走他。
嗬。
他們口到客棧,吃飽了,說一會話,四海沒有心事,便打起瞌睡來。
陳爾亨手頭一鬆,坐不住,出外留噠。
客棧是一間間板房,什麽聲音都聽得到,夫妻吵架,嬰兒啼哭,老人呻吟,床上有臭蟲,咬得人怪癢。
但一切都難不倒四海、他想著故鄉的明月,母親的叮嚀、以及弟妹可愛的麵孔,便進入夢鄉。
不知睡了多久,有人大力推他。
四海驚醒。
睜開眼睛,隻見房內黑壓壓都是人頭。
剛想說話,已被人大力掩住嘴,四海本能掙紮,“是我!”那是他舅舅,四海放下心來。
站在陳爾亨身邊的是一個瘦削的男子,四海認出他是六合行的李竹。
另外還有一人麵壁而站,個子比較小,身披一件長黑憋,看不清臉容。
一下子來了那麽多人,叫四海好不訝異。
陳爾亨壓低聲音,“聽著,四海,莫作聲。”
四海還來不及作出反應,隻見舅舅取出一把剪刀,哢嚓一聲,剪掉了他的辮子,再咬一咬牙,把他自己的辮子也剪斷。
他扔一套衣裳過來,“換上它。”
四海不知是什麽事,但是十分聽話,立刻剝下身上多日未洗舊衣換上新衣,接著舅舅也更了衣。
隻聽得李竹沒聲價催促,“快,快,莫連累我。”
他們一行四人即時離開小客棧。
上了人力車,摸黑來到碼頭。
霧掩攏來,各人站在碼頭上,看不見腿,霧氣徘徊在他們腰間,白茫茫浮沉不定,十分詭異。
隻聽得李竹沉聲喝道:“下船去!”
陳爾亨拉著兩個人隨著一塊木板洲走下舢舨。
每走一步,木反顫動一下,一腳叉空,就要落水在黑色海麵駛出去。
月亮悄悄在烏雲邊探出一角臉。
在月光下,四海看到他身邊那小個子的麵孔,吃了一驚,那人是翠仙!
她為什麽要在浮刻逃亡?
隻見翠仙臉色慘白,作男裝打扮,嘴唇緊緊閉著,一雙藍眼珠驀然失去了生氣,呆滯地凝望天空。
她忽然覺察有人注視她,驚惶轉過頭來,隻是四海,稍微放心,伸出手,緊緊握住四海的手。
她的手如一塊冰。
四海沒有掙脫。
他父親去世後,母親也這樣握住他的手,手心也一樣冰冷。
一定發生了重大的變故,否則這些見慣世麵的人不會驚惶失措。
李竹協助他們逃亡,已經擔了天大的關係。
倒底是什麽樣的紕漏,令翠仙倉惶離開她多年建立起來的安樂窩,乘船逃亡?”
四海看到前方有亮光,一隻大船像怪獸似蹲在海中央,即將起航,氣笛連連咆哮,嚇得他們三人彈起來。
有水手丟下繩梯,陳爾亨先爬上去,接著是翠仙,她力氣不夠,抓住兩次都滑摔下來。
四海忽然說:“趴到我背上,快,我背你。”
翠仙雙臂緊緊箍住他脖子。
四海提一口氣,不知何處來的神力,手腳並用,像一隻猿猴般,背著翠仙,敏捷爬上繩梯,直達大船甲板。
隻見船身兩邊浪花激起,船已起航,那隻渡他們過海的小舢版轉瞬間影蹤全無,已脫離是非地。
曙光在東方出現,天色將明。
水手把他們三人帶到船底一個暗艙裏。
翠仙像是精疲力盡,倒在一角,動也不動。
四海這才定下神來,發覺他已離開香港。
船往何處去?他還不知道,他也沒有發問的習慣,四海從容地聽天由命,他個性如此,民族性也如此。
翠仙病了。
不住嘔吐、高燒、呼痛,且滿嘴夢囈。
四海十分擔心,自然而然,擔起服侍她的責任。
陳爾亨卻不經意他說:“何翠仙哪裏死得了,不怕不怕,她原在陰溝長大,至多回到陰溝去,還不是如魚得水。”
但是翠仙的情況十分可怕,雙眼窩了進去,嘴唇燒得爆裂滴血,口口聲聲“水水”,但一喝下去,隨即連血一齊吐出來。
陳爾亨堅持:“她會好的,再凶險的難關她也渡過。
船漸漸駛人大海。
入夜,四海偷偷鑽上甲板張望,窮了千裏目,看到的仍然是海水,去到最遠之處,海與天聯成一線,四海再也分不出哪裏是海,哪裏是天。
一個老水手問他:“害怕嗎?小夥子。”
四海搖搖頭,他隻覺心曠神怡,說不出的舒服。
老水手告訴他,“看到海天分隔的線沒有?那叫做地平線。”
四海有個疑問:“船一直駛一直駛,駛到那條線的邊沿,會不會掉下去?”
老水手答:“我出入這個海不下十來次,船從來沒掉下什麽懸崖,西洋人說,地是圓的。”
四海好奇了,“地方地方,地不是方的嗎?”
“外國人看事物不一樣。”老水手嗬嗬笑。
四海扒在船的欄杆上,身子隨著波浪起伏,月黑風高,他已遠離家鄉,剪了辮子,奇是奇在他內心卻並不愁苦。
老水手發問:“你姐姐怎麽了,好些沒有?”
姐姐?四海一怔,這才想起,人家指的是何翠仙。
他搖搖頭。
老水手嗯一聲,“殺了人,冤魂作祟。”
四海猛地抬起頭,什麽,說些什麽,誰殺人,何翠仙殺人?
四海並不懂掩飾,他嘴巴張得老大,眼睛瞪得滾圓。
老水手笑了,“你還蒙在鼓裏吧,真胡塗,抓到了,可是要一起治罪的。你姐姐殺了外國人、在英國人地頭殺英國人,你想想,後果如何?”
四海並沒為自身擔憂,他立刻轉身離開甲板,匆匆下到船艙。
他把翠仙扶起來,看到她眸子裏去,“翠仙,你殺了什麽人?說出來,說出來會好。”
翠仙已不似人形,同四海起初見到那個俏麗活潑刁鑽的美人兒是兩回事。
她牙齒碰牙齒,“是,”她虛弱地回答:“我殺了羅便臣。”
嗬,怪不得。
電光石火間,他把整件事貫通。
翠仙嚅動嘴唇,四海把耳朵點近去。
“你們走了之後,入夜,他又來了,狠狠地打我,他要取命,要活活打死我,我搶到他的火器,朝他胸口扳動,轟一聲,他胸膛穿了一個大洞,血,血噴得一天一地,他嘴巴還能說話,他嘩嘩嘩叫——”翠仙的聲音漸漸淒厲。
四海不怕,四海握住她的手,“你是保護自己,你沒有其他辦法,他要活活打死你。”
“是,”翠仙不住點頭,“他說打死一名支那婊子,猶如掐死一隻螞蟻。”
四海聲音忽然沉了下去,“羅便臣死有餘辜。”
翠仙已經力歇,“嗬,死有餘辜。”
她又沉沉睡去。
四海猜想翠仙是被打斷了肋排骨。
他呆呆地坐在她對麵,守護著她。
四海時常聽老人家說,過頭三尺有神明,他暗暗為何翠仙禱告。
她隻比他大幾歲,她也叫翠仙。
四海想到鄉間大宅高牆內的翠仙,內心溫柔地牽動。
既然不能再見那個翠仙,對這個翠仙好,也是一樣的。
這個時候,他舅舅提著燈,搖搖晃晃地進艙來,“噯,這隻船上,什麽都有。”他白飯黑飯都吃飽了。
見到外甥在一角發呆,他倒有點擔心,“什麽事,翠仙不行了?”
翠仙在這個時候呻吟一下,動了一動。
四海冷靜他說:“她會好起來的。”
陳爾亨看了四海一眼,發覺外甥忽然成熟了,講話口氣像一個大人,他輕輕說“你都知道了。”
四海點點頭。
陳爾亨搔搔頭皮,“當時她六神無主,滿身血汙,在賭場找到我,我有什麽辦法?隻得一起去找李竹,李竹怕事,索性把與這件案有關的人統統趕往金山,一了百了,我們上船時,英國兵已在搜捕何翠仙。”
四海不語。
過一會兒他才問舅舅,“你本與此事無關,為何與她一起逃亡?”
陳爾亨這樣回答:“人,有時候要捱捱義氣的。”
四海點頭,這是他舅舅至今還能混一口飯吃的原因。
再過幾日,不知恁地,天熱了起來。
日與夜,單布衫都穿不住,渾身淌汗,簡直像是夏天,但四海知道季節明明是十一月。
他極之訝異拉住老水手問長問短。
老水手答:“快到獅子城了,船朝南駛,必定越來越熱。”
“嗬,那麽說來,整個世界,一個冷一頭熱?”
“也不然,你等著瞧,船漸漸往南駛,到了極南之地,天又轉冷了。”
“嘎,這麽怪?”
老水手笑,“嘿,不然怎麽叫做世界之大,無奇不有。”
四海深深吸一口氣。
老水手一轉身,打了一個突,低頭匆匆走開。
四海回過頭去,發覺翠仙站在他身後,她不知是什麽時候上來的。
她披著一件黑長衣,迎著風,空蕩蕩像隻空架子,全然沒有重量,她顫巍巍他說:“天氣好熱。”
四海一顆心落了地。
翠仙可以活命了。
他高興到極點,“我替你打水抹身,再替你找吃的,”
他扶著她下去。
四海服侍她一口口喝粥,這次好,她沒有再咯出血來。
翠仙看著四海,“這些日子,都由你照顧我?”
四海隻笑笑。
“那麽贓,你不怕?”她低聲問。
她那雙貓兒眼,恢複了三分神氣。
四海顧左右,“你胸口不痛了吧。”
翠仙點點頭,“我會報答你的。”
四海忽然笑了,他說:“四海之內,皆兄弟也。”
翠仙凝視他,過一刻說:“小兄弟,你會有出息的。”
船在獅城泊岸。
驟然看到陸地,四海歡喜莫名,跟著老水手上岸觀光。
翠仙叮囑他,“你要小心,獅城也屬於英國人,不要鬧事,速去速回,替我買兩套新淨衣裳回來。
四海訝異到極點,“什麽,又是英國人?他們倒是會得霸占地皮。”
翠仙也笑,“四海,你真有趣。”
可不是,船一泊岸,就看見一支米字旗,觸目驚心。
四海安慰自己,“不怕,消息沒傳得那麽快。”
隻聽得翠仙嗤一聲笑,“你以為你乘風破浪,已經逃過大難,你聽過電報沒有?重要消息即時立刻由這一頭傳到那一頭。”
四海失聲了,“已經發明了?”
翠仙笑,“可不是已經發明了。”
四海額角沁出汗來。
翠仙笑,“你放心,是禍躲不過,我們此刻上亡命之徒,往後的日子,統統是揀回來的,去,高高興興的去玩。”
四海細想,事到如今,樂得豁達,跟著者水手落船。
這一逛要待黃昏才回去。
老水手先去找親戚,同樣是中國人,講的卻是潮州語,四海仍然聽不懂,內心嘀咕,這件事可真要想想辦法解決,否則的話,要緊關頭,你嘰嘰我呱呱,一句不通,救不了火,也救不了人。
一群老人對四海極之友善,四海吃得飽飽,飯後有人捧上綠色凹凸果子,一剝開來,四海驚絕掩鼻,這麽臭!爛了。
誰知眾人吃得津津有味,“榴蓮,榴蓮。”
留連。
四海靜下來,他最愛留連的地方,是包宅牆外,將來,如果有機會,他一定要把這些山海經告訴牆內的翠仙。
街上處處是大芭蕉樹,開出鮮紅與嫩黃的花來,香氣清新,看樣子,獅子城也絕對是個好地方。
“可惜有英國人。”四海喃喃道。
“他們無處不在。”老水手感渭。
“真厲害。”
“是極度狡猾深沉的一種人。”
“他們的皇帝,很會打仗很凶狠吧。”
老水手笑說:“奇是奇在英國是女人做皇帝。”
“女人!”
“是一個胖胖的女太太。”
四海瞪大眼睛,“噫,你怎麽知道?”
“我看過畫片。”
“普通人也見得到?”
“他們風俗不一樣,女皇帝書片掛在巡捕房,倒處叫人看。”
還有這種事,“神氣嗎?”
老水手回答:“不過是個穿戴考究的外國女人,叫維多利亞,裙子一樣光著膀子,一頭一身金剛鑽,都是進貢的寶貝。”
四海的問題多得出奇,“他們是女兒國嗎?”
“去,去,替你姐姐買衣裳去。”
四海盡挑薄衣裳。
老水手說:“也要備點厚衣,可是這裏一年四季炎熱,嗯,我在船上倒是收著一箱女服,你問你姐姐要不要。”他做起生意來。
四海莞爾。
獅城女服與他見過的完全不同,布上花紋斑斕,一搭一搭,配合得瑰麗奪目,縫工較粗,四海記得他們羅家家境尚好的時候,母親的裙子密密都是細摺,摺內繡花,每跨出一步,裙子揚動,才露出隱藏的繡花來。
老水手又把他帶到印度街,最吸引四海的是首飾鋪,鄉下孩子進了城,不知所措,貪好看買了一大堆鐲子項鏈,那麽便宜,當然是假貨。
甫出店門,四海便看到英國巡捕擦擦擦操過,紅上衣黑長褲,齊膝的皮靴,一腳踢上來,吃虧的一定是手無寸鐵的小老百姓。
暮色四合,四海收拾了遊興,他想回船去。
此刻,船底暗艙算是他的家,陳爾亨與何翠仙是他唯一親人。
他把買回來的東西攤在翠仙麵前,獻寶似。
翠仙隻是駭笑,“兄弟,你哪裏弄來一大堆垃圾。”不表示欣賞。
她臉色已好得多,不知在船上何處弄來衣裳,仍作西式打扮。
她讓四海看她鎖骨,“斷了,長回來,凹凸不平,”十分感慨,“洋鬼子把我們當豬狗。”
陳爾亨聽見了,在一旁懶洋洋他說:“你自己身上可流著外國人的血。”
何翠仙恨恨他說,“我不是外國人!”
“那麽,”陳爾亨挪揄她,“你是中國人。”
“我討厭做中國人,一輩子不超生的支那族。”
這下子連陳爾亨都動氣了,“那你是什麽東西?”
何翠仙忽然用手掩著臉,像所有女子那樣,號啕痛哭起來,“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陳爾亨悻悻說:“雜夾種就是雜夾種。”
船漸漸住西駛。
天氣一直燠熱。
四海發覺翠仙那件黑色長鱉裏有秘密。
他們三人在海上已經有一段日子,吃用卻完全不愁。
每隔一段日子,翠仙便悄悄拆開長衣的縫子,取出一枚小小金幣,拿到甲板上變換他們日常所需。
接著她搬上船艙去住,四海去看過,小小房內有小小的床,鋪著潔白的床單,還有一扇圓型的窗。
翠仙向四海解釋,“這是荷蘭人的船,李竹也真算幫了我一個大忙。”
四海不語,心裏卻想,那李竹,一定得到不少好處,外頭這些人,不見利益,哪裏肯出手幫人。”
翠仙淒然一笑,“我曆年來掙下的錢,為著逃命,也就去淨了。”
語氣像老婦,其實她隻比四海略大幾歲,嗬經曆的事實在太多,直把她催逼得老了。
“四海,下一站,我們到天竺。”
四海大吃一驚,那不是唐僧帶著孫猴子去取經的地方?到了西天了!
翠仙笑“哪裏算西天,西天還遠著呢。”
“你怎麽懂得這麽多?”
翠仙沉默一會兒,“各路人客告訴我的。”
“西天可是有金山?”
“你以為真的有一座座金山銀金,予取予攜?要用腰那樣粗水炮射到山坡衝爛石塊泥沙,然而用淘籮在水中慢慢淘出金沙來,運氣好,整日才淘到一小撮。
“我不怕吃苦。”
“四海,每個礦派都有主人,你爭我奪,每日動刀動槍,不知葬送幾許人命,你以為你肯吃苦就行?真是孩子話。”
四海羞紅一張臉。
晚上,他睡在醉若爛泥的陳爾亨身邊,喃喃道:“媽媽,外邊世界真如山海經一般!返家以後,我會逐一告訴給大弟小弟,大妹頭小妹頭他們知道。”
他舅舅呻吟一下,翻一個身,大有醉鄉不住住何鄉之樂。
四海忽然發覺舅舅從頭到尾沒有在現實世界裏生活過,他活著也似做夢,而羅四海不知恁地,誤打誤撞,闖進他的夢去,與他分享夢境裏的喜怒哀樂。
一朝醒來,他仍在家裏,母親會同他說:“到西廂去問四嬸嬸借一殼米。”
四叔四嬸就住在前頭,他們一家有魚有肉,故此每月黃昏專等四海去借米,每日做一次好人,樂趣無窮。
四海歎口氣,如今他離開了家,擔起這項借米責任的,該是大弟了吧。要不,就是大妹頭,男孩上門去又還好些,他們總怕男孩忽然轉運有了出息之後會記仇,而女孩,愛怎麽欺侮都可以,她們憑什麽翻身。
他離了家,一殼米夠吃了。
四海鼻子發酸,終於那窮眼淚被他吞到肚子裏。
他這些委屈,牆內的翠仙統統知道。
他什麽都告訴她。
第二天清早,老水手同四海說:“小兄弟,廚房少了一名夥頭軍,你幹不幹?”
四海大喜,“我行嗎?”
“肯吃苦,有誌氣。”
四海茫然,吃苦是生活的第一步,不邁開這一步,什麽地方都不用去。
“我願意嚐試。”
俗雲近廚得食,這下子四海不用愁了。
老水手把四海帶到廚房,他第一次見到西洋人的灶頭,啊,不得了,生火用一塊塊黑色的煤炭,用風箱吹得通紅,上邊擱著鐵板,大銅鍋一隻隻排開,陣容龐大,廚房裏熱得人麵色通紅,心火旺盛,大廚一見他就喝道:一還不動手?”
四海立即投入工作。
他負責烤麵包,一片片簿簿的麵包夾在夾子裏,朝著炭火烤到兩麵黃為止。
別看這簡單工夫,挺考人,稍不留神,立刻烤焦,一個早上四海聚精會神瞪著炭火,眼前漸漸一片血紅,汗水直滴下脖子。
他用一塊白毛巾紮在額頭。
沒想到第一天工作就獲得讚賞,水手下來,大聲說:“今朝的吐司呱呱叫,沒有一塊焦,船長問你們是幾時轉的性。”
四海高興得一顆心突突跳。
翠仙知道了這事,詫異問:“你喜歡做廚子?”半晌才喃喃說:“也好,行行出狀元。”
陳爾亨笑,“他怕餓,靠近廚房,比較穩當。”
四海被說中了心事,但笑不語。
在廚房裏,他手不停,什麽都肯做,學一次即會,沒他的事,也在一旁暗暗留神。
隻是那爐火實在熱,四海發了一臉瘡,每晚臨睡,四肢百骸均酸痛得如要分家,可是一覺睡醒,又像沒事人一樣。
船到天竺,他已成為廚房一份子,自由進出。
他舅舅說:“偷點好東西出來吃。”
四海立刻漲紅麵孔。
“不中用的東西。”
翠仙嗤一聲笑出來。
她又長胖了,氣色好許多,不知從何處弄了一把摺扇回來,自然沒有先頭那幾把考究,但裝模作樣地扇起來,也很有風情。
四海覺得十分寬慰,倒底又活下來了。
一夜,四海在廚房輪值,師傅們均已休息,一名學徒開小差去了乘風涼。
偏偏有水手下來說:“船長肚子餓想吃宵夜,快弄碟可口小菜。”
四海頭皮發麻,呆在那裏。
“喂,快動手呀,我站在這裏等你做。”
四海逼不得已,隨手抓起蔬菜肉粒,燒紅了油撒下炒一炒,手忙腳亂,加些胡椒細鹽,以及華工吃剩的白飯,盛在碟子上,雙手捧上。
水手見鍋氣十足,香噴噴,眉開眼笑捧著上去了。
這時那學徒氣急敗壞地趕到,“你做了什麽,嘎,你做了什麽拿上去,你作死?”
兩人戰戰兢兢,蹭在一角,那學徒是廣東人,一邊哺哺罵:“作死,作死。”
半晌,船長房那水手又出現了,“喂,剛才那味小菜,叫什麽?”
用學徒走投無路,仍罵:“作死。”
誰知水手會錯了意,“雜碎?”豎起大拇指,“好好吃,船長讚賞呢,中國菜,頂呱呱。”他走了。
四海與學徒麵麵相覷。
雜碎?
從來大師傅說:“我做了一輩子廚房,都沒聽過有雜碎這味菜,可是現在他們三日兩頭指明要吃雜碎。”
船泊了岸,“要不要去觀光?”老水手問。
陳爾亨冷笑,“有什麽好看?人像猢猻,猢猻像人。”
四海不以為然。
船上還有黑人,皮膚黑得像墨一樣,四海開頭隻當他們開玩笑,用墨搽黑了麵孔唬人,後來見全身如此,想必是真的了。
黑人地位很低,白人黃人都不同他們說話。
翠仙說:“比支那人還要低一級。”講話的時候,沒把自己當中國人。
那就真的很低了,白人也不同四海說話。
一日,四海在甲板上拾到一隻彩色的皮球,剛在躊躇如何歸還給它的主人,隻見一個小小外國孩童瞞珊走近,大大的藍眼睛,金黃頭發,對著四海笑。
四海正想把球還他,他的保姆出現了,一陣風似卷至,抱起小孩,捂著鼻子,把那隻球一腳撥進大海裏去,匆匆走到上層去,當四海患豬瘟,要不,就是大麻瘋。
之後,翠仙就溫言對四海說:“不要亂走。”
可是,那樣卑微的他們,居然仍要看不起人,譏笑人家像猢猻。
四海不以為然。
翠仙拍打著扇子,“幾時好上岸?真膩了,不是海就是天。”
“忘了有人要抓你?”陳爾亨真會挖瘡疤。
翠仙不語。
他們二人共了這樣大的患難,卻一點不見真情、
再過兩日,四海總算明白廚房找替工的原因了。
他到甲板去看熱鬧,隻見船長站在船頭念念有詞,隨即一個長條型大包裹被扔到海裏。
四海替的,便是包裹裏的人。
老水手說:“沒想到阿根返不到家鄉。”
四海十分悵惆。
“他媽與老婆還在日夜盼他回去呢,”他停一停,“消息帶到,都是明年的事了。”
老水手揉揉眼睛。
過半晌又說:“離鄉別井,誰也不知道葬身何處。”
四海忽然之間害怕了,他又幾時才可以回家?
但隨即他的好奇又戰勝一切,他問:“這麽大的船,怎麽會動,靠風吹帆過大海嗎?”
老水手笑得眼淚都掉下來。
“靠機器推動。”
“什麽樣的機器?”
“嗬那要讀書才會知道,我不甚了了。”
“可否帶我去看看。”
“咄,那種要緊地方,閑人免進。”
四海心癢難搔,“機器又怎麽會動?”
“燒煤,一隻大鍋裏噴出水蒸氣,推著機器動。”
四海仍然想破頭無法明白。
“洋人的法寶多著呢,海洋中可以填出陸地來,陸地可以鑿開灌進海水,這樣大的船照樣渡過。”
四海縱然動容。
翠仙同他說:“髒,上岸時當心飲食。”
四海緊記在心。
但他還是一個孩子,看到玩蛇的人,便圍上去觀看。
隻聽見笛子嗚哩嗚的吹,一隻竹籮的蓋子緩緩被頂開,一條惡形惡狀頭作三角彩色斑斕的大蛇扭曲著身子鑽了出來,像是會跳舞似,蛇信一吞一吐,頭一前一後,四海不由得踏前一步,想看個究竟。
忽然之間,他耳邊聽得一聲低喝:“不要動,跟我走。”
這是誰?
他抬起頭,見是一個大漢,有點麵善,既然大家是中國人,就放下一半心。
他不由自主跟著他進窄巷。
那大漢十分驚奇:“小兄弟,你怎麽會在這裏?”
四海亦愕然,這人是誰?語氣沒有惡意。
“香港的巡捕畫了你們三人的畫像懸紅追捕,你可知道?”
四海仍然瞪大他那雙圓滾滾的眼睛。忽然之間,他想起來了。
當然他見過這名大漢。
在李竹的六合行。
他與舅舅離去,適逢他進來,陳爾亨與他碰撞一下,幸虧人家不予計較。
他怎麽也在這裏?
嗬,同在異鄉為異客。
大漢追問:“那一男一女是你什麽人?你莫叫他們連累才好。”
四海半晌才說:“男的是我舅舅,女的是我姐姐。”
大漢笑了,“何翠仙是你姐姐?”
四海申辯,“我認她作姐姐。”
大漢頷首,“你們隻早走一步,英國人隨即逐船搜捕,我曾被扣留問話。
四海囁嚅問:“整個香港都知道了?”
大漢笑,“不見得,不過出來混的人肯定都曉得。”
“我們……的情況,是否凶險?”
大漢雙目炯炯有神,“外國人把我們當豬,豬殺了人,那還得了,追到天涯海角,也要追回來正法,否則的話,威信何在?”
類似理論,四海已聽翠仙講過多次。
他沉默了一下子,反問:“我們可是豬?”
大漢仰起來,長嘯一聲,“當然不是。”
不知恁地,四海好生敬仰此人,“請問兄台尊姓大名?”
