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春迅速在腦海中分析整件事。
張家駿四年前與常春辦妥分居事宜,自此一拍兩散,他在一段很短的時間之後認識了馮季渝女士,向馮女士求婚,並且在溫哥華注冊結婚。
重婚!
朱智良打開沉重的公事包,取出一隻文件夾子,打開其中一頁。
“請看。”
那是一張結婚證書。
男:張家駿,三十五歲,單身漢。
女:馮季渝,二十六歲,獨身女。
常春抬起頭來,“他發假誓。”
朱律師點點頭。
“我可以向他提出控訴。”
“正確。”
“馮女士亦可將他告進官裏去。”
“正確。”
“那個混球。”
“正確。”
“但是他已經不在人世。”
“完全正確。”
常春用手捧著頭,不信天下有如此荒謬之事。
半晌常春問:“他有兩個遺孀?”
朱律師頷首:“他同馮女士也還沒有離婚。”
“一個人怎麽可以不住地結婚而從不離婚?”
朱智良答:“或許,他愛女人。”
常春啼笑皆非。
忽然想起來,“他倆有沒有孩子。”
朱智良看著常春。
常春頹然,如果沒有孩子,怎麽會站出來。
“一個女孩,兩歲半,當年馮季渝是懷了孕才同張家駿結婚的。”
沒想到張家駿還有一個女兒。
“叫什麽名字?”
“張瑜。”
張琪同張瑜,都是好名字,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兩個小女孩此刻都失去了父親,都是可憐的小人兒,常春為之惻然。
不由得問:“她愛孩子嗎?”
朱律師用手托著頭,“我不知道詳情與細節,事實上那位馮女士昨日下午才找上門來,她開門見山,說是張家駿叮囑她的,有事,找朱律師。”
常春在這種關頭都忘不了調笑,“你真是張家駿的紅顏知己。”這些年來,若不是維持著這一點點幽默感,早就精神崩潰了。
誰知朱律師歎口氣說:“是,他視我如好兄弟。”
常春問:“你倆的關係,又是如何建立起來?”
朱智良瞪常春一眼,“這件事不在本故事範圍以內,你自顧不暇,還管閑事?”
常春一想,教訓得是,連忙眼觀鼻、鼻觀心。
“人家馮女士比你厲害精明一百倍,”朱智良教訓道,“人家完全知道該在什麽時候做些什麽,人家一開口就問遺產有多少,一坐下就把所有證明文件副本遞上來,你?你還做夢呢?”
做夢有什麽不好?
常春但願天天做其春秋大夢。
她說:“我也不是什麽好吃果子,隻不過你愛護我,替我著急。所以覺得我蠢,朱律師,張家駿既然沒有遺囑,財產應當怎樣分配?”
朱智良搖頭沉吟,“張琪與張瑜一人一半。”
常春抬起頭,“如果馮女士比我更迫切需要,我願意退出。”
朱智良搖頭歎息,像是在說,沒出息就是沒出息。
常春心中另有想法。
她十分了解張家駿,他愛吃愛花愛全世界所有享受,且不過隻是個高薪打工仔,能有什麽東西剩下來?
大不了是他住著的那幢公寓,還不曉得欠不欠銀行的錢。
“您老照辦吧。”常春歎口氣。
“馮季渝想與你見麵。”
常春一聽,連忙搖頭,搖過來搖過去,搖得不能停,搖得不亦樂乎。
“謝謝謝謝,我可不想見她,我至反對天下為公,天下大同,我同她,沒有任何關係,朱律師,拜托拜托。”常春不住拱手。
“你們當然有關係!你倆女兒的父親都是張家駿。”
“孩子是孩子,我是我,再說,張家駿已經不在了,多講無謂。”
“你們一定會碰頭的。”
“是嗎?”常春不以為然。
“你總不能不讓小琪琪去見父親最後一麵。”
這一句話喚醒了常春。
真的。
她愣愣地看著朱智良。
朱律師輕輕說:“我們華人常常認為父母的所作所為會報應在子女身上,雖然迷信一點,可是你看,孩子們卻還真的脫不了關係。”
朱智良沒有孩子,朱智良問心無愧,絕對可以撇清。
“我還沒有同琪琪講呢。”
“趕快向她解釋,不能再拖延。”
“怎麽同一個六歲半的孩子述及生與死?”
“請教兒童心理醫生。”
常春決定求助於專家。
經朋友介紹,她把小琪琪帶到醫生處。
兩個大人一個孩子先坐下來,東南西北聊了一會兒,琪琪很健談,對醫生也不見外,絮絮訴說著學校裏的事。
漸漸入巷,醫生問:“爸爸愛你嗎?你想念爸爸嗎?上一次見爸爸是什麽時候?”
常春沉默了。
她心如刀割地坐在一角。
忽然之間琪琪抬起頭,對醫生說:“爸爸已經去世了。”
醫生嚇了一大跳,連忙看向常春。
常春蹲下問女兒:“你是怎麽知道的?”
小琪很平靜地答:“哥哥告訴我的,哥哥叫我別怕,還說,他會像爸爸那樣愛我同保護我。”
這一下子,不要說是常春熱淚盈眶,連醫生都鼻酸。
醫生趁勢問:“你知道去世的意思嗎?”
小琪點點頭。
“說給媽媽及醫生聽。”
小琪說:“爸爸去了一個更好更舒服的地方,將來我們也去那裏與他會合,不過暫時我們見不到他,他不能再陪我到公園以及看電影。”
常春急問:“這也是哥哥告訴你的?”
小琪點頭。
常春真想擁吻她的小哥哥安康。
醫生問:“你覺得難過嗎?”
小琪琪又點點頭,就在這一刻,她哭了。
常春把女兒緊緊抱在懷中。
她的思潮飛出去老遠老遠,去到琪琪剛出生那一刻。已經雇了保姆,張家駿仍然不放心,半夜起來好幾次,坐在小床邊,凝視幼嬰的小臉蛋,而她,悄悄起來,在門縫偷偷看他們父女。
一刹那都煙飛灰滅了。
追思禮拜的日子已經定出來。
常春去商場替小琪找黑色的小裙子及小帽子。
終於找到一件深藍鑲白邊的水手服,還算過得去。
她自己有現成的黑白套裝,專為參加喪禮用。
沒想到安康說:“媽媽我陪你們去。”
常春隻想把事情簡化,“康兒,你需明白,這件事與你無關。”
安康不以為然,“我妹妹的事怎會與我無關。”
他挺一挺胸膛,儼然一個小小男子漢。
“好,好,”常春讚歎,“你也一起來吧。”
很多成了年但專門卸膊的男子也許還得向十歲的安康學習,真難得他有保護婦孺之心。
安康還把他父親叫了出來做司機。
一家沉默肅穆地駛向教堂。
安福全索性坐在最後一排,待儀式過後,接他們回家。
常春領著兩個孩子坐在左邊,她的目光無法不落在右邊一個黑衣少婦上。
那少婦雪白皮膚,劍眉星目,一頭短發,膝上抱坐著一個兩歲左右的小孩兒。
奇是奇在那孩子穿著與小琪一式一樣的水手裙,小兒還不識愁滋味,笑嘻嘻小小臉蛋轉過來,常春嚇一跳,她長得竟然與小琪一模一樣,似同一模子印出來,不用貼郵票都寄得到,原來同父異母的兩姐妹都像張家駿。
常春打量那少婦,那少婦也打量常春。
不用說,那少婦一定是馮季渝女士了。
此時琪琪說:“那邊那個小女孩像是洋娃娃。”
安康看母親一眼,“她長得同琪琪似姐妹。”
根本就是兩姐妹。
忽然之間,那小小孩兒掙脫了母親懷抱,雙腳落地,向常春這邊走來。
而小琪也在這時候迎上去,伸出手來,握住幼妹的小手。
兩個女孩子站在一起,若不是大小有別,活脫就似孿生兒。
常春與馮女士遙望,無言。
朱智良律師到了,先與馮女士說幾句話,才過來同常春打招呼。
常春低聲揶揄道:“虧你吃這口飯。”
朱律師也氣了,“誰讓我嫁不出去。”
常春噤聲,這分明是諷刺她嫁過多次。
牧師出來主持儀式。
短短三十分鍾的追思禮拜很快過去。
就這樣與張家駿永別了。
在座除了這幾個人,也沒有誰來致最後懷念。
人一走,茶就涼,張家駿那些豬朋狗友一個也沒到。
司琴的是位清麗脫俗的少女,一曲奇異的救恩充滿感情。
常春默默祈禱:上帝,賜我耐心愛心,力氣力量,帶大我兩個孩子,撫養他們成人,看到他們成家立室。
鼻子越來越酸,終於又落下淚來。
安康一隻手始終搭在母親肩上。
常春握住兒子的手,這時,她發覺十歲孩子的手已經相當強健有力,很像是可以保護她的樣子。
常春掏出手帕抹幹眼淚,抬起眼看到馮女士已站在她身邊。
常春不願意與她打招呼。
在大被同眠與小家子氣之間,她沒有選擇,她情願被人誤會她小氣。
張家駿同她分手之後的事,與她無關,正如離婚啟事所說,自此男婚女嫁,各走各路。
常春低下頭。
可是該死的朱智良律師不放過她,朱女說:“這位是常史必靈,這位是馮季渝。”一徑為她倆介紹起來。
到了這個地步,常春被逼欠欠身。
安康好奇地看著馮氏母女。
教堂裏主禮人士統統散去,倒是個談話的清靜處。
可是朱律師猶自不心足,“我們去吃杯茶吧。”
常春連忙說:“我累了。”
馮女士看著安康,又看著張琪,忽然之間困惑地說:“我一直不曉得張家駿結過婚。”
常春心中一聲糟糕,這些對白可是兒童不宜,她連忙與安康說:“你同你父親先走一步,我有點事。”
安康不知多想聽下去,故十分勉強地問:“妹妹呢?”
“妹妹陪我。”
安康隻得與他父親先離去。
誰知那馮季渝竟把常春當作自己人,一點也不顧含蓄禮貌,張口便問:“那大男孩不是張家駿所生?”
常春忍不住白她一眼,十三點,三八。
朱智良連忙咳嗽一聲,馮季渝立刻噤聲。
好在馮女士立刻道歉:“對不起,我忘形失態了,這些日子我受了刺激,竟不知道控製自己。”
朱智良說:“張家駿的確嚇了我們一跳。”
“誰會想到他有兩任未曾離婚的前妻。”
常春隨即發覺能這樣坦白也是好事,至少心事不會鬱在胸中導致生瘤。
馮季渝接著說:“常女士,如果你不介意,我們或許可以去喝杯茶。”
常春此際發覺後座一角有個人一直在注視她們。
那是個穿西裝麵貌端正的壯年男子。
常春已約莫猜到他的身份,於是向馮季渝投去一眼。
馮季渝居然略見靦腆,證實常春猜測不差,那位男士,當然是她現階段的異性密友。
聰明能幹的女士哪愁寂寞。
常春輕輕說:“我實在累了,想休息。”
馮季渝不加勉強,“下次再賞臉吧。”
她倆各自領回自己的女兒。
常春再也忍不住,打開手袋,取出皮夾子,給馮季渝看琪琪幼時小照,“像不像?”
馮季渝一看,嘖嘖稱奇,“簡直一個模子裏印出來。”
朱律師也說:“遺傳這件事,可真是神秘。”
距離拉近了,可是常春仍然不想同馮季渝坐在一起喝茶。
這確是她的狷介。
朱律師說:“史必靈,我送你。”
馮季渝笑笑,她想,史必靈,倒是個別致的好名字。
在車裏琪琪問母親:“那小女孩是誰,為什麽同我長得一模一樣?”
常春決定大事化小,小事化無,大刀闊斧,大力刪剪劇情,隻說:“人有相似。”
反正她倆以後沒有必要再見麵,兩女均隨母親生活,各人自顧。
女性越來越能幹,越來越獨立,這個世界快成為母係社會。
朱智良看常春一眼,像是在說:“這又是何苦,她倆明是姐妹將來可能要倚靠對方。”
常春隻是別過了頭。
常春與常夏倒是事事有商有量,但那不同,她們是同父同母的親姐妹。
到這個時候,常春才感激父母隻結一次婚,是,他們感情欠佳,吵吵鬧鬧數十載,但是他們終於白頭偕老,實是一項成績。
她常春就做不到。
朱律師一邊駕駛一邊問:“萬一你有什麽事,你會把琪琪交給誰?”
“常夏。”
“好,”朱女說下去,“假如馮季渝把小張瑜交給你,你會不會接收?”
“人家好好的,幹嗎要托孤?”
“萬一,我是說萬一。”
常春硬著心腸答:“不關我事。”
朱律師隻得歎一口氣。
琪琪好奇地問:“媽媽什麽叫做托孤?”
“那是大人的事,孩子們不用擔心。”
到家了。
常春替女兒更換衣裳,囑她乖乖做功課。
不知恁地,靠在長沙發上,常春昏昏睡去。
忽見一人推門進來,徑向琪琪臥室走去,常春急得喚住他:“喂,喂,你是誰?找誰?”
那人轉過頭來,不置信兼傷感地答:“常春,你連我都忘了。”
是他,是張家駿!
常春怔怔看住他,一點也不害怕,隻覺不好意思,她胡亂找一個借口:“你瘦多了。”
張家駿憂鬱地說:“我來看琪琪。”
“她很好,我在有生之年都會好好照顧她,你放心。”
張家駿點點頭,“我知道你一直是個好母親。”
常春忍不住問:“你去瞧過瑜瑜沒有?”
“我這就去。”
常春還有許多話要說,可是隻覺胸前悶塞,一覺醒來,原來琪琪的臉壓在她心口,紅日炎炎,不過是做了一個夢。
常春啜啜親吻琪琪的臉,呢喃道:“媽媽的小公主,媽媽的親生女,琪琪是媽媽的寶貝蛋。”
安康走過,知道那是母女間至獨特的感受,做兒子的將來是男子漢大丈夫,不可能享受得到,便聳聳肩輕輕走開。
常春緊緊擁抱女兒。
她在心中說:“張家駿,有生之年,我都會盡我卑微的力量照顧琪琪,你放心吧。”
現在的母親不比從前的母親,現代女性力大無窮,站出來,發起雌威,吼一聲,還真管用,正是要麵子有麵子,要人情有人情,出錢出力,在所不計。
不比以前,孤兒寡婦隻會摟作一團哭泣,任人欺詐。
常春多年來身兼父母雙職,揮灑自如,暗自惆悵,又是另外一件事。
話雖如此,不過朱智良女律師講得對,琪琪應得的那一份遺產,卻應當爭取。
第二天,安福全約常春午飯談正經事。
常春同常夏說:“算是幸運了,不能共同生活,不能做朋友,卻還不至於反目成仇。”
做妹妹的隻得如此說:“他們確還算是有人格的人。”
常春感喟道:“我知道有人離了婚二十年還不能擺脫前夫來要錢。”
常夏的答案很簡單:“報警。”
常春依約去見第一任前夫。
安福全開門見山,“史必靈,老老實實,你有沒有困難?”
常春於是老老實實答:“沒有,安康大學學費都已準備好了。”
安福全放下心,很欽佩地說:“史必靈,你真能幹。”
這句讚美之後有多少血汗淚,且莫去理它,此刻常春卻挺起胸膛,接受榮譽。
她且謙虛道:“這是做現代女人至基本條件,人人如此。”
安福全公道地說:“史必靈,我這個小男人不會叫你辛苦,安康的學費歸我。”
常春客氣,“誰出都一樣,不必計較。”
分了手反而相敬如賓起來,可見雙方是情不投意不合,人還都是好人。
當下常春微笑,“沒有旁的事了吧?”
他隻是擔心他的兒子。
安福全卻忽然輕輕說:“我也許會結婚。”
常春一怔,沒想到她會是第一個接到消息的人,故此客套地微笑,似一個長輩般口吻:“是董小姐吧?”
“是,”安福全承認,忽然無緣無故替新對象申辯,“她是一個很好的女子。”
常春連忙附和,“我肯定她是。”
安福全笑了。
接著,常春最怕的那件事來了,安福全說:“也許,幾時有空,大家可以見個麵。”
常春連忙說:“我忙得不可開交,改天再說吧。”
安福全同她生活過,當然知道她脾氣,隻是笑。
回到店裏,埋頭做賬,半晌抬起頭來,隻覺寂寥,人人都結婚去了,隻剩她一個人。
常春又訕笑,她也不賴呀,有兩次正式結婚記錄,足以交差有餘。
現在想起來,真不知是哪裏來的勇氣與精力。
兩段婚姻,兩個孩子。
當年兩次都緊緊把孩子抓著,除出常夏,人人都不以為然。
常夏說得好:“隻有你的親生兒會來掃你的墓。”
常春沒想得那麽遠,嚇一跳,“這話好難聽。”
常夏訕笑,“癡兒,這是一定會發生的事,何必避忌。”
常春低下頭,惻然。
然後她記得她問:“做人一生營營役役,究竟是為什麽?”
常夏聳聳肩,“自古至今,不知多少哲人問過這個問題,誰知道答案?”
常春抬起頭,這爿小店,將她關住近十年,這是她的營生,她,她孩子的衣食住行學費,統統在這裏了,她的前夫尊重她,也是因為她生活上妥妥帖帖,不令任何人尷尬羞愧。
所以常春不敢離開牢獄似的工作崗位,日日重複著枯燥的點貨做賬手續,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
她且努力儲蓄,希望有一日可以為自己贖身,退休消閑去。
助手過來說:“常小姐,我下班了。”
常春猛地驚醒,嗬,又是一日,她惆悵地說:“你去吧,我來鎖店門。”
助手走了良久,常春忽然聽見有人用手叩玻璃牆,她幾疑是張家駿來接她下班,當中那十年根本沒有過,琪琪還沒出生,而她,常春,猶有餘勇。
玻璃門外是稀客。
她是馮季渝。
常春大歎倒媚,誰叫她打開店門做生意,真正過門都是人客。
她不得不站起來,掛上一個疲乏的笑容,打開門,“我們已經打烊了。”
但是她遇見的是頑強的馮季渝女士,一點也不客氣,一手頂住玻璃門,便進來坐下。
常春隻得歎口氣。
馮季渝四下打量。
她忽然說:“我明白了。”
常春真想問她明白了什麽。
馮季渝自動揭曉謎底,“原來張家駿送我的小禮物都來自貴店。”
常春一聽,“嗤”一聲苦笑。
她問馮女士:“有事嗎?”
看情形馮季渝也上了一整天的班,看上去也很累,“朱智良說你的店在這裏,我特來看看。”
該死的朱女。
馮季渝忽然伸出手臂,反過去捶捶腰身。
常春一怔,這一下她看出瞄頭來了。
不會吧。
可是……常春在心中嘀咕,竟有這種事?
馮季渝籲出一口氣,“明人眼前不打暗語,史必靈,我找你來商量一件事。”
“請說。”
馮季渝側側頭,此刻她的脂粉有點褪色,額角與鼻梁都泛油,常春便想,不比我這個老姐姐好很多嘛,不由得同情起來,決定聽她說些什麽。
馮季渝開口:“昨夜我夢見張家駿。”
常春一愣,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
“他來看瑜瑜,他不放心孩子。”
常春不出聲,沒想到馮女士夢境與她的相似。
“我同他說,有我一日,瑜瑜必定無事,他可以放心。”
兩個女人給張家駿的答案也一樣。
然後,馮季渝說到正題上去:“朱律師在統計張家駿的遺產。”原來如此。
常春笑笑:“公事公辦。”
她起來收拾雜物,掏出鎖匙,準備關店,作勢逐客,不打算多講。
馮女士說:“我希望兩個孩子可以平分。”
常春答:“朱律師會看著辦。”
“張家駿沒有遺囑。”
常春溫言說:“孩子們在家中等著我呢。”
馮季渝隻得站起來。
常春關燈鎖上玻璃門。
馮季渝問:“為什麽我對你有強烈好奇心而你對我不感興趣?”
常春答:“因為我年紀比較大,已沒有精力去管閑事。”
她倆邊走邊談。
馮季渝說:“我一直認為你會了解我的窘態。”
常春停下腳步。
馮季渝攤攤手,“當年我與張家駿匆匆忙忙在外國結婚,不過為了替孩子弄一個合法的身分,我同他根本合不來,我倆並無婚姻生活。”
常春不出聲,過一刻她說:“過去的事,不必多提。”
她已講得十分婉轉,她根本不想做這個聽眾。
馮季渝失望了,就算是她,也不得不知難而退,她沒想到常春竟然會建起銅牆鐵壁來保護自己。
是應該的。
馮季渝說:“再見。”
她轉頭踽踽向另一頭走去。
常春不忍,叫住她:“我送你一程可好?”
是馮季渝搖搖手,“我自己叫車。”
常春勸:“這種時候哪來的空計程車,你身子不便,待我送你。”
馮季渝頹然,“瞞不過你的法眼。”
兩女上了車。
天忽然下起雨來,交通擠塞。
常春用汽車電話同兩個孩子聯絡過,然後打開車中一隻旅行袋,取出一筒巧克力餅幹及一支礦泉水,交給馮季渝,“吃點東西,現在不是挨餓的時候。”
馮季渝有說不出的感激。
她那童言無忌的脾氣又來了,“張家駿怎麽會同你這麽體貼細心的女子分開?”
常春笑笑,“也許他不想多一個母親。”
馮季渝說:“我喜歡孩子。”
常春揶揄,“看得出來。”
“我仔細想過,許是自私的做法,我們這幹事業女性,挨得過四十歲,也挨不過五十歲,晚年沒有孩子相伴,景況淒慘。”
常春看看她,“孩子不一定會在晚年陪你。”
馮季渝笑笑,“那是另外一個問題。”
“一個女人獨自帶大孩子,真是夠辛苦的。”
“可是他們像安琪兒那樣的麵孔……”
常春接下去:“養到六個月就可以擰他們的麵頰,出奇地結實。”
“一歲便會講話,造句往往出乎意料般有紋有路。”
常春說:“沒有他們,世界肯定沉淪。”
“幼兒是世上最癡纏的一種人,見到母親出門上班會得哭泣,嗬嗚嗬嗚,小小臉蛋隻剩一張嘴,哭聲似小狗,真淒涼,聽到他們哭,母親背脊如中利刃。”
常春是過來人,當然莞爾。
沒想到馮季渝是好媽媽。
常春沉默。
交通一寸一寸那樣移動。
常春又錯過一個路口,要多兜二十分鍾,才到馮季渝指定的大廈門口。
“謝謝你。”
“不客氣。”
馮季渝進去了。
常春把小車緩緩退出去。
這是琪琪妹妹的媽媽呢。
除出一表三千裏之外,現代人另有牽三絆四由失敗婚姻帶來的親戚。
哭得如一隻小狗,形容得真傳神,發起脾氣,他們又像小貓,咪嗚咪嗚,不住扭擰。
回家遲了,琪琪硬是纏著媽媽不放,整個人掛在母親身上看電視、吃飯、玩耍,常春渾身是汗,總要哄得囡囡入睡,才能匆匆淋浴,多年來都是這麽過,倒在床上,不消一刻,黎明已白,第二天又來了。
如此生活其實非常蒼白,套句新派詩人的常用語,也許就是“一點靈性也沒有”。
常春茫然,不是這樣過又該怎樣過?每晚在派對度過生活亦不見得更充實。
常春埋頭在女兒耳朵邊,“去睡好不好,媽媽總不明白為什麽你們有得睡不去睡,媽媽卻想睡沒得睡。”唉,若不是為他們,長眠不醒更好。
琪琪仍然嗚哩嗚哩。
常春希望孩子們快快長大,去,去,去跳舞,讓媽媽在家好好睡一覺。
常春打一個嗬欠,眼皮直掛下來。
安康拿了手冊過來。
密密麻麻小字,逼著常春打起精神看一遍,簽了名。
一邊身子越來越重,終於,琪琪壓在母親的臂膀上睡熟。
常春把女兒抱到小床放下。
這一刻,她又不舍得琪琪長大,她凝視女兒的臉片刻,想到再過二十年,琪琪也許會坐在小床邊看牢孩子,更有種天蒼蒼地茫茫的感覺。
不過這種享受並不長久,電話鈴上天入地那樣響了起來。
是朱智良律師。
“你們終於見了麵。”
“在你非常刻意的安排下,該次會麵似乎無可避免。”
“你可了解她的憂慮?”
“不,我不明白。”
“她懷著孩子。”
常春答:“我已經看出來。”
“這孩子不是張家駿的。”
常春歎口氣,“那是她的私事,與人無關。”
“馮季渝打算再婚。”
常春沉默,她絕對有權那麽做。
“而你目前是獨身。”
“正確。”
“馮季渝怕你根據這點同她女兒爭奪遺產。”
常春“嗤”一聲笑出來。
“別笑,有律師肯接這樣的案子——你是寡婦而她不是,你會爭得同情分。”
“朱女士,你到底幫誰?”
“我不偏幫誰,我受張家駿所托,想盡量公正地擺平這件事。”
“事到如今,我又不願意退出了,請告訴我,張某人遺產是否近億?”
“不要開玩笑。”
“到底有多少?”
