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癡情司

(2008-09-05 08:28:59) 下一個

    自七歲開始,任乃意就做這個夢。
    這並不是一個噩夢。
    但它是一個持續的、纏綿的、怪異的夢。
    乃意在夢中遊蕩到一間雪白的大廈,推開巍峨的大門,一進去便是間寬廳。
    乃意發誓有個柔和的聲音喚她進屋,並非誤闖。
    開頭的時候,就那麽多。
    隨著年齡增長,那重複夢境中的細節漸漸顯露。
    乃意曾多次對母親說:“媽媽,媽媽,我做夢到一座白色的大屋去遊玩。”
    任太太隻笑答:“啊,做夢了。”沒有太多關注。
    白色廳堂的天花板非常非常高,乃意要到十四歲那年,才看清楚牆上懸著的兩幅圖原來是一副對聯。
    室內光線恰恰好,柔和舒適,乃意把對聯念出來: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對聯當中打橫寫著“太虛幻境”四個字。
    小乃意正念英文中學,填鴨教育派下來的課本之一是喬哀斯的“尤裏昔斯”,讀得一頭霧水,不得要領,正懷恨在心,驀然見此對聯,統共忘卻身在夢中,便咒罵曰:“意識流、無厘頭。”
    隨即提高聲音:“有沒有人,誰找我?”
    沒有人回答。
    乃意仍然不覺害怕,因廳內氣氛祥和,不似有人要傷害她,多年都夢見這間大廈,再熟悉沒有,乃意不止一次想,這真是溫習功課的好地方。
    十五歲了。
    客堂左側忽然有一扇門打開。
    乃意向自己點點頭,哦,她調皮地說:“新景象新境界。”
    毫無恐懼地進門去。
    房間比較小一點,天花板上似有一隻天窗,乳白色光柱溫柔地射下,乃意伸一個懶腰,舒適無比,隻見門上也橫書四個大字,寫著“孽海情天”,又有一副對聯大書雲:厚地高天歎古今情不盡,癡男怨女憐風月債難償。
    讀後乃意掩嘴駭笑,老土老土,簡直是母親輩常讀言情小說之調,不可思議,裝修這樣時髦先進的屋子裏,竟掛著如此過時玩意兒,莫非是屋主故意要做成一種對比:新同舊、黑與白、光和影。
    乃意站偏廳中好些時候,夢境越來越詳盡,越來越精彩了。
    乃意仍然不知身在何處。
    乃意記得很清楚,那是春節假期,她日日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大吃大喝,完了又無恥地跳進被窩尋其好夢,一連數日,飽肚睡覺,夢特別多。
    一絲不亂,隻不過這一次有人叫她。
    “乃意,你來了。”
    口氣像是老朋友招呼許久不見的她,親昵且充滿懷念。
    乃意受到感應,忍不住回頭說:“你是誰?”
    轉得身來,才發覺應該問你們是誰:乃意麵前站著兩位稍微比她大一點的白衣女郎,容貌秀美,和藹可親。
    好了好了,現在終於有人可以告訴她,這是什麽地方了。
    乃意哪裏會虛偽客套,馬上問:“我在哪裏?”
    臉蛋尖一點的女郎笑說:“讓我們來介紹自己,我叫美。”
    麵孔圓一點的那個接著說:“我叫慧。”
    乃意怔在那裏,這算是什麽名字,兩個穿著一式象牙白衣裳,裁剪料子都一流,像是哪間大機構高貴的製服,怎麽會有這樣俗套的名字。
    乃意脫口而出:“是一種藝名嗎?”
    美有點無奈,“不,是真名字。”
    “你倆是孿生兒?”乃意好奇心無止境。
    美同慧說:“這份工作越來越難,時代進步,再下去會受嘲弄。”
    隻聽得慧答:“乃意不是這樣的人。”
    乃意不住發問:“貴姓?你們工作性質如何?隸屬哪間公司?我們有否見過麵?對,這倒底是什麽地方?我自七歲起便來這棟大廈逛,每個女孩遭遇都如此,抑或偏偏選中我?”
