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尋芳記

(2008-09-05 09:07:11) 下一個
  她醒來的時候,隻覺眼前一片潔白。
  感覺十分舒服,像是長久沒有睡過一次好覺,這趟是例外,她輕輕伸一個懶腰。
  雪白房間有一扇窗戶。
  窗外樹影婆娑,棕黃樹葉子大張大張飄落,這必定是一個秋日的早晨,室內散發著鮮花的芬芳。
  她略為納罕,我怎麽會在這裏,我怎麽會一點心事都沒有?
  任何成年人都該有遠憂近慮,為何她這樣坦然自在?
  她撐著雙臂自床上坐起來。
  看清楚環境,她怔住。
  噫,這分明是一間醫院病房。
  她不由得摸摸身子,全身卻沒有一點痛楚,她抬起腿,才想下床,病房門被推開,一位白衣護理人員笑說:“早,今天天氣真好,你精神如何?”
  她瞪著看護,看護製服上扣著名牌,她回答:“謝謝你,馬利,我很好。”
  名叫馬利的看護說:“倉醫生很快就來看你。”
  她又是一呆。
  聽護士的口氣,她躺在這間病房,好像已經有一段時間了。
  她正想進一步思索,一位年輕醫生卻已進房來。
  他一臉喜悅,趨向前,“珍,你醒了。”
  她靜靜看著醫生,嗬,我的名字叫珍?
  嘴裏禮貌地應道:“早,倉醫生。”
  倉醫生替她做了一連串檢查。
  “太好了,完全正常無恙。”他高興地說,“現在,你可以通知你的家人或朋友來接你出院了。”
  她茫然看著他。
  是看護先覺得不妥,對她說:“我可以代你通知他們。”
  倉醫生隨即凝視她的眼睛,“你可以把名字告訴我們嗎?”
  她想一想,神色呆滯起來,要隔一會兒才說:“你不是叫我珍嗎?”
  醫生與護士交換一個“噫不妥”的眼色。
  護士隨即說:“珍是倉醫生給你杜撰的名字,因為你身上沒有任何證明文件。”
  女子略為變色。
  護士著急,追問:“你是誰,你不知道你是誰?”
  醫生做一個手勢,製止護士逼問。
  女子側著頭,想了幾分鍾,忽然笑了。
  臉色雖然蒼白,頭發也太過蓬鬆,但是那笑容卻如一朵蓓蕾怒放,醫生與護士也不禁被她引得笑出來。
  不過她的答案卻是:“不,我不知道我是誰。”
  醫生不置信地問:“你的意思是,你失憶?”
  女子抬起頭,“我想是。”
  “你記不起你的身分?”
  女子下床,“我需要時間思索,或許你能夠幫我忙,你在何處找到我的?”
  倉醫生立刻知道她是一個極其聰明的女子,三兩下手勢,她已經反客為主,掌握了情況。
  她不是一個坐在家中管家務的女子。
  倉醫生答:“好,我們很願意提供資料,警方發現你的時候,你駕車失事,房車撞倒公園門口一棵橡樹,你伏在駕駛盤上,昏迷不醒,被送到市立醫院急症室來。”
  “那是什麽時候?”
  “四十二小時之間。”
  女子嫣然一笑,“難怪我睡得那麽舒服。”
  倉醫生對她的認識又深了一層,很少人能夠處變不驚,尤其是這樣的突變。
  隻聽得女郎有紋有路、有條有理地問:“警方應自車子來源查到我的身分。”
  “車子是租來的。”醫生說。
  “誰租賃它?”
  “一位遊客。”
  “外國地址呢?”女子把身子探前,咄咄地問。
  倉醫生大惑不解,應當由他來質問女郎才是,不是由她來問他。
  但他是一個性格大方的人,隨即想到女子也許太想知道有關過去一切,故不介意回答一個又一個問題:“他已搬遷,不明下落。”
  “護照的號碼呢?”女郎失望。
  醫生按住她,“珍,你需要休息,詳細情形,警方會告訴你。”
  女子縮一縮手,像似聽到警方兩字,有所警惕。
  她告訴醫生:“我要出院。”
  “出院需要病人及醫生簽字。”
  “你說我身體無恙。”
  “是,但病人如果不知道他叫什麽名字,如何簽名?”
  女郎想一想:“我叫珍。”
  倉醫生沒好氣,“是嗎,那我是泰山。”
  女郎笑,“我叫黃珍。”
  “為何姓黃?”年輕的醫生不服。
  “我有黃皮膚。”什麽都有答案。
  醫生繞著手打量病人。
  他不肯定她是否真正失憶。
  如果是,她實在太過與眾不同。
  “我什麽時候可以離開?”
  “醫院不是監獄,女士。”
  女郎身上穿著白袍,看護善解人意,拉開一扇櫃門,“小姐,你進來時的便服在此。”
  倉醫生看她一眼,偕護士離去,在門口說:“出院手續十分簡單。”
  病房內又隻剩下女子一人。
  她收斂了麵對陌生人的自在,坐在床角靜思。
  醫生如果在此刻看見她,一定會相信她是真正失憶。
  半晌,女郎站起來,走到櫃邊,檢視那套衣服。
  那是一套灰色的羊毛上衣與裙子,灰色襪子,同色鹿皮鞋,這套配搭並沒有給女郎什麽提示,她唔一聲,像是在說別人,喃喃自語,“一色服裝,甚有品味。”
  然後她看到掛在一角的手袋。
  打開它,她看到小量現鈔。
  與一副門匙。
  她茫然抬起頭,門匙在這裏,門在何處?
  找到門,也許她可以找到家?
  她嘲弄地對自己說:“黃珍,你此刻孓然一人了,”隔一會兒又更諷刺地加一句,“世上有誰不是呢。”
  她換上便服,全部合身,可見那真確是她的衣服。
  她簽名自己出院。
  倉醫生在門口等她,“假使你覺得不妥,可與我聯絡。”
  女郎這時露出感激的神色來,低聲說:“謝謝你。”
  “我的聯絡號碼。”倉醫生看上去似真的擔心她。
  女郎看到他的卡片,才知道他的名字叫倉喆。
  比起這個名字來,黃珍二字真是傖俗。
  他問:“你到什麽地方去?”
  問得真好。
  女郎抬起頭想一想,“我會與你聯絡。”
  她背著手袋,勇敢地離開醫院。
  到此為止,倉喆醫生與馬利護士是她認識的惟一兩個人。
  走到街上,觸目一切都是熟悉的,她肯定自己不是遊客,她登上一部計程車,她有靈感,她不急於尋找自己的身分,好似知道真正的她並不光彩。
  她在市區下車,走進一間百貨公司,逛到女裝部,在穿衣鏡前看到自己。
  她呆視半晌,忽然打開手袋,取出一副太陽眼鏡戴上,遮住憔悴的雙目。
  身邊現款不足她度過一個星期,她並沒有忘記都會的生活指數。
  怎麽辦?
  忽然之間,她發覺左手無名指上,她一直戴著的一枚紅寶石戒指。
  這是真寶石,抑或隻是一小塊玻璃?
  她試圖脫下它,旋了兩旋,太緊,除不掉,隻能稍微勒高一點,指環遮住的部位皮膚較白,這是一隻舊指環。
  她走進洗手間,借用一滴肥皂液,用力一轉,脫下戒指。
  鑲工甚細,她看出它是真的。
  能將它變賣嗎?
  她急需現款。
  指環內側刻著珍寶店的名稱。
  她不複記憶這是家什麽樣的店,遲疑一下,她離開商場,走出大街。
  珠寶店林立,她隨便推開一家店門進去。
  西裝筆挺的店員立刻上前招呼。
  他見識多廣,認得女客身上的套裝是名貴的凱絲咪,嗬還有,那隻細格子鱷魚皮手袋價值不低。
  女郎一時不知如何開口。
  她心底嘲笑:原來我不是一個賣慣當慣的人,那倒好。
  店員耐心等她。
  她隨口問:“寶石不是真能保值吧?”
  店員笑了,“隻要喜歡就好。”
  還是現金最可靠,女子懊惱。
  “不過,”店員忽然說,“像這位小姐您手上這隻紅寶石戒指,敝店隨時回收。”
  女子萬分意外,“這是你們店的貨品?”
  店員比她還要突兀,“小姐,這是著名第凡尼鑲工,任何人都看得出來。”
  “嗬,它值多少?”女子不相信這運氣。
  “你真的出讓?”店員睜大雙眼。
  她肯定地頷首。
  店員連忙把經理請出來。
  經理看都不看她,自管自取出放大單鏡,在充足的光線下細看。
  半晌,他抬起頭來,“小姐,賣掉了是再也買不回來了。”口氣惋惜得不得了。
  女郎眨眨眼,不覺可惜,她急需食宿費用。
  經理隨即對夥計說:“馬上通知顧太太。”
  女郎是聰明人,立刻問:“有人征收這隻指環?”
  經理笑吟吟,“這又不是秘密,這樣大的鴿血紅紅寶石,一向是小姐太太們夢寐所求。”
  啊。
  女郎忽然問:“當初你們可有出售記錄?”
  “這隻指環設計式樣超過二十年,我們總行亦隻保留十年記錄,但是相信花些工夫,我們可能……”
  女郎沒有留心聽下去。
  誰,誰把這麽名貴的紀念品贈予她?
  為什麽這樣重要的人與事她一點記不起來?
  她抬起頭來,“請代為查訪。”
  “一定一定。”
  “指環且放你們處。”也許更為安全。
  “是是,小姐,你貴姓,還有,敝店如何同你聯絡?”
  她一眼瞄到斜對麵一間酒店招牌,“我姓黃,住大使酒店二二三一房。”
  經理連忙去登記,同時寫收據給女客。
  中午,當通宵更的倉喆醫生已經下班,他在休息室喝咖啡。
  同事朱爾旦進來,搭訕說:“今晨你那邊有個美女患失憶?”
  小道消息傳得真快。
  “她不是美女,而且,也不一定真患失憶。”
  “馬利說她是美女。”
  “對女性來說,有氣質才堪稱美女,男人看法不同。”
  這四個字是十分好的形容。
  小朱又問:“放二十一天假,你打算做什麽?”
  “什麽都不做,”倉喆笑,“忙著做這個做那個還好算假期?”
  他脫下製服返家。
  在淋浴當兒,他已聽到自己的鼻鼾聲。
  他累極倒在床上。
  不知睡了多久,隻聽到連續不停的門鈴聲。
  他半明半滅,痛恨那個擾人好夢者,雖然他並沒有做夢,“走!走!”他呼喝,但終於自床上爬起,跌跌撞撞,前去開門。
  門外站著小朱口中那所謂患失憶的美女。
  她扶著門框,“我可以進來嗎?”看上去倦了。
  “當然。”
  她靜靜坐下來。
  “要喝點什麽?”
  “我吃飽也喝過。”
  “嗬。”
  “但是我不能住進酒店,因無身分證明文件。”
  她好像不擔心花費,倉喆一向十分羨慕這種人。
  “珍,”他忠告,“如果你真的想不起自己的身分,我勸你回到醫院去,他們定可幫你。”
  “不,”她抬起頭,“我會想起來,這隻是暫時性的,我毋須任何人協助。”
  倉喆揚起一條眉毛。
  女郎連忙補一句:“你是例外,我相信你。”
  “我能為你做什麽?”
  “我需要住所,還有,若幹朋友。”
  倉喆駭笑,“全都會人都在張羅這兩件事。”
  女郎隻靜靜看著他。
  倉喆舉手,“好好好,我試試看。”
  “謝謝你。”
  倉喆撥幾個電話、一邊打探,一邊留意女郎,隻見她取過茶幾上的報紙,正詳細閱讀。
  “啊,是是,有家具,但隻得小小三百尺?我問一問。”
  誰知他才抬起頭,那女子已轉過身子來,“就是那一間。”
  倉喆一怔,她倒是十分果斷。
  倉喆說:“我陪你去取門匙。”
  “好的。”她已經站起來。
  倉喆有點悵惘,他還希望她纏著他呢,很驚惶,如一隻迷途小鳥般,在暴風雨中撲打著翅膀掙紮,雙臂掩著胸:“我是誰?我從何處來,往何處去?”
  沒有,黃珍一如路過的友人。
  她微笑說:“勞駕你了。”
  倉喆用冷水洗了個臉,陪她出門,才發覺時間已近黃昏,她在街上已經遊蕩了一段時候。
  目的地是一所中上住宅大廈。
  打開門,他們嗅到前任主人用過的香皂與花露水味道。
  倉喆連忙開了窗。
  “租金很貴呢。”
  “我明白。”
  地方實在淺窄,一張沙發床倒還算幹淨。
  女郎解嘲說:“誰也不知道這是否我從前住過的地方。”
  倉喆看她一眼,太謙虛了,自女郎的打扮談吐看來,她從前的住所,想必勝過百倍。
  醫生到底是醫生,“你還是多休息一下,健康最重要。”
  女郎點點頭。
  倉喆走到門口,又轉頭問:“手頭上沒有問題吧?”
  女郎答:“一切都沒問題。”
  倉喆意外,“怎麽會?”
  女郎一笑,“我出賣了一件從前對我來說,必定是極其珍貴的東西。”
  倉喆吃一驚,深覺淒涼,“此刻它對你,已經無用?”
  “別難過,我們必須拿我們所有的,去換我們所沒有的。”
  倉喆深為震蕩。
  女郎伸出手給他看,此刻她左手無名指上隻餘白色圈印痕,不幸中之萬幸,她出賣的,不過是身外物,但倉喆隨即想到,許多人所交出去的,是自尊、靈魂、青春,他不禁像一個文藝青年般感慨萬千起來。
  女郎看著他,沒想到他這樣多愁善感,她笑笑說:“泰山要有泰山的樣子,來,泰山,振作一點。”
  倉喆見她已經在小公寓中安之若素,便站起來告辭。
  下午,他約了女朋友佟誌佳見麵,猶自感慨。
  他說:“當年我立誌考取文憑後,要學史懷側醫生,可是你看我,崇高的理想,如今為兩餐一宿犧牲掉了,我竟拿理想來換取生活。”
  佟誌佳嗤一聲笑出來。
  她是個實事求是的女性,倉喆就是喜歡她這一點,那樣,她可以權充他的晨鍾暮鼓,隨時提點喚醒他。
  當然,佟誌佳還有一張清麗脫俗的麵孔,以及一份優差,否則,倉喆那慧黠的靈魂恐怕毋需由她來喚醒。
  嗬,這是一個事事論條件的世界!
  佟誌佳把冰鎮啤酒往他眼前推:“多吃點多喝點,做人不過是這樣。”
  “不,做人肯定還有其它。”倉喆握著拳頭。
  佟誌佳用手撐著頭,“人生隻有兩個階段適合尋找自我:十五至十八歲,五十五歲至八十歲,你我已錯過了第一階段,恐怕要等多幾十年。”
  倉喆不語。
  佟誌佳十分了解男友,故問:“是什麽令你感慨萬千?”
  倉喆抬起頭,“一個神秘的女子。”
  “啊——”
  自她的表情,倉喆便知道她已經得知此事。
  “那朱爾旦又多嘴了。”倉喆不以為然。
  “不關他事,市立醫院人人議論此事。”
  “對,明日就成為早報頭條。”
  “倉喆。”
  “有機會我介紹你認識她。”
  “她願意公開她的故事嗎?”
  “誌佳,你的口氣如一名揭秘記者。”
  佟誌佳此刻正是一本婦女雜誌的總編輯。
  畢業後誌佳閑蕩了一年,不肯定該做些什麽,有一日,忽然覺得做雜誌接觸麵廣,多采多姿,便向佟父提起。
  過了一個月,誌佳二十三歲生日,佟父買下一間雜誌社給女兒當生日禮物。
  誌佳便是這樣成為銀河雜誌的總編輯。
  她嫌董事總經理這銜頭俗氣,故自名老總。
  做了兩年,已漸漸不用虧本,她自豪地對男友說:“我是一個寵不壞的人。”
  這是真的。
  佟誌佳一直頭腦清醒,合情合理。
  當下誌佳說:“我願意認識神秘的她。”
  “她說她需要朋友。”
  “她叫什麽名字?”
  “黃珍。”
  “笑話,那樣的人,怎麽可能叫黃珍。”
  這是女性的第六感吧。
  過兩日,誌佳接到倉喆的電話。
  “她說她準備認識新朋友,她很高興與我們結交。”
  倉喆與女友抵達小公寓時,發覺地方已經變了樣子。
  整潔多了,窗簾己更換,室內光亮,並且馬上斟出熱茶來。
  誌佳一見到她,便暗自吃一驚,這女子的一雙眼睛,慵懶神秘深沉如一隻狗,她長得並不十分美,但是韻味十足。
  她此刻穿著套運動衣,那樣隨便的打扮也遮不住她美好的身段。
  寒暄過後,女子如對老朋友傾訴那樣說:“真想找份工作。”
  倉喆真料不到女友會得馬上答:“我這裏有差使,隻要你不嫌卑微就好。”
  倉喆張大了跟,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
  隻聽得黃珍答:“我一定好好做。”
  倉喆自問掉了眼鏡。
  “隻是,”黃珍疑惑地說,“我做得來嗎?我不知我有什麽學曆,會些什麽,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誰。”
  佟誌佳相信她說的是真話,“不要緊,我們慢慢會找到答案。”
  倉喆服了她們。
  “你明天到我雜誌社來,我們上班時間很自由,衣著也隨便,不過同事們工作態度認真。”誌佳把地址給她。
  “我想過了,”女郎說,“不出去的話,我永遠不知道自己是誰。”
  “歡迎你,黃珍。”
  女郎笑。
  誌佳發覺她眯著的雙眼活似一隻貓,再也錯不了。
  倉喆沒想一個會提出那樣的要求,一個會答應那樣的要求。
  可見倉喆了解女性不多。
  可見女性比男人幹脆得多。
  倉喆放心,現在有誌佳照顧她。
  事後誌佳說:“她雖然不知道她是誰,可是生活得很好,你注意到嗎?廚房有三種以上的胡椒粉。”
  “那麽,她從前是生活細節考究的一個人。”
  “現在她仍然是呀,”誌佳說,“毫無疑問。她引人入勝。”
  誰說同性相拒。
  黃珍第二天上午十時到雜誌杜,誌佳一早已在辦公。
  她沒有與她談私事,親自帶她在辦公室兜了一個圈子。
  “你認為自己適合哪一個部門的工作?”
  黃珍毫不猶豫地答:“寫作。”
  “什麽?”誌佳一愣。
  “訪問、寫作、記錄。”她毫不猶豫地答。
  “嗬,”誌佳有點佩服她的勇氣,“你願意試一試?”
  “是,請給我機會。”
  於是一言為定,一拍即合。
  佟誌佳把黃珍推薦到采訪部去。
  她叮囑她:“一個先生一個令,黃珍,從此你聽令於采訪部主管,我看你也不是個瑣碎的,受了委屈,自己解決,盡量與同事和平共處。”
  黃珍很幹脆,“省得。”
  從該日起,黃珍成為銀河雜誌一分子。
  那天中午,佟誌佳與小朱吃飯。
  小朱微笑,“誌佳,這些年來,你有心結交我,是因為我可以做你的眼線吧?”
  佟誌佳臉不紅心不跳,呷一口咖啡,“朱醫生,那當然不在話下,不過朱醫生,你為人忠誠可愛,黑白分明,也是我敬佩你的原因。”
  俗雲,千穿萬穿,馬屁不穿,那小朱當然知道這是客套話,但也忍不住覺得舒服。
  他間:“誌佳,可否告訴我,為何收留那來曆不明的女子?”
  誌佳側著頭想一想,“你要聽真話還是假話?”
  “先聽假話。”
  “我同情她。”
  “這確是假話,且聽聽真話。”
  “小朱,我如不收留她:眼看倉喆就要收留她,與其由倉喆收留她,不如我來收留她。”
  小朱一怔,細細回味咀嚼那番話,消化之後,不由得歎口氣。
  過一會他說:“誌佳,做你也真不容易。”
  誌佳歎口氣,“這年頭,找一個好的人,更加不容易。”
  “你條件優秀。”
  “小朱,你是我朋友,才那麽說,我雖有點妝奩,但家父隻是個不諳英語的製衣商人,有張文憑,但不足夠我拿著它出來打天下,小朱,我清楚我自己的底細,外頭比我聰明美麗能幹的女子不知凡幾,我一定要設法綰住倉喆。”
  小未有點感動,如今有自知之明的女子也不多了,誌佳真是難得。
  他略為衝動地說:“誌佳,早知當日我努力追你,未必敵不過倉喆那小白臉,此刻太遲,我已視你為妹子。”
  誌佳笑笑,“將來你會碰到比我好十倍的女孩。”
  “可是,”小朱說,“她可會愛我,我可會愛她?”
  誌佳隻得又笑。
  飯後覺得臉部肌肉有抽筋之虞。
  回到雜誌社,佟誌佳問手下:“黃珍呢?”
  “派她出去做訪問了。”
  “這麽快?”誌佳意外。
  “我們人手一直不夠。”
  “是宗什麽任務?”
  “有兩件新聞:一是法國某小明星前來宣傳新出品香水,二是一名產婦生下三胞胎但家境欠佳有待救濟,任她選擇。”
  連誌佳都好奇了,“她去了何處?”
  “她去了醫院。”
  誌佳收斂了笑意。
  編輯方小姐說:“兩者都不是我們非用不可的新聞,但如果處理得好,我們考慮撥出篇幅。”
  “你認為她為人如何?”
  “黃珍?很聰明,最大的優點是不多話。”
  “那極之難得。”
  “是的,也許我們走了運。”
  “真的,說不定就是銀河的生力軍。”
  佟誌佳發了一陣呆。
  她不知她是誰?
  黃珍不知,佟誌佳倒是有點分寸,黃珍是一個極之有選擇知好歹的女子,換句話說,她有智慧。
  誌佳在該刹那決定要好好做黃珍的朋友,否則的話,有這樣一個敵人,那真不堪設想,十分麻煩。
  第二天。
  誌佳照規矩在十時正上班,編輯方小姐比她更早。
  誌佳開玩笑:“你昨夜在此地睡?”
  方小姐向一角呶呶嘴,“我?她才是。”
  誌佳看見黃珍在該角落伏案疾書。
  方小姐說,“看到她寫稿的姿勢沒有?簡直是高手。”
  誌佳想,黃珍或許沒有身分證明文件,但她肯定願意勤力工作。
  方小姐問老板:“你說她是新手?”
  誌佳不語。
  過一刻她說:“寫好了,你先過目,然後我想看看。”
  “遵命。”
  誌佳回辦公室去。
  她十分困惑。
  黃珍究竟是誰?
  黃珍,一直飛快地寫,累了揉揉眼睛,她自己也十分納罕,不過做了一個簡單的訪問,可是回到雜誌社坐下,就像有寫不完的觀感,振筆疾書,稿紙一張張填滿,自然而然,流水一般,她的感覺化為文字,傾懷而出。
  執筆忘字,她又不好意思問同事,桌子上有字典,她嫌翻閱慢,於是避開深字用淺字。
  等到整篇訪問稿完成,己是中午。
  方小姐接過,放在一角。
  黃珍坦然出去午膳。
  方小姐身為部門主管,擺架子也是擺老了的,下屬的心血結晶擱在她老人家的台麵上三五七日是等閑事,可是這一次不同。
  第一,她也有好奇心,第二,她想看看老板特別關照的新星到底質素如何。
  方小姐競在午膳時間拜讀了新人的訪問稿。
  讀畢之後,她用手托著頭,大惑不解,鎖著眉頭,太陽穴啪啪跳。
  她問秘書:“佟小姐下午有沒有約會?”
  “沒有,她說兩點多會回來。”
  紙包不住火,佟誌佳一定會看到這篇訪問稿,也必然會詫異地問手下:“如果這是新人的稿件,你們真是白活了,這些日子,你們在亂寫些什麽?十多年功力還比不上新秀!”
  方小姐躊躇,把雜誌大樣打開,決定刪掉一篇明星訪問,刊登黃珍的特稿。
  不如順手推舟,拿些量度出來,栽培新人,好讓上頭知道,她是個一流主管,絕不忌才。
  下午,佟誌佳回來,撥了幾個電話,看了幾封信,順手翻了翻黃珍的稿件,誰知自第一頁起,就被吸引住,讀到第三頁,誌佳按下通話器,“請方小姐進來。”
  方小姐心中有數,歎一口氣。
  佟誌佳一見她就問:“這是怎麽一回事?”
  方小姐攤攤手:“是一顆慧星。”
  “不,”誌佳說,“我入行也有三年,知道好歹,如果這是她第一篇稿,那銀河旗下所有的作者白活了。”
  方小姐苦笑。
  像她那麽了解老板,不知是好事還是壞事。
  誌佳又說:“她的筆法隻有一個缺點。”
  方小姐點點頭,“是,她寫得太像一個人。”
  誌佳接上去:“她學足了洪霓。”
  “不過學洪霓的人那麽多,又以她學得最活。”
  她們兩人麵對麵考慮了許久,終於說:“去馬。”
  黃珍卻不知道她的一篇訪問稿會引起那麽大的爭論。
  她獨自坐在咖啡室裏享用了一個清淡的午餐,看行人匆匆忙忙趕去上班,驀然,她發覺自己也該返回辦公室,才伸了一個懶腰,站起來結帳。
  回到公司,方小姐立刻傳她。
  她氣定神閑地坐在編輯麵前,一雙眼睛變得炯炯有神,像是慣於應付這類場麵——編輯在她眼中,微不足道,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耳。
  老練的方小姐竟覺得喉嚨幹涸。
  “我們決定用你的訪問稿。”
  黃珍並沒覺得大不了,她隻是閑閑地說:“嗬。”
  方小姐加一句,“你寫得十分好。”
  黃珍欠欠身,“謝謝。”
  像煞聽慣類似讚美。
  方小姐本來還想加一句“好好地做”之類,但覺得多餘,噤聲。
  她有一種預感,以後,隻要黃珍給她一點麵子,她便可以順利地做她的編輯。
  黃珍退出去,翻閱報章,尋找下一篇稿的題材。
  電話響了。
  黃珍接呼。
  那一頭是倉醫生的聲音。
  她由衷地喜悅,“倉君,我剛想找你。”
  “是嗎?你願意見我嗎?”
  “當然,你是我惟一的朋友。”
  “你會當我是一個醫生嗎?”
  黃珍笑,醫生始終是醫生,他還是想診治她。
  “我此刻身心都健康,我隻是想不起我是誰。”
  倉喆倒抽一口冷氣,“你說得好不輕描淡寫,忘記自己是誰,一切豈不是要從頭開始?”
  “那豈非更好?人人渴望擁有新生活。”
  “珍,我真拿你沒轍。”
  “我不覺得不妥,你知道你是誰嗎?”她笑,“還是,你也像我一樣,無暇去思考這個問題?”
  倉喆一呆。
  女郎的詞鋒恁地厲害,而且說出來的話又往往令人三思再思。
  “我請你喝茶。”
  女郎說:“我請才對,叫佟小姐一起出來吧。”
  倉喆微笑說:“她對我是信任的。”
  女郎笑。
  佟小姐那麽聰明,自然不會懷疑男友而讓他發覺他是受懷疑的一個人。
  但是女郎無意介入他們當中,此刻,她最最需要朋友,一下子結識兩個那麽正派的年青人,是她運氣,她懂得珍惜。
  “還是請佟小姐一起的好。”
  倉喆即時明白她有心要避嫌。
  原來誌佳也有一百個問題要問她。
  “你從前的職業是什麽?”
  “你念什麽係?”
  “感情生活呢?”
  “真的完全想不起來了?”
  女郎微笑,表示一片空白,全無記憶。
  “一定有點蛛絲馬跡吧?”誌佳說。
  “是,”女郎答,“譬如說,我嗜吃。”
  倉喆忍不住笑。
  “我會不厭其煩地做一味菜,然後津津有味吃光它。”
  誌佳抬起頭,“那麽,對於寫作呢?”
  “嗬,那個,那個比較容易,我隻把觀察所得以及自己的觀感結合起來即可。”
  這樣閑閑數句,已似寫作心得。
  “你從前有無接觸過這個行業?”
  黃珍搖搖頭,“我不記得。”
  誌佳衝口而出:“什麽都不記得,那多糟糕!”
  黃珍啞然失笑,“也許在過去日子裏,根本沒有值得記住的人與事。”
  倉喆先是不語,過半晌他才提醒她:“那贈你寶石指環的人呢?”