“兩個女兒的大學費用怕是有的。”
“你同馮女士說,我不會出點子欺侮她,來日方長,我的琪琪才上一年級。”
“我是希望你們可以做個朋友。”
“天下那麽多女人,何以張家駿之後妻偏要同張家駿之前妻做朋友。”
朱女不答。
常春說:“我們沒有緣分,性情也不合。”
她掛斷電話。
說罷也不理月黑不黑,風高不高,跳上床,昏睡過去。
半夜醒來,覺得渾身膩答答,才發覺南國之夏已經來臨。
少女時精力充沛,至愛在深夜偕友人在這種天氣散步,坐在粵人俗稱雞蛋花的樹下,聽那淡黃色喇叭形半開花朵巴嗒巴嗒地跌落地上。
不要再想過去的事了,常春。
明天要同兩個孩子去選購夏季衣裳。
許多母親喜歡帶著孩子到服裝店試穿衣服,常春堅不讚成。
這還了得,自六七歲始就對牢鏡子照照照,什麽誌氣都照光,怕隻怕到了三四十歲,除了照鏡子本領,什麽都不懂。
一向都是她買什麽,琪琪穿什麽。
常春為女兒選購的衣服,以大方為主,童裝設計也有極花哨極妖冶的,小裙子上釘七隻蝴蝶結之類,常春統統搖頭。
中午她到熟悉的店鋪去買衣服。
店員知她口味,笑道:“那一堆太漂亮,常小姐你不會喜歡,我替你挑了好些白色線衫出來,還有,有雙深藍帆布鞋也合你意。”
付賬的時候,簡直不相信兩個孩子一季衣裳要這種價錢。
常春惆悵地說:“這麽貴……”
“不貴了,常小姐,隔壁一件童裝是我們半個月薪水呢。”
“有人買嗎?”
“怎麽沒有,一捆一捆抬回家。”店員啜輟嘴。
常春歎息,為什麽至今還有人說錢沒用錢不好,嗄,為什麽?
說時遲那時快,一個人影閃進來。
店員連忙迎上去,“馮小姐,你來了。”
當然,馮季渝也是這爿童裝店的常客。
都自稱小姐,都有孩子,這是什麽世界?
馮季渝今天正式穿上鬆身衣服,頭發往後攏,堪稱最美麗孕婦之一。
常春朝她笑笑。
店員樂了,“兩位是認識的?好極了,難怪你們不約而同給女兒穿藍同白。”
常春輕輕說:“其實我不是不喜歡粉紅色。”
馮季渝也微笑,“那是英國皇太後穿的顏色,我們哪有資格那般與世無爭。”
忽然合拍了。
一定是朱女通風報訊,解開馮季渝心頭之結。
常春看看腕表,見時間未到,便選了三數件嬰兒服,叫店員包起來。
又猶疑了,此時送禮,適不適合?
店員知情識趣,“是送給馮小姐的吧。”
常春輕輕點點頭。
馮季渝馬上接過,“啊,謝謝,謝謝。”
常春這才發覺,她是多麽寂寞,以及多麽希祈有人關懷。
世俗眼光不接受她吧,常春是過來人。
常春不想刹時間與她混熟,朝她點點頭便離去。
傍晚琪琪發牢騷:“我的同學李小麗有件花襯衫,領子背後有條繩辮,辮尾還有一隻花邊蝴蝶結。”
常春不出聲,隻是喝咖啡。
“我為什麽次次隻穿白襯衣?”
常春看著女兒,忽然很刻薄地說:“因為我家不是馬戲班。”
琪琪立刻知道媽媽不滿意,撇撇嘴,走開。
安康過來請教功課,看母親一眼,問:“會不會對琪琪太苛刻?”替妹妹說項。
常春瞪兒子一眼:“此時放鬆,將來就來不及了。”
門鈴一響,有人送鮮花糖果上來。
常春一看便知道是馮季渝回禮來了。
安康不知緣由,因問:“媽媽有人追求你?”
常春訕笑他:“將來你追求女孩子才用鮮花糖果好了。”
現在外頭那班出來泡的男生不知多精明,哪裏肯花這種冤枉錢。
“媽媽你沒人追?”
常春攤攤手,聳聳肩,坦白承認:“一人也無。”
“那麽,”安康問,“你會不會覺得寂寞?”
“現在不,”常春坦白地說,“現在忙得連歎息的時間也沒有,將來吧,將來也許會,等你們長大,離我而去之際,我也許會覺得寂寞。”
“但是我們永遠不會離開你。”安康肯定地說。
這真是常春所聽過最動聽的謊言,而且小小安康並不知道他此刻是在打訛語。
常春握住他的手,將來這隻手也許不會那麽容易握得到,“不要緊,媽媽年紀大了,還可以回到校園去,媽媽一直向往有個博士頭銜。”
安康皺上眉頭,他不止一次聽到大人說要重返校園,他雖不至於討厭上學,卻也覺得成年人匪夷所思。
他想速速長大,脫下校服,穿上西裝,分擔母親的憂慮,照顧妹妹。
那日在教堂見過的小女孩,他約莫了解到她是什麽人,如果她是琪琪的妹妹,那麽,也即是他的妹妹,將來,假使董阿姨同他父親結婚,董阿姨生的混血兒白白,也是他的妹妹。
他是大哥哥。
安康樂意扮演這樣的角色。
他伸手摸摸母親的鬢角。
常春警惕,這一把青絲終有一日會轉白。
人類的命運真堪悲。
安康看到媽媽眼內悲愴的神色,知道媽媽怕老。
他說:“別擔心,媽媽你還年輕。”
常春拍拍他屁股,笑道:“談話結束。”
她回到臥室,攤開日報副刊,每天要忙到晚上才能讀早報,這算是什麽生涯。
簡直是狗一般的日子。
常春喜歡讀副刊上專欄,天天追,同那些大大小小作家們混得爛熟,他們做過些什麽,人生觀如何,她全一清二楚,有一位作者最近榮升人父,筆調忽爾悲天憫人,另一位失戀,整個天空變為灰黯……
許多是老生常談,不過不要緊,讀者們日常生活又何嚐不是時彈舊調。
可是正當享受,琪琪進來搶奪她手中報紙。
常春並沒有撥開女兒的手。
她很看得開,如常夏說:“現在孩子要你陪,便盡情糾纏,過些日子,沒處找他們的影子。”
“一個旅行去、找伴去、跳舞去,叫他們在父母身邊,也不能夠。”
常春自副刊世界裏走出來。
抱著琪琪,一同入睡。
半夜,琪琪手臂“咚”一聲甩在媽媽胸前。
常春睜開眼睛,在幽暗光線底下看到琪琪完美純潔的小麵孔,感慨萬千。
曾經一度,她常春也是這樣一個小寶貝。
天剛亮,逼人的生活已經開始。
廚房的抽油煙機有待修理,大門外一盞燈泡壞了多時,琪琪校服上校徽要釘上去……
家務助理講明隻是助理,主力還是常春這個一家之主。
回到店時,打開門,坐下,心驚肉跳地等助手來上班,常春永恒的恐懼不是生老病死,而是店員去如黃鶴。
遠處一位女生走過來,常春隔著玻璃鬆口氣,可是跟著一看,精神又吊起來,不對,這不是她的夥計。
這是朱律師。
常春大奇,“你來幹什麽?”她拉開店門。
朱智良看著常春,簡直不知道如何開口。
“有什麽不對?”
“讓我們先坐下來。”
她坐了很久,順手取過一件水晶擺設把玩,半晌才說:“昨日下午,已經六點鍾,律師行職員都快走光了。”
常春笑。
這像一篇短篇奇情小說的開頭,她給她接上去:“忽然一個英俊神秘的男子輕輕走進來,遞上一束紫色毋忘我——”
常春這時接觸到朱智良玄冰一樣的目光。
朱女喝道:“你聽完我說就不會這般開心了。”
“究竟是什麽事?”
常春看看表,少女店員還沒有出現。
朱女講下去:“有人推開門,進來,找朱智良。”
朱智良一看,來客是個年輕女子,麵熟不知在何處見過。
朱女的目光何等銳利,上下左右三秒鍾的審視,就已經把她的身份判出高下。
少女身上秀麗名貴穿戴非她自己的能力辦得到,一定是靠父蔭,換句話說,這是位千金小姐。
她來找朱律師有何因由?
少女憂鬱地說:“朱律師,我叫宋小鈺。”
朱智良招呼她坐。
“劉關張律師行薦我來此。”
“啊,是什麽事呢?”
宋小鈺打開手提包,取出一紙文件,遞給朱律師。
朱智良攤開來,一看,猛然抬起頭來。
“什麽?”她大驚失色。
宋小鈺低聲說:“這是劉關張律師處訂立的合法遺囑。”
朱智良提高聲線:“你是張家駿什麽人?”
聽到此處,常春亦變色,“這個女子是誰?”
那少女看著朱律師,答:“我是張家駿的未婚妻。”
未婚妻?
未婚妻!
常春聽得眼珠子要掉出來。
常春驚問:“遺囑上講什麽?”
遺囑上這樣簡單地寫:我,張家駿,僅將我全部財業,包括位於落陽道七號兩座十二樓的公寓,以及加拿大道明銀行定期存款加幣十五萬元,以及匯豐銀行保險箱七七四一號內所有物品,均交給宋小鈺女士。
常春一聽,氣得肺都險些兒炸開來。
什麽,天下有這樣的男人,放著兩個親生女兒不顧,竟把他僅有產業交在一個陌生女子手中。
朱智良說:“史必靈,你且喝杯水定定神。”
常春咬牙切齒,半晌作不了聲。
過了像有一個世紀,有人遞給她一杯開水一顆鎮痛劑,原來店員已經上班了。
常春低下頭,終於說:“我的女兒,我會照顧。”
朱女說:“張家駿那廝,該張遺囑完全合法,但是官司還是可以打——”
常春訕笑,“為著落陽道一座千尺公寓以及十五萬加幣?我常春隨時拿得出來,為著一口氣,我還不如把它留著暖暖胸口,朱律師,做人靠自己爭氣,我若背不起生活包袱,我就不敢活著。”
朱女聽罷,鼓起掌來。
那少女店員卻怔怔落下淚來。
常春忽然替別人擔心,“你去見過馮季渝沒有?她好似比較在乎。”
“我不知如何向她開口,她對於這份遺產比較執著,她恐怕不會放手。”
“馮女士經濟情況如何?”
“她像城內所有時髦男女一樣,月月清,且還欠下信用卡不少。”
“可是她有份年薪百萬的優差。”
朱律師“嗤”一聲笑,“哪有那麽多,你以為你做老板,人人拿一百萬?”
“那也總有五六十萬,夠用了吧,不算是窮人了吧,我還沒有這樣的進賬呢,隻不過我懂得克勤克儉。”
“我會去了解她的情況,不過她最近身體欠佳,意欲停薪留職。”
“我不信她沒有儲蓄。”
朱女看著常春,“史必靈,你才是城內唯一有儲蓄的怪人。”
常春又一次駭笑。
朱律師預言,“這件事不會那麽容易擺得平。”
她倆對馮季渝的脾氣有點了解。
朱智良說:“你聽過英女皇伊利莎白一世的故事吧,她娘安褒蓮女士寧可拋頭顱也要維護女兒的權益。我猜想馮季渝也有這種血液。”
“小心她一怒之下動了胎氣。”
過了兩天,常春就發覺她長著一張烏鴉嘴。
朱智良律師通知常春,馮季渝進了醫院。
“你理應去瞧瞧她。”
常春為難,一方麵又擔心,“她情況不嚴重吧?”
“你去問她不就知道了。”
常春咬一咬牙,去就去,就當作一個女人去看另外一個女人。
絕不能空手去,常春令家務助理燉了一罐子清雞湯,另外買了一盒精致的糕點,帶著上醫院。
馮季渝躺在頭等病房裏,左腕吊著葡萄糖水,臉色抹掉脂粉,十分蒼白,五官娟秀。
常春進去的時候她睡著了。
常春耐心地坐在一角等。
真的,一個女人為什麽不能來探另外一個女人?
半晌,馮季渝動一動身子,仍沒有醒。
常春是過來人,當然知道家中有一名兩歲半幼兒的母親大概隻有進醫院來才能好好睡一覺。
她不去叫她。
半晌,常春正在猶疑是否要等下去,病房門被推開,一名女傭抱著小瑜瑜進來探訪媽媽。
奇是奇在常春一見這名小兒,就像看到琪琪一樣,因她倆長得實在太像。
馮季渝聽見女兒的叫聲真的靈魂就算歸了天也得再到人世間來轉一個圈,睜眼道:“囡囡來了?”
女傭趨向前,“在家不住叫媽,哭鬧不住。”
馮季渝歎口氣,“媽媽在這裏,媽媽餘生陪伴你。”肉麻口吻,同所有母親如出一轍。
她忽然看見了常春,一怔。
常春熟絡大方地說:“我替你帶了食物來,趁新鮮吃點。”
趁勢把孩子抱手中,揀一塊蛋糕給她,慢慢侍候她吃,一眼看便知是個有經驗的保姆。
馮季渝呆呆地看著常春,不知是感觸是感激,一下子落下淚來。
常春問:“身子無大礙吧?”
馮女答:“已經沒事,過兩日可出院。”
“總要自家當心,莫叫娘家的人擔心。”
誰知馮季渝淡淡說:“我沒有娘家。”
沒有人會沒有娘家,談不攏是真。
常春替懷中幼兒抹幹淨小嘴同小手。
馮季渝忽然說:“你記得那日的追思禮拜吧?”
常春點點頭,沒齒難忘。
“我一直以為你是幕後主持人。”
“不,不是我,”常春詫異:“我以為是你。”
“也不是我,是那幕宋小鈺小姐。”
啊,原來如此。
“最終在伊利莎白皇後輪上陪伴張家駿的,便是這位宋小鈺。”
不出奇,像張家駿那樣的人,怎麽會甘於寂寞。
馮季渝說:“我會據理力爭。”
常春緩緩地說:“這種事,進行起來,曆時一兩載不稀奇,目前,要是有什麽不方便,不妨商量商量。”
這番話不是沒有技巧可以說得出來,首先,常春並沒有提及遺產二字,再者,她也不假設馮季渝會有困難,最後,她願意與她商量。
馮季渝又一次覺得常春真令人舒服。
這種素質在今日哪裏看得到,如今世人以令人難堪尷尬為己任,誰讓誰下不了台還洋洋得意,誇誇而談,常春這樣的人怕已經絕種了。
馮季渝低聲說:“謝謝你。”
常春知道馮這類都會女性,吃慣穿慣,什麽都要最好的,事事講格調,研究品味,自一支紅酒到一副耳環,都不惜代價,一擲幹金,但求出眾。
又特別重視虛名兒,被人讚一兩句便樂極忘形,交心交肺,在所不計,像這一次,著了張家駿的道兒,她又會誓不罷休。
太會意氣用事了。
偏偏身子又吃不消,到頭來害慘自己。
常春知道她也許入不敷出。
但是接濟馮季渝可不是易事。
不過也不必太過擔心,馮季渝快將再婚,那位男性知己,應在經濟上作出若幹貢獻。
說到曹操,曹操便到,那位西裝筆挺的男士翩然駕到,常春這次近距離看清楚了他,倒抽一口冷氣。
他比馮季渝還年輕,大概隻有二十七八,表形修飾得無懈可擊,一天大概起碼要花三兩小時沐浴更衣,如此男伴,跳起華爾滋來,一定曼妙,可是馮季渝此刻需要的,是生活戰場上的夥伴,同這個家夥在一起,無異多一重負累。
除了背小女兒,還得拖住該名小生,第二個孩子又快要出生了。
常春第一次看到比常春更不會處理生活的人。
不由得歎息。
常春站起來,“我先走一步。”
馮季渝連忙說:“謝謝你來。”
那小小的瑜瑜也跟著說:“謝謝你來。”
常春忍不住重重吻了她的小手一下,“公主陛下,不必客氣。”
小手結實肥胖,吻下去很有滋味。
常春在那小兒滿足的咕咕笑聲中離去。
沒有他們,世界活該沉淪。
同朱智良喝下午茶。
朱女說:“你看到馮季渝的情形了,什麽都要一流一級,她又有一等一花錢本事,但是收入九流。”
“憑良心,收入也不算壞了。”
“本來還以為那男友可以幫到她。”
“朱女士,難怪到今日你仍然小姑獨處。”
朱律師也笑,“我天真得可恥是不是。”
常春答:“男人一個,還專等占女人的光呢。”
世風日下了,從前男人即使不濟,也還維持著強烈自尊心,紅顏知己想幫他,還得暗地裏行事,不能叫他知道,免他尷尬。
現在也不講這一套了,就差沒明碼實價開出條件來,一人一分是天公地道,女方如果能幹好強,那麽,就讓她出錢出力出命好了。
不但房子叫她買,孩子叫她生,燈泡也叫她換。
他願意太太平平服服帖帖接受上述恩惠,信不信由你,還算是女方福氣。
“不過,馮季渝會有辦法。”
常春微笑,“當然,我相信社會福利署接濟的絕對是另外一批人。”
朱智良側著頭,百思不得其解地說:“從前是有男人的,他們現在哪裏去了?”
常春拍拍朱女肩膀,“他們仍蹲在那裏,不過,現在你長得至高至大,現在的你已看不見個子渺小的他們。”
朱女惻然,不知是可憐男人,還是可憐女人。
她們沉默一會兒。
過一刻常春問:“你不打算介紹宋小鈺給我認識。”
朱律師張大了嘴,“誰?”
常春說:“你不是一直努力拉攏張家駿生前的女人嗎?”
朱律師沒好氣,“走,走走走走走,孩子們在叫媽媽呢。”
那天晚上,常春同子女商量一件事。
“媽媽想放假。”
安康毫不猶疑地說:“剛才你不是已經喝過下午茶了嗎?”
“不,”常春解釋,“媽媽需要較長的假期。”
安康立刻皺上眉頭,像那種壞脾氣的老板,一副不自在。
小琪試探問:“什麽樣的假期,像菲律賓人那樣,一星期放一天?”
安康阻止妹妹發言,“讓我來,琪琪,你別出聲,”他同母親說,“媽媽是天職,哪裏有假期。”
常春凝視他,這小子將來一定是談判高手。
“一個月一天。”常春讓步。
“不行!”安康一口拒絕,“一生也不能有一天假,我們需要你。”
“但是媽媽疲倦。”
“十點半才開店門好了,天天睡多一小時。”
“那是媽媽的生意。”
安康狡猾地笑,“我們是媽媽的寶貝。”
常春徒呼嗬嗬。
琪琪跳到母親懷中,“媽媽,告訴我,我比花百姿複活蛋還要名貴。”
常春隻得說:“琪琪是媽媽的寶貝蛋,寶貴過沙皇的花百姿蛋。”
安康笑,“媽媽的詞兒最新鮮。”
真的,常春洋洋得意,不是每個母親想得出。
安康同母親說:“要放假,不如與我們一起,媽媽帶我們到地中海去。”
“對了,地中海英文怎麽拚?”他母親問。
安康笑一笑,這還真的難不到他,“MEDITERRANEAN。”
將來,有一日,他也會拿這個字去考他的兒子,他兒子也許會同樣地去考他的兒子。
那時,海枯石爛,常春這個人已不存在。
想到這裏,常春的聲音都柔了。
她同安康說:“去玩吧。”
第二天,店裏進來一堆日本遊客,嘰嘰喳喳,買個不停。
常春心想,做完這一筆生意,這個月可以休息。
忙著陪笑招呼、打折扣、寫賬單,十分忘我,不由得出了一身汗。
電話鈴響,都無暇接聽,響了許久,常春才去把聽筒拎來夾在下巴。
“常春,我是馮季渝。”
“嗬,我此刻正忙,送走客人再打給你好不好。”
“對不起對不起。”對方立刻識趣地掛線。
送走那些遊客,已是半小時之後的事,常春與助手均鬆口氣,相視而笑。
這樣卑微的小事都能叫她們樂半天,做人要求低真有好處。
常春這才猛地想起她沒有馮季渝的聯絡號碼。
於是找朱智良提供消息。
朱智良答:“她仍在醫院。”
“還沒有出院?”相當意外。
“血壓陡然上升,有待觀察。”
常春不語,那樣的頭等病房休養下去,費用非同小可。
“你與她談談吧。”
“什麽事?你一定知道。”
“禍不單行,她的傭人下星期不做了。”
常春非常同情,“那麽瑜瑜由誰看顧?”
朱女吞吞吐吐,“所以呀。”
常春靈光一現,忽然如醍醐灌頂,明白過來,冷冷笑一聲,“又是你搞鬼!”
“史必靈,助人為快樂之本,人家是真正的孤兒寡婦。”
“我何嚐不是孤兒寡婦,怎麽不見你體諒我。”
“史必靈,施比受有福。”
常春煩膩地說:“你們簡直把我當瘟生。”
朱智良說:“她真是一個親人也無。”
“我不相信,朋友呢,你不是她的好朋友嗎?”“我獨身,要上班。”
“我也是獨身,我何嚐不要上班。”
“可是你家裏設備式式俱全,方便得很,不過加多一雙筷子耳。”
“我後悔認識你這種人,專陷我於不義。”
常春“啪”一聲掛了電話。
店員還沒見過常小姐發那麽大脾氣,急急低頭操作,不敢出聲。
常春臉色由白轉紅,由紅至青,如是變了數次,才漸漸恢複正常。
嗬,涵養功夫已練至第九層了。
加一雙筷子,這朱智良神經兮兮,根本從頭到尾以為幼兒是隻洋娃娃。
想都沒想過奶瓶杯子統統要消毒,每天衝兩次浴,抹七次嘴巴手手,換三套衣裳,吃四次糊糊果汁餅幹。
加一雙筷子!
醒之後要哄,睡之前也要哄,其餘時間要不住娛樂她:聽音樂、講故事、抱抱、拍拍,這是全天候一份苦工,誰耐煩去擔這種關係。
琪琪都已經是個大孩子,常春當自己出頭了,朱智良這個人匪夷所思,異想天開。
常春當然沒有再複朱智良或是馮季渝。
她憋著一肚子氣回家。
是有這樣的人的,事事拖一條尾巴,許多煩惱專等看不過眼的好心人來替他解決。
這馮季渝女士便是其中之一。
那夜,常春很早上床。
第一覺睡得非常好,一點知覺也沒有,過了一點半,便聽見幼兒啼哭聲。
常春翻一個身。
她最耐不住小兒傷心,誰,誰家的孩子?
康兒和琪兒幼時,她一聽到他們啼哭即刻驚醒,那個時候,精神在戒備狀態,聽到隔壁人家嬰兒哭聲,甚至是小貓小狗鳴咽,也誤會是康兒與琪兒。
常春朦朧間輾轉反側。
她經驗豐富,知道幼兒哭聲也分胡鬧、撤嬌及傷心,是,他們也懂得悲哀。
這個嬰兒便哭得異常傷心失望。
哭聲忽遠忽近。
然後有一個細若遊絲的聲音鑽入腦袋,同常春說:你真想知道是誰家的孩子?
常春不由自主地頷首。
聲音又鑽進她腦袋:你不認識那孩子?那是張家駿的幼兒張瑜瑜。
常春一聽,“哇呀”一聲,自夢中驚醒,一身冷汗。
啊,常春見死不救。
原來她是內疚的。
第二天一早,在早餐桌上,常春與孩子們開家庭會議。
琪琪對那小女孩印象深刻,這樣回答母親:“我不介意她來暫住,也明白她會借用我的睡房與玩具。”
安康極之合作,“她可以與我同房,我睡得比較穩,她不會吵醒我,”他十分富同情心,“她媽媽身體幾時好轉?”
家務助理則十分實際:“太太,多一個小孩多三個人的工夫哩。”
“我會額外打賞你。”
“多謝你太太。”
那早常春到醫院去探訪馮季渝。
這一次,馮女的情況比想象中差多了。
她像是哭過,雙目紅腫,沒料到常春會來,蓬著頭,嘴唇微微顫抖,說不出話。
常春輕輕說:“我已在收拾房間,把琪琪從前用過的小床找出來,瑜瑜隨時可以來住,隻怕她認生,不過,三兩天也就習慣了。”
馮季渝一聽,眼淚籟籟落下。
“你好好休養,生活中一定有難關,不是不可以克服的。”
馮季渝仍不能啟齒。
“傭人走了可以再找,我今天就去電介紹所,替你尋一個好的,待你出院,再接瑜瑜走未遲。”
才說到這裏,朱律師來了。
她當著常春的麵,把一張銀行本票放在茶幾上。
常春又說:“你看,大家多麽關心你。”
由頭到尾,馮季渝沒說過一句話,但是她的眼神漸漸恢複點光彩。
“我們先走一步。”
常春與朱智良一起離開醫院。
朱律師握住常春的手,“謝謝你。”
常春先不語,過一會說:“真沒想到她會搞得那麽窘。”
“所以說,健康最寶貴。”
“養好身體,生下孩子,又是一條好漢。”常春笑笑,“現代女性均是打不死的李逵。”
“我也對她有信心。”
“朱律師,我想見一見宋小鈺女士。”
“這……”朱智良遲疑,“不大好吧?”
“已經到了攤牌的時候,聽你說,宋女士家境良好,何必同兩個孩子爭有限的遺產。”
朱女想,嗬,這個純良的老式女子終於肯出頭了。
她故意再遲疑一下。
常春板著臉,“我支費用給你好了。”
朱女連忙陪笑,“我肯挨義氣。”
常春白她一眼,“真不知你同張家駿是什麽關係。”
朱女惆悵了。
什麽關係?一言難盡。
每個人心底都有一段至深至黑的回憶,輕易不肯示人。
張家駿是朱智良大哥的要好同學,一直在朱家出入,她第一次見張家駿,才十一歲。
她一直都仰慕他。
人同人的緣分就是這麽難講。
常春看朱女的表情,已明白了三分,喃喃道:“真不知道張家駿有什麽好處。”
忽而想起她應當比誰都清楚,不由得窘得咳嗽數聲。
張家駿的優點是尊重女性,從不與女人吵,無論對方多麽無理取鬧,他總肯忍讓,老是說:“女子要吃生育之苦,男人非遷就她們不可”,一直低聲下氣。
並且他慷慨。他沒有錢,但是有多少掏多少出來,身外物即係身外物。
他又樂觀。生活上出了紕漏,對他來說,都輕描淡寫,笑嘻嘻一句:“沒關係,蝕了可以再賺,吃虧即是便宜”帶過,統統無所謂。
他又懂得享樂,會吃會笑,跳得一身好舞。
想起來,真不複記憶,是如何與他分的手。
也許,是常春想他長大,而他不願意。
這是常春的錯,她如果希望嫁一個年少老成的人,就不該挑張家駿。
像他那樣性格的人,分居後當然少不了異性伴侶,馮季渝與宋小鈺,可能是冰山一角。
這年頭有風度的男性實在如鳳毛麟角,張家駿受歡迎,自有其因。
當下朱律師說:“我替你安排。”
朱律師有的是辦法。
朱女在處理這件大事的時候,常府可沒閑著,那小寶寶搬來了。
沒想到會那麽簡單,隻得一袋小小行李,打開一看,幾件隨身衣服。
常春問那菲律賓保姆:“就這麽多?”
