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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若有情

(2008-09-05 09:07:58) 下一個
  二零二零年,大都會。
  卜求真不相信她會活到這個年紀。
  少年時她認為三十歲是人生極限,壯年時又覺得人到五十,萬事皆休,可是她安然度過大限,一直一直活,活得不知多好,直到二零二零年。
  豁達爽朗的她,都已經不大肯提到年齡。
  別誤會,她非常享受人生,每天為自己安排豐富節目,每個鍾頭都不虛度,她完全知道時間去了何處,隻是惆悵時間過得太快。
  想到此際,求真會得意的聳聳肩,“快樂不知時日過嗬、總比度日如年的好。”
  頭發已經斑白,可是剪得很短,皮膚尚可,但笑起來眉梢眼角均有皺紋,身段保養極佳,不過看去,並不像個小老太太佝僂代人不知是可喜還是可悲,從前,過了四十就名正言順做中年人,還有,五十一到,自稱老人家也無所謂,可是到了今天,許多人年近花甲還扮精神奕奕,求真認為這是一種心理負累。
  不過,她一個人怎麽力挽狂瀾呢?隨著潮流、她亦參加了專科醫生辦的健康班,借助藥物,試圖壓抑衰老內分泌。
  她已自報館退休,自由寫作,因薄有節蓄,生活得不錯。
  結過兩次婚,一次和平分手,一次比較激動,求真一直沒有得到豐盛的,異性的愛,但她不予計較,一個人的生命中,總有遺憾,這不過是最低限度的樂觀,也是她以前的成績足以彌補一切不足。
  這件事發生的時候,她站在豪華遊輪皇家威京號的甲板上。
  船正駛往阿拉斯加,采取內灣航線,沿途觀賞冰川奇景。
  多年的老朋友了。
  退休後他怕冷,到處覓地方落腳,一次途經波拉波拉,一眼看就愛上那地方,買一間木屋,住下來,沒動過。
  撥一撥手指數一數,已經好些年了。
  上個月,求真自圖書館回來,接到一張傳真:“想同你見個麵,小郭,琦琦。”
  求真大樂,難得由他主動找她。
  於是她同他開玩笑:“地點由我選。”知道他怕冷,“我們去遊冰川。”
  她所尊敬的小郭先生卻無異議。“好,不過地點與時間由我選擇。”
  她挑了這隻船,挑了五月的某一天。
  上了船已有兩天一夜,小郭先生卻尚未露麵,求真也不去催他,隻管聽其自然。
  這是一種尊重。
  朋友要躲起來,想靜一靜,讓他失蹤一段時期好了,他自有分寸,閉關日期一過,必定自動出現,千萬不要運用交情去逼他出來見人。
  隻有最輕挑及膚淺的人,才會去查根問底,揭人家私隱,硬是要知追究竟底細,還佯裝關心。
  求真當然不是一個無聊的人。
  小郭沒同她通音訊,少說有十年,但他仍是她最欽佩的朋友之一,他一有消息,她立刻回應。
  她懂得尊重人。
  故此人家也尊重她。
  她伏在甲板上看冰川,在龐大的千年玄冰底下,乘載一千遊客的大輪船隻得芝麻大小。
  無論現代科學多麽進步,同大自然比,仍然小巫見大巫。
  “求真。”有人在背後叫她。
  求真認得這個聲音,她欣喜地轉過頭去。
  她看到一個精神奕奕的老人,穿著電氈式發熱長大衣,帽沿壓在眉毛上。
  “求真。”他的語氣也一樣高興。
  “小郭先生,你來了。”
  “求真,你一點都沒變。”
  “唉,小郭先生,你認識我那年,我才二十五歲,怎會不變。”
  “是嗎,有那麽久了嗎?此刻的你看上去,也不過是中年人而已。”
  求真咧開嘴笑,逢人減壽,明知是最古老的哄撮術,但聽了一樣高興。
  “你也是呀,小郭先生,老當益壯。”
  “我?我已年邁,我不行了。”
  但是他雙目炯炯有神,仍然嘻皮笑臉,求真覺得小郭仍是小郭。
  “我們到裏頭去敘舊。”
  “不急,求真,稍等一會兒。”
  “什麽事?”
  “你且慢回頭,隻管與我說話,然後,你可以不在意地看看左舷那對男女。”
  求真忍不住“嗤”一聲笑出來。
  沒想到過了那麽久的退休隱居生活,小郭仍然沒忘記他是一個私家偵探。
  “有啥好笑?”小郭瞪她一眼。
  求真連忙說:“我在想,現在您老地位尊貴,德高望重,仍叫小郭,未免唐突。”
  小郭卻說:“我樂意一輩子做小郭,你管我一百歲還是兩百歲。”
  求真莞爾,她知道他還沒到一百歲,小郭先生今年約八十歲左右。
  求真一邊閑談,一邊輕輕側過頭瞄向左舷。
  她又笑了起來。
  那邊一排帆布椅子,張張都空著,哪裏有人。
  小郭亦轉過頭去,“呀,他們進去了。”
  求真不由得問:“小郭先生,你現在還在辦案子?”
  “不,我早就結束營業,優哉遊哉。”
  “那,你為何追蹤這一對男女?”
  “興趣。”他攤攤手。
  求真許久沒有這樣開心,她忍不住又笑。
  “卜求真,你那愛笑的毛病始終不改。”
  “愛笑是毛病嗎?小郭先生,餘不敢苟同。”
  小郭悻悻然,“怪不得你可以青春常駐。”
  “小郭先生,我們的交情已達半個世紀,到了今天,或許你可以把大名告訴我,以便稱呼。”
  小郭狡儈地笑,“我姓小名郭,你一向知道。”
  求真明知他仍然不想披露真名,卻笑道:“說穿了,不外是叫家明或是國棟,更可能叫長庚,或許是錦輝。”
  小郭知道這是舊陳皮激將法,隻說“都是好名字,虧你想得出來。”
  求真自知並非小郭對手,便轉變話題,“小郭先生,琦琦呢?”
  “在船艙裏。”
  “不打算見我?”
  “當然要見你。”
  “還不帶我去?”
  “跟我來。”
  求真忽然唐突冒失地問:“你倆有沒有結婚?”
  小郭停止腳步,轉過頭來,“卜求真,多年不見,我總以為你那女張飛脾氣會收斂一點,我又一次失望了。”
  求真問:“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
  小郭看著求真,“你說到什麽地方去,琦琦是我最好的拍檔,我們像兄弟姐妹一樣,怎麽會扯到婚姻上頭去。”
  “可是,你肯定愛她。”
  “那自然,不過,我也愛你呀。”
  求真立刻抓到痛腳:“那不行,我倆年紀相差太遠,家母會反對。”
  小郭立刻給接上去:“家父也不見得會讚成。”
  然後他們相視大笑。
  求真跟著小郭到頭等艙第十三室敲門。
  他向求真擠擠眼:“我住三等艙。”
  裏頭有人應:“進來。”
  那聲音輕且軟,正是記憶中琦琦的聲音。
  說也奇怪,這一對夥伴,求真認識他們多年,但是她從不知道小郭的名,以及琦琦的姓。
  此時小郭忽然對求真說:“你見到琦琦最好有個心理準備。”
  求真一怔。
  從事寫作的她,多心是職業病。
  她第一個想到的,便是琦琦生過一場病,健康大不如前,此刻可能坐在輪椅上了。
  還有,她也許做過手術,要用義肢。
  求真心中打個突,惻然。
  她不由得摸摸手臂,感謝上帝,她身體非常健康。
  小郭輕輕推開艙門:“琦琦,卜求真來了。”
  她看到船艙套房的小客廳中坐著一個女郎。背對著他們。
  女郎長發束起,穿件老式織錦旗袍,身段佳妙,背後看去,肩豐腰窄,像一個V字。
  這是誰?
  求真咳嗽一聲,揚聲“琦琦……”她怕她耳朵有點不大好。
  誰知那背著他們的女郎驟然轉過身來,“求真,我在這裏。”
  求真猛然與她打一個照臉,呆住,嚇得往後退。
  琦琦!
  不錯,她正是琦琦。
  記憶中,琦琦比求真大幾歲,可是此刻的琦琦,看上去隻得二十餘歲,臉容光潔無暇,五官秀麗,正是當年卜求真第一次見到她的模樣。
  求真先是呆呆看著她芙蓉般的笑臉,忽然之間鼻子酸了,雙眼潤濕,想到當年她自己何嚐不是個標致女郎,卡嘰褲,白襯衫,一對銀耳環,已經叫男生稱讚,“卜求真毋須衣妝已是可人兒”,可是紅顏彈指老,刹那芳華。求真摸了摸斑白的鬢腳,忍不住問:“琦琦,你把你自己怎麽了?”
  小郭一聽,立刻頓足,“女張飛就是女張飛。”
  “求真,”琦琦婀娜地站起來,“多年不見,別來無恙乎?”
  “托賴,還過得去,你呢?”
  琦琦微笑“不如你,求真,你真做得到優雅地老去,連頭發都不染。”她握住求真的手,“我沒有勇氣,我妄想留住時光。”
  “可是你做得很成功。”
  小郭歎口氣,在一旁坐下。
  求真好奇問:“是哪個大國手的手術?幾可亂真。”
  琦琦笑了,“求真一張嘴活脫脫像她那支筆,鋒利無比,老友都下不了台。”
  小郭冷笑,“有勇無謀,所以她一生成績止於此。”
  求真立刻回嘴,“可是我吃的穿的,也不比你差。”
  琦琦詫異,“這同以前的聚會氣氛沒有什麽不同嘛。”
  求真卻惆悵地答,“有分別,現在鬥完嘴,會覺得累。”
  琦琦掩住嘴,俏麗地笑彎了腰。
  求真到這個時候才由衷地說:“琦琦,看見你真好。”
  琦琦作上世紀七十年代打扮,時光倒流,美豔中帶些詭秘。
  不過,不相幹,琦琦的智慧與溫柔仍在,琦琦仍是卜求真的好朋友。
  琦琦終於解答了求真的疑難,“我的醫生,姓原。”
  卜求真站起來“啊”地一聲,“原來是鼎鼎大名的原醫生。”
  “正是他”琦琦笑笑。
  “他年紀也不小了吧?”
  “我沒見到他。”
  求真訝異,“怎麽會?”
  “我已全身麻醉。”
  原來如此。
  “負責替我接頭的人是小郭。”
  求真看小郭一眼,他也真肯為她。
  琦琦的聲音很輕,十分感慨,“在將醒未醒之際,我聽到原醫生與助手的對話,立刻有頓悟,可是彼時矯形手術已經完成,太遲了。”
  “他說什麽?”
  “他說:‘你看,換得了皮,換不了心,又有什麽用。’”
  “啊。”
  “你瞧,求真,我此刻是多麽滑稽,一顆七老八十的心,被閑在少婦的軀殼內,不三不四、不老不小,連我自己都覺得好笑。”
  琦琦語氣中的嘲弄與悲哀是真實的。
  求真卻上下左右打量她,“之後,你還會不會老?”
  小郭“嗤”一聲笑出來。
  “什麽樣高明手術都敵不過似水流年。”
  求真歎息,頷首。
  “求真,你最近的文字越發精練,充滿活力。”
  “退休後,不計較名利及營業額,壓力顯著減低,一支筆也活了起來。”
  “唉!小小的卜求真也已退休了。”
  求真搔搔頭,“真不曉得時間統統溜到哪裏去了。”
  小郭說:“我們這次聚會,大題目就是討論時間。”
  求真詫異,“時間?”
  “或是正確地說,討論一下,時間是否即係緣分。”
  求真斟了一杯琥珀色的酒,一飲而盡。
  她笑笑說:“你的意思是,假使有少年來追求琦琦,琦琦會不會接受?”
  沒想到溫柔的琦琦這次搶先回答:“我一定接受。”
  “什麽?”求真驚異。
  “我一生最大的遺憾是從未深愛過,我渴望被愛,也希望愛人。”
  求真的眼光自然而然看向小郭。
  小郭卻心不在焉,站起來,“你們慢慢談,”
  求真問:“你到何處去?”
  他擠擠眼,“我去看看甲板上有無美女。”
  “祝你看得眼紅。”
  他出去了。
  小郭一走,琦琦反而不再談那個題目了。
  求真說:“我猜,在我們心底某處,有一部分,永遠個會老,永不停止盼望,亦永不甘心服輸。”
  琦琦笑:“求真,你有孩了嗎?”
  求真搖頭,“沒有。”
  “也沒有領養?”
  “責任一樣大。”
  “可以寄養在育兒所裏。”
  “那還不如不要。”
  “求真,你始終認真。”
  求真訕笑,“哪裏,追求完美,又不夠力氣,落得寂寞下場。”
  琦琦拍拍她手背,“我們也到甲板上去看看風景。”
  琦琦披上一件黑色大氅,更顯得膚光如雪,唇紅齒白,她被求真看得不好意思起來。
  “來”,求真說,“陪外婆散散步。”
  才出門,就碰到一位年輕人,看到琦琦,熱情地打招呼,愛屋及烏,順便對求真說:“伯母,走好。”
  求真喃喃說:“不是外婆,隻是伯母嗎?我賺了二十年了。”
  琦琦啼笑皆非。
  她倆碰到匆匆趕至的小郭。
  “正想來找你,求真,過來,過來看這一對男女。”
  求真問“就是剛才你叫我看的那對?”
  “是,他們又出來了。”
  小郭沒有回頭,但是眼珠子轉往左邊示意。
  求真心中笑,真好興致。
  她把目光朝那個方向轉過去。
  不錯,一男一女。
  衣著考究而低調,修飾整潔,他倆正對坐著玩紙牌。
  男的約三十餘歲,長得好不英俊,求真年輕的時候,像一切少女,喜歡俊男,自訂一套評分製度,像這位先生,足可打九十分。
  與他玩撲克牌的女子卻已白發如銀絲,是一位老太太,從臉胚身型看來,年輕的時候,想必也是個美女。
  他們,可能是一對母子。
  孝順兒子亙古少見,這位先生十分難得。
  這麽些年了,求真也已煉成一對法眼,一眼瞄過去,她那資深記者靈敏的觸覺已將整幅圖畫收在腦海中,她不覺有何異樣。
  求真問小郭:“他們是誰?”
  “你說呢?”
  “母子,好出身,感情也融洽,懂得亨受生活,此刻兒子陪母親散心,媳婦與孫子稍後齊來會合。”
  “說得很好。”
  求真看向琦琦,“事實不是這樣嗎?”
  琦琦微笑,“適才何嚐不有人把你我當母女。”
  求真一怔。
  她當然知道都會中有一種男子的職業是服侍年長女性。
  不,她搖搖頭,人的氣質受環境影響,這位俊朗的男士,肯定身家清白。
  隻見他們扔下紙牌,站起來,走到欄杆另一頭
  他攙扶著她,她靠在他肩膀上,他宛如玉樹臨風,但是她已老得瘦弱佝僂了。
  “求真,我要你記住兩個名字。”
  “請說。”
  “那男子,叫列嘉輝,那女子,叫許紅梅。”
  名字相當普通,簡直不容易記得住。
  小郭再加一句,“他們是情侶。”
  求真立刻說:“不可能。”
  小郭瞪她一眼,“什麽都有可能,永不說沒有可能,一聲不可能便剔除了科學精神。”
  求真忍氣吞聲,雖然大家都老了,但她始終視他為長輩,求真有個好處,她尊重長輩。
  “而且,卜求真你不用腦,你以前曾經見過這對男女,隻不過早已丟在腦後。”
  求真“啊哈”一聲,“小郭先生,我不致如此不濟,我若見過那位俊男,什麽年份什麽地點何種場合,講過哪些話,保證記得。”
  小郭似笑非笑地看著求真,“我打睹你已忘記了。”
  求真叫琦琦解圍,“琦琦,你管管他。”
  琦琦說:“這次我不幫你。”
  “什麽?”
  “你見他們的時候,我也在場。”
  求真“嘩”一聲叫出來,“那是什麽年份,鹹豐年?”
  琦琦笑,“不,沒有那麽遠,約三十五年前,求真,在腦海中搜一搜。”
  求真“呸”一聲,“三十五年前,那位列嘉輝先生才是三兩歲的嬰兒,所有小孩都一個樣子,這不是考我功課,尋我開心嗎?”
  “他不是普通的幼嬰,你會記得他。”
  求真歎口氣,“原來你們找我來玩猜謎遊戲。”
  琦琦笑了。
  她仍與小郭同一陣線,由此可見,結不結婚並不重要。
  求真替他們高興。
  她一邊說:“我早已退休,不喜絞腦汁,我棄權。”
  小郭說:“沒出息!”
  過了片刻,求真問:“你不打算把故事告訴我?”
  小郭斥責,“我滿以為一個人的智慧會隨年齡增加,我現在願意公開承認錯誤。”
  “竟為這種小事痛責我!”
  小郭笑,“是!真痛快。”
  “明知故犯。”
  “現在要找個人來罵也不容易。”
  琦琦接上去,“不配挨罵的罵了他,也有失身份。”
  他倆還是一對。
  求真說:“我不知你們如何打發時間,我則有午睡的習慣。”歲月從來沒饒過任何人。
  小郭歎一聲氣,“好!晚飯時分再見。”
  求真故意如一個小老太太般跌跌撞撞走回艙房去,刺激年紀比她更大的小郭先生。
  她按開了錄音機,和衣躺在床上,聽一個柔和的女聲講故事:“……話說鳳姐自賈璉送黛玉往揚州去後,心中實在無趣,每到晚間,不過和平兒說笑一回,就胡亂睡了,這日夜間,正和平兒燈下擁爐倦繡,早命濃薰繡被,二人睡下,不知不覺己交三更,鳳姐方覺星眼微朦,隻見秦氏自外走了進來,說道嬸嬸好睡,我今兒回去,你也不送我一程……”
  卜求真的靈魂漸漸隨著那聽過千百次的老故事飄出軀殼。
  隻聽得靈魂問軀殼“今日往何處遊蕩?”
  求真脫口答:“往較美好較年輕的歲月去走走吧。”
  靈魂輕笑,“為何戀戀不舍那個歲月?”
  求真答:“我也不明所以然,其實那個時候我一無所有,又比較遲鈍,被人欺侮踢打也不曉得,我年輕時一點也不快樂。”
  “那麽,去,還是不去呢?”
  “去,去,不去更無處可去。”
  胡亂在青春期逛了一輪,一無所得。
  求真覺得無聊,因問“你可記得一個叫列嘉輝的人?”
  “給多一點提示。”
  “他是一個英俊高大的男子,試試回到二十五年前去,當時他隻是一名幼嬰,可想相貌己十分俊秀。”
  啊。
  卜求真做夢了。
  日曆刷刷刷往後翻。
  還是上一個世紀的事呢。
  一九八五年的夏季。
  卜求真剛自大學出去,在《宇宙日報》做記者,那正是她卡嘰褲白襯衫用清水洗完臉即上街連口紅都懶抹的全盛時期。
  一個黃昏,像所有求真沒有約會的黃昏一樣,她跑到小郭偵探社去消磨時光。
  喝一杯琦琦做的香濃咖啡,吃一口琦琦親手做的美味糕點,絕對是大享受。
  小郭偵探社生意一向欠佳,小郭一直優哉遊哉。
  專等求真這樣的朋友上來喝茶下棋聊天抬杠。
  那一日兩人又爭得不亦樂乎。
  題目是好人是否有好報。
  求真記得她說的是:“每一個人看自己,都當自己是好人,至高至純,心腸最軟,故此都等著好報來臨,唉,在別人眼中,尺度不同,閣下也許最老謀深算,損人不利己。”
  小郭說:“總有公認的好人。”
  “我也身家清白,奉公守法,我算不算好人?”
  “話太多了。”
  “那兒,裝聾作啞,毫不關心是好人?”
  “你沒有邏輯,同你辯論沒有意思。”
  “咄!”
  這時,小郭示意求真噤聲。
  求真抬起頭來,她聽到會客室有人聲。
  “……請問,郭先生可在。”
  琦琦答:“他在,請問貴姓,有沒有預約。”
  那女聲說:“我姓許,沒有預約,但,我有介紹人。”
  求真記得,許女士的聲音非常好聽,語氣中有一股纏綿之意,即使是報上姓名那麽簡單的幾個字也似欲語還休,十分婉轉動人。
  琦琦說:“我去看看他抽不抽得出時間。”
  啊,有客人上門來了,小郭惆悵,他巴不得他們不要來,名正言順可以懶洋洋亨受清閑。
  推掉他們?好像說不過去,接待他們,又得亂忙,唉,世事古難全。
  小郭咳嗽一聲。
  這時,他們忽然聽見幼兒咿咿呀呀的學語聲。
  求真大奇,孩子?絕少有人抱孩子到偵探社來。
  偵探社是不祥之地,試想想,一個人非要恨另一個人恨到要揭他底牌,用作要挾用,才會到偵探社來,這個地方,充滿仇恨,兒童不宜。
  從來沒有幼兒到過這裏,小郭好奇,去拉開了門。
  他沒有示意求真離去,求真又怎麽會自動識趣走開,別忘記,她是記者,任何新奇的事均不放過。
  門外站著一個少婦,手抱一個幼兒。
  求真眼前一亮。
  那少婦年紀不輕了,恐怕早已過了三十關門,仍稱她為少婦,是因為她臉上的豔光不減,而且,笑容中有俏皮之意。
  她穿一件桃紅色薄呢大衣,一手抱幼兒,另一手伸出來與小郭相握,自我介紹:“許紅梅。”
  小郭有點目眩,連忙招呼許女士坐。
  反而是求真,可以客觀冷靜地打量她們母子。
  絕對是母子,而且,她極鍾愛這個孩子。
  為什麽?靠觀察而來,第一,這年約兩歲的男孩體重不輕,起碼有十二公斤,可是少婦隻需一隻手臂,便把他穩穩抱在懷中,可見訓練有素,自幼抱慣。
  第二,穿著那樣考究漂亮的淡色大衣,而不避幼兒小皮鞋踐踏,可見把孩子放在首位,不是母親,很難做得到徹底犧牲。
  那孩子轉過頭來,一見求真,咧嘴便笑,“姆媽,姆媽媽媽媽媽。”
  求真如見到一絲金光自烏雲中探出,不由得趨向前,“啊,寶寶,你好嗎?”
  許女士笑道:“他喜歡漂亮的姐姐。”
  那孩子的麵孔如小小安琪兒。
  此時,小郭抬起頭來,“求真我有公事,我們稍後再談。”
  啊,終於逐客。
  求真依依不舍地離開小郭辦公室。
  那個幼兒,曾令求真後悔沒有趁早生個孩子。
  卜求真睜開眼睛。
  想起來了。
  夜闌人靜,半明半滅間終於把三十五年前的往事自腦海最底部搜刮出來。
  那一年,在小郭偵探社邂逅的美婦,正是許紅梅女士,那麽,那個小小男孩,也就是列嘉輝。
  求真自床上坐起來,斟杯冰水喝。
  掐指一算,年紀完全符合,時光飛逝,許紅梅如今已是一個老婦,而列嘉輝早已長大成人。
  當年呀呀學語的小家夥,可將之擁在懷中狠狠地親他胖嘟嘟麵頰的小東西,今日已是壯年人了。
  能不認老嗎?
  求真緩緩坐下。
  原來小郭同他們是舊相識,為什麽不上前相認,為什麽鬼鬼祟祟躲一旁研究人家?
  小老郭永遠這樣高深莫測。
  求真把那一次會麵的細節完全記起來了。
  年紀大了,遙遠的事情特別清晰,那日早餐吃了些什麽東西,反而不複記憶。
  求真記得許女士在小郭辦公室逗留了一段相當長的時間。
  她等了個多小時,她還沒從那房間出來,幼兒也好像很乖,沒有作聲。
  求真有事,回了報館。
  那件事,從此擱到腦後。
  到底許女士在密室裏與小郭說過些什麽話?
  求真有點累,可是睡不著,她躺在床上去等天亮。
  電話鈴驟然響了起來,半夜三更,特別響亮。
  求真知道這是誰。
  她按下鈕鍵:“小郭先生,何以深夜不寐?”
  果然是他,“求真,你想起來了吧?”
  求真答:“是,我的確見過她一次。”
  “歲月無情。”
  “是,當年的許紅梅,誠然豔光四射。”
  小郭感喟,“現在我們都雞皮鶴發了。”
  求真抗議,“我隻需略加收拾,看上去不過是個老中年,你們就差得多。”
  小郭氣結,“對對對,你是小妹妹。”
  “小郭先生,那一天,許紅梅女士在你辦公室裏,說了些什麽話?”
  “反正睡不著,到甲板上來,我慢慢告訴你。”
  “甲板?我薄有節蓄,我毋需吃西北風。”
  “那麽,到三樓的咖啡廳。”
  “給我十五分鍾。”
  “求真,不必化妝了。”
  “小郭先生,此刻我自房中走到房門,已經要十分鍾。”
  小郭惻然,“可憐,終於也成為老太太。”
  他一時忘了自己更老。
  求真套上大毛衣與披肩,匆匆出去見小郭。
  小郭己在等她。
  “我沒有遲到。”
  “坐下。”
  求真連忙拿幾隻墊子枕住背脊,坐得舒舒服服。
  小郭開口:“好好地聽故事。”
  咖啡座上有幾對客人,都是年輕情侶,精神好,聊得忘記時間。
  有一少女向小郭與卜求真呶呶嘴,“看那邊。”
  她的伴侶一看,羨慕地說:“啊,好一對年老夫妻。”
  少女說:“到了這種年紀,早已晉升為神仙眷屬。”
  “我們到了那個年紀,不知是否仍可像他們那般恩愛。”
  少女朝伴侶嫣然一笑,“那就要看你表現如何了。”
  這當然是誤會。
  小郭與卜求真並非一對。
  隻聽得小郭吸一口氣,開始敘述:“那一日,我把你請走之後……”
  許女士把孩子抱在懷中,坐在小郭對麵。
  她秀麗的麵孔忽然沉下來,滿布陰霾。
  幼兒像是累了,靠在她胸膛裏,動也不動。
  小郭羨慕所有孩子,那是人類的流金歲月,無憂無慮,成日就是吃喝玩樂。
  小郭見她不出聲,便試探:“許小姐,你說你有介紹人?”
  許紅梅抬起頭來,大眼睛閃過一絲彷徨的神色,她歎口氣,“是,介紹我到這裏來的,是一位女士她姓白。”
  小郭聳然動容,他隻認得一位姓白的女士,她在他心目中,是重要人物。
  “啊,請問有什麽事?”他對許女士已另眼相看。
  “郭先生,我想托你找一個人,隻有這個人可以幫我。”
  小郭已把全身瞌睡蟲趕走,他前後判若二人,雙目炯炯有神,凝視許女士,“你要找的,是什麽人?”
  “我要找的人,姓原,是一位醫生。”
  小郭立刻為難,表情僵住。
  許紅梅看到小郭如此模樣,輕輕歎口氣“我也知道原醫生不是一個電話可以找得到的人。”
  小郭攤攤手“實不相瞞,原醫生失蹤了,無人知他下落。”
  許紅梅不語。
  那幼兒在她懷中,已經安然入睡。
  她輕輕摸一摸他的小手,仍然緊緊抱著。
  小郭建議:“把孩子放在沙發上睡一下如何?”
  許紅梅搖頭,“不,他會害怕的。”
  小郭笑笑,他也以為他們是母子。
  在這個年紀才育兒,自然比較溺愛。
  “不覺得他重?”
  “還好,”許紅梅說,“可以支持。”
  “你自己親手帶他?”
  “家中有保姆,不過,我從來不讓他單獨與別人相處。”
  “這孩子很幸福。”
  許紅梅答:“我沒有職業,我的工作便是服侍他。”
  小郭見許女士一身名貴而含蓄的打扮,已知道她環境十分優遊,不用擔心生活。
  他試探說:“尊夫把你們照顧得很好。”
  可是許紅梅笑笑,“我是一個寡婦。”
  小郭一怔,不過,結婚是結婚,生子是生子,兩回事,不相幹。
  他馬上接受這個事實。
  “孩子——”
  “也不是我的兒子。”
  小郭這才深深訝異了,不是親生?“你是他姑媽,或者是阿姨?”