  黃珍溫和地答:“倉醫生,指環,也許來自我先人,也許由我自己添置。”
  倉喆不作聲。
  “從新開始也好,”誌佳說:“等於再世為人。”
  黃珍抬起頭,“可是過去的噩夢,說不定會找到門縫,鑽進來。”
  誌佳由衷地說:“希望屆時你已剛強,它們不能傷害你。”
  黃珍苦笑。
  她把頭發往後撂,捧著自己的麵孔,“有時晚上,我也隱約夢見我的過去。”歎口氣。
  誌佳問:“你看到什麽?”十分關注。
  “我看到鬼影憧憧,”黃珍低聲說,“小室內擠滿人,絮絮私語,有人問:‘你做錯了什麽,得罪了眾人?’”
  誌佳與倉喆麵麵相覷。
  “醒來之後,我又是另外一個人,我很樂觀,但沒有遠瞻,逐日算帳。”
  誌佳說:“我的人生觀也類似。”
  倉喆吃一驚,他一直以為女友是個最有計劃的人,動輒討論三五十年後該如何如何,可見他了解錯誤。
  分手時佟誌佳對黃珍說:“你夢中那些人,叫他們去死吧。”
  黃珍十分感激,“下次見到他們,我試試看。”
  那一夜,她試圖在窗口看向天空尋找北鬥星,但是霓虹光管與煙霞在半空惡鬥,一片混沌,她什麽都看不到。
  睡熟了,又做夢。
  她叫不出那群人的名字,亦看不清他們的麵孔,但下意識知道他們是熟人,有人趨前向她說:“我們不和你做朋友,我們——”
  在夢中,她忽然笑了,學著佟誌佳的語氣:“我不再在乎你們是誰,去死吧。”
  就憑這一句話,解了咒,她自夢中驚醒。
  那群人到底是誰呢?從過去來到現在,不住騷擾她。
  那一定是她性格上有極大的弱點允許他們乘虛而入。
  她想再睡,已經天亮,隻得振作著上班去。
  不到三個月黃珍已成為銀河雜誌受歡迎人物。
  她不多言,言而有信,交稿快,內容準,甚受編輯歡迎,性格平和與同事亦相處和睦,比所有人都正常。
  誌佳問倉喆:“你有沒有發覺紕漏在哪裏?”
  倉喆答:“她從不尋找過去,太過滿意現在。”
  “還有呢?”
  “太努力做一個普通人了。”
  “是,”誌佳很佩服倉喆的觀察力,“那樣努力謙和,與人從無紛爭,可見是刻意求工。”
  倉喆笑,“做人也真難。”
  誌佳抬起頭說:“我猜她是記得的。”
  “何以見得?”
  “如果真的失憶,必定試法尋找過去。”
  “這些日子,你找到什麽?”
  “空白,警方檔案中並無那樣的人失蹤。”
  倉喆沉默一會兒才說:“誌佳,當心她對你反感。”
  誌佳辯白:“她是我的雇員,我自然得掌握她的資料。”
  “不是查訪她的隱私?”
  誌佳不語,她最不喜倉喆這點大公無私,專門做照路明燈,處處找出女友的缺點。
  人誰沒有好奇心,除卻黃珍自己,誰都對她好奇。
  連倉喆也終於問:“有沒有注意尋人廣告?”
  誌佳勝利地微笑:“沒有人找她。”
  “那麽大一個人,無人認領?”
  誌佳有感而發:“倉喆,如果我失蹤一年半載,會不會有人找我?”
  “令尊大人失卻掌上明珠,那還不變熱鍋上的螞蟻。”倉喆打趣。
  誌佳不語。
  她父親新近再婚,年輕的妻子剛養下一個男嬰,忙得不可開交,家裏全是女方親友,誌佳去過一次,繼母正眼都沒空看她,她坐了十五分鍾便知難而退。
  返家後誌佳同母親說:“近六十歲的人了,興致還那樣好。”
  母親反而看得開,隻說:“你應替他高興。”
  真是,人各有誌。
  過了兩天,母親也坐豪華遊輪出發去環遊世界了。
  誌佳冷笑,“他們才不會找我。”
  倉喆見女友欲鑽牛角尖,便說:“我們都是大人了,幹嘛還要人找?”
  誌佳忽然自憐,“你呢,倉喆,你會找我嗎?”
  倉喆不語。
  佟誌佳在一年前曾經故意冷落倉喆,他倆為小事爭執,她顯了顏色,一連三個星期不聽他電話。
  倉喆也並沒有天天到她家門口去等,叫她寬恕他。
  如果再來一次,他的反應也恐怕一樣。
  佟誌佳大可佯裝失憶,到別的城市去重新開始。
  一句記不得了,不知省卻多少麻煩。
  誌佳見男友久不作答,歎口氣問:“為何從無甜言蜜語?”
  “你會相信嗎?”
  “我會。”
  “我才不信。”倉喆看她一眼。
  誌佳無奈。
  真沒想到會在一個化名黃珍的女子身上,誌佳看到了自己。
  抑或,女子的命運統統差不多?
  黃珍似乎在銀河雜誌社找到了自己。
  方小姐說:“她有一支魔術筆,去到哪裏,化什麽筆名,都找得飯吃。”
  佟誌佳聽了,心一動。
  “同樣一個題材,叫另外十個人寫了回來,平平無奇,乏味之至,可是經過她點化,即時化腐朽為神奇,可閱性甚強,真是奇怪,可見有就是有,沒有就是沒有。”
  “同她簽張合同,免得人挖角。”
  “知道了。”
  誌佳說:“別看她人沒有棱角,文字卻極具鋒芒。”
  “嗯,許多句子劃去重寫,本來一針見血,已經改得十分溫和。”
  這黃珍究竟是誰?
  誌佳托住頭,完全不得要領。
  不過,誌佳喜歡讀黃珍寫的報告。
  黃珍往往看到常人看不到的細節,然後掌握到特點,在那上頭做工夫。
  三個月下來,黃珍已與同僚十分熟絡。
  說也奇怪,找她訴苦的同事特多,要不,就是叫她主持公道。
  誌佳暗暗留神,嘖嘖稱奇,佩服黃珍有大姐風範。
  好一個黃珍,閑談間,從來不提自己,從不露半點口風,佟誌佳無法捕捉蛛絲馬跡。
  誌佳己對黃珍有十分好感,有機會一定把黃珍帶在身邊。
  辦完公事通常喝杯茶才回公司。
  那一次隔壁台子湊巧坐著一對母女,小孩才一歲左右,長得完全不似母親,很醜很有趣,但年輕的媽媽卻是美女,孩子百般吵鬧,漂亮的媽媽以無限耐心哄撮,黃珍與佟誌佳看得津津有味。
  “不是親生早就把醜娃娃扔到街上。”
  “長得像父親是一定的。”
  “你看,全靠媽媽痛惜。”
  “人的命運幾乎一生下來就注定了。”
  “唷,各人修來各人福,牛耕田,馬吃穀。”
  兩人會心地微笑,她倆實在談得來。
  誌佳有時亦覺得她與黃珍也許是有緣的。
  那幼女繼續吵鬧,自高椅上像玩雜技似搖搖晃晃站起來,當她母親嘩一聲驚呼時,她會皺著鼻子笑。
  誌佳問:“你小時候是那樣長大的嗎?”
  黃珍答:“我不記得,你有印象嗎?”
  誌佳笑著說:“我肯定是,甚至被寵得更壞,父母隻生我一個,直到最近才添了弟弟,因妒忌的緣故,我不喜歡那孩子。”
  黃珍不由得笑了。
  她倆的友誼進展得飛快。
  誌佳不輕易邀請朋友到她寓所,卻讓黃珍前去觀光。
  她住在海邊一間半獨立洋房。
  地方寬大,沒有擺設,隻得兩張白色沙發,大餐台子一半用白布遮住,隻有兩張椅子。
  黃珍納罕問:“還在裝修?”
  倉喆代答:“她不打算再添置家具了。”
  誌佳笑笑:“說不定幾時又搬家,簡單些好。”
  黃珍說:“千金小姐尚且這麽說,我們更應一床一幾算數。”
  誌佳道:“這是靈活,多令人惡心,哪個千金小姐每朝一早跑雜誌社去忙個臭死?折煞人不償命。”
  黃珍微笑。
  誌佳歎息,“除了銀河與這間屋子,一切都是弟弟的了。”
  倉喆顧左右而言他,“多年來我已習慣了這半邊裝修,覺得別有風味。”
  每個人都有心事。
  倉喆有事先告辭,他一走,誌佳就說:“爸的財產分成五份,媽問他要,新太太也向他要,他自己總得留一點防身,弟弟那麽小,也得為他打算,你說煩不煩?”
  黃珍不語,耐心聆聽。
  誌佳忽然笑了,“我太會訴苦了,”停一停又說,“奇怪,對你訴苦,仿佛是最自然不過的事,線球習慣成自然這話是可信的。”
  黃珍笑,“我們認識的日子,也不短了。”
  誌佳終於忍不住:“你真的不想知道你是誰?”
  黃珍看向窗外,“也許現在的我比從前的我更愉快。”
  “難道你沒有好奇心?”
  黃珍把臉轉過來,“你呢,換了是你呢?”
  “我一定不甘心,我一定會尋找過去,看看自己是個怎麽樣的人。”
  黃珍躊躇,“也許,我是一個壞得了不得的女人。”
  誰知誌佳一聽這話就笑出來,“你想!”
  黃珍也笑。
  誌佳拍打黃珍肩膀,“倉喆時常批評我穿衣的藝術,稍作暴露,即形容我像小舞女,我說我想,但沒有資格。”
  “嗬,我們暗地裏都想做壞女人,因為她們出力少,得益多,又隨時可以威脅好女人千辛萬苦營造的幸福家庭,太值得羨慕了。”
  誌佳上下打量黃珍:“我肯定你是個好女人,隻不過,為什麽沒有人尋找你這個好人?”
  黃珍笑,“好人要多少有多少,不值得懷念。”
  “好人存在,也沒有人會留心,所以聰明的孩子們要獲得注意力,便努力搗蛋。”
  “噫,我們變得太投機了。”
  誌佳凝視黃珍,“我想幫你尋找自己。”
  黃珍遲疑。
  “是否觸動了你的隱私?”
  黃珍答:“我有些什麽隱私,連我自己也不知道。”
  “尋找它。”
  黃珍既好氣又好笑,這位富家小姐總算找到最新消遣了。
  她敬她一句:“我肯定我不是滿清王朝的格格。”
  “或許,你是小寶貝們的母後。”
  “這一個疑點我馬上可以替你解答,醫院己替我做過檢查,我從未生育。”
  哎呀,誌佳想,少了層牽掛,更加無所謂,難怪她不急追查過去曆史。
  果然,黃珍說。“要是可以忽然得到三個親生兒,則不妨查根究底。”
  誌佳又說:“也許,你的愛人為你失蹤正輾轉反側。”
  黃珍大笑,“也許小姐,你不是真相信世上還有那樣的人,那樣的事吧。”
  誌佳也自覺幼稚,靦腆地笑。
  黃珍年紀同她差不多,人比她成熟得多、
  月中,雜誌截了稿,己看完藍圖,佟誌佳有了空檔,便打算實現她的計劃。
  她打開電話簿黃頁,翻閱良久。
  編輯方小姐推門進來看到,納罕道:“你在幹什麽?”
  “你找我有事?你先說。”
  方小姐歎口氣坐下來,“這黃珍究竟是誰?一篇稿讀得我潸然淚來。”
  “什麽稿?”
  “散文版有人脫稿,臨急找佛腳,黃珍給我一千字,題目叫作淒苦不同寂寞,句句說到我心坎裏去。”
  誌佳過半晌說:“她一支筆確是天才。”
  “句法像足洪霓,有時甚至比洪霓好,這不是我誇張,作家成了名,自然而然筆下就隨便起來。”
  “洪霓,”誌佳悻悻地說,“我們每年改版都誠心邀稿,嘿,她永遠隻派電話錄音機與我們對話,永不複電,你見過那樣的人沒有?”
  “唉,不然怎麽叫大作家?”
  誌佳說:“做編輯受氣啊。”
  “洪霓例不同新雜誌寫稿。”
  “沒有新雜誌,何來舊雜誌。”佟誌佳發牢騷。
  “現在有黃珍加入我們,”方小姐充滿鬥誌,“我們或許可以與她別苗頭。”
  “不要攪了,我也十分看好黃珍,但是人家的功力不是新人可以匹配,不必大言不慚。”
  “我下一期就讓黃珍學寫小說。”
  “標準揠苗助長。”
  方小姐想起來:“對,你在查黃頁找什麽?”
  “查黃頁,找黃珍。”
  “什麽?”
  “我在找私家偵探。”
  方小姐呆住。
  “你有熟人沒有?”
  方小姐小心翼翼,不知老板要查什麽人,“熟人有是有,但是架子很大,脾氣很怪。”
  “工夫到不到家?如果是一流人物,一切均可忍受。”
  方小姐笑:“如不是一流,怎敢放肆?”
  誌佳笑問:“姓甚名誰?”
  “是家父的一個朋友,我們叫他小郭先生。”
  “替我約一個時間好不好?”誌佳問。
  “舉手之勞耳。”
  倉喆知道這個消息後搖頭,“黃珍需要的是醫生,不是偵探。”
  佟誌佳說:“這是我們的計劃,尋找到黃珍真正身分,乘機宣傳,捧紅她。”
  倉喆問:“她會喜歡嗎?”
  “沒有人不喜歡名成利就,人們通常在名成利就之後才諸多抱怨。”
  倉喆看女友一眼,“你倆既有默契,我不便參加意見。”
  誌佳問:“你不會和我去見小郭先生?”
  倉喆啼笑皆非:“我沒有你那麽有空。”
  誌佳不悅:“你欠我一件生日禮物,你說隻要你做得到,你——”
  倉喆訝異:“真沒想到你會叫我做那麽無聊之事。”
  誌佳瞪他一眼,“我倆的誌向也太不相同了。”
  他隻得陪她去。
  到了偵探社,才發覺那裏根本不像偵探社。
  幾件十分精致的古董家具,光線柔和,秘書叫他們稍等,隨即進去通報。
  半晌,一位穿著隨便的中年人出來問:“兩位之中有無圍棋高手?”
  他們兩人搖搖頭。
  那中年人立即抱怨,“一代不如一代,簡直沒有文化。”
  倉喆不知恁地沉不住氣,反唇相譏:“文化有許多種,人的文化不一定是你的文化,但未必沒有文化。”
  中年人忽然點點頭,“是,說得是,你是誰?”
  這時,誌佳已知他是小郭先生。
  已經有心理準備,知道他怪,可是卻不知可以怪誕到這樣地步。
  她連忙介紹自己。
  小郭說:“我和電腦下棋,每次都輸,懷疑是電腦作弊。”
  誌佳笑:“它為什麽要騙你?”
  “它當然不會,但是它的設計人想陷害我已經良久。”
  倉喆聽到這裏,覺得已經受夠,向女友打一個眼色,表示“我們還不走尚待何時?此人自身難保焉能尋人?”
  誌佳耐心卻好,笑曰:“小郭先生,我們與你有約。”
  中年人這才想起來,“嗬是,你們要尋人。”
  誌佳答:“是。”
  小郭先生說:“成年人要失蹤,你便讓他失蹤好了,尋他做甚?恭敬不如從命,何必掀他出來?”
  倉喆一聽,立刻對這人改觀,噯,有意思,說得好,有誠意,一點不像江湖客。
  倉喆看女友一眼。
  誌佳不去理他,隻顧對小郭先生說:“我們要尋的,其實是一個失憶的人的過去。”
  小郭訝異:“誰?誰失憶?”
  “我的一個朋友。”
  “他不記得你?”
  “不,她是我的新朋友。”
  誌佳想把黃珍的故事從頭到尾說一遍,但是小郭不允許她那麽做,他不住問問題,且顯得十分不耐煩。
  倉喆暗暗好笑。
  誌佳不悅:“小郭先生,請讓我把話說完,不是每天有人失憶的。”
  誰知這下可給小郭逮到機會了,他嗬哈一聲,大聲說道,“失憶?世上有成千上萬的人患失憶症,忘恩負義,一闊臉就變,失憶有啥子稀奇?”
  誌佳氣結。
  倉喆別過頭去偷笑,他簡直愛上了這個大偵探。
  誌佳拿他沒轍。
  “你的好友患失憶,你要幫她尋找過去,可是這樣?”
  誌佳鬆口氣,“是,是,是。”
  小郭先生想一想問:“她想知道自己的過去嗎?”
  誌佳據實答:“她不十分想。”
  “為何勉強她?”
  倉喆幾乎鼓掌。
  誌佳耐心地講解:“小郭先生,世人並非都如你這樣瀟灑脫俗,我們無論做事、交朋友,都需要有過去來證實我們的現在。”
  小郭微笑:“對,背著過去的包袱,還洋洋自得。”
  誌佳光火:“請問你到底有無興趣辦這件事?”
  “你且把朋友的資料放下,”小郭先生大聲叫人,“送客。”
  誌佳不是沒有幽默感的人,她忍無可忍,忽然笑了起來。
  被她這一笑,小郭倒是不好意思了,到底是熟人介紹來的顧客,於是他打開信封,取出照片細看。
  照片中女郎娟秀斯文,十分漂亮。
  小郭放下照片:“你們可以走了,有消息才聯絡。”
  倉喆覺得此行真正精彩。
  誌佳氣語:“花七年他未必找得到她!”
  不見得,倉喆想,高人行事,一向另有一功,神出鬼沒。
  那天傍晚,他見到黃珍。
  倉喆說:“誌佳似乎比你更心急想知道你是誰。”
  他到雜誌社接誌佳下班,誌佳有急事出去了,他看到他前任病人,便坐過去攀談。
  黃珍說:“我替你打寰宇通找誌佳。”
  倉喆凝視她:“你何故如此避嫌?和我說兩句話不一定就使我見異思遷。”
  黃珍放下筆,有點無奈,有點苦澀。
  “我想說的是,你為何不索性告訴誌佳你是誰,一次過,解決她的好奇心?”
  黃珍看著年輕的醫生,胸有成竹:“可惜我不知道我是誰。”
  好家夥,倉喆心裏想。
  這時電話已經接通,誌佳的聲音傳來:“倉喆,對不起,你且到大世界咖啡座去等我,我半小時後即到,還有,我有話想和黃珍說,叫她也去。”
  倉喆剛想講話,電話已經截斷。
  這佟誌佳,說她笨,才怪,她聰明得要死,說她聰明呢,有時笨得要命。
  黃珍處處要避開倉喆,誌佳卻製造機會,硬是把他倆拉在一起。
  倉喆正猶豫,黃珍卻已幹脆地背起手袋,對他說:“來,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
  倉喆隻得笑了。
  途中,黃珍感喟地說:“你同誌佳這一對,真是台風也甩不開。”
  倉喆忽然沉默了,就這句話上,他沒有置評。
  在咖啡室坐下,黃珍叫一杯紅茶,指明要蜜糖加青檸。
  倉喆忍不住揶揄她:“你倒是沒忘記你喜歡什麽飲料。”
  黃珍並不動氣,隻笑笑:“像騎自行車與遊泳,學會了便記得。”
  倉喆很欣賞她這份自在,她使取笑她的人反而顯得小家子氣。
  不論她是誰,她都是一個性格平和,容易相處的女子。
  他倆等了半小時,誌佳並沒有出現,不知給什麽絆住。
  倉喆一點也不悶,與黃珍談著生活上趣事:他先一陣子假期過得多麽愉快,他終於學會了滑水與跳降落傘……比他小五歲的弟弟要結婚了,他任他的證婚人,弟婦堅持要一枚好看的婚戒,他把母親的遺物慷慨地讓給弟弟。
  黃珍邊聽邊點頭,一路微笑。
  然後誌佳匆匆趕到,倉喆看了看表,什麽,她遲到一小時?好像不大覺得時間過去,她好像來不來均無關係,他好像不十分牽掛她。
  誌佳坐下來猶自悵惘地說:“他們說洪霓會來,我等了將近一小時,她始終沒出現。”又補一句,“我想向她約稿。”
  黃珍一句話也沒有。
  誌佳知道黃珍不愛在公眾場所發表私人意見,故說:“一個作家,能做到那樣飛揚跋扈,也真叫人佩服。”
  倉喆忽然說:“誌佳,我滿以為你做雜誌隻是為消遣。”
  誌佳解嘲說:“但是一做就好像鬼上身一樣。”
  倉喆也不再說話。
  三個人靜靜就散了會。
  倉喆精神恍惚,不能集中,佟誌佳遭到冷淡,在外人前不好說什麽,十分委屈。
  倉喆一走,誌佳便對黃珍說:“我看他的冷麵孔,已經有三年了。”
  黃珍不方便開口,隻是賠笑。
  “做人真難。”是佟誌佳的結論。
  黃珍打個哈哈,“做你還說難,我們真不曉得該怎麽做。”
  誌佳微笑:“聽說你寫了個新小說。”
  “是篇科幻,見笑了,學著寫的。”
  “聽方小姐說,是一個女孩子同造物主討價還價的故事。”
  黃珍笑:“是,女主角走到造物主跟前投訴要把身邊的若幹人與事退掉換更好的。”
  誌佳說:“真好想象力,上帝怎麽說?”
  “不能換呢!分配到什麽就得那樣過一生了。”
  “真可怕。”
  “誌佳,你得到的,已是上上簽。”
  誌佳的氣忽然平下來,她的五官放鬆,握緊黃珍的手:“真愛聽你說話,像是特效藥,一聽百病消散。”
  “過獎了。”
  “真該替銀河雜誌主持一個信箱。”
  “這就變了揶揄了。”
  誌佳低頭:“有時真覺得不堪寂寞,舉目無親。”
  “別開玩笑,誌佳,你父母俱在,還有弟弟,男朋友隨時隨地殷勤侍候……別叫人妒忌才好。”
  黃珍不讓她有訴苦的機會,這也對,免得越訴越苦,越說越氣。
  不知是誰講的,不喜娶與娘家過分親厚以及姐妹一大群的女子,免得她芝麻綠豆什麽都回家申訴,小事化大,不可收拾。
  誌佳回到寓所,看到電話錄音機上有人留言。
  “誌佳,我是倉喆,小郭先生約你明天見麵。”
  誌佳嘀咕,真新鮮,不找她,反而找到了倉喆。
  倉喆像是知道女友會不高興,預先補一句:“也許,小郭先生認為男人與男人講話較為方便。”
  誌佳隻得等待明天。
  她並不知道那個時候,倉喆已經坐在小郭麵前。
  小郭訝異:“小夥子,我約你明天。”
  小夥子調皮起來也真調皮:“你約佟誌佳明天。”
  “嗬,是嗎?”
  “是,你約我今天。”
  “你好像很心急。”他端詳倉喆的麵孔。
  倉喆嘴角笑意殷然,但是眼睛裏閃過一絲焦慮。
  小郭明白了一半:“這位叫黃珍的女子,在你心目中,地位不輕?”
  倉喆嚇一跳,嗬心事一下子被人點破。
  他低頭不語。
  “而佟誌佳,則是你的未婚妻?”
  倉喆答:“我們尚未訂婚。”
  小郭咳嗽一聲:“有人對處理三角關係要額外留神,有人最好不要辜負有人一顆芳心。”
  倉喆笑得十分勉強:“小郭先生別開我玩笑。”
  “我是說你嗎?我隻說有人。”
  “是,是,”倉喆唯唯諾諾,“黃珍有何消息?”
  “黃珍,並不是黃珍。”
  這個倉喆也知道。
  小郭取出一張電腦打印紙:“她的真名字,叫華自芳。”
  那真是一個好聽的名字。
  “小郭先生,這麽短時間內,你如何找到她的身分?”
  小郭嗤一聲笑出來。
  倉喆知道這是取笑他的無知,既然掛起招牌做生意,當然有點能耐。
  小郭伸出右手,反過掌心:“指紋,小夥子,指紋。”
  倉喆奇問:“你們如何套到她的指紋?”
  小郭歎口氣:“我派人去過銀河雜誌社。”
  倉喆一怔:“你在警局有熟人?”
  小郭否認:“我沒那樣說過。”
  “嗬,對不起,那麽,貴偵探社的資料室實在令人驚歎。”
  “小夥子,你忽然聰明了。”小郭稱讚他。
  倉喆急不可待:“華自芳是個怎麽樣的人?”
  小郭答:“在這裏。”
  倉喆接過資料:華自芳,女,二十六歲,一九六六年二月十五日生於香港,八四年畢業於美國加州三藩市州立大學文學係——
  倉喆一呆,這華自芳竟與佟誌佳同年在同一學校同一係畢業。
  他讀下去,婚姻狀況:離異。子女:無。
  倉喆抬起頭,奇怪,他本人在不久之前好像也提供過類似詳盡資料給人家。
  嗬對了,他最近申請過信用卡。
  現代人要失蹤,實在不是易事。
  他讀下去,華氏畢業後曾為加州康狄納斯出版社工作四年,職位:魅力雜誌助理編輯。
  倉喆越讀越奇。
  他衝口而出:“企圖,到底有什麽企圖?”
  小郭說:“是,也許有企圖。”
  倉喆握住拳頭,他擔心兩個女子的處境:華自芳不知給什麽人利用,而誌佳,那些人在她身上想得到什麽?
  小郭又說:“不過也有可能是真失憶。”
  又來了,倉喆無奈地看小郭一眼。
  小郭先生卻說:“我的任務已經完畢,由你把事情經過向佟誌佳交待吧,我不耐煩再見那壞脾氣小姐了。”
  “可是——”
  “可是什麽?”小郭拂袖而起,“我又沒打算收取費用,別妄想對我發號施令。”
  倉喆隻得賠笑,“前輩誤會了——”
  “我什麽都沒誤會。”
  他己退入後堂。
  倉喆在會客室呆了一會兒,見沒人理他,隻得打道回府。
  他一夜不寐。
  以華自芳那樣的資曆,跑到銀河雜誌任職,簡直是董事人才任打雜,她為什麽要那樣做?
  她是佟誌佳同班同學,為什麽誌佳不記得她?
  十萬個為什麽統統湧至倉喆腦海。
  他並沒有忘記,佟誌佳之所以可以認得華自芳,是出於他倉喆的介紹。
  倉喆額角冒出汗來。
  這樣做,就是要叫佟誌佳不起疑心。
  第一步棋子,就是倉喆他。
  倉喆不甘心,幾乎立刻想上門去找晦氣。
  不能打草驚蛇。
  倉喆終於忍到天明。
  他洗一把臉便去找黃珍。
  她來開門時甫睡醒,臉上沒有化妝,看上去比平時小樣:“嗬,倉君,是你?早。”
  倉喆揉揉眼,不願相信她是壞人。
  “有事嗎?”
  “我做了個噩夢。”
  “必定是個可怕到極點的夢,一早要來找朋友壓驚。”
  倉喆不語。
  小客廳內隻得兩張椅子,他一坐下來,伸長腿,已霸占了許多空間。
  黃珍給他一杯又濃又黑的咖啡。
  倉喆正需要這個。
  “你在喝什麽?”他好奇問。
  “我喝香檳。”
  早上七時三十五分喝香檳,真是個暖昧的習慣。
  倉喆覺得黃珍混身是耐人尋味的疑點。
  本來,他一上來就想拆穿她,見到了她,卻不知如何開口。
  “那是個怎麽樣的噩夢?”黃珍問。
  倉喆答:“我夢見有人欺侮誌佳。”
  “誌佳已經成年,她懂得保護自己,別擔心。”
  “又夢見有人欺侮你。”
  黃珍沉默了,過一會兒反問:“誰,誰對我壞?”
  “不管是誰,我必不放過他。”
  黃珍驀然抬頭,她真沒想到倉喆會為她見義勇為,連忙壓抑感動之情。
  “假如你有苦衷,你可以告訴我。”倉喆語氣誠懇。
  “但是我沒有衷情。”黃珍笑笑說。
  倉喆十分苦惱。
  她硬是不肯說實話。
  倉喆問:“誌佳派人去調查你,你是知道的吧?”
  “怎麽樣?”黃珍坦然無懼,“有結果了?”
  倉喆點點頭。
  “我是誰?”
  聽她的語氣,看她的表情,黃珍真似完全不知道她是誰。
  “你本名叫華自芳。”
  “慢著,誌佳知道沒有?”