“你呢,小兄弟,你叫什麽名字?”
“我叫羅四海。”
“我叫龐英傑。”
四海與他大力握。
又多了一個朋友。
“小兄弟,你們打算到什麽地方落腳?”
四海據實答:“我不知道。”
龐英傑微笑,那兩個大人沒告訴他。
“你呢,你又到什麽地方?”四海想起來,“我知道了,你去做鐵路。”
龐英傑點點頭。
“這鐵路是什麽,竟要那麽多人去建築,它是萬裏長城嗎?”
龐英傑大笑,“慢慢說給你聽,別擔心,我們還會見麵。”
“龐英傑,你的家鄉在哪裏?”
“我?我四海為家。”
四海笑,“你總有母親吧,你的媽媽在哪裏?”
龐英傑怔住,過半刻才喝道:“胡說什麽?快給我上船去躲起來。”
四海猶自問:“英國人為何那麽厲害,船駛了那麽久,每塊地上都豎米子旗”
“那還用說,他們號稱旗不落之國。”
四海還是第一次聽到這個名稱,嗬地一聲。
“回去吧,別告訴人你見過我。”
“你乘哪隻船?”
龐英傑不語。
“我知道了,你也有仇家。”
龐英傑笑,這小子不笨。
“你對頭是誰?”
龐英傑忽然豪氣發作,刷一聲剝下上衣,指著胸口一排四個圓疤,“朝廷的洋槍隊!”
四海先是退後一步,隨即忍不住伸手去摸那圓圓的疤這是鐵蓮子打的?”
龐英傑又穿回上衣,笑起來,露出像狼那樣的雪白尖齒。
“你犯了什麽事?”
“我得罪了一個老太婆。”
“有那麽凶的老太太?”
龐英傑歎口氣,“有,把我的朋友都抓起來——”他用手比上比脖子,“我多虧東洋人幫忙,一直逃到此地。”
“老太太幹嗎生你氣?”
“我們嫌她迂腐,成事不足,敗事有餘,想廢掉她。”
四海頷首,“那就難怪羅,你要她死,當然她要你亡。”
龐英傑怔住,他從來沒用過這個角度去看過這件事。
四海拍拍他肩膀,“你要當心嗬。”
龐英傑又笑了,“你也是。”
這時,四海發覺他腰間配著件武器。
四海指一指,“一把刀?”
龐英傑點點頭,小子問題真多。
“大刀?”
龐英傑變色,連小孩子都認出來,看樣子這把跟隨他大半生的武器不得不丟棄了。
“它是你的記號?”
他的眼睛看著遠方,似想起大多往事,神色忽然溫柔起來,“去,快回船上去。”
四海點點頭,一溜煙似跑開。
“一船艙中隻有陳爾亨一人在喝悶酒。
四海問:“翠仙姐呢?”
“嘿!我怎麽會知道?”陳爾亨酸溜溜,“人家又混到頭等艙去了,我同你都得靠這個女人呢,你看她多有辦法,我同你說什麽來著?我早告訴你,她死不了,不但不死,且活得更好。”
四海微笑,“舅舅,我想念我媽。”
陳爾亨不出聲,灌了幾口酒,牛頭不搭馬嘴地抱怨:“廣東人的酒。喝死人。”
“舅舅,我媽小時候,是否胖嘟嘟,外婆可疼愛她?”
“聽聽這酒名,是否嚇壞人,玉冰燒、五加皮,不知是啥東西。”
“我還有一個大舅舅,他人在哪裏?”
陳爾亨忽然悻悻然,“我就是叫他給累的!”
“怎麽個說法?”四海好奇。
“你媽沒同你說?”
“說什麽?”四海反問。
陳爾亨忽然又氣餒了,“同你講也沒用,你還小。”
四海不去勉強他。
可是陳爾亨又道:“四海,你總聽過這首歌謠:不得了呀不得了,皇帝老爺坐牢監,皇後娘娘帶監飯,小小魚兒跳過鎮海關。”
“是,我聽過。”
陳爾亨又沉默下來。
“同大舅舅有什麽關係?”
“你大舅舅,嘿,好本事,化了名,跑上京去獻殷勤,出死命賣力氣,跟著一個姓譚的人辦事,希望謀那一官半職,榮華富貴,誰知所托非人,油水沒撈到,險些賠上小命,否則,羅家怎麽當你母子如瘟豬?怕給你們拖累,要誅九族。”
四海霍地抬起頭。
一幅幅圖書拚在一起,他有點頭緒了。
“大舅舅呢,事發後他怎麽樣?”
“溜到東洋去了。”
還活著,四海鬆口氣。
“丟下親人不顧,是哪一國的英雄好漢。”
四海笑,“敵進我退嘛,白送了性命,有什麽好處。”
陳爾亨詫異,“你倒是很識時務。”
四海攤攤手。
“在廚房吃些殘羹冷飯,你仿佛很高興。”舅舅非常諷刺。
四海不語,舅舅是長輩,不好駁斥他,無論如何,他已吃飽,且靠自己的力氣,不用成為親人負累。
“把你當一隻狗呢。”舅舅繼續椰揄他。
四海忽然開口,“大家當我什麽,我不放在心上,我隻管我努力工作。”
陳爾亨生氣了,拿五加皮瓶朝他摔過去。
四海閃得快,沒摔中。
他躲在一角,不久便入夢了。
夢見自己回到鄉間家中,已是春天了,一地菜花,他來到包家牆角,“翠仙,翠仙”,一個女孩子穿過磚牆走出來,烏溜溜的辮子,鵝蛋臉,異常秀麗,“翠仙,我來看你了。”真好,終於看到她了。
翠仙低下頭去,忽然之間她老了,體態臃腫起來,“四海,你去了那麽久。”頭發已白,絲絲皺紋。
四海吃一驚,“我去了多久?”
到了這裏,他驚醒。
之後,四海時常做這個夢。
使他意外的,是廚房發薪水給他,做滿半個月,付他兩枚銅板,輔幣上刻著徽章及外國字,另一麵有一個頭像,形狀精致可愛。
四海問老水手:“這是多少錢?”
“這是荷蘭人的錢幣,叫做基爾達,好買兩套衣裳了。”
“可是,我又不去荷蘭,怎麽用這錢呢?”
“你到哪裏去?到英國,可以同英國人換英鎊,到金山,可以換美金。”
“啊,萬裏通行。”
“當然,有錢駛得鬼推磨。”老水手笑。
這四海頭一次有收入,不禁趾高氣揚起來,一直以來,他擔心吃不飽,又擔心家人會擔心他吃不飽,他的太手大腳在家中至為尷尬,不像小妹頭,乖巧,會做家務,吃半碗飯,已可頂大半天,到了十五歲,又會嫁出去,根本不是負擔。
現在他憑自己力氣賺錢,忽然之間,吐氣揚眉了。
“將來錢多了,可存到銀號裏去。”
四海躊躇,“有什麽好處?”
“會得錢生錢。”
四海笑,“我媽說,有誰說能種銀子樹,準是騙子。”
“不不不,這是合規格的銀號,絕不騙人,不知多少商家信任它,小兄弟,你還進不去呢。”老水手嗬嗬笑。
四海不知何處來的豪氣,“將來——”
剛想吹牛,有人找他,“喂!怎麽躲懶躲到這裏來了,找你炒雜碎呢。”
四海連忙貼身把兩枚輔幣藏好。
船駛往地球的另一邊,繞過阿拉伯半島,駛入紅海,即將渡過蘇伊士運河,經地中海,出直布羅陀海峽。
嗬四海哪裏知道這許多地名,他還以為天地雖大,頂多隻有四個,不不不,七個海洋呢。
現在他知道船每停一處,廚房便大忙特忙,新鮮的淡水、魚肉、蔬果,源源運上來,豐盛得令人光是看著都快活,四海揮著汗幫著扛與抬,忽然之間,他想到一個凝點,住了手,怔怔看著滿籮菜肴。
一隻船都不愁吃,為什麽羅四海一家人卻吃不飽?幾時他家也能像這隻荷蘭船那樣豐足呢。
別的水手在身後推他,“決動手,發什麽呆。”
那天晚上,他意外地看到何翠仙。
她進艙來,用扇子掩著鼻,忽然之間,同四海之間又恢複了一點距離。
她與陳爾亨商量一件事。
“……我想到荷蘭落腳。”
陳爾亨很冷淡,“隨你的便。”
“他說他願意娶我,”
“你已經決定了,還是來征求我意見?”
翠仙不出聲。
她無助地轉過頭來:“你說呢,四海,你說呢?”
四海毫不猶疑地答:“我怕你吃虧,屆時人生地不熟,叫天不應,叫地不靈,不如大家守在一起,牢靠一點,一定熬得過難關,待落地生根,愛怎麽樣就怎麽樣。”
翠個落下淚來。
沒想到一個小孩子會給她這樣好的忠告,一向自生自滅的她感動得不得了。
陳爾亨不以為然,“四海,你懂什麽,這隻船駛到花旗國東岸便要回航,我們去不到金山。”
四海呆住。
“乘馬車走陸路要大半個月,所以洋人要蓋鐵路,有火車就快。”
翠仙問:“車岸可有營生?”
“有,大埠尼鐵吾住著不少中國人。”
四海叫起來,“不,我一定要到鐵路站去,在那裏才賺得到錢。”
陳爾亨冷笑,“這小子財迷心竅。”
何翠仙咬一咬牙,“四海,你放心,我們會到達彼岸,屆時,無論炒雜碎,幹洗熨,還是做擦鞋童,你會賺到錢。”
“咦你不是說要嫁人嗎?”
“陳爾亨,你為什麽不去死。”
“嗬,不稀奇,英國人一把我們搜出來,三個人立刻可以一起死。”
翠仙拂袖而去。
四海衝出去找老水手。
他證實了陳爾亨所說。
你們運氣好,荷蘭人為著同英國人爭獅子城,鬧得不愉快,不放英國兵上船搜,可是這隻船到了尼鐵吾就一定落客,
“小兄弟別氣餒,我們快要經過沙漠了,你見過沙漠嗎?”
四海抬起頭來,雙目閃亮,“沒見過”
四海背脊如澆了冰水。
“小兄弟,別氣餒,我們快要經過沙漠了,你見過沙漠嗎?”
四海抬起頭來,雙目閃亮,“沒見過。”
“一片無際無涯的黃沙,猶如海洋一般,人走進去容易,走出來難。”
“隻有外國才有吧。”
“咄,中國地大物博,什麽沒有,戈壁沙漠你不知道?記住了,莫叫人笑話。”
四海唯唯諾諾。
“沙漠比海更可怕呢。”
“因為沙是死的?”
“不,沙漠是活的,”老水手神馳地形容,“沙漠中有各式各樣的動物,蛇、蠍子、蜥蜴,又有林林種種昆蟲、有針葉植物,又有最可怖的浮沙陷井,人掉下去漸漸沒頂,骸骨都找不到,沙漠中又有風暴,沙上有一痕一痕的浪,沙漠是奇景。”
四海笑,“你見識真廣。”
“老了,荷蘭人叫我告老回鄉呢。”他揉揉雙目。
四海若有所失。
忽然他想起,還未請教老水手尊姓大名。
老水手笑,“我就是一個老水手。”
他剃一個光頭,頭發長出來,好似刷子上的鬃毛,不過已經白了,皮膚長年累月在太陽下曝曬,又黑又厚,一如魚皮。
“在家他們叫你什麽?”
“我已多年沒回家,不知他們還記得我的名字否。”
他不想說,四海也不想勉強他。
可是老水手終於回答了四海的問題:“我叫林之洋。”
四海一聽,“唷,好名字,之字像是一隻船,可見你注定要在海中泛舟。”
老水手大奇,“你識字?”
“爸媽教過我點。”“你媽也識字?”
“不錯的呢,時常吟唐詩三百首。”
老水手非常羨慕,“我要是識字,也可把曆年來所見所聞記下,給人當消遣看。”
“嗬,後人一定可以自你寶貴的經驗得益良多。”
千穿萬穿,馬屁不穿,尤其自四海那樣老實的嘴巴說出來,更加可信,老水手大樂。
半晌他問:“你的廚藝可有進展?”
“日常工夫,頗應付得了。”
“四海,”他第一次叫他的名字,“你一個人呢,逃生又還容易點。”
四海麵色鄭重起來,雙臂貼近身子垂直,恭恭敬敬聽老水手有什麽言語。
隻見老水手拍拍胸口,“你要到溫哥華,我可替你設法,但你舅舅與姐姐二人,風險實在太大,我幫不到他們。”
四海呆住。
“同他倆分道揚鏢,你願意嗎?”
四海低下頭。
“依我看,四海,你幫他們,多過他們幫你,尤其是你舅舅,你簡直要背著他走。”
老水手不以為然,“他拐你出來才真。”
“家鄉已沒有活路,又傳要開仗。”
“又豈止你一人如此,四海,我們這些人離鄉別井,為的都是一件事。”
“是什麽事?”
“生活得更好。”
四海點點頭。
船駛入地中海,天氣轉冷。
第一個吃不消的是陳爾亨,不住嚎叫抱怨。
翠仙冷笑道:“聽,這聲音,似不似豬玀?”
“我都是為救你們才叫你們害的!過橋抽板,忘恩負義!”
翠仙浩歎,“四海,你能怪洋人看不起我們嗎。”
事情幾乎已經決定了,他們三人到了這個關頭,非得暫時分開,各走各路不可。
翠仙說:“你,四海,你跟老水手走,他會替你找到船到溫哥華,我,我跟荷蘭人去打個轉,撈點油水,再設法同你會合。”
陳爾亨不住怪叫,“我怎麽辦,嗄,我怎麽辦?”
“你那麽大一個人,”翠仙冷冷說:“誰管你。”
“叫我走陸路?紅印第安人剝人頭皮哪,叫我去死?”
翠仙叱道:“胡說八道,紅人的英語講得比你好,要你人皮幹嗎,我自會付你盤川乘車。”
陳爾亨要聽的不過是這句活。
翠仙雙目紅了,緊緊握住四海的手,“小兄弟……”已經哽咽。
四海輕輕說:“我聽老水手說,溫哥華有一道鐵索橋,每月一號,黃昏戌時前後,我會到那裏等,直至見到你倆為止。”
翠仙隻得說,“好,一言為定。”
“不要叫我等得太久。”
“如果去得到,等也無妨。”
四海也為之黯然。
他們三人在一個黑夜落船。
老水手親自送四海到另一隻大船上,同夥頭將軍大力保薦:“你們沒吃過雜碎吧,嘿,人人讚好。”他隻說四海是他的侄子。
他居然還替四海弄了一套身份證明文件,有了它,羅四海可以自由進出海關。
在文件上,羅四海是一個十六歲,來自上海,受過訓練的廚子。
四海從沒有撤過那麽大的謊,他臉色通紅。
分手時,者水手還堅持送他兩隻金戒指。
四海嚅嚅道:“那文件,是假的吧。”
“嘿,白紙黑字,真珠般真。”
“那,”四海更加感激,“你一定使了不少銀子。”
老水手凝視他,“我出海那年,隻比你大一歲。”
“你媽可有不舍得你?”
“倒底是孩子,口口聲聲媽媽,那牛家鄉鬧饑荒,我由我爹送給一個行船的叔怕。”
“你……不掛念家人?”
“統統不記得了,”老水手搔搔頭,“人家說,月是故鄉圓,我也不覺得,總要活得下去,才會抬頭看明月,你說是不是四海。”
四海側然。
老水手忽然抬起頭來,他的雙目閃出亮光,聲音滋潤,“隻除了一個人。”
“誰?”
“我的小表妹,本來是要娶她的,後來,”他的聲音轉悲,“她嫁到一戶李姓人家,他們對她很好,但她不爭氣患癆病死了,我前些年回去,再也沒看到她。”
四海呆呆地聆聽。
老水手輕輕說:“她叫……翠仙。”
四海一震,沒作聲。
嗬翠仙是一個極其普通的名字。
可是每一個離鄉別井的男子,心中總有一個翠仙。
老水手抬起頭,看著銀盤似月亮,直至烏雲把它遮住。
臨別,他又贈棉衣給四海。
四海一個人上了那隻叫仙打馬利亞的西班牙商船。
後來,他才知道西班牙人督信聖母馬利亞。
在仙打馬利亞的廚房裏,他學會了做西菜,也進一步把他的炒雜碎發揚光大:幾乎什麽剩肉剩菜都可以在鍋裏爆一爆上蝶,要就加些甜酸醬,要就加些蒜茸,妙不可言。
晚上,就睡在廚房邊,與大老鼠作伴。
近廚得食,老鼠又黑又壯,皮色光滑,吱吱作響,來咬他的足趾。
四海真正的寂寞了。
西班牙話難學難懂,船上再也沒有林之洋那樣可遇不可求的老水手。
羅四海沉著緘默,看上去,比訛稱的十六歲還要大。
他第一次看到地圖。
叫大幅藍色底的掛圖,上麵有一塊一塊不規則的棕色地形。
水手見他盯著看,便笑著解釋給他聽:“藍色、海洋,棕色、陸地,中國、那裏,西班牙、這裏。”
“溫哥華呢?”
“該處。”
四海呆住了,那麽遠。
他牢牢記住中國的地形,那像一塊橫放的海棠葉。
“從中國到加拿大,半個世界,中國人,勇敢,西班牙人,亦勇敢。”
四海鼻子一酸。
“原本,自廣州到溫哥華,走太平洋近,”他在地圖上比劃,“但,太平洋沒有大埠,少生意做,現在,仙打馬利亞得繞過甫美洲,因為巴拿大運河尚未動工,你帶夠衣服沒有?天氣要冷了。”
那一大堆話太過複雜,四海一字不懂,他怔怔地看著整個世界,忽然用中文問:“這地圖,怎樣畫出來?”
水手笑,“由勇敢的人去探測繪圖,將來,人類會飛到天空。”
四海也笑,“飛到月亮?”
“為什麽不,就飛到月球。”
船漸漸駛往南方,氣溫降低,清晨,船桅掛著一條條冰柱,下雪了,鵝毛似飄下。
四海溫柔地想到,在家鄉,這種天氣,天井後邊菜園裏的塌棵菜最好吃,撥開雪,整棵拔出來,拿到廚房,炒雞蛋吃,嗬,真正美味,要過年時才能嚐到。
他想家想得很厲害,已很久沒有淑浴,但是,卻不愁肚子不飽。
這不是他出來的原因嗎,願望已經達到。
終於,他看見冰山一幢,浮過海麵,那是萬載玄冰,水手們大是緊張,敲響警鍾,小心回避。船,駛過南美洲最南邊的一塊土地,叫火地島。
深夜,四海自言自語:“舅舅,翠仙姐,你們好嗎,你們現在在什麽地方?”
反而沒有那麽牽掛母親及弟妹,四海知道他們在家裏,等他回去。
到了最寒冷的地方,一調頭,就是比較暖的國家了。
越是熱,大人穿的衣服越少,花烏動物的顏色越是鮮豔。
仙打馬利亞所載主要貨物是可可與咖啡。
四海喝過,皺著眉頭吐出來,苦的,卻又加糖,真弄不懂他們,四海不愛吃,據說還頂名貴,達官貴人爭著要。
他終於被勒令去洗澡。
那是他第一次用肥皂,有股清香,四海喜歡這個。
西班牙人教他用一把刀,刮掉上唇與下巴多餘的汗毛,果然,看上去整齊不少。
四海知道洋人嫌他髒,他就落力整頓外表。
鞋破得底麵分了家,四海忍痛買雙新皮鞋。
終於抵達目的地了。
西班牙人同他說:“羅,你在此處下船。”
他目定口呆,舉目無親,不知到何處去借宿。
水手蠻同情他,“到羅布臣廣場去等,那是人力市場,雇主會到那裏去挑人手。”
四海忙不迭點頭。
“有人給你五角錢,你好答應了。”
四海背起包袱,“鐵路站……”
水手揮揮手,“那是送死之地,你是廚子,你不是苦力,另外找好一點的工作去。”
四海隻得上岸。
水手也很不忍,“祝你好運。”
四海摸到羅布臣廣場,隻見一輛輛馬車在一邊等,雇主在車邊忙與工人接洽,談得攏,工人便跟著主人家坐馬車離去。
四海等了一日。
無人與他接頭。
他塊頭不夠洋人大,言語又不夠人流利,不獲青睞。
月亮升起來,廣場人散盡,他知道一天已經過去,無奈地取出幹糧,狼吞虎咽吃下,在街上躑躅。
至此,他離家已超過半年,因為天氣已經轉暖。
倒了那夜,四海才知道,舅舅不是不照顧他的。
幾乎繞遍整個世界,見聞多廣的羅四海,看樣子就要露宿街頭。
滿都是外國人,人生地不熟,到哪裏去找陳爾亨與何翠仙?
羅四海走運走到今天為止。
他約了他們在鐵索橋等,如今橋在何處他也不知道。
四海蹲到一間酒館門口,不久便聽見爭吵聲,在嬉笑及掙琮樂聲中有人被推出摔倒街上,爬起來,恨恨地拾起帽子,拍拍身上灰塵而去。
四海不敢進去。
他身邊還有儲起的幾個工資,他要額外小心,他繞到後門,耐心地等,直到有人抬出垃圾,四海見是中國人,大喜,揚聲問:“大叔,可要用人?”
那中年人轉過頭來,見是個孩子,訝異,“你是哪一水船來的?”
“今朝的仙打馬利亞。”
“你不是柯德唐的人?”
“誰是柯德唐?”
“柯是鐵路工頭,已聘了萬多二萬華工來此地。”
“請問,”四海焦急地問:“如何去找柯德唐?”
“你幹哪一行?”
“我是廚子。”
“噯,柯德唐最等廚子用。”
“我這就去。”
“那人笑了,“人家已經下班了,明日請早。”
四海順手接過那大叔手中垃圾,幹幹淨淨處理掉。
那大叔問:“你的闖伴呢?”
“隻我一個人。”
“你叫什麽名字?”
“羅四海。”
“幾歲?”
“十四歲。”
“家鄉何處?”
“寧波鎮海。”
“今夜到我處馬虎宿一夜吧。”
倒處都有好心的人,羅四海又得救了。
隻見那大叔還拖著一條辮子,身穿寬大唐裝,油膩邋遏。
裏頭有人喝叫他,“阿王,你滾到何處去了?”
“叫你呢。”四海說。
“你聽得懂英語?”王叔訝異問。
“一兩句。”
“他們的字像雞腸——”
“阿王!”
阿王叮囑四海,“你在這裏等。”進去了。
四海一跤坐到在地,再也沒有力氣爬起來,他驚惶、害怕、淒涼,還有,肚子又餓了。
雙目不禁濡濕,恨煞自己的肚皮。
他突發異想,為什麽不能趁桌上有食物之際盡情地吃,吃得飽脹,然後憑這飽肚頂他三五七天,不用再愁?
人體構造肯定有問題,怎麽搞的,一天到晚,吃完又吃,吃完再吃,成日就是吃,民以食為天,都不用幹別的事了。
這時,阿王又出現在後門,“羅四海,接住!”
一件東西丟過來,四海眼明手快接住,是一團麵包頭。
他連忙塞進嘴裏,咽得太倉猝了一點,把眼淚逼了出來,幸虧一個人,幸虧媽媽在萬多裏以外,否則看到這幅行乞圖,不知要傷心到什麽地步。
他把麵包大塊大塊用牙齒撕下來,吃得十分香甜,嘴幹,在附近桶中掬點水喝,他蹲下,等老王收工帶他走。
他等了許久,老王才出來,天都快亮了,酒館才打烊,可見生意極之興旺。
老王累得臉皮打搔,“唉,三年前今日,我還有打老虎的氣,現在不行了。”
四海跟在他身後。
他住在不遠的一間木屋,開了門,點上燈,四海發覺那是一間作坊,堆滿一包包髒衣物。
老王對他說:“你挑個地方睡吧。”
四海奇問:“你呢?”
“我?我還要把這些衣服洗出來。”
啊,不用睡?
“我要賺錢付人頭稅,”老王同四海說:“付了這要命的五百塊,我就是這個國家的老百姓,我可以回家娶老婆,然後把她也帶來此地,生兒育女。”
四海默默地看著老王,忽然動手拆開髒布包,“我幫你。”
老王深慶得人,“好,好。”
四海忍不住問:“日做夜做,多久才蓄儲到五百元?”
那老王四麵張望一下,壓低聲音,一你若做鐵路工人呢,一年也儲不到四十塊。”
“什麽,”四海大吃一驚,但是雙手已不停地操作,“不是說一天有一塊錢工資嗎?”
“你聽我講呀,”老王拿條小板凳坐在他對麵也洗起衣,服來,他喜歡這小夥子,有他陪著說話,不渴睡,故此一五一十為他分析:“首先,冬季有三個月嚴寒結冰,開不了工,無錢可賺,其二,食用衣服支出百多元,房租需廿多元,稅金要五塊錢,一年到頭難保不服一兩帖藥,又是十元八塊,還有抽煙呢,喝杯茶呢?”
四海呆住。
“到頭來還欠六合行一筆傭金。”
他埋頭搓衣服,掠出一件又一件。
老王佩服這少年人雙手,像機器一般敏捷。
他咳嗽一聲,“我就比較有辦法,”自得地嗬嗬笑,“這個洗衣場是我自己生意。”
手泡在水裏久了,起皺紋,十隻手指如紅蘿卜,指縫沁出血來,但,這是他的生意。
“我已剩了兩百多塊了。”
四海隻知不能白住白吃老王的,以力氣償還。
“你有親友在此地嗎?”