  “郭先生,他叫列嘉輝,我深愛他,但是我與他,並無絲毫血緣關係”
  小郭麵孔有點發燙,每逢他尷尬的時候,臉的外圈會自動發熱。
  “郭先生,要見原醫生的,是列嘉輝,不是我,請你接受我的委托,替我們尋找原醫生。”她的聲音低下去。
  小郭呆半晌。
  “原醫生想來不是失蹤,他不過暫不見客,想避一避人。郭先生,你是他的好友,請他破一次例,見見我們。”
  小郭無奈地說:“就因為是他的朋友,所以才額外要體諒他,應尊重他的意願。”
  許紅梅焦急了,雙目潤濕。
  “孩子有病嗎?我可以推薦各個專科醫生給你。”
  許紅梅落下淚來。
  “許小姐,那位原醫生,不是一般醫生,他是個怪醫,他的醫術,與實用醫學不掛鉤。”
  “我完全明白他是個什麽樣的醫生。”
  小郭歎息,“我且做一個討厭人物,幫你找找他。”
  許紅梅略為寬心,抱起孩子,站起來。
  她已練成舉重高手而不自覺,小郭自問沒有把握抱著十多公斤重物自那麽軟而深的沙發站起。
  “有無消息,都請與我聯絡。”
  “一定,許小姐,不過我真是一點把握也無。”
  許紅梅抱著幼兒離去。
  小郭記得那孩子有一頭烏濃可愛的頭發。
  聽到這裏,卜求真低嚷:“果然不是母子!”
  小郭點點頭。
  “你當時為什麽不問孩子同她是什麽關係?”
  小郭瞪求真一眼,“人人像你,冒失鬼不日可統治宇宙,她是我客人,她不說,我怎麽好問?”
  “啐!”
  小郭有點累,脫下帽子的他,一頭平頂白發閃閃生光。
  求真忽然問:“頭發中的黑色素全到哪裏去了?”
  小郭說:“頭皮細胞老化,不再生產。”
  “可憐高堂明鏡悲白發,朝如青絲暮成雪。”
  “喂,你聽不聽故事?”
  求真故意打個嗬欠,“沒有什麽好聽的。”
  “什麽?”
  “你當年沒有替她找到原醫生。”
  被她猜中了,小郭心有不忿。
  “如果當年被你找到了原醫生,今日就不必對他倆避而不見了。”
  小郭默默低下頭,“是,我交情不夠,原醫生對我不予理睬。”
  “小郭先生,你不必耿耿於懷,像原醫生那樣的人,決定了一件事,無可挽回。”
  小郭歎口氣,“大家把他神化了,這個人,好幾次閉關,不見人,你當他在研究什麽大事,其實他啥子也沒幹,隻不過是談戀愛。”
  “人各有誌,那誠然是他的人生大事。”
  “見死不救!”
  “可是許紅梅與列嘉輝還不是好好活著,列嘉輝已是成年人,可見他幼時無論患什麽症候,今日已經治愈。”
  小郭怔怔道:“說的是。”
  “當年誰也找他不著,那位姓白的夫人同他那麽熟,也束手無策,所以才推薦許紅梅到你處,你不必內疚。”
  “我好想告訴他們,原醫生最近出關了。”
  “是,至少他見過琦琦。”
  “琦琦同他另有淵源。”
  啊,是另外一個故事。
  “可是,三十多年過去,當年再大的困難,今日已成過去,即使找到原醫生,也已無用。”
  “慢著,小郭先生,許紅梅與列嘉輝到底為什麽要見原醫生?”
  小郭呆住。
  求真尖聲問:“你竟不知道,你竟沒有問?”
  小郭說:“我隻知道那一定是件很重要的事,於是我盡了全力,上天入地那樣去搜索原某人。”
  原氏當然不會讓任何人找到。
  小郭不算不盡力,他甚至找到原君私人電腦的通訊密碼,得以與電腦通話。
  可是電腦如此忠告他:“如果閣下真是原醫生的朋友,請予原醫生時間,請耐心等原醫生出關,我會把你的名字登記,待原醫生盡快複你。”
  “可是我真有急事。”
  “閣下的急事,並非原醫生的急事。”
  “我也是受人所托。”
  “原醫生最愛管閑事,但這次時間不對,欠缺緣分,不宜強求。”
  “一具電腦,懂得什麽叫做緣分。”
  電腦冷笑一聲,不與他申辯,自動熄滅,不予受理。
  小郭托人在原君時常出沒的地點找他,但原醫生似真的失蹤了,如一粒沙掉進戈壁,如一滴水落入大海,再也沒有出現。
  這件事成為小郭心頭上的一根刺。
  一個私家偵探,最重要的工作便是尋人,而小郭居然尋人失敗。
  他甚至找到了那位姓白的女士訴苦。
  她對他好言相慰。
  “小郭,看開點,這同你的能力無關,這個老原可能根本不在太陽係以內。”
  “那是另外一件事,我沒把他聯絡上,卻是事實。”
  彼時小郭找他足足已有三年。
  “然後,連許紅梅也失蹤了。”
  白女士微笑:“許紅梅不難找。”
  小郭不出聲。
  白女士問:“你已知道許紅梅的底細?”
  “這我早已查清楚,她是證券業巨子許仲開的獨生女,因為戀愛問題,同父親鬧翻,由繼承人變成陌路人。”
  白女士頷首,“據說,許仲開至今不明寶貝女兒怎麽會心甘情願放棄一個王國。”
  小郭笑,“因為她愛上另一個王國。”
  白女士說:“是,列氏的財勢,不下於許仲開。”
  “而且是許仲開的敵人。”
  白女士作這樣的評論:“感情這件事,不可理喻。”
  “可以用可怕二字形容。”
  白女士忽然說:“小郭,你是男人,告訴你,你會不會愛上比你小四十歲的異性?”
  小郭搖頭,“我一向喜歡比較成熟的伴侶。”
  “比你小四十歲的人也可能很懂事。”
  “戀愛已經夠痛苦,驚世駭俗的戀愛不是我這種平凡普通人可以享用。”
  白女士笑了。
  小郭連忙補上一句,“也不是每個人會遇上。”
  敘述到這裏,天已經漸漸亮了。
  在咖啡室閑聊的年輕情侶,也已逐漸散去。
  小郭打了一個嗬欠。
  求真有一千一百個問題要問。
  可是小郭說:“我累了。”
  求真知道他並非故意賣關子,“小郭先生,我送你回去休息。”
  “我自己還走得動。”
  求真還是把他送回艙房。
  到了艙門,小郭忽然轉過頭來,“求真,事到如今,我不得不承認叫我小郭有點滑稽,從此以後,你喚我老郭吧。”
  求真用手作喇叭狀罩住一隻耳朵,“你說什麽,小郭先生?”
  小郭進艙去了。
  求真這才歎一口氣。
  什麽叫力不從心?這就是了。
  就在此時,有一隻手伸進求真的臂彎。
  “琦琦。”求真把那隻手握得緊緊。
  “看,”琦琦指向海岸風景,“此乃萬載玄冰。”
  “最近也有融化的跡象了,科學家不知多擔心。”
  “求真,你好會殺風景。”
  求真汗顏,“是,我太過實事求是了。”
  她倆躲到人工溫室,在奇花異卉旁邊的藤椅上舒舒服服坐著聊天。
  求真問:“琦琦,你可知道許紅梅年輕時的戀愛故事?”
  琦琦欠欠身,四處看一看,“背後議論人家的私生活,不大好吧。”
  “咄,”求真不以為然,“你有更好的題目嗎?”
  琦琦笑,“不如講講格陵闌是否真會於下一世紀因融冰而消失在地球版圖上。”
  “那還不如討論植物學家有無可能在三十年之內重建雨林。”
  她倆相視大笑。
  琦琦呷一口香茗,“求真我出身草根階層,最大願望不過墾求溫求飽,對於富家千金的戀愛故事,並無興趣。”
  “據說當年此事相當轟動。”
  “我也是聽小郭說的。”
  “那時,你我還沒出世?”
  琦琦,“你比我小,你大概還沒有出世。”
  “大約是什麽年份?”
  琦琦抬頭想一想,“約是一九六零年。”
  求真大大詫異,“故事怎麽越說越回去了?”
  “是,彼時小郭還在他師傅處做學徒。”
  “那時,許紅梅小姐什麽年紀?”
  “也許十五歲,也許十六歲。”
  “那麽早就談戀愛?”
  “是,愛上了她父親的仇人,比她大四十歲的列正。”
  “列正,他也姓列?”
  “是,他姓列。”
  求真站起來,大聲說“這麽講來,那列嘉輝明明就是列正的孩了!”
  “我們查過,許紅梅從來未曾生育。”
  求真不服氣,“也許她躲起來養下這個孩子呢。”
  “我們調查得十分徹底,他們的確不是母子,你可以忘記這一點。”
  “把他們的故事告訴我。”
  “故事很簡單,列正有家室有孩子,子女且比許紅梅年長,雙方遇到極人阻撓,結果紅梅脫離家庭出走,而列正亦與發妻離異,他倆終於正式結婚,那年許紅梅二十一歲。”
  “你看,沒有離不成的婚!”
  琦琦笑,“真是,一個人沒離婚,是因為他不想離婚。”
  “故事結局十分美好呀。”
  “是,我們在偵探社見到許紅梅的時候,列正剛去世沒多久。”
  求真算一算,“那位列先生得享長壽,活了八十歲。”
  “許紅梅一直同他在一起,這樣經得起時間考驗,雙方家人都開始軟化,尤其是前任列太太,真是位通情達理的夫人,力勸子女與列正和解。”
  “結果他們有沒有原諒父親。”
  “有。”
  “是因為遺產分得均勻吧。”求真笑。
  “你又來了。”琦琦揶揄。
  這是卜求真的毛病,她從不美化事實。
  當下她算一算,“故事自一九六零年開始,迄今已有八十年曆史,唏,我還以為我老了呢。”
  就在這個時候,在一蓬蓬紫羅蘭後邊,傳出一個優雅的聲,“你們算錯了,故事開始的時候,我才十二歲,我記得很清,那是一九五八年的五月六日。”
  求真與琦琦嚇得麵紅耳赤,衝口而出“誰?”
  有人輕輕撥開香氛撲鼻的紫羅蘭,“我,許紅梅。”
  求真與琦琦一聽,更窘至無地容身,巴不得挖個地洞鑽進去
  許紅梅輕笑。
  求真看到一雙慧黠的眼睛。
  嗬,許女士的靈魂沒有老。
  “兩位,請坐,我早已經留意到你們了。”
  求真鬆口氣。
  許紅梅緩緩走出來,坐在她們對麵。
  她說“主要是琦琦小姐的樣子,一點兒都沒變。”
  琦琦雙耳燒至通紅透明,一句話說不出來。
  “小郭先生亦老當益壯,隻是,這位小姐是誰呢?”
  “我叫卜求真。”
  “卜求真,”許紅梅沉吟,“是《宇宙日報》的專欄作者卜求真嗎?”
  求真笑了,“正是在下。”她知道自已有點名氣,但是沒想到連不問世事的老太太也聽過她是誰,不禁神采奕奕,如打了一支強心針。
  “我看過你的高淪,十分敬佩。”
  “哪裏哪裏。”
  “字裏行間,對世情觀察入微,毫無幻想,令讀者戚戚焉。”
  求真一愣,“是嗎,我有那麽悲觀嗎?”
  “是通徹。”
  “謝謝你,隻怕沒你說得那麽好。”
  那邊廂琦琦漸漸鎮定下來,臉上紅潮亦褪卻大半。
  “你們對我的故事,好像很有興趣。”
  卜求真老實不客氣說:“是。”
  許女士笑了,眯著雙眼,臉上布滿皺紋,看上去十分可愛可親。
  “許女士,願意把你的故事,告訴一個記者知道嗎?”
  “我的故事,同一些傳奇性人物比較起來,隻怕乏善足陳呢。”
  “太客氣了。”
  “而且,船正往回駛,三天後就抵岸,從早說到夜,也不夠講幾十年的事。”
  “上岸後我到府上來,繼續聆聽。”
  許紅梅笑了。
  琦琦也笑,心中想,求真你這隻鬼靈精,膽大、皮厚,真有一手。
  正在此際,船上服務員向他們走來,“啊,許女士,你在這裏,列先生到處找你,十分焦急,請隨我來。”
  許紅梅緩緩站起來,走出兩步,然後再轉過頭來,求真知她有話要說,連忙趨向前去。
  “你們三人,請於下午再同我聯絡。”
  求真大喜。
  琦琦也鬆口氣。
  許紅梅隨服務員輕輕離去。
  求真興奮地說:“找到謎底了。”
  “嗯。”琦琦附和。
  “你看,”求真笑道,“小郭先生找她三十五年,一直不得要領,我一出現,即有結果,不由你不服嗎。”
  琦琦看看她笑,“服、服、服。”
  好勝心數十年不變。
  不過如今已進化為搞笑的題材。
  她倆各自回艙,略事休息後,約同小郭一起午膳。
  正談笑間,忽見落地長窗外有一架直升機降落在甲板上,直升機身有一個紅十字。
  “嗯。”求真說,“有乘客病重,由直升機載返診治。”
  小郭金星火眼地看著擔架抬出來,忽然霍一聲站起來,“病人是許紅梅。”
  求真雙眼略慢,卻也已經看到擔架身邊一個玉樹臨風似的身型正是列嘉輝。
  求真連忙丟下美食,奔往甲板。
  已經來不及了,醫務人員、病人,連同家屬,一起上了直升機,在空中打了一個圈,便向岸邊飛走。
  疾風打得求真衣履盡亂。
  小郭望著天空,“你說怪不怪,她才要開口,就遇上急病。”
  琦琦喃喃道:“希望她有時間把她的故事說出來。”
  求真到船長室去兜了一轉。
  “心髒病。”
  琦琦說:“那很簡單,換一顆就是了。”
  “已經是人工心髒。”
  “再換。”
  小郭說:“嗯,人類的壽命可以無休止延續下去,直至本人厭倦為止。”
  琦琦忽然笑,“舊三年,破三年,縫縫補補又三年。”
  求真再也不會放棄講笑話機會,“你還修理得不錯呀。”
  求真又說:“船上幾個年輕小夥子一直盯著你。”
  船將泊岸,年輕人問琦琦要通訊地址。
  琦琦隻是推搪。
  也難怪,皮相雖然秀麗燦爛,心事卻已開到荼藦。
  求真揶揄琦琦,“為何不把姿色善加利用?”
  琦琦感喟,“早知今日不必多此一舉。”
  求真卻又安慰她:“不妨,你不會比我更笨,多少人在《宇宙日報》弄到一則專欄,乖乖隆喲咚,不得了,利用官交際應酬、耀武揚威、自吹吹人、歌頌祖國、造謠生事,還有,收受利益,大做廣告。我隻利用過專欄收稿酬,很窩囊吧。報館一直嫌貴,也嫌我不識趣,太沒有辦法了。”
  琦琦反而笑出來,“嘿,至高至純至清的果然是你。”
  “咄,”設想到求真是認真的,“我所說均係實話,這是我做事一貫作風,並不希祈你稱讚。”
  “既然如此,何必訴苦。”
  “是,你說得對,我還不是聖人,歉甚。”
  小郭這時詫異曰:“兩個女人聊起天來,真可以談到天老地荒,宇宙洪荒。”
  溫馨一如老好從前。
  “小郭先生,船泊了岸,我們立刻聯絡許紅梅女士。”
  “假如她還在人世。”
  求真打一個哆嗦,“不,她一定活著。”
  小郭苦笑,“這恐怕不是由你決定的事呢!”
  求真問“小郭先生,船上相遇,不是偶然吧?”
  小郭答得好,“過了二十一歲,還有什麽偶然的事。”
  琦琦代為解答:“這幾十年來,小郭一直跟著許列兩位。”
  “卻沒有上去認人。”
  小郭摸著麵孔,“沒有顏麵。”
  求真笑。
  “我想告訴他們,原氏已經出關,醫術亦已精湛過從前百倍,我願意再替他們與原氏接觸。”
  “去,一上岸就做。”
  船終於泊岸了。
  下船時求真鬆了一大口氣。
  “再過二十年,也許我會甘心被困在一隻豪華船上,此刻心還野,還是覺得坐船悶。”
  小郭說:“連我都無心欣賞風景。”
  第二天小郭便找到列嘉輝。
  “他已返家,許女士住院期間,他天天侍候在側。”
  求真心念一動。
  母慈子孝,也自有個限度,二人如此情深一片,更像一對情侶。
  “許女士救回來了,全身血液係統幾乎都已更換,醫生不表樂觀。暫時性命無礙,可是生命時鍾不知幾時停頓。”
  求真說:“我去看她。”
  “你要事先申請。”
  “沒問題。”
  三天後,求真得到答複,許女士願意見她。
  與她聯絡的是列嘉輝本人,他談吐有禮,十分客氣,“卜小姐,她大病尚未痊愈,隻能略談幾句。”
  “我明白。”
  第二天早上十時,求真已經抵達醫院。
  求真好久沒如此精神,她睜大雙眼,全神貫注。一如體力全盛時期充當見習記者。
  許女士躺在空氣調節的病房中。
  房中氣溫、濕度、光線全由人工控製,空氣裏還加上一股令人愉快的清新劑,閉上眼睛,仿佛置身在春日的草原上。
  許女士醒著,看見求真,牽牽嘴角,“我們有約會。”
  求真點點頭,有點為難。許女士的身軀已接到維生係統上,怎麽還有力氣敘述她的一生?
  信不信由你,說話需要很大的力氣,人若知道講話得費那麽大的勁,人就不會發表太多的意見。
  隻聽得許女士說:“力不從心……”
  求真安慰她:“慢慢說不遲,我們有緣分,你一定可以把故事告訴我。”
  “據一位著名編劇家說,任何故事都可以三句話交待。”
  “你的故事呢?”
  “我的故事很簡單。”
  “能用三句話告訴我嗎?”
  許女士微笑,“我們相愛,但是時間總是不對,十分淒苦。”
  啊,單聽這三句話,求真已覺哀怨纏綿。
  “但是,你們不是有情人終成眷屬嗎?”
  “我們貪婪,我們不願分離。”
  “無奈上天給我們多少我們就得接受多少。”
  正談得投契,打算一直說下去,看護進來,“卜小姐,時間到了。”
  求真盼望地看著許女士,“我明天還能來嗎?”
  “看,人人都想得到更多。”老人家蕪爾。
  求真靦腆,“追求更多更好是人類天性。”
  “我諒解你的天性,不過我的情況不宜見客。”
  看護在一旁殺風景地催,“卜小姐。”
  許紅梅撐起身子來,“去,同嘉輝說,叫他把我的故事卷一給你。”
  求真大喜,“你己寫妥自傳?”
  看護忍無可忍,是仰手來拉求真的手臂,她很用力,一下把求真挾持出房。
  求真自知不當,還得向看護道歉。
  她興奮得雙耳發燙,立刻著下去找列嘉輝。
  都會雖大,即使住著上千萬居民,真要找一個人,卻還不難,況且求真並不想獨吞許紅梅的傳記,她馬上與小郭聯絡。
  沙龍一般好去處的小郭偵探社早已關閉,令卜求真啼噓。
  此刻小郭住在郊外酒店式別墅裏。
  求真趕去見他。
  半路上她已經與小郭通過話。
  “小郭先生,請把列嘉輝行蹤告訴我。”
  “他應該在家,你試一試夕陽路一號。”
  “他不用上班?”
  “列氏無業,他自從大學畢業之後,一直陪伴許紅梅。”
  “什麽?”
  “以現代標準來說,實無出息,可是在那個時候,他會被視為情聖呢!”
  “夕陽路與你那裏隻隔一條公路。”
  “你可以順時到我這裏來。”
  “我正想見琦琦。”
  “你錯了,琦琦從未試過與我同居。”
  “我並沒有那樣暗示。”
  “少廢話。”
  求真把車子駛到夕陽路去。
  來開門的是一位男仆。
  求真不待他開口便道:“卜求真找列嘉輝。”
  男仆人進去通報。
  不到一刻,列嘉輝迎出來見客。
  在家,他穿著便服與一雙球鞋,頭發剛洗過,有點蓬鬆,伸情略為憔悴,但他仍是一個美男子,無論作什麽打扮,看上去依然賞心悅目。
  這樣好相貌的人絕對不多,最難得的是他毫無驕矜之態。
  幸虧求真年紀已不小,定力十足,故可以實事求是,“列先生,許女士說,讓你把卷一給我。”
  “她關照過我,”列嘉輝有點為難。
  求真說:“我們見麵次數雖然不多,可也算是老朋友了。實不相瞞,列先生,我第一次見你,你還是手抱的幼兒。”
  列嘉輝漲紅了麵孔。
  他把求真帶到書房,拉開一格抽屜,取出一張溥薄磁碟,“這是卷一。”
  求真接過“九一一號電腦適用?”
  列嘉輝額首。
  求真小心翼翼把磁碟放進手袋,她知道這隻是副本,但是一樣珍惜。
  求真說:“我看完立時歸還。”
  列嘉輝把她送到門口。
  求真正向車子走去,可是忍不住回頭對他說:“其實你們的感情生活已經豐盛得叫人羨慕。”
  列嘉輝一愣,隨即說“卜小姐,你且看過卷一再說。看過它,你會明白。”
  卜求真帶著許紅梅自傳的卷一到了小郭處。
  她神氣活現,“你看,會家一出手,保證有豐收。”
  忽然聽到琦琦的聲音,“求真,你風趣不減當年。”
  她果然在。
  求真十分歡喜,“來,大家齊來欣賞。”
  小郭接過磁碟一看,“唷,這裏沒有九一一電腦。”
  求真說:“那麽,請賞臉到舍下來。”
  九一一電腦不算罕見,用來寫作最好,它懂得依時間順序前後整理事情發展經過,直至故事合乎邏輯為止,一些不大懂得控製時間空間的作者視九一一神明。
  卜求真寫作技巧不差,卻也備有一部。
  當下她接載小郭與琦琦到她家中。
  那真是一個家,應有盡有,十分舒適。一狗一貓見到主人迎出來,書架子上堆著雜誌報紙以及求真兒時的積木玩具。
  琦琦不由得評比“那麽多身外物,真是紅塵中人。”
  求真笑答:“是我十分眷戀紅塵。”
  她做了香濃咖啡招呼客人。
  小郭搖搖手,醫生早已囑他改喝礦泉水。
  求真把磁碟送入電腦口。
  熒幕上出現卷一字樣。
  許紅梅女士出現了。
  琦琦一看,便應“嗯,那時她比較年輕。”
  風韻猶存便是用來形容這樣的女性。
  她的長發往後攏,穿一件素色上衣,頸上一串珍珠,化妝淡雅,姿容十分高貴。
  “原醫生,我叫許紅梅,請聽我的故事,你或者願意見我。”
  小郭欠一欠身,“原來故事是講給老原聽的。”
  求真也“嗬”一聲,“她一直沒放棄找原醫生。”
  小郭又露出尷尬的樣子來,“這老原,不過不怕,這次我一定可以揪他出來。”
  許紅梅聲音十分溫婉,求真記得這副聲線,二十多歲時聽後印象深刻,一直盼望自己也有那樣的聲音,特別是在異性控訴她不夠溫柔的時候。
  隻聽得許紅梅講下去:“這是我與列正的故事,”她停一停,“列正,字嘉輝,本來是家父最好的朋友。”
  小郭霍一聲站起來,按停了熒幕上的映像,轉過頭去看他兩個同伴,隻見琦琦與求真二人比他還要震驚,張大了嘴,完全失去儀態,下巴似要隨時掉下來。
  列正即是列嘉輝!
  不可思議,以至小郭說,“許紅梅糊塗了。”
  對於不能理解的事,立刻否決,是人類通病,聰明如小郭,都不能避免。
  琦琦咳嗽一聲,“小郭,讓我們把卷一看完,才舉行小組會議。”
  “好。”
  許紅梅又再出現在熒幕上。
  她的語氣憂鬱,“第一次見列嘉輝,我才八歲。他與家父,是事業上的夥伴,我叫他列叔,他比較早婚,兩個兒子都比我大,列太太一直希望有個女兒,十分喜歡我,時時同家父說:‘許仲開,一般人覺得你的創業才華最值得羨慕,可是我卻認為這個可愛小女兒才是你畢生的榮光’。”
  許紅梅皺皺眉頭,沉湎到往事裏去。
  這時,熒幕上出現一個小女孩,長發披肩,穿著極考究的淡紅色小紗裙,容貌秀麗無比,宛如小天仙。
  這是記憶錄像。
  以列嘉輝那樣的身家,置一副記憶錄像機,易如反掌。
  記憶通過儀器變為實像,小郭、琦琦與求真三個觀眾回到上一個世紀去。
  隻見那小女孩走過布置豪華的客廳,朝一個相貌堂堂的中年人走去,把臉依偎在他的大手上,“爸爸”,她輕輕呼喚。
  那中年人便是許仲開了。
  “紅梅今天十歲生日,長大了。”
  說話的是許夫人,笑容可掬,伸手招女兒過去。
  仆人取出一隻小小生日蛋糕。
  “看誰來了。”
  小女孩轉過頭去,大眼睛閃出亮光。
  三個觀眾隻見列嘉輝風度翩翩地走進來,噫!上個世紀的他同今個世紀的他一模一樣,外型好比玉樹臨風。
  小郭又站起來,“怎麽可能!小女孩已變白發婆婆,他怎麽可能一成不變。”
  求真按住小郭,“他怎麽沒有變,別忘記列嘉輝亨壽八十餘歲。”
  小郭揉揉眼,頹然跌坐,時間與空間把他弄糊塗了。
  求真忍不住讚道:“你看從前的人多懂得生活,那衣飾、那家具、那種憂閑,一失去就永遠失去。”
  隻有琦琦默不作聲,留意熒幕上發展。
  那小女孩一見列嘉輝便蹬蹬蹬跑過去,“列叔!”她大聲叫。
  列嘉輝把她抱起來輕輕擁在懷中,任何人都可以看到他神情陶醉。
  這一幕慢慢淡出。
  許紅梅輕輕說:“我想,我們一直是相愛的,年齡的差距,使我們難以表達心意。”
  許紅梅再次出現的時候,已是一名少女。
  臉容仍似安琪兒,但眉宇間添了一般倔強之意。
  烏亮的長發梳一條馬尾辮,白襯衫領子翻起,配大圓裙。
  許夫人坐在床沿上,神情緊張,“紅梅,老老實實告訴我,你早出晚歸,又時時曠課,到底有何旁騖?”
  嗬,成為問題少女了。
  求真莞爾,她想到她自己年輕不羈的歲月,什麽芝麻綠豆事都要反叛一番。
  許紅梅冷冷回答母親:“功課悶得緊。”
  “你在偷偷見一個人是不是?”
  “我不是賊,我做任何事都光明正大。”
  “你私會列嘉輝。”
  “真不敢相信親生父母會找私家偵探盯梢女兒。”
  小郭“哎喲”一聲。
  他記得這件案子,當年由他師傅親自辦理,師傅接下生意後還感慨地說:“什麽世界,父母子女夫妻統統來求助私家偵探。”
  當下隻聽得許夫人惱怒地說:“紅梅,你已經不小,你看得懂報紙,你父此刻正與列嘉輝打官司,你為何背叛父母,與列氏往來?”
  “父是父,女是女。”
  許夫人氣得落下淚來,“紅梅,你一個人的任性,害得父母傷心,列家上下困惑無比,於心何忍!”
  許紅梅忽然握住母親的手,“媽媽,以後你會知道,我並非一時性起胡作妄為,我的確愛他。”
  許夫人摔甩女兒的手,“我後悔生下你。”
  母親的痛哭聲漸漸遠去。
  許紅梅敘述聲趨近:“家父沒贏得官司,忍氣吞聲,與列嘉輝庭外和解,一雙好友,為著一個注冊商標,反目成仇。在以後的歲月中,嘉輝一而再、再而三表示後悔。但許多憾事恨事,一旦鑄成,永不回頭,無數輾轉反側的晚上,我都聽到母親的哭泣聲,她是那麽鍾愛我,而我,我是那麽令她失望。”
  求真聽到此處,忽然怔怔落下淚來。
  她低下頭,悄悄抹掉眼淚。
  磁碟正麵至此播映完畢。
  小郭抬起頭問:“一共有幾卷?”
  求真說:“我不知道。”
  琦琦答:“看情形,約五卷左右。”
  “你怎麽知道?”
  “你沒留意嗎,卷一已敘述了近十年間發生的事。”
  求真一向佩服琦琦的細心。
  小郭吩咐:“求真,把卷一錄一個副本,歸還,再去借卷二。”
  求真嚅嚅,“沒征求過人家同意,不大好吧?”