  “我呆會兒就告訴她。”
  “你應當先通知她。”
  倉喆怔住。
  “我並無秘密,你毋須維護我,你應以佟誌佳的利益為重。”
  倉喆悻悻然:“這次我並不同情佟誌佳,她毫無必要掀你的私隱。”
  黃珍不語。
  “知道你叫華自芳有什麽用?和叫黃珍有何分別?會因此和你絕交嗎?”倉喆煩惱。
  黃珍緩緩地說:“去,由你去把這個名字告訴她。”
  倉喆沒想到黃珍會有這樣的反應,一時不知下一步該怎麽做。
  刹時間有一個個疑團湧上他的心頭,黃珍的態度太自然了。
  她仿佛坐在那裏等待她的真姓名被發現。
  倉喆站起來,他需要時間思考。
  黃珍叫住他:“等我十分鍾,我們一起回出版社。”
  倉喆問:“我該叫你什麽?”
  她略一猶豫,笑:“還是黃珍好些。”
  倉喆歎口氣,他如不是關心她,他如不關心佟誌佳,何用這樣失態。
  在車上,倉喆問了一個很幼稚的問題:“珍,你是一個壞人嗎?”
  黃珍並沒有恥笑他,她看他一眼反問:“你呢,你有沒有做過壞事?”
  “以我自己的標準,我並不壞。”
  “毛病就是出在這裏,我們看自己,和人家看我們,自有很大的距離。”
  倉喆感喟:“有一次,病人不幸逝世,我自問已盡全力,但病人家屬拿唾沫吐我。”
  黃珍苦笑:“我不知道我是否壞人。”
  “我相信直覺,我不認為你是壞人。”
  黃珍這才笑:“當心被你直覺所騙。”
  “它從來未曾令我失望。”
  到了出版社,佟誌佳已經在開會。
  倉喆等她出來,拉住她,便說:“你對華自芳三個字有無印象?”
  誌佳把手中文件放下:“花自芳?”
  “不,華自芳。”
  “多麽孤芳自賞的一個好名字。”
  “你可聽過這個名字?”倉喆追問。
  “沒有,”誌佳搖搖頭,“我不認識這個人。”
  “想得遠一點,誌佳,大學裏頭有沒有這個人?”
  “沒有印象。”
  “你們一班有多少人?”
  “州立大學每班人百數論。”
  倉喆不語。
  “華自芳是誰?”
  “小郭先生說華自芳是黃珍。”
  “我的天,她知道她是華自芳是黃珍沒有?”佟誌佳睜大眼。
  “對她來說,另一個名字,沒有意義,也仍然不知道她是誰。”
  誌佳說:“對,我們生命由事與人組成,名字沒有意義。”
  “這是小郭先生處取來的資料,十分詳盡。”
  誌佳坐下來,對秘書說:“請黃珍過來。”
  倉喆看看時間:“我要回醫院。”
  “請便。”
  走到門口,倉喆又回頭:“誌佳,慢慢來,莫操之過急。”
  誌佳看著他:“好醫生永遠關懷他的病人。”
  倉喆即時噤聲離去。
  黃珍推開門進來:“你找我?”
  “珍,你本名叫華自芳。”
  黃珍坐下來:“是,華自芳,挺特別的一個名字。”她看著佟誌佳。
  “咦,你怎麽沒有行動?頭一件事是去報失身分證及護照再領新的呀。”
  黃珍微笑:“我並不急著要去哪裏。”
  佟誌佳暗暗佩服她的鎮定。
  “這裏是你的生平。”佟誌佳把報告遞過去。
  黃珍接過,嘴角仍然含笑:“你看,一個人的一生,就那麽短短幾句話可以總結。”
  誌佳說:“你還有幾十年可以幹些轟烈大事。”
  黃珍閱資料:“據這裏說,我結過一次婚。”
  “多麽興奮,和誰、維持了多久,分了手,是誰的錯,你不想知道嗎?”
  黃珍說:“這張紙裏邊沒有記載好消息。”
  “有呀,你曾經在康狄納斯機構工作四年之久,他們人事部一定擁有你的資料。”
  “唔。”
  “到銀河來,簡直大才小用了。”
  “我喜歡接受新挑戰。”黃珍自嘲。
  佟誌佳笑:“黃珍,你不介意我替你追查下去吧?”
  “不,”黃珍看著她,“直至勾起記憶。”
  “對,直至記憶如識途老馬般回來。”
  黃珍忽然長長歎一口氣。
  佟誌佳以為她終於感懷身世:“你放心,黃珍,一切問題會有解決的辦法的。”
  黃珍抬起頭來:“是,我也抱著同樣希望。”
  下午,佟誌佳約了小朱見麵。
  朱醫生取笑:“怎麽,是故意冷落倉喆嗎?”
  佟誌佳開門見山:“小朱,失憶,到底是怎麽一同事?”
  “嗬,關於人類腦部活動,醫生知得少之又少。”
  “失憶,是心理上故障吧?”
  “我們不知道。”
  “真要命。”
  “講得對,我們隻知道失憶也分許多種,有一種人對整個過去遺忘得一幹二淨。”
  噫,誌佳想,這是黃珍。
  “又有一種病人,隻對某件事某一個人不複記憶,同期發生其它的事不受影響。”
  佟誌佳驚歎:“可以嗎?”
  “人腦比電腦精確萬倍,腦細胞活動狀況和內分泌一樣,是一個謎。”
  “病人最終會不會恢複記憶?”
  “有人會,有人不會。”
  “廢話。”誌佳氣結。
  小朱笑。
  “有什麽方法可以幫助病人恢複記憶?”
  “愛心,耐力。”
  誌佳說:“要我忘記過去,那才難呢。”
  “像你那樣出身的女子,也不會有什麽過去。”
  誌佳問:“小朱,這算是褒還是貶?”
  “別多心,我不過據實說出來。”
  “心理醫生會怎麽做?”
  “對病人加以催眠,發挖潛意識,幫病人重溫從前生活細節,希望可以觸動過去記憶……”
  佟誌佳沉吟。
  “誌佳,你為何不去請教倉喆?他在大學裏對心理科很有研究。”
  誌佳歎口氣。
  “很多時候,越是親熱,越難開口吧?”
  誌佳苦笑。
  “過得了這一關,好籌備婚禮了。”
  “朱爾旦,你真是關心我。”
  誌佳握住小朱的手。
  小朱把她的手拎到唇邊吻一下。
  “要是我有個像你那樣的哥哥就好了。”
  小朱笑:“人與人之間講緣分,我和我姐妹並不談得來。”
  誌佳說:“我記憶中好像也從未與父母真正交流過。”
  “但你們是相愛的。”
  “家父對我的確很慷慨。”
  “誌佳,你是堅信黃女士患失憶的吧?”
  “她為何要瞞騙我們?沒有動機,沒有好處。”
  小朱想一想:“也許她隻是想從頭開始。”
  誌佳說:“多可憐,努力過前半生,一無所得,隻得放棄。”
  “樂觀點想,一個人難得有機會活兩次,多開心。”
  誌佳笑:“我約了人,要告辭了。”
  “佟誌佳,要提防這個人。”
  “謝謝你小朱。”
  佟誌佳約的是小郭先生。
  誌佳到的時候他在長沙發上打瞌睡,雙臂抱在胸前,嘴角帶笑,睡得好不香甜。
  誌佳沒有叫醒他。
  成年人難得有一覺好睡,睡得著也不見得有好夢可做,誌佳不忍叫他。
  她坐在他對麵,順手取過一本推理小說來看。
  小說看了大半,情節漸趨緊張,放都放不下來,偏偏小郭先生在這個時候伸個懶腰,他醒了。
  誌佳忽然做了件怪事,她舍不得放下小說,又沒有時間把它看完,且不耐煩開口問小郭借,她競打開手袋,偷偷把小說放進去。
  才合上手袋,她就後悔,臉紅耳赤起來,想物歸原主,已經來不及,小郭睜開眼,詫異說:“你來了。”
  誌佳定定神,反問:“您做的,是個好夢嗎?”
  “才怪,你該推醒我,我做了噩夢。”
  “能告訴我嗎?”
  “開頭,我做夢自己還得上班靠月薪過活,與一班誌不同道不合的同事廝混。”
  誌佳同情他:“那真是噩夢。”
  “後來,又做夢大學尚差一個學期畢業,同學們都故意不理睬我,乘飛機又誤點。”
  “真該叫醒你。”
  “你找我,有什麽事?”
  “關於我失憶的朋友——”
  “噫,佟小姐,人家失憶,幹卿何事?”
  佟誌佳尷尬地笑。
  半晌,她自圓其說:“我老覺得這件事與我有關。”
  小郭瞪她一眼:“所有多管閑事的人都這麽說。”
  誌佳不作聲。
  小郭說:“有這麽多空閑,為什麽不去漫遊七海?”
  誌佳囁嚅:“我怕水。”
  小郭嗤一聲笑:“你那鬼靈精男朋友呢?”
  “他?他忙著看病人。”
  “難怪你成天無事忙。”小郭打一個嗬欠。
  誌佳一進門被他搶白至今,忍不住回敬一句:“最好做偵探。”
  小郭嗬嗬笑。
  “我想知道,華自芳嫁過什麽人。”
  “佟小姐,好奇心要有個限度。”
  誌佳忽然橫起來:“你不做我找別人做。”
  小郭搶著說:“那你不如滿足我的好奇心。”
  誌佳詫異。
  小郭說:“人不會無故失憶,失憶之後,也斷不會如此心平氣和,這是一個疑點。”
  誌佳靜靜聆聽。
  小郭又說:“你們都懷疑她,她坦然無懼接受懷疑,你說怪不怪。”
  “所以呀。”
  “佟小姐,你此刻有兩個選擇。”
  “請說。”
  “一,把她辭退,一了百了。”
  “不行,她寫得一手好文章,是銀河雜誌的生力軍。”
  “那麽,隻得走第二條路,查清楚她的底。”
  誌佳問:“可不可以對她真正身分置之不理?”
  “當然可以,這原是最高明的做法,可是佟小姐,你已經走錯了第一步,現在回頭,已經太遲。”
  “這不是我的錯,”誌佳自辯,“是命運安排她走到我麵前來啟我疑竇。”
  小郭訝異:“可以怪命運嗎?我以為隻可以怪社會。”
  誌佳笑:“反正我不會怪自己。”
  小郭問:“你肯定你要追查下去?”
  “對。”
  “掀出妖魔鬼怪來在所不計?”
  “不會這麽嚴重啦。”誌佳不服。
  小郭笑:“咱們走著瞧。”
  誌佳也笑。
  隻見他拉開抽屜,“華自芳的前夫,叫應佳均。”他取出一張照片給誌佳看。
  好家夥,原來他早就查到細節。
  誌佳興奮地接過照片看。
  照片中那一男一女堪稱一對壁人,那姓應的男生尤其長得俊朗,誌佳覺得他有點臉熟。
  “這是他們的結婚照片,攝於四年前的六月天。”
  嗬是六月新娘。
  “兩人的婚約,隻維持了七個月。”
  “什麽?”
  “是一段完全失敗的人際關係。”
  可憐,誌佳想。
  “離婚後兩人全無來往,關係惡劣。”
  “有第三者嗎?”
  “沒有。”
  “感情自然死亡?”
  小郭先生答:“是。”
  “華自芳在這段期間一直工作?”
  “是,從未間斷,現代女性性格都十分剛強。”
  佟誌佳說:“所以我一直同情她。”
  “婚禮在三藩市舉行。”
  “嗬。”
  “佟小姐,那段時間,你也在三藩市吧?”
  “是,我剛畢業,正亂找工作,家父頻催我回家,我對他那髒而忙的小工廠毫無興趣。”
  “嗯。”
  “為什麽這麽問?”
  “因為華自芳與應佳均都是你同年同係的同學。”
  “可是同年畢業的同學有好幾千人。”
  “嗯。”
  小郭先生說這個“嗯”字,說得很有勁道,表麵上像是在應佟誌佳,其實十分懷疑。
  “有什麽不對嗎?”誌佳問。
  “有許多不對。”
  佟誌佳笑,她想起兒童樂園裏那些叫孩子們“指出本圖中十處不對的地方”的圖畫來。
  她問,“有什麽不對?”
  小郭側著頭:“有什麽不對?”
  “慢慢你想到了,請告訴我。”
  誌佳正想把華自芳與應佳均的合照放下,一眼看到一項細節,手在半空中凝住。
  小郭馬上注意到:“什麽事?”
  “這隻手表。”誌佳指一指照片中應君手上的表。
  “手表怎麽樣?”
  “他腕上的表好不熟悉。”
  “這是種很受男士們歡迎的金表。”
  誌佳抬起頭,想了很久,忽然笑:“是,我送過一隻同樣款式的表給倉喆做生日禮物,此刻才想起。”又加一句,“他嫌重,不肯戴。”
  小郭不語,重大概是藉口,嫌俗是真。
  誌佳也笑笑:“我猜他是嫌那隻表不好看。”
  這女孩並不笨。
  誌佳接著向小郭抱怨:“我不了解他,我又不諳傳心術。”
  小郭溫和地答:“你喜歡他便可以了。”
  誌佳無奈地笑。
  佟誌佳把照片交給黃珍看。
  “珍,你應當記得這個人,他是你生命中重要人物之一。”
  黃珍瞄一瞄,嗤一聲冷笑:“過去的人與事,提來做甚。”
  誌佳怔住。
  如果黃珍不是真的失憶,那麽,她真是一個絕情的厲害的角色。
  同那樣的人做朋友,有辣有不辣,好處是她公事公辦,條理分明,十分理智,但怕隻怕她翻臉不認人,使人尷尬。
  當下誌佳隻能附和:“你的話有道理,”
  黃珍看著她:“但是你心裏不那麽想。”
  佟誌佳微笑:“我不怕講真心話,”那當然,她是銀河的老板,她有資格除下假麵具做人,“我也希望學你那樣拿得起,放得下。”
  黃珍說:“但我是真的不記得了。”
  誌佳語帶雙關:“這是你的選擇。”
  但是黃珍隨即說:“我們有什麽選擇?但凡記住一件事太痛苦,我們隻得忘記。”
  誌佳立刻聽懂了,“你說得對,隻有過來人才會明白,為著對自己好,有時必須殘忍,否則屍骨無存。”
  黃珍笑:“你是千金小姐,你懂得什麽?”
  “我也知道保護自己。”
  黃珍說:“你沒有需要忘記的過去。”
  “我真的幸運。”
  “你沒有聽過關於你自己的謠言?”
  “沒有。”
  黃珍說:“誌佳,你真的幸運。”
  “我身在福中卻分外知道福,家父是個有能力的好父親,二十多年來他為我擋卻不少風和雨。”
  黃珍站起來:“我有篇稿子要寫。”
  她離開佟誌佳的房間。
  那張照片孤零零地躺在桌子上無人認領。
  至此,佟誌佳明白黃珍已決意忘記過去。
  無論誰來提醒她都沒有用。
  隻有最可惡的人,才會問:“你真忘記了嗎?我不相信你忘得了。”
  佟誌佳的銀河雜誌隻需人才,她不必理會那名人才婚姻生活是否愉快。
  誌佳汗顏,她不想再追查黃珍的過去。
  過兩日,誌佳致電小郭偵探社。
  幾經艱難,仍然找不到小郭本人,隻得向秘書留言:“請小郭先生暫停查探華自芳一案。”
  誌佳洋洋得意,自覺性格日趨成熟,對不應好奇之事已有自製能力。
  忽爾想起黃珍,她更加了不起,能在人前做到對自家之事都沒有興趣。
  至此,黃珍失憶的真假己不再重要,反正她不願提起過去。
  一個人若願意再世為人,他人不應阻止她。
  小郭的複電在下午來了。
  “有新發展,你願意來一趟嗎?”
  “小郭先生——”誌佳想拒絕。
  “請與我秘書聯絡。”他掛斷電話,似忙得不可開交。
  誌佳沒有機會把話說完。
  下午,方小姐有事請示,帶進來一大疊透明文件,與上司一道欣賞。
  誌佳笑說:“沒有什麽比美女封麵更賞心悅目。”
  “也更能增加銷路。”
  “這世界真膚淺,三十年的編輯功力,比不上一張性感玉照。”
  方小姐卻不甘示弱,補上一句:“有功力的編輯自然能找到了最新最熱的性感照片。”
  誌佳大笑。
  半晌她問方小姐:“你用什麽牌子香水?”
  “我哪有空擦香水,做得一身臭汗才真。”方小姐永不忘表揚她勞苦功高。
  那麽,這隱隱約約的香氣自何而來?
  傍晚,黃珍走過佟誌佳身邊,她訝異說:“珍、你的香水好特別。”
  黃珍略現不安,顧左右而言他:“你看你領結歪了。”
  誌佳連忙伸手去扶。
  傍晚,誌佳接到父親的電話。
  “誌佳,我想見一見你。”
  “現在?”
  “與倉喆一起來吧。”
  “爸,通知這麽急,我不一定找得到他。”
  “八時我在家等你。”
  誌佳本來約了黃珍去看戲,此刻隻好推掉。
  她抱怨:“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即傳即到。”
  黃珍笑:“我若有那樣的父親,我踩著風火輪就去了。”
  佟誌佳不知道她的小跑車算不算摩登風火輪。
  她父親佟青是那種老式小生意人,不喜充排場,人前人後非常謙卑,背後卻十分有主見,許多沒有經驗的對手因以貌取人,故失之子羽。
  誌佳的繼母符美雲則是識貨的人。
  嫁了比她大近二十歲的佟青,立刻辭去工作,出任全職家庭主婦。
  誌佳很佩服繼母,從此佟家有人斟出熱茶來,晚飯的菜式天天不同,色香味俱全。
  而且,弟弟長得那麽可愛,眉目間像足了父親,真是繼母一項成就。
  誌佳準時抵達,按門鈴的時候想,這和應酬廣告客戶有什麽分別呢?她歎口氣,掛上一個笑容。
  出乎意料之外,佟家已經用過晚飯,而且,繼母不在家,分明回避在外。
  佟父一定有要緊的話要說。
  他叫女兒到書房。
  他看著女兒一會兒,咳嗽一聲,“誌佳,我立了遺囑。”也算得開門見山。
  就這樣?誌佳放下了心,她最怕父親健康欠佳。
  她笑笑:“父親愛怎麽分配就怎麽分配好了。”
  佟父點點頭,“我知道你是個好孩子。”
  “父親給我已經夠多了。”
  “你沒有異議?”
  誌佳斬釘截鐵,“一切以父親的意見為重。”
  佟青露出一絲笑容:“你繼母怪我無端端去立遺囑。”
  他在為他心愛的人開脫,誌佳識趣地唯唯諾諾。
  “其實立遺囑是最普通不過的事。”
  誌佳不出聲。
  佟青的語氣忽然冷淡起來,“但是你母親偏偏要爭個不休。”
  誌佳聽到門鈴聲。
  先頭的佟太太,誌佳的母親駕到。
  誌佳十分訝異,難怪繼母要避開。
  母親連外套都不願脫下,根本不打算久留,見到誌佳,便說:“你一切都對你父親講清楚了?”
  誌佳答:“是。”
  “他聽了人家的話,要把全副身家留給兒子,你身為他女兒,不思進取?”
  佟青怒:“你挑撥什麽?”
  佟誌佳溫言道:“媽媽,我有得住有得吃有得玩,我什麽都不缺,我聽父親安排。”
  佟青麵色稍霽。
  “媽媽,”誌佳拉一拉母親,“我腹如雷鳴,我們吃日本菜去。”
  佟青對女兒說:“改天再來。”
  走到門口,見保姆抱著小兒子出來,他順手接過,緊緊摟在懷中,那孩子也真乖,兩隻小手搭住父親脖子,動也不動。
  誌佳握著母親的手離去。
  “我替你不值。”
  “媽媽我好得不得了。”
  “沒出息。”
  “媽媽你看馬大忙了一輩子,耶穌卻說得到上好福份的是馬利亞,你就讓我做優遊自在的馬利亞吧。”
  “難為你這樣看得開。”
  誌佳無奈地笑。
  她母親猶自不服氣:“我沒有地位也就罷了,他不該把你排最後。”
  誌佳不語。
  “他不該踩著親女去討好那個人。”
  誌佳失笑:“媽媽我已經有足夠妝奩。”
  佟太太這才問:“你和倉喆也該結婚了。”
  誌佳用了句陳腔濫調:“一紙婚書並不代表什麽。”
  兩母女細細品嚐日本清酒,一邊閑聊,不是不逍遙的。
  最後佟太太歎息一聲:“我代你不值。”
  那夜,誌佳回到家中,也覺得寂寞。
  倉喆的電話要到半夜才到。
  “你找我?”
  “現在已經不找。”誌佳語氣寂寥。
  “我累到極點,在手術室站了五個小時。”
  “我明白。”
  佟誌佳不明白的是,何以從前他站完五個小時還可以來通宵陪女朋友。
  也許他的體力衰退得特別快。
  誌佳說:“家父立遺囑把財產全部留給弟弟。”
  她聽到倉喆打一個嗬欠,“不是全部吧,銀河出版社是你的。”
  他不同情她。
  “明天請接我上班。”
  “明早見。”倉喆如釋重負掛上電話。
  佟誌佳要過很久才能入睡。
  父親的家已經沒有她的位置,她自己又尚未成家立室,真叫人尷尬,是以失眠。
  倉喆精神奕奕地來接她。
  佟誌佳一拉開車門,即聞到濃烈的一陣香味,怔住。
  倉喆笑道:“小劉害死人。”
  他要解釋,誌佳洗耳恭聽。
  “他借用實驗室自製香水去討好女朋友,瓶子沒有旋緊,傾倒在我車座上,我已叫他向你解釋。”
  誌佳不語。
  她認得這香味。
  沒想到由倉喆過到黃珍身上。
  黃珍坐過他的車,他沒提起,黃珍也沒提起。
  佟誌佳躊躇得不得了,那麽,她可應該提起?
  一時情急,她雙目通紅。
  還怕倉喆多心,強笑問:“香水叫什麽名字?”
  “叫留心。留心,劉心,明白嗎?”
  “真幽默。”
  “肉麻當有趣。”
  “小劉年紀輕。”
  “這香味不知何年何月何日才會散掉。”
  每個坐過他車子的人都會這麽想。
  銀河雜誌社到了。
  佟誌佳不動聲色地下車。
  車門關上,誌佳知道該刹那,她有一部分永遠失去,不會還原。
  她一貫的活潑朝氣打了折扣,靜靜巡視各人工作情況後,她傳方小姐進來。
  “黃珍如何?”
  “表現優異。”
  “銀河非她不可嗎?”
  方小姐據實答:“誰沒有誰都可以,我們不過想精益求精。”
  誌佳托住頭:“我發覺她是危險人物。”
  方小姐大惑不解。
  “是我的錯,我不該引狼入室。”
  方小姐一句話也不敢說。
  佟誌佳說:“抱歉占用了你的時間。”
  方小姐回到自己崗位去。
  她識趣地取消了若幹派給黃珍的任務,待看清楚方向再說。
  又覺得很惋惜,黃珍明明是一個人才,為何不安心工作,偏偏要搞政治,那是多麽危險的野心動作,弄得不好,連工作都丟掉。
  這年頭找份好工作不容易,她見過若幹在這行打了十多年滾的人猶自似新人般去應征中下級薪水的職位。
  唇亡齒寒,她為之打冷顫。
  佟誌佳是幸福女,有父蔭打底,做來玩玩,一不高興,立刻另起爐灶,不比她們,為著生活,再艱難也得老著臉皮幹下去,直至另有高就。
  可是佟誌佳有佟誌佳的煩惱,她的臉色也時常陰晴不定。
  佟誌佳該刻正把麵孔埋在手心中,十分失落。
  秘書把電話搭進來:“一位小郭先生找你。”
  誌佳剛想出去走走,聞言即答:“我馬上到他辦公室去。”
  她得親口請他停辦華自芳案。
  這一次,小郭先生在門口迎她。
  佟誌佳詫異了,這個心高氣傲不似開門做生意的私家偵探為何先倨而後恭?
  “你終於來了。”
  誌佳點點頭。
  小郭問:“喝杯熱可可好嗎?”
  誌佳不明所以然,睜大雙眼,看著小郭,為啥對她那麽溫柔?簡直消受不起。
  他斟出熱可可,還有一小碟手指餅幹。
  誌佳忽然明白了:“你有壞消息要宣布?”
  小郭尷尬地笑笑。
  “什麽壞消息?”
  小郭不響,自抽屜裏取出一疊照片。
  私家偵探比編輯更能遵守“一張照相勝過千言萬語”一說。
  誌佳低頭一看,是黃珍與一男士款款談心的照片,看得出在幾個不同場合拍攝。
  那男士,正是佟誌佳的男友倉喆醫生。
  小郭先生忽然說:“對不起。”
  誌佳很疲倦:“我已經知道。”
  小郭點點頭:“看得出你是相當敏感的一個人。”
  誌佳悲哀:“許多事,不知道好過知道。”
  小郭指出:“這件事,卻不由你不知,倉喆遲早會向你表態。”
  “直至今日,他還瞞著我。”
  “也許他還未決定他自己的去向。”
  “我該怎麽辦?”誌佳向小郭先生請教。
  小郭為難,攤攤手:“我不是戀愛顧問。”
  誌佳惱怒:“在這世上,再也聽不到一句老實話。”
  小郭歎口氣:“你可以向他攤牌。”
  這不是誌佳願意主演的劇目。
  “要不,順其自然,做被動的角色,”
  “做到幾時?”
  “做到他回心轉意。”
  “十年、八年?”
  “你倒想。”
  誌佳歎口氣:“你說得對,小郭先生,做人還是主動些的好。”
  小郭溫言安慰:“我肯定你聽過情場如戰場這句老話。”
  誌佳舉起那杯可可:“祝老兵不死。”
  小郭笑了,他開始有點喜歡這女孩子,他一向欣賞有幽默感的人。
  當下他說:“有新發現,我再通知你。”
  “小郭先生,我不想知道更多。”
  小郭凝視她:“佟小姐,你聽過希臘神話中潘朵拉盒子的故事嗎?”
  “潘朵拉守護天神宙斯千叮萬囑不可打開的盒子,監守自盜,終於敵不過該死的好奇心,打開盒子,放出人間所有災害。”
  “你的盒子已經打開了,佟小姐。”
  佟誌佳打一個冷顫。
  “你需要休息,回去吧。”
  佟誌佳架上墨鏡,離開偵探社。
  這時,她十分慶幸她有份工作,她是銀河雜誌的總編輯,她知道自己從何處來,又往何處去。
  黃珍的辦公桌空著。
  不能再避開她了,要不叫她走,要不若無其事,這是一件需要即時處理的事件。
  誌佳在黃珍桌上留言:“請來總編輯室一晤。”
  那天下午,佟誌佳並沒有見到黃珍。
  晚上,她對著鏡子練習開場白。
  ——“珍,我都知道了,他的時間去了哪裏,你何以鬼鬼祟祟,我成全你們吧。”
  “珍,你叫倉喆一起來見我。”
  “倉喆,我倆就此結束吧。”
  練到此際,佟誌佳伏在案上哭起來。
  她需一副老實可靠的肩膀。
  她想到朱爾旦。
  電話撥到朱宅,隻聽得他的錄音機說:“抱歉我不能立刻複你,請你留言——”
  誌佳立刻識趣地掛線。
  老實人也有他的生活要過,斷無可能隨時應召。
  電話鈴響。
  倉喆?倉喆?
  佟誌佳喂一聲倒還算鎮定。
  “佟小姐,我是小郭,你有時間來一趟嗎?”
  誌佳低聲說:“我不想出來。”
  “我們找到非常奇怪的資料。”
  “火星人將要登陸地球了。”
  “不——”
  “華自芳是藍血人。”誌佳百般無奈。
  小郭笑笑:“我到府上來如何?”