那女傭狡獪地笑,“你們這裏不是樣樣都有嗎。”
說得也是,小毛巾小被單、小衣服小鞋子,還有各種毛毛玩具、音樂盒。
琪琪不久之前剛脫離幼兒階段,剩餘物質無數。
那小孩隻帶來一隻洗得發白的兔子玩具。
琪琪說:“媽,看它多可憐,兔子少了一隻眼睛,替它釘上去。”
琪琪簡直就把這個妹妹當作一隻大洋娃娃。
常春問準了孩子的吃食習慣,便放那女傭走。
一看,那孩子已在小床內蜷縮著睡著,一隻小手摸著頭,另一隻小手放嘴裏啜。
幸虧不是親生,幸虧稍遲可以還給人家。
瑜瑜是個被訓練得十分乖的孩子,醒了,坐在床上默不作聲,有人張望,她馬上會笑,讓她到地上,獨個兒走來走去,累了坐窗邊,像個大人似眺望風景。
琪琪似她那般大時,頑皮似小魔鬼,難服侍,愛不住尖叫,需要全副精神應付,並且已學會自己選擇衣服。
可見是環境造人。
晚飯有孩子們愛吃的肉丸,常春夾一個放瑜瑜小碗中,那幼女對常春笑,常春隻覺心酸。
問她:“你會自己坐廁所嗎?”
她懂得點頭。
馮季渝自醫院來電問情況,千恩萬謝,不住自責,常春一味安慰,電話忽然沉默,常春知道對方哭了,掩著話筒,不想人知道。
“心情這樣壞,對孕婦無益。”常春這樣忠告。
第二天,常春遲出門,因雇傭介紹所派了女傭來見工。
常春留下她實習一天。
公寓裏忽然多了一大一小兩個人,顯得擠迫。
可是有了新鮮話題,三個大人兩個大小孩一齊服侍小瑜,倒也不見得十分吃力。
朱智良來看過他們。
常春揶揄:“唷,紅十字會會長出巡視察來了。”朱智良覺得被她諷刺兩句十分值得。
此時琪琪正把妹妹抱在膝蓋上坐著看電視上的動畫片。
一式一樣的小麵孔,天使般笑臉。
朱智良斟了啤酒喝,踢掉高跟鞋,歎口氣,“請看看張家駿君留下來的殘局。”
常春不以為然,“明日永遠是今日的殘局,時間自然而然會收拾,不勞操心。”
朱智良說:“我佩服你的勇氣。”嘲弄氣氛甚重。
常春看著她,“你的世界一絲不亂,你的計劃已安排至二○○七年,你自由自在,輕鬆逍遙,但是,你未必比我快樂。”
朱智良唇邊黏著甘苦不分的啤酒泡沫,一聽這話,呆住了,細細回味,牽牽嘴角,不語。
常春說:“有付出有收入才叫豐盛人生。”
過一會兒,“史必靈,你十分幸運。”
常春笑,“我連自歎不幸的時間都沒有。”
“我同你剛相反,每夜我都由三歲開始回憶自己一生。”朱智良苦笑。
常春打趣,“讓我們一家搬到你家去住,包你百病消散。”
“什麽,不是我搬到你們家來?”
打地鋪都不夠地方。
琪琪正替妹妹解畫:“看到沒有,那是秋天了,樹木的葉子在秋季轉黃落到地上,不過到了春天,綠色新葉子又會重新長出來。”
朱智良注視小姐妹倆,目光漸漸變得溫柔。
常春說:“我倆的看法有所不同,沒有孩子的人想,一天辛勞,回來還要讓孩子糾纏,生不如死,可是有孩子的人卻想,沒有第二代的笑語聲作伴,做得再辛苦也沒有結果。”
朱智良放下啤酒杯子,歎口氣,“可是做哪一類人,也不由我們作主吧,是有命運之神控製的吧。”
朱女告辭。
常春送她到門口。
朱律師說:“史必靈,我佩服你,沒有實力,怎麽能獨力照顧三個孩子。”
常春微微笑,“哪裏哪裏。”
朱律師也笑,“荷包裏存折裏。”
朱智良是個聰明人,看出常春有點節蓄了,所以才能這樣無所謂不計較,衣食足方能知榮辱。
該夜常府眾人在九時三十分便熄燈睡覺。
早睡早起身體好。
一家子不知睡了多久,忽而被門鈴驚醒。
安康自覺是屋內唯一男丁,有責任保護婦孺,聽到門鈴,馬上去應。
女傭也惺鬆地出來,“這麽晚,是誰?”這一家子極少有客人上門。
常春也起床看個究竟。
打開大門,隻見是一個妙齡女郎。
女仆馬上說:“小姐,你找錯門了。”
安康問:“你找誰?”
琪琪自母親身後張望。
那女郎看見一屋黑壓壓人頭,倒是嚇了一跳,退後一步,“我找常春女士。”
常春訝異,“我正是,閣下哪一位?”
“我是宋小鈺。”
常春“啊”一聲,這才是真正的攻其不備。
安康見是女客找母親,便放心退回睡房。
常春引宋小鈺進屋。
兩女幾乎同一時間開口,一個說:“這麽晚呀”,另一個說:“這麽早睡”,然後齊尷尬地笑。
這時屋裏最小的孩兒忽然哭泣,“媽媽,媽媽”,常春連忙將她抱在懷中,輕輕拍拍,“寶寶莫哭莫哭”,手勢熟練,寶刀未老。
給她喝兩口水,幼兒重新熟睡,常春將她放回小床,轉頭招呼客人。
宋小鈺連忙說:“我改天再來。”
“既然來了,就坐一會兒吧。”
客廳沙發上睡著新來的女傭,常春引宋小鈺進睡房,有一個角落放著小小書桌,可以坐著聊幾句。
“對不起,地方淺窄。”
宋小鈺揚起眼睛,真沒想到張家駿前妻會是這樣賢良的一個家庭婦女。
隻見常春女士大方豁達,不落俗套,剛接觸,已看出她有過人之處。
常春也在打量宋小鈺,隻見年輕的她劍眉星目,白衣白裙,清秀脫俗。
慢著,常春見過她,她便是在張家駿追思禮拜中司琴的那個少女,常春常春,你實在太大意疏忽了。
兩人坐下來,不知如何開口。
過一刻,常春說:“沒想到朱律師這麽快便與你聯絡。”
宋小鈺欠欠身,“我們總要見麵,我同朋友吃完晚飯,順道來府上一轉,沒想到你們這麽早休息。”
常春笑笑,“我是個鄉下人。”
宋小鈺不出聲,越發覺得常女士不好應付。
她問:“三個孩子,都是張家駿的?”
常春盡量輕描淡寫,可是聽上去還是非常滑稽:“兩個女孩是張家駿的女兒,不過小的非我所出,大男孩的父親另有其人。”
一口氣說完,真怕宋小鈺會“嗤”一聲笑出來,但是她沒有,她一貫沉著,常春覺得皇恩浩蕩。
宋小鈺很快把孩子們的身分弄清楚:“剛才那小囡囡,是馮女士的女兒吧。”
常春點點頭。
宋小鈺訝異,“沒想到你們是好朋友。”
“不,我們並非熟人,”常春輕輕說,“但孩子們是姐妹。”
宋小鈺頜首,“我明白。”
常春開門見山:“你不會與孩子們爭產業吧。”
宋小鈺一怔,臉上露出顯著不悅的神色來,“你要同我商議的,竟是這個?”
“是,正是此事。”
“我並無動手爭,一切由張家駿自願奉獻。”
不知是否在自己睡房裏,抑或因為氣在心頭,常春老實不客氣地說:“張家駿頭腦有點不大清爽。”
宋小鈺立刻站起來,“時間晚了,我多多打擾,我們改天再談這個問題。”
她要走,常春也不便拉住她,隻得送她到門口。
宋小鈺走到門口,才轉過頭來,“你不會違反張家駿的意願吧。”
“張家駿的意願是遺棄親生骨肉?”
宋小鈺說:“常女士,你錯把氣全出在我身上了。”
真的,關鍵在張家駿這個浪蕩子,與宋小鈺無關。
常春是那種知錯馬上能改的人,立刻改變態度:“對不起,我反應過激。”
宋小鈺也鬆弛下來,“是我不對,我不該在這個時候上門打擾,我亦最怕憩睡時被人吵醒。”
她走了。
常春關上門,發覺安康坐沙發上。
常春覺得有交代必要,便說:“我不是為自己,也不是為琪琪。”
安康懂事地說:“我知道。”
“瑜瑜同她母親需要一筆生活費用才能安頓下來。”
“我明白。”
“我們去睡吧。”
安康卻說:“媽媽,今夜你反正要失眠,我索性把這件事也告訴你算了。”
常春提心吊膽,“什麽事?”
“爸爸要同董阿姨結婚了。”
“我聽他說過。”
“婚期在下個月五號。”
這麽快?常春茫然,都等不及了。
隻有她,千年如一日,過著刻板忙碌的苦日子。
安康說下去:“爸爸的意思是,讓你帶我同琪琪去參加婚禮。”
婚禮?兩個人都兒孫滿堂了,還要這樣擾攘?真是人各有誌,不可思議。
安康說:“那是一個酒會,爸說會寄請帖來。”
兒子說得對,今夜肯定會是個失眠夜。
常春說:“同你爸講,不必勞師動眾了,我會放你去觀禮,因為你是他兒子,其餘人等,同他沒關係。”
安康大惑不解,“你同他也沒有關係?”
常春笑笑,“這些年來,媽媽自食其力,同任何人沒有關係。”
安康歎口氣,“爸爸會失望。”
“媽媽資質普通,人才並不出眾,不知令多少人,包括你外公外婆,大失所望。”
語氣這樣諷刺,安康當然覺得,看了媽媽一眼。
“去睡吧。”常春還是那句話。
心裏一直嘀咕,安福全這個老十三點,神經病,居然想她出席他的婚禮,吃撐了,要演鬧劇給全世界親友看還是恁地。
最好把所有的孩子們統統聚集在一起做小賓相,以示人強馬壯,場麵偉大。
第二天早上,常春帶著兩個大黑眼圈去上班。
人類若把應付這種事宜的精力去辦正經大事,一定國泰民安,且不日可征服宇宙。
難怪幾乎所有獨身女人在工作上都有成就。
禮品店時常有推銷員找上門來,希望寄賣貨品。
這天早上,來作自我推銷的,是一個年輕人。
他自製銀器首飾,式樣精致,手工精美,常春十分喜愛,但生意歸生意,年輕人要求一個櫃台專門賣他的作品,那不可能。
常春說:“我替你買下這批首飾吧。”
年輕人卻婉拒,“常小姐,你誤會了,我並非沿門兜售。”
常春沒好氣,“那你算是什麽身份呢?”
“我在征求合夥人。”
“我憑什麽要同你合夥?”常春不怒反笑。
“將來你會因我名利雙收。”
常春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年輕多好,這樣大言不慚都可以過關,沒有人敢同他們計較。
不過常春還是忍不住說:“可惜我對名氣同利鈿要求全不高。”
“那麽,”年輕人毫不在乎,“我找別人去。”他聳聳肩告辭。
常春笑了,“站住,給我回來。”
那年輕人也笑,“是,常小姐。”
“你說你叫什麽名字?”
“我叫林海青,常小姐。”
“我願意買下這批首飾。”
“不,常小姐,我同你拆賬。”
“林海青,商場過去幾間鋪位便是皇家哥本哈根及喬楊臣銀飾店,請問,你我如何同人家打?”
“各有各客路,不用打仗,大可和平共處。”
憑年輕人那副口才,還真不足以說服常春,可是也許因為常春也曾年輕過,而且,那時誰也不屑幫她的忙,所以,她現在願意聽林海青大放厥詞。
終於她說:“寄賣,四六拆帳,你四我六。”
年輕人還想說什麽,常春一揚手,“你去打聽打聽,我這鋪位什麽租金,不用多講了,我時間寶貴。”
年輕人居然說:“在人簷下過,焉得不低頭。”
常春啼笑皆非,回他一句:“你知道就好。”
那年輕人留下電話號碼走了。
常春順手取起一副滴水型耳環,戴上出去探馮季渝。
馮季渝氣色有進步,常春很高興,然後暗暗一驚:竟與這位女士培養出感情來了。
馮季渝亦稱讚她:“史必靈你今日特別好看。”
是因為什麽道理?
“我明日可出院了。”
“女傭我已替你訓練好。”
馮季渝問:“你時常這樣幫人?”
“舉手之勞耳。”
“瑜兒還聽話嗎?”
“她曾表示我們家甜品好吃。”
馮季渝安慰地笑,過一刻她說:“我常希望有一個你那樣的姐姐。”
常春不語。
“不過,試想想,誰會要我這樣的妹妹?”
常春隻得說:“你有什麽不好,別多心。”
馮季渝看著她,“我知道,是新耳環令你女性化。”
常春脫下它們,“送給你,慶祝你出院。”
馮季渝握住常春的手,不知恁地,常春竟沒掙脫。
她願意伸出這雙手拉馮季渝一把。
不為什麽,因為她也是女人,她知道她的苦處。
馮季渝輕輕說:“我打算同他分手。”
常春說:“匆忙間勿作重大決定,給他一點時間,也給自己一點時間。”
沒想到琪琪不舍得妹妹回家,痛哭起來。
常春有一個弱點,她最看不得幼兒哭,一時又無解決辦法,便氣曰:“你同妹妹一起過去住吧。”
誰知琪琪竟說好。
女傭推波助瀾,“住三五天無所謂是不是?”
常春這才想到,女兒終有一天會長大會離開媽媽。
於是她說:“不行,十八歲之前不準外宿。”留得一天是一天。
但是她親自開車送瑜兒返家。
朱智良則負責接馮季渝出院。
真沒想到那樣一個時代女性對故人會那麽情深義長。
朱智良解釋:“我當張家駿如大哥一樣。”
兩女陪馮季渝說一陣子話,便告辭出去吃杯茶。
朱智良化妝亮麗,衣著高貴,常春不由歎息一個人有一個人好。
朱智良自然會一輩子美下去,所有不必為幼兒找學校、看兒科,半夜拗起身來拍拍抱抱的女子都可以美到底。
但是,沒有人會叫她們媽媽,真是,有什麽是不必付出代價的呢?
這時朱智良瞪著她:“你幹嗎笑得那麽鬼祟?”
常春連忙摸摸嘴角:“我哪裏有笑?”
“你明明在笑我。”
“朱女,別烏搞,我怎麽敢笑你。”
“你笑我到老孤苦無依,一個人住大屋坐大車亦不覺開心。”
常春笑,“我們調換身份如何,你把屋子車子讓給我,我保證快活一如克裏奧帕特拉女皇。”
“聽聽這風涼話!”
“我還得為孩子們的大學學費躊躇呢,你看安康,雖是個鬼靈精,可是心不在功課,將來最多讀一個管理科碩士,好了,你算算,六年學費食宿是多少美金,最諷刺的是,大學生多如狗毛,起薪點隻比家務助理高一點點。”
“廢話。”
“我想說的是,從前的父母根本不了解帶孩子的真諦,眼光放得太遠,老是瞻望將來,錯錯錯,養孩子最大享受是現在目前此刻,趁他要抱,趕緊抱抱他,幸虧母親還做得到,皆大歡喜,將來?說不定他的要求至高至遠,大家都會失望。”
“我真羨慕你同馮季渝,什麽都把孩子扯出來作擋箭牌。”
常春沉默一會兒,才說:“馮女也很勇於承擔。”
“告訴我,那勇氣從何而來?”
常春狡獪地笑,“正如我們不懂一個文弱秀麗的女子如何讀得法科博士頭銜,你也不會知道我們怎樣一手可以抱起十一公斤重的幼兒。”
馮季渝安頓下來。
她沒有閑著,都會求才若渴,廣告公司把工夫送到她家中做,按件收費。
被需要是一種上佳感覺。
漸漸別的公司聞訊,亦作出同樣要求,馮季渝告訴常春,要是認真一點,收入不比從前差,有幾位移了民的廣告業人士,靠一部傳真機在地球另一頭賺這邊的錢,公司也包涵,何況是馮季渝這種情形。
此刻,她有更多時間同孩子們相處,自從息業在家,瑜瑜睡得好也吃得好,她這才發覺,原來瑜瑜並不太喜歡保姆。
馮女說:“最實際的是省下一筆置裝費,三年下來可以買一幢公寓。”
隻要扶一把,她又站起來了。
她戴著常春送的銀耳環,精神相當好。
常春問:“那位先生呢?”
“嗬他,”馮季渝若無其事地說,“他見我度過難關,很放心,又不怕與我接近了。”
常春默然。
“不過婚事已經告吹。”
常春隻是很含糊地說:“有些人的確不適合結婚。”
馮季渝這才說:“回想起來,張家駿待我不錯。”
張某的伎倆,常春當然知道。
“我們在酒店套房住了兩個月,”馮季渝就是這點好,什麽都可以講出來,“他天天訂鮮花香檳,傍晚偕我在海濱散步……”聲音漸漸低下去。
常春又客觀地說:“溫哥華真是個美麗的城市。”
這次連常春都佩服起自己來,這樣有講話天才的人簡直可以去當政治家。
在馮季渝的公寓坐久了,常春發現有許多擺設來自她的精品店,有幾件比較大的水晶擺件已經崩了角,怕是小瑜瑜摔的,要不,就是粗心的女傭。
張家駿是個妙人,把前妻店裏的東西挪來擺後妻家中,下意識叫她們有點牽連。
他成功了。
馮季渝問:“那宋小鈺,是否一個厲害角色?”
常春答:“有待了解。”
馮女忽然把常春當為大姐,“交給你辦了。”
每個月的一號,都是常春常夏兩姐妹聚頭的日子,這次,她倆約在朱智良寫字樓會麵。
常夏經濟實惠地說:“公寓要是能在此刻出手就好了,多賣三分之一價錢。”
常春唯唯諾諾。
常夏說:“怕隻怕差那麽一點點,屋價又落下去。”
差一點點?常春不怕,常春有的是失之交臂的經驗,她從來不知什麽叫一帆風順,無論做什麽,她總得比別人多下三倍四倍工夫。
差一點點就找到份有退休金有宿舍的好差使。
差一點點就與張家駿白頭偕老。
差一點點就開了分店。
差一點點就在鋪位最低價入了貨。
她是差一點女士,一個不懂得計算的笨女人。
說也奇怪,上天也還待她不薄,生活上一件不缺,既然如此,常春也樂得笨下去,一成不變。
當下她對妹妹說:“一個人穿多少吃多少是注定的。”
“依你說,都不必鑽營了。”
“削尖了頭皮去鑽,同注定那份,也不曾有超過百分之十至十五的差異。”
常夏笑道:“姐,我不知你懂術數。”
這時,朱智良推開辦公室門出來,“叫兩位久候了。”
無巧不成書,有人推門進來,大家抬頭一看,那白衣女郎正是宋小鈺。
宋小鈺一怔,“朱律師,對不起我沒有預約。”
大家互相看著,八隻眼珠子對得牢。
過一刻朱智良說:“請坐,我叫人倒茶來。”
宋小鈺打量常氏姐妹,誤會了,“這一位,是馮女士?”
常夏冷笑一聲,“這位小姐真可愛,以為天下女性都同張家駿有華洋轇轕。”
宋小鈺立刻噤聲,她不想吃眼前虧,有些女人一過三十便專門往牙尖嘴利方向發展,她自感應付不了。
常春連忙息事寧人,“這是舍妹。”
宋小鈺站起來,“我改天再來。”
次次都出現得不是時候。
朱律師叫住她,“你找我有事?”
宋小鈺看看常春,“我想托朱律師邀請常女士到舍下小坐。”
常夏笑,“相請不如偶遇,現在大家都有空,不如一起出發。”
常春為難,“可是我答應今日把孩子們接出來到植物公園逛。”
誰知宋小鈺一口應允,“我絕對歡迎孩子。”
常夏立刻猙獰地笑。
一共四個孩子。
安康、白白、琪琪以及瑜瑜。
有一隻大旅行袋,載他們日常用品,橡皮膠布、礦泉水、毛巾、餅幹,樣樣都有。
宋小鈺不是後悔,而是詫異。
孩子們長得都有點相似,浩浩蕩蕩坐在車子後座,出發到宋宅去。
由宋家司機帶路,香島道風景幽美,一路上常夏嘀咕:“張家駿有辦法。”
常春完全讚同。
常夏又說:“宋小姐身上那套白色針織服的確把她襯得更溫文,像她那樣的女子,平日光司吃喝玩樂打扮就是,她有否職業身份?”
“聽朱律師講,她是藝術家。”
“很適合,很會得做。”
“到了,人家迎上來了,別多話。”
宋小鈺用力抱起最小的瑜瑜,小孩雙腳一撐,乳白外套上便是兩個腳印。
而且瑜瑜也不輕,她抱不動,走兩步,不得不將她放下。
宋小鈺獨自一個人住在一間白色小洋房內。
三個女孩一見那張白色大而軟的皮沙發,便歡呼著奔過去跳到上麵,安康在旁勸道:“靜一點,斯文一點。”
宋小鈺微笑,吩咐傭人在後園擺出茶點。
孩子們又湧到後園玩耍。
短短一小時內,有人倒翻飲料,有人摔跤,有人被螞蟻咬,有人被玫瑰棘刺傷……。隻見常春手與嘴都不停,手照顧,嘴安慰,而那隻旅行袋如百寶魔術箱一般,要什麽有什麽,藥膏濕毛巾等取之不盡。
宋小鈺沉默地在一旁看常春照顧孩子們,真正光是看都越來越累,不知她如何獨自應付了這些年。
隻有另外一種人會那麽忙,那是黑市工廠工人,一天工作十二小時,不停地操作,或車衣或打掃或做廚房,人如飛蛾,無休止撲來撲去。
可是常春表情很愉快,似習以為常。
她知道宋小鈺在想些什麽。
於是輕輕說:“孩子們已經算乖了。”
宋小鈺低聲問:“要很愛一個人,才會為他生孩子吧?”
常春訝異,“不,要很愛孩子,才會生孩子,我從來不為別人生孩子,我隻為自己生孩子。”
宋小鈺這才發覺這個千依百順的母親其實是個大女人。
常春笑問:“今天隻是純吃茶?”
“是,我想認識你們,”她解釋,“認識你們,等於多認識張家駿。”
常春很客氣地說:“可是,我們是我們,你是你,我不認為你身上有張家駿的影子。”
宋小鈺看著常春,黯然說:“聽你的話,便知道你們之間已經結束。”
常春微笑,“完了很久了。”
宋小鈺說:“我永遠感激他使我快樂。”
常春說:“但那是要付出代價的。”
這個時候,常夏在那邊喊:“孩子們累了,該告辭了。”
常春於是站起來告辭。
把孩子們一個個送進車子後座。
宋小鈺大惑不解地問:“這麽髒,一頭一臉汗與果醬以及其它,怎麽洗?”
常春有心同她開玩笑,“用消防喉衝射。”
其實也差不多,女孩子們脫光了齊齊站在浴缸中擦了肥皂用蓮蓬衝洗,然後逐個擦幹,事後髒衣服同毛巾要開兩次洗衣機才能處理妥當。
孩子們在回程中已紛紛睡著。
安康除外,他嚼著口香糖靜靜地聽媽媽與阿姨交談。
“宋小鈺好像不似真人。”
常春笑笑,“與我們不同也不見得就是假人。”
“有很多事她都好像不明白。”
常春又笑,“能夠同張家駿在一起,多少有點臭味相投,也不會太天真。”
“老張是怎麽認識她的?”
“一個舞會,咖啡座中的邂逅,雨中偶遇,刻意追求,誰理這些。”
“此刻給你認識張家駿,會不會有同樣的結果?”
常夏以為答案一定是不,卻不料常春說:“你不覺得一切都是注定的?”
常夏發覺姐姐已成為宿命論者。
當下姐姐問妹妹,“掛住寶寶吧?”所以她先嚷走。
常夏笑著承認:“牽腸掛肚。”
常春逐個把孩子們送回去。
回到家裏,由女傭替琪琪清潔,常春躺在沙發上看晚報。
不知是哪位太太,同丈夫說:“移民,沒問題,一定要在那邊用個傭人,”思想搞得極通,不然的話,就情願不去。
放下晚報,看到茶幾上有一隻厚厚的牛皮紙信封,收件人是常春女士,她把它拿在手中,問家務助理:“幾時送來的?”