  “咄,你不說,我不說,誰知,副本我要傳真到老原的電腦去,正經用途,你少說廢話。”
  “是是是。”
  “我們現在看磁碟反麵。”
  琦琦用手撐著頭,“我想休息一下,我累了。”
  小郭說:“我卻心急得不得了,我們投票。”
  求真連忙舉手,“我讚成看下去。”
  少數服從多數。
  嗬,一開始便是一個婚禮。
  二十歲左右的新娘是許紅梅,象牙色緞子禮服,頭發束起,珍珠首飾,她的伴侶是鬢腳已白的列嘉輝,驟眼看,以為是父親送女兒嫁,但不,他是新郎。
  一個觀禮的親友也沒有。
  願意出席的他們沒有邀請,歡迎前來的偏偏不肯出席。
  少女新娘大眼睛中有難以掩飾的寂寞。
  啊,與眾不同是要付出代價的。
  琦琦輕輕說,“這件事裏,最偉大的是誰?”
  求真笑笑,“年輕人當然推舉許紅梅,那樣浪漫,何等勇氣,去追求真愛。”
  琦琦也笑,“列嘉輝也配得起她呀,驚世駭俗,拋棄現有的幸福家庭,與許紅梅結合。”
  求真說“可是此刻我的看法大有出入,我認為最漂亮難得的是默默退出的列夫人。”
  “君子成人之美。”
  “很多人明白這個道理,很少人做得到。”
  “可是,套句陳腔濫調,既然已經留不住他的心,還要他的人來幹什麽?”
  求真答:“好叫第三者隻得到一顆沒有軀殼的心。”
  小郭說:“列大人的確難能可貴。”
  “列嘉輝好不幸運。”
  “可是,他並不那麽想呢。”
  求真站起來熄掉電腦,“借卷二的責任,就落在我的身上了。”
  看完磁碟,求真即行休息。
  她第一覺睡得很甜很舒服,半夜二時醒來之後,卻再也未能入睡。
  腦海裏反反複複隻得許紅梅一句話:我卻令母親那麽傷心……
  求真的母親早已去世,那時她還年幼,還不懂得叫母親傷心。
  那一夜過得十分長,求真翻箱倒櫃,想起許多陳年往事。
  她棒著咖啡杯在廚房中看著天色蒙蒙亮起來。
  一到九點鍾,求真便致電列府。
  列嘉輝這樣說:“卜小姐,你心中有許多疑點吧?”
  求真承認,“我們能見個麵嗎?”
  “抱歉我不能與你作竟日談。”
  “三十分鍾足夠。”
  “我在舍下恭候。”
  人家說恭候,是真有誠意,列嘉輝站在門口迎接卜求真。
  極普通的衣著,對他來說,已是最佳裝飾。
  求真且不提她自己的要求,隻問:“許女士何時出院?”
  “下午就接她回家,她對醫院實在生厭。”
  求真輕輕坐下來,“隻得三十分鍾訪問時間?”
  “名記者在半小時中已可發掘到無數資料。”
  求真謙曰:“誰不希望有那樣的功力。”
  列嘉輝溫和地看著她。
  求真語氣中的困惑是真實的,“列先生,你到底貴庚多少?”
  列嘉輝竟要想一想才能回答:“我今年三十八歲。”
  求真咳嗽一聲,“如果你隻有三十八歲,五十年前,你怎麽能與許紅梅結婚?”
  “嗬,我與紅梅結婚那年,已經六十歲了。”
  求真站起來,“請解釋,列先生。”
  列嘉輝語氣平和,淡淡答:“卜小姐,我一生,共活了兩次。”
  求真吞下一口涎沫。
  即使是二十一世紀了,這樣的事,也難以接受。
  求真的思想領域十分開放,也富有想象力,她擺一擺手,好奇地猜測:“你在八十歲那年逝世,你的靈魂轉世,說重新再活了一次。”
  列嘉輝欠欠身,“不對。”
  “你的軀殼被另一個年輕的靈魂占據。”
  “也不對。”
  求真凝視說“我明白了,你在八十歲那年返老還童。”
  列嘉輝苦笑,“卜小姐是聰明人。”
  “返老還童,回複青春!”求真興奮他說,“這是全人類的夢想,隻有你能夠徹底地達成願望。”
  她說罷,忽而發覺列嘉輝臉上一點兒歡容都沒有,驀然想起,他那返老還童做得太徹底了,他竟實實在在,變回一個幼兒,在許紅梅的懷抱中長大。
  列嘉輝抬起頭:“卜小姐,你明白了。”
  求真跌坐在椅子上。
  列嘉輝看看腕表,這次訪問時間,恐怕不止三十分鍾。
  求真笑嘻嘻地說:“不要緊,你慢慢講。”
  他開始敘述:“我與紅梅結婚那一年,已經六十歲了。”
  求真打斷他的話柄,“正當盛年。”
  “那真是好聽的說法。”列嘉輝苦笑。
  “列先生,我真心認為這是人類的流金歲月,責任已盡,辛勞日子己在背後,又賺得若幹智慧,自由自在,不知多開心。”
  “卜小姐,那是因為你沒有一個二十一歲的伴侶的緣故。”
  呀,世事古難全。
  求真莞爾。
  “達成與紅梅共同生活的願望後,才發覺困難剛剛開始。”
  所以不刻意追求什麽也許是大智慧做法。
  “互相刻意遷就了多年,苦樂各半,真難為了紅梅,也隻有她才做得到,我漸漸衰老。”
  求真自然知道衰老是怎麽一回事。
  她長歎一聲。
  頭發漸漸稀薄,皮膚慢慢鬆弛,許多事,力不從心,視覺聽覺,都大大退步……但是心靈卻不願意,在軀體內掙紮圖強,徒勞無功。
  求真臉色蒼白起來,有點氣餒。
  於是,人類妄想長生不老。
  列嘉輝說:“我愚昧地到處尋訪醫生,使我恢複青春。”
  求真“唉”的一聲。
  “我找到名醫,達成願望,可是,他的手術犯了一點點錯誤。”
  列嘉輝站起來,斟出一杯酒,喝一大口。
  “我要求他使我回複到壯年,他的手術卻未到那麽精密的地步,內分泌不受控製,我變成了一個幼兒。”
  求真還是“呀”一聲叫了出來。
  列嘉輝說“卜小姐,我願意借卷二給你看,你當可知道詳情。”
  求真惻然之情畢露。
  “我此刻要到醫院去接紅梅了。”
  求真看看時間,恰恰三十分鍾。
  一個把時間看得那麽重的人,時間卻偏偏同他開玩笑,真是悲劇。
  求真把卷一歸還。
  列嘉輝忽然笑,“卜小姐,我佩服你的勇氣,嚴格地說,我已是個一百二十多歲的老人了,你竟與我談笑自如。”
  求真不語。
  任記者多年,她見多識廣,深知不知多少人愛在年齡上做文章,名同利,誇大十倍來講,壽命,則越活越縮越好。
  “你不覺可怕?”列嘉輝輕輕問。
  求直若無其事,“人生各有奇逢。”
  這種回答,已臻外交水準。
  可是列嘉輝聽了,卻如遇知己一般頷首。
  “卜小姐,我送你出門。”
  求真把卷二磁碟小心翼翼收進手袋中。
  真相漸漸披露,真正奇突。
  求真回到家中,立刻把卷二放進電腦中。
  她的心情好比初中生看一部引人入勝的長篇小說,不管三七二十一,挑燈夜戰,荒廢功課也要把它讀完,又好比少女談戀愛,不能離對方半步,至好形影不離,直至地老天荒。
  她情緒亢奮,臉頰發燙,緊張莫名,也不去通知小郭與琦琦,就按鈕把許紅梅的記憶片斷播放出來。
  求真喝一口冰水。
  許紅梅在熒幕上出現了。
  她已作少婦打扮。
  背景是布置別致的起座間,她握著列嘉輝的手。而他已經垂垂老矣。
  列氏坐在輪椅上,雙足用一方呢氈遮住,他精神甚差,雙手不住有節奏地抖動。
  求真輕輕道,“柏堅遜症!”
  隻聽得他說:“紅梅……”聲音模糊。
  求真沒聽清楚,重播一次。
  原來他說的是,“紅梅,我原以為我們會快樂。”
  許紅梅雙目濡濕,“嘉輝,我的確快樂。”
  “啊,”老人慨歎,“你瞞誰呢,我最好的日子,在認識你之前已經過去,近十年來,你陪伴著一個殘廢老者,照顧他起居飲食,寸步不離,好比籠中之鳥,紅梅,我想還你自由。”
  “我不要那樣的自由。”
  場麵應該是動人的,但求真隻覺稀噓。
  “嘉輝,我去見過容醫生。”
  列嘉輝擺擺手,表示不感興趣。
  “嘉輝,去見一見他。”
  “凡事不可強求。”
  “其他的事都可以隨他去,可是容醫生說他有把握使你恢複青春。”
  “你真相信有這樣的事?”
  列嘉輝好似笑了,在一張密布皺紋、受疾病折磨的臉上,哭與笑,是很難分得清楚的。
  “嘉輝,有什麽損失呢?”
  “有,我想保留一些尊嚴。”
  求真在這個當兒鼓起掌來。
  可是許紅梅伏在他膝上懇求,“為了我,嘉輝,為了我。”
  列嘉輝笑,“我已經過了青春期了。”
  “再來一次。”
  “紅梅,我能夠做到的,莫不應允,可是我已疲倦,我不想重頭再來。”
  許紅梅哭了。
  “你讓我安息吧。”
  “不!”
  “紅梅,我同你,緣分已盡,請順其自然。”
  許紅梅倔強地抬起頭來,“不,人力勝天。”
  “紅梅,別使我累。”
  他閉上雙目。
  求真嚇一跳,列嘉輝的臉容枯槁,皮膚下似已沒有脂肪肌肉骨骼,整張臉塌了下去。
  許紅梅抬起頭來,少女時代那股倔強之意又爬上眉梢眼角。
  這一幕結束了。
  求真喘一口氣,伸手摸摸自己麵孔,老?還未算老,她忽然打算振作起來,寫它幾本長篇。好不好是另外一件事,喜歡做,做得到,已是妙事。
  肚子咕嚕咕嚕響,求真做了一個三明治,匆匆咬一口,又回到熒光屏麵前。
  電話鈴響了。
  求真真不願意去接聽。
  可是鈴聲一直堅持。
  求真已知是誰,不得不按鈕。
  隻聽得一聲冷笑,“你膽敢獨吞資料?”
  “我隻不過想先睹為快。”
  琦琦責怪她:“求真,這次我不能幫你。”
  求真心虛,“我來接你們。”
  “沒有用,已經生氣了。”
  “小郭先生,你弄到機器沒有?我把線搭過來,大家一起看。”
  “卜求真,你根本不求真。”
  “我以為兩位還沒起床。”
  “廢話,快把線路接到九七三五四一。”
  “遵命。”
  做過一番手腳,求真已可與小郭異地同時看一個節目。
  嗬,列嘉輝已經躺在醫院裏了。
  他似在沉睡,更像昏迷。
  病榻前是許紅梅與一位醫生。
  隻聽得許紅梅說“容醫生,我已簽名,請即進行手術。”
  “病人沒有異議吧?”
  “誰不想恢複青春。”
  “那麽,自這一刻起,我宣布列正死亡,同時也宣布列嘉輝再生。”
  護理人員在這個時候進來把列嘉輝推出去做手術。
  許紅梅靜靜坐在病房中。
  隔許久許久,她才說“嘉輝,我違反了你的意願。”
  她長歎一聲,“原來,我愛自己,遠勝過愛你,我不甘心放你走,經過那麽千辛萬苦才能結合,我一定要爭取時間,你自手術間出來,便會明白我的苦心。”
  她把秀麗的麵孔深深埋在掌心。
  時間慢慢過去,手術進行了頗長一段時間。
  終於,那位容醫生出現了。
  他簡單地說“手術成功了。”
  許紅梅欣喜。
  容醫生自負地說,“身為曼勒研究所門生,如此成績,雕蟲小技。”
  求真“啊”一聲!
  曼勒研究所的人!
  怪不得有此手段,隻是,曼勒研究所的門徒怎麽會流落在外?
  隻聽得那深目鷹鼻的容醫生道:“病人留院觀察,你請回去休息。”
  “我能看一看他嗎?”“他此刻的表麵情況同手術前無異。”
  看護把病人輕輕推進來。
  病人已經蘇醒,輕輕呻吟,“冷,痛,怎麽一回事,紅梅、紅梅在哪裏?”
  他仍然是一個老人,前腦部位明顯經過切開縫合手術。
  容醫生對許紅梅說:“我們已將腦下垂腺作出調校,自這一刻起,有關內分泌將大量產生青春激素,三十六小時之內,自動停止,恢複正常,恭喜你,列夫人,你的願望已經達到了。”
  許紅梅喜極而泣。
  求真冷眼旁觀,十分感慨。
  自古哪有天從人願的事,統統都是人類一廂情願,一天到晚,隻盼花好月圓。
  “我願意看守在旁。”
  “他還要接受一連串注射,你還是回去的好。”
  “是。”許紅梅轉身走。
  “列夫人。”
  “啊,是!”許紅梅想起來,打開手袋,取出一張銀行本票遞上去。
  容醫生滿意地將本票放進口袋。
  求真忽然在旁主觀且偏見地斥責:“敗類。”
  一講出口,求真自己卻詫異了,醫生也是人,收取費用治療病人,有何不可,為何思想迂腐到以為他們應當免費救治世人?
  況且,對於列氏一家來說,九位數字,十位數字,根本等閑。
  是因為他來自曼勒研究所?
  嗬,是因為原醫生從來不收取費用。
  許紅梅回到寓所去。
  隻見她自衣櫥中取出最華麗的紗衣,配上閃爍的寶石首飾。
  “啊,”她說,“嘉輝,你將永遠擺脫輪椅,我們可以去跳舞了。”
  她喜悅的神情,像一個少女,在臥室中旋轉。
  終於,她累了,擁著舞衣,倒在床上,甜睡著。
  求真板著麵孔看下去。
  她自己本身也經過若幹悲歡離合,生活經驗告訴她,理想生活永遠難以達到,無論當事人如何努力追求,人生不如意事一直超過八九。
  許紅梅這一覺睡醒之後,應當明白。
  求真以為電話鈴會響,小郭先生的意見隨時會到,但是這次他難得地緘默。
  求真把卷二反轉來,繼續看另外一麵。
  許紅梅臉色蒼白地在醫務所中與容醫生辦交涉。
  “我不明白你的手術錯在什麽地方?”
  容醫生麵色更差,神情沮喪,如鬥敗的公雞,同前一幕趾高氣揚、意氣風發的姿勢,相差何止十萬八千裏,他低著頭,握著拳頭,“列夫人,我承認錯誤。”這句話說出來,對他來講,比死還痛苦,但是對許紅梅來說,完全不足以交待。
  “錯在哪裏?”
  容醫生喃喃道:“我以為我控製了內分泌。”
  許紅梅的聲音尖起來,“你把他怎麽了,他在什麽地去讓我見他!”
  “他很好,身體健康,發育正常。”
  許紅梅仍不放心,“我必須立即見他。”
  “我願意退還診金。”
  許紅梅一掌推開容醫生,“我不知你在說些什麽,帶我去見嘉輝,快!”
  “列夫人,你要有心理準備。”
  “發生了什麽事,他不對了是不是?你拿他來做實驗白老鼠,你這個庸醫,你膽敢誇下海口,騙取我的信任。”
  “列夫人,世上沒有百分之百安全的手術,他仍然生還!”
  “他已變成植物。”許紅梅麵色灰白。
  “不!他心身完全健全。”
  這時,他們身後布幕“刷”一聲拉開,一個戴著口罩的護理人員站在玻璃後一間隔離病房裏抱著名幼兒。
  幼兒見到人,手舞足蹈,非常活潑開心。
  許紅梅如逢雷殛,霍一聲轉過頭去,看著容醫生。
  容醫生沮喪到極點,“他的生長激素一直迅速往後退,我無法使之停止,原以為他的生命會還原,退回一組細胞去,可是三十六小時之後,它卻自動停住,列夫人,這是列嘉輝,他今年兩歲,智力正常。身體健康,活潑可愛。”
  許紅梅退後兩步。
  求真以為她會掩著臉尖叫起來,直至崩潰。
  啊,可怕的錯誤。
  時間太會同他倆開玩笑了。
  不多不少他們兩人的年紀,仍然相差四十載。
  在時間無邊無涯的荒原裏,四十年算得什麽,億萬年說過去也已經過去,至少,現在她仍然看得見他,他也看得到她。
  幼兒把胖胖雙臂伸出來,似認得許紅梅,似叫她抱。
  許紅梅淒涼地笑,“這是上帝對我貪婪的懲罰。”
  她的臉色轉為祥和。
  容醫生意外了。
  啊,她深愛他。
  許紅梅接著說:“讓我帶他回家。”
  “列夫人—”
  許紅梅擺擺手,“命該如此。”
  “列夫人,請聽我說,事情還有挽回餘地。”
  許紅梅凝視容醫生。
  “在曼勒研究所中,有一個人可以達到你的願望。”
  “誰?”
  “他姓原。”
  “比你如何?”
  容醫生抬起頭,想一想,歎口氣,“我之比他,好比螢火比月亮。”
  求真聽到這裏,嗯地一聲。
  能夠說出這樣的話來,這個庸醫,也自有其可取之處。
  這世上有許許多多的螢火,一上來,就先派別人為螢火。
  “啊!”
  “你可去求他。”
  “我如何接觸他?”
  “我離開曼勒已有一段日子,曼勒研究所可能根本不承認我這個人存在,列夫人,我怕你要自己劃功夫。”
  “我明白,”許紅梅居然微笑,“歲月悠悠,我也無事可做,大可花十年八年來尋訪這位原醫生。”
  “列夫人—”
  “你放心,我不會追究錯誤。”
  容醫生卻不能釋然,額角仍然冒出亮晶晶冷汗來,“我將從此退出江湖。”
  許紅梅不置可否,那誠是庸醫自己的事了。
  她套上白袍口罩,走進隔離病房,輕輕自看護手上接過小小列嘉輝,擁在懷中,如獲至寶。
  “嘉輝嘉輝,我願意一生服侍你。”
  兩歲的列嘉輝依偎在許紅梅懷中,十分親熱。
  求真記得這一幕,她與那孩子形影不離,她曾經抱著他到小郭偵探社。
  卷二到此結束。
  求真自沙發起來,走到露台,吹一吹清涼海風。
  許紅梅並無食言,她親手帶大了列嘉輝。
  求真問自己,你做得到嗎?
  她結過兩次婚,到後期,連看到對方都覺得煩膩,故速速分手,倘若對方變回幼兒,她會尖叫一聲,把對方交給育嬰院。
  門鈴響。
  上門來的是琦琦。
  “真相大白了。”她一進門便這樣說。
  “真相不難明白,許紅梅對列嘉輝的愛意真正令人欽佩。”
  琦琦笑,“這是注定的,前半生,他看她長大,後半生,她看他長大。”
  “可是,他倆始終沒有一起成長。”
  “很奇怪,是不是?”
  “小郭怎麽說?”
  琦琦答:“他正與原醫生接頭。”
  “原醫生這些年到底在什麽地方?”
  “他大抵在一個不受時間控製的空間。”
  兩個女子坐在一起,不約而同,齊齊歎口氣。
  琦琦問,“你在想什麽?”
  “琦琦,兩人能夠如此深愛,不枉此生。”
  琦琦也點頭。
  “假使小老郭先生回到孩提時期去,你會照顧他嗎?”
  琦琦掩著嘴笑,“噫,那家夥幼時一定頑劣。”
  “而且自三歲起便有強烈好奇心。”
  “嘿,他家長可想而知吃盡苦頭。”
  求真哈哈笑起來,“我不介意與童年小郭見麵。”
  琦琦一直笑。
  “可以擰他臉頰,可以教他打筋鬥,可以帶他去吃冰淇淋,”求真說:“為好朋友做點事是很應該的嘛。”
  琦琦亦覺有趣。
  求真忽然收斂笑容,“當然,那是因為小郭先生可愛,所以我們不介意愛他、愛得超越時空,一並愛上他的童年,”她停一停,“可惜世上可憎的人多,很多時候,我甚至不願同他們共處一室。”
  琦琦知道求真兩次婚姻都不愉快。
  求真告訴琦琦,“開頭,我還天真好欺侮,不住檢討自己,認為自己也必定有錯,到後來,人漸漸聰明,咄!假如我錯在沒有多忍耐三十年,我承認錯誤。”
  “算了,過去就算了。”
  求真自嘲,“可是我一輩子沒享受過男歡女愛。”
  琦琦微笑,“歎人間美中不足今方信。”
  “你懂得什麽,小郭先生有才有情。”
  “那不容置疑,可是我同他隻是朋友。”
  “那是最含蓄最曼妙的一種關係,羨煞旁人。”
  琦琦凝神,“幼年的列嘉輝一定給許紅梅帶來無限歡欣。”
  電話來了。
  求真接聽,隨即高興地說,“說到曹操,曹操即到,許女士已經出院,要見我們呢。”
  “還等什麽?”
  許紅梅很明顯梳洗打扮過,坐在一張沙發上,頭輕輕往後仰,靠著椅背,精神尚佳。
  求真從沒見過那麽清秀的老太太。
  她向客人微笑,“勞駕二位。”
  求真問“列先生呢?”
  “我叫他出去走走,別妨礙女孩子們聊天。”
  “您毋須休息?”
  “我都快永遠安息,趁還能見朋友,要把握機會。”
  求真按住許女士的手。
  ……“你們看過卷二了?”
  求真頜首。
  許紅梅回憶,“把嘉輝帶了回家,我倆便過著相依為命的生活。保姆、車夫以至鄰居,全以為他是我的孩子,事實上嘉輝也一直叫我媽媽,媽媽。”
  琦琦說“我記得他是一個特別的孩子。”
  “嗯,非常合作,存心來做人,晚間從不擾人清夢,愛吃、愛睡、愛玩,待上了學,舉一反三,思想敏捷,活潑可愛,又懂得尊重師長,我總算見識過了,自小到大,列嘉輝都是個十全十美的人。”
  求真心念一動。
  她愛他,才那麽說。
  她父親許仲開就肯定不會認為列嘉輝是個無懈可擊的人。
  不過求真口中附和:“是,那樣的人,萬中無一。”
  琦琦也說“你十分幸運。”
  “但是我一直尋訪原醫生,三十多年以來,他音訊全無。”
  “他是一名遊俠兒,可能浪跡到仙境去了。”
  “是,山中方三日,比世上已千年。”許紅梅微笑,
  看樣子她也已臻化境,無所牽掛。
  “我七八歲的時候,初見列嘉輝,他差不多就是現在這樣子。”她長長歎息一聲。
  一看就知道是累了。
  求真站起來告辭。
  “告訴郭先生,把案子結束吧,許紅梅的故事到此為止了。”
  琦琦輕輕點頭。
  求真卻說:“可是,那位原醫生已經出關。”許紅梅失笑揚揚手,“與他有緣的人,自可見到他,至於我,我已無所求。”
  琦琦拉拉求真衣角,暗示她離去。
  求真握了握許女士的手,與琦琦退出。
  還沒上車,就被人叫住。
  “兩位請留步。”
  求真聽出是列嘉輝的聲音。
  列嘉輝開門見山,“我已委托郭先生代我繼續尋訪原醫生。”
  求真訝異:“可是許女士說她已沒有要求。”
  列嘉輝笑了,“我有。”
  琦琦忍不住問:“你知道你在做什麽嗎?”
  列嘉輝轉過頭來,看著琦琦,“我當然知道,琦琦小姐,你更應明白我為何想見原醫生。”
  琦琦想到她自己那與年歲不甚相配的軀殼,不禁汗顏,窘得噤聲。
  求真問:“你可有征得許女士同意?”
  “當年,她把我交給容醫生,我亦蒙在鼓中。”
  求真張大了嘴。
  自另外一個角度看這不也就是怨怨相報。
  她不由得脫口而出,“這場糾纏,曆時會不會太長了一點?”
  列嘉輝卻答:“我們相愛,我們一定會達到願望。”
  “但是許女士此刻的意願是好好休息。”
  “她年紀大了,她不知道自己應該爭取什麽,我有責任幫她作出抉擇。”
  求真忽然之間不客氣了,“你若真愛一個人,應當尊重她的選擇。”
  列嘉輝迅速回敬,“卜小姐,我猜你對感情的了解沒有我深,假使你有子女,你便會知道,孩子們根本不願上學,督導他們入學受教育,是否不愛他們?”
  求真看著列嘉輝,唇槍舌箭,“許紅梅不是小孩子。”
  “我卻做過她的孩子。”
  求真希望她聽錯了,這語氣裏是否有點報複意味,當然不,一定是她耳朵出了毛病。
  琦琦把求真的衣袖幾乎扯了下來,求真才肯說:“再見,列先生。”
  她開車離去。
  途中求真說:“我希望小郭先生不要接受這件案。”
  “據我猜想,即使列嘉輝不去委托他,他也忍不住要把老原找到為止。”
  “那麽,我希望原醫生拒見列嘉輝。”
  “為什麽?”
  “琦琦、你不覺得強迫一個人一直活下去是件非常累的事?”
  琦琦微笑。
  求真又說:“他倆肯定相愛,卻不懂互相尊重。”
  “也許,他們是周瑜黃蓋,天生一對呢?”
  求真發呆,“開頭我以為他們是神仙眷屬,此刻我的想法有點改變。”
  “明明是凡人,如何變神仙?那不過是誇張的形容詞罷了。”
  “找到原醫生,他們打算怎麽樣?”
  琦琦說:“我猜想列嘉輝會提出要求,請原醫生把許紅梅變得與他年齡相若,那樣,他們才可以真正雙棲雙宿,過正常生活。”
  “原醫生會應允那樣荒謬的要求嗎?”
  “我們很快便會知道。”
  小郭在書房等她們。
  求真一進書房,一骨碌滾到那張舊沙發上。
  小郭瞪她一眼,“以熟賣熟,沒相貌。”
  “唉,能躺的時候,千萬別坐,能坐的時候,千萬別站。”
  琦琦說:“我自四十歲那年,就明白此項道理。”
  “四十歲?真年輕。”求真唉聲歎氣。
  “同老原聯絡上沒有?”琦琦問。
  小郭得意洋洋,一雪前恥,“找到了。”
  “肯見我們嗎?”
  “約會已經訂好。”
  琦琦看求真一眼。
  “我已把卷一卷二給他看過,他很有興趣。”
  “過去三十多年,他去了何處?”
  “去了一個無線電波夠不到之處。”
  求真“嗤”一聲笑,“航行者早已可把訊息自冥王星傳返地球,莫非他去了冥外行星?”
  “或許更遠。”
  “去了那麽久,不悶?”
  琦琦忽然說:“或者人家有愛人伴。”
  求真豔羨道:“真有福氣。”
  “我們在何處見麵?”
  “本市。”
  琦琦放下心來,“我始終最怕長途跋涉。”
  “是。”歲月不饒人,小郭有同感,“下了飛機還要過五關斬六將,累壞人。老原神通廣大,弄到全球通行證件,一亮相,直行直過,不用排隊輪候,方便過你我。”
  “約在幾時?”
  “明日黃昏一定出現。”
  “我們靜等他就行了。”
  求真問:“原醫生什麽年紀?”
  小郭答:“應同我差不多,”想一想,又補幾句,“我長得老氣,才貌均不出眾,原氏英俊爽朗,風流倜儻,看上去當比我年輕。”
  琦琦笑,“上帝有時真偏愛某幾個人。”
  “原醫生之比列嘉輝如何?”
  琦琦說:“我沒見過原氏。”
  小郭卻說:“原醫生才華蓋世,外型出眾,又極有正義感,猶如一隻點亮了的玉瓶,光芒晶瑩,非凡人能比。”
  求真肅然起敬,“啊!”
  “列嘉輝與許紅梅二人,終其一生營營役役,不外是為著兒女私情戀戀紅塵,卿卿我我,那種氣質,與幹大事的人不能比。”
  求真又“嗬”了一聲。
  小郭說“原某生活在另一個層次中。而且,一直以來,他是個有情人,慷慨熱誠,不可多得。”
  求真心向往之。
  小郭說:“一個人若單愛自已,境界始終不高。”
  琦琦笑“總比不自愛者高出若幹吧!”
  小郭又說“若連自愛的能力都沒有,那麽,也不用繼續生活下去了。”
  求真忽然不再同小郭抬杠,她由衷地說:“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
  小郭說:“原君是我偶像。”
  求真問:“他,沒有家室吧?”
  “一直獨身,這是我與我偶像唯一相似之處。”
  第二天的黃昏,來得不早不遲。
  求真發覺,一過了中年,有個好處,就是時間過得比較快,對一切盼望,自然不那麽迫切。
  她還是抬頭看了好幾次鍾,黃昏,大約是指下午四時至六時這段時間。
  太陽一下山,黃昏也就結束。
  這正是初夏,太陽下山的時候比較晚一點,他們三人也就等得比較久一點。
  當一部機器腳踏車的聲音自遠趨近之際,求真還不知道那人是原醫生。
  機車在他們家門口停住,有人急促按鈴,求真走到窗前去張望,隻聽到來人大聲嚷:“小郭,你還不倒此相迎?”