“我舅舅叫陳爾亨。”
老王搖搖頭,“沒聽說過。”
“姐姐叫何翠仙。”
“小孩子講孩子話,女子到不了這裏,衙門不讓中國女子入境。”
四海吞一口涎沫,“我姐姐不是普通女子。”
“嗬,”老王椰榆他,“三頭六臂,是女強盜嗎?”
四海氣餒。
老王偷偷在四海耳邊說:“沒有女人,就沒有孩子,不讓我們生孩子,把我們當民族,”他歎口氣,“不過說實在的,我們的確不同種。”
老五拎起一件濕漉漉的長襖,“你看這條襖子,什麽布,鐵皮一樣,據說是法蘭西那邊礦工發明的,叫騾仔布,這條襖子還有名字給你叫呢,看到沒有,名牌釘這裏,叫李維斯。”
皮都還沒布厚,擦多兩擦,手起泡。
“隻有我肯接這等衣襖來洗,”老王突生異想,將來,會不會有洗衣機器?”
四海笑,“有了機器,你就賺不到錢了。”
老王卻有生意頭腦,“咦,我添置機器洗更多的衣賞呀。”
四海笑著埋頭苦幹,硬是把一堆堆髒不可名的臭衣服全部洗出來。
“難為你了,小兄弟,你休息吧。”
四海一骨碌倒地。
“你還有什麽親友?”老王談興不淺。
四海人已有一半走進夢鄉,含糊他說:“我還認識一個龐英傑。”
老王翻身坐起,“你怎麽不早說?”
四海已經疲倦得舌頭都大了,“一時沒想起他。”
“唉呀,這些衣裳就是龐兄判給我洗的呀,他此刻做柯德唐手下的小組長呢,管三十個工人同正副兩位廚子,他直接同洋人辦交涉,了不起,有什麽話,同他說即行——”老王口沫橫飛。
他沒聽到回音,一轉身,發覺那剪了辮子的小夥子已經扯著鼻鼾熟睡。
“嘿!”
他自己一癱下來,四肢也與身體分家,再也動彈不得,沉沉睡去。
像所有的華工一樣,他出賣的是苦力,所得的不過是溫飽。
天已經亮透。
四海驚醒,要命,肚子又餓了,咕咕響。
他小心翼翼攤開包袱,隻餘一隻餅子,吃了它,下一頓不知在哪裏。
正猶疑,聽見老王的聲音說:“我帶你去見龐英傑,他為人豪爽,必叫你吃飽。”
嗬,羅四海,你福星高照。
天氣幹燥,晾出衣服已幹了大半。
“洗與熨各有價錢,來,把昨天做妥的衣服交還,同時去拿今日髒衣,我順帶與你見龐兄去。”他怦然把四海當作夥計。
長年累月在洗衣場工作,霧氣騰騰,老王身上也有一股曖昧氣味。
在日光底下,四海看清楚了他,他雙目深陷,臉色青白,體力分明已拉扯到極限,快要吃不消了。
四海不語。
他吃了手上的餅。
老王把他帶到鐵路建築現場。
老王有一輛馬車,拖著一隻四輪車鬥,載滿幹淨衣物,打算沿途派送。
鐵路沿著富利沙河而築,馬車到了第一站新西敏市。
四海不由得在車頭站了起來。
工場像一個最大的市集,離遠就聽見吆喝聲,機器滾動聲,蒸氣像霧一樣在地麵飄動,人來人往,肩擦著肩那樣過。
昨夜下過一場雨,地下是足踝深的泥濘。
不遠處是一望無際碧綠的森林,古木參天。
熙來攘往的人群中,四海看到許許多多的中國人,他們最易辨認:辮子、唐裝、小個子。
四海興奮得雙眼發亮,一時間他還以為回了家,那麽多自己人!
他揮舞著拳頭,“鐵路,鐵路。
老五笑了,“此處是最大一個補給站,鐵路已通過漢門、楓樹嶺、合普、伸展到愛莫利及耶路去了。”
“帶我去看鐵路。”
老五被他逗得笑出來,“你以為鐵路是生鐵鑄成的一條大路吧。”
四海霎霎眼睛。
“來,我帶你去看。”
馬車在泥濘路上調頭,路窄人逼,造成磨擦,有人開口大罵,四海一聽,居然是廣東話,大樂。
王大叔,這好像是我們的地頭嘛。”
老五抬起頭,看到遠處積雪的高仕山去,過一會兒才說:“將來吧,小兄弟,將來也許,但此刻,我們身在異鄉,我們是異客,不是主人,我們隻是苦工,慢慢你會明白。”
講到這裏,忽然之間,遠處傳來極大極大悶雷似一聲轟隆,整個地麵為之震動,馬匹受到驚嚇,仰頭嘶叫。
四海雙耳作悶,忙問:“那是什麽,那是什麽?”
“爆山。”
“什麽?”
“小兄弟,你以為鐵路築在平地上?要開山辟石鑽山洞的呢,多大的工程!否則,怎麽會叫我們中國人來做,隻有我們肯拚死命出死力,白人肯嗎?黑人肯嗎,談也不要談,今日這一炸,不知有無人命損失,今晚便可知道。”老王無限感慨。
四海握著拳頭,渾身汗毛豎了起來。
“不辛苦的營主,也輪不到我們。”
他策著馬車往前走。
四海終於看到了鐵路。
同他想像中的完全不同。
先挖出一條寬但平路,然後鋪上鐵軌與枕木,再均勻地鋪上碎石子。
一望無際,直到它拐彎在山穀消失,似一條蟒蛇,迂回地遊向山中。
“看到沒有?”
四海點點頭。
“已築了三年,一直往內地移,要貫通整個大陸。這是洋人的夢。”
四海吞一口涎沫。
鐵路到了合普鎮,沿山而築,一邊是峭壁,一邊是激流大河,一失足,粉身碎骨,遺體撈都撈不著,逝者是誰?不外是張老三,王小二,有什麽要緊?家鄉等他幾年,也就漸漸淡忘,就像從來未曾生過下來,
老王揉了揉眼。
見有人經過,他大聲問:“龐英傑可在附近?”
似乎人人認識龐氏,大聲回答:“他今午與柯德唐開會。”
“什麽事?”
“申請沿途茶水供應,洋人不讓我們燒火堡水。”
“不止是這個吧。”
“上個月薪水,每個時辰計,少發了一個仙。”
“又吃我們的。”
“可不是,此事如不獲解決,龐英傑叫大家會下來暫時不開工。”
“做得很對。”
“到前頭去等,他就要出來了。
老王帶著四海往碼頭去。
四海隻見馬車往來不絕,載著糧食、木材、工具,還有,老王指給他看,一箱一箱的火藥。
極重的貨物由驢馬的背脊轉到苦力的肩膊上,背著運到需要它們的地方。
四海心想,建築萬裏長城的情況,一定與這裏相似。
有人揚聲,“可是找龐大哥?”
“勞駕傳一聲,說是王得勝與羅四海找。”
“稍候。”
四海內心忐忑,原來士別三日,龐英傑的場麵已經做得那樣大了,不知他還有沒有空記得他那樣的小朋友。
正在彷徨,一把豪爽的聲音已經傳來,“四海,是你嗎?”
嗬,他記得,他沒有忘記,四海心一熱,如遇到親人一般,淚盈於睫,“龐大哥。”
“有誌者事竟成,你終於到溫哥華了。”
四海看仔細了龐英傑,隻見他已經完全作西洋打扮,留著胡須,前短頭發,戴寬邊帽子,穿皮靴,十分神氣。
四海立刻決定他也要學他的龐大哥。
他跳下車,歡呼一聲。
四海太過忘形。
他跳下泥濘中,沒防濺起的泥漿會沾汙別人的衣裳。
附近一間平房的台階前站著幾個人,其中一個是小姑娘,穿一身漂亮的花布裙,見泥斑飛來,連忙後退,可能有一點兩點濺到她裙子,可能沒有,但是她生氣了,低聲罵:“支那豬。”
四海在廚房做過,當然知道豬玀是什麽,即時沉不住氣,反唇相稽:“看牢你的大嘴巴。”
小姑娘睜大碧綠的眼睛,嘩,該隻支那豬會說英語,了不起,她躲到家長後,回嘴道:“回支那去!”
她家長是個一板高大,穿著整齊的外國人,兩撇八字胡往上繞,雙目炯炯有神,拉住女兒的手,“沁菲亞柯德唐,不得無禮。”
啊原來他就是柯德唐工頭,看樣子是個正直的人,四海不禁對他有好感。
站在一旁的老王卻嚇得麵無人色,隻是按住羅四海沒聲階道歉。
龐英傑笑著介紹說:“我表弟。”
柯德唐說:“歡迎到溫哥華。”隨即帶著女兒進屋去了。
老王猶自抱怨,“你這小家夥,怎麽一張嘴就同人吵架?”
“她罵我豬玀。”
“管她說什麽,我們又不用一輩子服侍她,賺夠了錢,回家去娶老婆生孩子,屆時,她叫我皇上我也不理。”
龐英傑嗬嗬笑,“這的確也是辦法。”
四海掩不住興奮,“龐大哥,別來無恙嗬?”
“托賴,四海,你長壯了。”
龐英傑看著他,“我們看看怎麽辦。”
“還有,”四海大著膽子說:“我肚子餓。”
“先吃飽再說。”
外國人的肉腸麵包以及菜湯甚合四海脾胃,王得勝卻皺眉,搓搓手,“唉,有燒餅油條豆漿就好了。”
龐英傑勸他,“老王,吃肉才夠力氣,入鄉隨俗好。”
“我家還有一罐腐乳,我腸胃比較適合那個。”
“閑來不妨學學英語。”
“舌頭繞不過來,”老王搔搔頭皮,“再說,我們在此逗留三五載就要走的,那麽殷勤幹什麽。”
“你不是要回鄉取老婆帶過來落地生根嗎?”
“來了再講。”
龐英傑隻得搖搖頭。
四海插嘴道:“王大叔睡覺時間都沒有。”
王得勝打個嗬欠,佝僂著背脊,一味陪笑,活脫是洋人印象中的華人。
四海正在大塊吃肉,大杯喝水,忽然有一精壯華工進飯堂來,在龐氏耳畔說了幾句話。
龐氏一聽,臉就掛下來了。
他低著頭,開頭一聲不響,隨後問:“死的是誰,傷的是誰。”
“工頭米勒並無敲鑼警告,即引爆炸藥,遇害的工人有邱恩好、莫惠文及李文輝。”
他站起來,“我去看著。”
四海緊緊跟在他身邊。
“小兄弟,你隨王得勝回洗衣房去。”
“不,讓我跟著你,”
龐英傑已無暇與他答辯,一手扯起他,拉上車,呼嘯一聲,直奔目的地。
四海又憤怒又緊張,又有點恐懼,就那樣,三個同胞的性命就犧牲掉了,原來所有關於鐵路的傳說都是真的,甚至更壞,看樣子,每一裏鐵路邊,不知埋葬了多少華工的白骨。
馬車飛快趕往現場,沿著鐵路跑,四海隻見那鐵路連綿不絕,不知多長。
龐英傑提高聲音,蓋過風聲:“看到沒有,華工的血汗。”
四海感動得說不出話來。
“在平地上,”龐英傑告訴他,“二千個工人不停操作,一日一夜間,鐵路可推進計五裏,同樣的工程,白人要做七日七夜,可是白人每日工資一元半,我們隻拿一塊錢!”
四海無言。
馬車奔馳,直到他們看到滾滾河水。
四海看到河畔搭著一列一列簡陋的營房。立刻有人過來拉住馬,“龐大哥,那邊,眾人已圍住了米勒,要活活打死他。”
龐英傑跳下車,囚海緊緊跟他奔向現場。
離遠已聽見喊聲震天,“打!打!”,
約四五十個苦力一步一步向河邊逼去,一個洋人舉起雙手,已退無可退。
他大聲喊饒,“這各事不會再發生,我保證不會再發生!”
但是沒有人相信他的保證,終於,米勒在河邊站停,華工一伸手,便可觸及他的身體。
他避無可避,隻得轉身往河中一躍,落下水中。
可是工人沒有放過他,自地上揀起石塊,便朝他扔,一時間數百塊石頭落到水中,濺起水花,此起彼落,煞是好看。
四海拍起手來。
龐英傑瞪他一眼,四海隻得收了手。
龐英傑大聲叫工人群冷靜下來,但是工人情緒激動,已不聽勸告,河水把米勒衝往下遊,他們就往下遊追,一邊迫一邊罵,一邊扔石頭。
眼看那米勒逃不過大限,殺獵般嚎叫,半途忽然殺出一隻舢板似獨木舟,另一洋人奮力劃著它來搭救同伴,幾經艱難,終於把米勒拖上小舟。
可是兩人背脊已中了數下飛射而至的石塊,米勒額角血跡斑斑。
此際,槍聲響了。
工人驟然靜下來。
龐英傑把槍收回腰間,“各位兄弟,有事慢慢商量。”
大家也已精疲力盡,蹲在河邊,任由米勒乘獨木舟駛往下遊。
大部分工人木著麵孔,但是也有人輕輕哭泣。
龐英傑看著天空,長歎一聲。
三位工人就葬在鐵路附近。
沒有土饅頭,也沒有碑文。
活著的人把死者的雜物自營房抬出來,四海隻見到幾包草藥幾件破衣裳,眾華工迅速把它們分掉,又默默回到崗位上去。
那日的大事,叫做完結了。
回程的時候,龐英傑非常沉默。
到了市集,他才說:“小兄弟,你的問題一向最多,還有什麽要問的?”
四海茫然搖搖頭。
“你都看見了?”
四海訪惶地點點頭。
龐英傑又歎口氣,“你跟著王得勝做洗衣房吧。”
“我——”四海不願留在後方。
“小兄弟,聽我活。”
四海已被該日情景嚇壞,隻得退一步想;
半晌,四海才問:“龐大哥,你可知道我舅舅與姐姐的下落?”
龐英傑訝異:“什麽,你還沒有同他們聯絡過?”
一聽此話,四海驚喜交集,知道他倆已經到了溫哥華,心頭一塊大石頭落地。
“他們早在此地,不過何翠仙已易了名字。”龐英傑笑笑,他還有一句話不好說出來:何翠仙幹的仍是者本行。
“帶我去見她。”
“我不去那種地方,你叫王得勝帶你去。”
“慢著,龐大哥,今日是幾號?”
“你說的是咱們的陰曆吧。”
“有什麽分別?”
“分別大著呢,洋人的陽曆,分月大月小,月小三十天,月大三十一日。”
“嗄!”
“要演的多得很,你年輕,不要緊。”
“今天是陰曆幾號?”
“一號。”
“那麽,請帶我到鐵索橋去。”
“鐵索橋在鎮北,要渡河過去,誰耐煩陪你玩。”
四海瞪大他那雙圓滾滾的大眼睛,不知恁地,龐英傑歎口氣,“好,我帶你去。”
回到洗衣房,推開門,沒有動靜。
密密麻麻晾著的衣物好似森林一排排,晾在外邊又怕人偷,一個個木桶的開水泡著待洗的髒衣服,一隻隻熨鬥在木板桌上排開,附近有一鍋炭,那隻冷了便添上炭。
“王大叔。”
沒人應。
四海這時才看到有人倒在木桶邊,太像一堆髒衣服了,所以進來時沒發覺。
那正是王得勝。
四海過去扶起他。
他自昏迷中蘇醒過來,“呀,”他說:“要命,那麽多工夫要趕,我怎麽睡著了。”
他想提起熨鬥,再也沒有力氣,隻見眼前金星亂舞,身子不聽使喚,慢慢軟倒在地。
四海突有不吉預兆,覺得王得勝回鄉娶妻生子的願望不易達到。
而年輕的他如果不小心,很容易就步王得勝的後塵。
四海有了一個概念,身體最重要,像他們那樣的人,如果沒有力氣,一切宣告完蛋。
他問王得勝:“我替你找大夫。”
“唉唷,千萬不要,洋大夫不是個個肯看我們,即使來了,給的藥、一丸一丸,不知是什麽東西,還有,貴得不得了,碰不得,碰不得,我躺一會子即好。”
四海沉默。
他伸出強壯有力的雙臂,替王得勝把工夫趕出來。
王得勝看到他奮力操作的情形,喃喃道:“壯了壯丁,我現在才明白什麽叫壯丁,如果我有五個像你這般的兒子就好了。”
他取出草藥在嘴中緩緩咀嚼,沉沉睡去。
工作完畢,四海在喝水,龐英傑來找他。
“王大叔病了。”
龐英傑不語,司空見慣,已經麻木不仁。
一個倒下來,另一個接上去,有的是人,有的是命。
半晌他說:“王得勝患的是壞血病。”
“有得醫嗎?”
“洋人說是吃得不好,又太過操勞,上個冬季他倒下過兩次。”
四海不語。
“你不是要到鐵索橋去?”
是,莫要錯過了時辰才好“
龐英傑仍然駕一部馬車。
一出門,四海見到了奇景。
他看到了火車。
或是正確他說,他先見到一節火車頭。
隻見它巨無霸似蹲在鐵軌上,猙獰、詭秘、黑墨,宛如生鐵鑄成。然之間,它身畔的磨輪轉動起來,哢嚓哢嚓哢嚓向前推動,它的鼻子噴出團團白色濃煙,嘿嗤嘿嗤,大地像是震動了,它似一隻龍頭,張牙舞爪,要騰空下海。
四海張大了嘴。
難怪叫火車,總算叫他見識到了。
可是,”這樣一頭怪獸,有什麽用呢,為何勞師動眾冒死命為它築一條鐵路?
濃煙散開,火車頭緩緩經過他身邊,他明白了,原來火車頭後邊連著一卡一卡的車廂,連綿不絕,不知可以載多少人與貨。
四海瞠目結舌,噴噴稱奇,“怎麽發明的!”
龐英傑完全同意。
“比馬車快?”
“快一百倍。”
“嗬,那不是同飛一樣?”
“小兄弟,你形容得很好。”
“十幾時我們也要有火車。”
“快了,快了。”
“那麽,我們可以為自己人築鐵路。”
“是,是。”
龐英傑無奈的笑了,在碼頭放下馬車,與四海渡河,到鐵索橋去。
他不知羅四海約了什麽人在那裏見麵,為安全起見,他帶著槍。
四海輕聲問:“槍用來對付白人?”
龐英傑搖搖頭,“紅人。”
四海沒見過紅人,想像中他們麵孔一如關公那樣血紅。
“紅人最凶狠的一族叫蘇族,已叫白人趕盡殺絕,隻剩酋長坐著的牛率領著若幹部下逃到洛機山北部出沒,為防萬一,工頭都配槍。”
“坐著的牛?”
“那是他們的名字。”
“聽說紅人喜活揭人的頭皮。”
“現在也不那麽野蠻了,此刻他們非常潦倒困苦,十分嗜酒,打獵度日。”
“好像隻有白人挺得意。”
“嗯。”
“白人之中,又數英國人最厲害。”
龐英傑訝異,沒想到羅四海觀察力那麽強。
他點點頭,“不久之前,這一大片土地,也屬於英國,如今加拿大獨立了。”
“獨立?誰做皇帝?”
“不叫皇帝,叫首相。”
“宰相?”
“差不多。”
可是四海起了疑心,“無論他們叫什麽,實則上,都是皇帝吧,他們最終還是想做皇帝吧。”
“不不不,在外國,首相是首相,這位麥當勞,由人民選出來。”
“你選過他?”
“黃人不能選首相。”
“看,我說其實還不是皇帝。”
龐英傑歎氣。
四海忽然老氣橫秋,“宰相也好,皇帝也好,最要緊讓老百姓吃飽。”
龐英傑指一指,“前麵就是鐵索橋。”
橋並不是很長,由山穀一頭通到另一頭,窄窄地,可容二人擦身而過,兩邊均有扶手,十分堅固,可是穀下萬丈深淵,穀邊瀑布飛射而下,四海有點目眩神馳。
龐英傑問:“你約了誰?”
“我姐姐。”
龐英傑一怔,忍不住嗤一聲笑出來。
此時,他們身後忽然傳來冷冷聲音:“有什麽好聽的笑話?”
四海歡欣興奮地大喊:“翠仙姐!”
龐英傑猛地抬起頭,他久聞何翠仙豔名,但今日還是第一次見麵,隻見暮色下樹影中站著俏生生的一個人兒,雪白鵝蛋臉兒,透明的貓兒眼,身量極高,一頭棕色卷發,分明是一個西洋美女。
此刻她且不理會龐英傑反應,一步踏前,“四海,你來了。”聲音哽咽。
她緊緊握住四海的手。
龐英傑這才給她一分尊敬,誰說歡場女子無真心,該刹那何翠仙真情流露。
“翠仙姐,你來過幾次?”
“這是我第二次來了,上個月我等到天亮。”
“翠仙姐,我剛剛到,翠仙姐,我舅舅呢?”
這下子輪到何翠仙自鼻子裏哼出聲來。
“舅舅怎麽樣?”
“他,他好得不得了,不消你牽掛。”
四海放心了,他到此際才有空打量何翠仙,隻見她披著件黑色絲絨長披風,仍作西洋打扮,美豔得宛如林中仙子。
“翠仙姐,教我講外國話。”
“且不忙這些,四海,我現在不叫翠仙了。”
“叫什麽?”
“叫翠茜亞。”
“翠仙呀?”四海摸摸頭皮。
翠仙笑,“不得胡說。”
誰知身邊又一聲冷笑。
翠仙忍無可忍,“四海,這老粗是誰?”
四海忙道:“這是我朋友龐英傑。”
何翠仙斜眼睨著龐君,話卻好像是說給四海聽:“外頭不知多少混混自稱英雄豪傑,你莫上他們當,許多人自稱是你的朋友,到頭來拐了你去賣。”
四海怕龐君誤會,急急解釋:“翠仙姐,龐大哥真心照顧我。”
翠仙惱怒,“裝得不像,焉能騙得你入殼?”
可是龐英傑一點也不生氣,何翠仙的激將法失效。
“你此刻在何處食宿?”總算言歸正傳,
“我同朋友一起,在一間洗衣鋪作息。”
“明日我來看你,為你添些衣物。”
“舅舅在哪裏?”
“白天睡覺,晚上在賭場。”
“他還在賭?”
“啊四海,你有所不知,他翻了身子,雖然仍是賭,他現在身為賭場老板。
“嗄?”四海大吃一驚。
“趁溫埠築鐵路,龍蛇混集,陳爾亨還不乘機混水摸魚。”
四海忽然咧開嘴巴笑了,都活下來了,且比從前更有辦法。
何翠仙告訴他:“我家在瓦斯鎮,門牌三0八號,你住哪裏?”
四海報上住址。
“什麽,那一帶同豬欄差不多。”翠仙皺上眉頭。
四海卻說:“不,翠仙姐,我心滿意足。”
翠仙歎口氣,“我要走了。”
她吹一下口哨,有人自樹蔭中牽出兩匹馬來,那人用彩巾裹頭,皮子漆黑,是一個黑人少年,年紀同四海差不多,身子紮壯,比四海有過之而無不及。
隻見他蹲下,雙手疊在一起,給何翠仙雙足踏上去,翻身上馬,侍候完主子,他敏捷地躍上另一匹刀,兩匹馬一前一後的去了。
四海鬆口氣。
“龐英傑到這時才開口,“放心了?”
四海點點頭,難怪都說年輕貌美的女子最最有辦法。
四海猛地想起,“英國人……”
“那不過是一個低級軍官,你們躲在這裏,暫時是安全的。”
“何以見得?”
“這一兩年湧進溫埠的華工實在太多,無法逐一辨認。”
四海點點頭。
該夜,返回洗衣場,有人在門口等他們。
龐英傑認得那人是中醫老趙。
那老趙迎上來,“王得勝不行了。”
龐英傑十分鎮定,“今夜?”
老趙搖搖頭,“明日中午。”一如神算。
四海對生離死別尚未習慣,鼻子發酸。
“他同我說,他儲蓄了好幾百塊錢……”
“我會設法找個可靠的人替他帶回鄉下去。”
“他還不曉得自己的事。”
龐英傑看四海一眼,“你陪他這一晚吧。”
四海一怔。
“你怕?”
四海搖頭,“不,我不怕。”
他推門進去。
王得勝躺在被褥堆中,還沒接近他,四海已嗅到一股極難聞的氣味。
王得勝是蘇醒的,“他們走了?”
四海喂他喝水。
王得勝的臉在微弱的燈火下宛如一具骷髏,四海忽然明白什麽叫做油盡燈枯。
“小兄弟,這問作坊,就送給你了。”
“你說些什麽。”四海不敢看他。
王得勝忽然笑了,“人是萬物之靈,對自己的生死,總有點數目,小兄弟,我來不及娶妻生子了、過年過節,你替我點一支香,拜拜我。”
四海裝作沒好氣,“決休息,別亂講。”
王得勝靜下來。
四海隻當他睡了,過一會兒他卻嘟嘟囔囔地哼起小曲子來。:“啊,歎人生,如花草,春夏茂盛,冬日凋零。”聲音漸漸低下去。
他睡著了。
再也沒有醒來。
中醫老趙算得很準,中午,不遲不早,四海承繼了那間洗衣坊。
在那種蠻荒的,隻講究生存的地方,死亡並不會帶來太大的悲傷。
同一天內,山泥崩濘,活埋兩名華工。
翌日,富利沙河有船沉沒,一名華工沒頂。
再過兩日,一條枕木自高堤滾下,一名華工走避不及,壓斃。
但是當地的世紀報卻這樣公布:自六月十五日以來,鐵路上並無死傷。
很明顯,沒把華工計算在內。
翠仙來看四海,她那日作男裝打扮,頭發壓在帽子底下,一進門便擰住鼻子,對黑男仆說:“高利活,這種地方連你都不要住可是。”
翠仙又對四海說,“我替你雇兩個工人,還有,這裏搭一個閣樓,你在閣樓上睡,比較幹燥,那邊整幾個架子出來,濕衣服掛上邊,窗戶挖大些,光亮點,大門前裝個櫃台,那才像一爿店,門外掛一個招牌,叫什麽。叫四海洗衣可好?”