  “嗬,歡迎歡迎。”
  “替我準備好酒。”
  酒?有,是誌佳托人找來孝敬父親的,可是繼母一聲健康重要叫老父戒了酒,佳釀也就無用武之地,收在她公寓裏有些日子了。
  她洗了一把臉等小郭先生來。
  天氣轉冷,小郭進門時除下帽子。
  他問誌佳說:“佟小姐,我相信你。”
  無頭無腦,誌佳怔柱。
  “我在三藩市的朋友給我找到這個。”
  又是一幀照片,這次照片放得很大,圖中三人麵孔清清楚楚。
  誌佳一看,耳畔嗡地一聲。
  她張大了嘴。
  不,她並非看到什麽怪物,佟誌佳看到的,乃是佟誌佳本人。
  而站在佟誌佳身邊,一左一右伴著她的人,正是華自芳與應佳均。
  小郭的聲音響起:“你們是同學,你們是老相識。”
  “不!”誌佳叫起來,“你必須相信我。”
  小郭重複他甫迸門就說的話:“是,我相信你。”
  照片中三個年輕人態度親昵,談笑甚歡,分明是好友,佟誌佳留著長發,巧笑倩兮,那是一幀不可多得的生活照片。
  但是佟誌佳一直叫嚷:“我不記得拍過這樣的照片,我不記得留過長發,我不記得這兩個人!”
  小郭先生冷冷地看著她。
  佟誌佳忽然掩住嘴,退後兩步。
  她臉色轉得煞白。
  她取起用來招呼小郭的美酒,對著瓶口就喝一大口,然後呆呆地坐下。
  小郭緩緩走過來,坐在她對麵。
  “嗬,”佟誌佳抬起頭,“你必須要相信我。”
  “我相信,”小郭毫不猶豫地說,“佟小姐,失憶者是你。”
  佟誌佳緊緊閉上雙目,焦慮熾熱的眼淚自眼角迸出。
  “怎麽可能,我叫佟誌佳,人人都知道我是誰,我有父有母,我的男朋友是倉喆……”她的聲音低下去,惶恐地看著小郭。
  小郭問:“你在三藩市幹什麽?”
  “讀書。”
  “你邂逅了什麽人?”
  “同學。”
  “他是誰?”
  “我不記得了。”
  “你與他之間發生了什麽事?”
  誌佳茫然,“事,什麽事?我畢了業,我回來找工作,我遇見了倉喆,我出任銀河雜誌的總編輯,就這麽多。”
  小郭歎口氣。
  過半晌,佟誌佳囁嚅問:“我遺漏了什麽?”
  小郭輕輕地答:“你遺忘的資料可以寫成一本書。”
  佟誌佳不可置信:“你騙我。”
  小郭自公事包中取出更加多照片:“你與應佳均的訂婚照片。”
  “什麽?”
  “這是你們在當地報章上刊登的訂婚啟事。”
  佟誌佳的雙手簌簌地發抖。
  “這是令尊令堂來探訪你們的合照。”
  “你自何處得到這些照片?”
  “這不過是四年前發生的事,你在三藩市有許多好朋友,他們存有你的照片。”
  佟誌佳震驚地搜索記憶,一無所得。
  小郭又歎口氣。
  佟誌佳用神凝視照片中的未婚夫。
  “他此刻在本市居住,你隨時可以去探訪他。”
  “但是我不記得這個人!”
  小郭靜默一會兒才說:“其實是忘記的好,此君傷害你至深。”
  誌佳茫然:“是嗎?”
  “你到現在還未能把你們三人的關係串在一起?”
  佟誌佳又喝了一口酒。
  很簡單,佟誌佳、應佳均、華自芳三個年輕人是同學。
  誌佳與應君感情成熟後訂婚,但婚事為華自芳破壞,最終結婚的是應華二人,但他們的關係隻維持了七個月。
  在旁人眼中,這不過是另一段老套的三角戀愛,天天在各處各地發生中,並無稀罕之處,但對當事人來說,卻必定是畢生難忘的至大痛苦事。
  佟誌佳吞一口涎沫,詭秘地笑一笑。
  可是,她什麽都不記得。
  應君英俊的麵孔,對她來說,完全陌生,並不曾勾起一絲回憶。
  她衝口而出:“多麽幸運!”
  小郭說:“是,在某方麵來說,的確是。”
  “我父母,他們為什麽不提醒我?”
  小郭失笑:“你說你忘了,誰敢挖你的瘡疤提醒你?”
  誌佳頹然,父母愛她,巴不得速速忘記,痊愈,重新做人。
  誌佳忽然想起來,“華自芳!她為何出現,且佯裝失憶?”
  小郭答:“我不知道,但是有一件事是事實:她不出現,你不可能知道佟誌佳才是失憶人。”
  “她故意出現來提醒我!”
  “是。”
  “為何不放過我?”
  “答案有待尋找。”
  小郭看看表,“呀,午夜十二點正,這是一個神秘的時刻,相傳一切怪物在這個鍾數會得打回原形。”
  誌佳一驚,她的原形是什麽?
  小郭說:“我要走了。”
  “不,請陪伴我。”
  小郭硬著心腸搖搖頭:“佟小姐,再不走,我的車子要變回南瓜了,還有,人們怎麽說呢?”
  誌佳低下頭:“你說得對。”
  “佟小姐,一個女孩子最好的朋友應該是她的母親。”小郭善意地提醒她。
  “嗬是,媽媽。”
  “你找她談談吧。”
  誌佳送小郭到門口。
  “小郭先生,謝謝你。”
  小郭咧咧嘴:“我滿以為你會詛咒我。”
  誌佳苦笑:“你的原形是什麽?”
  “我想我是一隻多事好奇的狐狸。”
  他倒是個自嘲能手。
  關上門,佟誌佳哪裏還睡得著?
  她把照片翻來覆去地看。
  應佳均與華自芳,她不知道如果她是她,她會怎麽樣對付這兩個傷害她的人。
  但是佟誌佳此刻已不是舊時的佟誌佳,佟誌佳己再世為人,她對這兩個人無愛也無恨。
  他倆有沒有好結果根本與她無關。
  誌佳看到照片後麵附著應佳均的通信地址與電話。
  誌佳實在忍不住,她撥通應君家中的電話。
  他不是一個早睡的人,馬上來接電話。
  誌佳說:“我找應佳均。”
  “我是,哪一位?”
  誌佳問:“你不認得我的聲音?”
  對方無意猜謎,不耐煩地重複:“你是誰?”
  誌佳隻得說:“我叫佟誌佳。”
  對方沉默良久。
  “嗯?”
  “什麽事?”
  語氣冷淡,十分厭惡,並無好感。
  誌佳試探問:“許久不見,你好嗎?”
  “過得去。”
  誌佳知難而退,“那……那改天再談吧。”
  對方即時掛斷電話,連再會都沒講。
  誌佳雖然始終不記得這個人,也有點惱怒,太沒禮貌了,對昔日的未婚妻一點舊情不留。
  幸虧倉喆不是那樣的人,即使她與倉喆不得善終,誌佳相信倉喆會客客氣氣地對她。
  想到這裏,心情略為好過。
  不過此刻這個君子人身在何處,會不會與華自芳在一起?
  開頭是毫無線索,現在是所有的秘密一下子揭開,誌佳不知道應付哪一樣才好。
  她披上外套,開車到母親家去。
  佟太太惺鬆地來開門,見到女兒連拖鞋都沒換,知是急事,心內一驚,睡意全消。
  誌佳十分歉意,握住母親的手,“媽媽,我睡不著。”
  佟太太揉揉眼角的皺紋,想起誌佳隻有三兩歲的時候,半夜爬到她床上,“媽媽,我睡不著,”小小手臂摟住媽媽。
  人家的孩子六七歲就一覺睡到天亮,誌佳到六七歲時半夜還時常起來叫人,佟太太十分苦惱。
  可是時間飛逝,不知恁地,一下子誌佳便長大了,天天往外跑,三更半夜還沒回家,佟太太倒渴望有孩子雙臂搭住脖子了。
  誌佳總是叫母親擔心。
  當下佟太太勸道:“男朋友的事呢,不要看得太嚴重,你和倉喆,最好聽其自然。”
  誌佳進得屋來,一聲不響,斟了一杯酒,坐在母親對麵,沉默良久,才問:“媽媽,四年之前,發生過什麽事?”
  佟太太一聽這句話,渾身抽緊,呆若木雞。
  誌佳歎口氣,仰起頭,看著天花板。
  她輕輕說:“是些可怕到大家都願意忘記的事吧?”
  佟太太聲音顫抖,“你,你都想起來了?”
  誌佳搖搖頭,“不,我什麽都記不得。”
  佟太太一呆:“是什麽人故意提起傷心的往事傷害你?”
  誌佳又說:“不要錯怪人,是我自己想知道過去一些事。”
  佟太太驚惶地看著誌佳。
  誌佳發覺母親的右手不受控製地簌簌抖,她很難過,過去緊緊握住那雙手,但是母親的手仍然不住彈跳。
  “媽媽,你怎麽了?我從未見過你如此不安。”
  “我沒什麽,我稍微有點擔心而已,”
  “罪過罪過,”誌佳擠出一個笑容,“媽媽,你能否將四年前的事,對我說一遍?”
  佟太太沉默一會兒才答:“誌佳,過去的事,提來做甚?”
  “媽媽——”
  “醫生說,你要記得的時候,自然會得想起來,貿貿然提醒你,怕你打擊太大,接受不了。”
  這次誌佳是真笑:“我心癢難搔。”
  佟太太的手停止顫抖。
  誌佳看著母親:“事情不會太壞,媽媽,隻要你仍然愛我,其它事微不足道。”
  佟太太抱住誌佳,落下眼淚。
  誌佳心如刀割,“媽媽,以後,這生這世,我都不會再令你如此傷心。”
  佟太太聽了這話,號啕大哭起來。
  這個時候,天已經亮了。
  誌佳告辭回家。
  梳洗完畢,她叫倉喆來接她。
  一見麵就問:“倉喆,你認識我已有三年,來一個總結,你覺得我是一個怎麽樣的人?”
  倉喆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你是一個爽直、磊落、大方、提得起放得下的時代女性。”
  “這是你對我的一貫印象?”
  “是的。”
  “三年來平均分數多少?”
  “九十分。”
  誌佳籲出口氣,“對於我的過去,你知道多少?”
  倉喆鬆一口氣:“過去?你的過去,與我何尤?”
  “也許我過去的行為有點令人失望。”
  倉喆想一想:“也許是,但仍然與我無關,我對此刻的你十分讚賞。”
  誌佳不得不笑了。
  “誌佳,你想說什麽?”
  誌佳看著他:“你永遠是我的好友,無論如何,我不至於要忘記你。”
  倉喆到這個時候,不由得靜下來,把車子停到一角,輕輕問:“你不是想建議分手吧?”
  誌佳答:“大家冷靜一下比較好。”
  “那可是暫不見麵?”
  “沒有必要,不必敷衍。”
  又過了一會兒,倉喆才說:“我並沒有看錯你。”
  誌佳已經覺得安慰,她溫言道:“彼此彼此。”
  倉喆雙眼潤濕,連忙開動車子,把誌佳送到雜誌社。
  方小姐一見到老板,嚇一下:“誌佳,你好象三天三夜沒睡似的。”
  “你說得完全正確。”
  方小姐警惕:“如果銀河雜誌有事,我要求知道。”
  “雜誌大好,是私事耳。”
  啊。
  方女士立刻噤聲。
  隔一會兒她閑閑道:“太平廣告公司的董事總經理周某一直想與你見一個麵,還有,泛美銀行電腦的史東已被你推過七次……”
  她真是個好心人。
  佟誌佳十分感激,但是,“方小姐,扯皮條不是你的本行。”
  “啐!”
  “黃珍回來,請她見我。”
  “很好很好。”方小姐說,“公歸公,私管私。”
  誌佳啞然失笑,那樣還做不到,還出來走呢!
  不過說時容易做時難,精神難以集中,內心隱隱作痛,不知恁地,也算得是聰明能幹的佟誌佳竟沒好好留住身邊的男伴。
  黃珍到了,推門進來。
  誌佳從頭到腳重新打量她。
  她全身米白色打扮,看上去優雅、舒服、矜貴,“找我?”閑閑坐下,姿態不卑不亢。
  誌佳歎口氣,開口了:“難怪我與你那麽談得來,原來我們是老朋友。”
  華自芳比佟太太鎮定得多,抬起眼來,有三分喜悅:“你記起來了?”
  “黃珍,你不像是個失憶的人。”
  “誌佳,你也不像。”
  “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黃珍低下頭,感慨萬千。
  “我仍然什麽都不記得,我隻知道你原先是我的好友,後來變成我的情敵。”
  華自芳點點頭。
  “我是三角關係中的失敗者。”
  “不,”華自芳冷笑一聲,“你是失敗的勝利者。”
  “什麽?”
  “我是勝利的失敗者。”
  誌佳看著她,“你的意思是,在這段關係中,沒有人勝利?”
  “正確。”
  誌佳完全明白,“好比戰爭,沒有人真正的贏。”
  華自芳看著佟誌佳:“你變了。”
  “變?”誌佳嗤一聲笑出來,“人是不會變的,我們看錯一個人,是因為當年目光淺短,看不清人家廬山真麵目。”
  “但誌佳,我的確覺得你前後判若兩人。”
  誌佳苦笑,“從前的我如何?”
  “你驕橫、任性、放肆、自私。”
  誌佳仰起頭,“這麽說來,失憶對我有好處?”
  華自芳答不上來。
  佟誌佳忍不住搶白,“從前的我既然那麽可怕,你為什麽和我做朋友?”
  華自芳答得好:“因為我也同樣驕橫、任性、放肆、自私。”
  誌佳拍案叫絕,知道自己的毛病在什麽地方,還是有得救的吧。
  佟誌佳終於問到要緊關頭上去:“華自芳,你為何再一次在我生命中出現?”
  “我來喚醒你的回憶。”
  “我的回憶與你何幹?”
  “我內疚。”
  誌佳笑一笑,“你把自己想得太偉大了,無論我為什麽失憶,那必不是你的緣故。”
  華自芳微笑,“仍然自大。”
  “不,——是自信。”誌佳指出,“這裏頭有很微妙的分別。”
  “你真的變了。”華自芳有點佩服。
  佟誌佳站起來,歎口氣,“你提醒了我,使我知道我是一個有過去的女人,現在,我不得不去尋找我的過去。”
  “我願意把整個故事告訴你。”
  佟誌佳搖搖頭,“我不願意自你的眼與心看這個故事,我要自己去尋找答案。”
  “老好佟誌佳。”
  “自芳,到底是什麽驅使你老遠自三藩市丟下工作來到這裏扮失憶?”
  “你。”
  “願聞其詳。”
  “我覺得對你不起。”
  誌佳失笑。
  華自芳知道誌佳不相信她。
  她說:“你會找到真相。”
  “自芳,你可願意留在銀河雜誌幫我?”
  這次輪到華自芳笑。
  真的,小廟如何裝大佛。
  “我們用得著你寫的那些好文章。”
  “我並不擅長寫中文。”
  誌佳一呆,“誰替你捉刀?”
  “我聽說你們這裏最紅的作家叫洪霓,我向她買稿。”
  誌佳倒抽一口冷氣,“什麽?”
  華自芳笑:“沒想到就那麽簡單吧?”
  “可是銀河花盡心思,誠意邀稿三載不獲!”
  華自芳嗤一聲,“誠意管鬼用,你付她三倍稿酬,又不同說法。”
  佟誌佳如醒醐灌頂,大夢初醒。
  “洪霓甚至肯不以本名刊登稿件?”
  華自芳答:“將來出書的版權仍屬於她本人,她根本沒有損失。”
  佟誌佳長歎一聲:“我還以為那麽大的作家不在乎一點點稿費。”
  華自芳大笑:“誌佳,這一點閣下可沒有變,閣下天真如昔。”
  佟誌佳用手托住頭。
  “誌佳,銀河可以繼續刊登那些優質稿件。”
  “多謝指教。你呢?你可打算在本市逗留。”
  華自芳答:“我還有私事要辦。”
  私事,她的私事與倉喆有關?
  “小公寓不見得很舒服。”
  “你忘了,誌佳,我的住所一向很擠逼,我的環境與你一直沒得比。”
  誌佳沉默一會兒,“應佳均呢,他的出身如何?”
  “天,你是真的不記得了。”華自芳看著誌佳喃喃說。
  “是,我大節細節一概都不記得。”誌佳愉快地說。
  “我不該來。”
  “我倒覺得舊友能在這種情況下相逢不知多麽好。”
  善忘健忘有什麽不好呢。
  誌佳想起一件事來。
  方小姐同一位作者有過節,多年不相往來,漸漸那位作者後悔,欲同方小姐重修舊好,一個電話過來,先咳嗽一聲:“方,我倆之間有些誤會早該冰釋一一”好一個方小姐,打個哈哈,“誤會,我倆有什麽誤會?你一向當我是姐妹,我們一貫友好,沒有誤會,近日隻不過大家忙得死去活來,無暇交際應酬……”
  善忘可以泯恩仇,何樂而不為?
  “開頭,我們絕不相信你是真的忘記。”
  “於是有人叫你來試探我。”誌佳微笑。
  華自芳默認。
  “化名黃珍。”
  “那是我在學校戲劇班用過的藝名。”
  “我連那個也一並忘記。”
  “我們是在那裏認識應君的。”華自芳口氣平靜。
  “我昨夜嚐試撥電話給他,他異常無禮,並且好似憎恨我。”
  “他恨我比較多點。”
  “是嗎?我不敢肯定。”
  “他一向不是個大方的人。”
  “自芳,你到本市,可有與他聯絡?”
  “我同他己沒有任何關係。”
  “那倒是好,幹淨利落。”
  華自芳站起來,“我也擅長忘記。”
  當下誌佳不出聲。
  過一會兒她語帶雙關地說:“自芳,這裏暫時沒你的事了。”
  華自芳何等聰明,自然聞弦歌而知雅意,立刻告辭,“你知道在何處可以找到我。”
  佟誌佳目送她出去。
  佟誌佳像華自芳嗎?不,華自芳厲害得多。
  有意無意,她把曆史重演一遍,同樣出任佟誌佳的好友,同樣與佟誌佳的男友密切來往。
  佟誌佳沉著臉,此刻她已經成熟,她不會輕舉妄動。
  她沒有預約就跑去找小郭。
  “哎呀,”小郭這樣稱呼她,“患失憶症的小姐。”
  佟誌佳坐下來就說:“我正式聘請你為我尋找自己。”
  “我想你告訴我,自八五年至八八年間,發生過什麽事。”
  “你不是已經知道了嗎?”
  “那隻是一個大概,我要知道細節。”
  “佟小姐,人清無徒,水清無魚。”
  “小郭先生,”佟誌佳把身子趨向前,苦澀地對他說,“如果我不先把事情統統記起來,試問我如何真正地忘記呢。”
  小郭看著她,“這倒是真的,在你這種年紀,真,還是假,仍然重要得不得了,非搞個水落石出不可。”
  誌佳見小郭在這種時刻還不忘諷刺她,不禁啼笑皆非。
  “小郭先生,我想知道到底是誰對不起誰。”
  “當然是他們辜負了你。”
  誌佳愕然,“你怎麽知道?”
  小郭笑:“誰會承認自己有錯?當然都是他人無良。”
  誌佳不再出聲,小郭先生嬉笑怒罵,句句自有真理存在。
  “讓過去成為過去,不就算了。”
  誌佳反問:“你不接生意,如何過活?”
  “我?你少替我擔心,”小郭笑,“我有一個既美且慧還十分富有的拍檔。”
  誌佳沒好氣,一時煩惱攻上心頭,怔怔落下淚來。
  小郭終於放下手上的一本書,訕訕地說:“這是下集,上集不知去向,不知是誰不告而取,我最討厭書分幾冊,應該厚厚地釘在一起。”
  誌佳打開手袋,把上次拿走的小書取出還他,“反正我沒時間看。”
  “你看,”小郭逮住機會,“你做了一次賊。”
  “我是無意的。”
  “說不定華自芳也純屬無意。”
  誌佳不響。
  “你必須承認,華自芳也純屬無意。”
  誌佳不響。
  “你必須承認,華自芳是個嫵媚的女子,自有吸引男性之處。”
  “一次,再次?”
  “也許,你的男友們定力都有問題。”
  誌佳紅著眼坐在小郭麵前。
  “好好好,我接下這件案子。”
  誌佳抬起頭來,“這是你一貫的手法吧,叫顧客苦苦地哀求你,”
  小郭隻得說,“啐!”
  這時有電話進來,小郭忙著接聽,轉過頭去。
  佟誌佳趁他不在意,把上下兩集偵探小說都收進手袋裏去。
  偷取,是最過癮的一種行為。
  佟誌佳為自己辯白:她不知道失去多少,故此在小郭處取回一些,作為補償,否則,世界也對她太不公平了。
  這時,佟誌佳已沒有可能恢複原先平靜的生活。
  她失卻自信,必須要尋回過去,分析得失,才能從新開始做真的佟誌佳。
  下午,正在開會的時候,朱爾旦找,誌佳把會議丟到方小姐懷中便出去應話。
  小朱說:“沒事,純是問候。”
  “你不會無緣無故問候我。”
  小朱咳嗽一聲:“要出來談談嗎?”
  昨日黃昏,小朱看見倉喆的車子停在行政大廈前麵,故走過去打招呼,遠遠看到有個女郎坐車上,滿以為是佟誌佳,俯下身子,一聲誌佳,那女郎轉過頭來,雪白一張陌生麵孔,小朱才知道造次了。
  訕訕地退下,才替誌佳不值。
  他已聽說最近倉喆車子常接載一個神秘的女子,沒想到會被他親眼目睹。
  倉喆不避人,可見不在乎,不在乎人言,還是不在乎佟誌佳?小朱恨倉喆不懂得珍惜誌佳。
  那白臉女子雙目斜飛靈巧,一看便知不是個好相處的角色,不比誌佳,什麽時候都懂得替人留個餘地,人結人緣,朱爾旦永遠是佟誌佳的擁躉者。
  熬了一夜,他便找誌佳問個究竟。
  “你和倉喆怎麽了?”
  “我們已經冷了下來。”
  “走了這些日子,不覺可惜?”朱爾旦代為心痛。
  誌佳反而笑:“三年來我還創了業賺了錢把生活領上軌道,我不是把戀愛當專職的人。”
  “倉喆真是聰明麵孔笨肚腸。”
  誌佳感喟:“是,我也那麽想。”
  “別難過,他配不起你。”
  “話是再正確沒有,但我仍然心酸酸。”
  “我們會陪著你。”朱爾旦向她保證。
  “小朱,你是醫生,告訴我,是什麽令一個人把過去遺忘得一幹二淨?”
  小朱答:“醫學上沒有答案,我卻認為這是人類自救的方式之一。”
  誌佳沉思。
  半晌她問:“你呢?你的記憶有沒有問題?”
  朱爾旦凝視佟誌佳:“我不會忘記你。”
  誌佳苦笑,她卻忘記了生命中更重要的人。
  小朱說:“不必為一個陌生人的失憶症煩惱。”
  “是,”誌佳說,“你說得對。”
  傍晚,佟誌佳另外有約。
  方小姐進來說:“秘書說你約了一位郭先生,這是什麽人?據說你時常見他,誌佳,你要當心,外頭江湖術士是很多的。”
  誌佳用手指揉了揉太陽穴,“你騙得我高興,我哄得你快活,又有何妨。”
  “誌佳,你最近很消極,何故?”
  “不,我積極得很呢,我隻是看開了。”
  方女士送上忠告:“有些不由人不計較。”
  那一個黃昏,佟誌佳去見的,其實是一位催眠大師。
  大師由小郭介紹。
  誌佳問:“靈不靈光?”
  “語氣放尊重些。”
  “是是是,大師的技巧收不收效?”
  “有人經催眠之後,把前生的事都記了起來。”
  “你呢,你可相信?”
  小郭先生答:“我沒有請教過他,我對於前生沒有好奇心,”他補一句,“應付今生已經夠辛苦了。”
  誌佳苦笑。
  “無論結論如何,希望你明白江湖之道,切莫壞人衣食。”
  “這等於說,莫拆穿騙子騙局。”
  “佟小姐,你此刻不看他,也還來得及。”
  誌佳長長地籲出一口氣。
  大師準時駕到。
  是一位打扮素雅的中年女士。
  燈光柔和,小郭偵探社的歐洲真皮沙發柔軟舒適,誌佳一躺下簡直不願起來。
  大師用她柔軟的手按了按誌佳的肩膀:“佟小姐,你倦了。”
  說得再對沒有,誌佳眼皮漸漸沉重。
  誌佳對催眠大師有好感,她的聲音動聽,態度溫文,沒有油腔滑調。
  誌佳合上雙目。
  她聽得大師說:“佟誌佳,請你把多年來壓抑的記憶釋放出來。”
  誌佳也想這麽做,可是不知如何努力。
  “你想起什麽,佟誌佳,什麽人令你流淚?”
  誌佳的腦海一片空白。
  接著,她想到倉喆恐怕要離她而去了,鼻子一酸,多日鎮壓的情緒宣泄,淚水大滴流下。
  失去倉喆,又不知要努力多久才能找到對像,最難的是,她希望擁有戀愛的感覺。
  佟誌佳長歎一聲。
  “佟誌佳,你現在安全得不得了,有什麽話,可以對我們說。”
  室內靜得連掛鍾滴答聲都聽得見,誌佳默默流了一陣子淚,隻覺疲倦得不可開交,頭一歪,睡著了。
  她是聞到香醒來的。
  一見身邊放著點心飲料,不顧三七二十一,立刻吃起來。
  身後一聲咳嗽。
  誌佳立刻回頭。
  “啊,小郭先生。”她看了看鍾,“我睡了一個多小時,大師呢,走了?催眠後我說得多不多,我前生是什麽人,那失去的四年我做過些什麽?”
  小郭簡單地答:“你啥子也沒說。”
  “什麽?”
  “你幹脆睡著了,叫都叫不醒。”
  “咄!”
  “你是全盤不接受催眠的那種人。”
  誌佳失望。
  “不過,我倒是去訪問過那位應先生。”
  誌佳的心咚一跳,“為什麽不早說?”
  “是你萬分火急要會見催眠師。”
  誌佳追問:“應君怎麽說?”
  “他說他不願意見到你,如果有選擇的話,他寧可從沒認識過你。”
  “笑話!”誌佳冷笑,“不少男生對我頌讚有加,此人故意侮辱我,欲加之罪,何患無詞?”
  小郭沉默。
  “給我一罐啤酒。”誌佳忿忿不平。
  小郭喚人。
  佟誌佳把冰凍啤酒罐貼在臉上。
  隔一會兒她說:“我願意聽聽你見應君的過程。”
  “佟小姐,輪到我覺得累了,我們改天再講。”
  佟誌佳怒氣衝衝,“我自己去找他。”
  “我勸你小心行事。”
  “如果我真如他所形容那般不堪,也是他時運不濟,誰叫他同我有華洋糾葛。”
  “佟小姐一一”
  誌佳霍一聲起來,離開了小郭偵探社。
  她沒有馬上趕到應府去大興問罪之師。
  她先回家休息。
  第二天,刻意梳洗一番,回到雜誌社,讓秘書先去接頭,約時間。
  秘書回話:“那位應先生在美國銀行一界很有點名氣,聽說是經濟版記者要事,並且隻要求十五分鍾,即與我們方便,下午三時三十分。”
  誌佳用手撐著頭,奇怪,看情形,那應某也是個合情合理有紋有路的人,他對佟誌佳的偏見,究竟可靠、不可靠。
  她拿起公事包出去。
  對方的接待員非常客氣,“應先生立刻出來。”
  話還沒說完,身後已經傳來低沉有魅力的聲音:“是銀河雜誌王小姐嗎?”
  佟誌佳轉過頭去。
  她與他都呆住。
  她實在沒想到他比照片上的他好看百倍,神情略顯憔悴,英俊的五官,斑白的頭發,一套西裝穿得熨帖無比,姿態瀟灑,不失男子氣概。
  他呢,一眼便認出王小姐即是佟誌佳,舊恨新愁統統勾上心頭,要即時發作,偏偏又身在公司,四周圍都是人,隻得僵住。
  是誌佳先開口,“應先生,我是佟誌佳。”
  應佳均隻得先坐下來。
  找上門來了,佟誌佳終於找上門來了。
  他清清喉嚨,鐵青著臉,“十五分鍾。”
  佟誌佳也咳嗽一聲,大惑不解地說:“你憎恨我,為什麽?”
  應佳均呆住。
  他瞪著那張蜜色的麵孔,她一點也沒有老,目光炯炯,帶著絲天真,就像他第一次在大學戲劇班裏遇見的那個佟誌佳。
  可惜隨後有太多醜惡的回憶,應佳均露出厭惡的神情來。
  這一切誌佳都看在眼內。
  她把握時間據實說:“我患失憶,我不記得你,你願意幫我恢複記憶嗎?”