  求真目瞪口呆,這人看樣子不超過三十五歲,難道他便是原醫生?
  小郭說:“快開門,他來了。”
  老人家的管家也老,求真隻得自己來,把大門打開。
  隻見門外站著個高大的年輕人,留胡須,衣衫襤褸,一陣汗騷氣,皮膚曬得赤棕,隻有一雙眼睛炯炯有神,他啊哈啊哈笑兩聲,“小郭呢?”
  小郭走過來,“老原,我在這裏。”
  他與小郭打個照,呆住,與小郭擁抱,忽然淚盈於睫,“小郭,你怎麽老了?”
  小郭啼笑皆非,“廢話,人自然越來越老,誰似你,年紀活在人身上。”
  原醫生鎮定下去,看到琦琦,向她點點頭,“你好。”
  求真笑:“琦琦,小郭先生罵你呢。”
  琦琦無奈,“他是個人來瘋。”
  “請坐請坐,”原氏揚著手,“小郭,拿酒來,我們好好敘舊。”
  “等了你幾十年,”小郭咕噥。
  原氏有點歉意,“我聽電腦說,過了地球時間三年之後,隻有你一個人還在找我。”
  小郭攤攤手,“本來同你是陌生朋友,找了多年變成老相識。”
  “真的,所以一叫我,立刻來府上報到,將功贖罪。”
  “你要不要先淋個浴?”
  “小郭,你年紀大了也婆媽起來,有沒有肉?好喝酒。”
  琦琦站起來,“我去切白牛肉。”
  “加點麻辣醬。”
  “是。”
  原醫生豎起大拇指,“好伴侶。”
  求真在一旁觀察,但覺原氏豪邁詼諧,不拘細節,爽直可愛,完全是另外一種人。
  她覺得小郭對他並沒有過譽。
  她問:“原醫生,你怎麽會這樣年輕?”
  “這位是卜求真吧?”
  “可不就是她。”
  “小郭你朋友多且親,真好福氣。”
  “說說你的長春不老術吧。”
  原氏答:“很簡單,過去三十五年,我生活在另一個空間,在那裏,度日如年,該處的一年,等於地球十年有多。”
  “仙境!”
  原氏搖頭,“仙境的居民,卻不覺得快樂。”
  “為什麽?”
  小郭插口:“生活沉悶。”
  原醫生笑笑,“是,他們不懂得自處。”
  真的,享受生活無固定標準,你認為一擲千金才叫享受,他卻覺得靜靜閱讀方是真正樂趣,但一個人,假如不懂自得其樂,一定覺得生活苦悶。
  這麽些年來,求真都獨居,親友數目極少,她也時時覺得寂寞,可是她有許多嗜好,尤其是寫作,胡思亂想,情緒低落之際,她便坐下來,寫一篇與自己生活無關的雜文,寫畢之後,頓時神清氣朗。
  求真又喜尋幽探秘,當下她便追問:“仙境的高級生物,外型如何?
  原醫生搔搔頭皮,溫和地答:“我答應過不講出來。”
  小郭馬上說:“我生平最怕保守秘密。”
  琦琦拍手,“真的,什麽都是他自己說的,完了又怪人家出賣他。”
  “慘是慘在誰也不想聽他的秘密,犧牲寶貴時間、精神奉陪,到頭來還成了小人。”
  閑扯一頓,書歸正傳。
  “原,你對許紅梅的遭遇可有興致?”
  “小郭,你找我那麽多年,就是為了她?”
  “是。”
  原醫生說:“真正相愛的兩個人,不論階級身分年齡種族,她對細節太過耿耿於懷。”
  求真忍不住說:“原醫生,我們隻是普通人。”
  “剛相反,一般人要求才往往太多太高大過繁複。”
  小郭有點急,“老原,聽你的口氣,仿佛不感興趣?”
  “他們已經共處超過半個世紀,形影不離,夫複何求,君不見牛郎織女,一年才能在七夕見一次。”
  “是是。”求真附和,“但丁也隻見過比亞翠斯一次。”
  “喂,老原,這表示什麽?”
  原醫生籲出一口氣“小郭,這表示你接案子之時,太過感情用事。”
  琦琦與求真笑起來。
  小郭怪叫:“你拒絕我?”
  “我拒絕的是許女士,與你無關。”
  “不行,這件事我已經上了身。”
  “小郭,你應是個藝術家。”
  小郭悻悻然,“你盡情諷刺好了。”
  “許女士要求什麽?”
  求真說:“他們要求同年同月生。”
  原醫生笑,“真是好主意。”
  “你做得嗎,原醫生?”求真用到十分低級的激將法。
  原氏笑了。
  小郭追擊,“再說,你們曼勒研究所的人闖的禍,理應由你收拾殘局。”
  “唔,好像是老容在外犯的錯誤,此人私自影印實驗室一本筆記,學得些許皮毛,以為練成神功,便私自下山,直想揚名萬裏。”
  求真問:“他是你的徒子或是徒孫?”
  “他是我師伯的徒兒。”
  “嗬,師弟,你師伯有無叫你清理門戶?”
  原醫生看著求真笑“卜小姐愛看武俠小說。”
  “對,我愛讀好小說,形式不拘。”
  “此時老容行事小心得多,由弟子出麵,出售青春激素,已成為巨富,又是著名慈善家,成就比我強。”
  “啊。”
  世事往往如此。
  原氏自嘲,“說不定幾時師伯嫌我行事怪誕,叫他把我清理掉呢!”
  琦琦籲出一口氣,“恢複青春,是人類億萬年來的意願。”
  原醫生忽然笑,“人人都息勞歸主,單剩我們活著,又有什麽味道?”
  琦琦抬起頭,“看著相愛的、熟悉的人一個個衰老去世,真是悲劇。”
  小郭卻不耐煩了,“喂,別開研討會好下好?老原,你到底見不見客?”
  “我若不準備見她,也不會在府上出現了。”
  “咄!”小郭總算放下心來。
  一旦完成任務,得償所願,他又覺得出奇地空虛,這是他偵探事業最後一件懸案,之後,他可以完全淡出退休。
  求真明白他的心意:“小郭先生,你大可以東山複出。”
  小郭咕噥“這副老骨頭——”
  原醫生給他接上去“你要換一副?容易得很,到曼勒研究所來。”
  琦琦忽然說:“原醫生,並非不敬,我老覺得你們那裏比馬戲班還熱鬧。”
  原醫生目光炯炯,“如何見得?”
  “你替我做完手術,我在出院那個上午,有點空檔,曾離開病房五分鍾。”
  “護理人員沒同你說,不得擅自遊蕩嗎?”
  琦琦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她隻是說:“我打開了門,看見走廊對方,也是一道門,門裏,當然是另一間病房。”
  “你沒有敲門吧?”求真太好奇了。
  “沒有,但是我聽見對麵門內,有猛獸咆吼嘶叫之聲。”
  連小郭都打個突,琦琦無從說起此事。
  琦琦說下去,“我驚問:‘誰?’對麵病房裏的住客聽見了,忽作人聲,沉聲答曰:‘我是斯芬克斯!’我連忙退入房內,緊緊關上門,渾身打哆嗦。”
  求真看著原醫生,“獅身人麵獸斯芬克斯?”
  原醫生給了一個絕妙的答案:“我不知道,那不是我的病人。”
  小郭說:“琦琦,那是你的幻覺吧?”
  “我不認為如此。”
  “那麽,”小郭說,“曼勒研究所的確,出過馬戲班。”
  求真有點怕原醫生反對。
  但是她的擔心是多餘的,隻聽得原氏輕歎一聲,“會員所學,的確太雜了一點。”
  小郭說:“我去通知許女士前來會麵。”
  “約好時間,通知我。”
  原醫生站起來,把杯內之酒喝個涓滴不剩,打算離去。
  “原醫生,”求真喊出來,“陪我們多聊一會兒。”
  小郭瞪求真一眼,“他的職業不是說書。”
  求真問:“原醫生,你的事業可是探險,繼續探險?”
  小郭忽然拍著桌子大笑起來,“不,他的任務是失戀,繼續失戀!哈哈哈哈哈。”
  原醫生真好涵養,隻是無奈地搖搖頭,無言離去。
  他一出門,琦琦便發話,“小郭,你這個人好無聊,怎麽可以這樣揶揄他?”
  “我說的都是事實。”
  “但那是他的傷心事。”
  “我同他,已熟不拘禮。”
  “我最恨就是這一點,最親密的人之間尚且是留些餘地好,何況是朋友。”
  小郭瞪著琦琦,“所以我同你的距離深若峽穀。”
  他們吵了幾十年,有時還真不像打情罵俏。
  求真連忙解圍:“我們趕快去約許紅梅吧。”
  琦琦卻不悅地拂袖而去。
  求真歎息:“小郭先生,你遷就她嘛。”
  “她處世有一套怪標準。”
  求真說:“我觀察了那麽些年,她那一套,也下會比你那套更怪。”
  小郭不語。
  “人生苦短,何必為小節爭意氣。”
  “求真,你己學得大智慧。”
  求真啼笑皆非,“小郭先生,你又來嘲笑我。”
  小郭戴上帽子,“我已意興闌珊,求真,你去辦事,我且回家休息。”
  “我送你。”
  小郭不住擺手,“免禮,你且去辦事。”
  求真趕到列府,管家見是熟客,自動迎她進內。
  許紅梅在後園,坐在輪椅上沉思,一名看護侍候在旁。
  老人家頭發幹枯,風一吹來,蕭蕭白發飛舞,她一動都不動,仿佛盹著了。
  求真輕輕走近。
  許紅梅這才抬起頭來。
  求真蹲下,在她耳畔說:“我們找到原醫生了。”
  “嗬,替我問候他。”
  “他打算同你見個麵呢。”
  許紅梅笑笑,“你看這茶花開得多好,可是它不及桅子,花若有色無香,還不算好花,可是世間幾乎所有香花都隻是白色,除卻玫瑰,所以世人愛玫瑰,自有道理。”
  求真唯唯諾諾。
  過了一會兒,許紅梅又說:“年紀大了,十分懶動,穿衣妝扮,都費力氣,精神不夠,也是對客人不敬,請你對原醫生說,恕我不出來了。”
  求真說:“他是醫生,他會明白的。”
  許紅梅仰起頭,看天空,又垂首,輕輕對求真說:“昨夜我睡在床上,忽然想象肉身已經下葬,漸漸與大地融合,那種感覺,異常舒暢,原來,我並非那麽畏懼死亡。”
  她肯定無意與原醫生見麵。
  求真把手放在她手上。
  “小友,你明白嗎?”
  “我尊重你的意願。”
  “生活沉悶,不外是學業事業,戀愛結婚,過一次足夠。”
  求真頷首。
  “替我問候原醫生。”
  求真隻得告辭。
  在門口,她遇見神情興奮的列嘉輝。
  求真忽然發覺小郭對他的評論真確到驚人地歲,列嘉輝一生孵在個人小世界,未曾踏出半步,你可以說他一輩子住溫室中,欠缺生命感。
  當下他對求真說:“郭先生說,他已找到原醫生。”
  求真點頭。
  “我們隨時可以與他見麵。”他高興到極點。
  “我同許女士談過——”
  “不必理她。”
  “不必理她?”求真愕然。
  這一切難道不是為了她。
  “她老了,已經胡塗,她不知道要的是什麽,我是她唯一親人,我可以簽字叫她做手術。”
  求真反感之極,“你想擺布她。”
  “這一切均為她好,你不會以為我想害她吧?”
  求真嗅到魚腥氣,這裏邊有文章。
  “卜小姐,我勸你不要幹涉我們之間的事。”
  求真看他一眼,一言不發,離去。
  她思考了一個晚上,第二天,她同小郭說“你有無徒兒,門生,助手?”
  “你找他們幹什麽?”
  “我想徹查列嘉輝。”
  “老原幾時與他們見麵?”
  “且不忙這個。”
  “求真,速叫老原見了他們,了結此案,大家可以心安理得退休。”
  求真異常固執,“沒有熟人?”
  小郭歎氣,“我介紹侄孫給你。”
  “嗬,是小小郭,感情好。”
  “求真,不必節外生枝了。這一對情侶的遭遇十分妖異,別忘記列嘉輝是個一百二十歲的老人精,詭計多端,你可能不是他對手。”
  “我不是要與他鬥,請放心。”
  “掀他隱私,便是他敵人。”
  “我會小心。”
  小郭又長歎一聲。
  小小郭上門來的時候,求真在沙發上盹著了。
  門鈴響到第三下,她才掙紮著睜開雙眼。
  她苦笑,從前,一聽到風吹草動,立刻可以跳起來。
  從前,從前還打老虎呢,最殘忍便是說到從前。
  拉開門,她嚇一跳,門外站著的少年人,同小郭如一個印子印出來。
  嗬,歲月如流,他大哥的孫子都這麽大了。
  “卜太太,”他脫下帽子,“我叫郭晴。”
  “請進來,”求真一邊糾正他,“我是卜女士。”
  小子大概以為女性到了那個年紀,太太小姐女士也無甚分別,故此沒有道歉。
  求真原諒他,“郭晴,你替我去查這個人的私生活。”她把列嘉輝的照片及地址給他。
  “容易。”郭晴笑嘻嘻。
  求真忽然問:“郭大偵探是你什麽人?”
  “他是我祖父的弟弟。”
  “你叫他什麽?”
  “叔公。”
  “你叔公叫什麽名字。”
  年輕人剛欲張嘴,忽然醒悟,眼睛閃出慧黠神色來,“他沒同你說?”
  求真氣結。
  郭晴接著說:“他也沒跟我說。”
  求真奸計失敗,一無所獲,惱羞成怒,攆走他:“去!去!限你二十四小時之內做報告出來。”
  郭晴聽見大門“膨”一聲在他身後關上。
  “唏,”他自言自語,“年紀那麽大火氣仍然不減,可想當年是如何火爆,難怪做老小姐。”
  幸虧卜求真沒聽見。
  她正在唏噓,有兒大得快,一晃眼已是個少年人,沒有子,有侄也一樣,小郭找到承繼人,不愁寂寞。
  卜求真就沒那麽幸運了。
  她閉目養神。
  下午,列嘉輝找她:“卜女士,你替我約了原醫生沒有?”
  她很客氣地說:“我想你弄錯了,列先生,我並非你的雇員,我不會提供服務。”
  “你不是郭先生的夥計?”
  “我隻是郭先生的朋友。”
  列嘉輝一愣,到底有他的風度,沒有多話,隻說“那我找郭先生辦交涉。”
  “最好不過,再見。”
  過一刻,小郭找求真。
  “求真,列嘉輝催我,我已代他約了老原後日下午見麵。”
  求真不語。
  “求真,我不過是扮演中間人角色。”
  “許紅梅並不願意回複青春。”
  小郭答:“老實說,我也不願,重頭再來,曆劫紅塵,苦不堪言。”
  “你也這麽想?我還以為做男人容易些。”
  小郭奇道:“我卻一向認為女人好做。”
  “讓我這樣說,要做得好,男女都不易。”
  小郭笑了,“屆時,你要不要來?”
  “我當然來。”
  “求真,看樣子你又找到特稿題材了。”
  第二天傍晚,年輕的郭晴來向求真報到。
  求真板起麵孔,教訓晚輩:“你遲到。”
  講好二十四小時,已差不多三十個鍾頭。
  小郭晴笑笑:“欲速則不達。”
  這小子,一張嘴巴得他叔公真傳。
  “把報告呈上。”
  “是,您讓我調查的人,叫列嘉輝,今年三十八歲,在列氏出入口洋行掛名做董事,實則上一星期也不上公司一次,他大概是個二世祖,不必做工,吃用不愁,羨煞旁人。”
  聽到這裏,求真笑了,這語氣是多麽像年輕時代的郭大偵探。
  “列某身家清白,無不良嗜好,是個正經人,生活正常,事母至孝——”
  求真“嗤”一聲笑出來。
  郭晴不知她為何發笑,怔了一怔,隨即說下去:“婚姻美滿,列太太是個美女。”
  求真呆住,再一次截停,“你說什麽?”
  郭晴放下文件夾子,“就是這麽簡單。”
  “他已婚?”求真不置信。
  郭晴答:“他與妻子住在嘉輝台一號,據鄰舍的女傭說,他們結婚已超過五年,感情融洽,但沒有孩子,列太太姓餘,叫餘寶琪,是一位業餘小提琴手。”
  求真驚訝地張大了嘴,講不出話來。
  “你真真確確沒有弄錯?”
  “這樣簡單的案子,敝偵探社一天做三單。”
  求真的臉漸漸掛下來,心內充滿悲哀。
  “卜太太,你還要我查什麽?”
  求真連更正她不是卜太太的心情都沒有。
  “有無照片?”
  “自然。”
  放大彩色照片中那位年輕的列太太濃眉大眼,笑容可掬,非常有現代氣息,五官秀麗,的確長得好,一看打扮,就知道是位藝術家,一身白衣,翡翠耳墜,她與列嘉輝正在說笑。
  郭晴說下去:“每日下午,他必定去見他母親,直至黃昏才離去。”
  求真喃喃道:“真想不到。”
  郭晴問:“想不到什麽?”
  “想不到他會結婚。”
  “卜太太,結婚是很正常的一件事。”
  奇怪,這老太太同列嘉輝夫婦有什麽轇轕呢?年齡上全不對,不可能是情敵。
  “原來不過是這麽一回事。”
  “怎麽一回事?”小小郭莫名其妙。
  “年輕人,你來告訴我。”求真感慨得說不出話來,“這世上到底有無至情至聖的人?”
  小郭晴笑了,用拳頭擦擦鼻子,不言語。
  求真知道這一問可笑,深深歎息。
  郭晴見她如此失望,忍不住勸解:“卜太太,在現代社會中,做情聖不算一項成就,無人致力於那個了。”
  “你說得對,小朋友,但是這個人,我滿以為,唉,他應該,嗬,算了,不說也罷。”
  “卜太太……”
  “這是我最後一次同你說,我不是卜太太,我是卜女士,你給我好好記住。”
  郭晴打躬作揖地離去。
  求真忍無可忍,親自出馬,到列嘉輝那裏去。
  她挑列嘉輝去探訪“母親”那一段時間。
  一接近那幢小小洋房,求真便聽到一陣悠揚樂聲,嗬,列太太正在練琴。
  求真上前敲門。
  琴聲中斷,那年輕女郎親自來開門。
  真人比照片還要好看。
  “找哪一位?”
  求真笑笑:“是列太太吧,我是這幢房子從前的住客,最近自外國歸來,特地來看看故居,鄰居們說,現在你們住在這裏。”
  那位太太到底年輕,閱世不深,不防人,況且,見來人是上了年紀、衣著考究的女士,便客氣地說:“請進來喝杯茶,貴姓?”
  “我姓餘。”
  “真巧,我也姓餘。”
  求真與她喝了一杯茶,享用了一塊糕點,短短時間,她已知道餘寶琪完全蒙在鼓裏,絕對無知,她出身良好,教養極佳,深愛列嘉輝,但完全不了解他。
  求真見目的已達到,起身告辭。
  餘寶琪送她出來之際,猶自殷殷地說:“我們把這麵牆改過了,客廳寬敞些,嘉輝說我們不需要那麽多房間。”
  求真看著她。
  嘉輝長嘉輝短,“列先生比你大很多吧?”
  “才十歲罷了,”餘寶琪甜甜地笑,“剛合適,你認為是不是?”
  求真忍不住在心底冷笑一聲,恐怕不止呢,恐怕要比你大一百歲呢!
  她悄悄離去。
  求真到另一個列宅去找另一位列太太。
  許紅梅的精神更差了,真似油盡燈枯,求真蹲到她麵前,忽然怔怔地落淚。
  許紅梅拂一拂求真的頭發,溫言問:“受了什麽委屈?”
  “不!不是為我自己。”
  “那麽,是代別人抱不平?”
  求直不語。
  “是誰?”許紅梅輕輕問,忽然之間,她明白了,“是為我?”
  求真仍然不語。
  “啊,你都知道了。”許紅梅感慨地說:“真的,什麽都瞞不過你這樣的聰明人。”
  求真點點頭:“果然不出我所料,你也早知道他的事。”
  許紅梅笑笑。
  “所以你不願與他一起去見原醫生,你覺得已沒有意思。”
  許紅梅輕輕說:“變了的心,再年輕還是變了的心。”
  講得真透徹。
  求真輕輕問:“你是什麽時候發現的?”
  “啊,很早很早,在第三者還在音樂學院修讀的時候,我並非一個不敏感的人。”
  “他一直瞞著你?”
  “不,他一直沒同我說起。”
  “他不知道你已了解這一切?”
  許紅梅忽然反問:“你猜呢?”
  “我猜你們二人是明白人。”
  許紅梅笑了。
  “這五年來,你沒想過拆穿他?”
  “不止五年了,算起來,他們自認識迄今,已有七八年光景。”她加一句,“我並不糊塗。”
  求真語結。
  許紅梅反而要安慰她:“別難過,我們生活在真實的世界裏,沒有一個人,沒有一件事是完美的。”
  求真牽牽嘴角,“我還以為你倆是神話故事中的二世夫妻。”
  “啊!”許紅梅失望,“那不行,那實在太累了。”
  “列嘉輝在你心目中,仍然完美?”
  “我最最了解他。”
  “我希望是。”求真說。
  許紅梅感喟:“過去幾年,每日黃昏,他均服侍我喝一杯熱牛乳,待我睡下,才去過他的生活,那已經是很大的犧牲。”
  求真卻不那麽想,“盛年的你,何嚐沒有陪伴過年邁的他。”
  這時,看護放下書本站起是,“這位女士,下次再談吧,老太太累了。”
  求真隻得告辭。
  想到當年十五二十歲時,通宵談論誌向宏願,天亮了精神奕奕喝咖啡去,根本不知累為何物,沒想到現在說話要分開一截一截講。她上了車,剛要駛走,一輛房車衝上來在她對麵刹住。求真嚇得跳起來,兩車距離不到一公尺。對麵司機是列嘉輝。
  他下了車,滿麵怒意,“你要是男人,我真想把你揍一頓。”
  求真不出聲,難怪他生氣,她的確多管了閑事,且用過不正當手段。
  “卜小姐,沒想到你有那麽大的鼻子。”
  求真聽出他語氣中漸漸無奈多過怒氣,便下車來。
  “卜小姐,我們得找個地方好好坐下來談談。”
  求真“嗬”一聲,“人們看見了會怎麽說?”
  “我會告訴他們,我年紀足可做你祖父。”
  求真笑了。
  列嘉輝畢竟有他可去之處。
  她的車子跟他到一間私人會所。
  “你見過寶琪了。”
  “是一位不可多得的好女子。”
  列嘉輝承認:“我很幸運。”
  “她不知道你已一百二十多歲吧?”
  “不。”
  “不敢告訴她?”
  “我一直到十多歲才記起前生種種,原來當年的我雄心勃勃,不顧一切,想揚名萬裏,但自從再世為人之後,我對事業毫無興趣,隻想與心愛的人過恬淡生活,我覺得沒有必要與寶琪提到過去。”
  “許紅梅知道你的事。”
  “我知道她知道。”
  “你沒有歉意?”
  “我由她帶大,她自然原諒我。”
  “既然已有美滿生活,為何仍要勞駕原醫生?”
  列嘉輝抬起眼來,“我告訴過你,這一切是為了紅梅,你一直不信。”
  “看來是我糊塗了。”求真語氣帶著諷刺。
  “活該,這是多管閑事的報應。”
  求真氣結,但列嘉輝有雙會笑的眼睛,他並且懂得小事化無的藝術,求真發作不得。
  “卜小姐,答應我別再扮遊客去探訪故居及故人。”
  “好,我不去騷擾餘寶琪。”
  “謝謝你,你不知我有多感激你。”
  他真是軟功高手。
  “還有,紅梅身子實在差,你最好也別與她談太多。”
  “我明白。”
  “卜小姐,你真體貼。”
  “列先生,我很佩服你。”
  “我?我是無名之輩,又無一技之長,不過靠小小節蓄度日,有什麽過人之處?”
  求真答非所問:“我一直相信,隻有可愛的人,才會有人愛他。”
  列嘉輝不語,他隨即微笑,他樂意接受任何年齡女性的讚美。
  但求真仍然好奇,“每日黃昏,你怎麽同寶琪說,去見你母親?”
  “不,”列嘉輝更正,“去見我所愛及尊重的長輩,風雨不改。”
  說得好。
  “她沒有疑心?”
  “你已經說過,寶琪是另外一個不可多得的女子。”
  可是,聰明人不多問,聰明人從不企圖去揭穿他人的秘密,即使那人是親密伴侶。
  “卜小姐,你肯定也是聰明人。”
  “不,我不是。”求真慨歎,“第一,我運氣不太好,第二,我不懂轉圓。”
  列嘉輝馬上說:“我肯定那不是你的損失。”
  求真笑了,“我也這麽想。”
  列嘉輝很認真,“一定。”
  求真十分感激,“謝謝你。”
  “什麽話!”
  一杯咖啡時間他與她便化幹戈為玉帛,列嘉輝多麽懂得處理遷就女性的脾性,求真歎息一聲,她年輕時亦是個標致的女郎,可是她從來沒遇到過列嘉輝那樣知情識趣的異性。
  她所遇到的人流,要與她鬥到底,一句話不放鬆,死要叫她認輸,求真自問是個動輒便五體投地的人,偶像無數,隻要人家有一點點好處,她便欣賞得不得了,可是,他們並無優點。
  沒有優點也不要緊,但身無長處而時時想叫人尊重,可真吃力。
  求真又歎息一聲。
  琦琦在家等她。
  她輕輕說:“意想不到。”
  求真脫下外套,踢掉鞋子,“真的。”
  “給你做許紅梅,你會怎樣?”
  “我不要做許紅梅,生活那麽單調,一生隻對著一個人。”
  “可是她一生都可以與愛人在一起。”
  “是,把他帶大成人,他卻同旁人結婚。”
  琦琦笑,“你的器量淺窄。”
  “誰說不是。”
  “故事到這裏,告一個段落了。”
  “誰說的?故事才剛剛開始,他們已找到原醫生。”
  “可是,經過原醫生的手術,展開的,將是新的故事。”
  求真躺在沙發上,喃喃道:“一生隻愛一個人。”
  “你可做得到?”
  “我所遇到的人,沒有那麽可愛。”求真想一想,“還有,我自己也不太可愛。”
  “能說這樣的話,至少有一點點可愛。”
  求真與琦琦大笑起來。
  求真凝視琦琦,“你一生所愛,是小郭先生吧?”
  琦琦訕笑,“你恁地小覷我,求真。”
  “你們倆誰也不肯承認。”求真嘖嘖稱奇,“真是怪事。”
  “沒有的事如何承認,總不能屈打成招。”琦琦笑嘻嘻。
  求真看著她的臉,“長得美真是一大成就,說什麽都有人相信。”
  門外響起汽車喇叭。
  求真走近窗口,隻見一輛跑車停在門前,司機正在按號。
  求真問:“這是你的朋友?由他載你來?”
  琦琦煩惱,“當然不,他日夜盯稍,不肯放鬆。”
  求真醒悟,“自船上一直跟到這裏?”
  琦琦不置可否。
  “沒有越軌的行為吧?”
  “公然騷擾,還說不離譜?我遲早叫他走一趟派出所。”
  “不可,那就小事化大了。”
  求真開門出去。
  “喂,你幹什麽?”
  “看看我可擺得平此事。”
  求真走到那輛銀光閃閃的古董鷗翼跑車之前,探頭去看那個年輕人。
  他不是一個壞青年,見到求真,立刻靦腆地叫伯母。
  求真吩咐他:“下車來說話。”
  那小子乖乖下車。
  “你,追求琦琦?”
  他點點頭,有點扭怩。
  “就算是,要用正當手法,一天到晚騷擾她,她會反感。”
  “伯母你真開通。”
  “人家拒絕你,你就該打道回府,停止糾纏。”
  誰知那青年說:“我身不由己,即使是看到她影子,我也很高興。”
  求真暗想,幸虧我沒有女兒。
  不過,也隻有美女,才配享受這種特殊待遇。
  “你叫什麽名字,讀書還是做事?”
  “林永豪,市立大學經濟係碩士班。”
  “永豪侄,回家去,好好做功課,要不找小朋友打一場球,別在此地浪費光陰。”
  “不,不,我沒有糟蹋辰光。”
  “還說沒有?”
  “我守在這裏很高興。”小朋友十分天真純情,“這樣快活,又怎麽能說是浪費呢?”