“中午。”
信封上貼著漂亮的日本國郵票。
寄件日期是三星期之前。
常春心中覺得異樣,把信封折開,裏邊是一小卷錄音帶另一封信。
她連忙攤開那封信。
“常春,近日來我異常掛念你同琪琪——”
天,她連忙搶看簽名,果然,果然是張家駿來函,可能是寄錯海郵,所以遲至今日才到。
“……不知恁地,有種感覺,像是以後我們不能再見麵似的,”信用英文寫,十分流利,“心血來潮,故此同你們說幾句話,家駿字。”
他有預感。
常春手邊並沒有錄音機,半晌,才到琪琪房去取她用來聽兒童故事的錄音機。
常春非常平靜。
“常春,琪琪,你們好,該怎麽說呢,對,我此刻置身伊利莎白皇後輪上,船泊在橫濱,記得常春說過,最希望有一日可以永久住在伊輪上,再也不上岸,常春,我恐怕不是標準丈夫,亦非及格父親,我的任性自私肯定招致你們不安,但常春你一直忠恕大方地包涵了我。常春,我一直都不曾與你提起,我另外有個女兒,比琪琪小四歲,乞求你照顧,她母親為人天真可愛,但不切實際,她恐怕要吃苦。我把我僅有的遺產交給她們姐妹平分,在她們成年之前,由你做監護人。”說到這裏,停了一停。
“我愛你們每一個人,”歎一口氣,“我應當做得更好,但是我沒有,我的時間與愛心都不夠,請你們原諒。這是張家駿,某年某月某日晚上七時三十分。”
錄音帶至此終止。
“那是誰?”
原來安康一直站在母親身後。
“那不是琪琪父親張家駿的聲音嗎?”他問。
常春把兒子摟在懷中,“是,那正是他。”
“那麽,錄音帶是他最後遺言?”
常春答:“完全正確。”
“原來他沒有忘記琪琪與瑜瑜。”
“是,他沒有。”
“那多好。”
常春答:“是,這對琪琪將來的自信很有幫助。”
“我們現在該怎麽做?”安康問。
“我們先與朱智良律師接頭,如果她不予受理,我們找別的律師。”
朱律師馬上趕到。
她反複地把錄音帶聽了數遍,喃喃說:“這廝有第六靈感。”
“該卷錄音帶可否作為呈堂證供?”
朱智良抬起頭來,“我替你們安排私下和解。”
常春搖搖頭,“你聽到張家駿的話,他指明財產由兩名女兒對分。”
“三份。”
常春還是搖頭。
“五份,”朱律師說:“五個女人,一人一份。”
“兩份,張琪和張瑜一人一份。”
“宋小鈺不會甘心。”
“我不關心她的心情。”
“常春,實際一點。”
“是法官,你會為他的弱女還是為他的情人?”
“常女士,這種案子上庭排期往往超過三年。”
“不要緊,孩子們還小,而我,閑著也是閑著。”
朱智良怒斥道:“無知婦孺,拖上那麽一段時日,分得的遺產還不夠付律師費,結果白便宜了朱智良以及劉關張。”
這倒是真的。
常春讓步,“依你說呢?”
“我自去與宋小鈺商議。”
常春隻得歎口氣。
“宋小鈺也是個合理的成年人,大家慢慢談。”
“她是個成年人嗎,象牙塔裏有成年人嗎?”
象牙塔主人在一間私人會所舉行畫展。
常春很知道她畫的是什麽畫,一定是抽象派,顏色分奶油、灰棕、紫藍、乳白……且必然有許多欣賞者一早訂購,那些自然是她的父兄叔伯輩。
長輩們也不會花冤枉錢,那些畫用來裝飾公寓,再好不過。
那個下午,常春偕朱智良一到會場,朱女便說:“那邊有個年輕男人同你擠眉弄眼。”
律師們說話,有時候真難聽。
常春抬起眼,看到林海青在那邊看牢她微微笑。
不知恁地,她有點高興。
一徑朝海青走去。
海青心情也好,立刻說:“你戴著我設計的銀項圈。”
常春答:“為了那六成利鈿,隻得替你做生招牌。”
“效果如何?”
“正想催你交貨。”
林海青笑了。
此情此景,一一落在朱智良眼中。
在不相幹人眼中,也就是一對男女在眉來眼去兜搭調情。
常春也訝異了。
她一向不是輕骨頭女性,不知恁地,今日見了這小夥子,就忍不住想說幾句俏皮話。
她要硬生生把自己的風趣按捺下去,咳嗽一聲,走到另一角落。
畫展中隻有二三十張畫,多數已被人欣賞去了,貼著小小紅色標簽,那意思是已為人買下,真是現實,光是欣賞有個鬼用,非掏荷包才表示誠意。
畫的內容質素都乏善足陳。
畫的女主人卻真是訪問好素材,神情憂鬱而優雅,任何角度都拍得到漂亮的人像照片,而在報章雜誌上,一張好照片抵得上三千字。
朱智良同常春過去與女主人打招呼。
宋小鈺與她握手,致謝,“花籃真漂亮。”
常春可沒送過花籃,想必是朱智良自作主張。
宋小鈺笑說:“不過,今日不談正經事。”
常春一愣,也微笑,“那麽,就談談這個畫展吧。”
朱智良連忙用手肘推一推常春。
宋小鈺終於忍不住說:“你同馮女士都已經找到異性朋友了,多好,絕不浪費時間。”好像替張家駿不值。
常春並不解釋她同林海青的關係,那純粹是她自家的事,她隻是說:“離婚已經三年,如有可能,也得為自己打算。”
宋小鈺第一次聽到這五個字:為自己打算,她從來毋須這樣做,父母在她沒有出生之前已為她作好生活中一切安排,對別人來說,為自己打算是一種智慧,對她來說,卻是種極自私的行為。
宋小鈺還來不及作出反應,常春已經說:“孩子們卻不懂生計,大人非得為他們著想不可。”
朱智良連忙說:“那邊那個不是作家洪霓嗎,來來來,我介紹給你認識。”
說著一把將常春扯開。
朱智良一直把她拉出會場。
一直嗔怪:“常女士,我不知道今日你原來心情欠佳,想出來吵架。”
常春答:“今日我的確睡歪了頸筋。”
“忍一時之氣,退一步想,天空海闊。”朱律師勸。
“真不明宋小鈺抓緊那份遺囑不放是為什麽。”
朱律師的聲音忽然柔和,“也許在她生活中,最缺少的是一點點柔情,一個人臨終前把一切財產交予她,確是值得紀念的一筆債,她自然不舍得放鬆。”
“那她不了解張家駿。”
“是,或許她不,但那不是問題,在那時他愛她,他又沒來得及變心,在她心目中,已是永恒。”
常春看著朱律師,“唷,你真了解你的客戶。”
朱女答:“錯,她不是我客戶,劉關張才是她的代表律師。”
“那麽,你是為誰辛苦為誰忙?”
朱女看常春一眼。
常春歎一口氣,自問自答:“張家駿。”
朱女當下問:“那個眼睛會笑的小夥子,又是怎麽一回事?”
問得好。
都會中五官如永遠活在春季裏的小夥子少說有十五萬名,眼睛四處溜達,十八歲至四十八歲的女性均在視野範圍,目的在尋開心,倒不一定想占便宜。不過,千萬不要叫他們付出過高代價,切忌更進一步談到任何計劃,否則,他們一定即時失蹤。
林海青想必是其中一個吧。
常春怎麽會對那樣的人有什麽期望。
他們自比狡獪的狐狸,而所有女人都是想抓住他們的獵人,以此得意洋洋,躊躇滿誌地左閃右避……
常春笑,“我早過了玩遊戲的階段了。”
“你怎麽知道人家愛玩?”
“看那雙眼睛不就知道了。”
朱女不得不承認常春所說屬實。
“即使想消閑,也還有別的人,別的地方。”
“對,不要長這種人的誌氣。”
常春笑,可見朱女是關心她的。
“我會照顧自己。”
朱女點點頭,“這是叫我最放心的事。”
常春說:“早吃虧,早學乖。”
這是真人真事。
深夜,常春猶自伏案為一筆壞賬頭痛。
忽然之間,琪琪啼哭起來,所有的大人小人在夜間均會悲從中來,並非稀罕事,常春剛想放下筆去視看,人影一晃,安康已經抱著妹妹站在門口。
琪琪在該刹那特別幼小稚嫩,伏在哥哥懷中飲泣。
安康拍著她說:“沒事沒事。”
常春接過琪琪,輕輕說:“緣何無故哭泣,是做噩夢了吧,夢見什麽如此驚怖?是看到母親在你十多歲時已經撒手歸去吧。”
安康搖搖頭,“媽媽老說這種話。”
片刻,兩個孩子都再度睡熟,留下常春一個人木木獨獨對牢賬簿。
她已累得不能操作思索。
算是一天了。
常春擲筆,倒在床上。
其餘那兩位女士在做些什麽?
大抵不用替她們擔心,自顧不暇,哪有資格為別人傷腦筋。
安福全與董女士的婚禮如期舉行。
常春管接管送,但是不肯踏進酒會。
安康懇求:“請妹妹陪我進去吃塊蛋糕。”
看樣子這小子也有些怯場,他已經十歲,知道參加父親的婚禮是件尷尬的事。
故希望妹妹為他壯膽。
常春和顏悅色地同他說:“你若不想出席,我不怪你,但妹妹這次不能陪你,這牽涉到媽媽做人原則問題,恕難從命。”又補一句,“做人如連原則也沒有,就太慘太悲哀了。”
穿著西裝的安康隻得獨個兒走入酒會。
常春與琪琪在附近咖啡店喝下午茶。
約好四十五分鍾後等安康到咖啡座來歸隊。
沒想到與安康一起出現的還有是日的新郎倌。
常春一呆,“唷,你怎麽走得開,不敢當不敢當。”
“我送安康出來,順道喝杯咖啡。”
安福全坐下,與常春相對無言。
早就沒話說了,不然何必離婚。
幾次三番想開口,可惜客套不是,開心見誠又不是,隻得一直維持緘默。
常春心想,難怪拜倫有詩曰:如果相隔多年,再度與汝相逢,如何問候?以沉默以眼淚。
常春快悶得落下淚來。
才召侍者結賬,那邊廂姍姍走來一個穿禮服女郎。
一定是新娘子了。
抑或是舊娘子?哈哈哈哈哈。
果然,安福全介紹說:“拙荊。”
常春眼觀鼻,鼻觀心,不敢大意,更不敢抬頭亂張望,免得惹禍,心中卻嘀咕,新郎新娘全跑了出來,婚禮豈非別出心裁?
新娘穿著象牙白的小禮服,打扮得很大方,應該明豔照人,臉容反而有點疲乏,取起安福全那喝剩的半杯咖啡,喝個淨,剛想說什麽,被常春眼明嘴快擋住,結了賬,立刻拖著兩個孩子告辭。
一家三口撇下新娘新郎打道回府。
車上,琪琪問哥哥:“好玩嗎?”
“自然,蛋糕有三層樓高,可惜你不能來。”
琪琪很狡獪,“隻有底下一層可以吃。”
“還有香檳酒,你也喝不到。”
琪琪知道錯過許多熱鬧,懊惱之餘,賭氣地口不擇言反攻:“你爸爸不愛你了,你爸爸同另外一個女人結婚了。”
常春一聽,連忙喝道:“琪琪,向哥哥道歉!”
來不及了,在這個特殊的日子裏,小安康心情異常,常春轉過頭去,發覺兒子已經淚流滿臉。
她連忙把車子駛往避車灣停下,到後座將安康擁在懷內,冷靜而肯定地說:“你可以依賴母親,媽媽總在此地照顧你,直至死那一日。”
安康冷靜下來,頭靠在母親肩膀上,揩幹眼淚。
常春對琪琪說:“向哥哥道歉。”
琪琪當然知道什麽叫道歉,連忙說:“即使你爸爸不愛你,還有我同媽媽。”
這種道歉你說慘不慘。
做媽媽的隻得說:“即使是淘氣的妹妹,也總比沒有的好。”
母子三人擠在後座緊緊擁抱。
有人敲車窗,是交通警察,“太太,沒有事吧。”
“我有點頭暈,現在已經好了。”
“那麽,請把車子駛離停車灣。”
常春緩緩把車子駛回家。
安康的焦慮與恐懼是可以理解的。
開頭,他有自己的父母,爸爸、媽媽、他,一齊同住,快快活活,心無旁騖。稍後,父母分手,這還不太壞,兩人分居,可是格外寵他,再隔幾年,媽媽率先再婚,安康搬回父親公寓住過一陣子,開頭不知為什麽,後來才曉得要方便母親度蜜月。
其後,妹妹出生了,他很喜歡那小小毛毛頭,媽媽懇求他愛她,保護她,並且即使有什麽事,他要原諒她七十個七次。
但是他深深寂寞。
他覺得自己已經長大,童年已離他而去,母親開口閉口十分詫異地說:“但你是大男孩了,你要照顧婦孺。”
今日,父親也結婚了。
在酒會上,董阿姨的白白有保姆照顧,他沒有,他隻是一個等閑的觀光客。
他們以後都不會再疼他。
幸虧媽媽剛才斬釘截鐵地向他保證,媽媽會愛他,直到媽媽壽終正寢。
他緊緊握住母親的手,他需要這樣的保證,母親了解他。
當下琪琪向哥哥懇求:“你會原諒我,是不是。”
原諒人總比要求被人原諒好,安康點點頭,“我不會怪你。”
常春鬆口氣。
琪琪問母親:“你說愛哥哥直到死那一日,那是什麽時候?”
安康啼笑皆非,想阻止已經來不及。
常春老老實實答:“我不知道。”
“當你五十歲?”對幼童來說,那真是人類生命極限之後的極限,已算十二分寬限。
“嗬,”常春笑,“我希望比那個長壽一點。”
“六十、七十?”琪琪追問。
“我希望看到你們長大成人、結婚生子,有個幸福的家,才離開這個世界。”
輪到安康插嘴,“可是,你的母親並沒有那樣做,外婆從來不理我們,你也生活得很好。”
“可見我愛你們,”常春乘機收買人心,“總放不下心來。”
琪琪童言無忌,“不要為擔心我們而死不閉眼。”
常春那樣的母親當然不以為忤,“本來我隨時可以死,現在卻希望長命……有個老媽在你們身後出點子,可擋去不少風風雨雨。”
她不止一次與兒女談論生老病死。
不管孩子們懂不懂,都預先同他們打一個底子,做好心理準備。
到了家,大家都累。
“睡個午覺如何?”常春最貪睡。
琪琪說:“媽媽許久沒唱安眠曲。”
安康說:“媽媽根本不會唱安眠曲。”
安康說得對。
“媽媽唱琪琪洪巴。”
安康直笑,那大概是母親幼時學會的一支民謠,叫沙裏洪巴哀,抄襲過來作安眠曲,把詞兒略改,唱給安康聽,便叫康康洪巴哀,唱給琪琪聽,便叫琪琪洪巴哀。
母親並且說:“此刻我唱給你們聽,將來媽媽躺病榻,即將西去,你們要把你們孩兒帶來,唱給媽媽聽。”
屆時,改作媽媽洪已哀,緩緩唱出,直到媽媽雙目瞌上。
常春對後事早有安排。
當下她對琪琪唱:“哪裏來的駱駝客呀,琪琪洪巴哀也哀,琪琪來的駱駝客呀,琪琪洪巴哀也哀,琪琪洪巴是你的俄國名字。”
母女笑作一團。
現今世界找誰這樣廝混笑鬧去,所以每次離婚,常春都把孩子緊緊抓著,至多辛苦頭兩年,以後回報就必定大過投資。
安康相信母親會愛他們到底。
再次看到馮季渝的時候,她身段變化已很明顯。
新雇的家務助理對她幫助很大,所以她精神鬆弛愉快,同時也已習慣在家中工作,得心應手。
常春見她把瑜瑜抱坐在膝上撰廣告稿。
瑜瑜雙手在書桌上摸索:“媽媽,這是什麽,媽媽,那是什麽?”
馮季渝輕輕說:“她還不知道已經永遠失去父親。”
“從來不曾擁有的,也不會思念。”
“可是人家都有。”馮季渝惋惜。
“也不是每個女孩子都可以挽著父親的臂彎步入教堂。”
“常春,你真是堅強。”
常春微笑,“我隻珍惜我所有的,我得不到的,管它呢。”
“我要向你學習這個哲理。”
常春問:“產後還打算上班嗎?”
“當然,我喜歡辦公室,井井有條,九時才開始操作,超時工作是給老板恩典,多有尊嚴,坐在家裏簡直是個奴隸,日夜不分,慘過勞動改造。”
常春笑。
瑜瑜學著大人詞匯:“……慘……奴隸……”
馮季渝亦大笑起來。
常春十分佩服她,換了個柔弱點的人,那還得了,那還不乘機就拿出副賣肉養孤兒的樣子來,但這位馮季渝早諳苦中作樂之道。
“在醫院照過B超了。”
“你喜歡男孩還是女孩?”
馮季渝不加思索,“生十個十個都要女孩。”
“結果呢。”
馮季渝滿意地答:“是個女孩。”
那多好,求仁得仁。
趁她心情好,常春把張家駿錄音帶遺囑放給她聽。
常春又一次意外了。
馮季渝隻側著頭微笑,沒有言語,亦不激動。
常春深深詫異。
片刻她說:“我決定代瑜瑜放棄張家駿的遺產,學你那樣自力更生,何必為他一個輕率的決定而影響我們的情緒,那人根本是個混球,我保證他在每個女人處都留有一張遺囑,不信你去問朱律師,他根本沒想過生命真個如此短暫,遺囑隻是他的遊戲,何必為他煩惱。”
常春對她理智的分析肅然起敬,問道:“你自幾時悟出這個道理來?”
“在醫院裏,自己與胎兒的性命都似懸於一線,沒有你們幫忙,瑜瑜又不知怎麽辦,還不想開,還待何時。”
“你決定放棄?”
馮季渝點點頭。
“你舍得?”
“放棄的不過是一己的貪念有益無害。”
沒想到馮季渝有頓悟。
“告訴朱律師,我們疲乏之極,隻想把這個人忘掉,什麽都不要了。”
常春說:“你說得太正確了,今天是個好日子,我們就這麽辦。”
“不過,有一件事我真得感激他。”
常春已猜到什麽事,“你又來了。”
“因他緣故,我認識了你這樣的一個好人。”
常春答:“我不是好人,有朝一日碰到利害衝突,你便會看清我醜陋的真麵目。”
馮季渝學到常春的幽默感,“原來你是千麵女星。”
“演技由生活培養出來。”
馮季渝摸摸麵孔,“我的技藝如何?”
“拙劣,不過在進步中。”
“你呢?”
“尚未爐火純青。”
馮季渝感慨地說:“比我精湛就是了。”
常春本想問:胎兒的父親可有前來探望,終於沒有出口,還未熟到那個階段。
人與人之間,最好留一個餘地,千萬不要打破所有界限,直搗黃龍。
熟稔會帶來輕蔑。
在門口,常春還是見到了她要見的人,隻是那未來父親手中拿著一大束罕見的鮮花,香氣撲鼻。
常春寬慰之餘,輕輕教誨曰:“該置些嬰兒用品了。”那束花的代價足可置一張小床。
那位英俊的男士向她笑笑——這女子是誰?恁地多管閑事。
他進去了。
馮季渝還是不顧實際地喜歡英俊的麵孔。
看看腕表,時間還早,常春悄悄回到店鋪,隔著店鋪,看到售貨員正抱牢電話喁喁細語。
不久將來,琪琪也會把話筒貼在耳邊直至融掉。
常春推門進店。
店員立刻放下話筒,急急微笑,“今早沒有客人,”又補一句,“可是那幾套銀首飾已經賣光。”
常春唯唯諾諾。
一家這樣的小店已困住她們一天內最好的鍾數,同病相憐,常春並不介意這種敷衍的語氣,誰會要求小夥計赤膽忠心。
常春忽然問她,“假使不用上班,你會把時間用來做什麽?”
女孩一聽這樣的問題,精神奕奕,“睡個夠。”
“人總會有醒的時刻。”
“跳舞、旅行、逛時裝店、喝茶,然後再睡個飽。”
女孩好像十分渴睡的樣子。
常春笑了。
女孩同老板娘說:“常小姐,其實你根本不用回店裏來,樂得享福。”
常春告訴她:“我不看店,無處可去。”
女孩瞪大雙眼,世界那麽大,隻怕沒路費,哪怕無處去,不可思議。
常春笑笑,“將來你會明白。”
女孩試探問:“是因為健康問題。”
“不,我還不至於走不動。”
“嗬我知道,都去過了,已經玩膩。”
“也不,許多地方許多事我都願意再度光臨嚐試。”
“那必定是心情欠佳了。”
常春笑,有一天女孩會明白這種懶洋洋的感覺。
有客人上門來,常春見她拿著傘,傘上有雨珠,因問:“外頭下雨?”
那客人答:“滂淪大雨。”
常春不會知道,商場沒有窗戶,全部空氣調節,沒有四季。
“心目中想選件什麽禮物?”
“我前度男友要結婚了,”客人說,“送什麽好?”
常春笑問:“你甩他還是他甩你?”
“雙方和平協議分手。”
“嗬,請過來這邊看看,這樣的人值得送比較名貴及經擺的禮物給他。”
走江湖久了,人人都有一手。
常春邀請朱律師:“到舍下晚膳。”
朱律師說:“老實不客氣,我對於府上貴女傭的烹任手段不敢領教。還有,也不習慣一張台子上坐四五個人,七嘴八舌,插不上嘴,出來吃好不好?辛勞整日,我不想再強顏歡笑,問候您家的少爺千金。”
“隻有你這樣的人才有資格維持自我。”
“這是好,還是不好?”
“好,好好好好好。”
朱智良坐下來便喚冰凍啤酒。
常春看著她,“似你這般可人兒,到底有沒有伴?”
朱女訕笑,“你找我出來,是談這個問題?”
“好奇。”
“不,我身邊沒有人,早三兩年還可以說,我喜歡的人不喜歡我,喜歡我的人我卻不喜歡,到了今日,我已經沒有目標,常春,其實你我在一隻船裏。”
“我?我怎麽敢同你比,我是兩子之母,還能有什麽非分之想,隻圖孩兒快高長大,讀書用功,孝順母親。”
朱女說下去:“生活上一切我都不缺。”
“那多好,那你可以去追求愛情了。”
“多謝指教,但是今日找我出來,究竟有什麽事?”
常春扼要地說明馮季渝與她的最新旨意。
朱女聽了不出聲,揚手多叫一個啤酒。
“靠自己雙手最好,凡事不必強求。”
朱智良說:“如果我看得不錯,馮季渝會把女兒的姓字改掉。”
常春一怔,隨即說:“她生她養她教她,跟她姓字,份屬應該。”
“那麽張家駿在孩子心目中一點地位都沒有了。”
“不要緊,宋小鈺會替他設紀念館。”
“不一樣的,”朱智良無限惋惜,“完全不一樣。”
“你不必為張家駿的選擇不值。”
朱女抬起頭,“這是對他最大的懲罰,”她悲哀地說,“把他忘得一幹二淨。”
常春說:“他也並不想記得我們。”
爭、不爭、不爭、爭,已經磨難了她太多次數,這樣一了百了,至少時間可以用來正經用,生活可以歸於正常。
“宋小鈺口氣已經軟化。”
常春搖頭,“我們已經考慮清楚,不想再為這件事停留在過去不動。”
朱女還想說什麽,常春擺擺手,“不必再說,我倆心意已定。”
朱智良緘默,這一刻她說:“你沒有來過我家吧。”
“我可以約一個時間來探訪。”
“相請不如偶遇,就現在如何?一杯咖啡,二十分鍾。”
常春想一想,就算真的隻喝一杯咖啡也不失愉快。
於是跟著朱女走。
朱智良住在酒店式公寓裏,地方不大,好在有專人打理,窗外是燈火燦爛的維多利亞港。
朱女嘲弄地介紹,“一間公寓不是一個家。”
“我以為你住的地方寬敞無比,書房起碼一千平方尺。”
“用不著,我極少在家,免得傷春悲秋。”
“當然,住酒店好處說不盡。”
朱女延常春進臥室。
小小一張書桌上的銀相架內有一幀照片,常春一留神,發覺舊照裏穿著白衣白褲校服的男生是少年張家駿。
他身邊站著個小妞,手放在她肩膀上,她正傻笑。
常春訝異地問:“這是你?”
朱女點點頭。
沒想到張家駿紀念館在這裏。
牆上掛著他寄給她的生日卡片、明信片,短簡。
常春真想揶揄地問:你有沒有把他一絡頭發藏在金製心型飾盒內?
常春輕輕說:“張家駿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種人。”
她不想講他壞話,但這是事實。
朱智良不語。
“你並不真正認識他,因此你將他神化了。”
朱智良伸出手來輕輕撫摸照相架子。
“要是你嫁給他,下場會同其他女人一樣,三年內必定同他離婚。”
朱女微笑,“所不同的是,我沒有得到這個機會。”
“你比我們幸運。”
朱女問:“要喝什麽嗎?”
常春要一小杯白蘭地。
常春再看看照片,“那時你幾歲?”
“十三。”
“已有讀法律的誌向?”