    美與慧雙目相視。
    乃意建議:“有無舒服大張的沙發坐下來給我一杯果汁慢謾對談?”
    美苦笑呻吟,“你看,我們統共不合時宜,恐怕要遭淘汰。”
    慧比較樂觀,“讓我慢慢同乃意解釋。”
    乃意笑著看住她倆,“請。”
    美與慧兩人正要開口,乃意耳畔忽喇喇一聲,驚破好夢。
    是乃意十一歲的小弟乃忠進來偷糖吃打翻高凳摔個狗吃屎正掙紮起身。
    乃意掀開被褥瞪著弟弟:“任乃忠,我恨你,我一輩子都恨你。”她舉起腳去踢他,乃忠比她快,乃意腿肚先挨了兩拳。
    正撕打,任太太進房來苦苦哀求:“大小姐,人家女孩子長到你這個歲數,已經溫柔懂事,你是怎麽搞的,還日日打架生事。”
    乃意見她情緒頓時低落。
    任太太說:“聽電話,區維真找你。”
    乃意裝一個吃不消要作嘔的鬼臉,“我不要聽,我功課完全沒問題才不用向他借筆記。”
    “乃意,不準淨掛住利用人,維真是個好孩子。”
    “咦,一臉的皰,千度近視,升中至今未長高過半公分,才到我耳朵,噫!”
    “以貌取人,失之子羽。”
    “媽媽,請說我不在家。”
    那乃忠已經取起活筒,對姐姐的男同學說:“乃意不要聽你的電話,她說你是醜八怪,才不用你幫她做功課。”
    日後乃意與弟弟相敬如賓,感情上距離如隔參商,每逢想到兒時活劇,都無限唏噓。
    當下乃意關心的是她的夢。
    她努力再睡,已經失去美與慧的蹤跡。
    乃意隻得把那副對聯抄在手冊上,結果還鬧了場風波。
    被妒忌多事的同學交到老師處,硬派任乃意亂寫情書給男學生。
    事情正欲鬧大,區維真自告奮勇去見老師。
    他當著乃意的臉說:“這兩句話節錄自古曲名著學校指定課外讀本之一《紅摟夢》,不信,請老師看第五回。”
    那年輕的女教師漲紅臉說:“有此事必然查清楚決不冤枉任乃意。”她根本沒有看過《紅樓夢》。
    如此這般那愣小子居然開脫了任乃意。
    乃意看著小區臉上永遠治不好的皰皰,“多謝你為我撤謊。”
    小子愕然,“我說的全是真話,乃意,我真沒想到你熟讀《紅樓夢》。”
    “我?”輪到乃意好生意外,“我,當然,你別以為隻得你一個人中文程度高。”她吹牛,她從不看中文書。
    小區謙曰:“有空互相切磋。”
    乃意不願與他多說,少女眼中看不到一七五公分以下的男生,匆匆向小區告別而去。
    十六歲生日那晚,乃意複夢見美與慧。
    乃意像見到老朋友一樣,“你們到什麽地方去了,好久不見。”
    “我們忙著處理別的個案。”她倆笑。
    乃意疑心,“我可是你們其中一案?”
    “正是。”兩人同聲一致答道。
    乃意奇問:“有什麽好處理的?”
    美與慧忍不住說:“你還不知道?我們掌握的,是你未來的感情生活。”
    乃意一怔,仰起頭,看著那道令人心曠神怡的光柱,美與慧還以為她明白了,正要說聲孺於可教也,誰知乃意接著問:“我可不明白,我未來的感情生活,與你們有什麽相幹?”
    美與慧為之氣結,沒想到這女孩口齒雖然伶俐,其笨如牛。
    美說:“當然關我們事,你知道我們是誰?”
    “所以我一直問呀,你們倒底是誰?”