  應佳均再也沉不住氣,哈哈哈冷笑起來。
  他隨即站起來,“十五分鍾已屆。”
  “等一等,應先生,”佟誌佳說,“雖然我不記得你,你亦恨不得忘了我,但我可以肯定,我倆曾經一度相愛,可否寬限十五分鍾?”
  即使是一個陌生人,聽了這番懇切溫柔的言語,也必定悚然動容,可惜應君不是陌生人。
  他搖搖頭:“佟女士,你不知道這愛字怎麽寫。”
  他掉頭而去。
  佟誌佳碰了一鼻灰。
  她呆坐會客室中,一時動彈不得。
  半晌,接待員進來,禮貌地說:“佟小姐,應先生吩咐我送客。”
  佟誌佳這才大夢初醒般站起來離去。
  她回到雜誌社,忍不住在日誌上寫:“原來我可以令一個人這樣子憎恨我,倒也不容易。”
  但她不是輕易言退的人。
  佟誌佳問清楚沒有要緊的事,一徑出發到應君府上去。
  多謝小郭先生,他提供了詳細地址。
  就是要趁他不在家才可以乘虛而入。
  應宅年輕的菲律賓女傭來應門。
  “應先生在家嗎?”
  “不在,他在公司。”
  “我可以進來等他嗎?”
  “對不起,小姐,應先生吩咐,不招呼陌生人。”
  從門縫中可見室內寬敞美觀,環境不差。
  佟誌佳說:“那麽,至少讓我把禮物放下。”
  誰知女傭十分精明,“小姐,請你放到樓下接待處,呆會兒我下來拿。”
  佟誌佳見防範如此周密,不禁頹然,剛欲知難而退,忽而聽到一個小小聲音自後響起。
  “馬姬,馬姬,是爹爹回來了嗎?”
  不知怎地,誌佳一聽到那聲音,耳畔嗡一聲,脊椎似針刺似震痛,她不禁向屋裏張望。
  女傭轉身說:“不是你爹爹,爹爹在公司裏。”
  佟誌佳忽然衝口而出:“囡囡,囡囡,是你嗎?”
  女傭一聽到女客喚出小主人名字,鬆一口氣,“嗬,小姐原來是熟人。”
  那小女孩聽見有人叫她,走近門口,張望。
  誌佳蹲下來,看見一張蘋果麵孔,那年約五歲的小女孩分明午睡剛醒,雙頰紅通通,濃眉烏睫,漂亮到極點,她好奇地看著佟誌佳。
  誌佳忽然堅持,“放我進來,我要與囡囡說話。”
  女傭為難。
  “放我進來。”
  正爭持不下,身後傳來聲音:“馬姬,開門讓她進屋。”
  是應佳均!
  佟誌佳立刻站起來,一時血流不上頭,有一絲暈眩。
  女傭打開門。
  誌佳第一時間便伸手去抱那小女孩。
  孩子已相當重,誌佳一時間有點吃力,她用了全力,身子搖晃。
  那孩子卻精於選擇,馬上叫:“爹爹,爹爹,”語氣焦急。
  誌佳清醒過來,把孩子交回應君。
  隻見應君緊緊抱住女兒,雙目通紅。
  佟誌佳呆呆站一邊。
  “我知道你會來,”他說,“你不輕易放過人。”
  看樣子他真的很了解佟誌佳。
  佟誌佳倒是尷尬萬分,怕他召警驅逐,連忙說:“孩子十分可愛。”
  那小女孩轉過頭,把左手食指及中指遞入嘴中嚼食,一邊細細打量陌生女客。
  誌佳笑:“唷,你也是左撇子?”
  她本人自幼用左手,佟父花去九牛二虎之力,才使誌佳學會用右手書寫。
  應佳均這時用極詫異目光看牢佟誌佳。
  誌佳向他頷首:“對不起,打擾了,我這就告辭。”
  應君以不置信口氣說:“就這樣?”
  誌佳十分好奇,反問:“不然還怎麽樣?”
  應君說:“天,你真的全忘了。”
  那口氣,同華自芳一模一樣。
  誌佳緩緩抬起頭:“我忘了什麽?”
  應君不願再與她對話,“馬姬,送客。”
  他抱著女兒進內室。
  誌佳隻得放下水果離去。
  華自芳真幸運,有那麽可愛的一個女兒。
  假如她是她,必不放棄那孩子。
  暖烘烘的小身體,抱在懷中,舒適溫馨,誌佳回憶剛才的感覺,猶有餘馨。
  成天就和她廝混即可,還用做什麽事?
  誌佳忍不住致電華自芳。
  “你沒告訴我,你與應佳均有一個孩子。”
  華自芳在那邊一聲不響。
  “看得出應某深愛那個孩子,真奇怪,和孩子的生母一點感情也沒有,但視她所出的骨肉如命根,這真是一個矛盾之至愛恨交織的世界。”
  華自芳仍然默不作聲。
  嗬,誌佳想,她不願意提起此事。
  “請恕我問一句,你有否定期探望那個孩子?”
  華自芳仍然沉默。
  誌佳自嘲:“看我,真多事。”
  半晌華自芳才說:“你真的不記得了?”
  誌佳籲出一口氣:“你們要到此刻才相信。是,有四年時間所發生的事完全在我記憶中消失。”
  “誌佳,那不是我的孩子。”
  “嘎!”
  “我從未生育過。”
  “嗬。”
  “事實上,我與應君分手,和那孩子亦有莫大關係。”
  誌佳非常震驚,她無意中掀開華自芳的瘡疤,“對不起,我誤會了。”
  誌佳掛斷電話。
  她甚覺歉意,觸動舊傷,楚痛不在話下,牽動那份恥辱,才真正要命。
  誌佳正不安,方女士推門進來,“要不要看藍圖?”
  誌佳強笑道,“全交給你了。”
  “難得你肯權力下放。”
  “方,你有兩個孩子可是?”
  “大女十歲,小女八歲。”
  “你深愛她們?”
  “啊!有什麽事我必定先挾著這兩個孩子走。”
  方女士十二分肯定。
  誌佳微笑,“說得好。”
  “怎麽?動心?”
  “嗯,昨日,我看到一個非常可愛的小女孩,身不由己,把她擁在懷中。”
  “可怕又防不勝防的母性因子發作了。”
  “是。”
  “乘來得及,成家立室吧!”
  誌佳側著頭苦笑,“連對象都沒有呢,空中樓閣,水花鏡月。”
  方女士嚇一跳,那英俊的醫生怎麽了?
  誌佳補一句:“我失戀了,被拋棄了,十分痛心。”
  方女士嗤一聲笑出來,能如此活潑傳神地形容一件事,可見創傷不深,毋須擔心。
  誌佳無奈,“時代進步,一切講風度修養,已不作興把事情鬧大。”
  方女士輕輕說:“人不愛你,你要自愛。”
  “真是,以後日子還長著呢!先弄得自己醜態畢露,家散人亡,並無益處。”
  “所有的創傷終有一日會得痊愈遺忘。”
  誌佳微笑,“人體構造真真奇怪。”
  “感謝上帝。”
  話雖然這樣說,那日下午,誌佳想到與倉喆共度的快活時光,不禁黯然。
  這可恨的華自芳,一次又一次自她手中爭奪伴侶,明知勝利亦等於失敗,她還要再接再厲,在所不計,報前世一箭之仇似勇往直前,佟誌佳與華自芳,不曉得誰比誰更悲劇。
  傍晚,秘書已經下班,電話自動接進來。
  誌佳聽見熟悉的男聲喂一聲,脈絡活動,問道:“倉喆?”
  “不,我姓應。”
  誌佳怔住,他怎麽會主動同最最恨惡的一個人聯絡?
  “我已考慮清楚。”
  誌佳如丈八金剛,摸不著頭腦,考慮什麽,應某在講什麽話。
  “親友們亦勸我看孩子份上退一步。”
  孩子,嗬那小女孩子。
  誌佳不由問:“你怎樣打算?”
  “二十四小時通知,你隨時可以來看小彤。”
  那秀麗的小女孩叫小彤。
  “嗬,謝謝你。”
  “我希望你合作,守信用,如果帶她外出,留下聯絡電話,不要超過三小時。”
  誌佳驀然抬起頭,應君當她是誰?莫是找錯了人,“我是佟誌佳。”
  對方不耐煩地說:“我當然知道你是誰。”
  佟誌佳還想說個清楚,被他打斷話柄。
  “你要用比較溫和的方法接近小彤,畢竟她已有多年沒見過你,佟誌佳,你最擅灑狗血搞花樣,莫說我不警告你!”
  誌佳耳畔嗡嗡作響。
  “小彤昨日問我,你是什麽人——”
  誌佳聽到自己的聲音給他續上去,“我是什麽人?”
  輪到那邊死寂一分鍾。
  “我是什麽人?”誌佳聽見自己追問。
  “你是真還是假?”對方不怒反笑。
  “請你告訴我。”誌佳自問再誠懇沒有。
  “你猜你是小彤的什麽人?”
  誌佳沉默。
  她緊緊閉上雙眼,盡力思索,企圖把至遠至深的記憶追溯出來,但是用盡全力,卻無半點蛛絲馬跡。
  就在這個時候,誌佳聽到那邊有小小稚嫩聲音傳來:“爹爹,你和誰說話?那是誰?可是媽媽?讓我和媽媽說幾句!”聲音漸漸接近:“媽媽,媽媽。”
  誌佳全身發抖,眼前一黑,話筒噗一聲落下,她昏倒在地,頭撞到寫字台,發出極大的聲音。
  辦公室門虛掩著,外頭有同事聽見聲響,連忙跑進來,一見這般情況,即時搶救。
  佟誌佳在醫院醒來。
  睜開眼睛,隻覺眼前一片潔白。
  感覺十分舒服,像是長久沒有睡過一次好覺,這趟是例外,她輕輕伸一個懶腰。
  雪白房間有一扇窗戶。
  窗外樹枝上尚餘零星落葉,這必定是個冬日早晨,室內散發著鮮花的芬芳。
  佟誌佳撐著雙臂自床上坐起來。
  嗬,刹那間她把前因後果完全想起來了。
  心神亂到極點。
  佟誌佳捧著頭,記憶嗬記憶,為何你隻能去到大前年的冬日?
  她覺得煩擾苦澀之至。
  假使永不醒來,豈非反而寧靜。
  她遞起雙腿,才想下床,病房門被推開,一位白衣護理人員笑說:“早,今日天氣真好,佟小姐,你記得我嗎?”
  “早,馬利。”
  那個叫馬利的看護說:“倉醫生很快就來看你。”
  可是另一位醫生比倉醫生更快趕到,他是朱爾旦。
  小朱見佟誌佳已蘇醒,鬆口氣:“謝天謝地。”
  誌佳有點羞愧,連忙找個堂皇的藉口:“我是積勞成疾,終告不支。”她怕他誤會她諸多做作。
  小朱嗤一聲笑出來。
  看護出去了,小朱在她身邊坐下,“誌佳,你生育過?”
  佟誌佳一呆。
  他解說:“你進院來,由我負責檢查。”他握住誌佳的手。
  誌佳點點頭。
  “那孩子呢?”
  關心與多事是完全有分別的。
  “我剛得知她的下落。”
  “她有多大?”
  “五歲。”
  “發生什麽事?從未聽你提過。”
  “小朱,說來話長,慢慢才跟你說,此刻勞駕你速速替我辦出院手續。”
  “慢著,倉喆開完會馬上就來。”
  “我就是不要見倉喆。”
  “誌佳,何必賭氣。”
  “小朱,他一定以為我出手段拘留他,心中怪我戲劇化。”
  “不會,昨晚他來過,極表關懷。”
  “那更好,我已無事,出院為妙。”
  “有話你倆可趁此機會說清楚。”
  誌佳笑出聲來:“小朱,你真是個好人,將來女朋友不妨在你跟前昏死一次半次,便讓你一世感激涕流。”
  小朱訕笑。
  誌佳低聲說:“我希望保留他對我的尊重。”
  小朱答:“我們都尊重你。”
  “可是——”
  “可是什麽?”
  可是應佳均的想法剛相反。
  她從前究竟是個什麽樣的人,可想而知。
  誌佳與朱爾旦擁抱一下,離開醫院。
  額頭上起了高樓,且有擦破之處,貼著膠布,腳步也浮浮。
  一到家,同事已爭相來電慰問。
  誌佳第一件事是撥電到應君的辦公室,開口便道:“二十四小時預約,我明早此時到府上與小彤見麵。”
  應君過一刻才有反應,“你沒事吧?”
  “我很好。”
  兩人聲音同樣冷淡。
  “我會知會小彤。”
  “謝謝你。”
  兩人並沒有起爭執。
  誌佳不由得感慨,嗬終於成了,宇宙天地間任何大小事宜都可以用理智成熟簡單快捷的手法解決。
  何必管誰是誰非,隻要能達到目的。
  她伏在書桌上良久良久。
  電話鈴響。
  “誌佳,我是自芳,無論你記不記得起來,我都得告訴你,那孩子——”
  誌佳淡淡說:“我已記起來了。”
  華自芳籲出一口氣,“嗬你可以向應某爭取撫養權。”
  “我自有主意。”
  華自芳聽出佟誌佳口氣冷淡,不禁自辯:“我受令尊所托,前來喚醒你的記憶,你不能怪我。”
  佟誌佳一呆,她父親!
  “你可以去問他。”
  誌佳的涵養工夫已今非昔比,仍然忍不住笑笑說:“家父大概還托你做另一件事。”
  那邊不出聲。
  “家父大概不喜歡倉喆,叫你把他解決掉。”
  華自芳開口:“誌佳,是你的便是你的,不是你的,便不是你的。”
  佟誌佳忽然大笑:“對對對,自芳,多謝你提醒我,命中有時終需有,命中無時莫強求。”誌佳笑得掉下眼淚來。
  華自芳冷冷說:“你生命中那些見異思遷,意誌薄弱的男人,去得痛快,不要也罷。”
  誌佳對她肅然起敬,華自芳儼然是個複仇女神,誌佳說:“多謝你代我速速揭開他們的真麵目,免得我蒙在鼓內浪費時間。”
  誌佳誠心誠意,並非諷刺。
  她結束與黃珍,不,華自芳的談話。
  這大約也是她們之間最後一次談話。
  兩度,兩度她把她當成朋友,兩度,她出賣她。
  佟誌佳徑自去見小郭。
  小郭有客人,誌佳不管,推開門,便對那位男客說:“你可以走了,時間到了,現在輪到我見小郭先生。”
  那男客自然有氣,轉過身來,看到佟誌佳,不禁呆住。
  她不算美,也不算媚,但是那雙絕望哀傷的眼睛卻深深吸引了他。
  他願意把時間讓出來,他十分有風度地站起。欠一欠身,“小郭,我先走一步。”
  小郭送他到門口,“老原,我們改天再約。”
  他瞪誌佳一眼。
  “小郭先生,救救我。”
  小郭惱怒:“誰都不要救你這個可怕的人。”
  不過是一句氣頭話,誰知佟誌佳一聽,眼淚汨汨流下來,她放聲痛哭,蹲到角落,哭到無力站立,一如受傷的狗。
  小郭聽得出那是流血的哀號,不禁惻然,半晌,他過去拍拍誌佳的肩膀。
  “哭,盡管哭,哭完了給我站起來,把臉洗幹淨,然後商量法子,解決難題。”
  誌佳一邊痛哭流涕,一邊點頭。
  小郭坐下,喃喃說:“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
  他聚精會神與電腦對弈,置佟誌佳於不顧。
  誌佳哭得夠了,吸一口氣,扶著牆壁,想站起來,第一撐沒成功,力氣不足,滑下去,坐倒在地。
  誌佳咬一咬牙,用力抓住牆角,這次用足腰力腿力,終於被她站起來。
  這時,小郭淡淡說:“你總算還有可取之處。”
  誌佳一張麵孔己哭得黃腫爛熟。
  小郭先生一看:“原來女生們都是靠打扮。”
  誌佳被他整得哭不是,笑不是。
  “我可以幫你做什麽?”
  “你已經幫了我最大的忙。”
  “是嗎,哪裏?”
  “小郭先生,你叫我站起來。”
  “啊!靠的卻是你的雙腳。”
  “多謝忠告。”
  “不客氣不客氣。”
  誌佳告辭出來,筋疲力盡,心中毒素怒氣卻己自眼淚排泄殆盡。
  明日如再有委屈,明日再哭。
  今日就此打住。
  她步入美容院去做按摩修頭發。
  煩惱多,是,不如意,是,生無可戀,或許也是,但佟誌佳必須活著,因為她不能先父母而死,同時,她現在有一個五歲的孩子要照顧。
  第二天,佟誌佳登門去造訪應彤。
  如去醫院檢查的病人,誌佳早一晚已經無論如何食不下咽。
  空肚子的人特別緊張,誌佳喝一小口拔蘭地鎮定神經。
  女傭迅速開了門給她。
  應某已識趣避開,那小女孩一本正經在客廳練小提琴。
  誌佳一看,感動得五髒六腑完全反轉。
  她輕輕坐下來。
  這次,她沒有帶禮物,她不想一見麵就賄賂贖罪。
  失去記憶,不是她的錯。
  嗬記起往事還是好的,因為往事中有應彤這小小的人兒。
  正如潘多拉的盒子打開後,雖然逸出牛鬼蛇神,最後現身的,卻是希望之神。
  幼女見到她,輕輕放下弓。
  她緩緩走過來,微笑:“媽媽。”她叫她。
  誌佳喉嚨裏像塞住一塊石頭,半晌才微笑著頷首:“小彤,你好。”
  女傭斟出茶,誌佳喝一口潤潤嘴唇,卻不知說些什麽才好,她從未想過自己會有一個女兒,且那麽大了,心中充滿喜悅,卻又覺楚痛。
  終於她問:“日常生活,誰照顧你?”
  “祖母,爹爹,馬姬。”
  “以後,我也加入照顧你,可好?”
  那孩子笑笑,“你身體好些時才照顧我好了。”
  “是,我病了好些時候。”
  女孩怪同情地說:“病得辛苦嗎?”
  誌佳視線模糊了,“還好,終於痊愈了。”
  “是什麽細菌?”孩子好奇。
  “一種可怕的病毒。”叫恨。
  “你要保重身體,以後都不要再生病。”
  “我一定聽你的話。”
  “你會不會常常來看我?”
  一定。
  “今天我要學琴,一會兒爹爹開車送我去。”
  “他很愛你。”
  “是,我知道。”女孩笑。
  “那麽,我先告辭,你好做準備。”
  女孩異常禮貌:“很高興見到你,媽媽。”
  “我也是。”
  女孩送至門口,忽然擔心起來:“你會冉來,是不是?”
  “啊我一定再來。”
  出了大門,一陣急痛攻心,誌佳用手帕捂住麵孔,不住抽噎。
  她聽到小女孩繼續練琴,已彈得像模像樣,樂韻悠揚。
  可是佟誌佳仍然不記得她如何成為這名小安琪兒的母親。
  也許上帝對她特別恩寵,好讓她一切從頭開始。
  世上也還不是沒有好消息的。
  方女士興奮地向老板報告:“雜誌銷路連續三期上升。”
  “是因為我沒有參予嗎?”
  “是因為我們終於走運了。”
  “人會無故走運嗎?”
  “會,一直做得最好,待群眾發現我們的優點,然後,我們名之曰走運。”
  誌佳笑得落淚,先不知要流多少血淚汗。
  “你好像並不太過歡喜。”
  “聽我說,老方,銷路上升,我們便希望它一路升個不停,下期滯留原位,已經會引致失望,萬一不幸下跌,同事們更會沮喪,所以這件事非沉著應付不可,當它若無事好了。”
  “嘩,”方女士叫起來,“你幾時變得如此深沉可怕?”
  佟誌佳一怔。
  “我們還年輕,喜怒愛惡都要分明,適當地發泄情緒是種樂趣,誌佳,不要未老先衰。”
  方女士說得對,可是佟誌佳也並沒錯。
  “我們今天訂了蓮花酒吧去慶祝。”
  佟誌佳剛想表示意見,方女士又說:“你一定要來,你得付帳。”
  誌佳很感激方女士照顧她寂寞彷徨的心。
  誌佳喜歡喝非常冰凍的香檳。
  三杯下肚,但覺死而無憾。
  同事們在興奮地商議下一期該用些什麽素材。
  並且驕傲地說:“我們的封麵女郎從不暴露。”
  誌佳動作有點呆滯,她嘴角像帶著一個微笑,又像沒有。
  有人坐到她對麵,她抬起頭來,發覺是張熟悉的麵孔。
  有點怔怔的佟誌佳朝他點點頭。
  那麵孔屬於應佳均。
  “他們說你在這裏。”
  “找我何事?”
  “我想我們需要談一談。”
  誌佳攤攤手,一直以來,是他不肯與她對話。
  她說:“謝謝你讓我見小彤。”
  應君問非所答:“我希望你不要與我爭撫養權。”
  誌佳抬起頭,訝異地說:“我想都沒想過要那樣做,孩子並不認識我,暫時不宜與我生活,況且,這些年來,你待她這樣好,已證明你是一個完全稱職的父親。”
  應君呆住。
  他如一個被釋放的囚犯,心靈像一隻白鴿似飛逸出去,享有多年來渴望的自由快活,夢魔已除,精神卻仍然恍惚。
  他不信自己的好運,這個可怕的女人,居然會放他一馬。
  誌佳說下去:“假如你們父女需要我,請馬上通知我,我會盡快趕到。”
  人真的會變嗎?
  不不,應佳均警惕起來,切莫托大,也許有更大的陰謀跟著而來。
  誌佳見他不出聲,便問:“你想和我講什麽?”
  應佳均喝半杯冰水定定神:“就是這麽多。”
  他聽女傭匯報,她們母女會見經過非常文明冷靜,以致小孩情緒平穩良好,這不是他所認識的佟誌佳。
  也許佟女士經過幾年修煉,更加厲害了。
  他聽見她說:“我想看一看小彤的出生證明書。”
  他一顆心又立刻吊起來,“副本行嗎?”
  “可以。”
  他又詫異她處處有商有量。
  她又問:“我是幾時離開小彤的?”
  應佳均忽然又睜大雙眼,憤怒恨怨懼交織,霍一聲站起來:“再見。”頭也不回地走了。
  誌佳握著酒杯,目送他離去,奇怪,這麽些年了,他還為她舉止失常。
  他與她,究竟是什麽關係?
  誌佳幹杯。
  第二天上午,應君便差人送來應彤的出生證明書。
  她的確是佟誌佳的女兒。
  誌佳抬起頭,看著天花板。
  應佳均並沒有看孩子份上與她結婚。
  他孩子的母親是一個人,他的妻子又是另外一個人。
  誌佳冷笑,活該,他的精神如果痛苦,咎由自取,與天無尤。
  稍後,佟誌佳接到一個電話。
  秘書語氣驚異:“佟小姐,有個孩子要與媽媽說話,問她,她說媽媽叫佟誌佳。”
  “接進來!接進來!”
  隻聽得那稚嫩小小聲音說:“媽媽?馬姬說或者你知道什麽地方買得到粉紅色的球鞋。”
  誌佳急不及待地答:“我馬上去買,今晚送到。”熱淚泉湧。
  “喔,那麽快,謝謝你,媽!”
  “今天功課忙嗎?”
  “十條算術。”
  “你會不會做?”
  “會。”
  “那麽,我們稍後再聯絡。”
  掛斷電話,誌佳又破涕為笑,搶過手袋,出門去。
  她被方女士在門處抓住,“小姐,站住!到什麽地方去?”
  “我有十萬分火急事。”
  “馬上要和廣告客戶開會!”
  “你與各同事們全權代表。”
  她人已經奔進電梯。
  在球鞋專門店裏留戀不去,每樣一對,並且與售貨員絮絮不停地傾訴:“五歲了……真乖,也很漂亮,每個母親都如此說吧,你們想必聽膩了,功課也不壞……父親視她如珠如寶,不過衣物還是由母親挑選比較好……”
  一共買了五雙。
  本想親自送上去,但一想,沒有二十四小時通知,會違背諾言,她不想得罪應佳均,便提到大廈管理處,撥一個電話給馬姬,叫她下來取。
  “啊,太太,那麽多對!”馬姬笑,“會把小彤寵壞呢!”
  早該那麽做了,隻希望現在還來得及。
  佟誌佳靜靜離去。
  她致電父親:“爸爸,我想與你麵談。”
  “有要緊事嗎?”
  “普通。”
  “今天來吃晚飯吧!”
  每次父親都那麽說,可是每次誌佳都吃不到那頓飯,到了他家,他不是吃過了就是尚未開飯,那種氣氛就是叫他前妻的女兒不便久留。
  繼母一句話都沒有,亦無叫人難堪的表情,她隻是微微笑,眼神從不看向誌佳,從頭到尾,她不覺得誌佳的存在。
  誌佳沒事不上去,漸漸疏遠,說起來,還是她不好,她不算孝順,所以老父惟有寄望於幼兒。
  連誌佳都一直懷疑自己大概是隻黑羊。
  這次不一樣,這次誌佳但求把事情弄清楚。
  她黃昏到達。
  廚房十分靜,不像準備請客的樣子,惟恐客人吃飽了,覺得滿意,下次再來。
  誌佳走到父親身邊,“父親,華自芳說,是你差她來見我。”
  佟青一聽,立刻站起來,掩上了書房門。
  這才輕輕問:“你都記起來了?”
  誌佳間:“爸,發生過什麽事?”
  佟父沒有立刻回答,側著頭聽一聽,連他都懷疑有人伏在門外偷聽。
  誌佳見父親怕成那樣,不禁竊笑。
  世上有那麽多怪事,最奇卻是懼內,明是一家之主,見到妻子,一如耗子見到了貓。
  “誌佳,你終於想起來了。”
  誌佳見父親老懷大慰,隻得順著他意說:“是,醫生說我已經痊愈。”
  “那我就放心了。”
  “爸,你有什麽隱憂?”
  佟青沉默一會兒。
  “爸,你不妨告訴我。”
  “誌佳,爸多希望你是爸的一條臂膀。”
  誌佳笑,握住父親的手,“爸,你有事盡管吩咐我。”
  “我想把廠交給你。”
  誌佳訝異,“爸,我說過不會與弟弟爭。”
  “可是,有人會和你爭。”
  “有資格和我爭的人,必定與你更親密,就交給她好了,她陪你這麽些年,總得有些報酬。”
  佟青感動,“誌佳,你是真的讓她?”
  誌佳笑,那間爛廠,那間叫帳房先生都搖頭歎息的破廠,誌佳最怕老父令她接管,現在居然有人爭,誌佳願意速速讓她爭贏。
  “我卻過意不去。”
  “我不覺得是損失,爸,不要再遲疑了。”
  “廠是賺錢的廠。”
  “我知道,但我此刻也有收入。”
  “她娘家的一進去,以後你就難以插足了。”
  “我有我寬廣的天地。”
  佟青看著女兒,“你可真是脫胎換骨,再世為人了。”
  誌佳隻得附和,“誰說不是?”許久沒與父親好好談話。
  剛在這個時候,書房門忽然被推開,繼母站在門外。
  誌佳連忙站起來,“坐。”
  “我自己的家,我要坐自然會坐,無需人招呼。”
  誌佳微笑。
  終於發話了,終於不再扮演賢良淑德的角色了,嘖嘖嘖嘖嘖,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時窮節乃現。
  不知怎地,佟父見女兒反應幽默平和,一反過去激動,不禁也微笑起來。
  繼母見佟氏父女同心,氣惱地攻擊:“你父親要把廠交給你,我就不放心。”
  誌佳不出聲。
  人到無求品自高,正如她無心爭應彤的撫養權,此刻她也不爭佟家財產,所以她可以袖手旁觀,大占上風。
  繼母斥責她:“你想想你這些年來的所作所為,你父親能否信任你?”
  誌佳仍然沉著。
  佟父想,嗬,女兒終於成長了,過程雖然比他人痛苦,但終於也長大了。
  “你尚未畢業就退學!”
  什麽,誌佳一怔,她沒讀完課程?
  佟父咳嗽一聲,“這倒不要緊,許多人六十多歲再進大學。”
  “你未婚生子!”
  誌佳不由得大訝,“女人不是已婚生子就是未婚生子,這是我與我子之間的事,旁人不必悲天憫人,旁人宜先把他們的子女教育好。”
  繼母呆住。
  以往的佟誌佳遇事隻會歇斯底裏地哭鬧,從不會冷靜理智逐點反擊,這三年來她像變了一個人。
  但是繼母還有最後一招,“那麽,縱火傷人也有充分理由?”