  求真有點感動,也許,隻有在這個年紀,感情才是不含雜質的。
  “你回去吧。”
  “我明天再來。”
  “喂,明天後天大後天都不必再來,喂!”
  林永豪已把跑車開走。
  求真感慨,上一次那麽開心是幾時,還有,上一次認真悲傷又是幾時?
  求真回家去,一看,琦琦也已經離去。
  求真在書架子上抽出一卷錄音帶,放到機器上,由她最喜愛的小說陪伴她。
  隻聽得那個溫柔的說書人輕輕道:“……那和尚接了過來,擎在掌上長歎一聲道,青埂峰上一別,轉眼已過十三載矣,人世光陰如此迅速,塵緣滿日若似彈指,可歎你今朝這番經曆,粉漬脂痕汙寶光,綺擾書夜困鴛鴦,沉酣一夢終須醒,冤孽償清好散場。”
  求真漸漸睡去。
  第二天是大日子。
  求真一早等,等到近九時,心急,喚醒小郭先生問:“我們幾時出發?”
  “出發往何處?”
  “噫!去見原醫生呀。”
  “求真,我已安排他們與老原見麵,中間人工作已告一段落,他們雙方均是成年人,毋須你我在旁協助吧?”
  “可是——”求真急出一額汗。
  “求真,不要多事。”
  “他們約在何時何處?”
  小郭“嗒”一聲掛線。
  求真頹然。
  她在公寓中團團轉了一會兒,忽然之間笑出來,吹皺一池春水,幹卿的事?就當長篇小說看了一半,作者有事,續稿未到好了。
  她當然希望讀到下篇,可是凡事要順其自然。
  心境剛剛舒泰,卻有人按門鈴。
  求真去開門,意外地見到列宅的管家。
  “卜小姐,老太太叫我交這個給你親收。”
  是隻牛皮紙信封。
  求真道謝,收下,關上門。
  她當然立刻拆開信封,裏邊是一隻磁碟,上麵標簽寫著卷三。
  嗬,是卷三。
  這有一張便條,“卜小姐,”許紅梅這樣寫:“看了卷三,也許你會明白,為何從頭開始,對我來說,已不覺新鮮。”
  求真忽然笑了。
  “小老郭小老郭。”她揚一揚手中磁碟,“你許多事瞞著我?我也不把真相告訴你。”
  她連忙看卷三。
  熒幕閃兩閃,像一個人在躊躇,然後,許紅梅出現了,她一貫臉容秀麗,衣飾優雅,站在她對麵的,是一個外型豪邁的男子。
  客廳布置略有更改,但求真看得出這是他們老家。
  隻聽得那男子說:“紅梅,你要下決心,跟我走還是留下來。”
  求真一聽這句話,幾乎沒跳起來。
  嗬,原來誰也沒有一生隻愛一個人。
  原來許紅梅同列嘉輝的生命中都有他人。
  許紅梅迫切地說:“讓我帶著嘉輝走。”
  那男子苦笑,“紅梅,我告訴過你,我們要去的地方是一片荒原,沒有醫療設備,也無學校,很多時候,甚至無食物食水供應。”
  “那,”許紅梅說,“你也不要去吧?”
  看到這裏,求真搖搖頭。
  果然,那男子笑,“紅梅,男兒誌在四方。”
  許紅梅頹然低頭。
  “你同嘉輝留下來吧,我此行是去布置戰爭設施,不是度假,並無歸期,你不必等我。”
  紅梅抬起頭來,“俊禹,至少帶我去。”
  那叫俊禹的男子喜問:“你真的決定了?”
  她還來不及回答,隻見一名四五歲小男孩奔進來,“媽媽,媽媽,不要離開我。”他哭了。
  那正是列嘉輝。
  許紅梅抱起他,“媽媽有事出門,去去就回,你同保姆一起好不好?”
  “不,不,”那小孩哭泣,“媽媽不要走。”
  許紅梅為難了,雙目通紅,非常傷心。
  那男子諒解地拍拍許紅梅手臂,小孩轉過身子來敵意地注視他,更大聲哭泣。
  選擇,選擇是最殘忍的,必然要犧牲一樣去成全另一樣,是以任何抉擇都不會令一個人快樂。
  許紅梅落下淚來。
  這男子是什麽人,許紅梅在何處認識他,他倆如何進展到這種地步?
  許紅梅似知道有人會問這樣的問題,她哀傷的臉容在熒幕上出現,輕輕地說:“讓我來告訴你,我倆認識的過程。”
  畫麵淡出,淡入的是一間幼兒園的操場。
  放學了,孩子們由家長領回去。
  許紅梅抱著列嘉輝,正欲上車,忽而指著不遠之處駭叫起來:“止住它,止住它!”
  那是一輛沒有司機的房車,正向前流動,幼兒園校舍建築在斜坡上,車子刹掣倘若拉得不夠嚴密,會往前滑下,小路底斜坡盡頭就是大公路,車輛往來非常繁忙,任由車子滑下,危險不堪設想。
  偏偏車上,還有兩個幼兒,受驚啼哭。
  其他家長因許紅梅的叫聲也發現危機,有幾個飛奔著追上去。
  許紅梅抱著列嘉輝上車,吩咐司機:“追上去,堵住那輛車子。”
  司機開動車子追上,一邊勸道:“太太,車速已不低,那兩個孩子又沒係安全帶硬生生攔住,一下子碰上,孩於會飛出車受重傷。”
  眼看公路越來越近,眾人追跑不及,統統墮後,許紅梅心急如焚,忽然之間,有一個人越奔越近,叫許紅梅讓他上車。
  司機讓他攀著車門,他自這輛車跳到那一輛車上,自車窗鑽進去,拉住手掣,那輛無人駕駛的車子在千鈞一發時停在斑馬線上,一輛巨型貨櫃車正打橫經過,眾人亦已追上來揮汗道謝。
  許紅梅緊緊抱著列嘉輝,輕輕說:“英雄,英雄。”
  畫麵淡出。
  “家長們請他喝茶,我也列席,我們是那樣結識的。”
  一間小洋房內正舉行聚會。
  許紅梅穿著藍白間條的便衣,與小小嘉輝身上的球衣出自一式,她並無刻意打扮,看上去完全是一個忠誠的母親。
  一位家長起來宣布,“歡迎方俊禹先生”大家鼓掌。
  不知恁地,方俊禹的目光落在許紅梅身上,十分熾熱,許紅梅抱著小嘉輝,怔怔地不知所措。
  “我的生活寂寞空白,俊禹的出現,帶來色彩。”許紅梅旁述,“他們都說,躲在小鎮過活的人,都有一段曆史,方俊禹在這裏出現,並非偶然,他與他的同僚,選擇這個與世無爭、風景秀麗的小城作大本營,商討一個極大的計劃,一旦成事,他便得離開。”
  求真站起來,算一算年份,那應該是一九八八年左右,有什麽國家政變大事發生,不難查出來。
  “他終於要離開我們了。”
  求真“啊”一聲叫出來。
  她沒想到許紅梅真的會跟方俊禹走。
  她丟下了列嘉輝。
  求真臉上變色,許紅梅變了心。
  求真不願接受這個事實,海枯石爛都可以,求
  真不相信許紅梅會變心。
  求真難堪到極點,她竟看走了眼。
  許紅梅溫柔的聲音告訴求真:“我放下了嘉輝,跟他出發。”
  一個霧夜,她與他帶著簡單的行李,乘一架小型飛機,離開小鎮。
  “這一去,是九個月,我快樂嗎,不,每夜都聽見嘉輝啼哭,白天難得見到他一麵,他每日運籌帷幄,背著革命重擔。”
  求真歎息。
  “終於,我自動要求離去。”
  許紅梅再在熒幕上出現的時候,已呈憔悴之態。嗬,沒有打擊大過感情上的挫折。
  她已回到家中。
  保姆抱著嘉輝前來。
  孩子以陌生的目光看著她。
  保姆笑著說:“多時沒見媽媽,生疏了,過兩日會好的。”
  許紅梅不語。
  保姆同孩子說:“掛念媽媽,為什麽不說?”向許紅梅報告,“太太出門之後,夜半時常驚醒大哭,見太太房內有燈,必定去尋,聽見門聲,往往凝神聆聽,多日不說一句話,從沒見過那麽懂事的孩子。”
  許紅梅垂頭。
  “媽媽不是回來了嗎?”
  紅梅伸出雙臂,“媽媽抱。”
  小嘉輝仍然伏在保姆身上。
  紅梅解釋,“大人總要出門辦事,你去問問其他小朋友……”不知為什麽,她的聲音哽咽了。
  “終於,壞消息傳來,方俊禹在一個清早出去之後,沒有再回來,並無留言,亦無遺囑,下落不明。他去向如何並不重要,漸漸,我忘記自己曾經出走,嘉輝年幼,不複記得我曾離開他一段時期,但我卻耿耿於懷,原來我這樣容易變心。”
  求真黯然。
  “原來,我欺騙的是我自己,我終於認識了許紅梅。”
  不願從頭開始,是因為對自己沒信心。
  多大的諷刺。
  第三卷自白,到此為止。
  許紅梅為那次錯誤的抉擇深深內疚。
  是太過倉猝了,一個不知底細的陌生人,即使是英雄又如何?
  因為寂寞,因為不知何去何從,她跟了他走。
  她以為每個異性都會像當年的列嘉輝那樣把她放在首位。
  求真籲出一口氣。
  列嘉輝一定會不顧一切把許紅梅帶到原醫生處。
  第二天下午,求真忍不住駕車到列宅去打探消息。
  管家來開門,見是求真,有點訝異。
  “卜小姐,昨日傍晚,列先生便帶著老大太出門去了,據列先生說,他是陪老太太去看醫生,一段時期不會回來,把家交給我看管。”
  求真隻得借口說:“沒料到昨日就出發,想是不願與親友辭行,他與我說過,此行是去看原醫生。”
  “不錯,醫生的確姓原。”
  “老太太行動方便嗎?”
  “老太太似睡著了。”
  “他扶老太太上車?”
  “他抱著老太太,真沒見過那麽孝順的兒子。”管家感喟,“萬中無一。”
  旁人哪裏知道那麽多,列嘉輝分明是在許紅梅不同意之下強行把她帶到原醫生處。
  “由司機送他們?”
  “不,列先生自己駕車到飛機場,隻吩咐說,日後會有一位許小姐來短住,叫我接待。”
  沒有痕跡的出走,且己為許紅梅鋪了後路。
  旁人隻得等消息。
  “卜小姐,他們回來,我們說您來過。”
  “勞駕了。”
  求真站起來離去。
  回來?幾時?也許是明天,可能是下個星期,更有機會是世紀末。
  自原醫生處出來,他們會變成徹頭徹尾的年輕人,忙著做年輕人的事,說不定要過三五十年,才會想起舊時之友,屆時,卜求真視目以待。
  想到這裏,一絲恐懼由然而生,求真連忙走到露台上去深呼吸,人類對於死亡,一向敬畏有加。
  三天後,她與小郭一起聚餐。
  小郭說:“無論怎麽樣,我已經挨過這一年,我不會從頭再來。”
  “小郭先生,你這一生,過得不壞呀。”
  小郭笑笑,“可以這麽說。”
  “從頭開始,有何不可?”
  “求真,一個人即使返老還童,性格是不會變的,而那樣的性格,一定會作出那樣的選擇,命運軌道,相差無幾,一張報紙,從頭到尾讀兩次,你說煩不煩,還有什麽味道?”
  求真無言。
  琦琦在一邊默默侍候小郭,體貼地遞茶遞巾,動作如行雲流水,與小郭早有默契。
  小郭少不了她,而琦琦如果沒有服侍的對象,恐怕也會恍然若失。
  “兩位暫時不會離開本市吧?”
  “鬧市有鬧市的方便,真正要隱居,住哪裏都一樣,不一定要回歸深山野嶺。”
  求真大喜,“那我多一雙朋友可以來往了。”
  誰知小郭立刻說:“你可別天天來煩我,吃不消。”
  求真啼笑皆非。
  琦琦說:“別聽他的,他巴不得你日日來同他抬杠。”
  “我不會妨礙你倆隱居。”
  “隱居,那麽容易?”琦琦笑,“很講條件的,第一,性格要恬淡,第二,得不愁生活,否則三五七天之後,還不是又拋頭露臉四處亮相。”她拿眼角瞅著小郭。
  小郭居然承認事實,“我的確不甘寂寞。”
  討論之後,小郭有點磕睡,求真向琦琦使一個眼色。
  琦琦便說:“求真想早點休息。”
  飯局至此結束。
  求真駕駛小小房車返回寓所。
  半途她己發覺有人盯梢。
  那部車子完全不介意她知道此事,每隔一陣子便響號惹她注意。
  誰,哪個少年人?
  求真搜一搜記憶,不,她並沒有這樣相熟活潑的小朋友。
  到家了,後邊那輛小跑車也跟著停下來。
  求真下車,叉起腰,等那人出來。
  車門一開,就有人叫:“求真!”
  聲音響亮,分明是名少女,膽敢直呼長輩名字,求真一向看不慣這種沒上沒下作風,不由得皺起眉頭,“誰?”
  “我,求真。”
  少女下車來,馬尾巴,小襯衣,大蓬裙,嫣然一笑,靠在車門上,“我,求真。”
  求真呆住了。
  當然,是她,求真認得她,求真在熒幕上見過她,這正是少女時期的許紅梅,皮膚光潔,雙目明亮,頭發烏黑,身段苗條,“求真,是我。”
  她回來了。
  手術成功,她回來了。
  求真喉嚨忽然變得幹涸:“你,紅梅。”
  許紅梅把手臂伸進求真臂彎,“請我進屋喝杯茶。”
  求真看看她,“你今年幾歲?”
  紅梅聳聳肩,“二十一二,大概是這個年紀。”
  “你有前生的記憶嗎?”
  紅梅點點頭,“有,每一個細節。”
  “那還好,不至於要事事從頭開始。”
  “不,求真,”她轉一個圈,大蓬裙散開,“我已決定絕對不重蹈覆轍,好好利用新生。”
  求真呆了半晌,看著她蓓蕾似的麵孔,“對,列嘉輝呢?”
  “他很好,他所需要適應的,沒有我多,他已經回家。”
  “那個家?”
  紅梅忽然睞睞眼,“我不方便問那麽多,朋友之間要保持距離。”
  朋友?
  許紅梅同嘉輝是朋友?
  許梅喝一口茶,“求真,你不是不知道他另外有個家,每天晚上,他給我一杯牛奶,裏邊放半顆藥丸,喝了好讓我睡,然後他便去過他的生活。”許紅梅格格地笑,“年紀大了,老弱無能,隻得由他擺布,心灰意冷,不想再生。”
  求真呆呆聽著,隻覺毛骨悚然。
  “他還是強行把我帶到原醫生處,那不過是三天之前的事罷了,‘你不會後悔的,紅梅,你不會後悔’他說得對,求真,我沒有後悔。”
  求真驚駭地看著她,一個美貌少女,娓娓道前生的恩怨,那種詭秘實非筆墨可以形容。
  “求真,我要好好生活,我不會再糟蹋此生,從此之後,列嘉輝與我,不再是同一個體。”
  求真無語。
  “求真,我們仍是朋友吧?”她拉著求真的手,神色焦急,她是真的在乎卜求真這個友人。
  求真隻得說:“我總是在這裏的。”
  “求真,你是了解我心情的吧?我不再願意為列嘉輝而失去整個世界了。”
  求真實在不敢苟同,“呃,我—”
  “求真,這裏,要找我,撥這個號碼,我立刻出來。”
  她忽然伸手,親呢地替求真抿了抿鬢腳,然後飛快地轉身,上車去,擺手,按喇叭,把車駛走。
  動作大,愛笑,她是個典型正常少女。
  原醫生好手腕。
  求真呆呆進屋去。
  電話鈴響。
  “求真,”這是琦琦,“你或者有興趣來一次,列嘉輝出現了。”
  “在你們處?”
  “是。”
  “我馬上來。”
  求真其實已經相當疲倦,可是被這樣的消息一刺激,精神亢奮,隻抽空洗把臉,便趕到小郭處。
  列嘉輝一聽到她的聲音立刻轉過頭來笑,“求真,見到你真好。”
  這已是他第三度做少年人。
  列嘉輝神采飛揚,劍眉星目,站起來歡迎卜求真,“老朋友了。”
  求真立刻說:“小朋友才對。”
  列嘉輝不出聲,隻是微笑。
  “一生有列先生這樣奇遇的人可真不多。”
  “是,原醫生對於容醫生所犯的錯誤懷有歉意,無條件為我們達成願望。”
  求真說:“這是你最後一次年輕了,好好利用它。”
  “你們同原醫生那麽熟,為什麽不—”
  求真打斷他,“列先生,人各有誌。”
  “可是,世人沒有不想長生不老。”
  “照你說法,世人也沒有不想發財成名,子孫滿堂的了。”
  列嘉輝當然聽得出卜求真語氣中諷刺之意。
  可是年輕的他心情愉快無邊,根本不想與任何人計較,嘴裏唯唯諾諾,“我忘記世上自有清高的人,這是我眼光低俗之故,我此來是要向各位道歉。”他站起來,“我不打擾你們了。”
  小郭揚揚手說:“琦琦,送客。”
  琦琦送他到大門,“列先生,你回過家沒有?”
  誰知列嘉輝答:“我與紅梅己有協議,我們的家已經解散。”
  “列先生,你還有另外一個家,那個家裏有一位女主人在等你。”
  列嘉輝一怔,像是剛剛被人提醒的樣子。
  求真笑了,不久之前,她還把列嘉輝當作最最重感情的人。
  列嘉輝答:“我會作出安排。”
  求真立刻答:“當然,我是多嘴了。”
  列嘉輝笑,“要找我,請撥這個號碼。”他留下通訊處。
  求真看著他那輛跑車一溜煙駛走,喃喃道:“世上競有那麽討厭的人。”
  琦琦莞爾,“你一直不喜歡他。”
  “他對異性太輕率。”
  “他們均如此,隻不過起初你對他要求太高,所以失望。”
  琦琦太懂得分析別人心理。
  求真說:“全中。”
  回到書房,隻見小郭已在安樂椅上盹著。
  求真感歎道:“年紀大了,同幼兒一樣,隨時隨地睡得著。”
  琦琦取來一張毯子,覆在他膝上。
  求真說:“趁他不知,把他抬到原醫生處,把老郭恢複小郭模樣。”
  “他醒了不會放過你。”
  “說不定他會覺得很享受呢!”
  “你知道他不是那樣的人。”
  “琦琦,小郭先生倒底叫什麽名字?三十多年老友,也該為我解答謎底。”
  “你怎麽不去問他。”
  “他不會告訴我。”
  “他也沒同我說過。”
  求真給琦琦一個“算了吧你”的表情。
  那夜累到極點,求真反而睡不好,整夜做亂夢,在床上輾轉反側,半夜驚醒,居然發覺她頭枕在床尾,她苦笑了,她又何嚐不像個孩子,幼兒玩得太瘋,晚上亦會頻頻哭醒。
  在該刹那,求真好想抱住原醫生雙膝哭訴:“多給我二十年,不,十五年,十年也好。”
  天終於亮了,她的意誌力又漸漸恢複,訕笑自己一番,梳洗之後,沏一壺茶,坐在書桌前,對著電腦熒幕,又鎮定下來。
  她按動鍵鈕:青春的秘密,太像暢銷書目了。
  生命的抉擇,再來一次,一百二十歲的少年。
  忽然之間,電腦熒幕變為一片空白,求真一呆,正想檢查機件,熒幕上出現一行字:“求真,想到府上打擾,不知可方便,原。”
  求真正悶不可言,見字大喜,連忙複道:“大駕光臨,無限歡欣,倒履相迎。”
  她連忙自櫃中取出陳年佳釀,沒想到原醫生到得那麽快,求真捧著酒瓶前去開門,看上去活似一個酒鬼。
  今日他打扮過了,胡發均經整理,衣履新淨。
  “請進來。”
  “沒打擾你寫作吧?”
  “唉,”求真忍不住訴苦,“文思幹涸,題材無聊空洞,每日寫得如拉牛上樹,幸虧有點自知之明,處半退休狀態,不再爭名奪利。”
  原醫生吃一驚,“未老先衰,何故如此?”
  求真說:“你到了我這個年紀——”
  原氏打斷她,“別忘記你的年紀比我小。”
  求真頹然,“可是你們有辦法,明明比我大十年,可是裝得比我小十年,一來一往,給你們騙去二十年。”
  原醫生大笑。
  “還有,我做小輩的時候,老前輩們從不赦我,動輒冷嘲熱諷,好比一個耳光接著一個耳光,好了,輪到我做前輩,比我小三兩歲的人都自稱小輩,動不動謙曰,吃鹽不及我吃米多,真窘,嗬夾心階層不好做。”
  原醫生直笑,接過酒瓶,去了塞頭,找來隻咖啡杯,斟一點給求真。
  “又忙又苦悶,巴不得有人來訴苦。”
  “那我來得及時了。”
  求真看看表,“十分鍾已過,我已說完。”
  “我不介意聽下去。”
  “不,我同自己說過,如果多過十分鍾者宜速速轉行。”
  “那麽,輪到我了。”
  “你,你有什麽苦?”求真大大訝異。
  原醫生對著瓶口喝一口酒,坐下來,炯炯眸子裏閃出一絲憂慮。
  這個自由自在邀遊天下,一如大鵬鳥般的男子漢有什麽心事?
  求真不勝詫異。
  原醫生有點尷尬,“真不知如何開口。”
  求真越來越納罕,她同原醫生不熟,難怪他覺得難以啟齒。
  她體貼地顧左右言他,“原醫生,你那手術若可公開,世上富翁將聞風而至,你會成為地球上最有財勢的人。”
  原醫生不語。
  “不過,不是每個人可以等上三十五載。”
  原醫生歎息一聲。
  求真又道:“我也想過返老還童,如果可以,我將珍惜每一個朋友,每一個約會。”
  原醫生抬起眼來,他似已經準備開口。
  求真以眼神鼓勵他。
  “請代我告訴許紅梅,我必須拒絕她的好意。”
  求真呆住了。
  她怔怔看著原醫生,要隔很久很久,才把其中訣竅打通。
  隻聽得原醫生又歎息一聲,“求真,麻煩你了。”
  “慢著,”求真說,“聽你的口氣,並非對許紅梅無意,莫非有難言之隱?”
  原醫生詫異地反問:“你不知道?”
  “願聞其詳。”
  原醫生詫異,“他們二人未曾向你提及?”
  “沒有。”
  該死的列嘉輝什麽都沒有說。
  “該項手術並未臻完美。”
  “嗬?”
  “所有違反自然的手術都不可能完美,必定會產生不健康副作用。”
  “列許二人會有什麽遭遇?”
  原醫生說:“他們不能再愛。”
  “嗄?”
  “一旦產生情愫,立刻影響內分泌,比正常人老得更快。”
  “原醫生,你不是開玩笑吧?”求真跳起來。
  原醫生攤攤手,“你看,世上所有事都得付出代價,那代價又永遠比你得到的多一點,我們永遠得不償失。”
  “噫,不能夠愛,年輕又有何用?”
  “有情人自然作如是觀。”
  “嗚,我吃盡了虧,可是並不打算學乖,除了人,我還愛許多事與物,地與景,年紀並不影響我豐富泛濫的感情,我時常為能夠愛能夠感動而歡欣,我生活中不能沒有各種各樣的愛。”
  原醫生低聲說:“但是列嘉輝與許紅梅己作出抉擇。”
  “手術前他們己知道這是交換條件?”
  “我不會瞞他們。”
  求真啞口無言。
  多大的代價。
  隔一會兒求真問:“單是不能愛人呢,還是連一隻音樂盒子都不能愛?”
  “全不能愛。”
  嘩,那樣活著,不知還有什麽味道。
  原醫生忽然很幽默他說:“一場不幸的戀愛,往往使人老了十年,原理也相同。”
  “是,”求真承認,“愛與恨都使我們蒼老。”
  原醫生歎口氣,“告訴紅梅,我不能接受她的好意。”
  “病人愛上醫生,也不是不常見的事。”
  “我這個醫生,技術還不夠高明。”
  “你還未能代替上帝。”
  “謝謝你,求真。”
  “我會把你的意思轉告。”
  原醫生己喝完那瓶酒站起來。
  求真忽然問:“你呢?豐富的感情可會使你蒼老?”
  “求真,我已是一個老人,我己無能為力。”
  求真搖搖頭,“當那人終於出現,我想你照樣會不顧一切撲過去。”
  原醫生大笑而去。
  求真托住頭,忍不住歎息。
  許紅梅與列嘉輝對警告不以為意,他們大概不相信這是真的,故此趁著年輕,為所欲為。
  第二大,卜求真開始寫許紅梅的故事。
  怎麽樣落筆呢?以許紅梅做第一身敘述?
  “我第一次見列嘉輝的時候,我七歲,他四十七歲……”
  明明是事實,也太標新立異了。
  那麽,以列嘉輝任主角去寫開場白,可是,求真不喜歡這個人,作者若不喜歡主角,故事很難寫得好看,所以,列嘉輝隻能當配角。
  還有,卜求真可以自己上場,這樣一來,劇情由她轉述,逼力想必減了一層。
  可是,求真此刻寫作,娛樂自己的成分極高,她已不想故意討好任何人,自然,她也不會胡寫妄為叫讀者望故事而生厭,不過,作品付印後,銷數若幹已不是她主要的關注。
  求真蠢蠢欲動,由我開始吧,由我與老郭先生在郵輪重逢開始寫吧。
  這是一個關於愛情的故事。
  開頭的時候,求真以為她遇到了有生以來最難得一見的一對有情人。
  到了今日,求真發覺他們不過是見異思遷的普通人。
  而且,當他們真正用情的時候,他們會迅速蒼老。
  這是一個關於愛情的諷刺故事。
  才寫好大綱,求真的訪客到了。
  求真揉揉眼睛,離開電腦熒屏去開門。
  門外站著許紅梅。
  焦急、憔悴、黑眼圈、焦枯嘴唇,“他說,他已把答案告訴了你。”
  求真淡淡說:“是,他拒絕你。”
  許紅梅不甘心,“他為什麽不直接對我說?”
  “也許,因為你不像一個會接受‘不’作為答案的人。”
  許紅梅不置信,“他拒絕我?”喉嚨都沙啞了。
  “是,他拒絕你。”
  “他怎麽可以!”
  每個少女都認為沒有人可以抵擋她的魅力,直到她第一次失戀為止。
  “紅梅,回家去,好好休息,另外尋開心,不然的話,你很快就老了,聽我的話,這是經驗之談。”
  “他覺得我哪一點不好?”
  “紅梅,你什麽事都沒有,但是他有選擇自由。”
  紅梅深深失望,她跌坐在沙發中,用手掩住麵孔,再也不顧儀態姿勢。
  求真驚奇。
  中年的許紅梅是何等雍容瀟灑,老年的許紅梅豁達通明,可是看看少年的許紅梅,如此彷惶無措,簡直叫人難為情。
  “紅梅,坐好,有話慢慢說,不要糊塗。”
  許紅梅索性蜷縮在沙發上,“如此寂寞難以忍受。”
  求真忽然明白了。
  年紀相差太遠,他們同許紅梅現在有代溝,難怪原醫生無法接受她的好意。
  再下去,連卜求真都要收回她的友誼了。
  “聽著,紅梅,一個人最要緊是學習獨處。”
  “我不理我不理,”紅梅掩住雙耳,“我不要聽你教訓。”
  “紅悔,”求真起了疑心,“請你控製自己,你不記得你自己的年紀?”
  “我二十二歲,”她任性地說,“我毋須理會你們的教導。”
  求真大驚失色,“你忘記前生之事?”
  許紅梅靜下來,瞪著她,“什麽前生?”
  “紅悔,你我是怎麽認識的?”
  許紅梅怔怔地看著求真,過一會兒說:“你是我媽媽的朋友。”
  “不!我從來沒見過令堂,”求真捉住她的肩膀搖晃,“我是你的朋友。”
  許紅梅掙脫她,“我不知道你在說些什麽,你已是位老太太,我怎麽會有年紀那麽大的朋友。”
  “呸!你才是老太太。”卜求真動了真氣,“你忘了本了。”
  誰知許紅梅害怕了,“你為何這麽凶?”
  她退到門角。
  求真噤聲,原醫生這個手術還有一個不良副作用,許紅梅已逐漸渾忘從前的人,從前的事,她白活了。
  這個發現使求真失措,許紅梅的記憶衰退,她變得與一個陌生的少女無異。
  那陌生的少女見求真靜了下來,籲出一口氣,“你沒有事吧,要不要替你叫醫生?”