“不,少年的我向往做作家。”
“做什麽?”常春笑出來。
“小說家,文學家,搞創作。”
“幸虧後來你摸清楚了方向。”
“是家父逼我讀法科,”朱智良尚餘惆悵,“他簡直抹殺了我成為本世紀本都會最流行作家的可能性。”
常春是各大報刊副刊老讀者,她知道幾乎每個寫作人都自詡是最著名作家,於是拍拍朱女的肩膀,“作家太多了,不少你一個。”
“律師也如過江之鯽。”
常春咧開嘴笑,“做孫行者好了,隻得一隻猢猻大鬧天宮。”
“你才是豬八戒。”
常春歎口氣,“我了解你對張家駿的情意。”
朱女說:“少年的我有顆寂寞的心。在家,我是一個透明的孩子,不存在,我不出色,但我亦從來不為家長製造煩惱,他們不關懷我,亦不留意我,我坐在客廳一個角落看上一天書劍恩仇錄,也沒有人會問我一句半句。”
朱家老式客堂很大,有兩組沙發,一新一舊,舊的那組放近露台,朱女就趁暑假窩在那裏讀書劍。
她愛上了陳家洛。
要到二十一歲那年重讀此書,才發覺陳家洛兄弟一個也不可愛,沒有紅花會陪襯,也就沒有他倆,但那已是後事。
是張家駿發現她的。
開頭以為是隻小動物。
朱女穿舊棉衣,手中還握著一條嬰兒時期用過的毛巾,沙發又大,隻見一團物體在蠕動。
那日張家駿在等朱家大兒子,有空,沒事,過去一看,發覺沙發上小動物有一張雪白的小麵孔,劍眉星目,異常可觀。
張家駿當年隻有十八歲,但已經有發掘美女的才華,於是便與朱女兜搭。
“你好嗎,嗬,看書劍,你已經知道什麽是好小說了,你可曉得書劍有插圖?作者叫雲君,我改天取來給你看。”
他慷慨之極,把舊版本送了給小朋友。
當下朱智良把那套書取出給常春看。
常春也為之動容。
“他來找大哥,總與我談上幾句。”
張家駿每一句話都會被朱女咀嚼良久。
她年輕、熱情,卻內向、畏羞,不知如何表達自己,隻有張家駿留意到角落頭有那樣一個小女孩。
她把她學寫的小說原稿給張家駿讀。
張家駿笑,“女主角完全是香香公主的翻版。”
朱女擔心,“像不像是抄襲?”
張家駿又說:“後來她出去留學,回來有沒有再見到表哥?”
朱女答:“我還沒有決定。”
張家駿說:“做小說家多好,你說不,情侶便要分離,你說好,有情人便可終成眷屬,現實世界裏哪有這樣稱心如意的事。”
真的。
所以朱智良律師少年時的願望是當小說家。
“張家駿一直視我如小妹。”
他自有各式各樣的女朋友。
然後在七十年代中期她出國留學。
朱女說:“他一直寄明信片給我,回來沒多久,便告訴我,他要結婚,對方叫常春。”
常春喝一口白蘭地,“你哭了?”
“眼珠子差些掉出來。”
“我配不上你的陳家洛?”常春微笑。
“你已有孩子,且結過一次婚,的確同香妃有個距離。”
常春又笑。
“他寫封信給我。”
朱女拉開抽屜,常春詫異了,律師即律師,沒想到她把私人信件都收拾得那麽整齊,隻見她翻了一翻,即取出一隻文件夾子,找到某頁,遞過去給常春看。
“有關你。”
好一個常春,微微笑,“我沒有閱讀他人信件的習慣。”她不肯看。
“這是他愛上你的原因吧。”朱女十分佩服。
不,常春在心中答:“因為她早已經不愛張家駿,對他過去的所作所為,一點興趣也無。”
“他說他與你結婚,是因為到了你處,像回到了家一樣。”
常春不出聲。
“那是對女子至高的讚美。”
常春仍然不答,她看看腕表,“二十分鍾早已過去。”朱智良愛他,有她的理由。
常春離開他,也有她的理由。
琪琪出生後不久,張家駿應酬漸多,開頭是九點多才回家,後來是十一點、十二點、一點、二點,以至天亮才返。
常春心平氣和地同他說:“你已經對這個家厭倦。”
張家駿的答複極之特別:“史必靈,這個家,太像一個家了,我吃不消。”
他說得也對。
英俊年輕有為的他,每天下班回家,隻看見妻子穿著寬袍子手抱幼兒哄大兒吃飯,兩個女傭不住穿插廳堂製造音響,他覺得他無立足之地,不如在外散散心。
常春記得她問他:“你理想的家是怎麽樣的?”
她想看她可否做得到。
張家駿答:“靜幽幽,光線暗暗,水晶缸裏插著梔子花,芬芳襲人,妻子穿著真絲晚服,捧出冰鎮香檳。”
常春馬上答:“你需要的是一個美麗的情婦。”
再見。
張家駿為著同樣的理由同常春結婚,亦為著同樣的理由同她分手。
“孩子們在等我。”常春說。
“同他分手,你可有哭?”
“隻有孩子們的眼淚是自由的。”
朱智良低下頭,“我總想為他做一點事,報答他知遇之恩。”
“我真的要走了。”
沒想到離開朱宅,天都黑了。
常春最怕暮色淒迷,那種蒼茫的顏色逼得她透不過氣來,隻希望匆匆返到小樓,躲進去,一手摟住一個孩子,從此不理世事。
孩子們一聽到鎖匙響,便奔出來迎接她,哪裏去找這樣的忠實影迷?真正一個人的時間用在哪裏是看得見的,非要作出犧牲,否則得不到報酬。
琪琪臨睡之前照例必聽媽媽說故事。
說的是什麽?正是金庸名著書劍恩仇錄。
已經說到蕩氣回腸的大結局。
琪琪問:“香香公主有沒有變成蝴蝶?”
常春黯然神傷。
過一會琪琪忽然問:“爸爸是永遠不會回來了吧?”
常春點點頭。
“永遠是什麽意思?等我三十歲的時候,他會不會回來?”
“琪琪,睡覺的時間已到,改天再與你討論這個問題。”
“幾時,媽媽,幾時?”琪琪要求母親開出期票。
“你十五歲的時候吧。”
她替琪琪熄燈。
安康迎上來,“爸爸找你。”
安福全?他應該在度蜜月才是。
“找我?”
“史必靈,有事請教。”
“不客氣,請講。”
“白白不歡迎我。”
常春有點意外,“你們不是已經混得很爛熟?”
“她不接受我留宿,一到睡眠時間,便打開大門叫我走,跟著哭鬧不休。”
常春莫名其妙:“我看不出我怎麽樣幫到你。”
話終於說到正題上:“那時候安康的反應如何?”
常春不怒反笑。
“請問那時候你如何擺平安康?”安福全居然追問。
常春冷靜地說:“試試陪他跳舞到天明。”“嘭”的一聲摔下話筒。
安康擔心地問:“什麽事?”
常春遷怒,“以後不用叫我聽他的電話。”
安康不語。
他回自己房去做功課。
常春隨即覺得不對,走進去,手搭在兒子肩膀上,剛想說什麽,安康已經握住她的手,一切盡在不言中,母子心意通明,一點阻隔也無。
常春就是為這一點才日複一日地起勁地生活下去。
她微笑著蹲下,想說些什麽,誰知未語淚先流。
過半晌,常春伸手揩幹眼淚,卻仍在微笑,“睡吧。”
彼時安康怎麽適應?
至今常春還認為對不起這個孩子。
安康曾跟父親鞋甩襪脫地生活過好幾個月。
安福全是家中獨子,但各人有各人的緣法,他在家並不得寵。
上頭有三個大姐,與父母感情非常好,外人針插不入。
常春當然是外人,常春的孩子,無端端忽然也變成外人。
安老早已退休,需要人陪著散步吃茶閑聊,兒子媳婦沒有空,便喚女兒女婿作伴,日子久了,索性搬來一同住,外孫也跟著來,後來外孫也結婚生子,也一並住在一起養。
安康無立足之地。
常春隻得把他接回來。
小孩十分有靈性,知道他的家與以前大大不同,如果不聽話,會有麻煩,故此乖得如不存在一樣。
幸虧他感覺得到母親著實疼他。
還好他有一個有能力的媽媽,自力更生,毋須仰人鼻息。
自此以後,他很少見到父親以及祖父。
倘若常春建議他跟母親姓常,他不會反對。
今晚常春聽了安福全這樣一個電話,把新愁舊恨統統勾了上來,焉會不氣?
怎麽樣應付,世上每一件事,都由她獨自咬緊牙關,流血流汗,輾轉反側那樣應付過去。
袖手旁觀者眾,誰來拔刀相助。
安福全有麻煩,居然來找她。
他吃撐了。
那夜她沒睡好,頻頻替安康蓋被子。
反而吵醒孩子,“媽媽,我很好。”
這算是客氣的了,不消三五年,他也許就會要求出去外國寄宿。屆時,恐怕一年隻能見三兩次。
光陰逐寸溜走,孩子們逐寸長高。
唯一吸引常春注意的是一年一度四月份交稅季節。
第二天她捧牢電話及黑咖啡同會計師講話。
少女店員板著麵孔也來上班,常春歎口氣問:“又怎麽了?”
少女皺著眉頭,“天氣那麽熱。”
常春安慰她:“心靜自然涼啊。”
她扔下手袋,“晚上睡不著,早上起不來。”
常春失笑,“我能幫你做什麽呢?”
“簡直不想上班!”
又來了,這次常春抬起頭,“另有高就嗎?”
“隔壁時裝店出價六千塊。”
常春隻得說:“那是個賺錢的好機會,你要緊緊掌握。”
那女孩子意外了。
常春攤攤手,很文藝腔地說:“我留得住你的人,也留不住你的心。”
如此這般,便結束了七個月的賓主關係。
常春連她的名字都沒時間好好記牢。
她們屬於迷茫的一代,措手不及地忽然之間成了年,接著要出來找生活,書沒讀好,人才亦普通,漫無目標,這裏做兩個月,那邊做三個星期,在小店與小公司之間兜兜轉轉,千兒八百那樣短視地計算著,因知道也會得老,故此更加心浮氣躁。
“我月底走,你若找不到人,我可以幫你久一點。”
常春微笑,“那邊相信很等人用,下星期你就可以過去。”
那個少女才發覺常春是隻笑麵虎。
下午,林海青來了,看到玻璃門上貼著聘人啟事。
他問:“不要登報嗎?”
“廣告費用多昂貴。”
“常春,我看你一個人守著一爿店真是蠻孤苦的。”
來了,乘虛而入來了。
“反正我白天沒事,幫你看店堂如何?”
常春答:“你的好意我心領,但是日複一日看店,是非常卑微枯燥沉悶的一件事,不消三個星期,你就精神崩潰了。”
林海青笑笑,“聽你講,像在撤哈拉打隆美爾似的。”
“最折磨人的或許不是一場慘烈戰爭,而是煩瑣的日常生活。”
“別擔心,我來幫你,直至你找到更好的人。”
他心意已決的樣子。
常春看著他,“你有什麽條件?”
不出所料,林海青咳嗽一聲,“我不收薪水。”
更厲害。
“我做你的合夥人。”
“我不接受合股。”常春板起麵孔。
“好好好,”海青舉起雙手,“我們且不談那個,我先到店來幫你。”
常春微笑,現在居然有人肯免費幫忙了。
初開店時,掙紮得欲哭無淚,求告無門。
連常夏那麽好的妹妹都說:“姐姐,你並不是人才,最好找份皇家工,安安穩穩過日子。”
她到美資銀行求貸款,認得了貸款部經理張家駿。
那天也是炎夏,常春的頭發需要修理,化妝已經油掉,她已經跑遍華資英資銀行,都禮貌地遭到拒絕。
張家駿是個好心人。
反正是辦公時間,他靜靜地聽常春說出計劃。
他指出漏洞在何處:“不要怕鋪租貴,羊毛出在羊身上,一定要揀旺處……”
是常春眼神中那絲感激感動了他。
他願意幫這個六親無靠的年輕母親。
到了下班時候,他忽然說:“讓我們好好去吃一頓涼快的日本菜。”
常春這才發覺她有多累多渴多餓。
她身不由己地跟著張家駿走。
那是常春有生以來吃得最適意的一頓晚飯。
兩星期後她得到了貸款。
常春落寞地垂下頭,款子全數歸還那一天,亦即是她與張家駿離婚日。
她取回抵押的公寓屋契,感慨萬千。
不過自此生活就比較順利。
現在,現在環境不同了,現在有人來求她了。
林海青說:“我們把隔壁的鋪位也租下來,打通,我投資新店的一半。”
常春笑笑,“我喜歡小店。”
“你是豬玀頭。”海青惱怒。
“或許我是。”
可是林海青守店堂的態度是認真的。
他年輕、漂亮、衣著時髦、氣質上佳,大才小用,自然獲得顧客歡心。
客人被他搭上,總得買些什麽才好意思出店。
朱智良看到這種情形說:“很有一手嗬,淘起古井來了。”
“過譽,過譽。”
“那小夥子恐怕要失望。”
“為什麽?”
“因為史必靈常春已經事事看化,不屑再搞男女關係。”
常春說:“就因為事事看穿,才不妨逢場作戲,風流一番。”
朱智良反問:“你見過風流的男女關係?我隻覺下流。”
“老姑婆的看法自然不同。”
誰知朱智良承認:“所以我找不到人。”
無論如何,林海青已經登堂入室,登店堂入辦公室。
朱智良說:“宋小鈺已接收了張家駿的財產。”
常春淡淡說:“那多好,該你的就是你的,橫財來時,擋都擋不住。”
“過一陣子她會把那層公寓拍賣掉。”
常春看朱女一眼,她打算怎麽樣?
果然,朱女喃喃自語:“長期租住公寓真不是辦法。”
她想把那層公寓買下來?
常春揶揄地搭上去:“置幢公寓也許是時候了。”
朱女一本正經地說:“史必靈,陪我去看看房子如何,你是高手。”
常春失笑,“把我說得仿佛手頭上有廣廈千萬間似的。”
“你眼光好,毋須擁有。”
這倒是真的,品味高的人不一定有擁物狂。
常春心頭一喜,“好,陪你去參觀。”
朱女朝她一看,莞爾,可見當真千穿萬穿,馬屁不穿。
一個星期六下午,由朱智良駕車,駛上半山。
常春說:“你們都喜歡住山裏山,彎裏彎,不知多麻煩,從前呢,還說圖個清靜,現在遊人如鯽,吵得要命,而且購物上班仍然不方便。”
“身份象征是什麽你可知道?”
常春“嗤”一聲冷笑出來,“你來考我?一個人身份高下看他做過多少事,立過多少功,同住啥房子穿啥衣服並無相幹,朱小姐閣下語氣眼角均惡俗不堪,我替你難過。”
朱智良為她那慷慨激昂的語氣笑出來。
常春揚揚手,“你不明白就算了。”
“我這個紅塵癡兒腦筋的確低俗,請你原諒包涵忍耐。”
常春哼了一聲。
朱智良的車子越去越遠,越駛越高,終於駛過霧線,去到深山,隻覺陰涼潮濕,滿山披掛滿紫藤,不知名鳥兒嘰嘰喳喳叫個不已。
確實是好風光。
但常春那顆疲乏的心並不欣賞,她說:“太遠了。”
“因此價錢不貴。”
“上去看看。”
“三層樓,十年新,是二樓甲座。”
朱智良身邊帶著鎖匙,取出開門入內。
地方不大,隻有兩間房間,但是客廳十分寬敞。
常春當然還是第一次來。
張在置這間公寓的時候她早同他分手。
露台對著山,可以嗅到紫藤芬芳。
常春還是批評:“濕氣太重。”
屋內不少擺設,都購自常春那家小店。
連朱智良都問:“他時常到你店來?”
“不,他可能叫人來買。”
“他很照顧你。”
常春笑笑,“相信我,我不止他一個顧客。”
“當然,本市也不止一間禮品店。”
朱智良永遠維護著張家駿。
臥室簡單素淨,一張單人床,純白被褥,案頭兩隻相架,分別是他與琪琪及瑜瑜的合照。
“你仍然不原諒他?”朱女問。
“我不記得我說過我那麽小氣。”
“你不肯承認。”
“你又何必咄咄逼人。”
“來看廚房。”
“不必了,這公寓很適合你住,怕隻怕沒有男士會千裏迢迢送你回家。”
“不要緊,我會送他們。”
常春微微笑,想得這樣透,倒是好事。
常春問:“你會保留一切家具?”
廢話,她就是為著將公寓維持原狀才買下它。
“這間是書房。”
常春跟朱女進去。
水晶盆裏養著密簇簇的白蘭花,此刻水已幹涸,花已幹癟成為鐵鏽的細爪子。
常春輕輕說:“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
朱女又忍不住嘲笑:“你的外幣定期存款長春不就行了。”
現代人仍有哀與樂,但同古時大有出入。
常春說:“窗一關,開了空氣調節,帝力與你何有哉。”
“不過,至好隔三兩日同我聯絡一下,免我出了事無人知。”
獨身人士平日誇啦啦,嘴巴響,個個最怕暈死床上沒人知。
“這種地方絕不適合孩子們住。”
可是書桌上有一隻琪琪玩得殘舊的玩具熊,原裝眼睛已經掉落,由常春釘上鈕扣代替,不知恁地落在張家駿手中,也許有一次,女兒跟他出去玩,遺忘在他的車裏。
朱女說:“我不會有孩子。”
語氣中的遺憾微乎其微。
“那麽買下它吧。”
張家駿根本沒打算與兒女同住,這種地方附近哪有學校。
琪琪上學時常春與他也有過一番紛爭,他堅持讓琪琪念國際學校,一半英文,一半法語,棄中文不用。
常春不去理他。
她把琪琪送入英文小學,兼修中國語文及曆史。
張家駿跌腳:“將來他們用不到中文,時間花得太奢侈。”
常春冷冷問:“你用得到七十條領帶嗎?”
但有時遇到中文教師故意磨難小學生,也覺得不忿,人與人之類分清楚倒也罷了,可是往往一勾一撇一捺都得照鉛字規矩,不然就錯,扣分,對小孩打擊甚大。
“神不守舍想些什麽?”
“往事。”
“那邊是衛生間——”
“下山去喝杯冰茶吧,渴死了。”
下得山來,才知道張家駿的確懂得享受,原來他那裏真堪稱世外桃源,與山外的煩囂繁忙嘈吵不掛鈞。
朱女告訴常春:“宋小鈺府上同他很近。”
“房子賣了,宋小姐打算把現金拿來何用?”
“指明捐到保良局助養孤女。”
常春一怔,嗆住,“好,好,好。”夫複何言。
同孤女們爭遺產成功,把款子再捐到孤兒院,大公無私,妙不可言。
朱女勸:“你早說算了。”
“是我說過。”常春苦笑。
“好人有好報,你的生意會蒸蒸日上。”
“是,一本萬利,客似雲來,富貴榮華。”
一口氣喝下兩杯冰茶才把不平之意壓下去。
“將來琪琪與瑜瑜都可以常到我家來玩。”
常春說:“朱女,你是唯一愛張家駿的女子。”
朱女遺憾地說:“因為他沒有娶我。”
“你真幸運。”
據朱智良說,房子拍賣那日,沒有人爭投,她很順利投得。
她並沒有計劃立時三刻搬進去,償一個夙願才是她買下房子的原因。
常春在一個黃昏聽見琪琪懷念父親:“同媽媽逛玩具店,每次隻限買一個,爸爸不一樣,爸爸任我挑選。”
安康為她解釋:“他一年才見你十次八次,當然大方,媽媽可是天天對著你,服侍你穿衣洗澡上學功課三餐。”
琪琪想一想,“媽媽,謝謝你。”
常春故作大方,“都是應該的,那是我的責任,上帝派小朋友到我家來住,帶來歡笑,我就得照顧小朋友及服侍小朋友。”
琪琪嗬嗬笑,“我就是那個小朋友。”
“過來,小朋友。”
常春把琪琪擁在懷中。
這個小朋友因她來到世上曆劫生老病死喜怒哀樂,她當然充滿歉意地愛她。
常春吻女兒吻得啜啜響。
安康說:“我去看過白白,她很不快樂。”
常春問:“你這個哥哥有沒有勸解她?”
“有。”
“結果呢?”
“白白說她喜歡我,但討厭我父親。”
“當然,你同她沒有利害衝突。”
安康說:“我了解白白的焦慮,媽媽要是你又決定結婚,我便與她同一處境。”
這個“又”字好不難聽刺耳。
安康說:“白白同我訴苦,說從前坐的座位此刻已經讓了給爸爸。”
常春不好出聲。
“還有,白白半夜常做噩夢驚醒,本來她媽媽會抱她到大床睡至天亮,現在隻過來拍拍,白白的惡夢就是不能再睡媽媽的大床。”
常春惻然。
“現在她媽媽,她,以及我父親都不開心。”
常春說:“慢慢會習慣的。”
“真叫人難過。”
“是,我們愛莫能助。”常春想結束話題。
但安康心中太多困惑,“為什麽要結婚?”
常春一向把孩子們當大人,“人總會覺得寂寞,總想找個伴侶。”
“子女陪著你們還不夠嗎?”
“孩子們會長大,會飛離舊巢,伴侶同子女不一樣。”
“可是我們還沒成年,你們已經離婚。”
常春連忙說:“開頭的時候,我們——”講到一半,無以為繼,再也不能自圓其說,隻得停住。
而安康還在等待她的解釋。
常春揮揮手,“媽媽累了,今天就說到此地為止。”她打發安康。
安康十分聰明,諒解地笑笑,“當我長大了,自然會明白,可是那樣?”
常春鬆口氣,“是,就是那樣。”
安康說:“到今天,居然還有不離婚的爸媽,趙曉明的父母就天天一起來接曉明放學,”安康停一停,“他們可能不正常。”向母親擠擠眼。
常春點點頭,“一定是神經病。”
說完了,無限淒涼。
問她,她也不知道,怎樣才能不離婚,相敬如賓她試過,相敬如冰她也試過,就是不成功。
安康這時拍拍她肩膀,“沒問題,我去做功課,我們慢慢再討論這個問題。”
他走開之後,常春用手撐著頭,半晌不能動彈。
這算是她的理想生活嗎?
她想都不敢想,成年以後,常春永遠有種置身戰壕的感覺,隻要能夠存活,已是豐功偉績。
她對自己沒有期望,亦無大計劃。
她最大的敵人是開門七件事,還有通貨膨脹。
第二天看報紙,眼角瞄到保良局啟事,助養一名孤兒,一個月才幾百塊,隨便一頓午餐的花費而已。
也許宋小鈺是正確的:給最需要的人,而不是至親。
琪琪與瑜瑜還有能夠養活她們的母親。
電話響了,是馮季渝。
常春詫異,“這麽早,身體好嗎,孩子可聽話?”
馮季渝說:“有事請教,是以黎明即起。”
常春隻怕又是什麽重要大事,誰知馮季渝說:“瑜瑜問我,電視新聞片頭中會轉的那隻球是什麽。”
“買隻地球儀給她好了,我家有,改日送來。”
“謝謝,我已經買到。”
“告訴她,我們生活在這個地球上,屬於太陽係九大行星之一。”
“對,可是她問我,地球為什麽會轉。”
常春沉默。
“我同她說,地球亙古自轉,還有,它也繞著太陽公轉。”
常春苦笑,這確是最難接受的一項事實。
“瑜瑜可相信這件事?”
“她有點猶疑,不過知道媽媽不會騙她。”
常春說:“讓老師告訴她吧。”
“史必靈,原來我們住在一隻滴溜溜會轉懸掛在半空中的一隻球上。”
常春一貫幽默,“不然你以為怎麽樣,地球是四方的?”
“原來我們沒有什麽保障,”馮季渝笑道:“這個球隨時會摔落在宇宙的某一角落。”
“於是你有了頓悟。”
“是,由此證明我們不同宋小鈺爭風喝醋完全正確。”
常春隻是笑。
“對了,我在書本中發現,”馮季渝頂愉快起勁,“地球的軸是斜的。”
“是,成六十四度,並非直角。”
“你還記得?”
“中學會考地理科我拿的是優。”
馮季渝由衷地說:“史必靈,我希望有一日能學你看得那麽開。”
“我?你沒見我爭得咬牙切齒、額露青筋的醜態呢。”
“謝謝你的時間,現在我要出門去見醫生。”
是次談話十分愉快。
漸漸人總會朝返璞歸真這條路上走。
才到店門,看見林海青已經在收拾擺設。
自從認識他之後,常春明白什麽叫做多一條臂膀倚靠。
她記得她同常夏說:“我希望我有三隻手。”
誰知常夏答:“我希望有四隻。”更貪。
此刻,放在她麵前的,正是有力的兩條手臂。
當然,常春不能免費借用,她須付出代價。
她願意。
常春不再固執,因為正如馮季渝所說,人類不過住在一隻懸在半空不住轉動的球上。
她決定接受林海青做合夥人。
而海青,他永遠不會知道,一隻孩子的地球儀,幫了他多大的忙。
海青看見了她,“早,今日你臉色祥和,心情愉快,我們生意一定不錯。”
“坐下來,海青,我們談談你做小股東的細節。”
海青並沒有雀躍,他氣定神閑,像是一切均在意料之中。
一切以雙方都有利可圖為原則,合約條款交朱智良律師過目。
簡單的會議完畢後,海青才露出大大一個笑容,誠懇地握著常春的手搖一搖,“我不會令你失望。”這,也是處世演技的一部分。
已經沒有新意,常春忽然情不自禁地打了個嗬欠,林海青知道一切瞞不過常春的法眼,略見尷尬,但一想到他不會占她便宜,又旋即泰然。
不過是互相利用罷了。
常春感慨,幸虧有孩子們,子女對她,以及她對子女,百分之百真摯。
常春喝一口茶問:“你可知道什麽地方找得到太陽係九大行星的掛圖或地圖?”
“你要的是詳圖吧。”
“是,最好中英並重,列明所有行星的衛星那種。”
“我替你去找。”
他沒有多餘的問題。
倒是常春忍不住,“你不問我有什麽用?”
海青抬起頭,訝異答:“當然是用來教孩子功課,”停一停,“我會順帶替你找一張宇宙圖同月球地圖。”
“謝謝你。”
誰會不喜歡那樣聰明伶俐的年輕人。
朱智良來找她,常春一抬頭,發覺已經中午,一天又報銷了一半。
“方便出來嗎?”