  誌佳收斂了笑容,看向父親。
  佟青氣餒。
  這竟是真的!
  誌佳震驚。
  佟青揚手,“夠了。”
  繼母自顧自說下去:“你父不顧一切要證明你身心健康,不惜叫你舊同學來上演一出活劇,要喚回你的記憶,你失憶?你有失憶嗎?抑或佯裝什麽都不記得,好逃避推卸責任?”
  誌佳看向父親,“爸,華自芳不是我的朋友。”
  佟青說:“但隻有她願意幫你。”
  誌佳站起來,“爸,無論世人怎麽看我,那不重要,即使我精神不正常,我是個令父親失望的女兒,我卻不覬覦你的財產。”
  她嫣然一笑,看向繼母,“讓你白擔心一場了。”
  她再對她爸說:“我會叫你放心。”
  她保證。
  繼母見無人與她爭,不禁訕訕,坐倒在沙發裏。
  佟青送女兒出去。
  “爸,你有沒有付華自芳費用?”
  佟父點點頭。
  華自芳真是個優秀的機會主義者,她辜負了她的芳名,她的所作所為竟是如此庸俗。
  誌佳當下向繼母那邊呶呶嘴,“回去陪她吧!”
  誰知佟父卻說:“我現在不怕她了。”
  “什麽?”
  “我已一無所有,一切歸她,我還怕什麽?”
  誌佳見父親講得這樣滑稽,不禁大笑起來。
  笑完之後,十分淒涼。
  原來佟誌佳是那麽不堪的一個人。
  她跑到小郭先生處訴苦。
  這時,真相已差不多大白,佟誌佳比較有閑心觀察環境,說也奇怪,她發覺小郭偵探社像所心理醫生治療所。
  客人來了,坐下,訴苦,一個走了,輪到下一個,排隊似的。
  這次,先佟誌佳而至的,是一個美豔女郎。
  那女郎戴一頂極之別致的帽子,它設計成一隻舢舨模樣,一張魚網自船身垂下,剛好成為帽子的網紗。
  那雙美目在網下充滿幽怨。
  她是上一個,此刻輪到佟誌佳。
  誌佳問:“那樣美,也有煩惱?”
  “佟小姐,美人也是人。”
  “煩也值得,不美更煩。”
  “你今日特選煩惱是哪一款?”
  “原來,我過去真是一個十分可怕的人。”
  “對自己別那麽苛刻,”小郭挺會安慰人,“也許有人逼狗跳牆。”
  誌佳悻悻地抬起頭,“謝謝你。”
  “有幸有不幸,最幸運是做太平犬。”
  小郭先生永遠有訴不盡的哲理,一桌一椅,芝麻綠豆,都能引起他的感慨。
  誌佳說:“即使為勢所逼,或是有人硬是要和我過不去,而我為此屈服了,做出失策之事,也是我的錯,也不值得原諒。”
  “嘩,沒想到你是聖賢人。”
  “有人在不得意的情況下做了漢奸,你會原諒他嗎?”
  小郭故意打岔,“我以為你出生時抗戰早已結束。”
  誌佳歎口氣,“好好好,那不過是一個比喻,但,縱火傷人又怎麽說?”
  小郭慢條斯理地說:“那件事,我調查過。”
  誌佳絕望地問:“我放火燒的是什麽屋子什麽人?”
  “那是你的公寓你的孩子。”
  誌佳悸動。
  她張大了嘴,唇齒顫抖,額角冒出來的是油不是汗。
  什麽人會那麽做?
  假如那是她的友人,她會很不齒地教訓道:要死要瘋要賤悉聽尊便,把孩子先交出來,社會自然會培訓他成人。
  半晌,佟誌佳聽見自己如離了水的金魚般喘氣,噗哧噗哧,在為生命掙紮。
  她伸手掩住嘴巴,但是那股氣轉到她鼻子裏去了,呼嚕呼嚕,聽上去更突兀。
  誌佳的眼淚湧出來。
  小郭給她一杯開水一顆藥丸。
  誌佳不顧一切就吞下去。
  又過一會兒,她心情略為好過。
  小郭說:“事故並不嚴重,沒有人受傷,不過窗幔燒著半截,你與孩子都受到極大驚恐,稍後應佳均破門而入,母女一起送院,未有報案,警方沒有記錄。”
  佟誌佳在心中叫:那不是我,那怎麽會是我,那不可能是我。
  佟誌佳是那麽自私自利自愛的一個人,連熟不透的肉類都不肯食用,怎麽會拿生命做賭注。
  不不不,有人陷害佟誌佳,創作這樣一個無恥的故事來打擊她。
  “孩子比母親先蘇醒,當時她隻有十個月大。”
  誌佳蒼白著臉,“那不是我,那絕對不是我。這種事從來沒有發生過。”
  她麵孔一絲血色也無,漸漸由白轉為青,青又轉為灰,她斥責小郭:“沒有這種事,根本沒有這種事,我一向愛小孩,我最尊重幼兒……”聲音像破鑼般沙啞。
  誌佳嚇一跳,又掩住了喉嚨。
  她混身發抖。
  小郭說下去:“應佳均把女兒領了回家,告假一年,在家育嬰,在這段期間,他與華自芳結婚,但於同年,與華自芳分居,猜想是,他已不能愛別人。”
  佟誌佳木著一張臉。
  “那是故事的全部。”
  “不,”誌佳搖頭,苦苦哀求,“還有,一定還有。”
  “還有?對,你在醫院醒來,由令堂接返家中,從此以後,你沒有再提應佳均、應彤,以及華自芳這三個人。”
  誌佳摸摸已經沒有知覺一片冰冷的麵孔。
  “眾人都猜想你故意不想再提舊事,願意重新做人,也覺得那是惟一的做法,也接受下來。”
  佟誌佳不住同自己說:這是一個難得淒怨動人的故事,但不應硬插在她身上。
  她至平和和退讓不過,男友一聲不響變了心,她都可以聽其自然,她佟誌佳甚至沒有去審問倉喆。
  小郭注視她灰敗的臉,“佟小姐,從灰燼中再生的鳥,叫鳳凰。”
  誌佳呆半晌,忽然打開手袋,取出鏡盒與唇膏,小心翼翼,把胭脂搽在嘴上。
  那是一隻鮮豔的玫瑰紅,忽然之間,佟誌佳整張麵孔有了生氣,她由一個印支女難民又變成可人兒。
  小郭在一旁曰:“嘩,神乎其技,沒想到一支口紅有這麽大的功能。”嘖嘖稱奇。
  誌佳把手袋合攏,顫巍巍站起來,對小郭說:“再加一副耳環,更加不同凡響。”
  小郭肅然起敬,舉起手敬一個禮。
  誌佳頹然說:“小郭先生,我已歇斯底裏,不要再逗我了。”
  “你已經熬過最難的一關,別放棄。”
  “沒想到你對我諄諄善誘。”
  “因為我也很久沒有這樣好好地諷刺人了。”
  誌佳苦笑。
  小郭說下去:“不久你就成立了雜誌社,幹得有聲有色,再過數年,恐怕連其他人都會忘記那段不愉快的往事。”
  誌佳看著小郭,“往事,什麽往事?除了女兒是真的,其餘統是謠言,小郭先生,人言可畏哪!”
  小郭莞爾,佟誌佳的態度完全正確,他馬上唯唯諾諾:“我也是聽回來的。”
  “記得謠言止於智者。”
  小郭困惑了,“什麽是謠言呢?”
  誌佳很肯定地說:“但凡當事人不承認的,都是謠言。”
  “是是是是是。”
  他送誌佳到門口,又不放心。
  “你沒問題吧?”
  “我根本什麽都不記得。”
  “若有惡作劇的人硬來提醒你呢?”
  佟誌佳的勇氣忽然回歸聚集,“我要是叫他得逞,我也不是佟誌佳。”
  誌佳回到街上,隻覺紅日炎炎,照得她睜不開眼睛,她連忙取出墨鏡戴上。
  不知道還有多少人與事需要應付,豈可這樣倒下來。
  回到雜誌社,佟誌佳吩咐秘書:“替我找倉喆醫生,叫他無論如何在三天內現形,我有話對他說,再替我找洪霓,我們三倍稿酬買她一般稿件,可預支六個月稿費。”誌佳提一提氣,“我都準備好了,隨時開會。”
  散會後,她親自我到了應佳均,對方已願意聽她的建議。
  “我想規定一三五見孩子,有個時間表對她比較好。”
  對方沉默一會兒,“我可以撥星期六或星期天給你。”
  “暫時不用,你比我忙,你隻得周末與她共聚。”
  應某簡直不相信佟誌佳會這樣承讓,更加沉默。
  “下午四時她午睡醒後我會來稍坐,你下班之前我一定走,數日後你不反對,我才與她結伴上街。”
  “為什麽?”
  “我不明白什麽叫為什麽。”
  “為什麽變得這樣合理?”
  “我不知道你說些什麽,從頭到尾,我都是一個合情合理的人,是你們拗直扭曲,把我形容成洪水猛獸,現在是我平反的時候了。”
  應佳均剛開口,“你——”
  “我怎麽樣?”
  事隔這些年,應君的智慧也有增長,他硬生生把申辯吞下肚子,隻是說:“就照你意思做。”
  誌佳當然也聰明得多,等掛了電話才哼一聲冷笑。
  當然在他下班回家前走,他不想見她,難道她又想見他?笑話。
  接著,倉喆醫生的聲音到了。
  誌佳更加無情,一邊批閱文件,一邊問他:
  “什麽時有空吃個飯,還是,就此男婚女嫁,兩不相幹,你總不能吊著這個懸疑不放,叫我無聲無息知難而退,你總得數數我的缺點,叫我心安理得,退位讓賢。”
  倉喆尷尬到極點。
  “你放心,沒有女人會比我更文明,你想如何,不妨提出來商議,我不一定做不到,若果真不能,我也會坦白告訴你,決不采取拖延政策。”
  倉喆無地自容。
  佟誌佳知道男人最懂得惱羞成怒,但是她已不怕他,因為她早已失去他。
  他終於說:“誌佳,我認為我倆是冷靜一下的好。”
  “到什麽時才自冷藏間走出來呢?”
  倉喆一時間不知如何回答。
  佟誌佳這才發覺他是何等優柔寡斷,不過她也不想把話說絕了,“六個月夠不夠?”
  倉喆這時隻想喘一口氣,“好好,”如皇恩浩蕩,“就照你的意思。”
  “倉喆,”佟誌佳有感而發,“我還不算一個合情合理的人?”
  “是,你是。”這時倉喆也己鎮定下來。
  如果出什麽事,那真是被他們逼瘋的,不過,能夠中了他們的計,佟誌佳也不算好漢。
  此時不同往日,無論他們祭起什麽法寶,佟誌佳也決不會露出原形,佟誌佳已修煉到家。
  誌佳籲出一口氣,“倉喆,我一定尊重你的選擇。”
  倉喆也鬆弛下來,“要不要出來喝一杯?”
  “為什麽不,下班來接我,不談私事。”
  “不談私事。”倉喆相信誌佳做得到。
  講完這個電話,佟誌佳有種脫掉枷鎖混身輕鬆的感覺,她肩上千斤重壓如被移開了,由此可知,和倉喆在一起,不是享受。
  下班,還早,誌佳去逛附近書局,選購兩套書。
  有人把手按在她肩膀上,她知道這是倉喆。
  “他們說你在這裏。”
  誌佳點點頭。
  倉喆真是個英俊小生,不少女士走過頭都還得回轉身來再看他一眼。
  佟誌佳佟誌佳,看來閣下你這個好色的本性真要改他一改了。
  “你瘦了許多。”倉喆看到誌佳尖尖下巴嚇一跳,十分不忍。
  “工作太忙了。”誌佳用手去摸麵孔。
  倉喆又訕訕說:“買了些什麽書,噫,《射雕》與《神雕》,你不是已經會背?”
  “這是送給小朋友的。”
  “幾歲?”
  “五歲。”
  “太心急了。”
  誌佳不以為然,“雪姑七友與小紅帽也是經典。”
  話題就從這裏扯開。
  聊著聊著,因知無論如何不可避免是要分手了,因此語氣開始淒涼,更加可憐的是兩人都決定不談私事,盡說些冷門事,像“杜克若當選為路易士安那州長可真危險了,此人是三K黨要角,種族歧見怕一發不可收拾,你不相信人真的會變吧?原形一露,黑色人種要吃苦矣”……不知關他倆什麽事。
  跟著又說:“環保己進入走火入魔階段,不要說是飛禽走獸樹木臭氧層,此刻連魚蝦蟹的地位都比人類高”之類。
  是倉喆先出現崩潰現象。他握住了佟誌佳的手,“我們馬上去結婚吧!不要再等了。”
  誌佳看看表,“婚姻注冊處早已關門。”
  “明天,明天一大早,我們在這裏等。”
  “酒吧要待中午才開門。”
  “我們在鐵閘外等。”
  誌佳笑了。
  “快,不結就永遠結不成婚了。”
  誌佳反而拍拍他的手安慰他:“一定結得成,最多你不和我結,我不和你結而已。”
  倉喆受酒精影響,雙目微紅,“該死的佟誌佳,你一直清醒理智如小學校長,為什麽不像一般女子那樣歇斯底裏爭吵不休?”
  誌佳溫和地答:“我不知道,或者在早年我已用盡了無謂的衝動。”
  “我愛你,佟誌佳。”
  “我相信你,倉喆,但此刻你愛另一人更多。”
  倉喆掩住麵孔,“我糊塗了,我不再分得清楚。”
  “我們走吧!”再談下去,怕要說到英女皇伊利莎白二世的為人了。
  “明天一早九點,在這裏大門口等,不見不散。”
  “好好好,我們有死約。”
  倉喆不再言語。
  誌佳覺得他不宜駕駛,喚酒保替他叫計程車。
  就這樣完結了。
  比起上一次,這趟連嗚咽聲都沒有。
  感覺真壞,像被惡棍用麻包袋罩住大力踢打,又像孩子的哭叫被大人強力的手緊緊按下。
  夜深,佟誌佳為自己不值。
  電話鈴響了。
  是老好朱爾旦。
  “有人看見你和倉喆把酒言歡,是否重拾舊歡的先兆?”
  “那是一出樓台會。”
  “啊!”
  “我現在有空了,你們不妨多叫我出來。”
  “我省得。”
  掛上電話,佟誌佳長歎一聲,試圖睡覺,奇是奇在她居然睡著了。
  一覺醒來,看看鍾,已經九時十分。
  佟誌佳錯過了那個死約。
  相信倉喆也沒有去。
  注定他倆結不成婚。
  那一天,應彤問她:“我可否對你說不?”
  佟誌佳忙不迭答:“當然可以。”
  但是心一直跳,不知小小應彤想在什麽情形之下對她說不。
  幸而應彤並無即時運用她的權利,她隻是高興地說:“知道自己可以說不真正好。”
  誌佳立刻答:“是。”
  每次她都隻逗留一點點時間,由十五分鍾到二十五分鍾不等。
  老實說,如果有人忽然走來對她說:佟誌佳,我是你失散多年的母親,隻怕成年的她都會受不了。
  對應彤,真要慢慢來。
  每天,她們隻談話一兩件事,有餘閑,誌佳會說一兩段書給她聽。
  每次,佟誌佳一定在應佳均回來之前離去。
  那是一個星期五。
  應彤邊替洋娃娃更衣邊聽母親說書,“後來,黃蓉有沒有和郭靖結婚?”
  “有,他們經過許多磨難,最後終成眷屬。”
  “嗬,那真好。”小小的她放心了。
  結婚,對於女性來說,不知怎地,有那麽重要的地位。
  就在此時,門一響,應佳均開門進來。
  佟誌佳馬上合上書,對應彤說:“我要走了。”
  應佳均咳嗽一聲,“你當我不在好了。”
  誌佳揚揚手,“不必。”誰要這種特赦。
  挽起外套手袋,正眼都不看他,擦身而過。
  應君明明故意提早回來,分明有話要說,但是佟誌佳一點興趣也沒有。
  誌佳在樓下碰見華自芳。
  華自芳看見她,頷首道:“母女終於見麵了,應該多謝我呢!”
  佟誌佳不由得嗤一聲笑出來,潮汐漲落,不知要不要感謝她,如果不是為了她,母女又怎麽分離。
  華自芳閑閑道:“聽說,你一點要求也沒有?”
  誌佳坦然說:“我已經擁有太多,故無所求。”
  華自芳一怔,漸露妒意。
  誌佳再給她補一句:“自芳,知足常樂。”
  她分明是來向應佳均要什麽。
  “你不問我來幹嘛嗎?”
  誌佳歎口氣,“人來人往,與我何幹?”
  她上車,踩下油門,絕塵而去。
  華自芳見她一走,就累得整個人掛下來,再也挺不起胸膛。
  佟誌佳完全勝利,因為她不再和他們計較,她心目中己沒有他們。
  吃了敗仗的華自芳落魄地低下頭。
  應佳均親自開門給她。
  他知她為何而來,遞上一張支票。
  華自芳一看,立刻說:“數目少了。”
  “我拿不出那麽多。”
  “我不接受這個。”
  “我沒有更多,要不要隨你。”
  華自芳隻得收起支票,恨恨地答:“太沒有辦法了。”
  “可是你比我更糟。”
  華自芳提高聲音,“但願我可以像佟誌佳,完全不記得有你這個人存在。”
  應佳均說:“那要對我完全無所求才做得到。”
  “你仍然愛她。”
  應佳均沉默,過一刻說:“是嗎?你倒是比我們更清楚。”
  應彤聞聲輕輕走出來,大方地朝華自芳點點
  華自芳看到那張小麵孔,著實嚇一跳,小女孩長得像和佟誌佳一個模子裏印出來。
  “這麽大了。”華自芳驚歎。
  小女孩過去握住父親的手。
  應君的五官融化鬆懈下來,輕輕擁抱女兒。
  華自芳歎口氣,他己不需要別人。
  “我告辭了。”
  小女孩禮貌地說:“再見。”
  華自芳說:“為了孩子,你亦應原諒她的母親。”
  應君說:“彼時,我與你也許過分了一點。”
  華自芳不語,應君開門給她走。
  肯定是。
  當佟誌佳說出她已懷有孩子,他們的反應是仰天大笑,然後,華自芳記得應佳均對佟誌佳無限鄙夷的說:“我知道,你不過想我同你結婚!”
  連華自芳都覺得這不大像人話,她遲疑了,但遲疑得不夠,所以她有一次結婚記錄。
  這次來見應君,並非討錢,那筆款子,是她與應君合股的產業變賣所得,由應君分期攤還,但在外人看來,活脫就是不爭氣的前妻去追討贍養費。
  應佳均一輩子走不上慷慨體貼這條路,實非理想對象,宜速速忘記這個人。
  那邊廂,早已把應君忘記的佟誌佳正與摯友朱爾旦商量大事。
  “小朱,假使我告訴你,我有個五歲大的女兒,你會怎麽想?”
  小朱一呆,“這是真事?”
  “絕非杜撰。”
  “我會想,佟誌佳終於不再把我當場麵上的朋友了,她願意與我商量她的私事,真是友情大躍進。”
  誌佳展開燦爛的笑容。
  “接著,我會問:孩子在什麽地方?”
  “和她父親生活。”
  “是個女孩子?”小朱吃一驚,“你得把她接回來。”
  佟誌佳答:“這是我最終目的。”
  “讓我幫你。”
  “小朱,我需要一位醫生證明我精神健全,我還需要一位精明的律師。”
  “沒問題。”
  “現在,我打算把細節向你和盤托出。”
  “等一等,先讓我準備一下。”
  朱爾旦站起來,挺起胸膛,做了三下深呼吸。
  真的,佟誌佳很同情他,替別人分享秘密實在是一項心理負擔。
  “說吧。”
  嗬,終於有機會把她所知原原本本告訴一個可靠的人了。
  佟誌佳把她的遭遇按照時間次序娓娓道出,待朱爾旦聽完這個故事,天已經黑了,黃昏已過。
  小朱已是個十分理智的人,但他聽畢故事,也覺得頭昏腦脹。
  “可憐的誌佳!”
  “你的評語再正確沒有,但是關鍵在於我並不記得,假使我不覺得痛,又有什麽可憐?”
  朱爾旦抬起頭,想了一想,“你可覺得傷口存在?”
  “不。”
  “你肯定已經痊愈!”
  誌佳鬆一口氣,撫著胸口。
  “大多數人都可以做得到,時間治愈一切憂傷,不過愈合得這樣完整,卻需要點運氣。”
  “小朱,她是個十分可愛的孩子。”誌佳來不及告訴好友。
  “一定。”小朱肯定。
  “但是爭取她的撫養權可能要花上好幾年,我想以她的幸福為重,萬一達不到目的,我願意退讓。”
  小朱說:“這好像是我一貫認識的佟誌佳。”
  可是陰暗中還有一個不甚理智的、流動、幼稚、易為人利用的佟誌佳匿藏著,說不定再一次在不幸的時刻出現……
  朱爾旦看穿了她的心思,“她不會再來了。”
  “你怎麽知道?”
  “她用盡了精血,她己死亡。”
  “我真可憐她,那些人與事,太不值得。”
  “年輕、愚蠢、無知,總會被人利用。”
  “太渴望被愛了。”
  朱爾旦說:“那不是缺點。”
  “但是個致命的弱點。”
  “此刻的你還有這個致命傷嗎?”
  “我已把它當鏈門似收藏妥當。”
  “好家夥。”
  “即使是佟誌佳,也會學乖。”
  “我送你回家。”
  “勞駕你了。”
  在歸家途中,小朱忽然說:“這與風俗有關。”
  “什麽?”
  “你別看社會風氣像煞開放,實際上頑固分子的勢力仍然根深蒂固,但凡男女關係出了紕漏,離婚婦人還是得承擔一頂大帽子。”
  “我完全明白你說什麽,女方承受的壓力是要大一點,你看倉喆,英俊、能幹、好修養,幾乎是十全十美的一個角色,沒有人會怪他見異思遷,三心兩意,一定是佟誌佳有毛病……”
  小朱看她一眼。
  “都說閃電不會擊中目標兩次,可是你看我。”
  小朱說:“聽說那位女士已搬到倉喆的宿舍了。”
  佟誌佳惱怒:“你這個是非人!”
  “我住他隔壁,很難不是非,那樣小小一個單位,不知如何擠得下兩個人。”
  誌佳抬起頭,“兩為一體,不就行了?”
  “行嗎?我情願保留一點自我。”
  誌佳越來越覺得朱爾旦有趣。
  “誌佳,你好像已經把他忘了。”
  “是,忘了,所記得的,也不過是記憶。”
  朱爾旦居然把這句話聽懂了,非常高興,人總有自私心理,他希望佟誌佳把記憶都速速埋葬。
  過一天,誌佳向應佳均申請把應彤帶出來。
  應君獲此尊重,語氣大有好轉。
  “你不介意我問一聲,你帶她到什麽地方?”
  “舍下,我做了蘋果餡餅。”
  “啊!”應君說:“好主意。”
  誌佳不願與他談下去,和傷過她的人宜維持一定距離。
  過一會兒他說:“請小心駕駛。”
  “公司的司機極之有經驗。”
  應君語結。
  她比他冷靜,她比他有辦法,她比他周到,她處處勝於他。
  事實上,他此刻完全不介意她出現。
  據女傭形容,她每次前來探訪,總是打扮得無懈可擊,“太太用的香水十分清幽。”女傭說。
  她要不穿純白,要不穿混色花,都是幼兒喜歡的顏色,顯然經過深思熟慮。
  “一來一回,頂多兩小時。”
  “我同意。”
  應佳均那天特地在家等孩子回來。
  小女孩一臉興奮,立刻對父親說:“媽媽的家很大很漂亮,共有四間房間,有一間,完全屬於我,媽媽說,將來我稍大的時候,征求過爸爸同意,可以去住上一兩天。”
  應佳均有點困惑。
  她什麽都想到了。
  從前的佟誌佳,去到哪裏是哪裏,憑感情用事,頭痛卻跑去醫腳,慌亂間又傷了手,統共叫人生氣。
  半晌他問:“房間布置得很好吧?”
  “有自己的浴室與電視機,床是白色的,床頂有帳幕,媽媽並且說,我是她的小公主。”
  “我很高興你們相處得這樣好。”
  “她不會再生病了吧?”
  “不,她身體已經大好。”
  小孩鬆口氣。
  “媽媽還說些什麽?”
  “她不大喜歡講話。”
  “你們做了些什麽?”
  “我們聽音樂,吃下午茶。”
  “蘋果餡餅的味道可好?”
  “唔,她給我許多奶油。”
  “她一個人在家?”
  “嗬,還有一位朱叔叔。”
  應佳均坐直身子。
  連男朋友都有了,且是個不介意她過去,願意與她招呼女兒的男友。
  “朱叔叔也不愛講話,不過他一直笑。”
  “和媽媽親密嗎?”
  “看得出他們是好朋友。”
  應佳均越發納罕,佟誌佳的氣數不是早已走到盡頭,她怎麽還會有這一天?
  遠在他丟棄她那一天,她的生命應該已經宣告結束,眾人也不覺有什麽可惜,完全是佟誌佳自暴自棄,咎由自取。
  沒想到她拗腰而起,活至今日,且有聲有色。
  她是什麽地方來的精力?
  嗬真的不可小覷女子。
  “媽媽的家非常非常的靜。”這是應彤的結論,她很喜歡那裏。
  應佳均仍陷沉思中。
  現在她倒是大好了,他該采取什麽樣的態度呢?仍然不卑不亢,還是略表好感?
  有應彤做緩衝點,稍微對她客氣點,當不致太露痕跡,幸虧一開頭就做對了,大方地讓她上來探訪應彤。
  原來佟誌佳已非吳下阿蒙。
  莫非佟家那間破廠,最近賺了點錢?
  也可能她自己搞的雜誌社,也有進帳。
  但是佟誌佳可不在乎他怎麽想。
  她在收拾餐具,搬到廚房,逐一洗淨。
  老好朱爾旦幫她抹幹杯碟。
  誌佳笑說:“謝謝你送這套彼得兔子餐具。”
  小朱說:“不客氣。”
  誌佳問:“她的臉,像不像一朵花?”
  “那小嘴唇,就像花蕊一般,是這樣的小女孩,使世界免以沉淪。”
  “我不認識應佳均,自種種劣跡看,他並非善男信女,但公道地說一句,他的確是標準父親。”
  小朱附和:“不容易呢!孩子的鞋襪不但整齊悅目,而且與衣服襯搭得恰到好處。”
  “是呀!勝在不過分時髦,也不見得老土。”
  “我可沒有這樣的本事。”小朱吐吐舌頭。
  “小朱,你這個人真百無禁忌,你的太太當然與你白頭偕老,她才不會一走了之,你們起碼有二子二女,互相敬愛,不愁寂寞。”
  朱爾旦不語。
  誌佳說下去:“一個人隻要有一個好處,已經足夠,我很感激在我缺席的四年當中,他做得那麽好,所以不與他爭撫養權。”
  “女孩子跟母親比較好。”
  “孩子應跟著父母。”誌佳感喟。
  “實在沒有法子,也隻得退而求其次。”
  “你或者會說,我與他這樣的人,不配有孩子。”
  朱爾旦立刻答:“我會先愛護自己的孩子,我想我會疲於奔命到無暇理會人家在做些什麽。”
  “朱爾旦!”誌佳讚歎,“將來誰嫁給你,真是有福氣的。”
  “是嗎?你真的那麽想?”
  “我愛煞你,”誌佳笑,“因為你是那樣護短,不管我對不對,你都一個勁兒支持。”
  小朱漲紅麵孔,過一會兒才慢慢說:“我不覺得你有什麽不對。”
  “瞧!”
  朱爾旦坐下來,“她是一個標致的小女孩。”
  “真的,”他們的話題又繞回孩子身上去,“我哪裏配做她的媽媽,我待她若神明。”
  朱爾旦笑了。
  由他幫著誌佳布置孩子的臥室與起居室。
  誌佳態度謹慎,一如服侍客戶,甚至更加緊張,“一點點花邊,總要有一兩隻蝴蝶結吧,不必要許多粉紅色,碎花太多小家子氣……一隻小小的米奇老鼠鬧鍾,十來隻軟墊,我小時候喜歡嗜喱豆,還有還有,別忘記一雙舒服的拖鞋——”
  踏破了鐵鞋。
  他倆不惜工本,大買特買,稍微不覺理想,即時退回去,或是送人。
  拆盒子都拆得累死。
  朱爾旦問:“你什麽時候把自己的公寓也裝修?”