  為什麽不叫救護車?求真啼笑皆非。
  這時候,門鈴響了,替她倆解圍。
  求真去開門,門外站著的是林永豪小朋友。
  求真筋疲力盡,沒好氣,“你又來幹什麽?”
  那小夥於一臉笑,“我來看看,琦琦是否在這裏。”
  “不不不,她不在此,走走走,別煩我。”
  但是林永豪已看到站在求真身後的許紅梅,他瞪大雙眼,不願離去。
  求真立刻把握機會,決定以毒攻毒,“嗬,對了,永豪,你反正有空,請替我把紅梅送回家去。”
  林永豪連忙大步踏前,“嗨,紅梅,你好,我是林永豪。”
  求真看著紅梅,“不是老叫寂寞嗎,現在好啦,有朋友了。”
  紅梅把手結在身後,換上一副歡顏,情緒瞬息萬變,比任何少女更像一個少女。
  求真心底有股淒涼的感覺,她自己也好不容易才挨過少女時期,日子真不好過,不由得對許紅梅表示同情,“紅梅,隨時來坐。”
  林永豪已經說:“紅梅,我的車子在那邊。”
  求真總算一石二鳥,把兩個年輕人轟出去。
  她癱瘓在沙發上。
  傍晚,琦琦來訪。
  二人靜靜坐著玩二十一點紙牌遊戲,順帶討論女性的青春期。
  琦琦說:“不能一概而論,很多人的少女時期是她們一生中最好的日子,所以日後一直瞞著歲數,下意識希望回到那個流金歲月裏去。”
  “我的少女時期十分黑暗。”
  琦琦訕笑,“大概是沒人了解你吧?我不同,我無暇理會這樣深奧的情緒問題,我忙著在一間三流夜總會裏伴舞養家。”
  求真緘默。
  “求真,你們不過是無病呻吟罷了,天底下,什麽樣的苦難劫數都有,連我,因是自願的,也不好抱怨。”
  求真忽然說:“生活逼你。”
  琦琦笑得眼淚都流出來,“不,誰也沒對我施加壓力,是我自己貪慕虛榮。”
  求真更覺淒慘,連忙改變話題,“許紅梅想必已經忘記列嘉輝。”
  “她忘得了他?”琦琦十分震驚。
  “會的,什麽事什麽人,有一朝都會忘記。”求真吟道,“向之所欣,俯仰之間,以為陳跡。”她低下頭,“所以,在當時,任何事不必刻意追求經營。”
  琦琦喃喃道:“她真會忘記他?”
  已經忘了。
  “許紅梅此刻住什麽地方?”
  “她住在列宅,列嘉輝已為她作出安排。”
  琦琦放下紙牌,打個嗬欠,“你記得那姓林的小夥子嗎?”
  求真不動聲色,“他怎麽樣了?”
  “他失蹤了。”
  “那多好,你終於擺脫了他。”
  “是,他找到了另外一個目標。”語氣中透著寂寥。
  求真莞爾,琦琦一顆心一點不老。
  隻聽得她又說:“平白又少了一項消遣。”
  求真回一句:“我不知你那樣低級趣味。”
  “他使我年輕。”
  求真說:“我不要年輕,除了一身賤力,什麽都沒有,盲頭蒼蠅似亂闖,給功心計的人利用了還感激到要死。這是我的經驗之談,我喜歡做中年人。”
  “小郭喜歡做老年人。”琦琦笑,“他中年比較辛苦奔波。”
  “他的確老當益壯。”求真問,“你呢?”
  “我永遠喜歡做現在的我,我沒有抱怨。”
  求真送琦琦出門時說:“明天再來。”
  老朋友真好,什麽話都可以說,尤其是琦琦這樣體貼溫柔的老朋友。
  處理得好,老年生活並不寂寞。
  一個朋友走了,另一個朋友又來。
  那是求真另一個做私家偵探的朋友郭晴。
  這次他的稱呼正確無誤,“卜女士,我想借你一點時間。”
  “不用客氣,我並不忙。”
  郭晴開門見山,取出一張照片給求真看,“卜女士,你可認得這個人。”
  求真一眼就認出她是餘寶琪,列嘉輝的現任妻子。
  “郭晴,別開玩笑,這是列太太,是我叫你去查列嘉輝生活情況才發現了她存在。”
  “你從照片中把她認出來,你見過她。”
  “我不否認。”
  “她也說,她見過你。”
  求真大奇,“餘寶琪找過你?”
  “是,”郭晴答,“事情真湊巧,她到敝偵探社來尋夫。”
  嗬,求真替餘寶琪難過,列嘉輝沒有回家。
  “她告訴我,自從一位自稱舊鄰居的老太太上門之後,她的丈夫就失蹤了。”
  老太太,每個人都那麽稱呼她,盡管卜求真不認老,可是在他人心目中,求真知道,她已是不祈不扣的老太太。
  郭晴說下去:“她所形容的老太太,百分之百是你。”
  求真清清喉嚨,“是,是我。”
  “你與列嘉輝先生的失蹤有無關係?”
  “沒有。”
  “你可知道列嘉輝先生的下落?”
  “我可以設法找他。”
  “列夫人餘寶琪此刻正委托我找他。”
  “我或許可幫你。”
  郭晴點頭,“謝謝你。”
  “餘女士一定很傷心驚惶吧?”
  郭晴一怔,隨即緩緩說:“我總共見過她三次,不,她並不十分難過,她同我說,她必須在短時間內尋到列嘉輝,因為許多財產上的問題要待他親手分配調排。”
  求真又一次意外,“隻為他的簽名?”
  “是,她是他合法的妻子,我看過他們的結婚證書,他失蹤之前留下的款子,隻夠她三五個月使用,所以她一定要盡快找到他。”
  “她沒有謀生能力?她沒有儲蓄?”
  “那是另外一件事。”
  “可是,急急找一個失蹤的人,隻為他的錢?”
  小郭晴笑了,“不為他的錢,找他做什麽?百分之九十五尋人案,均與錢財有糾葛。”
  求真頹然。
  忽然她抬起頭,“我們年輕的時候,世情不是這樣的……”
  小郭晴溫和地說:“不,卜女士,據我叔公講,他年輕的時候,社會更為虛偽浮誇,事實上人情世故一向如此,隻不過回憶是溫馨的,回憶美化了往事。”
  求真仍然堅持,“在上一個世紀,愛就是愛……”她歎息了。
  “請給我線索尋找列嘉輝。”
  “我想見餘寶琪女士。”
  “隻是,這次您又以什麽身份出現呢?”郭晴頗費躊躇。
  求真有點臉紅,“我想,她早已知道我並非嘉輝台從前的住客。”
  “當然,嘉輝台之叫嘉輝台,乃因它是列嘉輝的產業,從不出租。”
  求真疏忽了。
  “不過她見你是一位老太太,沒有殺傷力,故此敷衍你幾句。”郭晴語氣中略有責怪之意。
  老太太,老太太,老太太。
  或許,求真想,她應打扮得時髦些。
  就在這時候,小郭晴又說:“餘寶琪指出有一位時髦的老太太,我一聽便知道是你。”
  求真服貼了。
  郭晴說:“我替你約她。”
  他走到一邊,用無線電話講了起來。
  過片刻,他說:“餘女士問,你願意到嘉輝台固然最好,如不,她可以出來。”
  求真馬上說:“嘉輝台。”
  她終於有機會看清楚嘉輝台。
  樓頂高、房子寬,分明是上一個世紀的建築,裝修維修得很好,可惜古董味道太重,有點幽默感的話,可以說風氣流行複古,但是餘寶琪那麽年輕,與屋子的氣氛格格不入。
  餘寶琪約莫知道求真想些什麽,她說:“嘉輝喜歡這個裝修,他懷念他父母。”
  “你呢?”
  “我,”餘寶琪忽然笑了,“我無所謂,老板說什麽,就什麽。”
  求真不語,這是一個很奇怪的稱呼,老板,不過想深一層,叫法非常貼切,列嘉輝的確是支持她衣食住行及零用金的老板。
  求真細細打量餘寶琪的表情,她有些微煩躁,少許惱怒,若幹失望,但傷感成分微之又微。
  她說:“卜女士,列嘉輝必須現形,否則的話,我隻得知會律師,宣布他失蹤,一年之後,單方麵與他離婚。”
  求真驚問,“不是五年嗎?”
  小郭晴笑了,“那是上一個世紀的法律,早已修改,一個人若存心失蹤一年,配偶還何需等他!”
  這倒是真的,強迫等上五年,有違常理。
  求真清清喉嚨,“也許,他有苦衷?”
  這回連餘寶琪都笑了,“卜女士你真是個好人,替他找那麽多借口開脫。不,世上並無衷情,我也不想猜度他失蹤的理由。”
  “那,你有沒有想過他為何不回家?”
  餘寶琪一雙妙目冷冷看住卜求真,略見不耐煩:“他不回家,乃因不想回家。”
  好,說得好。
  “卜女士,你能找得到他,就請他出來一次,談判財產問題,否則的話,一年之後,我將是他合法繼承人,我會陸續變賣古董雜物,結束嘉輝台。”
  求真忽然明白了,“你並不想他回來!”
  餘寶琪無奈,過一刻才說:“我們年齡相差一大截,誌趣大不相同,他有許多怪癖,像每天堅持單獨與他母親相處半日,許多事他從不與我商量,許多隱私我無能力觸及,我深覺寂寞……這次是我生活上一個轉機,沒想到他會先拋棄我。”餘寶琪忽然嫵媚地笑了,一如絕處逢生。
  求真看著那張俏臉發呆。
  啊,二十一世紀的感情世界與她當年的情景是大大不同了。
  “所以,”她站起來結束談話,“請你幫幫忙。”
  求真結結巴巴地問:“你不想念他?”
  餘寶琪拍拍求真的肩膀,“我怎麽樣牽記他都沒有用,他要失蹤,最好的辦法是成全他。”
  講得真正瀟灑,求真但願她年輕的時候可以做到一半。
  餘寶琪說:“我性格散漫疏懶,始終沒有做出自己的事業來,換句話說,我在經濟上得倚靠他人,所以我早婚,但我忠實地履行了職責,我一直是個聽話的小妻子。”她又笑。
  求真知道告辭的時間又到了。
  她默默跟小郭晴離去。
  回程中她一言不發,郭晴有點納罕,這位健談的老太太一向童心未混,怎麽今日忽然緘默?
  求真終於開口了,“在我們那個時候——”
  小郭晴忍不住替她接上去,“山盟海誓,情比金堅,唉,一代不如一代。”
  求真困惑到甚至沒有怪小郭晴諸多揶揄。
  “我們總想盡辦法把婚姻維持下去。”
  “成功嗎?”
  “沒有。”
  “所以,”郭晴說,“不如速速分手,省得麻煩。”
  求真想了一會兒,“那個時候,我們能力做不到。”
  郭晴惋惜,“平白浪費大好時光。”
  求真這時把郭晴的無線電話取過來,找到列嘉輝的通訊號碼,撥通,清晰聽到他活潑輕鬆的聲音:“哪一位?”
  求真歎口氣,“列嘉輝,我是卜求真,記得嗎?”
  “當然記得。”
  求真不敢相信這樣好的消息。
  “記得?說一說我是誰。”
  果然,他哈哈笑起來,“陌生人,不可能有我電話號碼,見了麵一定記得,我在凱爾蒂會所泳池旁,你方便來一趟嗎?”
  郭晴在一旁馬上回答:“立刻來!”他即時將車子調頭。
  求真放下電話,又沉默了。
  隔了很久,她忽然輕輕說:“少女時期,我有一個朋友。”
  郭晴小心聆聽,知道這是一個故事的開頭。
  “她的伴侶,嫌她配不起他,借故拋棄了她。”
  郭晴不語。
  “她卻沒有放棄生活,很努力進修,勤奮工作,結果名利雙收,社會地位大大提升,勝過舊時伴侶多倍。”
  郭晴此時說:“那多好。”
  “很多年很多年之後,她剛搬進新居,我們去吃飯,那個家布置高雅,地段高貴,由她獨力購置,朋友十分欣佩豔羨,高興之餘,喝多了幾杯。”
  郭晴看她一眼,有什麽下文呢?
  “她略有醉意,我扶她進書房,她忽然淚流滿麵,輕輕同我說:‘他沒有叫我回去’。”
  郭晴“噫”的一聲。
  “她沒有忘記,小郭,為什麽古人記憶那樣好,今人卻事事轉瞬即忘?”
  小郭晴隻得說:“我們進化了,練出來了。”
  求真苦笑。
  “或許,你那位朋友,戀戀不忘的隻是那段回憶,那個人,假使在大白天同她打招呼,她會驚叫起來。”
  求真側著頭想想,“可能,她怎麽還會看上那個人。”
  “她不舍得的,是她自己永遠流失了的寶貴年輕歲月。”
  求真說:“但或許她是真的愛他。”
  “或許。”
  “可是,在今日,連這種或許都沒有可能。”
  小郭晴十分無奈,“今日的年輕人無法負荷這種奢侈。”
  “你們的時間精力用到何處去了?”求真斥責。
  對於這個問題,小郭晴胸有成竹,“首先,要把書讀好。然後,找一份有前途的工作。搞好人際關係,努力向上,拚命地幹,拚命地玩,時間過得快嗬!像我,快三十歲,已經要為將來打算,甚至計劃退休。我算過了,我有其他更重要的事做,我沒有時間戀愛,我隻抽得出時間來結一次婚。”
  求真為之氣結,“這樣說來,你將是一個忠誠的好丈夫。”
  “自然,”小郭晴接受讚禮,“搞男女關係,太浪費時間。”
  “你會不會愛她?”
  “誰,我終身拍檔?我們當然要十分合拍。”
  車子已駛到凱爾蒂俱樂部。
  小郭晴說:“好地方。”
  “羨慕?”
  “不,”郭晴說,“我有我的活動範圍,我很少羨慕他人。”
  求真看他一眼,他這調調,同他叔公何其相似。
  經過通報,服務員說:“列先生在會客室等你們。”
  年輕的列嘉輝迎出來,看到求真,笑起來,“嗬,是卜女士。”他對她居然尚存記憶。
  兩個年輕人,一高一矮,一黑一白,一個活潑,一個沉著,一個英俊,另一個容貌平凡,但是求真卻欣賞郭晴。
  郭晴伸出手來,“我代表餘寶琪女士。”
  “嗬,寶琪。”列嘉輝似剛想起她,有點歉意,“對了,你是她的律師?”
  “我是私家偵探。”
  郭晴打量列嘉輝,無比訝異,上次偷拍生活照時,他已是名中年人,今日的他明顯地年輕十年不止,怎麽一回事?
  “寶琪好嗎?”
  “好,很好,她想知道你如何分配財產。”
  列嘉輝如釋重負,“我會擬份文件放在律師處,一切她所知道的不動產,全歸她,戶口的現金,全轉到她名下,她會生活得很好。”
  郭晴看著他,“我的委托人想知道,你還會不會回去。”
  這個問題,餘寶琪並不關心,肯定是郭晴自作主張問出來。
  “不,”列嘉輝搖頭,“我不回去了,相信她也會鬆口氣。”他抬起頭,“我很感激前些年她給我的溫馨家庭生活。”
  郭晴忍不住又問:“你為何離開她?”
  列嘉輝像是聽到世上最奇突的問題一樣,不置信地看著郭晴。
  郭晴的答案很快來了。
  有人推開會客室門,嗔曰:“嘉輝,你一聲不響躲到這裏來幹什麽?”
  是一個金發藍眼肌膚勝雪的可人兒,姿態驕矜,佯裝看不見列嘉輝有客人。
  求真微笑,轉過去看著郭晴,“還有什麽問題?”
  “有,列先生,是哪家律師?”郭晴沒好氣。
  “一直是劉關張。”
  求真拉著他離去。
  郭晴一下子就心平氣和了,求真暗暗佩服他的涵養。
  “任務完成。”他滿意他說。
  “你在替餘寶琪不值?”
  郭晴抬起眼來,“我的委托人?不,她很懂得生活,我不會替她擔心,年輕貌美,性格成熟,又不愁生活,這樣的女子,今日極受歡迎。”
  求真不出聲。
  “卜女士,或者你可以告訴我,列嘉輝怎麽會年輕那麽多?”
  “嗬,他擺脫了一段不愉快的婚姻,重獲自由,心情愉快,自然年輕十年。”
  “是嗎?”郭晴當然不信。
  “要是他處理得好,一直玩世不恭,還可以繼續年輕一段很長的日子。”
  郭晴轉過頭來,“你會不會在自己身上做點手腳以便年輕幾年?”
  “你們若再叫我老太太,說不定明天就去找原醫生。”
  郭晴猛地轉過頭來,“誰,你說誰?”
  求真知道說漏了嘴,“找醫生。”年紀大了,精神不夠集中,從前才不會這樣。
  “不,我聽見你說原醫生,你認識那位原醫生。”郭晴興奮起來,“那位大名鼎鼎的原醫生?”
  求真道:“你聽錯了。”
  郭晴說:“我叔公曾經見過他,叔公不允介紹我認識。叔公說,他是另外一個世界裏的人,我猜他所指是世外高人——”
  “請在前邊拐彎,我家到了。”
  “叔公說原醫生一生無數奇遇,過程可寫一百本書,叔公說——”
  “就在這裏停,謝謝,改天見。”
  求真朝他擺擺手。
  郭晴還在問:“你認識他?卜女士,改天我再來拜訪您。”口氣忽然恭敬許多。
  求真莞爾,這才明白何以許多人愛把社會名流的大名掛在口中閑閑提起,以增身價。
  她回到屋裏去,一頭鑽進書房,冷靜片刻,便開始寫她的故事。
  他倆終於得償所願,回到較年輕較美好的歲月裏去,但是,他倆並沒有選擇在一起共同生活,他們分手了,各奔前程。
  她伏案寫了一個小時,放下筆,站起來,透口氣,鬆鬆四肢。
  雖然一向寫得不算快,但在全盛時期,求真也試過四小時寫一萬字短篇,一氣嗬成。
  現在不行囉,一年摸索得出一個長篇已經很好。
  求真斟了杯咖啡,走出廚房,便聽見門鈴聲。
  她去開門,門外站著巧笑倩兮的許紅梅。
  白衣、白褲,那是上一個世紀最考究的天然料子,叫麻,極難打理。
  求真打量她,笑起來,“現在時興紅唇襯黑眼圈嗎?”
  許紅梅嘻嘻笑,“好幾天沒正式睡了。”
  她看上去已沒前幾天那麽彷惶,也仿佛成熟許多,她的一天,似等於人家一年。
  求真脫口而出:“你在戀愛?”
  “嗬,是。”
  “你愛上了誰?”
  “我愛上戀愛的感覺。”
  求真放下心來,不要緊,她仍然是個少女。
  紅梅伸個懶腰,“世上最享受之事,仍是一生把戀愛當事業。”
  求真好笑,“對象是誰,仍是林永豪?”
  “永豪有永豪的好處。”
  “那麽,”求真笑得嗆住,“他是A君。”
  “對對,B君呢?B君已經畢業,條件比較成熟。”
  “還有無C君?”
  紅梅有點無奈,“那麽多可愛的人,那麽少時間。”
  “對,歎人間美中不足今方信。”
  紅梅根本沒聽懂,她之所以來找求真,不外因為求真有雙忠誠的耳朵及一張密實的嘴巴。
  還有,求真的寓所舒適幽靜,求真的廚房永遠有一鍋熱湯。
  那麽多好處,何樂而不為?
  這麽巧有報館的電話找,求真過去同編輯講了幾句,回來,發覺紅梅已經在沙發上睡著。
  手臂露在外套之外,臉埋在臂彎,長發遮住麵孔,這個少女為了戀愛同家人斷絕來往,再回頭,父母墓土已拱,上一輩子的親友老的老,散的散,她要訴衷情,也隻得來這裏。
  求真輕輕替她搭上一方披肩。
  許紅梅似隻可憐流浪的小動物。
  她忽然蠕動了一下身體,“媽媽,媽媽。”
  大概是在夢中見到母親了,抱在懷中,緊緊摟著,母親騰出一隻手來,輕輕撫摸嬰兒前額絲一般的頭發。
  求真自幼與母親不和,做夢如果見到母親,必定是在激烈爭吵。後來,她才知道此類遺憾是種福氣。母親去世後,她並無傷心欲絕,仍可堅強地生活下去。
  窗台上一排玫瑰正在散播著香氣,但願它們可以幫許紅梅繼續做幾個好夢。
  求真回到書房工作。
  紅梅睡了頗長的一覺,醒來時,問求真她可否淋浴。
  求真放下手頭工作,笑著同她說:“我送你回家吧,你的家豪華過此處百倍。”
  “可是,”紅梅說,“那裏一個人都沒有,淨聽見仆人漿得筆挺的衣服悉悉索索,寂寞得要命。”
  求真說:“看,我也一個人住。”
  “但是你多麽富庶,你有朋友、有工作、有嗜好,你完全知道自己應該做些什麽。”
  求真失笑:“我一大把年紀,做了卜求真超過六十年,自然駕輕就熟。”
  紅梅說:“我希望你是我母親。”
  求真聳然動容,“嗬,假如我有你這麽秀麗的女兒……”
  種瓜得瓜,種豆得豆,卜求真並沒有哺育過幼兒。嬰,何來這麽高大的女兒。
  許紅梅笑,“如果我是你女兒,也許你已把我逐出家門,我們還是做朋友的好。”
  求真忽然認真的說,“不會,我永遠不會那樣做。”
  “即使我嫁了一個你恨惡的人?”
  “你還是可以帶到我家來。”
  “我可否把他前妻生的孩子也帶到此地?”
  “我喜歡孩子,誰生他們不是問題。”
  “可是我們又吵又髒又大吃大喝。”
  “我會請傭人幫忙收拾烹飪。”
  “你說說而已。”
  “你以為我真的不寂寞?我巴不得有一大堆子子孫孫,帶來這種小煩惱是一大樂趣。”
  許紅梅笑了,“你會是個好外婆。”
  “來,我送你回去。”
  列家的管家打開門,見是卜求真,驚喜萬分。
  偷偷地說:“卜女士,你認識這位許小姐?太好了。”
  “怎麽樣?”求真微笑。
  “不知是哪家的孩子,真可憐,整日閑得慌,又不上學,又不做事,淨等男孩子來找。”
  “追求者踏穿門檻?”
  “開頭人山人海,我們疲於奔命,一天斟十多次茶,後來她嫌煩,轟他們走,漸漸就不來了。”
  求真好奇,“怎麽個轟法?”
  “罰他們等,任他們坐在偏廳,一坐三兩個小時。”
  “嗬,最長記錄是多久?”
  “四個多鍾頭。”
  “那豈非一整天?”求真駭笑。
  “到後來,回去時已日落。”管家猶有餘怖。
  難怪戀愛使人老。
  管家又說:“閑來就凝視書房裏兩張照片。”
  “誰的照片?”
  “是老太太的父母。”
  “嗬。”
  “卜女士,你有無聽說列先生同老太太幾時回來?”
  “他們也許決定在外國休養一個時期。”
  “是是是。”
  求真拍拍他肩膀,“我先走了。”
  “還有,”管家喚住她,想多講幾句,“許小姐初來,活潑可愛,可是這大半個月下來,憔悴許多,我大惑不解。”
  求真連忙代為解答:“想必是因心事多的緣故。”
  “是是是。”管家立刻知道是多管了閑事。
  他送求真出門。
  她在門外張望一下,並沒有年輕人持花在等。
  她忽然想起半個世紀之前,在她家門等的異性,不不,沒有花,也沒有糖果,那時社會風氣已經大變,反正有空,等等等,閑錢卻一定要省,假使女方願意付賬,已無人會同她們爭。
  從那個時候開始,求真知道女性流金歲月已經過去。
  隻有許紅梅她們,才試過什麽都不做,光是戀愛的好日子。
  回到家,一打開門,就聽見電話鈴聲不住地響。
  有急事!
  求真連門都不關,便撲到電話前麵去。
  是一段錄音,“求真,小郭心髒病發,已送往市立醫院,請速前來會合,琦琦。”
  糟。
  求真立刻趕去醫院。
  也許這是最後一次見麵,也許還能見許多次,也許連這一次麵都見不到。
  求真默默忍耐,長歎一聲,此類生關死劫,最平常不過,人人均須挨過。
  衝了兩個紅燈,幸虧沒有遇上交通警察,求真趕到醫院。
  護理人員問:“病人叫什麽?”
  “姓郭,叫——”
  “叫什麽?”
  求真氣結,這老小郭,她的確不知道他名叫什麽。
  “叫什麽?”人家已經不耐煩。
  “求真,跟我來。”幸虧琦琦出現了。
  求真歎一口氣,連病人叫什麽名字都不知道,還探什麽病。
  二人匆匆來到緊急病房,隻能隔著玻璃與氧氣罩約莫認出那是小郭。
  求真凝視那躺著的病人。
  他可以是任何人,老郭、老王、老張,他們看上去全差不多。
  當他們年輕的時候,各有各風采姿勢,活潑的小郭、機智的小王、英俊的小張!可是現在,現在已不能識別。
  求真怔怔落下淚來。
  琦琦在旁輕輕說:“別擔心,他無礙,明早醫生便會替他植入人造心髒。”
  “小郭先生最恨人工這人工那。”
  “哦,我恐怕這次他不得不從俗呢!”
  “他知道情況嗎?”
  “他醒過一次,簽了字,求真,在法律上,我並非他的親人,我沒有地位。”
  求真看琦琦一眼,“你會在此地陪著他?”
  “稍後我也想回去休息一會兒。”
  “經過這次事故,或者你們應該結婚。”
  “要結早就結了,現在還結什麽。”
  求真說:“名正言順呀,夫同妻,並排坐著,看上去順眼得多。”
  琦琦擠出一絲幹幹的笑容,“要到他幾乎離我而去,才知道他有多重要。”
  醫生在這時候出現,“病人可以見你們,不要刺激他,不要講太多話,五分鍾。”
  求真連忙披上白袍戴上口罩走進病房。
  她一句話都沒說,隻是握著小郭的手。
  小郭臉上氧氣罩給除掉,他能夠說話,求真沒想到他在這種關頭仍愛鬥嘴,“哭過了哎,怕失去老朋友是不是?”
  求真為之氣結。
  小老郭氣若遊絲,“唉,在這種關頭,英雄都會氣短,何況是凡人,真想請原醫生來施展他大能力量,還我河山歲月。”
  琦琦問:“要我去找他嗎?”
  小郭搖頭,“第一,他很有原則,不一定肯醫我;第二,我是死硬派,凡是人生必須經曆的,我還有勇氣承擔。”
  求真笑,“居然是條好漢。”
  “咄!”小郭不服氣,要掙紮起來。
  看護連忙進來按住他,把氧氣罩覆上,轉過身來,瞪著求真與琦琦。
  她們知難而退。
  人一進了醫院,就變成醫院所有。
  晚風甚涼,她倆機伶憐打個冷戰。
  求真渾身寒毛豎起來,忽有不祥之兆,她低下頭,隻是不出聲。
  那夜求真沒睡好,朦朧間一直聽到電話鈴響,睡夢中她掙紮去聽,電話剛好割斷,嗚嗚連聲,不知什麽人找她,不知有什麽事。
  若幹年前,一清早,也是這麽一通電話,是她兄弟掛來的,“母親不行了,速來醫院。”
  她正穿衣出門,電話又到,“媽已經去世。”
  外套穿了一半,求真僵在那裏,以後怎麽辦呢?表情應如何?姿勢該怎麽樣?
  在電影裏,主角與配角最懂得應變,如不,導演也會幫忙,來一個淡出,跟著接第二場,一切困難已經過去。
  可是在現實生活中,所有冷場也須逐一演出,真要命。
  天才亮,求真就起來了。
  在這一刻,她才知道寂寞是怎麽一回事。
  求真撥電話給琦琦,隻聽到一段錄音:“我已赴醫院,求真,多謝你關心,琦琦。”
  求真看一看鍾,這正是小郭做手術的鍾點,她忽而覺得彷惶,坐立不安,終於更衣出門,到市立醫院去與琦琦會合。
  “三零六病房。”
  “病人在手術室,請稍候。”
  求真靜靜走到會客室,剛想坐下,忽見琦琦臉色灰敗地走出來,身邊有看護陪伴。
  求真耳畔嗡一聲,啊,終於發生了,她雙腳發軟,跌坐下來。
  琦琦比她鎮定,“求真,你來了。”
  求真看著她。
  “手術失敗,他已魂歸天國。”琦琦伸手握住求真的手。
  求真愣了一會兒,忽然揮舞拳頭,“那渾球,他還沒告訴我他叫什麽名字!”