“不,”四海說:“叫得勝洗衣。”
翠仙一怔,才點點頭,“四海,你就是這點好。”
“翠仙姐,你對人才沒話講。”
翠仙的聲音低下去,變得十分溫柔,“我對你不一樣,我講過要報答你。”
她輕輕握住四海的手。
半晌才說:“高利活,把我買的衣裳給四海。”
四海自黑仆手上接過一大疊新衣物,誠懇他說:“謝謝你,高利活。”
高利活笑了,露出雪白牙齒。
翠仙說:“我明日就叫人來開工。”
那天晚上,四海見到了舅舅。
四海無法不笑。
陳爾亨在一間簡陋的木屋內開賭檔,燈光通明下他蹲在長木台後麵,嘴巴不知嚼些什麽東西,一邊吆喝:“魚蝦蟹,買定離手!”
他的客人華洋雜處,一個個銅板那樣下注,已足夠使陳爾亨衣食不憂。
老陳猛地抬頭,看到了外甥,他朝四海擠眉弄眼,表示春風得意,四海知道他走不開,悄然離開賭檔。
一出門,就碰到熟人。
是那位沁菲亞柯德唐小姐。
她穿著一襲粉紅色碎花衣裙,淡黃的頭發上綁一隻同色大蝴蝶結,雪白的小麵孔,看上去真似朵花一般秀麗,四海有點自慚形穢,閃在一旁。
柯家住在西邊的山上,高高在上,怎麽會到這種地區來?
立刻有人解答了四海的凝團。
“沒想到外國人會那麽好心。”
“可是也有條件的,叫我們不要拜祖先,叫我們信耶穌。”
“不管他了,你看她,硬是醫好了孫小三。”
“小三真幸運,都沒有進的氣,被扔在路邊,柯夫人揀了他回家,居然活了過來。”
四海一怔,沒料到那刁蠻的小姑娘會有一個慈悲為懷的母親。
他不再仇視沁菲亞柯德唐。
四海低下頭,側一側肩膊,想找路回家。
誰知有人攔住了路。
“支那人,讓開!”一聲嬌吆。
何太大連忙叫女兒噤聲。
這就是怨家路窄了,柯德唐母女不知怎地,已經站在他麵前。
四海學著洋人那樣除下帽子,正眼不看沁菲亞,隻對柯太太鞠躬,“夫人,你先走。”
柯太太有點意外,“謝謝你。”拉著女兒疾走。
沁菲亞猶自回過頭來瞪著四海。
四海訝異,麵孔長得那麽好看,心腸卻如此凶惡,何故?
看年紀,沁菲亞應同包翠仙差不多,嗬,四海歎口氣,抬起頭,那個翠仙。
如今想回頭,收拾衣服離家那一幕,已好似是前世之事了。
翠仙早已嫁了人了。
回娘家探親的時候,不知有沒有到那麵牆下去等小朋友的音訊,抑或,早已遺忘少女時期的玩件。
四海是那樣想念她,一個他從未見過的女孩子。
有錢使得鬼推磨,果然,在何翠仙的指使下,三個洋鬼子上門來為得勝洗衣鋪裝修門麵。
這是鎮內第一間門麵有字號的洗衣店。
翠仙還替他雇了兩個夥計。一個黑人,一個紅人,均年輕力壯。
四海有意見:“為什麽不照顧自己人?,,
翠仙搖搖頭,“四海,你不懂那麽多,請華工,你著說他兩句,他便怪你擺老板架子,你對他有禮,他便坐大,很難管教。”
“可是龐大哥管十個人,此地華工都聽他的。”
一提到這個人,何翠仙便惡向膽邊生,柳眉倒豎,厲聲問:“四海,你倒底聽誰講?”
四海一疊聲應:“我聽你的,我聽你的。”
翠仙猶自生氣,“他有槍有鞭,你有什麽?”
四海實在忍不住,“翠仙姐,龐大哥不是那樣的人。”
翠仙一頓足,走了。
可是四海內心隱隱納罕,她那麽恨他,何故?
恨一個人,是需要些力氣的。
日子過得快,四海聰明伶俐,很快說得一口英語,文法造句不大正確,可是已足夠表達意思。
說也奇怪,他十分有生意頭腦,又會動腦筋革新,洋人怕中國人的洗衣髒,因為目睹工人嘴裏含水噴到衣服上熨,四海設法找了噴壺來,免用嘴巴。
開一爿小小洗衣店也不容易,自然有人登門勒索生事,但是四海一則沾龐英傑的光,二則,何翠仙也照顧他,小小羅四海居然賺到利潤。
他想把利錢存到銀號去。
翠仙沉默一會兒說:“他們不受支那人做存戶。”
“錢又不分黃同白。”
“權且忍耐,有一日,他們會為黃人開銀號。”
“幾時?”
何翠仙說:“決了。”
四海忿忿不平,“快是什麽時候,一百年還是二百年?”
翠仙有信心,“當你的孫子賺大錢的時候。”
四海不禁大笑起來。
翠仙卻悠然,“四海,時間過得不知多快,我們終有那一日。”
“算了,我隻不過想吃飽肚子。”
“四海,切莫氣餒。”
四海看著何翠仙,她學西洋女時髦打扮,頭發上插條長長羽毛。每次笑,羽毛便輕輕顫動,頭上似停著一隻鳥,隨時會振翅飛走。
他從沒問她,她可有嫁給那荷蘭人,從荷蘭,又如何來到溫埠,他不想知道。
他去過瓦斯鎮探望她,大屋有好幾屋高,樂師彈著琴,掙掙琮琮,婢女捧著各式飲料招呼客人。極之熱鬧,她生活究竟如何,四海也不想深究。
正如他不想母親知道他目前的境況,
他熨得滿手起泡,尚未痊愈就浸到水中擦洗,一塊一塊爛肉永遠出水,他見了人,不敢伸出手來,怕人嫌贓。
一日,隨龐英傑去柯德唐家做翻譯,他又見到了柯太太。
柯太太一聲不響,轉入屋內,稍後取出一小盒藥膏,輕輕同他說:“晚上睡前擦這個,好得快。”
四海默默接過藥膏,放進口袋、一直捏住宅,直到盒子發熨。
四海那日的翻譯內容如下:
龐:“柯先生,即使不是為著華工著想,為著你們的健康,也應照顧到我們的醫藥問題,許多病都會傳染。”
柯:“六合行在愛莫利鎮的代表李順答應負責這個問題。”
龐:“李順推搪。”
柯:“恕我無法幹涉。”
龐:“我恐怕疫症會得蔓延。”
柯:“不必虛驚,去年傳說華工傳染麻瘋及天花,還不是一場謠言。”
龐:“柯先生——”
柯:“嚴寒快要來臨,你教手足設法過冬是正經。”
談話到此為止。
龐英傑無功而退、
柯德唐隨即與一班同胞出去了。
四海沒見到柯小姐。
龐英傑隨即接到消息,楓樹嶺那邊有工人出了事,又匆匆趕去。
那夜,臨睡之前,四海在閣樓上用柯大大的藥膏細細把傷口搽了一遍。
他看到紅人夥計悄悄溜出洗衣店。
四海好奇心強,尾隨在他身後。
紅人也機靈,發覺了,轉過頭來,拍拍胸口,“四海,朋友。”
四海也笑說:“踢牛,朋友,深夜,到什麽地方去?”
踢牛手中挽出一個包袱,他恭恭敬敬把它放在地上,小心翼翼打開,四海看得有點心驚,不知布包中會滾出什麽東西來。
隻見踢牛小心揭開包裹,四海踏前一步,噫,他訝異,是一頂美麗的羽冠。
踢牛將它緩緩捧出,莊嚴地帶在頭頂,“踢牛,一族之長。”
那頂雪白繡珠的羽冠使踢牛看上去與平時好比判若兩人,四海從來不知踢牛原來是酋長,不禁刮目相看。
“你的族人呢?”
“全遭白人殺害,土地,牲口,都叫白人搶走。”
“啊。”
踢牛聲音悲涼,“一族之長,現在替黃人洗衣鋪打工。”
四海見他說得有趣,忽然想笑,卻又不敢,隻得低下頭。
踢牛說下去:“月圓之夜,踢牛到空地舞蹈,祈禱,盼上蒼庇佑。”
四海說:“那你去吧。”
“黎明,踢牛自會回來。、
“祝你幸運。”
第二天一早,踢牛攜著他珍貴的羽冠包袱園到洗衣店,而四海發覺柯太太的藥膏真管用,傷口縮小邊沿結痂,眾人又開始操作。
黑人赫可卑利對四海說:“老板,你賺了錢,可以回鄉下,你真幸運,我們什麽地方都不用去。”
四海訝異,“你沒有家鄉?”
黑人抬起頭,“我在此出生,我父亦在這裏出生,我祖父被白人擄拐,遠渡重洋,賣作奴隸,愛比林肯釋放黑奴,我們營生仍苦,永遠回不到家,因我不知家在何處。”
這時踢牛忽然說:“白人,蛇舌,吞噬一切。”
四海早已深覺白人厲害,至今又有深一層認識。
那天黃昏,龐英傑來探訪四海。
四海已知道那朝楓樹嶺事故。
有商名華工不知何故突然發難,毆打白人工頭,被抓起來,關進牢裏。
“其餘數十名同組華工手持斧頭、泥鏟、鋤頭,硬是包圍了簡陋的監牢,要求放人,否則發誓推倒監牢,白人見人多,無奈隻得放掉那兩個中國人。
龐英傑趕去,擺平了這件事。
他說:“我告訴手足,那兩位兄弟的確有錯。”
四海問:“那兩個人呢?”
“在我遊說下,他兩又回到監牢去接受處分。”其餘手足呢?”
“氣平了,也就願意複工。”
“倒底是什麽糾紛?”
“有人罵人是梳辮子的豬玀。”
四海沉默半晌,“我們可是豬玀?”
“當然不是,可是捱罵之後,出手傷人總也不對。”
四海深深歎息,“我想家,我想回家,在家,即使捱罵,我不會悲哀。”
“我懂得你的意思,四海。”
說到這裏,龐英傑忽然咳嗽一聲。
四海訝異,他還有什麽話要說?
“四海,兩位兄弟,每人判罰款十六元。
四海即時明白了。
他立刻解開貼身馬甲口袋紐扣,掏出紙幣,數給龐英傑。
龐英傑十分豪爽,“我叫他們向你道謝。”
四海雙手亂搖,“不不,千萬別,不用說到我,這是小意思。”
龐君笑,他策馬而去。
何翠仙不知恁地知道了此事,破口大罵:“三十二塊錢,他媽的我兄弟要洗熨多少件衣堂才賺得了三十二塊?就此叫那郎中哄騙了去,真不甘心。”
四海隻是陪笑。
“你!你這樣亂闊綽,一輩子返不了家鄉。”
四海天不怕地不怕,隻怕這種詛咒,抗議道:“翠仙姐。”
“你這個蠢人,荷包襟牢點你會不會,以後錢全交給我,我替你收著。”聲音低下去。
她想到她自己,愛吃愛穿,又喜買時髦衣裳胭脂水粉花露水,還得雇保鏢傭人,在這種小鎮,收入同在香港,真是沒得比,幸虧會得鑽營,不然,何尚有餘。
她氣餒了,“四海,我想家,你想不想?”
四海故意說:“我現做老板呢,家有什麽好?”
“可是我回不去了,你看我雙手,四海,夜夜我都做噩夢,指縫有血滴下,四海,我殺了羅便臣,我一輩子回不去了。”
四海不語。
“我想念香港,我的客路比誰都廣,誰不知道香港有個何翠仙,我何止認識一兩個爵爺。可是火槍嘭的一聲,我的夢就粉碎了,不得不跑到這種醃攢地方來……”她用手掩著臉。
四海怕她哭。
正想溫言安慰,她卻放下了手,盈盈地笑,“啊,四海,這都是命。”
四海又放心了。
這時龐英傑匆匆進來,他來還錢,“四海,兄弟們湊的分子,都說不能叫你付。”
一時沒把男裝打扮的何翠仙認出來,又說:“四海,今晚我要出發到那魯鎮去看地盤,此去要一兩個月,你自己保重。”
“龐大哥,”四海說,“那魯鎮那麽遠,也幹你事?”
龐英傑笑,“鐵路到哪裏,我到哪裏,那怕鋪到交技利。”
他一轉身,不提防看到一雙關注的眼睛,他呆住,這不是何翠仙的貓兒眼嗎?”
他緩緩別轉頭,戴上帽子,朝她頷首,一聲不響離去。
龐英傑走了很久,何翠仙才說:“那流氓……”
連她自己都覺得口不對心,氣勢虛弱,說不下去。
四海早已看出瞄頭來。
他走到一角,取起衣裳逐件折好,一邊自言自語喃喃說道:“去交技利就去交技利好了,龐大哥那樣寬的肩膀,什麽擔待不起。人一走,就錯過機會。”
洗衣場內一片靜寂,針落在地下都聽得見。
四海見沒有回音,又說:“已經到了這種地步,眼看絕路了,卻又碰到這樣難得的一個人,跟了去,從此落地生根,倒也是好事。”
又是一片靜。
過了不知多久,何翠仙張了張嘴,四海以為她要罵他,但是沒有,她的嘴又合攏。
又過了不知多久,她才嚅嚅說:“四海,你真認為如此?”
四海點點頭。
何翠仙悲哀了,她垂下頭,“可是,你看我,四海,我是這樣的一個人。”
這時四海斬釘截鐵地道:“翠仙姐,你與龐大哥在我心目中,一般高一般大,一分不差。
何翠仙喜悅地又說:“四海,你真認為如此?”
四海又頷首。
“我回去想想。”
“龐大哥的營房就在前邊。”
翠仙出去了。
四海內心,有一股跳躍的喜悅。
第二天,他去瓦斯鎮找何翠仙,隻聽她的姐妹說:“嘿,你說奇不奇,她昨夜收拾細軟隻說要到一個地方去見一個要緊的人,個多月才回來。”
四海笑了。
何翠仙會有辦法的,如果她對異性浚有辦法,還有誰有辦法,四海放下心頭一塊大石。
那夜,四海早早休息。
天氣轉冷,聽說到了冬天,全地結冰,要生火取暖。那一夜,四海額外懷念母親。
即將天亮之際,四海聽到木屋外有異聲,他耳聰目月,立刻自閣樓爬下,手持鐵枝,出去視察。
一開門,隻見一血人滾進門來。
呈海連忙丟了鐵枝去扶起他,看清楚傷者麵孔,正是他舅舅陳爾亨,他的左耳已被割掉,血流如注。
四海心中有數,吃他那口飯,自然不免得罪人,這次仇家出手了。
隻見他胸口還有兩個刀傷的窟窿,血汨汨冒出。
四海喚醒夥計,把他抬入屋內。
踢牛一看,咧齒笑,“傷口沒刺透內贓。”他有上方止血。
四海一顆突突跳的心總算自喉嚨咽下胸腔。
陳爾亨雙眼翻白,作不了聲,已經昏迷。
他們把他扛到閣樓上邊去休息。
天一亮,四海便出發到柯家去討藥。
黑人管家出來問:“支那童,你找誰?”
“我想見柯太太。”
“夫人沒有空。”
“請告訴夫人,有關人命。”
管家好心,她知道華人的苦處,“我試試替你通報。”
那時,溫埠已經開始日日下雨,頗有寒意,清晨,天膝亮,雨聲嘀喀,四海的思潮飛出去老遠,回憶到孩提時期,在江南家鄉的春天,也朝朝下雨,他與弟妹,總乘機賴在床上不起來,直到父親拿著板子前來,假裝要打。
四海雙目潤濕。
他聽見腳步聲,連忙抬起頭來。
是柯德唐太太,她說:“果然是四海,是誰受了傷,我可否看看他?”
“夫人,我恐怕那是可怕的傷口。”。
“相信我,我見過更恐怖的傷勢。”
“他在洗衣場,地方醃攢。”
“我找到藥箱即同你去。”
四海沒想到她會那麽好心。
事不宜遲,他隨即與柯太太出發。
柯太太有秀麗的棕發與藍色玻璃眼珠,態度和藹可親,路上閑閑問四海:“你多大了?”
“十五歲,夫人。”
“什麽,”柯太太訝異,“隻與沁菲亞一樣大?”
四海不語。
“可是你已經是一家洗衣店的老板了,聽說你還替人客補衣服?”
“是,夫人,改短、接長、織補、舊換新、染色,什麽都做。
“舊換新?”
“是,夫人,窮人買不起新衣,三件舊衣補一點錢,可以換新的。”
“那你豈不是要蝕本?”
“不,夫人,舊衣補妥洗幹淨後便宜些賣給更窮的人,可以賺些微利潤。”
“你很能幹喲。”
“但我願望並非如此。”
“我可以知道你的願望是什麽嗎?”
“夫人,我想進學堂讀書寫字,我想知道這個國家的曆史,還有,火車倒底如何開動,以及天氣何以諸多變化,聽說這一切一切,書本裏都有解釋。”
柯太太點點頭,“四海,你有誌氣。”
四海不再言語,他掛住受傷的舅舅。
柯太太提著藥箱爬上閣樓,出乎她意料之外,得勝洗衣鋪裏外都十分整潔,她深呼吸一下,咦,沒有異味,工人都穿著一式的藍布製服。
她訝異了,這個小小華童,可能是管理科天才呢。
傷者躺在木板上,全身血跡斑斑。
柯太太替他檢查過了,輕輕告訴四海:“你的朋友不會死,不過很有點麻煩。”
她替陳爾亨洗淨傷口敷藥,並且留下幾顆藥丸,然後告辭。
四海堅持送她回府。
柯太太笑,“四海,你是一個比較特別的中國人。”
那夜,陳爾亨緩緩醒轉,雪雪呼痛。
黑人赫可卑利對四海說:“那老千醒了。”
四海輕問:“你叫他什麽?”
“每個人都知道,他是老千、騙子、賭棍。”
可是他終於付出了代價。
踢牛告訴四海:“白人的藥,怪異、詭秘,服下之後,新肉即生。”
四海嗯的一聲。
過幾日,柯太太又來替陳爾亨洗傷口,並教會四海包紮,陳爾亨已可斜斜靠著喝牛乳。
老陳嘴巴喃喃咒罵,從未停過。
連赫可卑利都歎道:“你那舅舅,真是奇人。”
四海比以往更辛勤工作。
當陳爾亨可以柱著拐杖站起來的時候,下雪了。
四海從來沒見過那樣的鵝毛大雪,連日連夜,落得膝蓋深。
華工告訴他,愛莫利與耶魯的雪更大,根本無法開工,實在等錢用,拚命上,有人凍死在工地上。
四海與幹貨商接上頭,買了些冬衣,廉價轉售給華工,工人們路經得勝洗衣,推門進來,“老板,嚐口茶,暖一暖”,全部冷得佝僂,鼻子嘴巴呼嚕呼嚕,手腳生滿凍瘡。
傳說有人實在冷不過,自雪地回來,倒盆熱水浸浸腳,足趾一遇熱水,一隻隻脫落。
四海勸喻他們穿羊毛衫,皮鞋,“入鄉隨俗,隻有西人的衣服才抵抗得了寒氣。”
北國的冬天永遠苦。
可是華工仍然一批批湧至。
舊麵孔捱不住,由新麵孔頂上。
一日晚上,四海等陳爾亨酒醉飯飽,溫和地與他說:“舅舅,有件事同你商量。”
“有話說吧,爽快些。”
“舅舅,你不如回家走一轉。”
陳爾亨有點心動,不作聲。
“隻要不回香港,不會有事的,你到上海好了。”
陳爾亨自鼻子哼出來,“我沒盤川。”
“回到鎮海,同我媽說一聲,我還好,就可以回來了。”
“那多好,她生了個發財兒子。”
“我打聽過,有船肯載你回去。”
陳爾亨怔住,“你有船票?”
四海微笑,“這種小數目,我還拿得出來。”
陳爾亨怪叫起來,“好小子,你真的發了財?”
四海不作聲。
由踢牛做中間人,他自紅人處買到優質皮貨,轉售給白人,他的英語流利,手法殷實,不虞沒有生意。
陳爾亨悻悻然,“好哇,外甥發財,舅舅捱窮。”
四海說下去,“另外有點錢,你替我帶回去給我媽。”
陳爾亨雙目發亮“一定,一定。”
四海輕輕抓住他衣襟,“你保證要交到她手中。”
陳爾亨叫起來,“你不相信我?你不把我當舅舅,你不想想,你媽是我什麽人!”
四海逼視他,看穿他的心。
陳爾亨見到那雙清晰明亮的眼睛與抿得緊緊的嘴唇,忽然噤聲,他發黨外甥已經成人,這些日子來,四海不單長高了大半個頭,且已精通世事,什麽都瞞不過他。
陳爾亨終於說:“我保證送到她手。”
四海放開他。
老陳心有不甘,“但是我不保證海上有強盜船,上天降落風暴,我會大病一場,鳴呼哀哉……”
四海笑,“不怕,你吉人天相,逢凶化吉。”
陳爾亨氣餒。
受傷後他身體大不如前,已不適合再過冒險生涯,他打算回鄉去,別人會捱餓,他不會,他有的是辦法。
“天氣稍暖,我才走。”他還想討價還價。
“舅舅,這冬天不是人過的,你趁早走吧。”
一人家問起我耳朵,我怎麽說?”
“這裏有的是大黑熊,隻說給夠熊咬掉了耳朵好了。”
“啐!”
陳爾亨已不是外甥的對手。
他滿懷委屈的上路。
四海到碼頭送他。
陳爾亨自甲板看到外甥一板高大站在河畔,身穿淙熊皮裘長大衣,足蹬皮靴,雙手插口袋中,是,他已經站起來了,沒真想到那小子會站得那麽好。
他有點寬慰,喃喃道:“哼,不是我把他帶出來,他會有今天?還在鄉下餓肚皮呢。”
四海當然沒聽到這番怨言,他隻希望舅舅能回家替他報個信。
近年底,外國人有個大節,四海自告奮勇,到柯家去幫忙。
柯太太問他:“四海,你知道這是什麽節?”
四海微笑,“是你們聖人的生日,一如我們孔子誕。”
“四海,那鰍基督是全人類的救世主。”
四海隻是笑。
他幫柯太太除下窗幔,拿去洗淨換上。
“四海,你們國家要打仗了,你可知道。”
四海隻曉得這些年來一直打,又一直吃敗仗。
“外國軍隊四方八麵已開到你們的首都,一觸即發,柯德唐先生說,難免一戰。”
如此一來,四海想,生活必定更艱難了。
柯太太說:“你可有聞說過義和拳?”
四海搖搖頭。
“聽說他們有魔法,把身體練得刀槍不入,每戰必勝。”
刀槍不入?
不可能!四海見識已廣,知道火藥厲害,即使是一座山,說要炸開,也就化為霧粉。
人不過是血肉之軀,如何擋得了槍炮。
柯太太說:“四海,你好似不相信義和拳。”
四海不語,低頭操作。
“你舅舅的傷勢好了吧。”柯太大改變話題。
四海答:“大好了,多謝你的問候。”
“有無查到凶手。”
四海一怔。
“四海,你應報告鎮長,將凶手繩之於法。”
四海說:“外國人的法律,不管支那人。”
柯太太訝異了,她甚至有一點震驚,“四海,你也這樣想?我滿以為你願意成為我們一份子。”
柯太太恁地天真!四海默默把厚厚窗幔折疊好,“夫人,我下星期一定歸還。”
離開柯家,四海驅馬車離去,他忽然聽到不遠處傳來一陣歡笑聲。
四海往笑聲處看去,來池塘結了冰,一群少男少女正在冰上媳戲。
四海不禁心響往之,他多麽想學他們那樣穿上那種冰鞋,在冰上飛馳,不過,身分兩樣,地位兩樣,切忌有非份之想,他低下頭,策車離去。
就在此際,四海忽然聽得一聲驚叫,他抬起頭,剛好看到一個女孩身形一側,墜入冰中,嗬樂極生悲,塘上的薄冰破裂,她跌下水中。
啊,嚴寒天氣穿著厚衣,遇水即沉,她性命恐怕不保。
刹那間,不知哪裏來的勇氣,明明不關他的事,四海卻已經在車頭搶過一捆繩索,躍下馬車,一邊脫衣服,一邊朝池塘奔去。
到了塘邊,四海呆住,他看到了最詭異的景象,原來少女墜到水中,並無即時下沉,一直被塘底水衝往下遊,她的臉在透明的薄冰底下,可以看得清清楚楚,充滿驚怖的大眼睛絕望地盯著她的朋友,手腳無動掙紮,但是無法突破那層冰,無法遊上岸。
她的朋友一直在岸邊哭叫奔走,但是沒有一個敢跳下去救人。
她是沁菲亞柯德唐。
四海飛快地將繩索一頭結在樹上,另一頭綁在腰間,奮地蹬破冰層,墜入水中。
頭部一沒入冰水,四海已聽不到岸上聲響,他隻覺全身一陣麻痹,心中隻有一個念頭:救人,救人,不管她是誰,救人!