“店裏有海青,我走得開。”
從前,吃中飯也最好把店背在背上。
朱女把一管鎖匙交給常春。
一看就知道是枚銀行保管箱鎖匙。
“屬張家駿所有,宋小鈺去看過,把鎖匙交給我,她說你應該去接收。”
常春搖搖頭,她臉上微微的厭惡並非偽裝,“朱女,讓張家駿入土為安吧,別再把他掀出來談論不停了。”
朱女把鎖匙放在桌子上。
“我已沒有興趣,你如說我涼薄,我亦可指你走火入魔,朱女,到此為止。”
朱女輕輕歎息。
常春把那把鎖匙輕輕推回去,“問問馮季渝可有興趣。”
“她昨日已說不。”
月球的地圖的確有趣可愛得多了。
“我征收合夥人,接受新資本,請為這張合同做見證人。”
朱女頹然。
常春隻顧說下去:“做生意亦不能太過墨守成規,雖然我滿足現狀,但生命那麽長,沒有新發展也挺悶,把隔壁鋪位分期付款買下來,誰知道,也許就會有奇跡。”
朱智良一聲不響。
那把鎖匙仍在桌上。
常春拿起手袋,“我有事先走一步。”
最凶的反應是一點反應也沒有。
不過也要當事人夠冷靜才行,常春的道行並非特別到家,她是真正的不感興趣。
保險箱裏即使有值錢的東西,也變賣了捐給孤兒院吧。
她早已失去張家駿,還有生活中其他更寶貴的人與事,不是不在乎,而是比從前更懂得珍惜此刻手上所擁有的,爭不爭得到本來不屬於她的東西,已不令她煩惱。
她帶著孩子們到郊外酒店去住了兩天,吃正統的法國菜,在寬大的泳池裏暢泳。
常春沒有下水,她能遊,但是扒水扒得似鴨子,兩個孩子各由專人指導,遊得不錯。
炎熱天氣下,常春用毛巾包著頭,戴著墨鏡,耳畔兒童嬉戲聲具催化作用,吸一口冰茶,像是看到十七歲的自己在泳池中跳躍。
與女同學在一起,一邊爭著揚言將來必在事業上有成就,另一方麵,又買了新娘與家庭雜誌回來翻閱各式各樣白紗白緞禮服,結婚時要選一套最華麗的。
並沒有人告訴她,生活其實並不那樣美好,尤其是常春,家境與相貌都十分普通。
她並沒有擁有萬人觸目的事業,也從來沒有穿過禮服結婚,不過,她倒是像一切少女一樣,確確實實地做過許多不切實際的夢。
琪琪自水中起來濕漉漉抱著母親:“我是媽媽的褒姿蛋。”
常春笑,“不,是花百姿蛋。”總而言之,她是媽媽的寶貝。
“下次,哥哥說,或許可以帶白白來。”
真的,怎麽忘了她。
常春說:“她父母自會帶她去玩耍。”
“哥哥說白白的父親已回英格蘭去並且不知什麽時候回來,”琪琪停一停,“大概同我爸爸一樣。”
英格蘭似天堂?
差遠矣。
安康這個時候興奮地飛奔過來,“媽媽,媽媽,爸爸也在這間酒店裏。”
看,說到曹操,曹操就到,並且帶著別人的女兒來度假,能夠顧及人之幼真是好事,可惜安某並沒有先照護親生兒。
這是安家的傳統作風,一屋人,男女老幼都有,連他們家女婿的妹子的子女都可以招呼,卻容不下安康這孩子。
也許是常春的錯,她不想安康去與閑雜親戚去爭床位爭衛生間。
安康少不更事,“媽媽,我去同爸爸喝茶。”
常春連忙說:“別去打擾他們。”
誰知背後一個冷冷的聲音傳過來,“怎麽會用到這麽嚴重的字眼!”
常春不用回首也知道這是安康的董阿姨,不知是否坐在火辣辣的日頭下久了,她竟沉不住氣,“我自管教我兒子,不礙旁人事。”
身後那位女士不甘服雌,“後母真難做。”
常春驟然回首,笑嘻嘻說:“我還沒死呢,我死後你當有機會做後母。”
安康驚呆了,琪琪則緊緊握住母親的手。
常春目光炯炯地瞪牢那董女士。
那位女士不發一言,轉過頭就走。
常春神色自若地說:“我們回房去衝洗。”
背脊已爬滿冷汗。
一手拉一個孩子,她忽然發覺自己是一個不能死的人。
自此以後,她要好好注意身體,吃得好睡得好,千萬不能讓病魔有機可乘。
她要活至耋耄,看著安康與琪琪成家立室。
活著是她的責任,做不到的話,兩個孩子會給人欺侮。
琪琪抬起頭,“媽媽,你為什麽哭?”
常春詫異地說:“媽媽哪裏有哭。”
這時安康也看著媽媽,常春伸手一摸臉頰,發覺整張麵孔都是眼淚。
她心平氣和說:“媽媽不舍得你們。”
回到房間,用毛巾擦幹淨淚水,可是不行,麵孔像是會滲水似,擦了還有,擦了還有。
她在浴室待了很久很久。
朱女做得對,一個人有一個人好。
走在路上招牌摔下,遇著兵捉賊,誤中流彈,飛機失事“轟”一聲化為飛灰,均可當慘烈犧牲,無後顧之憂,不知多瀟灑。
反正吃過穿過享受過,得罪過人,也被人得罪過,一點遺憾也無。
待終於自浴室出來,孩子們已在床上睡熟。
常春眼睜睜看著天花板,她有點希望安福全會撥一個電話來,但是他沒有。
他隻能夠顧及眼前的人。
電話鈴忽然響起來,常春精神一振。
“我是林海青。”無論是誰都好,隻要有人關心。
“今晚九時許我來接你們出市區。”
“好,我們吃過晚飯就可回家。”
“我陪你們進餐如何?”
“謝了,同孩子們吃飯非常乏味,你要不停地回答問題,又得照顧他們用餐具喝飲料,陪他們上洗手間,何必呢,將來你有了子女自會明白。”
海青隻是笑,不再堅持。
“店裏怎麽樣?”
“一大幫歌迷正在挑禮物給偶像。”
“祝他們幸運。”
“你也是,稍後見。”
常春籲出一口氣,可找到臂膀了,這種夥伴關係最難能可貴,千萬要小心,決不可讓純潔的感情攙雜,男人,要多少有多少,聰明能幹勤力的合夥人哪裏找去。
她坐在露台喝啤酒。
安康醒了,“不要喝太多,嗬嗬!”
常春連忙放下酒杯,無奈地說:“才第一口罷了。”
“從前你不喝酒。”輪到兒子來管她。
“啤酒怎麽好算酒。”
“那又為什麽叫啤酒,我查過了,它含三巴仙酒精。”
“不喝了,不喝了。”
安康把頭靠在母親肩膀上,“媽媽,你是我的一切。”
常春詫異,“是嗎,你這樣想嗎?將來你會擁有學位、事業、家庭、子女、好友、房產、現鈔……你會有很多很多,多得使你覺得母親的地位卑微。”
安康訝異,“不會吧。”
“怎麽不會,不然的話,為何有那麽多母親淪落在養老院中。”
“你不會。”
“你保證?”常春取笑他。
“媽媽永遠同我一起住。”
常春訕笑,她才不要。
她還想維持最低限度的尊嚴呢,住在兒女家中,站不是,坐又不是,妨礙年輕人生活自由,他們說話,不聽不是,回答也不是,幫忙做家務呢,頓時變成老媽子,袖手旁觀呢,又百般無聊,常春不屑侍候他們眼睛鼻子,她會一個人住到小公寓去。
她會照顧自己,健康若真正不允許,她願意聘請看護作伴。
誰耐煩同兒子媳婦合住。
比這更不如的,乃是與女兒女婿同居,女兒主持一頭家還不夠辛苦,老媽如何忍心去百上加斤。
當下她跟安康說:“去,去叫醒妹妹,肚子該餓了。”
先把簡單行李收拾好。
在咖啡店與餐廳之間,常春選了西菜廳,因為猜想安福全他們會在咖啡店。
結果又碰上了。
小女孩白白不住哭鬧踢叫,令全餐廳客人為之側目。
安福全緊皺眉頭麵孔鐵青不出聲。
董女士似失去控製,她忽然伸手拍打了女兒一下,結果小白白哭得更厲害。
這時安康忽然靜靜走過去,一聲不響,伸手抱過白白。
那小女孩抽搐著伏在他懷中,馬上停止叫喊。
安康一徑把她抱到常春這一桌來。
整個餐廳鬆了一口氣。
琪琪友愛地喂她喝水。
小女孩分明是鬧累了。
伏在哥哥懷中,不住啜食拇指。
常春替她叫了一客熱牛乳,喝過之後,她沉沉入睡。
安康把外衣包住她,免她著冷。
琪琪說:“白白脾氣好大。”
常春笑答:“你比她還差,不信問哥哥。”
一桌人吃得飽飽,白白小睡醒來,剛好一起吃冰淇淋。
奇是奇在那邊並沒有來領回女兒。
林海青倒是來了,一看,兩個孩子變成了三個一般濃睫大眼,便不敢出聲,隻怕最小那個也是常春所出。
常春順口為他們介紹:“這位是林海青哥哥。”
海青開頭欣然答應,後來一想,不對,“我怎麽矮了一個輩份。”
“差不多就算了。”常春笑。
這時,她看見白白胖胖臂膀上有五輪紅印,分明是她母親的巨靈掌,不由得肉痛,便把冰淇淋上所有紅櫻桃賞給白白吃。
幼小孩子看樣子已經渾忘剛才不愉快一幕。
常春溫言好語同她說:“你何故發脾氣?”
白白不回答,兩歲那麽小的人兒也知道違避不愉快話題。
常春像是自言自語:“做媽媽的最累,孩子不聽話,心中氣惱,白天又得上班,沒有精神怎麽應付?”然後看著白白,“你要同媽媽合作啊。”
林海青駭笑,“她聽得懂嗎?”
常春一本正經,“怎麽不懂,小動物都懂。”
白白隻是低著頭吃櫻桃。
“吃完了,跑回媽媽那裏去,同媽媽說對不起。”
白白沒有回音。
可是過一刻,吃完了,她自動爬下椅子,仍由安康把她送回去。
林海青這才肯定幼兒是別人的孩子。
他喚侍者結賬。
待他們抬起頭,安福全一桌已經離開,從頭到尾,沒有過來打一個招呼,沒有道謝。
好人難做。
琪琪一直問:“小時候你有沒有打過我?”
當然有。“你說呢?”
琪琪笑嘻嘻,“媽媽不會打我。”
這一刻又有點猶疑,“哥哥,你有無看見過媽媽打我?”
安康毫不考慮地說:“從來沒有。”
常春微微笑。
安康說謊。
怎麽沒有,有一輪心情壞,還沒找到好保姆,一歲的琪琪又特別會趁兵慌馬亂的時候哭鬧不休,常春忙得又累又渴,完全控製不住自己,對牢琪琪便吼,小孩受了驚嚇,整個小小的身軀如一隻小貓般顫抖……
單親不好做,單親的孩子自然比較吃苦。
她也打過琪琪,世上哪有不打孩子的母親與不吵架的夫妻。
不過一切過去之後,她這個母親還不是替孩子們繳付小中大學學費。
這樣重的擔子,也虧常春擔在肩膀上。
當下連林海青都忍不住說:“你不像是打孩子的那種人。”
安康不出聲,這是他與媽媽之間的秘密。
他記得很清楚,父母還沒有分開的時候一直吵,他聽見他們提高了喉嚨,就往台子底下鑽,母親因此更生氣,一定要把他自桌底揪出來。
現在好了,家裏隻有母親,琪琪與他也學會照顧自己,媽媽可以全神貫注出去做生意。
他實在不明白何以成年人一整天就是吵吵吵。
安康記得很清楚,媽媽自顧自訴說怨情,爸爸雙眼看著電視,一句聽不進去,到最後,還因劇情笑出來。
這之後,他們便分開了。
安康沒掛念父親,自此他可以一覺睡到天亮,他樂得享受寧靜。
母親對琪琪慈愛得多,對他,她非常盡責,但直到最近才有說有笑。
常春這樣對兒子說:“男孩子大了自有天地,父母的家關不住你,你亦不會久留,妹妹不一樣,妹妹一生都要靠娘家,你要愛惜妹妹。”
林海青看看正在沉思的安康,這小男孩老氣橫秋,可是他喜歡他那種罕見的老成,許多同齡孩子還在玩鐵甲萬能機械人呢。
“到家了。”
“明天店裏見。”
林海青把小汽車開走。
安康開口了,“他是誰?”
常春嚇一跳,小男孩的語氣似嚴父管教浪蕩女。
她據實答:“我生意上的新夥伴。”
誰知安康瞪母親一眼,“記住,公是公,私是私。”
常春畢恭畢敬地說,“是。”
安康露出一絲笑,“他看上去像個正經人。”
常春“嗬”一聲,“我希望他是,朱阿姨會把他的底細查清楚。”
她兒子說:“你要小心,你已經不能不小心了。”
這句話重重傷了常春的自尊心,她收斂了笑容與幽默感。
第二天,馮季渝到店裏來找常春。
林海青一向覺得女人心態奇特,她們滿有愛心,可是永遠找錯對象,有煩惱的時候,一吐為快,也不看看那擠眉弄眼的聽眾是張三李四。
這位馮女士同常春的關係就非常暖味,但是她們卻有說有笑,有商有量。
幸虧他的座右銘是,“千萬別管閑事,尤其是女人之事。”
馮季渝說:“朱律師把保管箱鎖匙叫速遞公司送到我家。”
“這把鎖匙從何而來?”
“宋小鈺通過劉關張律師行交予她。”
這公式化一來一往都不會免費,將來她們幾個人一定會收到賬單,天文數字,毫無疑問。
“雙方律師都希望我倆去看保管箱,我們就去吧。”
常春一向尊重孕婦。
“那小夥子是誰?”
“合夥人。”
“很沉靜很好。”
“你戴著的耳環,是他的設計。”
馮季渝看常春一眼,她欣賞他,不過他比她小好一截,又是一條荊棘路。
常春微笑說:“與你想的有一點出入,他另有對象。”
馮季渝也笑笑。
保險箱打開了。
中型長條子盒內有兩隻信封,馮季渝打開其中一隻,裏邊有一隻指環,她將它抖出來,隻見指環內側刻著常春兩字及一個日期。
“你的結婚指環。”
又連忙打開另一隻信封,裏邊是同一式戒指,這隻裏側刻著,對了,馮季渝三字。
是他兩次結婚的紀念品,沒想到這樣虔誠地租一隻保管箱專為放兩隻指環。
“還有沒有其它的東西?”
馮季渝伸手掏一掏,“沒有了。”
常春問:“你的結婚戒指呢?”
“在某隻抽屜裏,”馮季渝問,“你的呢?”
“我不留紀念品,它們都是垃圾。”
“真的,記得便記得,忘卻便忘卻。”
她倆離開了銀行。
陽光異樣地熾熱炫目,馮季渝有點吃不消,她胖了許多,汗一刹時濕透背脊。
常春替她搶到一部計程車,還替她開車門關車門。
她那漂亮的男伴這次沒有陪她同來。
隔壁的鋪位已經買下來,裝修工程開始。
老店原來的裝潢不變,又要與新店配合,常春看過圖樣,構思實在不錯。
開工時發覺室內裝修師是一個二十出頭的女孩子,白襯衫哢嘰褲,男裝蠔式防水表,常春心裏已明白一半。
那女孩姓胡名平。
是林海青在工學院的同學。
胡平愛嚼香口糖,可是同常春說話之前必定先把糖渣吐掉。
這才像出來走的人。
常春密切注意她開出來的帳單,每一宗都靜靜複核,證實的確價廉物美。
做生意防人之心不可無。
胡平與海青在公眾場合一點特別親熱的表示都沒有,更顯得難能可貴。
常春欣賞這對年輕人。
她一直以為他們是情侶,直到一日無意中聽到這樣的對白。
她:“媽媽很想見你。”
他:“你不是沒看見我忙。”
她:“你存心見她,總可以抽得出時間來。”
他:“我不想在公眾地方談家事。”
她:“常小姐是個通情達理的人。”
常春真是好不尷尬,當時她坐在舊鋪一角的寫字台上,與他們隻隔著一塊木板,雖見不到他們,聲音對白卻聽得清楚玲瓏。
胡平語氣悲哀,“海青,你必須見她,她年紀已經大了,生命已像肥皂泡那樣越來越薄,終於會破裂,消失在空氣中,那時,你想見都見不到她。”
海青冷冷說:“我不覺得是什麽損失,我所沒有的,我不會牽掛。”
常春輕輕抬起頭來。
兩個人的表達能力都那麽強,把他們心意用言語演釋得一清二楚。
他們的關係究竟如何?
常春不慣竊聽人家的秘密,真想走開,但她正在核數,不方便放下。
“海青——”
“不必多說。”
“你介紹這項工程給我,我很感激。”
“那是因為你工夫實在不錯,沒有其它原因。”
胡平靜一會兒,“工夫不錯的設計師城內是很多的。”
海青答:“我碰巧認識你。”
聽到這裏,常春已肯定他們不是情侶。
剛有客人進來,常春忙去招呼。
那是一位紅臉白發的美國老先生,選購禮物送女兒生日,見常春穿著件黑襯衫,便要求她把銀項鏈戴起示範。
常春不嫌其煩,逐款配起給他看。
“或許,尊夫人也喜歡擁有一條。”
客人很滿意這樣的款待,反正要花費,總要花得適意。
他買了兩套林海青精心設計的款式,並且把女兒的照片給常春看。
“她長得美,”常春說,“同尊夫人一個臉盤子。”
老先生答:“我們結婚四十年了。”
“太難能可貴!從一而終?”
“對,一夫一妻,”老先生咕咕笑,“經過兩次大戰,目不邪視,心無旁騖。”
“你們二人均幸運之至。”
“上帝特別眷顧我們。”
他捧著禮物愉快地離去。
林海青不知何時已經站在身旁,“明年他肯定會再來。”
“明年也許他到東京去買禮物。”
海青的臉色仍有一股悻然之氣。
這小子,涵養工夫已經練得頗為到家,輕易不會看到他露出不愉快神情,這一次像是動了真氣似的。
常春當然對這件事一字不提。
海青一整天都沉靜。
回到家,常春與來作客的妹妹說:“結婚四十年該是怎麽樣的感覺?”
“那要看是什麽樣的四十年。”
“當然,為了生活的四十年是不作數的,太像公務員生涯了。”
“想象中那兩個人已經化為一個人了。”
“有一方如提前離去,豈非慘痛?”
常夏笑,“所以說人間美中不足今方信。”
“你可想慶祝結婚四十周年?”
“勉強沒有幸福。”
常春說:“能夠與一個人在一起四十年,那人想必有點好處。”
常夏側頭想一想,“你也要有點好處。”
“那自然,跳探戈需要兩個人。”
“現今世界這已是不大可能的事了,首先,要很早結婚,第二,要忍耐涵養工夫一流,還有,閑日要把自己放在最尾,要緊關頭卻又願意挺身而出當炮灰,換句話說,要有犧牲精神。”
常春笑。
“你肯不肯?”
“肯,但不是為人,是為自己。”
“在今日,愉快地結婚十周年已是奇跡。”
“你呢,你快樂嗎?”常春問妹妹。
“我並非不開心。”
“孩子的笑臉總叫你心花怒放吧?”
“那是我骨肉,有什麽事,一定先拖著孩子走。”
結婚四十年!
毋須結婚,隻要能夠同一個人相處四十年已經夠好,不管他是合夥人抑或是親妹子。
送常夏出門時碰見林海青。
他說:“對不起我沒有預約。”
常春知道他有心事要訴,便微笑說:“不要緊,我耳朵反正閑著。”
常夏看林海青一眼,不作聲。
這種年輕男子最危險,一身緊張曲折的活力,搭上了如通電一樣,渾身顫抖,許就變成焦炭,不過炭就炭吧,常夏又看看姐姐,常春可能需要燃燒。
她走了之後,海青坐下。
他渾身是汗,胸口一個濕V字,要一杯啤酒,邊喝邊斟酌該如何開口。
其實常春可用三言兩語代他說出心中疑惑,但是她一向好脾性,隻等當事人傾訴。
海青終於說:“胡平姓胡,我姓林。”
“廢話。”
“正如安康姓安,琪琪姓張。”
常春笑笑。
“我們的情況相同。”
常春大大不以為然,“錯,安康痛愛媽媽與妹妹。”
林海青臉紅。
過一刻他說:“你早知道了。”
“我還算敏感。”
“家母想見我。”
“為什麽不去晉見?”
“我恨她。”
“幼稚。”
“你不明白——”
“幼稚!”
林海青長歎一聲,舉起冰涼的啤酒一飲而盡。
常春再給他斟一杯。
“你並沒有一雙好耳朵。”他抗議。
“對不起,你這論調,我不愛聽。”
“不是每個母親都像你,常春。”
“我有什麽特別之處?你問安康,我一樣打罵孩子,一樣拿他們出氣。”
“可是你與他們同在。”
“各人的環境不一樣,你需有顆體諒之心,此刻你已成年,指日可望名成利就,為何斤斤計較?”
林海青又喝盡了啤酒。
“你要懲罰她,但同時也懲罰自己。”
“我們之間無話可說。”
“帶一隻無線電去製造音響。”
林海青笑了。
安康這時借故跑來兩人之間坐著,咳嗽一聲,翻閱雜誌。
“去,聽你妹妹的話,去見你母親,第一次坐五分鍾,第二次坐十分鍾,次數多了,自會習慣。”
安康一聽,非常放心,原來他們真的有話要說,而且,說的是正經事。
林海青抗議:“說時容易做時難。”
“當然,”常春說,“不然幹嗎人人需要勇氣。”
“我會考慮。”
“不要多想,提起尊腿,馬上去。”
“我不願意輕易原諒她。”
常春嘻哈一聲,恥笑他:“你這個盲目鬥氣的人,趕快離開我的家。”
“我還希望多喝一杯。”
常春站起來,“安康,你招呼這位哥哥。”
安康放下雜誌,拿出半打罐頭啤酒,怪同情他說:“喝個飽好了,怎麽,同媽媽鬧別扭?”
海青願意向小弟弟學習,“告訴我,安康,你如何同媽媽與妹妹和睦相處?”
安康神氣活現地答:“女人都是不講理的呢,不要與她們講原則講道理。”
海青一怔,“那麽講什麽?”
“講遷就囉。”安康向他眨眨眼。
海青說:“你長大了總要離開這個家。”
“當然,可是我會時常約見母親與妹妹。”
“為什麽?”
“因為她倆是我至親。”
“不,因為令堂的確是個值得尊敬的人。”
常春出來,看見他倆,詫異地說:“海青,你還在這裏?康兒,幫哥哥把腦袋拿到洗衣機裏洗一洗,思想許會搞通。”
海青站起來,無奈地說:“我告辭了。”
安康送他到門口,告訴他:“男人要保護女人,男人要對女人好。”
海青由衷地道謝:“你的忠告很有用。”
常春探頭問:“走了?”
安康同母親說:“也許他母親真的令他生氣。”
常春歎口氣,“可能,但是失去的童年已經永遠失去,他已成年,變為大塊頭,不如原諒母親,自己好過。”
安康抬起頭來,“媽媽,你會不會再結婚?”
常春很肯定地說:“不會了。”
“假使有好的對象呢?”安康蠻開通的。
常春笑了。
她有種熬出頭的感覺,居然可以與孩子談到自己婚嫁的問題。
“今天到此為止。”
過兩日,常春問海青:“你回過家沒有?”
海青搖搖頭。
“牛!”
胡平在另一角惆悵地笑。
兩道店終於打通了。
常春同胡平說:“還不恭喜你哥哥大展鴻圖。”
胡平淡淡地笑,“他不一定承認我這個妹妹。”
林海青冷笑,“我爸才生我一個。”
常春連忙叉開話題,“多了一百尺地方,看上去氣派像是大了一千尺。”她後悔多嘴,那是他們兄妹倆的家事,她憑什麽不自量力想做魯仲連。
朱智良來看過,“裝修得極有心思,把那位專家介紹給我如何,我正要搬家。”
常春很樂意把胡平的卡片交給朱智良,林海青在旁看著,雖不出聲,眼神卻露出寬慰的神情。
他明明很關心妹妹。
朱智良約胡平談生意,把常春也叫了去。
常春正想向胡平表示謝意,很樂意赴會。
到了咖啡座,發覺朱女一個人坐在那裏。
“胡小姐呢?”
朱女向另一邊呶呶嘴,常春一瞄,看到胡平坐另一桌,她對麵的女客卻是熟人宋小鈺。
朱女笑說:“世界真細小是不是?”
常春問:“她們是同學?”
“不止那麽簡單。”
常春不好意思探聽人家的秘密,但也表示驚歎:“啊?”
“剛才胡小姐見到宋小姐,竟叫她姐姐。”
姐姐?常春抬起頭來。
急急用人腦計算機算了一下,哦,難道林海青與胡平的母親嫁過三次?
朱女說:“每個人的身世都是一個故事。”
這時宋小鈺也看見了她們,離遠點點頭。
常春笑問朱女:“你說,這個都會是否人人都認識人人?”