  “快了。”
  小朱詫異:“它一直都是這個樣子?”
  “不知怎地,多年來我都覺得好像隨時要收拾行李離開,直到最近,我知道我不會走了。”
  “聽到這話真高興。”
  佟誌佳忽然問:“朱爾旦,你可相信我失憶這回事?”
  小朱看著她,笑笑:“誌佳,過去的事,是真是假,我不會花腦筋去想太多。”
  誌佳聽了,呆一會兒,“有一個人,一定與你談得來。”
  “誰?”
  “小郭先生。”
  “嗯,那位私家偵探。”
  “你們的人生觀非常接近。”
  小朱笑笑,不答。
  誌佳不服氣,“人家不是江湖客。”
  “咦?我可沒那樣說過。”
  誌佳笑:“朱爾旦,你瞞不過我。”
  小朱說:“我也知道你心中意思。”
  “瞧,好友就是好友。”
  小朱搖搖頭,“我不相信心念相通這回事,不過假使你關心一個人,自然留意他身邊事情來龍去脈,是以對他的意思一猜即中。”
  這是心有靈犀的科學演繹。
  小朱忠告誌佳:“當心應佳均這個人,他幾乎摧毀了你。”
  誌佳笑笑說:“現在我比他們強壯了。”
  朱爾旦想一想:“是,你說得對。”
  終於,佟誌佳在心底說。
  她的氣色漸佳,以致方女士端詳她之後問:“你在戀愛嗎?”
  誌佳大笑答:“不,所以全無壓力,身心愉快。”
  “那麽,一定是因為雜誌銷路上升之故。”
  誌佳用手指一指,“那才是關鍵所在。”
  “真是立竿見影,從前約人拍照做訪問,還會聽到支支吾吾,最近不知多順利愉快,一聽是咱們,馬上應允。”
  真要自己爭氣。
  世人多愛錦上添花。
  這時秘書推門進來,一臉堆笑。
  誌佳問:“什麽喜事?”
  “大水衝到龍王廟,《華南日報》要訪問佟小姐。”
  方女士馬上看向誌佳。
  誌佳搖頭,“我無話可說。”
  “喂,出去宣傳一下,有助本雜誌銷路。”
  誌佳狡獪地笑,“你去,你做代表。”
  “咄,老板真懂得開夥計玩笑。”
  “出風頭啊!”誌佳笑。
  “本編輯部不走這條路線。”
  誌佳笑道:“從下期開始,每期全頁刊出編後語,加印編輯玉照一張。”
  “這是許多人愛做編輯的原因吧?”
  “這是許多人做任何事的原因。”
  “有助銷路嗎?”
  “誰在乎銷路,讓老板去頭痛好了,先出了風頭再說,路人皆知,才不枉此生。”
  方女士說:“我要不是老了,不然也跟跟風。”
  誌佳抬起頭對秘書說:“和人家客客氣氣地說,佟誌佳旅行去了,三個月後才回來。”
  方女士說:“嗬,洪霓的稿交上來了,我仍覺——”黃珍二字險些說出口,硬生生吞進肚子。
  “覺得什麽?”
  方女士笑笑:“得到了,不外如此。”
  誌佳說:“那是一定的。”
  有人推門進來,方女士抬頭一看,那人正是黃珍。
  方女士一呆,立刻抓起文件站起來避開。
  誌佳很平靜,“請坐。”
  “對不起,我沒經過通報。”
  “你還沒有辭職,仍是同事。”
  華自芳似有千言萬語,隻是口難開。
  佟誌佳揶揄道:“看樣子你的記憶全回來了。”
  華自芳反唇相譏:“我沒你幸運。”
  “嗬,”誌佳微笑,“可是此刻我對我的過去,也已經了如指掌了。”
  華自芳看著她說:“你好像不在乎。”
  “自芳,如果是我的錯,我不原諒自己,還有誰原諒我?如果這不是我的錯,我更沒有理由責怪自己,我們都還年輕,尚有大把日子要過,努力將來還來不及,哪有時間緬懷過去。”
  不過,那真是華自芳與應佳均的全盛時代。
  “佟誌佳,你好韌力。”華自芳口氣是由衷的。
  誌佳失笑,“你總得給我一點好處呀。”
  華自芳忽然掩著臉,“誌佳,我回不去了。”
  誌佳訝異,“你有護照,哪裏去不得。”
  “居留權不是生活費。”
  “怎麽會,你有雙手,處處找得著工作。”
  “經濟不景,公司裁員,我是第二批被請走的人。”
  誌佳沉默一刻,“回來發展也很好,本市正等人才回流。”
  “我需要支持。”
  “你經濟有問題?”
  “不算好。”
  “我們可以治一桌酒,邀請各大報章雜誌的代表來聚一聚,順便介紹給你認識。”這已是極限,佟誌佳自問隻能做到這樣。
  “我明白你能力有限。”華自芳嘲弄她。
  誌佳莞爾,“你說得對,佟誌佳剛起步,幸保不失,自顧不暇。”
  “太客氣了。”華自芳悻悻然。
  “自芳,你比我聰明百倍,本市用人才,不用人際關係,多少有財有勢的名媛坐在家中閑得發慌。”
  “多謝指教。”
  “自芳,我肯定你不是上來鬥嘴的。”
  華自芳不語,過一會說:“我也需要從頭開始。”語氣溫和誠懇得多。
  “這是好事。”
  “我怕不夠力氣。”
  “力氣與勇氣都會越用越有,相信我,這並非泛泛之言,我是過來人。”
  “你如何做得到?”
  “套句陳腔濫調,忘記過去,努力將來。”
  “好家夥。”
  佟誌佳忽然想起來:“倉喆會得幫你,他很熱心,他曾照亮我沉悶陰暗的生活。”
  華自芳嗤一聲笑出來。
  這笑聲好不古怪。
  “誌佳,倉喆比較適合你,他這個人還未準備擔起責任,亦無意放棄他現今優越的身分,你特別願意包涵幼稚的男性,而我則打算到別處看看。”
  嗬。
  咚一聲,倉喆被扔到一角。
  佟誌佳表麵上十分冷淡,內心卻惋惜到極點。
  短短一段時間內,華自芳已看清楚倉喆底細,此君即使在醫學院升到教授,薪水不過爾爾,斷然不能滿足華自芳這樣的人,況且倉喆此人學術性豐富,生意頭腦不足,是以不可能出來自立門戶,家庭背景普通,亦無有力長輩支持,不宜做不不長線投資。
  她盡快放棄了他。
  “可是,”誌佳說,“倉喆有生活情趣。”
  華自芳笑笑,“我若再一次站穩了腳,我比他更會享受生活。”
  誌佳抬起頭來,“你一定做得到。”
  華自芳詫異:“你看好我?”
  “當然,我都可以比從前好,你為什麽不可以,你比我聰明能幹百倍。”
  黃珍,不,華自芳支了最後一個月薪水離去。
  不久,方女士風聞她在外頭用銀河及佟誌佳的名字。
  方女士轉告誌佳。
  “用得離譜嗎?”
  “說是我們的熟人。”
  誌佳頷首:“虎落平陽了。”
  “我們這裏也不是平陽。”
  “你不知道她從前打西人工時的場麵。”
  “此一時彼—時也。”
  誌佳問:“她有沒有得到她要的東西?”
  “有,某財團打算搞時尚雜誌中文版,正在與她商洽。”
  華自芳到底是華自芳。
  “我們的名字不妨給這種人用用。”
  跑江湖,是要有這種量度。
  方女士想一想:“用了我們的名字之後,反咬我們一口呢?”
  “不要緊,”佟誌佳不假思索,“江湖自有守則,這種小老鼠必為人所不齒,自食其果。”
  方女士懷疑,“會嗎?”
  佟誌佳十分肯定,“一定會。”
  “你見過?”
  “方小姐,你記性差了,竟忘記某某,某某,同某某某這樣著名的例子。”
  方女士拍拍額頭,“是,我老了。”
  誌佳說:“我也老呀,我開始百分百相信公道自在人心這種話。”
  那天她下班,在門口碰到倉喆。
  誌佳的感覺很奇怪。
  那是她探訪女兒的日子,天已和暖,她添置了一輛開蓬跑車,約好載應彤去兜風。
  她一見到從前的戀人,第一個反應竟是:喲,不巧,今天我不能遲到。
  接著,她又忙著訝異自己的冷淡,一時無暇打招呼。
  倉喆是專程等她的,自然立刻迎上來。
  “誌佳,借你半小時。”
  “我趕時間。”
  倉喆也認為佟誌佳應當生氣,“三十分鍾而已。”
  “我不能叫那人等。”
  倉喆不由得問:“那人是誰?”不久之前,他亦有那樣的地位。
  沒想到佟誌佳展開一個明媚燦爛的笑容:“我的女兒。”
  “你的誰?”
  “下次再和你說。”
  誌佳看了看腕表,匆匆而去,直把他當閑人。
  一邊走誌佳一邊想:完了,是真的完了。
  若對他還有意思,不妨神不知鬼不覺從拾舊歡,喜歡就是喜歡,不必賭任何氣,但是誌佳並沒有那樣做。
  是華自芳提醒了她。
  這樣的年輕人在城裏不是很多的,有些許比倉喆更風趣,另一些,可能較為貞節,不必從頭來過了,前麵,一定還有更好的。
  她小跑步似奔向停車場。
  倉喆發呆地看著佟誌佳的背影。
  她穿著件喇叭型薄外套,因走得急,袍身揚起,往後吹得鼓蓬蓬,顯得她身型特別瀟灑秀麗,在倉喆的記憶中,佟誌佳從來沒有這樣漂亮過。
  他為這個背影百感交集,一時間後悔、難過、羞慚、焦慮、心痛,統統攻上心頭,但他是一個自私的人,這一切感受,均為吊唁他自己錯誤的選擇,他可沒有替佟誌佳的感受想一想。
  那俏麗的背影消失在轉角。
  站半晌他剛想離開,卻看到一輛白色敞蓬車駛出來,司機正是佟誌佳。
  在該刹那,倉喆做了一件他一生都沒有做過的事,他竟自慚形穢地退後一步,有意無意間站到石柱後邊去,避開佟誌佳的視線。
  他匆忙間看到誌佳跑車倒後鏡懸著一串吉祥物,那是一雙小小粉紅色的絨線手套。
  跑車飛快絕塵而去。
  嗬渴望被愛及愛人的佟誌佳終於找到了正確的對象。
  佟誌佳一顆心早已飛出去。
  飛到小女兒身邊。
  她沒叫應彤等,應彤亦早穿好衣服等媽媽來接。
  大門一開,誌佳立刻撲進去抱起女兒。
  女傭在一旁慌忙說:“太太,她不輕,當心扭到腰身。”
  誌佳笑吟吟地說:“不怕不怕。”
  她也是最近才敢做這種大動作。
  誌佳偕女兒上車,替她係好安全帶,用一方絲巾輕輕縛在她的頭發,在頷下打一個結。
  她開動車子,往山上駛去。
  途中怕女兒悶,給她一袋花生米。
  到了山頂停車,陪她上洗手間,偕她到餐廳喝果汁,介紹風景給她認識。
  那小女孩說:“從前,隻有爸爸對我這麽好。”
  誌佳微笑:“嗬,我真替你高興。”
  這是華自芳知難而退的原因吧。
  “現在,你也對我這麽好。”
  “我是你媽媽,應該的。”
  “我在想。”小孩子也懂得賣關子。
  “可以告訴我你想些什麽嗎?”
  “我在想,兩個對我那麽好的人能不能住在一起呢?”小女孩仰著頭。
  誌佳過一會兒才說:“這純是你自己的意思?”
  “是。”
  “我恐怕你要失望了。”
  應彤嗬地一聲,像是意料中事,但亦輕輕垂下頭。
  “我與他不能融洽相處。”
  “為什麽?吳美儀與陳家媚的父母都可以住在一起。”
  “他們比較幸運。”
  應彤像模像樣歎口氣,“我想是。”
  “但是我們愛你可不比吳美儀或陳家媚的父母少。”
  “這我也可以感覺得到。”
  “你照亮了媽媽的生命,”誌佳輕輕地說,“媽媽的生命陰暗而苦悶,沒有幾十萬火還真照不亮,可是你居然辦得到呢!”
  母女二人緊緊相擁。
  這時,她們聽到身後有汽車喇叭聲。
  誌佳還沒來得及回頭看,應彤已經歡呼起來:“爸爸,爸爸。”
  誌佳詫異,這人怎麽來了,這人怎麽何處不在?
  隻見應佳均下車緩緩走近。
  誌佳連忙看表,超了時嗎?並沒有呀。
  她不知道應佳均在心中暗暗喝彩。
  士別三日,刮目相看。
  那樣標致的人,配如此標致的車,真正相得益彰,嗬沒想到佟誌佳會脫胎換骨。
  “好嗎?”他問。
  佟誌佳卻十分謹慎,“很好,謝謝。”一朝被蛇咬,終身怕繩索。
  此刻目光中的讚許,沒叫她忘記過往他眼神中的鄙夷。
  佟誌佳一呆。
  應君的一臉不屑在她腦海中一閃而過,誌佳臉色突變,她連忙別轉麵孔。
  噫,想起來了。
  在最沒有防範的一刻想起來了。
  隻聽得應君問:“一起喝杯茶可好?”
  誌佳連忙強笑,“你來了正好,順道把孩子接回去吧,我還得趕一個酒會呢,人在江湖,不得不現形,真正是摩登賣身。”
  想起來了。
  他頭都不回,啟門而去。
  佟誌佳聽見自己可憐細小的聲音說:“請你留步。”
  因為知道他會來,她還故意化了個淡妝,以免看上去活脫是個哀傷若絕的棄婦。
  但是應佳均加速了腳步消失在門外。
  誌佳腦海裏的映像到此為止。
  已經足以令她戰栗。
  “媽媽,媽媽。”孩子喚她。
  她醒過來,回到今生今世,現實世界來。
  應佳均此刻正文質彬彬看住她,稍微有點殷勤,恰到好處的關懷,不知就裏的人一看,一定會讚歎:真是個君子人,同難纏的前妻分了手,仍然如此周到。
  佟誌佳忽然笑了。
  他的演技是那麽精湛,曾經一度,連她都相信,是她有毛病,不是他,錯在她,不是他。
  “媽媽,媽媽,跟我們在一起。”
  誌佳低下頭,若無其事地說:“媽媽有事,你先回去,我們後天再見。”
  應彤嗚地一聲,表示失望。
  幼童總是那樣渴望有父母做伴,不過不怕,他們很快就會長大,到時,嫌父母在一邊礙事。
  誌佳看孩子上了車離去。
  她駛到一個冷靜角落,把臉埋在駕駛盤上,緊緊閉上眼睛,她似乎又聽見那句話:“我知道,你不過是想我和你結婚!”
  誌佳錯愕、吃驚、悲痛,不相信自己曾經為了這樣一個小人這樣一件小事而甘心承受如此的侮辱。
  她抬起頭,把車子駛往市區。
  漫無目的地,車子如有靈性,老馬識途地停在小郭偵探事務所前。
  佟誌佳找上樓去。
  小郭蜷縮在長沙發上睡覺。
  誌佳莞爾。
  這個老可愛,他並不疲倦,可是他永遠在躲懶,他已經把工作量減至最低,但是完全不做,他又不知道上哪兒去才好。
  如果乖乖坐著等他醒來,不知要坐到什麽時候,非把他推醒不可。
  誌佳伸伸手去搖他肩膀。
  他打個嗬欠,“男女授受不親。”
  “小郭先生,是我。”
  “你不是女子嗎?”
  “小郭先生,你白天老睡覺。”
  “你難道不知,我晚上從來不睡?”
  誌佳歎口氣。
  “你又怎麽了?多日不見,我還以為你已解決所有疑難雜症,故此亦把我忘記。”
  誌佳用手撐住下巴,“小郭先生,我看到了自己。”
  小郭一貫問非所答:“你知道嗎?最先進的電腦不但有記憶係統,也配備忘卻係統,但凡在一段時間內不再用的資料,全部自動洗掉。你說,這是不是已經先進得與人腦接近?”
  誌佳呆呆地聽著。
  “對了,”小郭問,“你看到了自己,是什麽時候的自己?童年、少年、青年,還是壯年、中年、老年?”
  誌佳清清喉嚨,“過去頹喪不振的自己。”
  “這種自己,記來做甚?”
  “我逐一想回來了。”
  “重獲失去的記憶,有沒有使你痛苦?”
  “不,使我警惕。”
  “那麽,同樣的錯誤,你不會再犯?”
  “絕不。”
  “嗬,錯誤還算值得。”
  “小郭先生,我隻是想知道,為什麽有人對我前倨後恭,判若二人?”
  小郭啞然失笑,這個女孩為聰明麵孔笨肚腸寫照。
  “我還是我,為何他以前極度羞辱我,此刻又對我客客氣氣?”誌佳大惑不解。
  “他侮辱過你?我想他早已忘得一幹二淨,你若不去提醒他,他也不會記得,佟小姐,記憶是很玄妙的一回事,會不會是你過去弱小的心靈太過敏感,引致這種多疑,也許,他對你的態度一貫如此?”
  佟誌佳微笑,“可能。”
  “現在,是你學習真正忘記的時刻了,”
  “是,小郭先生。”
  “回去吧,我還想補一覺。”他又躺到沙發上去。
  誌佳打道回府。
  新居終於完成了裝修。
  擺設布置仍然非常簡單,偌大的客廳又添多了一組沙發,四邊的空位多得可以騎腳踏車。
  誌佳學著小郭先生那樣打橫躺在沙發上,麵孔貼著椅背,噫,真是舒服,完全可以兩為一體,憩睡,不問世事。
  但像不可避免,她又看到了自己。
  年輕瘦小的她正蹲著哀哀痛哭,一旁有個幼嬰在大聲哭泣,那麽小的軀體發出那麽宏亮的聲音,真是奇跡。
  百忙中佟誌佳對她說:“小兒餓了,去照顧她,去呀!”
  但是那個佟誌佳不理,隻是流淚。
  佟誌佳生氣,“站起來,這並非世界末日,聽見沒有,給我站起來!”她動手去拉她。
  正在此時,有人大力敲響房門:“誌佳,開門,誌佳,開門,是媽媽來了,讓媽媽進來。”
  佟誌佳於是對佟誌佳說:“你還想怎地,你看母親多關心你,速速回心轉意。”
  外邊敲門聲繼續:“誌佳,應佳均也來了,你不是要見他嗎?千萬不要做傻事,快開門。”
  佟誌佳呼喝:“聽見沒有!”
  可是那一個佟誌佳不聽她,那一個佟誌佳跌跌撞撞站起來,有所行動。
  誌佳連忙拚命拉住她。
  “你想幹什麽?”
  “放開我!”
  那個佟誌佳撲過去抓到火種,拍一聲,窗簾已經著火。
  誌佳魂飛魄散,嬰兒翻過身來,受聲響驚嚇,哭得更為大聲,她仰起小小麵孔,嗚嘩嗚嘩,誌佳聽了,心如刀割,連忙脫下身上外套,向火舌頭蓋去。
  這時門外嘈聲大作,幾下巨響,房門撞開,眾人湧進來,誌佳心略寬,手一鬆,火頭直纏上來,她手掌吃痛,哎呀大叫一聲。
  隻見應佳均瘋了似地上前搶到嬰兒身邊,雙手緊緊抱起,逃到房外去。
  誌佳此刻隻覺左手痛不可當,大聲慘叫。
  她自床上坐起來。
  一頭一身冒汗,是那種會滴下來的大汗。
  噩夢!
  但是誌佳隨即覺得手掌炙痛,伸出左手一看,隻見手心手背一溜水泡,紅腫難分,痛入心肺。
  佟誌佳痛得混身打顫,馬上用右手撥電話給朱爾旦求救。
  豆大的汗珠自她臉上滴下來,睡袍濕漉漉貼住她身體,朱爾旦趕到的時候她已經痛得流淚。
  好一個小朱,不慌不忙,先按住誌佳,給她注射,然後檢查傷口,一看不過是皮外傷無礙,便噴冷凍劑止痛,包紮,一連串動作做得利落漂亮,專注工作時他敦厚的臉自有吸引人之處。
  接著他找來毛巾浴衣替誌佳穿上,衝一杯葡萄酒,讓誌佳喝下去。
  他一個問題都沒有問,默默為誌佳服務。
  要到這個時候,誌佳才定下神來,看到時間,是清晨五點半。
  佟誌佳把頭靠在小朱的肩膀上,隻覺痛的感覺漸漸減輕。
  “嗬,”她說,“疼痛真正可怕,千萬不要打小孩。”
  朱爾旦聽了啼笑皆非,不過他真正好涵養,並不言語。
  誌佳休息一會兒,清醒過來,整理思維,才哎呀一聲叫出來,呆住了。
  在噩夢中,佟誌佳趕去撲火,夢醒了,一切應當成為過去,可是她把火傷自夢中帶出來。
  “不可能!”誌佳大叫。
  小朱連忙說:“有話慢慢說,你且休息一下。”
  “朱爾旦,我——”她抓緊他的手。
  “凡事不要衝動,傷害自己,最劃不來,親者痛仇者快,何必呢?”
  朱爾旦聲音低低,萬分惋惜。
  誌佳失笑,“小朱,那件事早就過去了,人不愛我,我更要自愛。”
  小朱鬆口氣,看牢誌佳受傷的手,“那麽,這純是意外?”
  佟誌佳不知如何解釋這件詭秘的事,隻得怔怔地點頭。
  “你喝醉了?”小朱推想。
  誌佳隻得說:“嗯。”
  “廚房倒瀉了開水,燙到手。”
  誌佳覺得這個解釋很合理,“噯。”
  “小心點,誌佳,為了愛你的人。”
  “我省得,小朱。”
  “下午我再來看你,服了藥,睡一覺,不要上班了。”
  小朱的語氣帶命令式,說也奇怪,誌佳卻覺得分外親切,不難接受。
  朱爾旦放下誌佳趕回去上班。
  這個老好人,將來結了婚,有了家室,就不便把他請出來了。
  一定要在這段時間內盡快獨立,絕對不麻煩騷擾任何人。
  誌佳洗了一把臉,鏡中的她雙眼布滿血絲。
  她到廚房去拿茶包敷眼,一走進去,看到茶壺傾倒在地,電爐火頭尚未熄滅。
  噫,一切正如小朱推理所得:她睡得七葷八素,半夜起來,發覺水開得一塌糊塗,想熄火,不小心,打翻茶壺,燙到了手。
  誌佳靜靜坐下,她糊塗了,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到底是噩夢,還是事實?
  她已經累過了頭,倒在床上,昏昏睡去。
  雜誌社三路人馬來電追人、問候,最後,方女士親自上門來。
  是他們使她知道,她仍然生活在現實世界。
  方女士大驚小怪,表示她極度的關注,“會不會有傷疤?”
  誌佳輕輕地說:“漸漸會褪掉的吧?”
  “對,最終都會變成一個淡淡的影子。”
  方女士伸出右臂,那裏,也有一搭相當大的瘢痕,不過看得出是多年之前的事了。
  方女士感喟,把一個悲劇濃縮地講出來:“他年輕,我也是,以為愛情可以克服一切,窮,哭嚷的孩子,滿屋的家務,一天,買雜物回來,發覺有市場單子上多算一盒洗衣粉的價錢,他立刻教訓我,令我回去算帳,拉扯間,開水倒翻……”
  誌佳還是第一次知道英明神武的方小姐有這種過去,不禁發呆。
  “我記得我大聲叫:‘即使我不是一個好的家庭主婦,我會是一個好的雜誌編輯!’”
  誌佳忍不住說:“當然你是好主婦好母親!有人一無是處,惡人先告狀,故意踩低你糟蹋你,好使你信心全失,以為錯在你。”
  方小姐一怔,“這個道理,我要到很久之後才明白。”
  誌佳哼一聲:“幸虧社會賞識你。”
  方小姐苦笑。
  誌佳問:“此刻他在何處?恐怕用放大鏡都找不到吧?”
  方女士不出聲。
  “在他心目中,他絕對是懷才不遇,你肯定是貪慕虛榮,”佟誌佳說,“不用費時辯白。”
  方女士笑了,放下衣袖,“不過傷痕已經褪得幾乎看不見了。”
  其實是在那裏的,既然當事人那麽說,聽故事的人何必去指出來。
  “來,在藍圖上簽一個字。”
  她拎著公事包離去。
  每一個人都有她的傷痕。
  傍晚,小朱抽空來替她驗傷。
  誌佳這才把噩夢告訴他。
  “我可是破了相?”誌佳含笑問。
  “別擔心,在我雙眼裏,你永遠是個美女。”
  “你會不會解夢?”
  “不,我無異能,但我是一個醫生,我認為你的傷口受滾沸的開水所燙。”
  “在噩夢前還是噩夢後?”
  “我不在現場,我不知道,對我說,那並不重要。”
  佟誌佳笑了。
  “你為何笑?”
  “在大學裏,我讀一係列的袋裝書,叫什麽什麽簡化,像法律簡化,會計簡化……朱爾旦,你所著巨著叫人生簡化。”
  小朱也笑了,“做人本應大事化小,小事化無。”
  “我甚為歡喜。”
  小朱問:“歡迎你做我的讀者。”
  誌佳聽懂了,但笑不語。
  朱爾旦自己卻覺得有點難為情,“我要走了。”
  她送他到門口,忽然叫住他:
  “我得對你老老實實,朱爾旦,我不能暖暖昧昧,與你打情罵俏誤導你直到海枯石爛,那樣做太不公平了,我有我的宗旨,朱爾旦,我還沒準備好,我想我不會那麽快進入另一段感情。”
  朱爾旦先是沉默,然後笑了,“我知道,你不愛我。”
  實在不愧是個化繁為簡的高手。
  他揚揚手去了。
  誌佳歎口氣,傷口又隱隱作痛。
  第二天,她帶著纏繃帶的手去上班。
  年輕的同事們紛紛前來在繃帶上寫祝福語及簽名。
  始料未及,這反而成為一宗喜事。
  誌佳對小郭先生說:“我走運了,運氣一來,什麽都會變好事,一蹴即成,不費吹灰之力。”
  小郭含笑,“那多好!”
  誌佳手上繃帶已經解開,手背舊皮褪掉,露出嫩紅的新肉,看上去頗為突兀,朱爾旦醫生著她戴上白色綿紗手套保護皮膚。
  到了室內,誌佳總忍不住脫下,手套擱一邊,像隻小白兔。
  “小郭先生,我們對夢境了解究竟有多少?”
  小郭回答:“不比我們對記憶知道得更多。”
  誌佳失望,“我們好像對自己的五髒六腑一無所知。”
  小郭先生說:“這樣講是比較苛刻了一點,近年來外科醫術進步迅速,已可替胚胎做手術,可惜腦部活動與內分泌仍然是二大盲點。”
  “夢境究竟是存在還是不存在?”
  “有人相信它存在另一個空間——喂,無故又鑽什麽牛角尖,下次上來,你恐怕會問我前生之事。”
  “真的,華自芳前生是誰,奈何今生老是破壞我的婚事?”
  “佟誌佳,我看你是大好了,再也不需要在下的協助,我倆會晤到此為止,我會把帳單寄到你處。”
  唷,下令逐客。
  佟誌佳笑嘻嘻地站起來告辭。
  可是小郭忽然之間叫住她,“對,差點忘了這件事。”
  誌佳訝異,“有何吩咐?樂於效勞。”
  “這是一個通訊號碼,有人想和你做朋友。”
  誌佳接過一張卡片,隻見上麵印著YZX三個英文字母,以及一個十個字電話號碼。
  “這是誰?”誌佳一點頭緒也沒有。
  “他見過你一次,印象深刻。”
  嗬,但丁也隻見過比亞翠斯一次。
  “誰,到底是誰?”
  “記得嗎?一天你不請自來,打斷了我與一位原醫生的會晤。”
  “嗬是,”誌佳以手覆額,“想起來了,我無禮地叫他滾蛋,怎麽,他不生氣嗎?”