  琦琦一直沒出聲。
  求真大聲控訴:“一次又一次,叫我失去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一次又一次,真不知能承受多少次——”聲音漸低。
  其他病人的家眷聽到這樣的牢騷,深有同感,不禁都哭泣起來。
  看護前來,“這位老太太,我替你注射寧神劑。”
  “走開。”
  琦琦按住求真,“是我叫她來的。”
  求真頹然屈服。
  茫然地,她的記憶飛出老遠,那天,她第一次看到小郭,他抬起頭,老氣橫秋地問:“卜求真,《宇宙日報》記者卜求真?”
  宛如去年的事罷了。
  求真心神有點亂,時間哪裏去了,為什麽忽然之間人人都叫她老太太?她痛哭起來。
  像一個不甘心離開遊樂場的孩子,求真大哭。
  旁人為之惻然,隻道琦琦失去了父親,求真永別了老伴。
  但是求真知道她的哀傷可以克服,而琦琦將與創傷長住。
  琦琦為小郭舉行簡單的儀式。
  琦琦輕輕吟道:“昔日戲言身後事,今朝都到眼前來。”
  求真不語,站著發呆。
  郭晴前來,緊緊握著求真的手。
  他告訴求真:“叔公把偵探社及他的筆記給了我。”
  求真點點頭。
  “我在《宇宙日報》刊登了小小一段訃告。看,看誰來了。”
  求真抬起頭,她發覺雙眼有點不適,揉一揉,啊,都來了。
  坐在禮拜堂最後角落是原醫生,不遠之處是許紅梅,前排有列嘉輝,餘寶琪剛到,輕輕走到求真身邊坐下。
  他們都穿黑色,互相頷首招呼,不發一言。
  小郭生前,當然不止這幾個朋友,可是能不能來送他這一程,又得講前緣後果。
  如今,小郭晴才是真正的小郭了,他好奇地問求真:“那位穿黑衣的、氣宇不凡的先生是誰?”
  求真低聲答:“他姓原。”
  小郭呆住,“原,原醫生?”
  他站起來要去招呼他,跟著自我介紹,可是一回頭,已經不見了那黑衣男子。
  原氏已經走了。
  小郭隻得重新坐下,喃喃道:“叔公的筆記簿裏一定有他的地址。”
  年輕人的哀傷與愛情都不能集中,一下子淡忘。
  琦琦坐在最前排,一言不發。
  小郭又問:“那年輕貌美的女子是叔公什麽人?”
  求真答:“她是他的紅顏知己。”
  “他們沒有結婚,是因為年齡差距?”
  “我不清楚。”
  “多麽可惜。”
  對小郭晴來說,叔公一生如此豐盛多姿,已經有賺,親友不該傷心,故此不住逗求真聊天。
  求真自問還了解年輕人,故不予計較。
  牧師在這時叫眾人唱詩。
  餘寶琪站起來,回頭去取詩本,忽然瞥見列嘉輝。
  她一怔,先是若尤其事地打開詩篇,低頭看著本子,但是定一定神之後,她緩緩把頭轉過一點點,眼角帶到列嘉輝身形那邊,臉上露出複雜的神色來。嗬,先是一絲驚訝,跟著是惱怒,隨即想起,他與她已沒有任何關係了,於是輕輕呼一口氣,她感慨了,眼色柔和下來,想到以前的好日子,終於黯然。
  求真都看到了。
  她老懷大慰,原來他們隻是嘴硬,原來他們還沒有練得金剛不壞之身,他們內心仍然壓抑著各種情緒,偶然泄露,叫求真發現。
  可憐,裝得那樣強硬,實有不得已之處罷,不過為挽回一點自尊,以後對自己有個交代,好繼續生活下去。
  求真歎息一聲,但是不要緊,會過去的,餘寶琪這樣聰明懂事,年紀不算大,又有經濟能力的女子,甚受男性歡迎,總有一日,她會完全忘記舊人舊事。
  求真想到這裏,不由得伸手過去拉住她的手。
  餘寶琪知道適才一幕沒躲過求真的法眼,感激她的關懷,輕輕點點頭。
  求真與年輕人的鴻溝突然接近一點,求真發覺他們並非冷血動物,他們比上一代更懂得壓抑情緒,控製過火,看上去便冷冰冰,不近人情。
  牧師要求眾人再唱一首詩。
  求真的目光又遊到許紅梅身上。
  她的頭發柬在腦後,用一頂小小黑邊帽子壓住,寬大的黑襯衫黑裙,可是高挑身型仍然無比俏麗,她垂著頭,露出一截雪白的粉頸。
  而列嘉輝,正在凝視她的背影。
  儀式終於完畢,許紅梅轉過頭來,看到求真,向她走近。輕輕說:“小郭先生是個好人。”
  “你還記得他。”
  “當然,他,”印象模糊了,“他是你的,他是你的……”竟想不起來。
  求真連忙說:“他是我們的好朋友。”
  餘寶琪從來沒有見過許紅梅,她詫異地看著她,啊那麽美麗而憔悴的大眼睛,連同性都深覺震蕩,這是誰?
  求真卻沒有介紹她倆認識的意思。
  而列嘉輝遠遠站在一角,躊躇著考慮是否要走過來,求真再抬頭時,發覺他已離去。
  紅梅問:“你找誰?”
  求真答:“沒有,朋友都走了。”
  紅梅反而安慰求真:“當然都要回家過日子,你也不希望我天天來你處坐著。”
  求真隻得說是。
  隻剩琦琦孑然一人,求真向她走過去。
  琦琦聽見腳步聲,沒有轉過頭來,“我想多坐一會兒。”
  “我回頭再來。”
  “你回去吧。”
  “我不急,我沒事。”
  在禮拜堂門口,求真發覺列嘉輝並沒即時離去,他坐在車中,看著許紅梅,似有話要說。
  紅梅接觸到他的眼神,猶疑地征求,求真的意見:“他好像在等我。”
  求真不出聲。
  她同他的緣分難道還沒有盡?求真吃一大驚,隻覺恐怖,不由自主,退後一步。
  幸虧這個時候,列嘉輝的車子終於駛走。
  求真問紅梅:“你記得那是誰嗎?”
  紅梅笑,“那是列嘉輝,他曾叫我快樂,也曾叫我傷心,此刻我們已經沒有關係。”
  “你懷念他嗎?”
  “有時,有時不,”紅梅說,“我還有一個約會,”她吻吻求真麵頰,“我得走了。”
  她不願廣泛地談論她生命中過去的人與事。
  許紅梅上了車。
  餘寶琪也向求真告辭。
  求真把他們一一送走。
  隻餘小郭晴,在求真背後“啪”拍一記巴掌,“這幾個人,關係奇妙得很呢。”
  求真沒好氣,轉過頭來,“你懂得什麽。”
  “你沒留意到他們的眉梢眼角嗎,嘖嘖嘖,大有學問。”
  “沒心肝,叔公故世一點悲傷都沒有。”
  小郭詫異了,“可是,那是人類必然結局,並非叔公個人不幸,而且,他得享長壽,我又何必傷感?”
  求真聽了,隻得歎息,說得再正確不過,可是道理歸道理,她仍忍不住難過。
  誰知小郭晴說下去,“而你,卜女士,你那樣哀傷,是因為年紀大了,大約不須很久,便會同叔公會合,因而觸感傷情而已。”
  求真聽了,一點沒有生氣,此小郭太似彼小郭,說話一針見血,也不理人家痛不痛。
  就此可見小郭的生命其實已經得以延續,這個侄孫已得他真傳。
  求真不由得微笑起來。
  “你還不走?”
  小郭搖搖頭,“你先把琦琦小姐送回家吧。”
  求真回到禮拜堂內,看見琦琦還坐在百合花前。
  求真把手搭在她肩膀上,“我們回去吧,我煮了一鍋湯,歡迎你來品嚐。”
  琦琦緩緩轉過頭來。
  她說:“這世上一切的事,從此同小郭無關了。”
  求真也說:“從他那好奇多事的性格,不知是否會覺得無聊?”
  “一定很寂寞。”琦琦十分憐惜地說。
  “不怕,他這一覺,怕要睡很長一段時間。”
  過了一刻,琦琦緩緩說:“我一直以為他不怕老,可是有一日,我們觀劇出來,看的是午場,散場時正值黃昏,站在街角等車,他忽然在幕色及霓虹燈下凝視我,並說:‘琦琦,我老了,你也老了。’”
  求真輕輕給她接上去,“於是你設法找到最好的易容醫生,替你恢複青春。”
  “我一直有點笨。”琦琦苦笑。
  “不,你想他歡喜。”
  “他並不見得高興。”
  “你知道小郭先生為人,天大的事,他都淡然處之,那是他做人的學問。”
  琦琦笑了,“他這個怪人。”
  “小郭先生的確是個可愛的值得懷念的一個人。”
  “我會嚐試替他整理筆記。”
  “他把筆記給了郭晴可是?”
  “也得讓我替他找出來。”
  “不是一宗簡單的工夫。”求真笑道。
  琦琦眉頭漸鬆,“來,我們該去喝湯了。”
  求真握住她的手。
  離開禮拜堂時回頭看了一看,小郭好像一直站在她們身後似的,不,不是老小郭,而是年輕的小郭,他正嘻嘻笑,叉著腰,在設法逗得卜求真暴跳如雷呢!
  求真又落下淚來。
  求真跟琦琦回到小郭的寓所。
  一屋都是書本報紙,可是編排得井井有條。
  一般老人的屋子都有股味道,可是這裏空氣流通,窗明幹淨。
  小郭是努力過一番的。
  “當我老了,我不要胖,不要懶,我不會固執,不會死沉沉做人……”這些願望,看似容易,做起來,還真得費一番力氣。
  小郭都做到了。
  琦琦功不可沒。
  但是她卻說:“我很少到他這邊來,他老開著窗,涼颼颼的,我最怕腦後風。”
  求真一屁股坐在安樂椅上,抬起頭,看見一隻棕色信封,信封上字跡好不熟悉,求真認得是許紅梅的秀筆。
  她忍不住伸手去取過來,信封還未曾拆開過。
  求真轉過頭去問琦琦:“這個信封,可否給我?”
  琦琦眨眨眼,“你說什麽?我沒聽見,這裏的東西不屬我,要讀過遺囑才知道什麽歸什麽人。”
  求真頓時會意,琦琦聽不見最好。
  她打開手袋,把那隻信封放進去。
  求真說:“你沒有看見嗬。”
  琦琦說:“風大,吹沙入眼,迷住了,什麽都看不見。”
  求真靜靜合上手袋。
  真的,必要時,什麽都看不見,聽不見,最好不過,至少有益心身。
  這種一級本領,要向琦琦學習。
  “你看,這些是他的筆記。”
  成疊堆在小小儲物室內,照片,物證,剪報,以及他親筆記錄。
  “為什麽他沒用電腦?”
  “不喜歡。”
  “用了電腦,整理可方便了。”
  “我也勸過他。”
  求真在一隻盒子裏揀起一隻精致的鑽石指環,“這是什麽?”
  “嗬,有位先生懷疑女友不忠,托小郭索回指環,當對方退還指環,他才發覺他是多麽愚蠢多餘,一直沒有來取。”
  “另一個故事。”
  “是,另一個故事。”
  求真把指環扔回紙盒。
  “統統都是故事。”
  “是,一個人起碼一個故事,有時,同一個人有三至五段故事。”
  “我們真是奇怪的一種動物。”
  “這一個奇怪的動物已與我們永別。”琦琦不勝唏噓。
  “我要向你道別了。”
  “求真,我打算到另一個城市去生活,大概明後日起程,你不必相送。”
  “琦琦,你何必離去。”
  “走動得勤些,忙些,日子比較容易過,沒事做,搬個家,忙它幾個月,很快到年底……相信你明白。”
  “可是連你都要離開我。”
  “我終歸是要離開你的,天下無不散之筵席。”
  “可恨的人生。”
  “郭晴會與你作伴。”
  求真露出一絲微笑,“他是小郭的翻版。”
  琦琦送求真到門口。
  求真回到家,忽然覺得樹影太蔭、廳堂太大、書房太靜,信箱裏掉出來的全是賬單,沒有親友來信……她頹喪了。
  鎖匙“噹啷”一聲掉在地下。
  她忽然聽到有人說:“你回來了,我等你呢!”
  好熟悉的聲音,好熟悉的一張笑臉:“郭晴,你是怎麽進來的?”
  “你沒鎖門?”
  今早出門時太過倉猝?不不不,郭晴有的是鬼主意。
  他坐在九一一放映機之前,噫,他看過什麽?
  郭晴馬上解釋,“等人是很悶的,我便自作主張娛樂自己,您不會見怪吧?”
  放在桌麵上的三隻磁碟,正是許紅梅的回憶故事。
  求真不語。
  那郭晴卻忍不住說:“多麽奇怪的遭遇。”
  求真答:“是。”
  郭晴見前輩不予計較責怪,精神一振,“來,我們喝杯茶慢慢談。”進一步放肆,反客為主。
  求真知道一板起麵孔,把這小子嚇走了,她便沒有人陪著說笑解悶,隻得容忍。
  唉,有什麽是毋須付出代價的呢?
  隻聽得小郭晴說下去:“我有種感覺,他們的故事還沒有完結呢。”看法同小郭一模一樣。
  “可是,”求真呷一口茶,“我們這些做觀眾的旁人,光是看,已經累壞了。”
  小郭嘻笑。
  求真自口袋裏取出那隻信封,“我這裏還有卷四同卷五。”
  “嗬,”小郭聳然動容,“快看。”
  到了這個時候,求真感覺上忽然年輕了,時光仿佛倒流,眼前的小郭就是她的老朋友小郭。
  他們二人靜靜觀看卷四。
  熒光屏上出現的列嘉輝,已是個十三四歲的少年人。
  而許紅梅鬢腳已出現絲絲白發。
  她不悅問:“你到哪裏去了?”
  “我去打球。”
  “一去七八個小時?”
  “打完球去吃冰。”
  “嘉輝,我在家等了你一整天,悶不可言。”
  “你自己為什麽不找節目?”
  “膨”的一聲,列嘉輝把球摔到一角。
  許紅梅無言,怔怔地落下淚來。
  列嘉輝露出厭倦之色,自顧自走開。
  許紅梅輕輕地說:“至此,我知道我錯得不能再錯,我妄想扭轉我們的命運,真正多此一舉,十多歲的列嘉輝,心目中根本沒有許紅梅這個人,他把我當他的保姆,我不能怪他,他一早同我說過:紅梅,來世再續前緣吧,我沒有聽他的。”
  熒幕上的許紅梅低頭沉思,少年列嘉輝偷偷在她身後走過,從落地長窗躥出去。
  少年人精力無限,怎麽肯留在家中發呆。
  小郭按熄放映機。
  “這麽看來,許女士過的,一直都是如此沉悶的生活。”
  “是,列嘉輝待她至孝,但是全無其他感情。”
  “而到了一定年紀,她要尋找感情上其他出路,也比較遲了。”
  “是呀,”求真自嘲,“我一過四十,發覺自己不過是一個人,己無性別。”
  小郭笑,他欣賞她,“卜女士,我叫你姨婆吧。”
  “什麽!”求真怪叫,“這算天大麵子?”
  “咦,你是我叔公的朋友,我叫你姑婆或姨婆完全正確。”
  “吵什麽,我自做我的卜女士。”
  小郭偷笑,這樣看不穿。
  要等很久很久之後,小郭才會明白卜女士此刻的心情。
  “來,卜女士。”當下他說,“讓我們看下去。”
  場地轉了,是一間學校的門口,許紅梅坐在車子的駕駛位上,像是在等人,是等列嘉輝吧。
  他出來了,抓著球拍,好一個英偉的年輕人!身邊一班朋友,說說笑笑,片刻散開,隻餘一個少女還在與他攀談。
  那女孩高挑身段,濃發,微棕皮膚,其實並不很美,到了中年,不過是中人之姿的一名婦女,可是此刻她年輕,青春有它一定的魅力。
  女孩也拿著球拍,它成為最佳道具,她一刻把臉依偎在架子上,一刻又用它擋著麵孔,自網格中偷窺列嘉輝,沒片刻空閑。
  小郭輕輕說:“我們在熒幕上看到的一切映象,都來自許紅梅的記憶,她的記憶真確可靠嗎?”
  求真答:“我相信她是公道的。”
  “我的意思是,這名少女,會不會比許紅梅的記憶更美?”
  “不會。”
  “何以見得?”
  “因為許紅梅記憶中的許紅梅,也不比現實更美,她沒有給自己加分,自然也不會給別人扣分。”
  “說得好。”
  那女孩依依不舍,一直不放列嘉輝走。
  終於不得不話別了,她像是得到列嘉輝的邀請,於是滿心歡喜,跳著離去。
  列嘉輝這才看到許紅梅在等他。
  他上車,許紅梅一言不發。
  這個時候,他知道許紅梅是什麽人沒有?
  許紅梅開口了,“嘉輝,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是誰嗎?”
  列嘉輝一怔,“是。”有關他身世,他當然想知道。”
  “我今天便打算讓你知道。”
  列嘉輝故作輕鬆,“我一直曉得你並非我生母。”
  “我也不是你的養母。”許紅梅板著麵孔。
  剛才那一幕明顯地使她不悅。
  列嘉輝的語氣也生硬起來,“那麽,請告訴我,你到底是誰,為何把我撫養成人,我們之間有何種淵緣,你何以一個親友均無,完全沒有自己的生活。”
  許紅梅驀然轉過頭來,“你厭倦生活?”
  “與你生活壓力日增,我希望得到更大的自由,讓我選擇朋友、嗜好、以及回家的時間。”
  許紅梅蒼茫地看著他,“你長大了,你不需要我了。”
  這口氣,何其像一個癡心的母親。
  求真歎口氣。
  隻聽得列嘉輝說:“我當然需要你,我需要你的忠告,你的支持,你的愛護,今日我已是個二十二歲的大學三年生,有許多瑣事,我自己可以作主。”
  列嘉輝是個好青年,這番話說得不卑不亢。
  小郭問:“那一年,許紅梅什麽年紀?”
  “她已是五十九歲的老嫗。”
  “保養得很好,看上去不過五十多點。”
  求真忽然問:“我呢,我又怎樣?”
  小郭晴得到拍馬屁的好機會,焉有不把握之理,立刻說:“您看上去這樣英姿颯颯,我開頭還以為你是叔公的學生,至多四十八九模樣。”
  求真側著頭想一想:“我還以為你覺得我似二十八九。”
  小郭笑,求真也笑。
  但是熒幕上的列嘉輝與許紅梅笑不出來。
  他們繼續看卷四的另一麵。
  一開始就是列嘉輝錯愕、驚駭、彷徨、不可置信的表情,他英俊的五官扭曲,額角上的汗涔涔而下,“你,你是我的愛侶?怎麽可能!”像是看到世上最可怖的事物一般。
  許紅梅的神情更複雜,她失望、痛心、後悔,“你對過去一點感覺與記憶也無?”
  “不不,你杜撰了這樣一件怪事來欺騙我!”列嘉輝驚恐地大叫。
  他竟這樣害怕!
  求真站起來,熄掉放映機。
  “喂!”小郭叫。
  “要看,你拿回去看吧。”
  “你不感興趣?”
  “太令人難受了,這二十二年許紅梅完全虛度,她估計錯誤,她一心以為少年的她可以愛上中年的他,那麽,少年的他也會同樣回報,事與願違。”
  “但是,列嘉輝從頭到尾都尊重她,他非常孝順她。”
  “更加令這件事慘不忍睹。”
  小郭感慨,“時間,太會同我們開玩笑。”
  求真忽然抬起頭來,“誰,誰來了?”
  她耳朵尚如此靈敏。
  小郭站起來,掀開窗簾,看到一輛車子輕輕停在門前,他嚇一大跳,“見到列嘉輝同許紅梅,他倆又在一起了!”
  “噓,別亂喊。”
  那對年輕男女前來敲門。
  求真立刻迎他倆進來。
  真是一對壁人,看上去舒服無比,他們緊緊依偎著。
  “求真”,許紅梅一直這樣喚她,“嘉輝同我,發覺尚有挽回的餘地。”
  “那多好,”求真溫和地說,“那真是注定的。”
  “我同他都不大記得從前的事,聽琦琦說,你這裏有記錄,可否給我們看一看?”
  求真咳嗽一聲,“看來作甚什麽?”
  許紅梅天真地說:“有助我們互相了解呀。”
  “咄!”求真低喝一聲,“過去的事,最好統統忘得一幹二淨,一切均自今日開始,明白沒有?”
  列嘉輝笑,“她想查我曆史。”
  許紅梅也笑,“他過去不知有多少異性知己。”
  這是典型戀愛中男女心態,既喜又悲,患得患失,求真十分了解。
  “聽我的話不會錯。”
  許紅梅凝視列嘉輝,“你不會再犯過去的錯誤了吧?”
  “我何曾有錯?”
  “那我何故與你分手?”
  “全屬誤會。”列嘉輝轉過頭來,“女孩子最小心眼。”
  小郭晴在一旁眼睛瞪得像銅鈴。
  經過半世紀的滄桑,他們終於可以在一起痛快地戀愛了。
  小郭咽一口涎沫,看著這一對年輕男女,忽然由心底笑出來,“對,女孩子小心眼,男孩子魯莽,現在你們之間的誤會已經冰釋,還呆在此地幹什麽?回家去吧。”
  列嘉輝與許紅梅手拉手,相視而笑。
  許紅梅說:“我真的一點都不記得你對我做過些什麽可怕的事。”
  列嘉輝“哼”一聲,“說不定是你辜負我更多,此刻把話倒過來說。”
  求真心想,誰欠誰都好,千萬不要再錯過這一次機會。
  許紅梅說:“求真,我們打擾你也夠多了。”
  “不妨不妨。”
  他們各自撇下異性伴侶,重回對方懷抱,如餘寶琪林永豪那樣的人,無辜做了他們的插曲。
  “仍在本市居住?”求真問。
  列嘉輝答:“你來過我們家,你知道那裏環境不錯。”
  嗬,那位管家先生會怎麽說?
  果然,許紅梅說:“那處什麽都好,就是有個怪管家,老喜歡瞪著人看,好像不認識我們似的。”
  求真隻得笑。
  “不過他服務實在周到,算了。”
  求真送他們出門。
  “求真,有空來看我們。”
  求真也說:“對,我們要保持聯絡。”
  隻見列嘉輝先開了另一邊車門,侍候許紅梅坐上去,關好車門,自己才坐到駕駛位上。這是上一個世紀中的規矩。那個時候,女性身分嬌矜,男伴以服侍她們為榮。
  到了世紀末,風氣大變,女性不得不自寶座下來,協助抵抗通貨膨脹,結果做得粗聲大氣、蓬頭垢麵、情緒低落。
  二十一世紀終於來臨,各歸各,負擔減輕,卻更加寂寞,忽然看到這一幕旖旎的風光,求真有點怔怔地。
  再回到屋裏的時候,小郭已經走了。
  他那種神龍見首不見影的作風,比他叔公尤甚。
  他帶著許紅梅那五張磁碟一起離去。
  求真看了當日新聞,便休息了。
  一連好幾日,她都努力寫作,電腦終端機密密打出她的原稿,一下子一大疊,求真無限感慨,這就是她的歲月,這就是她的河山。
  過兩日,求真家來了一個不速之客。
  他是列宅的管家。
  求真曾蒙他禮待,故對他也相當客氣。
  那位中年人一坐下便說:“卜小姐,我已經辭職不幹,你替我做個見證。”
  求真一怔。
  “將來列先生回來,你代我美言幾句,我是不得不走。”他惱怒他說。
  “有事慢慢說。”
  “我同那一對年輕人合不來,他們要拆掉屋子的間隔,重新裝修,我劇烈反對無效,隻得辭工。”
  求真頷首。
  “他們到底是誰?列先生與老太太又去了何處?”
  求真無言。
  “他們是否合法繼承人?卜小姐,我有無必要將他們告到派出所去?”
  “相信我,他們是合法的。”
  “那年輕男子的確長得像列先生,難道是……”他噤聲。
  求真娓婉地說:“辭了工也算了,列先生不會虧待你。”
  管家不語,過一會兒又說:“我準備退休,哪裏再去找列先生那樣好的東家。”
  “你做了多久?”
  “整整十一年。”
  “可以領取公積金。”
  “列先生走之前已經發放給我,”他停一停,“卜小姐,他們倘若回來,請告訴他們,我隨時出來幫他們,這是我家地址。”
  “沒問題。”
  管家又說:“那對年輕人真怪,一時好幾天不眠不休,一時數日足不出戶,發起脾氣來亂摔東西,可是過一陣子又對著傻笑,甚至看著對方呆呆落淚,精神似有毛病。”
  求真想,嗬,自古熱戀中男女是這般怪模樣。
  “不怕,不怕,他們沒事。”
  管家賭氣道:“我不想再看下去了。”
  “您多多保重。”
  “幸虧有卜小姐這樣殷實的人為我做見證。”
  求真唯唯諾諾。
  二十一世紀了,能有多少人可以有資格什麽都不做,也不理世間發生些什麽,專心一意,瘋瘋癲癲談戀愛。
  列嘉輝與許紅梅終於如願以償。
  求真撥電話給琦琦。
  有一位小姐來接聽,“我是新房客,立刻就要把電話號碼改掉。”
  “打擾了。”
  “你的朋友沒有把新號碼給你嗎?”
  “想必是忙,忘記了,稍遲也許她會同我聯絡。”
  對方有點同情求真:“靜靜等一會兒吧,她想找你,一定找得到,不要到處去搜刮她。”
  “謝謝你的忠言,我省得。”
  那陌生人十分識趣。
  琦琦想靜,就讓她靜一陣子吧。
  友誼不滅,友誼不是擱著就冷的一樣東西。
  求真靜心工作了一個月。
  小郭晴沒有出現,但是十分周到,常差人送可口精致的食物給他的前輩。
  一時是勃魯高魚子醬,一時是油爆蝦,一時是巧克力蛋糕,一時是一箱香檳。
  到後來求真也不客氣了,索性點菜:“弄客清淡點的沙律,還有,會不會做粵式點心?”
  求真自覺有點福氣,郭家的男丁居然都成為她的好友。
  她沒能靠到祖父、外公、父親、叔伯、舅舅、兄弟、姐夫、丈夫……可是有小郭來體貼她,真是一種奇怪的緣分。
  再過了幾天,小郭終於到訪。
  帶著一個大大的公事包,見到前輩,問聲好,坐下來沉思。
  求真莞爾,“緣何煞有介事?”
  “關於許紅梅同列嘉輝……”
  求真打斷他,“該案已經了結。”
  “實不相瞞,這個多月來,我仍然對他倆明查暗訪。”
  “發現了什麽?”
  “一切都是真的。”
  “咄!”
  他打開文件夾子,取出一大疊放大照片,全部平放在地毯上。
  他同他叔公一樣,不喜用先進的幻燈片裝置。
  “看”
  求真一眼掃過去,照片中全是許紅梅與列嘉輝。
  沒有什麽不對呀?
  “仔細看。”
  求真又瞄了一下,照片拍得極好,主角像是特地在鏡頭前擺姿勢似的。
  求真攤攤手,表示莫名其妙。
  小郭“嘖”一聲,“你沒發覺,他們老了。”
  求真啞然失笑,“人當然會老——”說到一半,猛然想起,立刻往口。
  啊,原醫生說過,這兩個人要是戀愛,會迅速轉老。
  求真連忙蹲下取起照片細細觀察。
  不錯,老了。
  照片中標著日期,最近一張攝於昨日,許紅梅己是一名少婦,麵孔上肌肉略見鬆弛,顯得有點浮,把少女時秀氣的輪廓消失,笑時眼角嘴邊細紋畢露。
  求真抬起頭,感覺十分淒涼。
  小郭大惑不解:“人,怎麽可能老得那麽快?”
  求真輕輕答:“他們不是普通人。”
  “原醫生到底做了些什麽手腳?”
  求真不知如何形容才好。
  可是小郭晴絕頂聰明,“這是對有情人的懲罰是不是?”
  求真點點頭。
  小郭忽然拋出一句詩,“嗬,自此人生長恨水長東。”
  求真啼笑皆非地搖頭,“不不不,不是這句,你不熟古詩,應該是天若有情天亦老。”
  小郭像是第一次聽到這句詩,十分震驚,“嗬,太過貼切了,形容得真好。”
  求真說:“據原醫生了解,我們都因有情而老,不過速度較緩慢,原來愛戀的情緒使我們身體產生更多衰老的內分泌。”
  小郭又說:“多情卻被無情惱。”
  他又用錯了。
  小郭說:“世上無奇不有,我得把這件事配以圖片記錄下來,這也是我開始做筆記的時候了。”
  “打算留給令郎?”
  小郭搖搖頭,“我不認為我會結婚。”
  “獨身主義?”