他緩緩伸出手去,一把撈緊少女的頭發,把她往身邊拉
嗬他用全身力氣抓住她不放,遇溺的她尚有一絲餘力,亦緊緊拉住他,兩個年輕人直往池底沉下去、
四海心底一片平靜,他在心底念,媽媽、媽媽。
忽然他的腳又彈了兩彈,奮力浮上水麵,但是頭頂不破那層該死的冰。
少女在他懷中已經昏迷。
四海吸進一大口冰水,他已無法換氣。
媽媽,媽媽。
就在此際,忽辣辣一聲,冰打破了,一股大力把四海與沁菲亞一起扯住,再來一股力道,把兩人齊齊拉上岸,啊,大人趕到了,整間屋子的傭人連柯太太,還有附近的工人統統前來搭救。
沁菲亞立刻被抱進屋內去,四海頹然靠在樹根邊。
要到這個時候,他才覺得全身凍得猶自針刺一樣,忍不住哀號幾下。
有雙手把一張厚毯子搭在他肩上,是那好心的管家,“小夥子,你跟我進屋來烤火換衣服。”
那個黑人媽媽極高極胖,一陣風似把四海卷進屋內。
四海連忙剝下衣服,牙齒碰牙齒嗒嗒響,用毯子緊緊裹住身子,接過管家遞給他的一杯熱湯,喝下去,才覺有一絲暖氣自胃部上升。
那樣精壯的小夥子都沒有力氣了,隻是喘氣。
這時管家宿舍門被打開,“四海在這裏嗎?”
是柯德唐接到消息趕口家來了。
管家揚聲,”是,救人的英雄在這裏。”
四海如尚餘血氣,一定漲紅了臉,但是他隻能微弱地問:“女孩無恙嗎?”
“她沒事,醫生正診治她,你呢,你好嗎?”
管家代答:“他隻需躺一會兒。”
柯德唐過來,蹲下,“四海,我們感激你。”
四海笑一笑,不知怎麽回答,半晌,他說:“舉手之勞耳。”
柯德唐點點頭,出去了。
管家雙手叉著腰,“支那童,你勇氣不少哇。”
即使是救了人命,支那人仍是支那人,仍然隻配在黑人宿舍裏逗留。
稍後,烤幹了衣服,四海就回得勝洗衣鋪去了。
翌晨,柯德唐來探訪他。
他並沒有提到沁菲嚴,他隻是對四海說:“有些人,天生有勇氣,願意犧牲自己的性命來挽救他人的生命,這是極其難能可貴以及高尚的一種情操。”
四海謙卑地站著不語。
“四海,柯太太說你希望入學,我會保薦你進學堂旁聽,但願你可以得益。”
四海猛地抬起頭,雙目閃出晶光。
柯德唐看著他,忽然說:“你們這一民族會有出頭一日。”
四海不知那是什麽意思,但是上學!
他被安排坐在課室後邊極角落的一個位置上,一出現就引起極大騷動,三天之後,震驚的家長們跑到鎮長處抗議,以退學威脅,教師對四海溫和的說:“看樣子我們隻好另外想辦法。”
四海感慨他說:“孔子曰,有教無類。”
那教師同意:“孔夫子是偉人。”
退了學,四海仍覺興奮,同他夥伴踢牛說:“……真是一個好地方,學生可以自由發問,與教師討論功課,課程共分五個科目,最有趣的是物理與生物,你知道電是怎麽發明的?”
踢牛板著麵孔,一點興趣也無,隔一會兒他說:“四海,你真相信白人的蛇亂”
“踢牛,聽我說--”
“我很高興他們把你踢出學堂。“
“我有他們的書本,我可以自修,不懂,可以查字典。”
但是柯德唐太太已差人來同他說,他一星期可以到柯家去二至三次,由柯太太替他補習功課。
四海卻十分猶疑,他不欲高攀,有點羞怯,隻推說工作忙,隻可以去一次。
但他的求知欲實在強,新的知識令他震蕩,“原來如此”的感覺使他興奮得臉紅耳赤。
四海希望他是全職學生,什麽都不用做,單是埋頭埋腦讀書。
可是他聽說許多學生都逃學,不可思議。
一日,他神氣活現對赫可卑利說:“你知道牛頓與蘋果的故事嗎?”
那黑人沒好氣,“老板,忘記蘋果與香蕉,踢牛要離開我們了。”
四海連忙放下蘋果,“踢牛,你往何處去?”
踢牛忽然扭怩,“我,我打算結婚。”
“好極了,女方是誰?”
“我們在市集相識,她父親在印第安保留地有一間房子,願意叫我去住。”
“你不願再替我工作?”
“他們每晚都要求我回家。”
“那麽你一天做十個時辰,我仍付你五角錢。”
赫可卑利抗議,“老板,我——”
“我另外找人幫你。”
四海不知道,這就是店鋪擴張第一步。第二天晚上,有人到得勝洗衣挑釁,拔出槍,出言侮辱,四海趴在地下,學狗叫。
四海不止一次遇到這種事,窮途潦倒的白人坐舊金山北上溫埠找工作,吃不了苦,流落酒館,喝上兩杯,例找比他們地位更低的人生事出氣。
有人點了火把,要放火燒店鋪。
四海手中也已握住槍,隻是赫可卑利同他說過:“四海,白人殺你,固然死路一條,你殺了白人,也是死路一條。”
四海當時歎息,“白人的地方,奈何。”
踢牛氣炸了肺,大力捶打胸口,“不,是上天賜給我們的土地!”
四海緩緩舉起了槍。
正在這個時候,店門推開,進來兩個大漢。
四海一看,知道來了救星,那是柯德唐兩個得力助手,同華工一向關係良好。
他倆假裝沒有看見羅四海,詫異地對白人說:“你們躲在這裏?外頭有好酒不去?”
做好做歹拉走了同伴。
四海這時才發覺冷汗已如雨下。
踢牛自角落出來,“幸運的四海。”
四海卻重重一拳敲在櫃台上,“幾時,幾時毋須白人保護可以自由自在做生意。”
“回支那去!”
鐵路浩浩蕩蕩的鋪出去。
四海隨柯德唐到怒馬峽去看路軌,隻見一邊是峭壁,峭壁下是沸騰的激流,整齊的鐵路硬是自峭壁爆山劈石鏟平出
“我很高興他們把你踢出學堂。“
“我有他們的書本,我可以自修,不懂,可以查字典。”
但是柯德唐太太已差人來同他說,他一星期可以到柯家去二至三次,由柯太太替他補習功課。
四海卻十分猶疑,他不欲高攀,有點羞怯,隻推說工作忙,隻可以去一次。
但他的求知欲實在強,新的知識令他震蕩,“原來如此”的感覺使他興奮得臉紅耳赤。
四海希望他是全職學生,什麽都不用做,單是埋頭埋腦讀書。
可是他聽說許多學生都逃學,不可思議。
一日,他神氣活現對赫可卑利說:“你知道牛頓與蘋果的故事嗎?”
那黑人沒好氣,“老板,忘記蘋果與香蕉,踢牛要離開我們了。”
四海連忙放下蘋果,“踢牛,你往何處去?”
踢牛忽然扭怩,“我,我打算結婚。”
“好極了,女方是誰?”
“我們在市集相識,她父親在印第安保留地有一間房子,願意叫我去住。”
“你不願再替我工作?”
“他們每晚都要求我回家。”
“那麽你一天做十個時辰,我仍付你五角錢。”
赫可卑利抗議,“老板,我——”
“我另外找人幫你。”
四海不知道,這就是店鋪擴張第一步。第二天晚上,有人到得勝洗衣挑釁,拔出槍,出言侮辱,四海趴在地下,學狗叫。
四海不止一次遇到這種事,窮途潦倒的白人坐舊金山北上溫埠找工作,吃不了苦,流落酒館,喝上兩杯,例找比他們地位更低的人生事出氣。
有人點了火把,要放火燒店鋪。
四海手中也已握住槍,隻是赫可卑利同他說過:“四海,白人殺你,固然死路一條,你殺了白人,也是死路一條。”
四海當時歎息,“白人的地方,奈何。”
踢牛氣炸了肺,大力捶打胸口,“不,是上天賜給我們的土地!”
四海緩緩舉起了槍。
正在這個時候,店門推開,進來兩個大漢。
四海一看,知道來了救星,那是柯德唐兩個得力助手,同華工一向關係良好。
他倆假裝沒有看見羅四海,詫異地對白人說:“你們躲在這裏?外頭有好酒不去?”
做好做歹拉走了同伴。
四海這時才發覺冷汗已如雨下。
踢牛自角落出來,“幸運的四海。”
四海卻重重一拳敲在櫃台上,“幾時,幾時毋須白人保護可以自由自在做生意。”
“回支那去!”
鐵路浩浩蕩蕩的鋪出去。
四海隨柯德唐到怒馬峽去看路軌,隻見一邊是峭壁,峭壁下是沸騰的激流,整齊的鐵路硬是自峭壁爆山劈石鏟平出來。
峭壁下躺著一具工人的屍首,他由繩索錘下鑿石時不幸失足墜斃,同伴要求洋人處理遺體。
柯德唐得到的報告如下:“沒有人敢下去,河水又太急,獨木舟也夠不到,約二千名華工靜坐怠工,”助手沮喪他說:“也不能怪他們,物傷其類,可惜龐英傑不在此地,叫他去談判,或有希望。”
柯德唐轉頭問四海,“你可願做我的翻譯?”
四海戰兢,“我試一試。”
一見到那麽多同胞,四海十分激動,他們每人都有憤怒焚燒的眼睛,衣衫盡管襤樓,身份不過是苦力,但在崗位上,卻自有其尊嚴。
柯德唐說:“在這條鐵路上,沒有人的能力勝過華工,”他開口:“各位夥伴——”
四海剛想翻譯,一塊鵝卵石已飛射而至,打中他左眉骨。金星亂冒,血流如注。
“走狗!”
“叫龐英傑來同我們說話!”
“你是誰?還不滾回去舔洋人的鞋底。”
四海掩住傷口,忽然之間落下淚來。
他把眼淚擦幹,轉頭同柯德唐說:“柯先生,我下去把屍首升上來。”
柯德唐凝視他,“四海,你毋須急急證明任何事,我清楚你的為人。”
四海冷靜他說:“下麵躺著的人是我們自己人。”
“好,你可以得到十塊賞金。”
工頭替四海綁好繩索,緩緩放他下峭壁。
說是說三月天,寒風卻仍然削麵,四海身子搖搖晃晃吊在半空,有上天不能,入地無能的感覺,渾身發抖,他咬緊牙關,抹掉眉毛上汗水,緩緩沿峭壁而下,四肢已遭凸出的山石擦損。
過了像是一百年那樣長,四海的雙腳總算碰到實地,那是突出來的一塊平台,他看到同胞的屍首就落在不遠之處,抬頭往上看,隻見無數人頭正在白雲下張望,看他是否能夠達成任務。
四海握著拳頭,手心汗出如漿,他摸到屍身附近,蹲下來,輕輕說著:“大叔,我這就帶你上去,將你安葬,大叔,你要幫我忙。”
“那是一個十分年輕的男子,額角高高,相貌端正祥和,橫躺在石上,後腦有極小的一攤血,已經凝固,近黑紫色。
四海再度流下淚來。
因附近無人,他不打算抹幹眼淚。
他扶起屍首,小心翼翼,猶如服侍一個病人,將他背在身後,用繩索綁好,便示意懸崖上邊的工頭扯他上去。
兩個人重,反而減少了搖蕩,一尺一尺那樣拉上山去,終於到了山頂,柯德唐親手握住四海的手,助他落地。
眾華工沉默了一會兒,一哄而散。
明日想必照常開工。
四海已用盡力氣,坐倒在地,一臉血汙,不住喘氣。
柯德唐對四海說:“我們走吧。”
不知是誰,用一幅棕色油布,覆住了四海的大叔。
四海不由得問:“他叫什麽名字,鄉下何處?”
工頭答:“此人昨日抵涉,今日就來上工,我還來不及登記他的姓名。”
四海忽然忍無可忍,望著天空,像受傷的狼一般嚎叫起來。
天下起瀟瀟雨。
第二天,四海卻如常到柯家學功課,正在造句,柯德唐進書房來,對他說:“四海,有好消息。”
四海連忙放下筆站起來。
“四海,龐英傑囑我告訴你,他要結婚了。”
“同誰?”四海衝口而出,緊張得不得了。
“同一個西洋女子。”柯德唐也深覺奇怪。
“叫什麽名字?”
“叫翠茜亞。”
四海馬上咧開嘴笑。
“你認識那位女士?”柯德唐更覺納罕。
“是,她是我表姐。”
“嗬原來如此,你們中國人極多表兄弟姐妹,但她卻是西洋人。”
“她母親嫁的是葡萄牙人。”
“聽說她是個美女。”柯德唐笑。
“是的,柯先生。”
“四海,龐英傑打算隨著鐵路過活,鐵路鋪到何處,他便在何處落腳,你別看這幾個埠今日如此熱鬧,鐵路一蓋好,人群一散,即成廢墟。”
四海想一想,大膽他說:“我不會擔心溫哥華。”
柯德唐立即答:“當然,整個大溫哥華是例外。”
“交技利也不會。”
柯德唐點點頭,“四海,你很有見地,莫非想在此落地生根。”
四海點點頭。
“四海,何故?”
四海很簡單地答:“吃得飽。”
柯德唐默然,過一會兒:“那你得設法籌那筆人頭稅。”
“我知道。”
“北平打仗了,你可知道?”
“夫人同我說過。”
“四海,你似不甚關心。”
“我們已習慣了,誰做皇帝不要緊,隻要對老百姓好。”
“但這次並非內戰,乃係外國人聯軍進京。”
四海低下頭,默不作聲,看樣子難過到極點。
柯德唐歎口氣,“聽說列強軍隊直入紫禁城,如入無人之境,所有曆史文物,珍珠玉石,予取予攜,成箱成籠那樣抬走。”
四海忽然抬起頭冷冷他說:“英國人一定拿得最多。”
“是,”柯德唐喃喃道:“那班不列顛人。”
半晌,他才說:“四海,你繼續作文吧。”
皮靴閣閣,他走了。
四海伏在桌子上,手握一管鋼嘴筆,好比千金重,無論如何寫不出字來。
書桌對麵有一隻書櫥,鑲著兩麵玻璃門,把伏在書桌上的四海反映出來,一如鏡子。
四海老覺得有一雙眼睛在看他。
抬起頭,他看到玻璃櫥門中他自己的影子,他看到書房門站著的沁菲亞柯德唐。
四海沒有回過頭去,她也沒有進書房來同他打招呼。
自從那次意外之後他倆根本沒有說過話。
她不再叫他回支那。
他也沒叮囑她閉上大嘴。
她隻站在書房門口靜悄悄呆一會兒,輕輕的來,輕輕的走,一晃眼玻璃櫥門上已消失她的影蹤,一切不過像羅四海的幻覺。
轉眼間一年過去。
玻璃櫥門中的沁菲亞柯德唐長高了,卻沒有胖,兩隻貓兒眼似兩顆寶石,她喜歡穿白色的衣裳,看上去更加像小仙子。
但是羅四海始終沒回過頭去同她說話。
他太懂得自己的地位了。
一年下來,四海已可用簡單的英語寫下日記。
他的收支、他的感情、他的見聞,都記在一本簡陋的簿子裏。
柯德唐笑道:“四海,你知道什麽,這或許是溫埠建鐵路期間,唯一的華人文字記載,好好保存它,將來會有用。”
四海也笑笑。
將來子孫如果有好日子過,誰還願意叫他們重溫過去苦夢,假使沒有出頭的日子,生活可能比祖先在日記中記載的還要慘,又能從那些文字中學到什麽?
柯德唐說:“四海。我在溫埠的合約快要完成了。”如釋重負。
“恭喜你,柯先生。”
柯德唐沉著地告訴他:“四海,在這四年期間,因為華工工資廉宜,我替鐵路局省下巨款,即使如此,政府還自渥太華派工程師來監視我,我並非一個受歡迎的角色。”
四海說:“我們中國人有一句話叫樹大招風。”
柯德唐把這四個字咀嚼一會兒,“嗬,太有道理了,”他很高興,“是孔夫子說的嗎?”
“不,隻是一句成語。”
柯德唐說下去:“合約完成後,我會回渥太華老家住,做些小生意,你願意跟著我嗎?”
四海沉吟,其實他心中早有主意。
跟著柯德唐,不過是個家僮,日後連管家的身分都攀不上,不如在外頭自生自滅的好,華人地位雖然不高,但關上門,至少可以做自己的主人,不必先生長夫人短。
於是他婉轉他說:“聽說渥太華的天氣更嚴寒。”
柯德唐當下明自了,他笑笑說:“四海,相信我們還有見麵的機會,溫埠糖業大王班治文羅渣士是我好友,我會托他照顧你。”
“謝謝你,柯先生。”
“四海,不必客氣。”
在得勝洗衣,他是他自己的老板。
那一夜,有華工找上門來。
先是上下打量他一番,“你就是羅四海?”說的是奧語。
“係,我係羅四海。”
那人自口袋摸出一封已經團得稀縐的信,“羅四海,你願意付十塊錢來換這封信嗎?”
四海訝異,“什麽信值十天的工資?”
那粵人咧開嘴笑,“你舅舅陳爾亨說是你母親的信。”
四海一聽,連忙伸手,“值,值,把信給我。”
那人接過錢,笑嘻嘻走了。
四海把信壓在手掌中,鼻梁骨如中了一拳,酸澀不已,他顫抖著手折開信讀。
“吾兒四海如見……”才看第一句,豆大眼淚炙熱地滾下臉頰。
近三年來,他第一次得到家人的音訊。
舅勇總算不負所托。”
他母親告訴他,鄉間生活還算過得去,叔伯們自四海離家後,多少生了點善心,頗肯接濟孤兒寡婦,弟妹們身體健康,十分聽話雲雲,她叫他不必牽掛,還有,他托舅舅帶的三十元,也已收到。
三十元!四海明明給了一百元。
陳爾亨死性不改。
他躲在一角,把家書讀了又讀。
他的黑人夥汁同紅人夥汁說:“老板怎麽了,拿著一封信,先是哭,哭完又笑,現在又抹眼淚。”
紅人答,“讓他去,他還是個少年人。”
“他們家鄉也流行早婚,已到娶者婆的年齡了。”
“溫埠沒有支那女人,如何娶妻。”
黑人吱吱笑,“白人怕有色人繁殖,他們說“像老鼠一樣,一下子生滿屋。”
紅人喝一口酒,“是,所以他們想殺盡我們的女人。”
四海終於讀完了信。
那一夜,他輾轉反側,靈魄似蠢蠢欲動,要飛脫他的軀殼,返回家鄉。
第二天,做起工來,特別夠力氣,虎虎生勁,生活似比往日更育意義。
下午,陽光好,四海興致勃勃,拿起鍋鏟,表演一度紗雜碎。
夥計們詫異了,“老板,沒想到你還有這一度散手,這碟菜好吃過維多利唐人街廚子的手藝。”
四海受到稱讚,不禁飄飄欲仙,做老板就是這點好,永遠不愁寂寞,至少有夥計忠實捧場。
四海幾乎在該刹那已決定進一步努力工作,擴張營業。
這時,四海看到踢牛臉上露出訝異之色,明敏的他立刻知道身後有人,正欲回頭,雙目已被輕輕蒙住。
四海鼻端嗅到一陣熟悉的玉簪花香,他激動起來,“翠仙姐!”
“四海,你好精靈。”那雙軟軟玉手放下來。
四海轉過頭去,悄生生站在他身後的,正是何翠仙。
翠仙完全改了妝扮,頭發梳住腦後挽個,洗盡鉛華,一張臉卻反而更加晶瑩秀麗,隻穿件深色袍子,笑嘻嘻,怎麽看,都仍然是個美女。
四海高興得了不得,大膽問:“龐大哥呢?”
說到曹操,曹操就到,隻聽到哈哈一聲笑,那高大的身型進門來,正是龐英傑。
四海大叫:“想煞我也,龐大哥,”
擾攘半晌,才坐下來談正經事。
“龐大哥,你可是特地來看我?”
龐英傑答:“第一件事,先來見見你,同時,把翠仙放在這裏住兩日,由你照顧她。”
四海提心吊膽,“你往何處去?”
“我到維多利去。”
“幹什麽?”
“調停。”
他是這方麵的專家。
“維多利有何大事?”四海納罕。
“還不是為著人頭稅,叫人一時如何籌得出那筆款子,此刻維多利所有中國人的店鋪統關上門不做白人生意,洗衣店、雜貨鋪、小販全部停止營業,還有,傭工也都病倒,有人叫我去看看真實情形。”
四海沉吟,“我可要作出反應?”
龐英傑笑,“說不定你就得即時表態,否則立場不明,有得你搞的。”
“嗯,想乖機推倒我也說不定。”
“四海,人的心腸彎彎曲曲,你總算明白了。”
“是呀,”四海感慨,“他們趕著洋人叫大人,是和睦相處,我叫一聲先生,即是奴才。”
翠仙忽然笑道:“四海,你洗衣店的生意敢情不錯。”
“你怎麽知道?”
“暖,難怪有人想扳倒你,樹大招風呀。”翠仙笑不可仰。
“翠仙姐淨會取笑我。”
這時龐英傑才說:“四海,你幹得出色。”
四海忸怩,“不過是個醃攢的小生意人。”
翠仙這時站起來,輕輕伸個懶腰。
四海才看出苗頭來。
翠仙已經懷孕,腹部隆然。
四海驚喜,“龐大哥,恭喜你。”
“四海,夏天你就做舅舅了。”
“是,是。”
這時,有人找龐英傑,他出去與來人說話。”
翠仙這才笑道:“你這個舅舅,莫像那個舅舅才好。”
四海忽然說:“我舅舅對我不錯呀。”
“你這孩子,在你眼中,沒有壞人。”
“有,怎麽沒有,許多外國人就挺壞。”
“四海,站起來我看看。”
四海站起來。
“嘩,”翠仙說:“比我高一個頭了。”
當年他背她爬繩梯上船逃難,他不過同她差不多高。
“翠仙姐,且莫說我,你怎麽樣?”
“我?我很好。”翠仙一直笑咪咪。
“會不會回溫埠住?”
“暫時沒這個打算,我們隨鐵路走,一步一步向西移,等到整條鐵路貫通,會在西邊大埠多倫多落腳,我還有些老本,開一個熟食檔,想必可以過活。”
“翠仙姐,你真能幹。”
翠仙收斂了笑容,“我同他,”指龐英傑,“都是亡命之徒,既然回不去了,也隻得想辦法在這裏生存,我已買下戶籍,取到身分了。”
四海點點頭。
“四海,你是自由身,你不妨回鄉娶妻。”
四海低下頭。
“咦,你有什麽傷心事?”
四海不語。
“假如缺錢用,我這裏有。”
“明年吧,明年我會回去。”
龐英傑回來了,“姐弟談些什麽?”
翠仙仍然滿麵笑容轉過頭去,“談做生意呢。”
四海訝異,他發覺何翠仙在龐英傑麵前。卻還戴著保護罩,或是說得難聽點“麵具”,隻有對著四海,她才真心真意說真話。
第二天一早,龐英傑與同伴渡海到維多利去。
翠仙一早起來,四海比她更早,已經燉了雞湯侍候姐姐。
翠仙感動得雙眼紅紅,嘴裏卻說:“外國的雞不好吃,一早宰好,不比我們,活殺活吃,夠鮮味。”
四海對外國人的廚房最熟,“他們隻講吃飽,其實也夠好了,我們那麽懂吃,卻有許多人吃不飽。”
飯後翠仙巡店,伶俐聰明的她立刻指出許多可以改良的地方。
四海有感而發,“翠仙姐,你若多讀幾年書,可以做女宰相呢。”
翠仙失聲笑,“長得高大是一件事,說話卻孩子氣,我哪裏行,不過在多倫多那樣的大埠,真有女子讀書考狀元。”
“翠仙姐,我覺得外國人辦事真有辦法,女子與孩子都不用吃苦,這一點我衷心佩服他們。”
“你這話不能當眾說,有人會拿石頭扔你。”
四海說:“我有個朋友,他看不得妹妹纏足吃苦,把妹妹小腳放掉了。”
翠仙訝異,“這是誰,這樣放肆?”
“他姓孫,是一名粵人,年紀與我差不多。”
“嗯,是個危險人物。”
“他隻是淘氣而已,再說,我們已經失去聯絡。”
翠仙沉吟。
也隻有與他的翠仙姐在一起,四海才會興致勃勃發表偉論。
他說下去:“老外值得我們效法的好處實在大多,人家真有腦筋,鐵路一旦貫通,各省各縣即時聯成一氣,三五日間可自西部抵達東部,糧食、信件、機器,均可迅速運至,整個國家簡直就是靠這條鐵路,而翠仙姐,我們中國人在築路工程上功不可沒。”
翠仙隻淡淡一笑。
“你怎麽說?”