  小郭不出聲,男人統統有點蠟燭脾氣。
  他記得原醫生對他說:“從未見過那樣絕望的眼睛,真想知道是什麽原因。”
  小郭立刻說:“老原,你知道我從來不做中間人。”
  “看得出她精神極度困惑,或許,我可以幫她的忙,這是我的卡片。”
  小郭知道卡片上鬼頭鬼腦,隻印著他姓名英文字母的簡寫,於是回答:“我隻負責將之交到她手上。”
  “謝謝你。”
  “老原,你也該憩會了,也是個中年人了,猶自孜孜不倦尋找愛情,你這嗜好,會否太過虛無飄渺?”
  原醫生悲涼地笑笑離去。
  當下佟誌佳接過卡片收好。
  “他是個非常特別的男人,”小郭忽然為老朋友說話,“隻喜歡特別的女子。”
  “可是,”誌佳攤攤手,“我這人並無不平凡之處。”
  小郭說:“或許,你和醫生有緣。”
  誌佳苦笑,小郭先生從來不忘打趣她。
  “寂寞之際,不妨與他通個電話。”
  “說不定。”
  誌佳離去。
  她有點舍不得小郭偵探社。
  假使能把雜誌社做得那樣親切,真算一項成就,讓失意的人,有煩惱的朋友上來喝杯咖啡,訴訴苦,解解悶,功德無量,古時的沙龍,不也就是這樣?
  可惜要龐大人力物力支持。
  三天後,秘書對誌佳說:“一位郭先生寄來張怪帳單。”
  誌佳馬上說:“拿來我看。”沒想到這麽快來追債。秘書遞上單子。
  隻見上麵寫著:“你欠我五十四個工作小時,以下乃是償還條款:第一,請捐五位數字到下列慈善機構——”
  誌佳笑了。小郭先生真是妙人。
  隻見最後一項是:“撥三個電話給原醫生,他人在不在,都以三次為限。”
  誌佳用手托著頭。
  什麽年紀了,居然還有人為她拉攏男朋友。
  那位原醫生也是怪人,姓名縮寫是二十六個方塊字母最後三個:YZX。
  打三次為限。
  佟誌佳側著頭狡黠地想,什麽時候撥電話最適合。
  午膳時分打過去,每次響一下即時掛斷,三次之後履行諾言,沒拖沒欠,多好。
  想到這個取巧的辦法,誌佳笑了。
  不過,且不忙做這件事。
  此刻佟誌佳要做的事可多著呢:應彤六歲生日,要好好同她準備一下!選一件別出心裁,有紀念性的禮物,補足母親以往不在場的遺憾。
  她什麽都同朱爾旦商量。
  “送一具天文望遠鏡。”
  “好主意,”誌佳馬上記下來,“值得考慮。”
  “倉喆有沒有再來找你?”
  誌佳抬起頭,“這也是一份禮物?”
  “不,這是另外一個話題。”
  “啊,我沒見他已經很久了。”
  “他此刻與行政科一個女孩子走。”
  “那多好!”
  那是誌佳新發掘的口頭禪,一切事不關己的新聞,全部加以那多好來形容,你發了財嗎,那多好!你得了獎嗎,那多好!你結了婚嗎,那多好!
  “聽說那女孩長得很像佟誌佳。”
  誌佳不能再維持沉默,“不要開玩笑了,真的佟誌佳尚且配不上他,他怎麽會去找假的佟誌佳,他早忘了我,我也不再記得他,還有,小朱,我嚴禁你把我倆的名字相提並論,因為由你口中說出來,人們容易相信,大家都知道你我親厚。”
  “是。”
  沒想到她對倉喆完全不屑。
  隻聽得佟誌佳說:“小醫生耳,要多少有多少。”話一出口,己覺得罪人,連忙補一句,“小朱,你不同,你是國手。”
  小朱瞪她一眼,誌佳歎口氣,“越描越黑。”她已經那麽小心,還是不自覺地得罪人,做人恁地難。“我了解你,我不會怪你。”
  那個XYZ也是位醫生。
  倉喆與佟誌佳,總算完結了。
  因公司開會,誌佳說:“八月份我打算告三個星期假。”“這麽久?”
  “工作時工作,遊戲時遊戲。”
  誌佳有一個計劃。
  她對應彤說:“問準了你父親,我倆乘郵輪到北歐去看冰川,運氣好,還可觀賞極光。”
  應彤說:“那太好了,不過——”
  誌佳知道這個孩子心事比大人還要縝密,因笑道:“嗯,你有條件?”
  “這可是我六歲生日禮物?”
  “這的確是。”
  “假如父親能夠與我們一起我才真正高興。”
  誌佳沉默半刻,“他不一定有空。”
  “我去問他。”
  “也許他對航海沒有興趣。”
  “媽媽,讓我問問他。”孩子央求。
  誌佳十分為難,她不願意與他共處,但是,一個孩子隻得一次六歲生日。
  應彤說:“我知道你倆合不來,可是你們卻同時對我那麽好。”話說得再明白沒有,她希望得到的生日禮物是父母與她同在。
  誌佳萬分不願意,“你盡管去問他吧。”
  佟誌佳現在可聰明了,要有一定的智慧,才會抹著汗知道自己從前有多笨。
  誌佳此刻幾乎料事如神:應佳均會跟著來。為什麽不,此刻的佟誌佳又不失禮於他,這種人最現實不過,哪裏有好處便走到哪裏,誰有麵子誰就是他的朋友,啥人手頭疏爽些啥人便是他的主子。
  這種人好應付,是朱爾旦那樣的好人才叫佟誌佳牽腸掛肚,十分內疚。
  應佳均一口答應下來。
  誌佳握著拳頭說:果然不出山人所料。
  接著,她忙碌地籌備假期。
  朱爾旦十分羨慕,“你不會邀請我共遊吧?”
  誌佳溫柔地說:“小朱,和我們母女泡久了,外人會怎麽說?你的名譽受損,將來怕找不到好伴侶。”
  小朱很苦惱,“不和我玩,還口口聲聲為我好。”
  誌佳但求問心無愧,她隻能做到那樣。
  到了船上,看見應彤的小麵孔如花一般地綻開,誌佳就知道一切退讓都值得。
  當夜,誌佳與女兒二人在甲板上逗留到深夜,觀看北鬥星。
  都會夜空受煙霞汙染,哪裏還看得到星,再說,霓虹光管也太亮太霸道,天都成了不夜天。
  應彤忽然看到滿天向她眨眼的燦爛星光,興奮得發呆。
  那夜誌佳回到艙房躺下,已經混身肌肉發痛。
  她做了一個怪夢。
  夢見自己穿著別致的小禮服和高跟鞋去結婚,新郎是誰?不知道,他也沒有來接她,她一個人擠各式各樣的公共交通工具前往教堂。
  夢中,方小姐趕來陪她,送她一隻碎鑽戒指做禮物,可是天忽然下雨了,佟誌佳狼狽不堪,鞋脫襪甩那樣趕去結婚。
  一覺醒來,誌佳失笑,見鬼,這種婚,不結也罷。
  看看鍾,才七點,正想翻個身再睡,忽然想到應彤也許已經醒來,連忙撥電話到他們父女的房間,誌佳做對了,孩子六時正就準備妥當待母親來接。
  誌佳連忙更衣沐浴。
  百忙中再重溫昨夜的事,覺得它的意義非同小可,那是一個有關將來的事,啊,佟誌佳的靈魂不再徘徊在過去的歲月,它終於邁開腳步,走向將來。
  誌佳的精神大振,推開艙門,吸一口新鮮空氣,與應彤去尋歡作樂。
  應佳均冷眼旁觀。
  他此行當然有目的,三個禮拜的假期對任何成年人都是一種奢侈,他怎麽會無端將之浪費在一隻船上,他要好好看清楚佟誌佳。
  他也不是沒有收獲的。
  才兩天一夜,他已經發覺佟誌佳的本質其實沒有變,仍然那麽天真,興趣照舊與一個中童沒有什麽兩樣:愛好大自然,喜歡吃,老睡不夠,說起故事來沒完沒了,難怪應彤與她相處得那麽好。
  從前隻覺她不願長大,放肆怪誕,此刻的佟誌佳已賺得名利,一切舊習性變得別致可愛,人的眼光,就是那麽勢利。
  晚飯時他閃她:“聽說貴雜誌要大展鴻圖?”
  佟誌佳一怔,消息倒是靈通,銀河剛想改半月刊。她沒有回答,有什麽必要向他坦白。
  “沒想到你在這方麵有天分。”
  嗬,原來他剛發現佟誌佳並非一無是處。
  誌佳還是不作聲,照樣津津有味享受她的晚餐。
  燈光一暗,女歌手出來,唱一首幽怨動人的情歌。“記得這首歌嗎?”他忽然問。
  誌佳訕笑,搖搖頭,她是真的不記得了,這種瑣事,在千頭萬緒成年人的世界裏,不用患失憶也會忘得一幹二淨,虧他為了一點點尚未到手的利益,把陳皮往事都拿出來講一番。
  “是什麽歌?是初中時流行的曲子?”
  應佳均見話不投機,適可而止。
  那夜,待應彤睡後,他邀請誌佳談話。
  誌佳說:“我已經疲倦得不得了。”催他快快處理。
  他也索性長話短說:“為著孩子,我倆有沒有希望補行一次婚禮?”
  這絕對是佟誌佳一生所聽過最荒謬的建議,她臉上一點聲色也沒有,隻是答:“孩子並不見得需要我們為她做出這麽大的犧牲。”
  應佳均說下去:“你的病已經大好——”
  誌佳溫和截斷他:“我從來沒有病過,你應當比任何人都清楚。”應君一怔。
  “我眼皮無法撐開,我得早退。”
  那,便是他上船來的目的。
  晃眼到了中年,瀏覽了那麽久,發覺曆年所見的,原來還不及當初舍棄的好,於是想再來一次。
  誌佳回到艙房,對牢鏡子說:“我根本不認識他。”她睡得很好。
  第二天,應佳均計劃有變。
  公司有事找他,他要在新加坡上岸,乘飛機回去。
  誌佳莞爾,連忙裝一個遺憾的樣子,“哦,這麽忙。”
  真正失望的是應彤。
  他走了以後,應彤搬來與母親同睡。
  半夜,孩子醒來,“媽媽,媽媽。”
  “媽媽,喝牛奶。”
  “什麽,這麽大還半夜喝奶?”是清晨四時二十分,要命。
  “爸爸一直喂我。”
  “什麽,六年來從未間斷?”誌佳意外了。
  “他說夜間喝奶會長肉,身體比較好。”
  真偉大,佟誌佳忽然原諒了他。
  佟誌佳決定原諒每一個人,倒沒抱著每個人也會原諒她的奢望。
  “你得把這個習慣戒掉。”誌佳對女兒說。
  應彤唯唯諾諾。
  結果母女倆閑聊到天亮。
  累了轉個身再睡。
  這個假期令佟誌佳四肢百骸都鬆了下來。
  她擔心它們以後再也走不到一塊兒:回到雜誌社去上班的時候,會發覺咦,我的腿呢?我的手呢?我的幹勁呢?原來統統在假期中遺失。
  不過也真失不足惜。
  應佳均上了岸之後,仍然每晚打電話到船上來與女兒聊幾句。
  應彤次次都問:“媽媽你要不要說兩句?”每晚誌佳都有藉口:“我們約好了船長參觀電腦室,快些”,“我這就沐浴”,“我累了”,“電視節目好看之極”……有什麽好說的?
  佟誌佳見過他的真麵目,十分可怕的一張臉,以後再細細描繪修整也於事無補。
  誌佳已盡量壓抑她對他的厭惡。
  令她鼓舞的是小朱的聲音:“你們母女倆到達了什麽埠了?千萬不要樂不思蜀,一回來就要陪我吃飯,一個人寂寞死了。”
  誌佳莞爾,應彤在身邊,至少可享用十多年相依為命的溫馨。
  船泊赫爾辛基的時候,她們就得上岸轉乘飛機了。
  正在收拾行李,誌佳聽到一個電話。
  “小郭先生,是你?”
  “可不就是我,有人答應我一件事還沒做,我來追人情債。”
  “什麽事?”誌佳莫名其妙嚇一跳,“我是那樣的人嗎?小郭先生,您有什麽吩咐盡管說。”
  小郭沒好氣,“叫你打電話你打了沒有?”
  電話,什麽電話?
  “佟誌佳,我以為你的失憶症已經痊愈了!”
  啊對,佟誌佳如大夢初醒,“抱歉,小郭先生,我馬上做。”可是,那個電話號碼有沒有帶在身邊呢?
  “你把整件事丟在腦後了。”小郭斥責她。
  誌佳沒聲價道歉,叩頭如搗蒜,“是我不好,您把號碼再說一遍,我馬上打過去。”
  “你根本沒有把這件事放心上。”小郭終於把那重要的電話重複一次。
  誌佳急急用筆紙記下。
  忽然之間,她聽得小郭在那一頭歎一口氣,他跟著說了句難以理解的話:“做人,是該這樣。”
  “什麽,”誌佳問,“您說什麽?”
  他語氣感慨,“我說做人是該像你這樣,你現在也學會了,糊裏糊塗,該忘的全部忘記,記得也全部忘記,樂得輕鬆。”
  “是是是。”誌佳唯唯諾諾。
  他說下去:“世人又不是不能少了我們,我們再賣命也是枉然,不如吃吃喝喝,嘻嘻哈哈地過日子。”
  誌佳訝然,這位聰明的小郭先生,受了什麽新的刺激,牢騷滿籮。
  “祝你快樂,佟誌佳。”
  “小郭先生,你也是。”
  他總算掛了線。
  誌佳看了看手中十個號碼的電話,鼓起勇氣撥過去,電話才響一下就有人來接。
  誌佳立刻自報姓名:“我是佟誌佳,你是哪一位?”
  她根本不記得這個號碼屬於誰,又不敢問小郭,隻得用這個辦法。
  對方一聽,立刻輕笑:“你不知我是誰?”聲音甚具男性魅力。
  誌佳直截了當地搶白:“這是什麽,猜謎遊戲?”
  對方說:“我是YZX。”
  “原來是你!”誌佳終於想起來,悻悻地說,“你害我讓小郭先生罵一頓。”他是那個怪醫。
  “每天等電話的滋味不好受。”
  誌佳質問:“為什麽要等?”
  誰知對方說:“問得好,也許,是因為寂寞,也許,是希望聽到你的聲音。”
  誌佳已有許久許久沒聽到這樣原始的讚美,不禁語塞。
  “更也許,是因為你根本不記得我是誰。”
  誌佳正打算與他聊下去,應彤的小臉探進來,她立刻說:“我此刻不能詳談,待我回來再說吧。”
  “如果你不介意,我們明天就可以見麵。”
  “我們母女會在赫爾辛基逗留兩天,這是旅途最後一站,閣下在哪裏?”
  “多巧,”他笑,“我正在附近,你們的船叫北國公主是不是?我未接你們。”
  誌佳發呆,此人神通恁地廣大。
  “我猜想我是受歡迎的。”
  “當然,”誌佳連忙說,“他鄉遇故知,至開心不過。”
  “明天見。”
  誌佳到這個時候,才發覺她已與一個陌生人訂下約會。
  不理它了,有什麽不妥,才找小郭這個中間人來理論。
  接著,是方小姐的電話來了,“誌佳,你可是後天回來?”
  “是,為何語氣嚴重?”
  “黃珍過檔後立意與我們打對台,處處模仿抄襲我們的風格,更前來挖角,你得快回來商議對策。”
  黃珍,黃珍是誰?
  啊,是華自芳的化名。
  華自芳又是誰?
  誌佳笑,“嘿,他們算老幾,我們什麽人都不怕,抄人怎麽勝人,不礙事,至要緊我們一口真氣足,待我回來慢慢談。”
  “得令。”方女士已經大感安慰。
  那一晚,佟誌佳睡得並不比平日差,淩晨聽見汽笛聲,醒了。
  看到應彤小小熟睡的臉,凝視了一會兒,還來不及感動落淚,已經覺得眼澀,倒頭再睡。
  早上船泊岸,誌佳把行李堆在艙門處,帶著應彤準備下船,有人敲門。
  “誰?”
  “我來取行李。”
  誌佳前去打開門,“一共三件。”
  進來的那位先生卻沒有穿製服,一抬頭,劍眉星目的一張臉,誌佳怔住。
  “佟小姐,我們有約。”他挽起行李,“我說好來接你。”
  原醫生!
  誌佳意外不已,連忙介紹他給應彤認識。
  應彤後來對她父親說:“原醫生長得很高,天氣那麽冷,他才穿一件薄襯衫。”
  應彤到底小,沒向她父親形容,那位原先生臉上有一股揮之不去的滄桑。
  當下佟誌佳問:“你打算把我們接往何處?”
  原轉過頭來,“赫爾辛基是看不到極光的,我們將乘內陸飛機到北端的因那利城去,佟小姐,應小姐,同意嗎?”
  應彤立刻對他有說不出的好感,他是第一個叫她應小姐的人。
  佟誌佳獨自帶著幼兒上路,本應萬分小心謹慎才是,但眼前這位先生有令人不可抗拒之魅力,使她說:“還等什麽,立刻出發!”
  也可能是心底埋藏了長遠的野性種子萌芽,她竟帶著孩子,跟一個陌生人上路。
  應彤很詳盡地向父親描述:“我們乘搭一架很小很小,隻可載九個人的飛機,朝北飛去,飛機由原先生親自駕駛,他讓我坐在他旁邊,看他操作,真沒想到媽媽會認得那樣有趣的人。”
  飛機飛了三小時。
  “我們抵達了午夜太陽之地,在那裏,有整整半年,太陽不會下山,天不會黑,原先生畫了圖解,告訴我,那是因為地球軸心的斜度,兩極的位置,以及太陽光線照射角度的緣故……媽媽,她一直微笑,像很高興的樣子。”
  佟誌佳的確開心得不得了。
  那個夏夜,他們並沒有看到極光,但是不相幹,母女二人已經夠樂。
  這是應彤第一次看到雪——“爸爸,北國的夏季比我們的冬季還要寒冷,原來世界有那麽大,奇景那麽多,我巴不得可以馬上長大,到各處遙遠的地方去探險。”
  應佳均一邊聆聽一邊默不作聲。
  佟誌佳的奇幻天地已超乎他的想象,如果不是由小女兒親口敘述,他簡直不會相信。
  是從什麽時候開始,佟誌佳掙脫了枷鎖,去到那麽高那麽遠?
  如果他問佟誌佳,誌佳倒是有一個現成的答案,她會說:“退一步想,海闊天空。”
  他已經得不到她。
  那一夜,小小的應彤興奮地說:“原先生,我希望假期可以永不結束。”
  原先生看了佟誌佳一眼,但笑不語。
  誌佳駭笑,對女兒說:“那多累!你看原先生,浪跡天涯,無家無室,每天無固定作息時間,去到哪裏是哪裏,他可不能帶著心愛的玩偶上路,也不能時常與親友見麵聊天,你可不要學原先生。”
  聽了這番話,最激蕩的是原君。
  他沒想到他那被眾人譽為多姿多采的一生,竟被一名女子三言兩語道破真相,偏偏她所說的,又句句屬實。
  他呆了在那裏,一臉落寞。
  佟誌佳母女可沒發覺,尤其是小應彤,她說:“那麽,我在暑假才學原先生。”
  佟誌佳抬起頭大笑。
  記憶中她好象從未如此開懷過。
  待應彤睡了,誌佳站在雪地觀賞午夜太陽。
  原君站在她身後不語。
  誌佳轉過頭來,“多謝你!”
  原君牽牽嘴角。
  “多謝你給我們母女難忘的一天!”
  原君欠欠身。
  誌佳忽然獨白起來:“我隻是一個普通平凡的女子,渴望有體貼的伴侶,聽話的孩子,如不,有自己的事業,也是好的補償,不幸我的道路比人略為迂回,頗吃了一點苦,但,我也終於抵達了目的地,我不會再冒險了,外邊的世界有多麽瑰麗,與我無關,我隻望每天下班洗個熱水浴,躺在熟悉的床上,還有,我希望可以看到女兒結婚生子。”
  原君仍然一言不發,他眼內滄桑味道更濃。
  “我知道你怎麽想,你原先想,兩個寂寞的人,也許有很多話說。”
  原君輕輕說:“我錯了。”
  “不不不,你沒錯,應彤與我一生都會記得這個假期,不過假期結束,她還是得回學校去應付功課考試。”
  “你不願意與眾不同的生活?”
  “與眾不同,是注定要吃苦的。”誌佳說得非常溫和。
  她急著要回家。
  回到那平凡得發悶的家去,安頓下來,應付日常帳單、瑣事、煩惱。
  “你終於找到了自己。”原君點頭。
  誌佳抬起頭來,“你說得對,我的記憶全回來了。”
  “可是,”原君忽然說,“你從來未曾失憶過。”
  誌佳一怔,笑了。
  “隻是,”原君說下去,“在記得無益的時候,不如忘記。”
  “原先生,你的理論是這樣特別。”
  “有人把記憶匿藏起來,直到一天,有力量改變現況的時候,才重新取出記憶運用。”
  “那真是聰明的做法,但那不是我,我是真的把所有一切都忘記得一幹二淨了。”
  原君微笑。
  至此誌佳不禁好奇:“原先生,你還會繼續尋找嗎?”
  原君點點頭。
  “可是你並不是真的想找到,是嗎?”
  原君笑了,“你知道我在找什麽?”
  誌佳也笑,她當然知道,原君在找的,是那著名的得不到的愛。
  誌佳會記得這次邂逅。
  在飛機場話別的時候,應彤對原君說:“原先生,我長大後一定再來找你。”
  誌佳嚇一跳,隨即笑。
  原君倒是很認真,“你可別爽約。”
  “不,我不會,十二年後的今天,我們再見。”
  誌佳笑著對女兒說:“那可是很遠很遠的將來。”
  原君說:“很快就到了,比我們想象中要快得多。”
  誌佳不語,是,他說得完全正確。
  “這是我的通訊號碼,你好好收著。”
  應彤很堅決地說:“我會,屆時,你要開飛機來接我。”
  “得令。”
  應彤非常滿意。
  她沒有把這一節告訴父親,小小的她也猜想父親大概會不高興。
  原君笑問誌佳:“有個人在等你回家吧?”
  誌佳毫不諱言:“是,一個與我一般平凡普邂不起眼的人。”
  “佟誌佳,你會幸福的。”
  誌佳微笑。
  她沒想到還有這樣的好日子在後頭。
  每到一個站,都有不同的優質男士來接。
  歡迎她回家的,是朱爾旦先生。
  誌佳見到他的時候,心頭一陣熱,迎上去:“老朱,”她那樣叫他。
  朱爾旦一怔,她改了稱呼,這表示什麽?
  誌佳跟著伸出手,緊緊地握了他的手一下。
  朱爾旦隻是忠厚,他並不笨,他當然發覺這次旅程回來,佟誌佳的態度有強烈改變,而且是對他有益的改變,不禁心頭一喜。
  那邊廂應彤亦看到來接她的父親,她一邊叫一邊撲過去。
  母女各有人接了回去。
  朱爾旦看著誌佳喜孜孜地說:“你胖了黑了。”
  “——快成豬八戒了。”誌佳給他接上去。
  “誌佳,我投降。”
  卻不料說下去:“而且發覺最好的地方是家,最好的人近在咫尺。”
  朱爾旦呆住,一股暖意漸往心頭升上去。
  他忽然發覺自己雙眼潤濕。
  他咳嗽一聲,“誌佳,你是大好了。”
  “是,任何醫生都會說我是完全痊愈了。”
  “你並沒有病。”
  誌佳笑,“連著名的朱醫生都這麽說,我是大大地放心了。”
  小朱忽然說:“聽說倉喆此刻的女伴是一位女明星。”
  “倉喆,誰是倉喆?你瞧我真是歡喜得太早了,才說已經痊愈,原來病入膏育。”
  小朱凝視她,這個聰明女,玻璃心肝水晶肚腸,此刻練得真糊塗了,更上一層樓。
  佟誌佳也看著朱爾旦,隻是笑:“老朱嗬老朱,來說是非者,必是是非人。”
  “我不喜歡那人,自然針鋒以對,情場上講什麽修養,萬一輸了,可要終身遺憾,誰會拿一生的幸福來換一時的風度,對不起,誌佳,我是個普通人,你要是離開我,我立刻眼淚鼻涕跪地苦苦哀求,在這方麵,我才不敢玩帥。”
  誌佳不響。
  過許久,她說:“過去總有種壓力。”
  朱爾旦知道她有話要說,洗耳恭聽。
  “壓力來自社會,也來自家庭:一個好女人,必定要有一個好家庭做陪襯,名正言順的夫妻關係,加上一子一女,湊成個好字,才會受到親友歡迎及尊重,於是匆匆找異性朋友,又急急想抓緊他,根本不理會兩人是否合得來,前途又是否光明。”
  朱爾旦莞爾,這是在說倉喆了。
  “想通之後,這層壓力忽然消失,理想的伴侶,和幸福的家庭,原來與成功的事業、長壽健康,全部可遇不可求。”
  小朱見話題漸漸嚴肅,不禁扮一個鬼臉。
  “我知道父親母親繼母均對我不滿,可是生活那麽艱難,我已盡力做到最好,如果仍不夠好,那麽,我隻得說一句,我生活之目的,不是為滿足他人的標準,乃是視乎當時自己的需要。”
  “嘩,我是否得站立鼓掌?”
  誌佳沒好氣,“這可是我的肺腑之言。”
  “我會將之蝕刻在銅版上。”
  佟誌佳抵達家門。
  故事說到此地為止了。
  有沒有要補充的?
  佟誌佳接著的生活十分正常,乏善足陳。
  不,她沒有再見原醫生,與原君有約會的不是她,是她的女兒應彤,記得嗎?
  她也沒有與倉喆碰頭,她不再在乎這個人。
  在一些出版社的酒會上,她見過華自芳,她有與她招呼,並且閑談數句。
  華自芳仍然晶光燦爛,穿戴得無懈可擊,可是誌佳覺得她始終有點咄咄逼人,未算一流。
  華自芳酒會同伴多數是洋人,誌佳相信他們不會是在政府機構辦事的那一等級,誌佳猜想他們都屬大班級。
  終於,佟誌佳與華自芳不再有共同點,她們一點關係都沒有了。
  她們所談內容,都是工作上的。
  “上一期銀河訪問著名超齡產婦真正精彩。”
  “那期銷路還不錯,托賴。”
  “我們時尚每期也有專題。”
  “但你們以翻譯為重,不一定合本地讀者口味。”
  “本地讀者也很西化了。”
  多好,都是不著邊際,不傷脾胃的外交口腔。
  寒暄數句,也就話別。
  華自芳見過朱爾旦,誌佳知道她一定在想,噫,外型那麽普通的一個人,佟誌佳怎麽搞的?
  但是此刻的佟誌佳已經明白到天長地久,生活屬於自己,毋須理會旁人怎麽想,最要緊是滿足自己實際需要。
  而誌佳也聽見洋人們管華自芳叫珍,她此刻到底在用哪一個名字?
  誌佳想,誰管得了那麽多。
  在這個擁逼的都會裏,每一個人都得學習與他的友人與敵人共處,還有,舊歡新愛時時共聚一堂,臉皮不厚簡直不是辦法。
  誌佳的至愛是應彤。
  一天,小女孩忽然問:“媽媽生我的時候可辛苦?”
  “沒有不辛苦的產婦。”
  小女孩震驚,“將來我也會做媽媽?”
  “一定會。”
  “你會幫我忙照顧嬰兒?”
  “當然盡力而為。”佟誌佳笑容滿麵。
  應彤似較為放心,“媽媽,你怎麽樣生下我?”
  “你是剖腹兒。”
  “痛吧?”應彤一臉關注。
  “唔,就像昨天,曆曆在目,麻醉手術後,生下你這個小家夥,才兩公斤多一點點。”
  應彤啊地一聲表示激動。
  話甫出口,佟誌佳吃一驚,咦,怎麽記憶清晰?真正宛如昨天,她躺在病床上,看護抱來嬰兒,她一眼看去,見五官齊全,才放下一顆心,沒想到這名嬰兒會這麽精乖伶俐。
  有些事,是一個人永遠不會忘記的。
  不過當記得無益的時候,不得不忘記。
  “媽媽,我想知道更多。”
  佟誌佳和顏悅色地說:“等你七歲的時候,我們再繼續討論這個題目,一年談一點。”
  到底佟誌佳有沒有真的忘記過?
  佟誌佳已經不記得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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