  “明知自己大多旁騖,何必令家人寂寞?”
  “言之過早,你還年輕。”
  小郭說:“不過我弟弟早婚,已有兩個孩子,一男一女,那男孩與我感情融洽。”
  嗬,那也是一名小郭。
  “幾歲?”
  “五歲了。”
  求真微笑,“稍等數年,你衣缽承繼有人。”
  “我也是那樣想。”
  那倒真是美事,一代傳一代。
  小郭站起來,“這套照片我留給你,我會繼續向你報道這件事。”
  “謝謝你。”
  小郭走到門口,又轉過身子來,“我認得一位師傅,他會做生煎包,咬下去一口湯,一口肉,嘩……”
  “每樣半打。”
  “要趁熱吃。”
  “是。”
  小郭去了。
  求真把照片逐張收拾好,放在一旁。
  以這種速度算來,不消個多月,列嘉輝與許紅梅已會成為中年人。
  到了年底,他倆已經蒼老。
  求真震蕩。
  幸虧這個時候,電話鈴響了。
  “卜求真,我是你老同學曾瑩忠。”
  求真記得這位仁姐,“好嗎?”
  曾女士的聲音煩惱無比,“不好。”
  噫,有什麽事?對於這個年紀的女性來說,隻有兩件事可叫她們不安,一是子,二是女。
  “孩子們有問題?”
  “求真,我隻得一個女兒,你是知道的。”
  “嗬是,”求真打趣她,“你那寶貝晚生兒,今年也已成年了吧?”
  “就是那小家夥。”
  “不小了。”
  “也許錯誤就在這裏,我一直把她當作嬰兒處理。”
  “你請過來麵談可好?”用到處理二字,可見情況嚴重。
  “我在公司裏,走不開。”
  求真“咄”一聲,“你要走,誰會抱著你雙腿哀求痛哭,真是廢話,再進一步,您老人家要是在這刹那毒發身亡,公司又難道會垮下來不成。”
  那邊靜一會兒,“我馬上來。”
  求真“嗤”一聲笑了。
  真是糊塗,真以為自己一柱擎天,沒有她世界會不一樣。
  過一會兒,曾女士駕到,手上還提著公事包,無線電話,以及小型電腦。
  奴隸,真是紅塵中的奴隸。
  “關掉,統統給我關掉,什麽年紀了,都行將就木,還處處看不開。”
  曾女士攏一攏鬢邊那撮銀灰色頭發,尷尬地坐下來,長歎一聲。
  求真這才拍拍她的膝頭,“來,喝杯咖啡,慢慢說。”
  “小女戀愛了。”
  “那多好,此時你不是老希望多活幾年,可以看到女兒成家立業嗎?”
  “求真,她的對象,比她年長二十多年。”
  求真一怔,多麽熟悉的故事。
  曾女士幾乎沒哭出來,“勸她什麽都不聽。”
  “對方是個什麽樣的人?”
  “無恥之徒!”
  求真笑出來,“客觀些。”
  曾女士無精打采,“對方是名建築師,四十七歲,已與妻離異,有兩名子女,是小女同學。”
  “條件很好哇。”
  “你吃撐了,求真,人的壽命有限,她的母親已經比她大好幾十歲,不能照顧她多久了,自然希望她有個好歸宿,找個年紀相同的伴侶。”
  求真揉著額頭,發覺太陽穴隱隱作痛。
  這是怎麽回事?“老友,令千金隻不過在談戀愛,她未必會同該位仁兄訂下終身盟約,還有,即使嫁他,也有機會分開,人生充滿奇緣,下一位伴侶,許還比她小十多二十歲。”
  “哎呀,”曾女士叫一聲苦,“你這張烏鴉嘴,求真,我真是失心瘋了才會跑到你這裏來。”
  求真既好氣又好笑,看著這個心急如焚的母親,“你希望聽到什麽好話?”
  “我以為你會幫助我勸勸她。”
  “要聽勸告的是你,給她自由,你並不擁有她,她毋須遵你的旨意生活;放開懷抱,支持她,愛護她,不要幹涉她戀愛學業事業以及其他一切選擇。”
  曾女士呆半晌,“你懂什麽,你又沒有子女。”
  “那你為什麽來找我?”
  “我想你會比較客觀。”
  門鈴叮當響。
  求真“噫”一聲,客似雲來,她欠欠身去開門,門外站著列嘉輝與許紅梅。
  求真大樂,“二位戀愛專家來得合時,有事請教。”
  許紅梅揚起一角眉毛,“求真你真會揶揄人。”
  她已經改了裝束,不再作少女打扮了,求真看到鬆口氣,這表示她心態亦隨著外型一起成熟,一身黑色便服十分配合她身分,求真自覺與她距離拉近。
  “我替你們介紹,我的老同學曾女士是位有煩惱的母親。”
  許紅梅笑,“嗬,又多一位朋友。”
  曾女士並不介意向陌生人吐苦水,“許小姐,你說,你會不會愛上比你大二十多三十歲的異性?”
  許紅梅笑不可抑,“我當然會,怎麽不會。”她情深款款看向列嘉輝。
  曾女士怔住,大膽發問:“有幸福嗎?”
  許紅梅溫柔地答:“可是,幸福是另外一件事,幸福同戀愛不掛鉤。”
  曾女士膛目結舌,“難道戀愛目的,不是為著一個幸福家庭?”
  許紅梅笑不可仰,“不,戀愛並無目的。”
  曾女士咋舌,大惑不解,“費那麽大的勁,卻無目的?”
  列嘉輝一直站在一角不出聲,到這個時候,也不得不笑道:“是,太太,你說談戀愛是否愚不可及。”
  曾女士細細回味他的話,然後猛然抬起頭來,“閣下是誰?你並非那個比她大三十歲的人。”
  列嘉輝不語,退後一步。
  求真打量列君,此刻,他的年紀又恢複到她第一次在船上見他那個模樣。
  “列先生,真高興見到你。”她與他握手。
  “我有同感。”
  許紅梅說:“求真,你與老朋友聚舊吧,我們改天再來。”
  求真識趣,追上去低聲問:“今日有何貴幹?”
  許紅梅看了求真一眼,“你認識一位叫郭晴的私家偵探?”
  “他怎麽了?”
  “他一直盯我們梢,一日被嘉輝抓往,一記左鈞拳,他叫出來說是你朋友。”
  求真不得不承擔,“是,他的確是我的小友,他是小郭先生的侄孫。”
  “嗬,求真,想不到你有這樣一個忘年之交。”
  求真代為致歉,“不幸所有私家偵探都行動閃爍鬼祟。”
  “自然,探人隱私,原是見不得光之事。”
  求真有些代小友汗顏。
  許紅梅說:“求真,請你同郭某說一聲,別再繼續這種勾當,否則嘉輝會對他不客氣。”
  求真隻得應允。
  “再說,”許紅梅嫣然一笑,“嘉輝與我即將出國旅遊,私家偵探也跟不到。”
  列嘉輝過來與求真緊緊握手,“求真,我們下次再來看你。”
  求真說:“記住,是很近的將來,別等我百年歸老的時候再來。”
  列嘉輝與許紅梅雙雙退出。
  這個時候曾女士失聲問:“這一對男女是誰,長得那麽漂亮?”
  求真頜首,“這便是傳說中的一對壁人。”
  “沒想到求真你有那麽出色的朋友。”
  “當然,你以為我所有的相識都似你這般草色?”
  曾女士並不生氣,呆半晌,說:“我看穿了,隨它去吧。”
  求真勸道:“兒女做什麽你都反對,你又不能提供更好的選擇,對年輕人的世界也不甚了解,日子久了,他們會疏遠你。”
  曾女士低頭不語。
  正在這時,門外有汽車喇叭聲,求真掀起窗簾一看,“噫,令千金來接你了。”
  曾女士喜出望外。
  “快上車,又不是叫你去同比你大三十歲的異性談戀愛。”
  曾女士給求真一個白眼,開門出去與女兒會合。
  求真十分羨慕,到底是有兒女的好,生氣也有生氣的樂趣,一下子雨過天晴,母女倆雙雙逛街去。
  過一日,郭晴來了,一聲不響,坐在求真對麵。
  求真看到他麵孔,吃了一驚,沒想到列嘉輝左鉤拳威力如此厲害,小郭晴右眼又青又腫,睜不開來,隻剩一條線。
  “有沒有看過醫生?”求真緊張。
  “無礙視線。”小郭無精打采。
  “列嘉輝心狠手辣。”
  “這自然不在話下,”小郭說,“是我不好,我自己不夠小心。”
  求真說:“是,我們無權去探他隱私。”
  “他倆已於今早乘船出發旅遊。”
  求真鬆口氣,“那好了,我們再也不要管他們的事了。”
  誰知道小郭固執地問:“誰說的?”
  “你打算怎麽樣?”求真一半好笑一半好氣。
  “我早在豪華遊輪企業號上伏下眼線。”
  求真訝異,“噫,你果真沒完沒了,惹上你真是蠻痛苦的一件事。”
  本是諷刺語,可是小郭一本正經嚴肅地答:“是。”
  求真笑了,“你還想知道什麽?”
  “他們感情進展狀況。”
  “與我們有關嗎?”求真質問。
  “叔公窮一生之力追查列許二人的感情曆程,我有義務承他遺誌續查,以便檔案完整。”
  “當心你另外一隻眼睛。”
  小郭恨恨地說:“這是我偵探事業中之奇恥大辱。”
  求真勸道:“你自己也有錯嗎。”
  “我有錯,他就該出手打人嗎?已經長得那麽英俊,又富有,還不夠嗎,還能隨便打人?”
  求真覺得小郭這幾句話已無邏輯可言,十分感情用事,“你一直不喜歡他。”
  小郭毫不違言,“是,我不明白一個人為什麽可以得到那麽多,包括二度恢複青春。”
  “你妒忌?”
  “是。”
  “嫉妒是很壞的一件事。”
  “是。”
  “你是否會考慮控製你的情緒?”
  小郭指著青腫的眼睛問:“你是我,你會怎麽樣?”
  求真歎口氣,“我會恨他。”
  “謝謝你,卜女士,你是個公道的人。”
  求真不住搖頭。
  “所以我會一直釘住列嘉輝。”小郭悻悻然地說。
  那塊鴿蛋般大小的青腫要兩個星期後才消失,小郭右眼卻紅筋密布。
  他一直未得到列許二人的消息,直至一日,船停在斯裏蘭卡,列許二人上了岸,沒有再回到船上。
  船長並沒有尋找他們,看情形早已得到消息,他倆會在此站告別。
  但是小郭明顯地吃了敗仗,他悶悶不樂,一邊叮囑世界各地行家代為尋找二人,一邊追問求真,他們最可能在何處落腳。
  求真說:“讓我想,斯裏蘭卡不錯呀,印度洋之珠,風景秀美,可惜天氣稍嫌炎熱……還是南太平洋幾個島嶼可愛,你有沒聽過法屬馬其薩斯群島與蘇薩阿蒂群島?其實,文明都會也有優點,巴黎有巴黎的風光,還有,新奧爾良也有特色,火奴魯魯更加……”
  求真還想講下去,忽然發覺小郭瞪著她。
  瞪眼,自然是表示極度不滿,求真隻得說:“不,我不知道他們去了何處。”
  “一點線索均無?”
  “他倆財宏勢厚,無拘無束,又懂得享受,去到哪裏不一樣。”
  “你的意思是,再也找不到他倆?”
  “世上那麽多人,如恒河沙數,那一男一女,要是決心躲起來談戀愛,如何去找。”
  小郭抬起頭,如有頓悟,呆半晌,才說:“無法找了。”
  求真聽了這四個字,十分高興,附和著說:“是,無法找了。”
  小郭默默離去。
  求真十分寬慰,及時放手是太重要的事,一味死纏爛打,容易走火入魔。
  真氣走人岔道,影響身體正常運作,有礙養生。
  接著的一年內,小郭都不再提到列嘉輝與許紅梅二人。
  他努力整理叔公的文件,把他早年的案子,以短篇小說形式發表,文字經卜求真潤飾,推出之後,大受讀者歡迎。
  “比一般虛構的推理小說合理得多了。”
  “人情味濃鬱,猶勝曲折劇情,當事人是個有情人。”
  “沒想到真實世界裏有那麽多陰暗悲哀的故事。”
  “最有趣的是,郭大偵探永遠苦苦哀求事主不要追查真相。”
  “原來一件事的真相是世上最恐怖的事。”
  求真老懷大慰。
  總算為小郭先生盡了一點餘力。
  但是他的侄孫卻困惑了,“版稅與稿酬加一起,幾乎足以支付生活費用,那麽,偵探社還開不開?”
  求真笑了。
  “我打算把業務交給好友,待叔公的故事全集發表完畢,才重操故業。”
  “那可能是三十年後的事。”
  “毋須那麽久,十年八年夠了。”
  “那麽,小郭晴,你得祈禱我得享長壽。”
  “你一定超過百歲。”小郭不加思索。
  “不過,”求真說,“一年半載之後,你的文字也許已經磨練得法,不用任何人輔助。”
  小郭晴深情款款地說:“我永遠需要你。”
  求真側頭一想,從來沒有人對她說過那樣的話呢,不禁感動起來。
  “有一家素菜館,妙不可言,我已訂了台子,一起去大快朵頤。”
  求真欣然赴約。
  那個晚上,求真看到了小郭的女伴。
  原來他特地請長輩來會一會他的意中人。
  那女郎豔麗、溫柔、懂事、蓄著長發,有種特殊風情,很少言語,隻是微笑。
  叫求真想起一個人:琦琦。
  遺傳因子終於發作,小郭不但承繼了叔公的事業,對異性伴侶的選擇,也一如叔公般品味。
  求真感慨萬千,她仍然不明白時間去了何處,一時它過得太快,一時它又過得太慢,可是刹那間,它一去無蹤,現在,連第三代都事業有成,快成家立業了。
  求真喝了幾杯,忽然說:“郭晴,要就結婚吧。”
  小郭一怔,笑了,“長輩最喜歡參加婚禮。”
  求真怕他一耽擱下來,就會步叔公後塵。
  這時,小郭轉頭看著女伴,“那,你願不願意結婚呢?”
  女郎笑吟吟,“今晚來不及了,總得明早。”
  求真說:“明早就明早。”
  小郭說:“明早還有明早的事,明早再說。”
  求真無法不搖頭歎息,當年小郭也這麽諸多推搪,終於弄假成真,結不成婚,他倆把求真送回家。
  那夜,求真看到琦琦的信。
  “求真,讀到你們整理過的小郭探案故事,時光仿佛倒流,回去三十年不止,細節曆曆在目,然而已經物是人非,小郭其實並非一流偵探,他太有原則,太富感情,辦起事來,感情豐富,懶洋洋,又開始懷念他了,無休無止,希望將來去到那更美好之地,我倆可以重逢,琦琦字。”
  大家還能在另一個地方聚頭嗎,照樣聊天扯談東家長西家短,完了飽餐一頓,開瓶好酒……求真歎口氣,她把信箋壓在鎮紙下。
  這一年過得特別寧靜。
  求真叫人來整理花園,園丁是個年輕小夥子,求真要求他種紫藤,用手勢形容花串掛下搖曳曼妙之姿,誰知他搖搖頭,“多蟲子。”叫他種,“滴血之心”,他又說:“花種難求。”求真歎口氣,世事古難全,“那麽,玫瑰花吧。”小夥子眉開眼笑,“有,方便。”
  小郭探案故事繼續在當地一張著名日報上發表,讀者人數之多,取得壓倒性勝利。
  求真想趁機推出列嘉輝與許紅梅的故事,奈何欠一個結局。
  夏季到了,求真偶然也會到園子坐坐。
  一日正在樹蔭下閱報,忽然有一部車子輕輕停在門前。
  求真抬起頭,隻見司機下車,拉開車門,輕輕扶出兩個老人。
  求真呆住了,她第一眼先看到那白發婆婆,吃一驚,脫口而出喊道:“紅梅!”
  是,正是許紅梅,她又老了,正緩緩向求真走來,朝求真笑了一笑,啊,一張臉猶如幹梅一般,皮膚皺在一塊,瘦且小,隻餘一雙眼睛,仍然炯炯有神。
  “求真”
  求真此刻又成為她的小輩。
  許紅梅打扮得非常整齊,她把手套緩緩除去,緊緊握住求真的手。
  求真問:“要不要進屋子去,怕不怕風大?”
  “陽光很好,就在這裏坐一會兒好了。”
  在她身後的是列嘉輝,他拄著拐杖,仍然風度翩翩,欠一欠身,“求真,你好。”
  求真由衷地歡喜,“列先生,你好。”
  他倆終於一起終老。
  “請坐。”求真讓坐。
  “你們倆談談,我去巡一巡園子,花床打理得很好,嫣紅姹紫開遍。”
  許紅梅輕輕轉動一下頸上的珍珠項圈。
  “紅梅,你果然沒有食言,你回來看我了。”
  “我還不致於連這樣的諾言都守不往。”
  “是我多心多疑。”
  許紅梅微笑,“求真,你我一見如故。”
  這一貫是交待要事的開場白,人到了這樣的年紀,要交侍的是什麽,不難明白。
  求真不肯接受事實,顧左右言他,“你有沒有再同列先生結婚?”
  許紅梅的聽覺仍然相當好,當場答道:“我想,隻有我才能說,一紙婚書,對我倆來說,已不算一回事。”
  求真笑得彎腰。
  “求真,我倆因為相愛,衰老得快。”
  可恨原醫生的手術有缺憾。
  “可是這一年內每個日子,我們都奇妙地度過,開頭,我們是一對不相識的年輕人,身邊各有伴侶,然後,我們鍾情對方,跟著,我們一心戀愛,原醫生成全了我倆,我們衷心感激。”
  求真靜靜聆聽,“那多好,最主要是當事人高興。”
  “現在我倆已白頭偕老,求真,我已無所求。”
  求真握住她的手,“紅梅,你濃縮的一生十分精彩。”
  “是呀,都無暇理會世界大事,民生疾苦,生活細節。”
  看得出通貨膨脹、物價高企與他們一點關係都沒有。
  “呀,”許紅梅凝視花畔的列嘉輝,“我們真是太幸福了,倘若再活那麽三五十年,少不免日久生厭,初而口角,繼而分手,現在多好,我們沒有時間鬧意氣,亦無機會見異思遷。”
  求真頷首。
  “現在我們回到老家來終老。”
  “是否要我做些什麽?”
  紅梅搖搖頭,“也沒有什麽可做的,我同嘉輝的財產全部捐贈大學作獎學金,日常生活也不乏人照顧,我們真正可以安享晚年。”
  心境那麽平和,真正令人高興。
  “老朋友隻要能夠時時見麵,於願己足。”
  “我一定常常來。”
  “我們仍住在老宅裏。”
  這時,列嘉輝已走近。
  許紅梅笑道:“他來催我了。”
  他不舍她把時間用在別人身上。
  許紅梅先上車,列嘉輝跟求真說:“一晃眼,她已滿頭銀絲,可是在我眼中,她永遠是個少女,你覺得她老嗎?我不覺得。”
  求真微笑。
  “我仿佛昨天才認識她。”
  黑色大房車緩緩駛走。
  求真目送車子在彎角消失,放下心頭大石,故事終於有了結局,她可以發表這一則傳奇了。
  為著記念小郭先生,她仍把故事列為小郭探案係列之一。
  故事一開始發表,郭晴便找上門來。
  “他們回來了。”猜得很準。
  “是。”求真並不企圖隱瞞。
  “他們現在是什麽樣子?”
  “許紅梅四隻眼睛,列嘉輝的手足變為觸須。”
  “姨婆,請莫難為小輩。”
  “看上去,他們似一對老人。”
  “是很整齊漂亮的老人吧?”
  求真點點頭,“他倆自有專人服侍生活起居。”
  郭晴想了一想,“晚年生活有著落,是很要緊的事吧?”
  求真啞然失笑,“你說呢?”
  “那麽,要從何時開始為安享晚年作出準備?”
  求真又反問:“你說呢?”
  “不用現在開始吧?”郭晴充滿疑惑,“我才二十六歲,再過十年差不多?”可是他也不十分肯定,“或許越早越好?歲月過得太快,轉瞬間又一年,我該怎麽辦?”
  求真拍拍他肩膀,“晚上有空慢慢想通此事。”
  “你呢,姨婆,你幾時開始籌謀晚年生活?”
  “說來話長,你有沒有六小時?少一分鍾都講不完我的辛酸史。”
  “人到了一定年紀,必定有點傷心史吧。”
  求真似笑非笑看著他,“你想查姨婆的背景?”
  小郭嘻嘻笑。
  過一會兒,他問:“他們仍住在老宅裏?”
  “不要再去騷擾人家了。”
  小郭想一想,“我添置了一些儀器,讓我這樣說,他們不會發覺有人騷擾他們。”
  “小郭,你好比一隻臭蟲。”
  小郭側頭想一想,“在叔公的記錄中,從未提及有人叫他臭蟲。”
  “你怎麽能同你叔公比。”
  “是,他已逝世,得到的尊重,一定比我多千萬倍。”
  求真回憶到青年時與小郭先生爭執的情形,她有叫過他不堪的稱呼嗎?從來沒有,她一直敬佩他。
  “請勿驚動二位老人家,不然我不會放過你。”
  “遵命”
  這次,小郭拍攝回來的是電影片斷。
  據小郭說,攝影機在一百公尺以外的山坡上,拍攝列家大宅的後園。
  看日影時值黃昏,列嘉輝與許紅梅正對弈,一人一步,其味無窮。
  鏡頭推近,求真發覺他們玩的是一副獸棋,即大象吃老虎,老虎吃狗,狗吃貓,貓吃鼠,鼠又吃大象那種兒戲,求真莞爾,正是左右不過是玩耍取樂,何必深奧無比。
  隻聽得列嘉輝問許紅梅:“涼不涼?”想把外套脫下搭她肩上。
  可是立刻有看護上前為她加衣。
  許紅梅對列嘉輝一笑,緩緩站起來,把手臂穿進他的臂彎,“進去吧。”
  “不多坐一會兒?”
  “我覺得有人在偷窺我們。”
  聽到這句話,求真的臉都漲紅了。
  片斷中止。
  郭晴說:“老太太真厲害。”搓搓手,吐吐舌頭。
  “你滿意了?”
  “滿意。”
  卜求真也很高興。
  過了兩日,她正閱讀,忽爾眼困,輕輕倚在安樂椅上,不知不覺墮入夢鄉。
  開頭睡得非常香甜,四周一片寧靜,求真甚至同自己說,就此一眠不醒,也沒有什麽遺憾。稿件已全部寫妥,擱案頭上,她也沒有什麽事情需要交待,心境平穩,毫無牽掛。
  正在享受,忽見一人影冉冉入夢來,風姿綽約,朝求真招手。
  求真定睛一看,來人卻是許紅梅。
  許紅梅年輕貌美,穿著上一個世紀式樣的華服,笑吟吟說:“求真,難為你一直對我好,今日我回去,你也不來送我。”
  求真怔怔地道:“你忽老忽小,我一時不知是你。”
  紅梅歎口氣,“求真,再見了。”
  求真搶上前,“你去何處?”
  正在此時,“嘭”一聲響,求真自夢中驚醒,睜開雙眼,隻見案頭大水晶花瓶摔倒在地。
  她頓覺蹊蹺,自椅上躍起,披上外套,駕車往列宅馳去。
  新管家前來開門,說:“老先生正休息—”
  被求真一掌推開,一徑闖進。
  看護迎上來,“什麽事,這位太太找列先生何事?”
  “他們在哪裏?”
  “在書房——”
  求真沒聽完她的話就奔過去推開書房門。
  他們的確在書房裏。
  一架老式錄音機正在輕輕播放一首不知名的老歌,歌手情意綿綿,哼出糾纏的字句。
  許紅梅躺在長沙發上,列嘉輝蹲在她身邊。
  “紅梅!”求真喚一聲。
  兩個人動都不動。
  看護立刻趨前去觀察。
  這時,求真反而駐足不前,她緩緩伸出手,按停了錄音機,她聽到的最後一句歌詞是“要不是有情人跟我要分開,我眼淚不會掉下來掉下來”,求真低下頭。
  看護錯愕地抬起頭來,“十五分鍾前,我才服侍他們服過藥。”
  求真輕輕問:“他們平和嗎?”
  “你來看。”
  求真走近一步,隻見許紅梅像睡著了一樣,雙手擱胸前,異常安樂;列嘉輝伏在沙發扶手上,一手按住許紅梅的手。
  求真點點頭,他們仿佛還在對話,刹那間,動作與聲音凝住。
  看護說:“我馬上去通知王律師以及陸醫生。”
  求真緩緩退出。
  大宅馬上騷動起來,傭人們都聚集在會客室議論紛紛。
  求真覺得此處已沒有她的事,便靜靜自大門離去。
  其他人竟沒有注意到她走開,這神秘的女客來了又去了,稍後律師與醫生都會問及她是誰,可是沒人能夠回答。
  求真駕著小小房車,並沒有即時回家,她把車開到郊外一個懸崖。
  在小路盡頭,她停好車,下車慢慢朝山坡走去。
  她知道山坡上有一塊極其蔥綠的草地,在草地上,有一座燈塔,燈塔的另一邊是懸崖,懸崖下是大海。
  求真很熟悉這個地方,她常常來,不一定在心情欠佳的時候,高興之際也喜歡來看看藍天白雲碧海,隻是爬到這個山坡上,頗需力氣,近年她不大來了。
  今日她雖然慢慢地走,也略覺氣喘。
  可是花些力氣爬上去,她會得到報酬。
  終於看到那座燈塔了,求真鬆口氣。
  可是,站在燈塔腳下,背著她,站在懸崖邊看海的高個子是誰?
  連背影都那麽俊朗瀟灑,穿件黑色長風衣,山頂勁風吹來,衣袂飄飄,更添一股出世脫俗味道。
  求真遲疑了。
  沒想到有人捷足先登,比求真更早,到這座燈塔邊來冥思,別看那塊草地那麽大,其實隻能容一個寂寞的人,一顆孤獨的心。
  求真想打回頭。
  她不願騷擾那高個子。
  剛想轉頭,那人似聽到身後有動靜,驀然轉過頭來。
  求真喜出望外,“原醫生!”
  可不正是浪跡天涯,可遇不可約的原醫生。
  “求真。”他的聲音永遠那麽熱情。
  他過來緊緊握住求真的手。
  從他頭發淩亂的程度看來,原醫生站在懸崖邊,已經有一段時間。
  他在這裏幹什麽?求真納罕。
  但是原醫生卻知道她為何而來。
  他一開口便說:“你已同列嘉輝與許紅梅二位道別了吧?”
  求真點點頭,十分惘悵。
  “時間也差不多了。”
  求真無奈地說:“我總是看不破生關死劫。”
  原醫生說:“人類天性是喜聚不喜散的多。”
  求真歎口氣,“若有好,就必有了。”
  原醫生拍掌道:“好了好了。”
  求真隻得苦笑,過一會兒問:“你呢,原醫生,你神仙似人物,為何到山頂來靜思?”
  原氏一呆,“你說什麽,求真,你為何那樣形容我。”
  求真抬頭,看到他雙眼中充滿哀愁。
  “求真,我是千古第一傷心人,請你別再打趣我。”
  “你?”求真衝口而出,“你英俊豪邁,無拘無束,才高八鬥,相識遍天下,怎麽還要傷心?”
  原氏連忙搖頭,“不敢當不敢當,我是一個極之憔悴的人,隻不過有點奇遇而已,手術又不夠精湛。”他額角冒出汗珠來,“唉。”
  “可是,我朋友琦琦經你診治之後,外型無懈可擊。”
  “啊!琦琦,她有恩於我的朋友,我的朋友又有恩於我,不然我也不會做這種表麵功夫。”
  求真笑了,表麵功夫,說得真好。
  “風太大了,求真,我送你下去。”
  “不,”求真答,“原醫生,我知道你必定也在此哀悼一位敬愛的朋友,我自己下山得了。”
  “多謝你求真。”
  “我可以明天再來。”而原氏明日不知要去宇宙哪一個角落。
  “再見,求真。”
  求真轉身,一步步緩緩朝山下走去。
  下坡路輕鬆得多,風又大,在背後一直送求真,求真毫不費勁蹬蹬蹬就到了車子旁邊。
  就像四十歲以後,一年一年又一年不知為什麽過得那麽快。
  她抬頭看看天,紫色的晚霞已經籠罩下來。
  求真連忙低下頭,駛走車子。
  第一次看這樣顏色的晚霞,是在哪一年同哪一個人呢?唉,得好好想一想,當時年少,衣衫又窄又薄,看見什麽都笑,笑聲一直似銀鈴……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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