“騾子有沒有功?洋人會不會在事成後標榜騾馬牛?你好不天真,人家隻不過把我們當畜牲。”
四海歎息,不語,話雖刻薄,相差無幾。
“我且出去替他置幾件衣裳。”
四海又笑了,“我這裏多少都有,你來挑翠仙姐,幫幫自己人。”
這兩天,可說是四海生活中最開心的一段時間,母親在鄉間無恙,姐姐姐夫又前來探訪他,稱心如意。
翠仙的花樣鏡最透,拉了丈夫與兄弟,去照相館拍照。
踢牛勸道:“那機器會把人的魂魄攝進去。”
四海不怕,興致勃勃跟去。
龐英傑坐當中,翠仙站他身後,四海立他左邊,攝影師用一塊黑布遮住機器及他自己的頭,蓬一聲,亮光一閃,四海嚇一跳,連忙緊緊閉上雙目,翠仙取笑他,“鄉下人。”她說,結果照片出來了,拍得非常好,清清楚楚三個人,真像是元神出了竅,被捕捉到關在紙上。
四海緊緊把照片收好,有機會,叫人帶回家去給媽媽看。
翠仙勸:“儲夠錢就回去吧,最要緊置間屋,買塊田,落葉歸根。”
翠仙取出亮晶晶一枚金幣,“你收著。”
“我沒地方放這等貴重的東西。”
“我帶你去銀號,放在他們那裏。”
難怪何翠仙時作西婦打扮,果然,華人隻能自後門進去,偷偷摸摸,據說,不是銀行勢利,而是怕其他人客尷尬。
翠仙笑,“連帶我們的錢,都低人一等。”
四海不語。
“你知道柯德唐住的那個山?叫英屬產業,不賣給華人。…
四海好奇,“哪些中國人那麽有錢?,,
翠仙嗤一聲笑,“你以為華人統統是癟三?不少人金山銀山背著走,檀香山有富翁種甘蔗發的財,想到這裏買地蓋房子。”
“不賣給他?”
“不賣,那個山頭統住白人,怕華人住髒。”
四海啞了。
“四海,你自己好好保重。”
“你也是,翠仙姐。”
龐英傑自維多利帶回消息,同胞們終於願意順天應命,乖乖交出入頭稅,他苦笑,“在人簷下過,焉得不低頭。”
帶著妻子回交技利去了。
再過了大半年,四海也已籌到這筆款子。
他取得了戶籍,收到正式證件時,雙手顫動,感慨萬千。
萬多名華工,幾個如羅四海般幸運!
當年入境的公文是假的,把他報大了歲數,也好,他索性學做大人,成績斐然。
柯德唐的合約完工了。
外國工程人員慶祝了三日三夜,報館差人來拍照登在頭版,四海買了莫地港快報及百年日報回來看,照相中隻見柯德唐站在鐵路路軌當中,兩撇大胡神氣活現地往上翹,四周圍擠滿洋人,均咧開嘴笑。
一個華工也不見。
果然,也沒有騾馬。
萬多名華工,來到異鄉,為著菲薄的薪酬,香外國人這條命派鐵路立下汗馬功勞,不少還賠本性命,可是,功成後,無一言一字一圖記載。
華人的血汗隻似影子。
那日,他到柯家話別,強忍著氣,無甚言語。
柯德唐在四海麵前講到他獨到的眼光:“本來有人勸我到愛爾蘭招募工人,誰會猜到瘦小的華工能擔此重任?我當初隻敢用五十人,誰知他們手足敏捷,一下子搭起帳篷,煮好米飯,一如一生生活在西埃拉山中似,哈,可是一直還有人反對輸入華工,我火光了,後來,連首相都在國會說:“沒有華工,沒有鐵路。”
四海一言不發。
他靜靜走到園子去。
柯家背山麵海,風景秀美,一如圖畫。
有人在他身後,四海看到長長一個人影。
他沒有回過頭去。
他知道這是誰。
他聽到沁菲亞柯德唐的聲音:“我們要搬到渥太華去了。”
四海隔一會才答:“我聽柯先生說過。”
“對不起,我曾叫你支那人。”
是遲來的道歉,不過四海接納,“我是中國人。”
“還要多謝你救了我的命。”
“應該的。”
“或許,我應該有一個中國名字。藉以記念。”
四海微微仰起頭。
“你可否替我取一個中文名?”
四海沉默,過了很久很久,他以為她走了,但是沒有,那個影子還在。
他說:“翠仙,你叫翠仙吧。”
“那是什麽意思?”
“綠玉仙子。”
“多麽美麗的名字,謝謝你。”
“不客氣。”
“再見,四海。”
“再見,柯小姐。”
再看時,影子已經消失。
四海緩緩轉過頭去,看到沁菲亞已走近屋子,衣服飄飄,宛如仙子。
“長得真美是不是?”
不知幾時,黑人管家已站在跟前。
四海不敢露出任何表示。
“柯太太想親上加親,把沁菲亞許配給她表侄。”
四海隻說,“我得進去同柯先生告辭了。”
柯德唐送西四海一管自來水筆。
至今,四海擁有兩支這樣名貴的筆,雖然他從來不用。
他幫柯家打點好一切行李。
柯德唐走後,四海接到消息,何翠仙生養了,是一個女嬰,信中言若有憾:“果然生個賠錢貨,命恁地苦”,但是母女平安,萬幸產後她身體很快恢複健康。
鐵路已鋪在往藥帽站,跟著去速流站,很快到勒珍那。
華工有些跟著路軌走,有些回鄉,有些流落在溫埠,找些雜工做,大半不愁生活。
溫埠日漸興旺,愛爾蘭裔移民成群自利物浦湧至,長途跋涉,扶老攜幼,女人用頭巾紮著頭,手抱的嬰兒不安地哭泣,男人緊張彷徨,他們聽說鐵路是奶與蜜之路,總比在愛爾蘭的沼澤捱餓的好。
四海聽說,一日最多曾湧進三千名移民,光是姓凱利的就有五名,全無親戚關係,其中一個凱利拿到合約,專門殮葬華工,還有一名是職業賭徒。
也有人問過四海:“此地是否真有奶與蜜?”
四海回答得很滑稽:“假使你養牛養蜜蜂的話,是。”
他乘鐵路去探訪姐夫與姐姐,木製火車廂的窗戶高且小,看不到風景,人與人擠在直排的硬板凳上,每卡車廂當中都有一隻風爐,膳食閣下自理,可是乘客們還是十分滿意。
有人覺得無聊,張口唱起歌來,“還須多渡一條河……”
四海微笑,一路上沉默。
坐在他對麵有一個嬰兒,坐在母親膝上,一聲不響,淨拿雙藍眼睛看牢他,臉上髒髒的。
四海想起他最小的弟弟,也是這樣合作,幼小的他,生下沒多久已經喪父,再不比人乖,命運更賤。
四海拿軟麵包喂那嬰兒,那母樣欠欠身,表示謝意。
同是天涯淪落人,四海想。
四海太謙虛了。
他衣著光鮮,鞋襪整齊,身邊又帶著豐富的食物。
在鐵路某一站,有親人在等他。
極明媚的五月天,他姐姐親自出來接他。
身後跟著保姆,帶著嬰兒。
翠仙直朝他抱怨,“為什麽搭三等車?同這些人擠廠起,”階級觀念呼之欲出,“至少乘二等車廂。”
四海笑,豐衣足食的她日漸嚕嗦嬌縱,同一般婦女無甚分別了,多好,四海替她慶幸。
沒多少人可以洗脫過去,從頭再來,何翠仙與龐英傑做得很成功。
四海說出心事,“姐姐,我想回鄉一行。”
翠仙頷首,“回去娶妻,把她帶過來一起生活。”
“我隻想看看母親。”
“店鋪怎麽辦?”
“踢牛跟我那麽些日子,相當可靠。”
“那紅人,月圓之夜仍然戴起羽冠祭祖?”
四海笑,何止,踢牛不知自何處抬來一柱圖騰,豎立在得勝洗衣店門口,圖騰頂是一隻振翅欲飛的雷鳥,凶猛精神,是他家族徽號雲雲。
“我們除了洗衣,也經營幹貨,做得不錯。”
“你大哥有你一半腦筋就好了。”
“龐大哥誌不在此。”
翠仙笑,“喲,他是英雄,我是狗熊。”
四海更正她:“他是英雄,你是美人。”
好話誰不愛聽,老練如何翠仙,仍覺受用。”
四海說:“這次回鄉航程,要渡過太平洋,往西駛,經過檀香山與東瀛。”
“嗬四海,你真正邀遊七海。”
四海笑咪咪,“讓我數一數,太平洋、印度洋、紅海、地中海、大西洋、北冰洋,噫,還差一個。”
翠仙訝異,“你自何處學來天文地理?”
四海感慨,“翠仙姐,外國人的書真好,外國人的書裏什麽都有。”
翠仙欲取笑他,“是是是,黃金屋,顏如玉。”
四海汗顏。
“四海,你這次回去,可說是衣錦還鄉了。”
四海不脫小生意人本色,他乘搭商船回去,不但不用買票,且有薪酬,是,他又拿起鍋鏟,在廚房做幫工,羅四海的算盤實在十分精密。
士別三日,刮目相看,四海指的是船上生活,所有設備都改良進步了,一撥機關,燈便亮起來,叫做電燈,方便之處,叫四海慨歎。
廚房比從前更加整潔,所有工作人員需穿製服,服務對象是美國人。
同伴對四海說:“花旗國統稱金山,厲害吧。”
四海此時已非吳下阿蒙,他不動聲色,隻是微笑。
金山一年不知多少落魄漢子流浪到溫埠,討飯討到得勝洗衣店門口。
船到了檀香山。
四海知道那個埠土人稱火奴魯魯。
他鎖好隨身一個布袋,上岸觀光。
同伴問:“袋裏有何乾坤?”
四海說,“可以讓你看”
並非金銀珠寶,隻是成疊托帶的家書。
同伴聳然動容,“啊。”
四海歎道:“幾時我們也學外國人,寫好信,放進信殼,貼一個郵票,便可寄到各鄉各縣。”
同伴說:“你恁地崇洋。”有點不悅。
四海噤聲,是,他思路的確有這個趨向,他羅四海巴不得中國一夜之間可以向外國看齊。
同伴一上岸,立刻對四海說:“我帶你去一個好地方。”
“什麽地方?”
同伴在四海耳畔低語。
半晌,四海才說:“我約了親友,你自己去吧。”
他一人在市內觀光,見到華人開的店鋪,便進內搭訕。
他看到一麵金漆招牌:芝林藥店,好奇,信步進內,夥計操粵語,即時出來招呼。
藥店裏氣味芬芳,四海心曠神恰,夥計捧出甘草,他取一條放在口中嚼,原來在火奴魯魯,華人的根基也這樣壯厚。
寒喧兩句後,那夥計正與四海說到當地風土人情,忽然之間,店內走出一老一小兩個人來。
四海與那年輕人打一個正麵,心立刻一跳,身不由主站起來。
隻見那人劍眉星目,唇紅齒白,西式頭,西眼,樣子一點都沒變,他看到四海,隻猶疑一刻,已展開笑臉。
是他先快步走近與四海招呼:“人生何處不相逢!”
四海驚喜交集,“老孫,你還記得我。”
“羅四海,老朋友,”他熱烈地一把握住四海的手,“來,我們去吃杯茶,好好聚舊,你怎麽會來到檀香山,在香港又為何不與我聯絡?”
四海真正佩服他,想他是一個富家子弟,一日不知見多少達官貴人,居然清清楚楚把羅四海記在心中。
者孫向藥店裏的長輩告辭,把四海帶到佛笑樓沏茶,一張雅座上已有好幾個青年在等他。
老陳一一替他介紹:“王興、史堅喻、胡樾。溫生材、餘錫鱗、陸皓東。”
四海輕輕坐下來。
他心中突然生出一陣前所未有怪異的感覺。
在座個個年輕人眉清目秀,一看便知道是斯文人,與四海粗手大腳大全然不同,他們梳著烏溜溜的辮子,前額剃得雪青青,更顯得神清氣朗。
但是四海嗅到一股殺氣。
這隻是一種感覺,當年龐英傑出示他那口大刀的時候,四海亦感到渾身汗毛豎起來,人是萬物之靈,多少有點靈感,此刻,四海忐忑不安。
隻聽得老孫打個哈哈,“各位兄弟,羅四海是溫埠僑領。”
四海發呆,僑領,他?”
老孫對四海說:“在座兄弟,均屬同盟會會友。”
四海背脊突生一陣涼意,他收斂了笑容,靜靜聆聽下文。
其中一名青年溫和的說:“四海兄大抵不知同盟會是什麽。”
四海大著膽子,試探問:“反清複明?”
老孫頭一個笑起來,“對了一半,四海,明人跟前不打暗話,我們不要皇帝了,我們學外國人一樣,選首相,選大總統,中國的一切,屬於中國人民。”
四海看著這班年輕人,呆住很久,半晌才問:“皇帝肯嗎?”
那個叫王興的青年笑,“不肯,也打得他肯。”
四海聽得渾身汗毛豎起來。
他耳畔嗡嗡作響,心撲撲跳,然後,用細小的聲音問:“會成功嗎?”
那王興忽然收斂了笑容,斬釘截鐵他說:“殺身成仁!”
四海發呆。
“四海兄將來我們到溫埠募捐經費的時候,你要多多幫忙。”老孫拍他的肩膀。
四海忍不住問:“家人……知道你們的意向嗎?”
王興又答:“沒有國,何來家。”
四海噤聲。
有些人活在世上,是為著自己,像羅四海便是,淨掛住吃飽穿暖,進一步令家人也過得舒服安定,已是豐功偉績,今日,四海發覺另外有一種人,不止為自己,也想為別人做點事,他所尊敬的龐英傑是例一,不住為鐵路上華工爭取權益,可是老陳與他這一班朋友的目標,又不知大了多少倍。
他們高談闊論,講到民生如何淒苦,官府如何腐敗,聽得四海心中如抱著一塊鉛。
時間到了,老孫送他上船。
四海站在碼頭上,看到他衣服飄飄,神清氣朗,胸懷大誌,一如玉樹臨風,不禁自慚形穢。
四海囁嚅道:“老孫,我隻是普通一個老百姓……”
老孫卻笑道:“同盟會要老百姓幫忙的地方可多著呢。”
上了船,駛離檀香山,四海一顆心才漸漸平複。
離家越近,他越是興奮。
乘小船轉往寧波,鄉音盈耳,四海無比歡欣。
他終於回到了家。
夢中返來過千百次,完全像真的一樣:陪母親說話,同弟妹敘舊,以致肉身真的到了,反而像假的似。
家門打開,一個少年問:“找誰?”
那是他的大弟,毫無疑問,四海認識他,他同他一個印子刻出來似。
“弟,我是四海。”
那孩子呆半晌,忽然劈大喉嚨叫:“媽媽媽媽,大哥回來了。”
其餘三個弟妹爭向奔出來,衣衫破舊,四海隻覺心酸,“你們不必吃苦了,”他一開口便那樣說:“我有辦法。”
母親坐在天井的舊膝椅子上,緩緩轉過頭來,一臉笑容,在四海眼中,她出奇的年輕秀美,“四海,你去了那麽久。”
“才三數年罷了。”
“不止了,四海,足足五年多了。”
四海一邊分辯一邊淚如雨下,“那裏,媽媽,你算錯日子了。”
任何人都看得出來,母親已經病人膏盲,坐在藤椅上,隻是為著等四海回來。
四海將臉埋在母親的手心中。
接著的日子,四海誇張地美化他在外國的經曆。
他母親莞爾,“那樣好呀,簡直是個君子國。”
為著使母親愉快放心,四海繼續毫不羞愧地吹牛。
來提親的媒人絡繹不絕,羅四海忽然成了香餑餑。
四海覺得成家立室是人生必經大事,交由母親大人代辦。
母親精神略好時,對媒人笑道:“最好能夠見個麵。”
“那怎麽行!”是答案。
一個月圓的晚上,四海終於悄悄走到包家高牆下去。
他躺臥在青草地上,長長歎口氣,喃喃道:“恍如隔世,便是這個意思。”
他想都沒想到牆內會有人搭腔:“四海,是四海嗎?”
四海蓬一聲跳起來,頭碰到樹幹上,“翠仙!”
牆內人笑答:“我不是翠仙。”
“那你是誰,你怎麽知道我的名字?”
“你猜呢?”那少女十分俏皮。
四海怔怔站著,”我猜不到。”
“翠仙是我大姐,她一早已經嫁了人。”
“我知道。”
“是她叮囑我,到園子這個角落上來等,如果牆外有人說話,問他是不是叫四海。”
“嗬。”
“你是四海吧,你回來了。”
“翠仙,你姐姐,好嗎?”
“胖多了,已是三個孩子的母親。”
“說四海問候她。”
“她回娘家的時候,我會告訴她。”
“你們好嗎?”
“聽說要換朝代了,”少女說:“叔伯都說,真要逃難的時候,可能逃往南方。”
四海沉默一會兒,“包家財宏勢厚,哪怕這個。”
早就外強中幹了。”
少女十分健談,一如她姐姐。
“四海,你這次回來,聽說是為娶親。”
我回來探親才真。”
“婚後,帶著新娘子往金山住?”
“我並非自金山來。”
剛想洋談,忽聽到有吆喝聲:“誰?誰在這裏說話?”
四海匆匆離開是非之地,戀戀不已。
他心中嘀咕,在外國,幾千裏路外都可以用電話通話,在自己鄉下,隔幢牆講話都不行,真沒味道。
這種莫名其妙的禮教,非要待老孫與他的同盟會來破除不可。
晚上出來,四海躲懶,沒戴上假辮子,為免節外生枝,他匆匆奔回家去。
媒人還沒有走。
“……周家小姐,因家道中落,才蹉跎到今日,十五歲了,家務是件件通的,能夠吃苦。”
隻聽得母親微笑說:“我們不嫌人家窮。”
“那麽——”
“要問問四海。”
四海脫口說:“請問周小姐芳名。”
媒人答:“叫周翠仙。”
四海笑了,他低下頭。
“怎麽樣?”
“就是她好了,請告訴她,到北國生活,是要吃苦的。”
四海母樣大悅:“什麽,那邊不是金山銀山有奶有蜜的極樂土嗎?”
四海說漏了嘴,非常尷尬。
四海帶著他那麽肇年來的積蓄回來,其中還有龐英傑何翠仙的饋贈,箱子打開,五光十色,什麽都有,千裏鏡,萬花筒,絲披肩,寶石戒子,還有,還有說不完的故事。”
兩個弟弟羨慕之極,“大哥,帶我們去,我們跟你走。”
四海心一動,“可是,誰照顧母親與妹妹呢。”
弟弟們垂下眼睛。
“替你們置了地,自耕自足,又待妹妹嫁人,再說吧,在家千日好。”
“大哥,但是你出門兜一轉就發了財回來。”
四海怔住。
過很久他才說,“不是每個人同我一樣幸運,”
也隻能這樣講,不能訴苦,因為鄉下的兄弟也苦。
“我們也想出去碰碰運氣。”
四海說:”“外頭的世界也很凶險,來,讓我告訴你們,林總統怎樣解放黑奴。”
“不要聽那個,悶壞人,上次你說到馬戲班裏有長胡的美女。”
四海耐著性子,“我講海底敷設電纜的事給你們聽。”
“說馬戲班裏的侏儒。”
聘禮過去,周小姐過來。
一進門,大家便看到她有一雙天足,四海反而放心。
嫁壯裏一些衣服被褥都是現買的粗劣貨色,四海跑過碼頭,自然辨認得出。
可是,羅家的新房也同樣簡陋,什麽都沒有。
聽得弟妹在門外咭咭笑,年輕的新娘子也笑了。
四海掀下她的蓋頭。
她輕輕抬起頭來,一雙烏溜溜眼睛,滿臉笑容,異常秀麗的鵝蛋臉。
四海有意外驚喜。
她輕輕說:“從此我們是夫妻了。”
四海也說:“真是的,大家要好好過日子。”
“你脾氣算不算壞?”
“不算,我有名的糯米脾氣,你呢?”
“我比較急性子,但不會無理取鬧。”
兩個年輕人一見如故,秉燭夜談。
四海說:“從今日開始,你要為我煮飯洗衣養孩子。”
“我明白,我能夠勝任,可是,你也得愛護我。”
“那自然,不過,到了外國,我們得重頭開始,我的節蓄已經全部給家人。”
“我明白。”
四海十分高興,“你喜歡有幾個孩子。”
“聽上天安排。”
“對,對。”
四海喜歡翠仙的樂天性格。
“隻怕你會想念父母。”
“父母早已故世,我在兄嫂屋中長大。”
四海即時對妻子的童年有充分了解,“不要緊,現在,你已有自己的家。”
羅四海這小子,一直受幸運之神眷顧。
周翠仙沒讓他失望,她沉默寡言,但是一副好笑容,手足勤快,天生有組織能力,做起家務來整整有條,好學,聰明,聽教,又懂得尊重長輩。
翠仙來得及時,辦完喜事之後,四海的母親很快倒下來。
但她是個愉快的病人,明知自己不行了,還絮絮不休談著家事,苦中作樂。
“……生了孩子,記得同他們說,祖母姓陳,外婆姓盛,母親姓周,女人的姓字老是沒人記得,真吃虧,即使是女孩,也設法讓她讀書識字。”
說著她會忽然打個盹,醒來又繼續下去:“啊,我講到哪裏?”
四海總是耐心的提醒她。”
“千萬不要做外國人,要會中文嗬。”
四海忽然淒涼地笑,“做中國人有什麽好,人命賤如爛泥。”
他母親吃驚,“這孩子,怎麽講出這種話來,造反。”
的確是要造反了。
母親瞌上眼的時候,麵孔寧靜滿足,“本可替你們帶孩子,但是老天爺要召我回去呢。”
四海與翠仙默默站一角侍奉,聽得出母親不介意離開這個世界,她實在大勞苦大寂寞。
半個月後,她如願以償,享年三十六歲。
四海沒找到他舅舅陳爾亨這個江湖小混混像是已在空氣中消失。
或者,他出現的唯一目的,不過是要把四海帶到外國去。
晚上,四海坐在母親的驅殼旁,默默地瞻仰遺容。
母親出奇地年輕,同四海幼時記憶一模一樣。
翠仙斟一杯熱茶給他。
四海問她:“你怕嗎?”
翠仙眉毛都不抬,淡淡答:“自己的媽,怕什麽?”
四海知道他娶對了人。
再過一個月,他們便雙雙離開了鄉下。
船一到公海,四海便摘下假辮子。
翠仙說:“外國男人短頭發倒是清爽。”
“也不是,紅人就梳兩角辮子。”
“啊,這麽有趣,倒要見識見識。”
兩個一無所有,出身清苦的年輕人,因緣份結為夫妻,萬幸說話投機,竟成為好伴侶。
四海從來沒有這樣快活過,她專心服侍他,他也小心翼翼了門心思對她好,二人有商有量,多年來的孤苦,一掃而空。
有好飯好菜,翠仙總是留給四海。
四海笑道:“不必擔心吃不飽,以後我們每天可以吃雞蛋。”
翠仙隻是笑。
回程中,船駛到檀香山,四海特地到芝林藥店去打探老孫下落。
那位長者迎出來,認得四海,告訴他:“宗柵到日本去了,”在外國,他們可以暢所欲言,談到抱負:“我年紀已大,隻得兩個女兒,藥店要來無用,已經捐給同盟會了。”
“老伯,同盟會最終目的是什麽?”四海想再三肯定此事。”
長者笑笑,“革命起義,推翻腐敗專製的滿清,建立民國。”
嗬民國。
“人民的國家,中華民國。”
“有成功的希望嗎?”
“不做,一絲希望也無,肯去做,總有一絲希望。”
“可是,那是殺頭的死罪。”
長者籲出一口氣,“沒有不流血的革命。”
四海握緊拳頭。
“宗珊到了溫埠,你要幫他忙。”
“一定盡我棉力。”
回到船上,翠仙問:“找到朋友嗎?”
四海卻反問:“翠仙,我們若有兒子,你肯放他去做革命黨嗎?”
翠仙退後一步,臉色突變,“不,不可以,”她哭出聲來,“我兒子是普通人,不會的,他不會的。”
四海歎口氣,不忍心,安慰年輕的妻子:“我們在外國生活,找誰去革命。”
翠仙總算安靜下來。
那夜,她還是做了噩夢,“不,嗬,人頭掛在城牆上示眾,可怕,可怕!”
頭顱拋出去,為的是老百姓,可是老百姓卻覺得他們的頭顱可怖。
四海看著自己一雙做苦工做得疤痕累累的雙手,這一點委屈算得什麽,還有,被洋人叫一兩聲支那人,又何必計較。
有人為不相識的同胞犧牲生命呢。
船返回溫哥華的時候,年輕的翠仙已經懷孕。
四海要通過若幹私人關係,翠仙才能上岸。
溫埠的糖業钜子羅渣士特地派管家來接他上岸。
一個中國人能得到這樣待遇,實屬難得。
他們一家隻能住在店中閣樓。
四海告訴妻子:“暫時忍耐一下,不久我們可以置幢房子。”
可是等到第二個孩子出生,他們仍然屈居閣樓。
人客進進出出,順便與孩子們玩,“這麽大了,會講話沒有,啊,不給我一個笑臉嗎。”
何翠仙為這個情況生氣:“邋遢真是中國人本色。”
四海卻笑嘻嘻,錢都搬到鄉下了,先安置了家人再說。
何翠仙猶自恨恨道:“一團糟!”
四海的妻子隻得訕訕地抱起兩個孩子,“來,媽媽同你們上街看摩托車去。”
她對這位長得像外國人的姑奶奶既敬且畏。
何翠仙看著他們母子的背影:“根本幫不到你。”
四海對姐姐一向容忍,笑道:“她已經幫到不少。”
何翠仙大怒:“你才一心一意幫著她。”
四海唯唯諾諾。
“我在維多利置了間房子,租給你們住,老婆同孩子沒事別出來獻世,拋頭露麵,當眾喂奶,成何體統!”