“有什麽奇怪,地方那麽小,人際關係那麽複雜。”
這時胡平回來了。
她很大方地說:“原來你們認識我姐姐。”
看見常春神色尷尬,便加一句:“我們是姻親關係,家母最近同她父親宋先生結婚。”
常春至此才明白林海青不肯去見母親的原因。
先入為主,人們老以為母親多半是白發布衣,孤苦零丁,望穿秋水等兒女返家救濟的老婦,沒想到許多女子做了好幾次母親之後仍可風騷風流。
胡平說下去,“宋先生一直很照顧我,哥哥不領情,他從來不屑見宋家的人。”
常春笑。
隻有她才知道林海青暗暗留意一切,不然他不會巴巴地跑到宋小鈺的畫展去。
他也關心母親。
當下常春沒出聲。
胡平說:“我隻希望母親快樂。”低下頭感喟。
常春十分感動,她希望安康與琪琪對她也這般諒解。
胡平抬起頭來,“海青仍然不肯去見母親呢。”
常春顧左右問:“朱律師的房子怎麽樣?”
“我想約個時間去看一看。”
朱女笑,“我現在就送你去。”
不知宋小鈺是否希望她父親快樂。
他們是父母再婚的第一代受害人,安康琪琪這輩已經是後起之秀,不得不習以為常了。
那天下午,常春接到宋小鈺的電話。
常春說:“我走不開,你要不要到舍下來談談?下午四時是小女午睡時間,我可以抽空。”
常春的時間早已不是她自己的時間,日與夜被分割成一段一段,一片一片,一小節一小節,她必須一眼觀七,七手八腳地忍辱偷生,事事尊孩子為重,聽他們的命令為首要,同時盡量在剩下的時間內休息,辦妥一切私事兼賺錢養家。然而,她還不算賢妻良母,因為她結過兩次婚。
宋小鈺這次前來探訪,神色大善,與以前大大不同。
她一進門就說:“我不知道你同我繼母的兒子在一起。”
小安康長著順風耳,馬上不動,聽大人把話說下去。
常春連忙澄清:“你誤會了,我同林海青是合夥人,我當他像兄弟一樣,同你聽來的謠言很有出入。”
安康輕輕籲出一口氣。
宋小鈺沉默,過一會兒她說:“他是個出色人物,城內大半女士以戴他設計的首飾為榮。”
常春笑笑,“還沒有那麽厲害吧。”
“家父極希望他能與母親和解。”
“慢慢總有機會化解。”
宋小鈺點點頭,“就這樣,我忽然多了一對出色的兄妹。”
常春答:“能做朋友,再好沒有。”
宋小鈺苦笑,“我已經有十個八個半兄半妹姻親姐弟,走在一起,分不清誰是誰,有些還轉了姓宋,請起客來,坐滿一桌,所以索性搬了出來住,獨門獨戶,圖個幹淨清爽。”
常春隻得陪笑。
“我最想有一個自己的家。”
常春給她接上去:“並且發誓隻結一次婚。”
宋小鈺訝異,“你怎麽知道?”
常春啞然失笑。
宋小鈺也笑,“而結果結十次婚的人便是我。”
“別詛咒你自己。”
“不不,那還不算什麽,難是難在怎麽妥善處理前次婚姻帶來的孩子。”
常春有點多心,不出聲。
“我不是說你,你是好母親。”
常春不搭訕。
“馮女士好嗎,幾時生養?”
“大約在秋季。”
兩人又沉默片刻。
宋小鈺此來,一定有個目的,她不說,常春也不會去套她,不過很明白她這次絕不是來談林海青。
果然,她籲出一口氣,“淨說閑話,竟把正經事忘了。”
常春仍不追問。
“房子賣掉了,款子寄在劉關張律師處,明日我會通知朱律師,請她把款子對分,付給張琪與張瑜兩姐妹。”
常春意外了,抬起雙眼,凝視宋小鈺。
宋小鈺輕輕說:“我猜想這才是他真正的心願。”
常春一聲不響。
“他還有一筆定期存款,到期後我也會作同樣處理。”
常春忍不住:“涓滴歸公?”
“不,我還留有若幹美好的記憶。”宋小鈺笑了。
常春本想代孩子多謝她,隨即想到這其實是兩個女孩應得的遺產,便隻是客氣地說:“你的決定是明智的。”
宋小鈺答:“我也相信如此。”
常春抬起頭,發覺安康已經回自己房間去了,顯然知道話題與他無關。
過一會兒宋小鈺說:“生活對你們來說,一定很不容易。”
她隻是指出一項事實,並非憐憫之意,故此常春也不打算自辯,隻是溫和地說:“習慣了,各適其適,也有若幹樂趣,像下班來不及掏出鎖匙開門便與孩子擁抱之類,很少有另一種感情這樣深這樣長遠。”
“但是他們終究要長大離開的吧。”
“我們也不過暫來這世界寄居。”
“你同馮女士熱愛生命。”
常春笑笑。
她忽然對宋小鈺道出肺腑之言:“我很小很小的時候,是兒童樂園的讀者,我看過一則故事,是這樣的:兩位太太見了麵,甲向乙炫耀身上累累的名貴珠寶,乙隻笑笑,把兩個孩子擁在懷中,驕傲地說:‘他們即是我的珠寶!’要到今日,我才相信故事是真的。”
宋小鈺馬上說:“世上滿街滿巷是幼兒。”
常春回敬:“珠寶更是滿坑滿穀。”
常春總算贏了漂亮的一招。
“我佩服你的魄力。”
“這是天性,早種在遺傳因子裏,不過在成年後取出應用而已,對我這種平凡的女性來說,叫我生活得超塵脫俗,不食人間煙火,那才困難呢。”
宋小鈺無言。
常春送她出去。
宋小鈺說:“我開頭沒把遺產拿出來,不是貪圖物質。”
“當然不是。”
宋小鈺低下頭,“感覺上我可說是個一無所有的人,隻有他給我若幹憧憬,我想抓著那種感覺。”
常春不出聲。
“我是世上最寂寞的人。”
常春溫言勸道:“不會的,將來有了家庭,你會苦苦哀求孩子給你半天靜寂。”
宋小鈺笑了,“會嗎,我會幸運到有那一天嗎?”
“當然會。”
她的要求又不高,從張家駿身上可以看到。
常春說:“祝你幸運。”
“你也是。”
她們緊緊握手。
宋小鈺走了之後,常春輕輕在沙發上坐下來。
要生活得舒適,其實不需要許多錢,張家駿那一點點遺產,足以供養琪琪與瑜瑜,作為琪琪的母親,她會精打細算,替女兒謀福利。
常春正翻閱當天的早報,電話鈴響了。
是馮季渝的聲音:“宋小鈺剛剛離開我家。”
她也聽到好消息了。
“我心頭放下一塊大石,史必靈,你知道我不比你,身無長物,她的慷慨對我有很大幫助,既然她自動棄權,我樂於接受。”
常春微笑。
兜兜轉轉無數次,終於還是討還了公道。
“晚安,史必靈。”
從明天開始,陽光一定好得多。
第二天,林海青問常春:“新店要不要找人剪彩?”
常春微笑,找明星名人就不必了,“叫琪琪主禮吧。”
林海青沉默一會兒,忽然建議:“安康也要有份。”
對,怎麽會忘了他,常春十分歉意,“是,安康同琪琪。”
海青又很困惑的樣子:“那麽,瑜瑜要不要一起來呢。”
常春為難,她並非小氣,隻是難以取舍,“不用了吧。”
“也許琪琪會希望妹妹在場。”瑜瑜的確是她的妹妹。
最民主的方法是同琪琪本人商量。
安康聽見了,連忙說:“琪琪的妹妹來,我的妹妹也要來,白白是我妹妹。”
常春仍然過不了那一關,“就你們兩個剪彩好了,媽媽決定不去驚動別人。”
她沒有選黃道吉日,星期六孩子們沒事,於是就定周末下午。
兩個孩子穿著新衣剪彩,非常興奮開心,由胡平替他們拍照留念。
常春至此不禁有點躊躇滿誌,生活上她大致什麽都有了,上帝還算對她不薄。當然,她希望身邊有個伴侶與她共享這項成就。不過,世事古難全,她輕輕歎口氣,不要去想它了。
朱智良有事,人沒到,花籃先到。
有人喚她名字,常春抬眼一看,是大腹便便的馮季渝帶著瑜瑜與保姆及鮮花來了。
一定又是朱智良這多嘴女,做律師做得這麽口疏也真是少有。
常春忽然覺得人多熱鬧,朱女主意不錯。
剛與瑜瑜閑聊幾句,那邊安康歡呼起來。
嗬,他父親也來了,白白打扮得似小小安琪兒,由安福全拖著手,看樣子,白白也終於接受了這位繼父。
大家不請自來,濟濟一堂。
奇是奇在他們並非朋友關係,另有巧妙。
胡平站在林海青身邊,似自言自語,其實是講給哥哥聽:“看人家多大方,多樂意接受事實。”
林海青不出聲。
胡平又輕輕道:“也不見得有人會說他們十三點。”
林海青仍然沒有回答。
胡平歎口氣,“媽媽真的很想與你談談。”
常春剛想幫腔,看見宋小鈺白衣白裙飄逸地推開玻璃門進來。
來得正好。
常春迎上去,“歡迎歡迎。”
“我來遲了,朱律師昨天才告訴我貴店擴張業務。”
常春笑,“不怕不怕,我來替你們介紹,這位是我合夥人林海青,你們應該是認識的吧。”
宋小鈺很大方地說:“久仰大名。”與他握手。
常春拉著胡平,“來,幫我招呼客人。”
胡平捧著照相機,很警惕地同常春說:“你看到沒有?”
“看到什麽?”
“他們兩人有眼前一亮的感覺。”
“哪兩個人?”
“林海青同宋小鈺。”
“嗬,你哥哥同姐姐。”
胡平頓時緊張起來,“要是他們兩人發展起來,那可如何是好?”
常春取笑,“親上加親呀。”
胡平不以為然,“我不信你看不出,這是個很大的社會問題。”
“別擔心,林海青同宋小鈺一點血緣關係也無,即使結婚亦不妨。”
“可是他母親嫁了她父親,名義上他們是兄妹。”
常春剛想繼續揶揄幾句,忽然看到那邊廂安康正小心翼翼服侍白白喝橘子汁。
安康一向對這個小女孩有異樣的好感,常春都沒有正視,此刻她不得不警惕起來。
胡平朝常春目光看去,“你看安康同白白多友善。”
要是將來這兩個小孩發展起來,一定令常春心驚肉跳。
常春忽然多了一層心事。
也就收斂了活潑。
胡平說下去:“多尷尬,兄妹聯婚。”
常春垂下眼。
這時馮季渝笑著過來,“史必靈,好人有好報,祝你大展鴻圖。”
常春另有心事,已不想閑談。
那一晚,常春立刻做夢。
夢見十多年之後,安康已經是一個翩翩美少年,而身為母親的她,也已滿頭白發,憔悴不堪。
常春指著鬢角說:“可憐高堂明鏡悲白發,朝如青絲暮成雪。”
青年安康過來握著母親的手,“媽媽,我要結婚了。”
結婚?好呀好呀,常春放下心頭一塊大石,兒子終於成家立室了,她已沒有心事,恢複自由身,隨時可以息勞歸主。
“請問娶的是哪家小姐?我好去準備聘禮。”
青年安康馬上笑了,“媽媽,不必多禮,她就是董白。”
“誰,董白?”
“是董阿姨的女兒呀,自小我就喜歡她。”
“可是,”夢中的常春結結巴巴地說,“董阿姨是你父親的妻子。”
“這我早知道。”
“你叫你爸爸嶽父?”常春一身冷汗。
“媽媽,這不過是世俗的稱呼,我們甚至不是遠親,我倆一點血緣關係都沒有。”
“可是——”
忽然之間,青年安康的臉色一沉,“媽媽,你不必多講,要不你愛屋及烏,要不我們斷絕來往。”
“安康,安康。”常春急著揮手。
隻見安康越走越遠,越走越遠。
常春自夢中驚醒,“哇”一聲叫出來。
真是可怖的一個噩夢。
醒了她馬上跳下床去看安康。
他還是小小的,正熟睡,母親吵醒了他。
安康惺忪地問:“什麽事?”口氣似不勝其煩。
常春氣,“怎麽,媽媽吵醒你不行,你吵醒媽媽就可以?你這家夥到六個多月,還一晚醒兩次你可知道,你欠我多少晚睡眠,你說呀。”
安康不知怎樣回答,隻好說:“媽媽,去睡吧,明天又是另外一天。”
常春頹然,他已經不需要她了。
那個摟住她大腿哭聲震天不讓她出門去上班的小小子,如今打發她去睡。
她不禁懷念起當年無眠之苦來。
半夜三更,一次又一次起床,為隻為有人真正需要她,這種感覺是最強大的興奮劑,所以婦女們還是願意生孩子。
她替安康掩上門。
漸漸她練得習慣二四六點起床,有哭聲,不得不起來,沒聲沒息,更要起床看看。
到現在,不起來不習慣了。
為求有點事做,最好再生一個?
常春啞然失笑。
如今唯一可做的事情,便是等孩子們長大。
時間一定會過去,這個願望必然可以實現。
此刻,常春想找人說說話,她知道有一個人在這種天蒙蒙亮之際一定已經醒來,她是馮季渝。
常春大膽地撥號碼。
電話隻響一聲便通,心有靈犀,那邊問:“史必靈?”
“這個城市隻有夏天。”
“我竟不知道如何挨過這個炎夏。”
“像以往那樣慢慢一日一日熬過去,然後,你會詫異冬天來得何其快。”
“用到這個挨字,可見生活真沒意思。”
常春笑,“我的一位才子朋友說,他早知道生活沉悶,可是就沒想到會悶成這樣。”
馮季渝接上去,“人人知帶孩子辛苦,就沒想到辛苦成這樣。”
“除了你我,人家娘家或夫家總有相幫的人。”
“算了。”
常春說:“我這個人特別小氣,安康有三個姑媽,個個袖手旁觀,我偏不原諒她們。”
馮季渝笑,“一個人在清晨的意誌特別弱,滿腔恨事。”
“牢騷特別多。”
“史必靈,你有發怨言的權利,因為你已克服生活,我不行,我還要走一大段路,不能泄氣。”
“要結婚好結婚了,”常春提醒她,“孩子要名份。”
“上次已經為孩子結婚,這次不能犯同一錯誤。”
“那麽,為這個夏季結婚。”
馮季渝笑。
“天已經亮了,吃一個豐富的早餐,”常春說,“然後去做一個頭發,買件新裝。”
馮季渝苦笑,“哪有心情。”
“叫保姆帶著瑜瑜好了,你也是人,也該輕鬆一下。”
馮季渝訕笑,是嗎,她還是人嗎?她難道不是可憐的母牛嗎?
常春沒有問及馮季渝身邊那位先生。
這時安康推門進來,“你還沒睡?”十二分訝異,“媽媽,我同你調換身份就好了,我不知多想睡到中午,可是我要上補習班。”歎息表示惋惜。
常春啼笑皆非,本來這是母親對幼兒最常說的一句活:“寶寶為什麽還不睡,媽媽累得賊死,想睡都不行,媽媽同你調轉做人好不好?”
現在被少年兒子拿來教訓她。
常春大叫,“我的褒姿蛋在哪裏?”幸虧還有一個小的。
琪琪馬上奔過來跳進母親的懷裏。
那日,回到店裏,常春看到林海青有明顯的黑眼圈。
昨兒晚上一定做賊去了,年輕真好。
坐定當了,海青說:“店裏有三個人會比較鬆動。”
常春不出聲,是,誰不知道這是事實,難為開頭時什麽都由她一個人挨。
“我想招聘一個男職員。”
“我讚成。”己到收成的時候。
過一刻,海青說:“昨天我去看過家母。”
啊,常春聳然動容。
“她外型仍然標致,自小人家以為她是我們大姐。”
的確有這樣得天獨厚的女子。
像一部蕩氣回腸的小說,剛開頭已經引人入勝,常春正想把故事聽下去,有顧客進來。
常春隻得上去招呼。
客人取出圖樣,“我朋友說,這副耳環在你們處買的。”
常春看一看,“哦是。”
“我想要十來副,實不相瞞,我在三藩市漁人碼頭也開著一爿禮品店。”
“原來是行家,失敬失敬,可是我沒有現貨,需要預定,你有沒有一個星期時間?”
“我後天就回去,可是我願意付訂金,你們大可用速遞寄給我。”
“這位是我拍檔,你同他商量好了。”
接著進來的是一個英俊的青年,年紀不過十七八歲。
他問常春:“你們有沒有寶石戒指?”
“有,要什麽種類?”
“不超過一千元那種。”他很坦白。
常春有點為難,“能不能多付一點?”
“最多一千二。”
常春也不得不坦白:“我們沒有那種寶石戒指。”
青年失望。
“送給誰?”
“女朋友,她同學有一隻寶石戒指,購自貴店。”
原來如此。
常春不得不硬起心腸,她店裏所有陳列品均屬商品,非付足銀兩不可帶走,一做善事,人客聞風而來,那還了得。
她咳嗽一聲,“我們有其它的戒指。”
“一定要有寶石。”
常春歉意地笑笑,攤開手。
忽然她聽到一個聲音:“或者,一隻精致的照相架子可使她開心?”那是林海青。
但那個青年搖搖頭,失望地離去。
常春看著他背影,過十年八年,安康說不定也會這樣去為一個陌生少女鞠躬盡瘁。
海青講出常春心底語:“奇是奇在從來沒有少年為母親這般盡心盡意。”
常春白他一眼,“少替我擔心,幸虧我還有一個女兒。”
海青說:“你不知道你多幸運。”
“我猜我是,”停一停,“令堂也有女兒,胡平是你妹妹。”提醒他把故事說下去。
海青惆悵說:“嗬是,家母。”
他母親看上去仍然年輕,端坐名貴沙發椅上,有點神聖不可侵犯模樣。
海青挑一張比較遙遠的椅子坐下,客堂間大就有這點好處,人與人之間可以維持點距離,不用肉搏。
母親開口了:“海青,許久不見。”略見懇切的樣子。
海青身為藝術家,當然懂得欣賞她身上那件裁剪得無懈可擊的旗袍。
這種料子,以前,上海人叫喬琪紗。
是種極薄的、半透明、織得略起皺紋的印花棉紗。
海青把目光轉到別處。
除他以外,誰會這樣端詳母親呢,一般人才不理母親外型打扮,有什麽不同,母親是母親,隻要愛孩子,也就是好母親。
半晌才答:“我與人合夥,開了一爿禮品店,忙得巴不得有四隻手。”
母親點點頭,“我聽說了,你合股人是位很能幹的太太,幫你很大的忙。”
海青立刻朝胡平看去。
他的妹妹睜了睜眼,表示消息不是由她泄露的。
母親仍然不放過他,母親仍然四處打聽他的隱私。
他不來見她是一回事,他的事,她全知道。
說到這裏,海青停了下來。
常春很少如此失態,但是她忍無可忍,追下去問:“後來怎麽樣?”
海青說:“我走了。”
“什麽!”
“我沒留下來晚飯,我告辭了。”
“可是,”她有一千個疑問,“宋先生是怎麽樣的一個人,還有,你母親快樂嗎,還有,你們可打算講和?我都想知道。”
海青說:“我也想知道,可是我沒沉得住氣,我如坐針氈,我不得不走。”
“已經難為你了,你做得很好。”
但是故事聽不下去,非常春所願。
海青眼神忽然閃過一絲狡獪,“明天,明天或許有新發展可以告訴你。”
這是什麽,一千零一夜?
常春為之氣結。
每天講一點點,說到緊張處,且聽下回分解,吊著人癮。
林海青為什麽要那樣做?一定有個理由。
想到這裏,常春的麵孔忽然漲紅了。
胡平來替店鋪裝修作最後的修改。
她對老板娘說:“海青終於去見過母親,是你的功勞吧,常小姐。”
“不!跟我無關,他始終是她兒子,他一定會去見她。”
“母親哭了。”
常春抬起一條眉毛,海青一字沒提,嗬對,也許書還沒說到這一節。
“海青也淚盈於睫。”
真精彩,海青打算在什麽時候才把這一章說出來呢,不經胡平提示猶可,一經胡平點睛,常春更加心癢難搔。
表麵上一點意思都不做出來,常春隻是淡淡地笑。
“他坐了好一會才走。”
常春閑閑問:“有沒有吃晚飯?”
“沒有,滿滿一桌菜,沒人有心情及胃口,真可惜。”
“宋先生在嗎?”
他故意回避在外。
海青沒有說謊,他隻是隱瞞若幹事實不提而已。
那天下午,常春帶著琪琪到朱智良律師辦公室。
連小琪琪都穿著套裝,以示鄭重。
馮季渝也來了,拖著瑜瑜小手。
兩姐妹坐好以後,朱智良律師溫言對她們說:“我代表你們的父親,把這份遺產交給你們。”
兩個小女孩看著朱律師,並不明白大人話裏意思。
朱律師進一步解釋:“你們父親雖然不在世上,但他仍然愛你們牽掛你們,想你們生活得更好,所以把生前的財產贈予你們,一人一半。”
小女孩仍然不懂,隻是乖乖坐著不動。
朱智良說著淚盈於睫,忽然控製不住,大聲抽噎一聲。
她連忙別轉頭去遮窘。
律師事務所的空氣調節十分冷,有助她恢複常態。
大家維持緘默。
半晌,朱律師轉過身子來,把兩隻信封推到她們麵前,輕輕說:“請點收本票。”
兩位母親隨即把信封收入手袋。
朱智良律師說:“你們的父親很愛你們。”
多情的人往往以為別人也多情。
事務所門被打開,他們一轉過頭去,發覺宋小鈺也來了。
她遲到,且穿著旅行裝束,大概一會兒有約會,恐怕是出海吧,由此可知,她對張家駿的懷念,亦已減至最低。
這時朱智良律師宣布:“遺產移交手續完畢。”
宋小鈺嘴角有一個淡淡的微笑印子,不知心中想些什麽。
這時琪琪輕輕在母親耳畔說:“爸爸這次給我什麽?”
常春一怔,正想斟酌字句,不料,琪琪又問:“是新衣還是玩具?”
常春據實答:“是一筆款子,將來給你讀書之用。”
“哥哥有沒有?”
“他沒有。”
琪琪大吃一驚,“他沒有,那我也不要。”
“他的父親自會替他作打算。”
“分給哥哥一半。”琪琪異常固執地友愛。
常春隻得安撫她:“好好,我看著辦。”
但願這樣的愛可以延續至成年。
所有同張家駿有關連的女性終於共處一室。
宋小鈺對她們說:“車子在樓下等我,飛機四十分鍾後開航。”
“出門?”常春意外。
“去峇裏島,上一次假期被一宗不幸的意外打斷,希望這次有助心情平複。”
常春說:“祝你有意外收獲。”
馮季渝與她握手。
宋小鈺揮揮手,匆匆而去。
張琪與張瑜兩姐妹在一邊絮絮不知交頭接耳地說些什麽孩子話。
假如大人與大人合得來,孩子與孩子也自然可以做朋友。
馮季渝豐滿許多。
她同常春發牢騷:“醫生老說體重總共不應增加超過十公斤,開玩笑,我此刻已胖了二十公斤。”
常春圓滑的社會口吻又回來了:“胃口好是值得羨慕的一件事。”
“也許永遠不會再瘦,”馮季渝苦笑。
“不怕,”常春歎口氣,“你見過胖的牛沒有,隻有肥的豬,孩子一養下來,既得上班,又要照顧家務,一下子就恢複原狀,肌肉一定比從前還結實。”
馮季渝也笑。
“喂,母親有無收獲期?”
“帶孩子收獲最快,三四個月後嬰兒便會對牢你笑,一年後叫你媽媽。”
“這叫收獲?”
“不然怎麽樣?你還指望他臥冰求鯉,彩衣娛親?”
馮季渝覺得常春說的話句句鏗鏘有聲。
當下她說:“我還要到醫生處檢查。”
“你先走好了。”
“我與幾間大公司在接頭,年薪不錯,可以養活一家三口。”
常春微微笑,“誰也沒懷疑過你不是一個能幹的女子。”
“謝謝你史必靈。”
馮季渝帶著瑜瑜走了。
朱智良對常春說:“我很高興事情有這樣理想的結局。”
“多虧你從中斡旋。”
“我何嚐做過什麽。”
常春說:“真正肯幫人的人通常會這樣說。”
“你也聽過張家駿的錄音帶?”
常春感喟,“他的一腔熱情化為衝動,哪裏有什麽誠意。”
“來,我送你們母女回家。”
琪琪問母親:“幾時把哥哥那份給他?”
朱智良十分感動,“你看姐妹多愛兄弟,調轉來就不行。”
真的,胡平對海青多體貼,並不介意兩人同母異父。
路上常春非常沉默。
“為何不說話?”朱智良問。
“因為你有事瞞著我。”常春打蛇隨棍上。
朱智良嚇一跳,“為何你這樣說?整件事的來龍去脈,你知道得最清楚。”
“還有若幹漏網的細節。”
朱律師說:“我保證你已知道一切。”
常春點點頭,“其實我似所有其他人一樣,並無資格知道一切。”
“我不介意你知道真相,我漏了說什麽?”
常春抬起頭,“你忘了告訴我,你才是張家駿財產的繼承人。”
朱女立刻噤聲。
常春知道她猜對了。
“謝謝你,朱女。”
“謝我什麽?”
“謝謝你把款子交給琪琪與瑜瑜。”
朱智良忍不住問:“常春,你是怎樣猜到的?”
“嗬,許許多多蛛絲馬跡。”
“說來聽聽,大偵探。”
“譬如說,那條錄音帶,怎麽一寄寄了一個月才到我手上。”
朱女笑笑,“被你看穿了。”
常春道:“幸虧你不是犯案,不然一下子被人偵破,錄音遺囑早在你手中,你好心安慰我們,把它寄去橫濱,又囑人再寄回來,可是這樣?”