四海默不作聲。
“鄉下親友還以為你的錢是揀回來的吧,設想到財主自己活得像乞兒。”
半晌,待翠仙罵夠了,四海才說:“也隻得姐姐疼我罷了。”
何翠仙住了嘴。
隻有這小子明白她,她臉色稍霽,說下去:“維多利中國人越來越多,你不如到那裏去開爿分店,兩邊走,想必照顧得來。”
四海搔搔頭皮,他苦無本錢。
“我替你想過了,這是最後一次借給你,以後可不準動輒回鄉下去充大頭鬼。”
姑奶奶走了良久,孩子們才由母親領著回來。
翠仙吐吐舌頭,“厲害。”四海笑,“她年輕時,更不讓人,此刻已經收斂了。”
“不過每次罵完,我們總撈些好處。”
“她心好。”
“她長得似外國人,還有,女兒更活脫脫是個洋娃娃,真漂亮。”
四海應一聲,他不願意與人在背後議論他姐姐,即使那人是他妻子。
“她做什麽生意,賺那麽多?”
“孩子哭了。”
“沒有哇。”
四海溫和的重複:“孩子哭了。”
翠仙立刻知道丈夫是叫她住嘴,她飛紅了臉,從此不再多嘴。
四海甚覺安慰,知道她明白了。
這樣的妻子,也已是賢妻,四海為自己慶幸,不然的話,他管他做,她管她說,有什麽味道。
該年冬季,天氣特別冷,成日成夜刮著大風雪。
深夜。有人急急敲門。
四海的屋子尚未裝置電燈,他自床上躍起,點起洋燭,下樓察看。
孩子聞聲,驚嚇,哇一聲哭起來。
一打開門,風夾雪撲麵而來。
門外站著兩個人。
站前頭的聽見幼兒啼哭,微笑道:“四海,你做了爸爸了。”
那個映著身後風雪,宛如天兵降世,他哈哈笑起來,把身後一人拉進屋內。
四海驚喜萬分,“老孫!”
他的同伴是王興。
老孫說:“四海,麻煩你做些熱的麵食,餓壞了。”
翠仙安頓了孩子,立刻來幫忙,一句話不說。
因趕時間,先炒了一大碟肉絲炒年糕,再切了半隻醉雞。
王興吃得特別多。
“老孫,你們是幾時到的?”
“來了有幾天了,到今日才抽空來探訪你們,切莫見怪,四海,你在溫埠多人知道,據說,龐英傑是你姐夫,能否介紹我認識?四海,鎮南關已經起義,我們需要大量軍費。”
四海一言不發,轉入房內,取過一隻小鐵箱,走出去,交在老孫手中。
老孫笑了,“別交給我,我們此地有個代表。”他說了姓名地址。
王興仍然埋頭苦吃,四海替他斟了一大杯熱茶,他咕嚕咕嚕喝下,走到牆角,席地就睡。
老孫說:“他累了。”
“明朝我去打電報,請龐大哥來見個麵。”
老孫按住他的手,“不可,在電報中告訴他,由我去拜見他。”
“老孫,起義的情況怎麽樣?”
“你問王興,他指揮起義,身先士卒,來往大陸海外,十進十出。”
四海頷首,“老孫,你先休息,我來同你打個地鋪。”
把客人安頓好,四海才汕汕地同妻子說:“把節畜全捐出去,你不反對吧。”
翠仙笑笑,“開頭時還不是一無所有。”
四海甚覺寬慰。
“不過,革命這件事,終於渺茫。”
“何以見得?”
“清朝幾百年的天下了。”
“他氣數已盡。”
“四海,你盼望建立民國?”
“當然,誰不希望國家壯大進步,民生舒泰豐足。”
“會不會換湯不換藥,到頭來又是騎在老百姓頭上喊打喊殺,為所欲為?”
“老孫同王興兄弟像是這樣的人嗎?”
翠仙低呼一聲,“他們打算黃袍加身?”
“不,不做皇帝,叫總理、總統、主席。”
翠仙怔怔地出神,回頭見丈夫神情亢奮,不敢潑他冷水,隻在心中嘀咕:隻怕都一樣哩。
天還沒亮,四海就起來了。
他與老孫到鎮上電訊局去打電報給龐英傑。
還沒到中飯時間,龐英傑的回音就來了。
他會乘晚班鐵路到溫哥華。
一進門便握住老孫的手,“久聞大名,如雷貫耳。”他嗬嗬笑起來。
笑聲宏亮,把幼兒震得發呆。
二人如多年老友般,立即密密斟談。
王興卻仍然隻顧吃與睡,臉色漸漸紅潤。
翌晨,他們一行三人便匆匆離去。
四海送他們到門口,微弱抗議:“怎麽沒我份?”
王興忽然笑一笑,“四海,後方最需要你。”
四海自嘲:“是,我隻會打鋪蓋炒年糕。”
龐英傑訝異,“這小子又在妄自菲薄了,三軍沒糧草行嗎?”
四海總算好過些。
真的,一樣一句話,有好聽不好聽。
越是政治人才,說的話越是中聽。
老孫與四海緊緊握手,直到兩人指節都覺得有點痛,才肯鬆手。
他們去了。
關門回頭,四海發覺妻子整個人鬆馳下來,拍抱懷中幼兒,哼著小調,臉上帶絲滿足的微笑。
四海知道她提心吊膽,生怕丈夫跟了他們走,但是四海不是同盟會需要的人才。
萬幸。
四海輕輕說:“你不應那樣想。”
翠仙抬起頭,“我隻知我同孩子沒了你,賤若爛泥。”
“國家若淪落在列強手中,我們更加賤。”
過半晌翠仙才說:“我的目光沒有那麽遠,”她笑了,深深親吻幼兒臉頰,孩子咭咭笑起來,“我是個普通小百姓。”
夾縫中,隻要有一點點雨露,一絲陽光,就存活下來了,且孜孜不倦,開枝散葉。
半個月後,何翠仙趕到四海處。
她沒帶孩子。
獨個兒作男裝打扮,坐下來,脫下帽子,自褲袋取出一隻扁瓶子,對牢嘴便喝酒。
喝光了,把那隻銀扁瓶摔到牆角,當一聲,孩子聽見卞,蹣珊走過去,揀來玩。
她喃喃道:“這是命。”
說罷伏在桌子上,醉倒了。
四海夫婦把她抬進臥室去,他倆打地鋪睡。
半夜,她們聽到哭泣聲。
第二天,何翠仙神色如若,告訴四海,龐英傑寫過一封短簡,告訴她,暫時不會回家,他有更重要的事要辦,她如果能等,就等,不能等,別等,千萬不要勉強。
四海呆住,半晌,震驚他說:“翠仙姐,是我發電報把他請來——”
何翠仙擺擺手,“四海,千怪萬怪,怪不到你頭上,他等了他們不知道有多久,事實上他一生都在等中華有複興的一日,銅牆鐵壁都擋不住他。”
大家沉默,四海內心惻然。
“總算過了七年好日子,”翠仙籲出一口氣,“夫複何求。”
四海問:“翠仙姐,你有何打算?”
翠仙忽然笑了,“等得了,等呀,等不了,另外嫁人。”
四海吃一驚。
翠仙隨即歎氣。“等,”怎麽不等,革命終有完結的一天,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我等。”
“翠仙姐,要不要搬來一起住?”
何翠仙轉過頭來,看著四海夫婦,揚起一角眉毛,“什麽,叫我替你們管家,我才不幹,各歸各最好。”
四海說:“是,是,反正姐姐近日常常來溫埠做生意。”
翠仙語氣轉為溫和,“四海,你同我都知道,龐英傑是不會回來的了。”
四海不敢搭腔。
翠仙說下去,“他們都回不來了,”停了一停,忽然吟道:“可憐河邊無定骨,猶是深閨夢裏人。”
她用手掩住了臉。
時間過得真快。
中國人在溫埠的力量也凝結得真快。
四海兩個孩子已進自己人辦的學堂讀書,對數學有興趣,教他們床前明月光,則咭咭笑,無甚理解,同洋童吵架,口角一如外國人。
踢牛仍在店裏幫忙,赫可卑利則已返回紐奧爾良去尋親。
店鋪已是溫埠老子號,用著十來個夥計,年年均有盈利,早已償還何翠仙那邊的債務。
手邊一寬鬆,四海又想起家人。
他妻子很但白:“我一點不想回去,在家鄉我沒過過一天好日子,兄嫂並不疼我,吃與穿都輪不到我,大哥開口罵我,大嫂隻在一旁咪咪笑,恁地陰毒,我不會懷念那種日子,既然出來了,隻當逃出生天。”
四海十分尊重妻子,事情耽擱下來。
此刻的他,不折不扣成了僑領,事忙,不經安排,一時也走不開。
一日,他自店裏核數出來,被報童攔住,“羅斯福當選美國大總統,買張報紙看,先生。”
四海心想,我們第一個大總統幾時誕生呢。
“四海叔,四海叔,”有個少年叫住他,“請到牛打東街華漢堂,義聲叔收到一封電報,要給你看。”
四海匆匆趕去。
“同盟會有何消息?”
有人遞一張電報給他。
四海諳英語,一看,電報上隻短短兩句,閱畢,他淡淡告訴眾人:“廣州新軍起義失敗。”
整個華漢堂嗡地一聲。
四海一言不發,走回家去。
也不叫車,一直悶聲不響步行了十裏路,到家,滿頭大汗,坐倒在椅上,也不作聲。
兩個孩子放學回來,一邊用英語吵架,邊吵邊拍打對方,
進得屋來,那兩個十多歲的男孩看見父親臉色鐵青,知道不妙,卻未知是何事不妙。
四海暴喝一聲:“為什麽不講中文?你不是中國人?嗄,說!你是什麽人?”
翠仙聞聲,自內堂奔出。
母子三人隻見羅四海一張臉漲得血紅,脖子比平日粗了一圈,額上青筋綻現,拳頭緊握,像是要找誰拚命一樣。
翠仙想把他按下座椅,她的手被大力彈開。
忽然之間,四海又似皮球般泄了氣,坐倒在椅子上,眼淚汩汩而下。
兩個孩子嚇得語無倫次,一直喊:“爸爸,我們說中文就是了,我們說中文。”講得卻還是英語。
翠仙揮揮手,叫兒子走開。
四海呆著一塊臉。
半晌,翠仙絞一條熱毛巾給他。
他才啞著喉嚨說:“革命仍須流血。”
翠仙一呆,也落下淚來。
民國成立那年,羅四海四十五歲。
他一直沒有再回家鄉。
兩個妹妹都已出嫁,因四海慷慨的饋贈,嫁妝辦得不錯,兩個弟弟到南洋去過一趟,見識過後,乖乖回來留在家中,稍後亦結婚生子。
“那時,乘船往返大西洋與太平洋已不是新聞,巴拿馬運河已經動工,英國人正嚐試用飛行機器橫渡英法海峽。
羅家已是小康之家,翠仙同丈夫說:“要回去的話,我們陪你回去。”
四海卻猶疑,“聽說歐洲要開仗了。”
“咄,這同咱們有什麽關係。”
翠仙總是不理世間大事。每當四海教訓兒子:“我像你們那麽大的時候……”她就在一旁笑。
羅愛華與羅愛漢兩兄弟才智相當出眾,時常到舊金山替父親辦貨,手段精明。
“比他們父親聰明,但是,羅四海為人較忠厚大方”,是外人相當公正的評語。
羅愛華找來經紀人,表示想購買西溫哥華山上一塊地皮,
那經紀人隻是說:“該處風水不宜華人,況且,盛傳西方將罕濟蕭條,抓緊現款,比較實惠。”
愛華對愛漢說:“總有一日,我要住到這裏來。”
愛漢這才領悟到;經紀是存心推搪他們。
“白人倒底怕我們什麽?”
“義和拳、小腳、辮子、”鴉片、麻瘋……還有,活畜祭祖之類的落後秘密宗教儀式。”
“終有一日,他們會為這些著迷。”
兄弟倆大笑起來,暫把英屬產業地皮一事,擱到一邊。
這一笑,驚動了父親,羅四海板著臉出來問:“笑什麽,刻薄老夥計真的那麽有趣?”
愛華知道有人在父親跟前告狀,便據理力爭:“爸,公司有公司規矩,已支了退休金給他,他嫌不足,便在你跟前嚕嗦。”
“你們小時候,還不是他幗著你們滿山幸。”
愛華笑,“爸,那是另外一回事,我們給他特別待遇,別的夥計要抱怨,不能服眾,以後很難辦事。”
愛漢說:“爸,日後你私人幫他,又是另外一件事。”
四海聽著,認為有理,但又覺得兩個孩子冷酷無情,半晌作不了聲。
愛漢忽然加一句,“翠仙姑也說這樣做正確,此刻店裏好幾十人,依規矩辦比較好。爸,時勢不一樣了,現在是二十世紀,同從前老板夥計睡一個鋪蓋不可相提並論。
四海不是不懂得這個道理,隔一會仍然說:“待人要寬厚。”
愛華鬆口氣,“爸真是明白人。”
“對,你們母親有無與你們說過--”
兩個年輕人齊齊怪叫起來:“此事萬萬不能聽從。”
羅四海拍桌子站起來,“胡說,回鄉娶親天經地義,我同你媽媽就是在鄉間結的婚。”
“盲婚!”
“盲婚有什麽不好,你們親眼看到我倆相敬如賓。”
愛華呻吟一聲。
“溫埠有你意中人嗎?說。”
愛漢搶著答:“爸,我不忙結婚。”
“你,你已經廿歲,你哥哥廿二,打算幾時成家?”
“遇到合適的女子再算。”
“慈母多敗兒!”羅四海氣頭上,直把責任推卸。
“噫,教不嚴,父之過。”周翠仙在他們身後出現。
四海氣鼓鼓。
“時勢真不同了,前日我看到翠仙姐,真嚇一跳,裙子隻比膝蓋長一點點,小腿光致致露在外,穿一雙絲襪,據講是最新時裝,頭發也剪短,倒似我小時候剪的妹妹頭……她老人家人老心不老,我們也要學一學。”
愛漢搶著說:“那是法國可可香奈兒設計的服裝。”
羅四海問:“什麽?”
“爸一向不理這些。”愛華說。
羅四海接著手叫他們走。
“在爸麵前,我們永遠隻得五歲。”
“你倒想,三歲才真。”
翠仙輕輕對四海說:“我陪你回鄉走一趟好了。”
“孩子們也總得向祖母鞠一個躬。”
“我同他們說過了,他們不想回去,隻說中國在內戰,叫我們也別去。”
“一代不如一代。”
“翠仙姐也這麽講。”
四海看向窗外,是初春,一列櫻花樹正盛放,雪白一團團花蕾攢滿樹梢,囚海低下頭,“時間為什麽過得這樣快,時間到何處去了?”
翠仙歎口氣,在丈夫身後坐下來。
“王興已病逝。”語氣蕭刹。
“是,我聽你說過。”
四海指指鬢角,“你看看我白發。”
“兒子都那麽大了,怕什麽。”
“昨夜夢魂中,忽然見到王得勝朝我走來。我伸出手去扶他,發覺自己的手還小,原來我隻得十三歲,初到溫埠,一無所有……”
翠仙不出聲。
“轉眼幾十年。”四海感喟。
翠仙輕輕說:“我們叫做好的了,隻要一家在一起,天天都開心。”
四海說:“龐大哥不曉得在哪裏,難為翠仙姐仍然在等。”
他不牽記女兒嗎?倘若還在人間,應該有訊息回家。”
四海聲音降低,“也許已經不在人世,也許在武昌起義時犧牲,也可以在黃花崗陪伴他的同誌,隻有我們這種小人物會得越活越好,我們愛惜自己,又懂得鑽營。”
“你有沒有見過翠仙姐哭?”
四海籲出一口氣,”沒有。”
“她真堅強。”
誰說不是,仍然打扮得時髦漂亮,出麵做生意,與愛華愛漢兩兄弟不知多談得來。
“四海終於說,“我去訂船票,我們回鄉走一趟。”
愛漢在父母催促下,還勉強願意回鄉,愛華支支吾吾,最後不得不坦白。
“爸,實不相瞞,我約了人。”
“誰?”羅四海雙眼睜得滾圓。
“一個人。”
“我也知道你不會約會一隻牛。”
“一位……小姐。”
羅四海即時明白了。
他聲音還算鎮靜,“哪家的小姐?”通溫哥華的華人他都認識。
“她不是溫埠人。”
“啊,她住在月亮裏。”
愛華漲紅了臉,“她住美國波士頓。”
羅四海瞠目結舌,沒想到兒子交際網這樣寬廣。
過一會他才問:“這位小姐……家裏幹什麽?”
“她父親是基督教聖公會牧師,姓劉。””
羅四海麵色稍霽,“算是正經人家。”
愛華跟著說:“她在衛斯理女子大學修英文。”
羅四海又提心吊膽,“嗬,我們配得起人家嗎?”愛華笑“爸總是謙厚,我們羅家在溫埠也算有點名望。”
這話不算過份。
上個月,華漢堂差人送來一方牌匾,上書博愛二字。
何翠仙正在羅家做客,看到了,笑起來,“好好掛起它,小心,小心,這是你們爹一半身家換回來的墨寶。”兩兄弟老聽說老華僑頂力捐款支持革命,這番話可證實所傳不訛。
當下羅四海問:“劉小姐的父母可知道有你這個人?”
“我們正打算第二次見麵。”
“唔。”四海沒有反對。
愛華放下了心。
“有機會你也帶她來見見我們。”
嗬,自由戀愛了,是有這個名堂的。
就在這個時候,愛華見到母親自外邊返來,氣鼓鼓,不開心。
愛華是個孝順兒子,立刻湊向前,“媽,什麽事不高興。”
羅四海也有點納罕,他了解妻子性格。她不是那種多心小器小心眼的女子,相反,她十分懂得小事化無的藝術,這次是為什麽生氣?
隻聽得她清了清喉嚨答:“沒什麽。”
愛華把臉伸過去,“媽媽,把沒什麽說來聽聽。”
他母親被逗笑了,“是沒什麽嘛。”
愛華也知道母親脾氣,故先顧左右言他,把報紙攤開來,“媽,有一隻大船,叫鐵達尼號,第一次航行就沉沒了。”
“啊,行船跑馬三分險。”
“媽媽,德國人同英國人打起來了。”
“同我們不相幹。”
“還有,俄國也鬧革命,想推翻沙皇尼古拉斯。”
“這沙皇是壞人嗎?”
“媽,溫埠快有鋼筋水泥造的房子了。”
半晌,愛華終於引得母親開口。
“我自教會出來,想去喝下午茶,同童太太二人,去到咖啡廳,誰知站了大半個鍾頭,硬是無人帶座,不給我倆座位,後來,還是童太太機伶,說是嫌我們是支那人,不招呼呢,隻得知難而退。”
羅四海父子聽了,一聲不響。
“唉,這種時候,不得不叫人想回自已家鄉。”
愛華緩緩站起來,“媽,是哪家咖啡館?”
“勃拉街的愛克米咖啡館。”
羅四海說:“那原是白人地頭,童太太怎麽帶你去該處。
愛華取過外套帽子,“我出去一趟。”
他母親連忙說:“你到什麽地方去?”
愛華笑笑,“訪友。”
“愛華,我不生氣,下次不去那裏就是了,你別多事。”
愛華已匆匆出門。
羅四海抱怨道:“你看你,他年輕,沉不住氣,這回子一定是去找人理論,替你出氣去了。”
“哎呀”都是我不好。”翠仙懊惱得什麽似的。
“在人家的地頭生活,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下次有什麽委屈,別對孩子們說。”
翠仙提心吊膽。
她愛兒在天黑後才回來,笑嘻嘻,著無其事。
她趨向前問:“怎麽樣?”
愛華對母親辯:“下個月起,媽媽你可以天天同童太太到愛克米去喝咖啡吃蛋糕。”
羅四海揚起一角眉毛。
“不過,屆時愛克米已不叫愛克米。”
羅四海已明白個中巧妙,搖搖頭,“這孩子。”
做母親的猶自不解,“叫什麽?”
“下個月起,叫四海咖啡館。”
“嗬,你把它買了下來!”
愛華直笑,“我們的確需要一簡勃拉街的鋪位。”
羅四海也笑,“太太,勞煩你,以後光喝咖啡就好,千萬別去逛百貨公司,或是吃大菜,我們買不了那麽多。”
翠仙怔怔地,半晌問:“我們那樣有錢了嗎?”
隻聽得兒子輕描淡寫答:“那不算什麽。”
羅四海該次回鄉,帶著十幾箱行李。
他對妻子說:“小少離家老大回。”
這句話對周翠仙,更加貼切。
回到家鄉,她才發覺,家鄉一切不變。
仍是一個沒有自來水,沒有電燈,沒有瓦斯的家鄉。
同她離開那日沒有半絲不同,隻是後園那株槐樹粗壯了一倍。
嗬,當中那甘多年,好似沒有過過--周翠仙到鎮上開小差偷偷溜了一轉回來,她那嫂子因沒人差使,就快要冷笑著出來派罪名給她了。
但是沒有。
嫂子迎出來,恭恭敬敬說:“妹妹你回來了,我們好生掛念。”眼角還是精利地射向翠仙,打量她一身打扮,看看是否名符其實。
隻見周翠仙一身外國衣著,一件呢大衣上鑲著貂鼠翻領,真絲襪,皮鞋,手上戴著手套,手套外戴一隻金手表,啊,那嫂子的表情不由得更加恭敬。
翠仙緩緩脫下手套,露出指上的寶石戒子,隻有她較粗的指節出賣了她清貧的出身,但周翠仙並不意圖隱滿什麽。
“妹妹房間已經打掃出來了。”
“不用客氣,我隨四海住羅家。”
留下無數禮物後,兄嫂恭敬地送他們出門。
回到屋內,那兄長訕訕道:“沒想到翠仙恁地慷慨。”
那嫂子卻忿忿說:“沒想到她會走起運來,這裏不過是她九牛一毛耳。”
周翠仙沒聽到這些評語。
第二天,他倆本來要到上海觀光。
臨出門,四海卻想起來說:“哎呀,我忘記約了一個人。”
翠仙看丈夫一眼,“那就取消行程好了。”
“不,我找個女眷陪你去。”
“我也不想去。”
“不,你去走走,悶在家裏有什麽好。”
翠仙立刻會意,“好,好,我去。”
四海的確約了人。”
他悄悄向包家走去。
到了目的地,抬起頭,宛如雷殛,呆住。
哪裏還有什麽包家!隻有頹垣敗瓦,一片野草,一大群烏鴉聚集在棵禿樹上,見有人來,啞啞拍翅飛起。
包家大屋居然已經倒塌,四海張大嘴,他手臂扶著那幢熟悉的牆,半晌作不了聲。
牆隻剩一半,現在,他可以輕易繞過它,到另外一邊去,可是,園內亭子已經褪色,花木早已荒蕪。
四海大叫一聲,跑回家去。
他抓住弟弟問:“包家怎樣了?”
他弟弟吃一驚,“包家,什麽包家?”
“河西邊的包家。”。
“嗬,他們,早分了家了,子孫跑到上海去做生意,大屋空下來,有一夜一場怪火,燒到天亮……多年前的事了,問來作甚?”
“有沒有出人命?”
“大屋早已空置,無人受傷,火災後有人偷偷去把磚地板一塊塊挖起,哎呀,地下都是融了的錫,足足幾寸厚,原來包家最多錫器,那些人發了一注小財。
四海茫然坐下,那高不可攀的包家,怎麽會有今日。
“講起來”讓我想,嗬,對,包家兒子做生意不算十分得法--”
四海又問:“他們家大小姐翠仙呢?”
大弟詫異,“你怎麽知道包家大小姐叫翠仙?我從來沒聽說過。”這裏邊有什麽文章?
四海沉默。
大弟也靜下來,過一會兒,隻搭訕講些不相幹的事:“現在上海比起外國,一點不差,也有汽車、電影、無線電,不過人實在大多,地方實在太亂……鍾家你還記得嗎,外國打仗,他們做了罐頭運出去賣,據說雞蛋黃銷路最好……”
兄弟閑談了一個下午,樂也融融。
傍晚翠仙回來,問四海:“朋友見著沒有?”
“沒見到,”四海無限惆悵,“這輩子大抵都見不到了。”
“你這輩子還早著呢,”翠仙說,“況且,你這樣牽記他,比見到還好。”
在四海記憶中,包翠仙永遠是個小姑娘,其實算實際年齡,她比他還要大兩歲。
半晌他問妻子:“對上海印象如何?”
“像一個極大極大的馬戲班。”
“阿,這麽奇突?”
翠仙笑,“你知道我是鄉下人,我不懂得形容。”
四海忽然留意到,“你大衣上怎麽多出一條縫子來。”
翠仙低頭一看,“哎呀呀,扒手,扒手割開我的口袋。”伸手一摸,“鈔票全不見了。”
四海笑,“損失可慘重?”
“沒多少錢,隻是,什麽時候下的手?竟茫然不覺,真是高手。”翠仙也笑。
“放著你這種洋盤不下手,沒天理。”
夫妻倆嘻嘻哈哈,並不把這種事放心上。
第二天,四海才起身梳洗,就有客人來探訪。
是兩個年輕人,一臉笑容,西式頭,中山裝,一進門來便自我介紹:“我叫陳奇芳,他是羅偉真。”
羅四海請他們坐下。
“四海先生,你關照的事我們已經調查過了。”
四海馬上留神。
“遍尋不獲龐英傑這個人。”年輕人搖搖頭。
四海有點失望,每當失意事來,他總是份外沉默。
過一會他說:“也許化了名。”
“也沒有照片中那個人。”
四海無話可說。
過一會兒,羅偉真卻笑說:“四海先生,你要尋訪的另一個人,卻有下落。”
四海又喜悅起來,“他在哪裏?”
羅偉真忽然不好意思起來。
四海說:“不要緊,你講好了。”
“他在上海一個小賭檔裏做……主持,我們同他說,羅四海正尋訪他。”
“他怎麽說?”
“他很高興,問及四海先生近況,可是他隨即揚揚手,說不必相見了,我們留下了你在外國的地址。”
四海抬起頭,“嗬,勞駕你們了。”
“哪裏,四海先生是我們老朋友。”
四海問起:“你倆跟誰辦事?”
“我們直屬宋理事長。”
“最近情況怎麽樣?”
“盟會,統一共和黨、國民共進會、國民公黨及共和實進會將合並,政綱包括促進政治統一,發展地方自治,實行種族同化,還有,注重民生政策,維持國際和平。”
年輕的聲音激昂起來。
羅四海笑,“好得很呀。”
兩年年輕人也笑,再談數句,站起來告辭。
四海一個人坐著發呆。
翠仙輕輕問丈夫:“找不到?”
四海搖搖頭。
“我們總是等他的。”
四海苦笑:“也許他也在另一世界等我們。”
“翠仙姐說,一定還有第二次革命。”
“她這樣說過?”
“嗯,她看出臨時政府朝氣勃勃,必招人妒忌。”
“嗬。”
“革命尚未結束,也許,龐大哥因此不肯回家。”
四海隻得附的,”也許。”
雙眼卻潤濕了。
“要不要把舅舅接回家去?”
“他這個人不好侍候。”
“總共得一個舅舅罷了。”
“我已留下地址,他一定找得到我們。”
“明日就要起程返家,你還有什麽事要辦?”
“沒有了,一切心願已償。”
“四海,如果神仙給你一個願望,你會要什麽?”
四海毫不猶疑,“國泰民安,大家吃飽。”
回程風平浪靜,羅四海最喜與妻子在甲板上看日落。
他同她說起兒時事:“從前我一直以為地是方的。”
誰知翠仙大吃一驚,“地方地方,地當然是方的。”
“才怪,地是圓的。”
“誰說的?”
“愛華房裏有一隻地球儀,你沒見過?”
“我以為是好玩才做成皮球那樣。”
“無知婦孺。”
“喂!”
“對,你不是老問我是怎麽結識老孫的嗎?”
“我沒問過。”
“就在一隻船的甲板上,當年我十三歲,”羅四海的聲音柔和起來,“那時你隻有十歲,還不知道有我這個人,翠仙,倘若你我錯過了姻緣,就永遠不能見麵了,緣份真是難得。”
翠仙縱然動容。
夫妻倆緊緊握住了手。
總算擺脫所有責任,得到單獨相處的機會。
這時,他們忽然聽到一陣吵鬧聲。”
翠仙的目光迫蹤過去,發覺有十個八個年輕人,正在甲板另一頭聊天。
有誰不知講了些什麽,惹起他人哄笑,接著沒多久,他們就散開了,也難怪,正是晚餐時分。
隻走剩一個小個子。
那小朋友看著大海,似有滿懷心思。
翠仙想到丈夫說過,他離鄉別井之時,才得十三歲,不由得對小朋友生了同情之念。
甲板上風大,小朋友並無外衣禦寒。
四海招呼他:“這位朋友是什麽地方人?”
小個子轉過頭來,一臉英悍之氣,少年老成,見身後是
一對中年夫婦,便笑答:“四川人。”
“尊姓大名?”
“我姓鄧,鄧小楨,正往法國留學。”
“失敬失敬,”羅四海連忙介紹自己:“我們回溫哥華,才探親來。”
翠仙誠心邀請:“要不要一起吃飯?”
那少年笑,“你們乘的是頭等艙。”
羅四海忙說:“不要緊,我來請客好了。”
少年也很大方,跟著羅氏夫婦邊走邊談。
羅四海問:“對,剛才你們一班同學談些什麽?”
“嗬,我們討論社會主義。”
羅四海一怔:“那是怎麽一回事?”
鄧小楨化繁為簡:“社會大同,貧富均勻,再也沒有不公平現象。”
羅四海奇道:“由誰為分配財產呢?”
“國家,”鄧小楨毫不猶疑地回答:“國家最公正。”
羅四海抬起頭想一想,大惑不解,“那麽說來,多勞多得這個理論不再存在羅?”
那年輕人滿懷理想,“不,人人都把多得一份奉獻給國家,天下得以大同。”
羅四海點點頭,“這個想法很好,可是小朋友,人是有私心的。”
年輕人不以為然,“中國的人民是好人民。”
羅四海笑,“你的淘伴就是為此笑你吧。”
年輕人奇問:“你怎麽知道?”
羅四海笑意更濃,“聽你講,全國人民無分彼此,像一家人一樣,我的就是你的,你的也就是我的,的確是偉大的理想。”
他興奮起來,“俄國革命後,列寧要實施的就是社會主義。”
羅四海說下去:“怕隻怕有人會把你的當他的,他的仍是他自己的。”
年輕人變色,不悅,“這樣自私的人是少之又少的。”
羅四海知他閱世未深,不知人性險惡,於是拍拍他肩膀,“來,先吃頓好菜。”
年輕人也就釋然,與羅氏夫妻共餐,三人天南地北,無所不談,十分愉快。
散席後各自回艙房休息。
更衣時,翠仙問丈夫:“四海,你可相信氣數這回事?”
四海笑:“你想說什麽?”
“我聽古人講,但凡某一種氣結聚在某一處,就會生出一種人來。”
四海沉默。
“以我看,孫氏、王興、龐英傑,以致那位姓鄧的小朋友,都不是普通人。”
“翠仙,亂世出英雄。”
“那麽說來,中國是有得要亂了。”
四海點點頭。
“那麽,老百姓有得苦頭吃了。”
四海低聲說:“我恐怕是。”
“那麽,我同你,好比灶中抽出來的兩根柴,不必受烈火煎熬。”
“月亮都快要下去了,睡罷。”
翠仙睡下良久,四海仍然睜大著雙眼。
月亮是一樣的月亮,不理會人間歲月煙火。
羅家有羅家的事。
愛華新婚,自嶽家返來,同父親討論生意。
“爸,美國經濟蕭條,什麽都賤賣,現款成為皇帝,我們要不要拋一點貨?怕隻怕我們此地也會受影響。”
何翠仙剛巧在羅家作客,聽見冷笑一聲,“這孩子,讀書讀呆了還是恁地,我剛差人到舊金山趁低吸納,買下好幾塊住宅地皮。”
愛華誠懇道:“翠姑,請多多指教。”
何翠仙得意起來,“世事盛極必衰,否極則泰來,乃一定循環,非趁這種機會,小富才能成中富,中富乃可成大富。”
愛華如醍醐灌頂,“是,是。”
羅四海笑,“這不是險著嗎?”
“嘿,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翠仙姑說得好。”
經濟一上去,保證翻幾番。”
羅四海說:“你要那麽多錢來幹什麽,總共才一個女兒,已經嫁出去了,你一個人穿也穿不光,吃也吃不光。”
何翠仙搖頭,“愛華,你爹一輩子是隻土豹子,且莫論吃同穿,考考自己眼光就不知多有趣。”
連愛華都心癢,“爸,我們也試試看。”
羅四海說:“我已經退休,別問我。”
何翠仙取笑他:“一單食,一瓢飲,羅不改其樂。”
愛華笑,“爸這個性格是極之難能可貴的。”
“我才不理那麽多,我同你們母親今春就避到楓樹嶺的農莊去。”
那邊廂何翠仙仍在循循善誘,“用幾個洋人,談生意時叫他們出麵,免得老外一見華人便多事,這個不賣,那個不賣。
羅氏夫婦隻是笑。
“翠仙姐好興致。”
羅四海歎道:“一個寡婦,能有點寄托是好事,應當替她慶幸。”
年輕時一直不承認自己是中國人的何翠仙如今卻在唐人街辦了義學,專教孩子們中文。
“……香港是冒險家樂園,你們兩兄弟有一個應當回去。”
四海轉過頭去,“說什麽?”
何翠仙歎口氣,“說香港。”
囚海縱然動容,“嗬那裏,”
愛漢蠢蠢欲動,“爸,給我回去看看。”
誰知他母親給接上去,“等我不在這世上了,你一定可以為所欲為。”
“媽。”
“我隻希望有生之年,家人在我身邊,好過穿金戴銀,呼奴喝婢。”
何翠仙一聽,立刻站起來冷笑,“這話好像是專門說給我一個人聽的。”
羅四海連忙道歉,“翠仙姐,你別多心。”
何翠仙拂袖而去。
羅四海說他妻子:“你看你。”
周翠仙回道:“她專門教唆我孩兒做稀奇古怪之事,我不服這點。”
“也罷,姑嫂一向不和。”
周翠仙一句“她又不是親生”隻在嘴邊,想到過去情義,立刻吞下肚子。
愛華陪他的翠姑等車夫把車子駛過來。
搭訕地討好問:“翠姑,你身上這件旗袍真好看。”
何翠仙忿忿道:“謝謝天你不像你媽,這叫美齡裝。”
“嗬,什麽來曆?”
“不同你講了,車子來了。”
第二日,羅四海同華漢堂幾個兄弟聊天閑談。
“……能把鐵路沿途華工骸骨發挖,運返家鄉安葬就好了。”
本來高談闊論的弟兄們立刻噤聲。
半晌,有人搔著頭皮,“無名無姓,無法辨認。”
“辦個公墓。”
“那是何等樣人力物力。”
“再說,鐵路重地,也不能隨意挖掘。”
羅四海說:“每逢大雨過後,近路軌處泥上鬆卸,總有骸骨露出,真正不忍。”
眾人唏噓不已。
“你們同執事商量商量。”
“海伯這件事最好由你出頭。”
“我已退休,但此事如用得著我,我決不推辭。”
可是華漢堂一直沒有為這件事聯絡羅四海。
他於翌年榮升祖父。
小家夥在雪白的現代化醫院內出生,取名希欣。
羅氏夫婦去看過孫兒,喜悅充滿他倆的心。
醫院對麵有一座小公園,他們暫時不想返家,便到公園散步,叫車夫在路邊等。
羅四海笑著對妻子說:“我已經心滿意足。”
“我也是。”
“我沒有任何抱怨。”
周翠仙笑,“也無話要說。”
他倆一直走進夕陽裏去。
--後記--
羅紹康對妹妹羅麗瑩說:“她說她認得我們先人。”
麗瑩笑,“當心,外國人也很會招搖撞編。”
“去問爺爺。”
麗瑩看著大哥,“你對這個洋妞有興趣。”
紹康笑,“被你看出來了。”
“她長得很美吧。”
“沁菲亞,嗬是,個子很小,一張麵孔真的精致,像瓷臉的娃娃,大眼睛有憂鬱的影子。”
“可是她們年輕時個個如此。”
“不不,這樣講太不公平了,沁菲亞李奧納是例外。”
兄妹倆即使私底下談話,用的還是英語,對於中文,會聽不會說,少量的常用詢匯包括“餃子、蔥油餅、鍋貼”等,全與吃有關。
“你要讓爸知道,爸不喜我們與洋人結交,這一點你是知道的。”
紹康懶洋洋說:“自七歲起就懂得了,真奇怪,他事業上的夥伴全是外國人,還有,自一百年前起,咱們羅家大小持的均是加國護照,我的意思是,唏,法律上我們是加拿大人,為何擾攘?”
“家有家規。”
“心理上爸無法擺脫他是中國人。”
“叔叔比他更中國,盡管任職加拿大核能部主管,家裏完全中式裝修,還有,逼著表弟們學中文,要命。”麗瑩咭咭笑。
“我想介紹你認識沁菲亞李奧納。”
“紹康,別太認真。”
可是羅紹康至少有一點講對了,沁菲亞李奧納的確長得美。
麗瑩的塊頭都比她大,給她一件古裝穿上,她就似維多利亞時期的美女。
真的金發是很罕見的,但沁菲亞一頭濃厚的金卷發並無漂染痕跡。
可以想像她小時候,必定長得似隻洋娃娃。
麗瑩好奇問:“你倆是怎麽認識的?”
“我代表渥太華大學到史丹福開會,遇到以羅紹康博士。”
“他自稱博士嗎,他還未考到那個銜頭呢,別叫他騙了才好。”
沁菲亞笑著說下去,“我告訴他,我們家祖,同一位姓羅的中國人,有深厚的友誼,沒想到講出來名字來,他是你們的祖先,巧得很。”
“你說的是哪一位。”
“羅四海。”
“啊,羅四海是我們父親的祖父。”
沁菲亞李奧納頷首,“到你們,已是第四代華僑了,中國人盛行早婚,子孫多。”
麗瑩看大哥一眼,“紹康可是要待事業有成才會結婚,是不是,紹康?”
紹康暗暗瞪妹妹一眼。
麗瑩不加理會,“請問我們羅家同祖上哪一位是好友?”
“鐵路工程師亨利柯德唐,那是我太外公。”
“那是一八八五年左右的事了,”麗瑩吃一驚,“超過一個世紀,那年太祖父剛剛隻身抵達溫哥華,他才是十多歲的少年人。”
沁菲亞笑,“是,家父亦這樣說。”
“他怎會知道?”
“亨利柯德唐一直有日誌記錄各種大小事宜。”
“羅四海也有日記,到家父出生那日他才停止記錄。”
沁菲亞微笑,“你們有無讀到羅四海自冰河中救我外婆沁菲亞柯德唐的故事?”
麗瑩又愣住了,“哪是你外婆?他沒說是女孩子,他隻說是一個少年。”
“他真是個君子人。”沁菲亞也訝異。
麗瑩很高興她這麽說:“他的確是那樣一個人,從不居功,從不誇耀。”
沁菲亞看紹康一眼,“紹康也是這樣。”
麗瑩看大哥一眼,心底不得不暗暗讚許佩服這洋妞。
“紹康說,令尊及令堂在香港的時候居多。”
“是,家父喜歡香港,他說做生意最好到香港。”
“我也聽說過許多關於香港的事,”沁菲亞笑,“傳說中香港人都非常有錢。”
“不,”麗瑩說:“家母說一般來講,日本人同台灣人更富有。”
紹康插嘴,“麗瑩,你不是有事待辦嗎?”使一個眼色。
沁菲亞恁地識趣,“我去打一個電話。”
一待她走開,紹康便說:“你口氣怎麽像主控官。”
“你見異思遷,當心何凱怡取你狗命。”
紹康不悅,“狗口長不出象牙,你講到什麽地方去了,凱怡是你我表妹,我們一向當她如親人。”
說到激動處,兄妹互相形容對方是狗,幸虧長輩們聽不見。
“爸媽都喜歡凱怡。”
“我也喜歡呀。”
麗瑩縱縱肩,“不管我事,我這就去接凱怡。”
她向沁菲亞告辭。
沁菲亞對往事念念不忘,“羅四海與亨利柯德唐都得享長壽。”
紹康笑,“太祖父活到一百歲,據說我在褪褓時他還把我抱來抱去。”
沁菲亞讚歎:“真是奇跡。”
那邊廂麗瑩自車房取了麥塞底斯跑車,往飛機場駛去。
她知道何凱怕不會帶行李,頭等艙乘客又第一批出來,不消三十分鍾已經接到她。
“這邊,凱恰。”何凱怡,一身名貴便裝打扮,同羅麗瑩差不多年紀,可是看上去尖銳好多,雖然姓何,又有一個典型的中國淑女名字,但是她長著棕褐色頭發,以及一雙綠汪汪的眼睛。”
更奇的是何凱怡一口流利的奧語,比羅麗瑩活絡得多。
“香港如何?”
“無懈可擊。”
“這次來幹什麽?”
“趁美國經濟不景,乘機容刮地皮。”
“你們何家真相信地。”
“咄,怎麽不信,生要住在地上,死要葬在地下,不信地信什麽。”
羅麗瑩笑,“用得著那麽多間屋子嗎?”
“麗麗,所以說你可愛,你到現在還不明白投資之道。”
麗瑩給她接上去:“可是我穿的吃的並不比你差。”
“這才叫人生氣!”何凱怡擰擰麗瑩麵頰。
“對,聽說你要訂婚了。”
何凱怡臉上露出悻悻之色,“謠言。”
“怎麽會,我明明見過那柏德烈許。”
何凱怡改口:“吹了。”
麗瑩恃熟賣熟,想何凱怡也不會見怪,愕然問:“好好的怎麽會一下子完結?”
何凱怡不出聲,按下電動車窗,把頭探出去吹風。
半晌,她才說:“許家嫌我來曆不明。”
“什麽?”麗瑩幾乎懷疑自己耳朵有毛病。
“你知道我知道他們也知道,麗瑩,我其實並不姓何。”
麗瑩反問:“這同戀愛結婚有什麽關係?”
“這同與許家攀親戚有很大的關係。”
“咄!”
“我們沒見麵已有個多月,完了。”
“凱怡,很多人都隨母姓。”
“是,隻不過,我母親也不姓何。”
“有嚴重的分別嗎?”
“麗瑩,你堂堂正正,名正言順姓羅,一代一代,有族譜可查,一直追溯到加拿大敷設鐵路那一年去,你當然不覺得這姓字有什麽特別可貴。”
“慢著,你太外婆姓何。”
何凱怡笑著搖頭,“不,她也不姓何,她甚至不是中國人,她應當姓羅滋嘉斯,可是她父親,一個葡萄牙人,不承認她。”
麗瑩不耐煩,“那是一百年前的事了,凱怡,你真不夠豁達,像許家那樣勢利的人,不理也罷,像許某那種沒有脊椎骨,年近三十,尚口口聲聲爸媽,不喜歡的人,趁早一刀兩斷,是你運氣。”
半晌,何凱怡卻說:“我想喝一杯咖啡。”
麗瑩一抬眼,看到麥記招牌,便把車子駛進停車場。
買了紙杯咖啡,二人對著喝起來。
“錦衣美食,何凱怡你為何愁容滿臉。”
凱怡一手按住麗瑩的手,“別胡說,我怕折福,千萬不可誤會,我並非不快樂。”
她們身邊坐著一對衣著普通,五官平凡的夫妻,帶著一個兩歲左右的幼兒在吃點心。
麗瑩有個弱點,她酷愛孩子,情不自禁,同那小小女孩擠眉弄眼。
那孩子一邊把炸薯條往嘴裏塞,一邊看著她咭咭笑。
那平凡的母親便搭訕說:“叫姐姐呀,同姐姐說,你叫什麽名字,你叫露露麥梁是不是,本來姓梁,可是太愛吃麥當勞,故改姓麥梁了。”
麗瑩絕倒。
凱怡說:“看到沒有,那才叫幸福。”
“小姐,人家也是很辛苦的。”
那一家三口臨走前還向她倆搖手。
麗瑩說:“你要是肯靜下心來結婚生子,也很容易。”
“不行,何家的女子都有奇怪的命。”
麗瑩也聽父親說過,凱怡的太外婆是個奇女子,嫁給一個姓龐的男子,可是不知恁地,不久分開,那人一直沒回來,她等到晚年,忽然不耐煩起來,把女兒改了姓何。
她們都長得美,都不相信異性,都姓何。
像何凱怡,她不是不知道她父親是什麽人,可是不屑提起他,也不願意去找他。
其實父女都住在香港,不過凱怡住山頂,她父親住山腰。
凱怡的父親是殖民地一個小小的政務官,姓阿瑟,據他說他是倫敦人。
凱怡一直想同中國人結婚,並且想挑一戶好人家,那麽,她的子女可以有一個堂堂正正的姓字。
車子直奔溫哥華市中心。
麗瑩倒不是開玩笑,她鄭重說:“嫁到羅家來吧,不過你可別嫌羅家祖宗隻是名苦力。”
“法律改了嗎?我可嫁給你?真先進。”
“胡謅什麽,嫁羅紹康。”
“紹康同我,沒有火花。”
麗瑩一聽,反而放心。
“羅家對我好,我知道。”
麗瑩亦覺安慰,“好幾代了,一直要好,我們是真的談得攏,並非單憑祖宗的情誼。”
“兩家都幸運。”
“凱怡,我真視你如姐妹一樣。”
“少肉麻。”凱怡笑了。
車子駛到海灘路一幢大廈停下來。
何凱怡這才伸個懶腰,“長途飛機,累壞人。”
一踏進公寓,還來不及看那著名的英吉利灣風景,就倒在客房的床上沉沉睡去。
由麗瑩幫她脫了鞋子,關上房門。
電話鈴響起來。
麗瑩去接聽,“媽媽,請放心,我已經接到凱司。”
羅太太在那頭笑道:“凱抬在香港的社交版上頗鬧了一點新聞,心情欠佳,你好好招呼她。”
“怪不得一路上牢騷不絕。”
“那許家沒福氣,娶不到能幹媳婦。”
這句話說到麗瑩心坎裏去,“叫他們將來娶個妖怪。”
羅太太笑,“你多陪她。”
電話才放下又響,是大哥紹康,“接到凱恰沒有?”
“唔,你還是關心她的。”
“真是廢諸,她人呢?”
“元龍高臥。”
“我作東請她吃晚飯。”
“你打算介紹沁菲亞給她認識?”
“正是。”
百多年前結識的三家人,千裏又來相會了。
“也好,速戰速決。”
“麗麗,我不一定娶實了沁菲亞。”紹康沒好氣,“言之過早。”
“我卻有第六感你會。”
“你與你那齊天大聖式的靈感。”
麗瑩卻不生氣,“可是,我又覺得,羅家的兒子,始終會同何家的女兒結婚。”
紹康說:“下一代吧。”
“羅紹康的兒子,娶何凱怡的女兒?”
“也許是羅麗瑩的女兒,嫁何凱怡的兒子。”
“啊,”麗瑩心驚肉跳的笑,“那麽,我的外孫姓什麽?”
“你知道凱怡家的風俗,無論怎麽樣,人人都姓何。”
“不會的,廿一世紀了,事情會有進步的。”
“麗麗,今晚見。”
傍晚凱怡自然醒來,
麗瑩同她說:“給你看一樣名貴文物。”
凱怡擦著濕頭發走近,“什麽阿物兒。”
麗瑩遞上一隻銀相架,“看,這是複製品。”
凱怡一看,嘩呀一聲,“這人是誰,這人同紹康一個印子印出來似,圓頭大耳,還有,這個女子怎麽同我這樣像?”
“這是羅四海同何翠仙的合照。”十足十羅紹康與何凱怡上古裝模樣。
凱怡愛不釋手,“有無多一張?”
“我打算連相架送給你,祝你生辰快樂,凱怡。”
兩個女孩子緊緊擁抱。
晚上,見了麵,四個年輕人談笑甚歡。
麗瑩暗暗留神,見凱怡神色並無異樣,才放心吃喝。
話題漸漸變得嚴肅。
沁菲亞說:“文化部同家父接過頭,想整理刊印亨利柯德唐日誌,家父卻認為如果能加入多四海記錄,就更加完整。”
羅紹康不出聲。
半晌,羅麗瑩才說:“也有人同我祖父羅希欣接過頭,想請他把羅四海日記公開。”
“他老人家怎麽說?”
麗瑩的聲音忽然苦澀起來,“我祖父說,華工在加拿大太平洋鐵路上的供獻非同小可,官方卻無一字記載,任由曆史湮沒,真正活該,他不會提供任何資料,讓這件曆史永遠空白好了。”
沁菲亞李奧納隻得噤聲。
要過了一刻,麗瑩才能心平氣和,顧左右而言他。
何凱怡連忙打圓場,“今日是我生日,來,多吃點,多喝點。”
沁菲亞這才發覺,她同羅紹康的關係並不如表麵看那麽樂觀,無論羅家幾代在加拿大出生,始終他們是中國人,像羅麗瑩,中文都講不好,平日吊兒郎當笑嘻嘻,除出一身膚色,言行跟洋妞相差無幾,可是一旦說到中國人的委屈,她立即拉下臉,脖子都粗了,立場分明,譴責洋人,而羅紹康完全沒有異議。
表麵上沁菲亞李奧納不動聲色,隻得陪笑陪飲。
散席回家,反而是何凱怡勸道:“你哥哥的女友,給點麵子。”
“這不是我同她的問題,這是國同國之間的大事,至今政府吞吞吐吐,不肯歸還人頭稅。”
何凱抬苦著臉,“麗麗,你一說這種問題,我就累得要死,明早還要辦正經事,您老放我一馬。”
“你,你就懂得為自己的名利鑽營。”
凱怡一聲哇呀媽呀,躲進被窩裏去。
倒底年輕,第二天一早,麗瑩又渾忘昨晚之事。
她高高興興陪凱恰去看房子。
站一旁聽凱怡吩咐地產經紀:“買下這三幢,這條街十二個號碼就全屬何氏了,不過門牌要統統改一改,四四四,成何體統,當然是三三三,或是八八八比較好。”
經紀人當然唯唯諾諾應允。
麗瑩發覺她站在一個山頭上,往對岸看去,隔著勃拉海灣人口,是整個市中心,風景秀麗如畫。
可是她說什麽都比較喜歡居鬧市,省下廿多分鍾車程。
正說著,一部歐洲房車駛過,駕駛人亦是華人,客氣地朝他們頷首。
凱怡說:“真不能相信,若幹年前,這一帶地皮,不賣給華人。”
麗瑩說:“我祖父年輕的時候還不行呢。”
凱怡笑著轉過頭來,“做人靠自己爭氣。”
經紀人輕輕接上去,“現在他們也比較知道,什麽人舍得花錢了。”
“不,”麗瑩又抬起杠來,“這樣還是不夠的。”
凱怡連忙拉著她,“麗麗,一步一步來,下一代還有下一代。”
“那筆人頭稅——”
“對,羅四海那五百元人頭稅,始終要迫回來。”
麗瑩還想說什麽,欲言還休。
那邊那個經紀卻已忍不住笑起來。
山還是這頭山,水還是這片水,一百多年已經過去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