朱女隻笑不語。
常春看到她一雙耳朵燒得透明。
“張家駿這人,實在好笑,”常春說,“他到底有多少張遺囑,哪張是最合法的?”
朱女不出聲,像是在動腦筋,看看如何措辭,過一刻她說:“張家駿向我求過兩次婚。”
常春忍不住諷刺她:“我以為你們情如兄妹。”
朱智良說:“想聽故事就別急急加注解。”
常春不語。
“一次在我十九歲,那時他還不認識你們,他要求我別離開這個城市,放棄留學。”
但是朱智良年輕好勝,對前途充滿憧憬,隻想出人頭地,哪裏會得考慮這種倉猝的求婚。
少女朱智良縮了縮鼻子,模樣趣致,拍拍她兄長的肩膀,調皮地說:“十年後,家駿,十年後再討論這個問題。”
常春訝異道:“可是你說你愛他。”
朱智良苦笑答:“愛得遠遠不夠。”
“後來因為內疚,愛得他比較多?”
“我一直尊重他。”
常春算一算日期,朱智良去倫敦留學的第二年,她才認識張家駿。
因為在年輕不羈的朱智良身上失望,所以他挑選成熟解事的常春,一個極端的相反。
人們第二次挑對象,要不就同第一任一模一樣,要不就完全不同。
朱智良輕輕說:“琪琪差些就是我的孩子,你明白那種感覺嗎?”
常春自嘲:“我沒有那樣癡心的男友,我沒有福氣享受那種感覺。”
朱智良低下頭,“我有我的學業要繼續,讀法科那種緊張同八年抗戰差不多,若不能畢業,前途也就完結。”
朱智良的要求高,常春訕笑,像她,有什麽學曆?不也掙紮著活下來了,且生存得不錯。
“終於畢業,租了套袍子上台領文憑,興奮了十五分鍾,總結了十年寒窗,又得匆匆回來找工作,彼時張家駿已同你分居,他再次向我求婚。”
那次,朱智良的口氣不一樣,她歎口氣,攤開手,“家駿,我出師未捷,你讓我贏幾次官司再談婚嫁好不好?”
她已經比較懂事了,知道男人向一個女人求婚,是至高的尊重。
以前她以為一生中起碼有十多二十個異性向她求婚,但是在大學七年,四周圍都是野心勃勃的年輕人,什麽都可以商量,但絕對不是早婚。
張家駿帶些賭氣帶點心酸,他說:“我像是一生都在等你似的。”
朱智良笑答:“你也沒閑著。”
這是事實。
張家駿失望而去,認識了馮季渝。
朱智良說:“從那個時候,我開始寂寞,也開始後悔。”
她想同張家駿再論婚嫁,但太遲了,他已將這段感情升華,他真正把她當作知心老友看待。
與此同時,朱智良發覺耗盡她一生最好時光讀回來的學曆,在都會中雖不致於多如牛毛,也車載鬥量。
張家駿與馮季渝分開時相當沮喪。
“我不是好丈夫。”
朱智良鼓起勇氣,暗示:“要不要作第三次嚐試?”
“永不。”
“永不說永不。”
他拚命搖頭,“以後隻找紅顏知己。”
“我是你知己。”仍盡量做一次努力。
“但是,朱女。”他取笑她,“你已老大,早就不是紅顏。”
完了。
世事古難全,他足足等了她十五年,將近等到時他心意已變。
常春歎口氣。
回頭一看,琪琪已在車後座位睡著。
“做孩子多好。”朱智良由衷地說。
“你也經過孩提時期。”
“什麽都不記得,我並非一個精靈的孩子,連自己幾時學會上衛生間都忘得一幹二淨。”
常春一怔,她也不記得這件事,可見有多糊塗,對人生最美好一段時日毫無記憶。
“愧對張家駿,便盡量設法照顧他後人。”
常春說:“那麽多異性,相信他愛你最多。”
“他隻有我一個老朋友,一直向我托孤:朱女朱女,我若有三長兩短,請照顧我骨肉,常春還好,馮季渝一定會有紕漏——中國人有道理,這種話講多了,馬上會應驗。”
朱女雙目看著窗外,聲音漸漸低下去。
這個故事所有的細節終於都歸一了。
常春問:“你不打算懷念他一輩子吧?”
朱女唏噓,“凡事適可而止。”
“抬起頭來,四周圍看看,像你這般人才,一定不乏異性欣賞。”
“欣賞是一件事,結婚又是另外一件事。”
原來一生之中,隻是張家駿向她求過兩次婚。
時光在該刹那像是忽然打回頭。
朱智良似看到少年的自己蜷縮在舊沙發裏,穿校服的青年張家駿探頭過來,“哺”一聲吸引她注意力。
“朱女,嫁給我,我們結婚去。”
“好哇,”朱智良拋下小說,“馬上去。”
如果時光可以倒回,她一定同他結婚。
即使隻維持一年半截也算報了對方知遇之恩。
她淚盈於睫。
到家了,常春問:“要不要上來喝杯冰茶?”
“我累得很,想回家一直睡到二○○一年。”
常春羨慕地說:“至少你有睡的自由,講得難聽點,哪怕一眠不起,都可當作大解脫辦,不比我們,身為人母,不是貪生怕死,萬一有什麽閃失,若要孩子吃苦,死不瞑目。”
“言若有憾,心實喜之。”
“我隻是陳列事實,由衷之言,勿當戲語。”
朱女問:“你沒好好睡一覺已經多久?”
“十年。”
也許可以解釋,為什麽子女不聽話,父母要那麽生氣。
朱女卻說:“可是我羨慕你,世界無人那樣需要我。”
“朱律師,各人有各人的道路,各人有各人命運。”
琪琪由母親抱著上樓。
自二點七五公斤那樣小的新生兒開始抱,如練舉重一般,日複一日,月複一月,天天被逼苦練,常春渾身肌肉漸漸結實,琪琪此刻已經二十公斤有餘,可是母親抱起來,一點不覺吃力。
皆因親生。
安康來開門,接過妹妹,嘟噥:“睡實了又這樣可憐,活像一隻豬,賣掉她也不知道,可是一醒就鬧別扭。”
統天下得寵孩兒均如此。
安康說:“爸爸找過你。”
“何事?”
“他說謝謝你。”
“是嗎,有何可謝?”
“他說有很多地方要謝你。”
常春抬起頭,如果,如果在十年前,安福全懂得說一聲謝,也許他倆就可以從一而終,省了日後多少事。
但是他吝嗇這一聲謝。
一切都是應該的,常春對裏對外,雙手不停自早做到落夜,身兼數職,勞心勞力,對他來說,均是一個哈欠,“啊,是嗎,為何你牢騷特別多?”
曾經有一兩年,常春以為有毛病的是她,自卑到極點,她脾性欠佳,她辦事能力不夠,她易生怨言,直至與他分開,慢慢發覺自己是一個正常的女子,難以相處的隻是這個永不言謝的男子。
她教導安康事事道謝,沒有人明白為何常春這樣緊張這些細節。
當下常春不經意說:“我不過盡本分而已,沒有功勞。”
安康說:“他說原來有些女子事事靠傭人。”他向母親眨眨眼。
常春當然知道安氏父子指的是誰。
常春淡淡答:“不是人人對家務有興趣,男子也應落手落腳幫忙,你,少爺,我同你說過要整理床鋪,還有,髒衣服不得隨處扔。”
安康說:“爸爸說傭人一放假,連一隻幹淨杯子也沒有。”
常春聽夠了,把臉一板,“功課做好了沒有?”
安康怪叫起來:“一天到晚功課功課功課,世上除出功課就沒有其它事物了?”
“有,不是還有任天堂嗎?”母親揶揄他。
安康知道沒有人可以與他母親比試嘴舌,她實在太厲害了,往往一言便中人要害。
電話鈴響。
對方是安福全。
他對前妻說:“我要到今日才知道,即使有洗衣機,衣服也不會自動跳進去洗淨,然後跳出來晾幹,然後再折好跳進抽屜去。”
十年,了解這樣簡單的原理花了他十年時間。
常春問:“你不是有個極好的鍾點女傭嗎?”
“婚後辭退了。”
“你犯了個不可饒恕的錯誤。”
“董不喜歡她,她仍叫你為安太太。”
常春勸道:“不是為生活細節擔心。”
安福全答:“可是我發覺最折磨人的,使人變得歇斯底裏的,就是這些細節了。”
“可以克服。”
“現在每逢周末,我們用紙杯紙碟。”
“好辦法!”
“原來男女真的平等了。”安福全頹然。
“好好地享受平等生活。”常春並不同情他。
常春記得與他共同生活時,他永遠用瞌睡來逃避責任,周末妻子一手帶孩子一手理家務,他老先生關著房門元龍高臥,醒來忙不迭做孝順兒子陪父母上中國茶樓,每個星期天常春都如此寂寥度過,直至她發覺她根本不需要這個人。
一切已成過去。
值得慶幸的是此刻她生活中已沒有多餘的人多餘的事。
安康與琪琪都不會故意給她製造麻煩,茶來伸手飯來開口那些人已經到別處生活。常春佩服董女士——你不做?我也不做,一天一地的髒衣服髒杯碟任由攤著不理。
常春生就一條勞碌命,她做不到,她天生就該服侍人。
安福全總算碰到頂頭貨了。
常春感慨,可見惡人自有惡人磨。
第二天,常春回到簇簇新的店裏去工作,發覺新聘請的店員是男生。
林海青時常有新鮮主意。
海青說:“我有事同你商量。”
常春笑:“借糧免開尊口。”
“比這個更糟,我想放假。”
常春臉色一沉;“林海青,別同我嬉皮笑臉。”
“對不起,我說正經,我想告三天假。”
“上工才三個月就告假?”
海青不語。
“有啥子芝麻綠豆的急事?你們這幹人好像由同一個師傅調教出來,百般無聊得慌了才找工作填空檔,”常春忽然發起脾氣來,“一有瑣事,立刻放假,一點責任心都沒有。”
海青靜靜等她講完,才說:“我要到峇裏島去。”
常春一聽,更覺火上烹油,一隻手已要拍到桌子上,忽然靈光一閃,她靜下來。
嗬峇裏島,常春在電光石火間想起有一個人在那個峇裏島上度假。
她的氣漸漸平了。
對年輕人來講,還有什麽比趕著去見那個人更重要呢。
常春聽說過有人在攝氏零下三十度的低溫乘八小時公路車為隻為見伊人一麵。
她看著林海青,林海青也看著她,終於她說:“速去速回。”
海青笑,“有一天,假使你忽然之間要到一個地方去,我會批準。”
常春答:“不會有那麽一天了,我是全天候候補命,有我補人,無人補我,不知幾時去補青天。”
“太悲觀了。”
“還在等什麽,還不去收拾行李?”
話一說出口,才覺愚昧,他何用什麽行李。
海青向新夥計叮囑幾句,才向常春告辭。
留他也無用,對了,老話一句,留得住他的人,也留不住他的心。
常春祝他幸運,希望他得到他要的人,以及想做的事。
林海青走了以後,常春才發覺店裏少了他已經非常不方便。
多年來常不敢依賴任何人是因為靠人是極端危險的一件事,她甚至不敢把家務完全推給傭人,怕就是怕她們有一日會裝腔作勢。
自己來是處世最安全的做法。
林海青有他一套,他用傳真機向常春報導行蹤。
“我到了,但無心欣賞明媚風光。”
“四處尋找她!酒店,度假村,並無影蹤。”
“真會找事來做,當時為何不問一下芳蹤何去。”
“尋找有尋找的樂趣,在潮熱的雨林中漫步,希望看到那張白皙秀麗的臉。”
“我開始明白高更為何留在大溪地一直沒有回家。”
常春莞爾。
林海青的故事也告一段落,他已與母親逐步言和,他終於會找到宋小鈺,他倆不會沒有一個好的結局。
常春鬆口氣。
以後,每個人都可以四平八穩如常地生活下去。
但是,常春有第六感,她始終覺得外頭還有一件尚未解決的事,是什麽?她還不知道。
可是冥冥中似有一股力量,叫她提高警覺,準備應付這件事。
馮季渝決定結婚。
她征求常春的意見。
常春說:“我自己不會做的事我亦不會勸人做,儀式越簡單越好,穿一個寬身貴重些的常服。”
“什麽顏色?”馮季渝心情似乎十分好。
“顏色無所謂。”
“深一點還是淺一點?”
“珠灰吧,珠灰不起眼。”
“幹嗎要挑那麽沉的色素?”明知故問。
常春十分不客氣地答:“因為白色已不適合你我。”
馮季渝沉默一會兒才說:“原來如此。”
常春補一句:“那不過是我的愚見。”
馮季渝訕笑,“不,愚的是我。”
常春這時又有點不大好意思,“你原本想挑什麽顏色?”
“淡藍,或是淺蛋黃。”
“那也不算過分,可是人家的注意力會集中在你腹上。”
馮季渝答:“我知道你好意。”
但她是那種並不在乎人家說什麽的勇士,其實常春亦不畏人言,隻是,何必為人家提供話題與笑料。
“還是珠灰色好看。”常春又說一次。
“尚有一件事。”
“叫我陪你挑禮服式樣?”
“不,瑜瑜做我的儐相,我的意思是,琪琪也一齊來,豈不是更好。”
常春一聽,三魂不見七魄,慘是慘在馮季渝這種新派女子還以為是給足常春麵子。
常春不能讓她有任何誤會,“不不不,”她結結巴巴地說,“琪琪不可牽涉在內,我不想她,我不能,我——”她頹然,“太複雜了。”幾乎落下淚來。
“一個婚禮有何複雜,”馮季渝說:“同葬禮一樣,同新店剪彩無異,常春,你背這個包袱還要多久?”
常春不語。
平時作輕鬆談話,他們叫她史必靈,有什麽嚴肅的話要討論,則改稱常春,真奇怪,從她父親到馮季渝都不約而同有這種習慣。
常春答:“我猜我有許多地方要向你學習,但此刻,琪琪不能做儐相。”
“做人客總可以吧。”
常春吞一口唾沫。
“小女孩子喜歡婚禮。”
這是真的,許多許多年之前,常春也由父親帶著參加過婚禮。在酒店大堂內,雪白三層高的蛋糕,香檳酒,新娘子穿著白紗,似一隻洋娃娃。
常春同父親說:“新娘好美好美。”
父親答:“伊平日打扮還要好看些。”
她是他的同事。
那次婚禮曆曆在目。
“讓琪琪來。”
“我會征詢她意見。”
“你一向十分尊重孩子們。”
常春慘笑,“我可沒有問他們要不要到這個世界來。”
“史必靈,你這個小生意人口角何其似哲學家。”
常春為此矛盾了整個前半生。
琪琪願意參加婚禮。
“媽媽,讓我去,我從來沒到過婚禮。”
常春歎一口氣。
“我是否能穿漂亮衣裳?粉紅色一層,紗背後有大蝴蝶結那種。”
“我會替你選一件合適衣裳。”
“粉紅色,噯?”琪琪討價還價。
安康在一旁說:“媽媽最不喜歡粉紅色。”
但是在該刹那,常春忽然覺得人生在世痛苦多,歡樂少,熱淚奪眶而出,“好,”她與琪琪敲定,“粉紅色。”
為著孩子,她把眼淚強忍下去。
下午,聰明的安康輕輕問:“媽媽,這些日子來,你其實並不快樂?”
“不,”常春否認,“我並非不快樂。”
“看上去你也不似歡樂。”
常春說:“將來你會明白,成年人所思所慮特別多,很難像幼童那般開心。”
安康笑,“是,將來我一定都會明白。”
“或者不明白更好,做一個最快樂的成年人。”
常春走遍童裝部為琪琪挑選參加婚禮酒會的粉紅色裙子。
都會真是要什麽有什麽,常春曾聽過老人家傳神而促狹地形容:隻要有銅鈿,帶胡須的娘都買得到。
常春自然也買到了琪琪要的裙子。
極淺極淺的貝亮淡紅,不留神,就以為是象牙色,長至足踵,小飛俠圓領、燈籠袖,奧根蒂紗捆緞邊,五位數字。
常春咬咬牙根買下來,還配了鞋襪。
她自己苦出身,到十八九歲還沒穿過這漂亮的衣裳,但母親吃苦,難道不是想子女生活得更好。
裝衣服的盒子也夠誇張的,琪琪捧著它,大眼睛裏充滿感激之情。
為了她,一切都是值得的。
連安康都說:“真值得,那樣開心……女孩子快樂時光有限,沒有不吃苦的,要盡量對她們好。”
常春微笑著稱讚大兒:“有你這樣懂事的哥哥,琪琪將來不必吃苦。”
安康回敬:“她還有那麽能幹的媽媽。”
三天很快過去,林海青沒有回來。
常春一直有他的消息。
他在當地一個有名望的華僑山莊裏找到了宋小鈺,決定多留幾天。
常春由第六感官帶來不安的情緒仍然滯留在身體某部分。
不因林海青久久不返。
也不因馮季渝的婚禮。
嗬對了,那次婚禮十分愉快。
在一間私人會所舉行,到會者多數是馮季渝工作上的朋友,琪琪打扮得那麽漂亮,引致好幾位行內人士詢問:“小公主有無興趣拍廣告?”
常春隻笑不語。
馮季渝笑答:“她母後不會批準。”
“可是我們所付酬勞豐厚。”
“母後才不在乎。”
常春笑得打跌。
但是她內心一角仍然覺得隱隱不妥。
是什麽原委?
散會之際常春領著琪琪去與馮季渝握手。
琪琪對妹妹的母親說:“你今天很美。”
馮女士答:“謝謝你大駕光臨。”
“媽媽說,瑜瑜或許可到我們家小住。”
“我很感激這番好意。”
對白的語氣一如英國人。
回到家,常春輕輕替琪琪折好那件紗衣。
隻能穿一次,因此分外矜貴,明年也許還有婚禮,但女孩已經長高,時光如流水,一去不複回。
一星期過去,林海青仍然沒有回來。
常春打算同他說:“你這輩子的餘生都別再想有假。”
他薦妹妹胡平來幫忙。
胡平第二天就帶來一大幫新客,她眨眨眼對老板娘說:“家母的親友。”
是那種見慣世麵揚起一道眉說:“貴不要緊可是要特別。”的中年時髦婦女。
是常春夢寐以求的客人,她巴不得她們連她也買下來帶回家。
胡平直率的活力影響了常春。
她倆無話不說。
“常春你似精神欠佳,有什麽使你煩惱?”
“是一件將發生未發生的事。”
“嗬,我不知你有特異功能。”
常春笑笑,“對,海青到底幾時回來?”
“下個禮拜吧。”
“他們不知有否論及婚嫁。”
“他倆?不會的,他們不會浪費時間談那個。”
“是的,時間真不夠用。”
晃眼間又是一日,早早早早早到清晨五時黎明即起,還不是一下子又到日落西山。
嗬尋歡趁早。
海青完全做對了。
沒想到他剛自峇裏回來就上班。
常春有意外之喜,“喲,早。”
“早。”他一身健康金棕膚色。
大家對他的假期一字不提,直至中午。
“開心嗎?”常春沒頭沒腦地問。
“很快活,但是,”他做一個手勢,“沒有計劃將來。”
“我們隻顧今朝。”
“明天會照顧自己。”
海青笑。
“那批貨你好寄出去了,因為……”他們開始談公事。
海青接的訂單有越來越多的趨勢。
兩人埋頭討論半晌,因聚精會神,對四周圍環境不聞不問,直至他們的新夥計過來說:“常小姐,有人找你。”
常春十分不情願地抬起頭來,一看,隻見一個穿校服的少女靦腆地站在那裏。
常春的第六靈感馬上告訴她,這少女,就是她心為之忐忑的主角。
但,她是誰?
常春不由自主地放下手上的工作,趨向前去。
“請坐。”她招呼少女。
少女約十五六年紀,在那個年紀,她們都有漆黑頭發,碧清雙目,象牙色皮膚,以及玫瑰花瓣似的嘴唇。
常春留戀少女美色,曾經一度,她也曾擁有紅顏,常春不由得歎息一聲。
少女放下考究的皮書包,“你是常春小姐?”看樣子家境不錯。
“是,你呢,你是哪一位?”
“我叫趙佩。”少女答。
好名字。
“我能為你做什麽?”常春殷勤地問。
不知恁地,常春知道一定可以幫到她。
這個時候,海青替她們拿來兩杯茶。
少女很有條理地說:“我今年才十五歲,是家中獨女,在聖馬利女校念四年級。”
常春非常留心聆聽。
“父親在年頭辦移民手續,我才發覺一件真相。”
來了。
店裏靜得落下一枚圓釘都可以聽見。
“原來,我並非父母親生,我隻是他們的領養兒。”
常春揚起一角眉毛看著她。
“於是,”少女說,“我很自然地想知道,我親生父母,是什麽人。”
常春問:“養父母對你好不好?”
“他倆是我所知道天下最好的父母。”
“你真幸運!”
少女笑,露出雪白的牙齒,“我知道,下個月,我會跟隨他們前往溫哥華定居。”
“太好了。”
“以後說不定幾時回來,也許就不再回來。”
常春頷首,“是的,我明白。”
“爸媽很大方,他們告訴我,我生父姓張,叫張家駿。”
一切在常春意料中。
趙佩的神色很平靜,“而常小姐,你是他的妻子。”
常春咳嗽一聲,溫柔地說:“你得到的消息有點過時,我同張君早已分手,並且,他已因病逝世。”
“啊。”少女有點失望,但不見得傷感。
她隻是好奇。
“我來遲一步了。”她語氣惋惜。
“你的生母呢?”
“她嫁進豪門,生活很好,我們見過一麵,她丈夫不知道有我這個人,我也願意替她保守秘密。”
“如果你長得像令堂,那麽,你們都是美女。”
少女謙曰:“我很普通,不及她十分一。”
常春暗中算一算日子,少女出生時,張家駿還是高中生。
“常小姐,他是不是一個好人?”
常春義不容辭地答:“是,張君人品純良,假如他知道你的存在,他會對你負責。”
“你說得對,常小姐,我生母沒把懷孕一事告訴他。”
“她一定非常堅強獨立。”
少女很明顯得到她的遺傳。
常春問:“你怎麽會找到我?”
“嗬我委托一位姓郭的私家偵探……我造次了,請常小姐包涵。”
常春說:“我有張君的生活照,你要不要看看?”
少女頜首,“好得很。”
常春自抽屜中取出數幀生活照。
少女指著照片中的琪琪,“這是誰,”她的雙目忽然發亮,“這可是我的妹妹琪琪。”
是,她是你妹妹琪琪。
少女綻開答容,“可愛極了,”她興奮得像是世界從此不再寂寞的樣子,“常小姐,請允準我同她通信。”
“沒問題。”
“常小姐,”她凝視這位陌生的阿姨,“連你都肯嫁他,我生父肯定不是壞人。”
常春苦笑地接受這崇高的讚美,沒告訴少女,人,有時會犯錯誤。
“我能否保留這張照片?”
“可以,”常春把店裏的卡片給她,“同我們保持聯絡。”
“謝謝你。”她與常春緊緊握手。
常春一直送她到店門口。
少女離開之後,常春放下心中一塊大石,她摸摸胸口,但覺四平八穩,一點遺憾也沒有,她大可以五十年不變,枯燥辛勞地生活下去。
真幸福。
林海青搭訕問:“那美少女是誰?”
常春轉過頭來,“琪琪長大了不知會不會有人家一半那麽漂亮。”
海青很老實地答:“不會,但琪琪有另外一種樣子,她將會是張琪博士,天文物理專家,把她發現的新星,以母親的名字命名。”
千穿萬穿,馬屁不穿,常春樂得眉開眼笑。
當天晚上,常春做了一個夢。
夢見自己走一條非常崎嶇的山路,舉步艱難,背上馭著琪琪,已經累到極點。
忽然之間,常春發覺安康不在身邊,這一驚非同小可,她大聲號哭,一邊叫:“康兒,康兒!”聲嘶力竭。
一路摸索地找過去,幸虧衣衫襤褸的小康兒向她奔著過來,常春一把攬住不放,也一並背著走。
無論怎麽樣苦,孩子總算都在自己身邊。
可是就在這時候,有一個巨大的聲音同她說:“常春,常春,你忘了你還有一個大女兒?”
常春真正地呆住了,她抬起頭,望著蒼天,恍惚間好似真有一個大女兒生在不知名的地方,那孩子思念生母,正哀哀痛哭。
常春心頭一陣劇痛,仿佛利刃貫心,淚如雨下,但覺生不如死,跪倒地上,嘴裏發出嗬嗬之聲。
“媽媽,媽媽。”
常春睜開雙眼,發覺適才做了個噩夢中的噩夢。
琪琪正蹲在她身邊,“媽媽,你又做夢了。”
常春抹抹一額冷汗,“媽媽吵醒你?”
琪琪笑著跳上床來,“不要緊。”
常春抱住琪琪,一直流淚。
“媽媽,我來服侍你。”小琪替她擦幹眼淚。
“謝謝琪琪。”
“你做夢看見老虎追你?”
常春答:“是,十來二十隻斑斕的吊睛白額虎帶著腥風張牙舞爪撲將上來。”
“多恐怖。”
遠遠不及折磨人的日常生活可怖。
常春打了一個冷顫。
淩晨氣溫已經下降,不知什麽時候,又挨過了一個炎夏,空氣中仿佛有點秋意。
都會人又一次熬將下來。
安康這時出現在房門口,向母親抗議:“女人,是否都不用睡覺?”
稍後在他的生命中,他會發現真象。
此刻,他母親對他說:“換衣服,我們一起出去吃早餐。”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