    這個時候,美與慧同時收斂了笑容,“我們是癡情司。”
    乃意仍然以那種不置信的目光看住美與慧。
    她是一個調皮的少女,每當弟弟對她說“姐姐以後我會對你好”的時候,她便用這種“我做錯了什麽導致你以為我低能”的目光看住他。
    現在又用上了。
    過半晌乃意說:“我從來沒有聽過有癡情司這回事,我隻知有布政司按察司社會福利司禮賓司與保安司。”
    誰知美答:“你說得很正確,司:指掌管,我倆司人間之風情月債,掌人間之女怨男癡。”
    乃意睜大雙眼,“你說什麽,你講文言文?”
    慧搖搖頭,“將來你會明白。”
    乃意低聲嚷:“我到底在什麽地方?”
    慧輕輕答她:“你在離恨天上,灌愁海中,放春山,遣香洞的太虛幻境。”
    乃意服帖了,“NO KIDDING!”
    美啼笑皆非看著同伴說:“她不相信我們。”
    乃意有點不大好意思,“看,我隻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平凡少女,感情生活相信亦十分簡單,我隻不過希望在二十七八歲芳華全盛之時,名成利就之後,嫁一個英俊富有溫柔有學養有事業十全十美的好男人而已,要求不算高,不會有劫數,你們大可以把我這個案取消,專為他人棘手之命運努力,嗯?”
    慧在這個時候不得不承認:“美,你說得對,她不相信我們。”
    乃意賠笑道:“我想告辭了。”
    沒想到迷底揭穿,無聊若此。
    “且留步。”
    乃意忽然一點也不留戀這間白色大廈了,“我真的要走,這樣睡下去不是辦法,我還要趕功課。”
    美與慧很溫柔地看著她,“乃意,你性格奇突,你對未來絲毫沒有興趣?”
    乃意笑笑,“命運由自己雙手掌握。”
    “好!說得好。”
    “對不起,我的命運不容人幹預。”
    美與慧相視而笑。
    乃意平和地說:“我真的喜歡你們,來日方長,有空再見。”
    美與慧笑道:“改天再見。”
    醒來,乃意覺得強光刺目,原來紅日炎炎,太陽一早已經升起,頓時把夢中情節忘記一半。
    隻聽得客廳中有人聲,乃意披上外衣,前去張望。
    隻聽得有人說:“你考慮考慮,並非不可行。”
    接著是母親的聲音:“才十一歲呢。”
    原先那人笑,“不然幾歲去,三十歲?”
    任太太沉吟。
    誰?好神秘,差不多同乃意那持續的夢境一般詭秘。
    家中隻有一個十一歲的成員,除出任乃忠沒有他人。
    “我要想一想。”任太太說。
    “那當然,一個月內你隨時通知我。”
    乃意忍不住出去看個究竟。
    一個同母親差不多年紀相貌的女子轉過頭來,她有一雙極其精明的眼睛,上下打量乃意一會兒,笑著說:“是大小姐吧,好睡好睡,周末不用上課?”
    乃意抬頭看客廳間掛著的鍾,發覺已是下午一時多。
    任太太笑著叫乃意:“可記得阿姨?”
    啊對,是母親小一歲的妹妹,長年住在外國,許久不回來,人一到必有精致禮物跟著來。
    是以乃意叫得非常響亮,“阿姨。”
    阿姨笑道:“我有事先走。”
    任太太送妹子出去,站在門口又說一會兒話才回轉。
    “什麽事,”乃意追上去問,“是否關於乃忠?”
    任太太取過一盒包裝精美的禮物遞給乃意,“你的。”
    乃意連忙拆開,是隻水晶小盒子,連忙抱在懷中。
    任先生在旁看到,“專送這些不切實際之物,不能吃也不能穿。”
    乃意十分不以為然,她情願穿破些吃粗些也要擁有一兩件精彩的小玩意。
    當下隻聽得母親問父親:“你說如何。”
    “我無異議。”
    “要問問乃忠。”
    乃意忍無可忍,“乃忠是小孩,他懂什麽,為什麽不同我商量?”
    任太太很溫和地說:“乃意,此事與你無關。”
    這真是侮辱。
    “我是家中一分子,家中每事我必有份。”
    任太太笑起來,“這話是你說的,我不妨同你擊掌為盟,成年後不得扮作沒事人。”
    “同乃意說吧。”任先生終於同意。
    “你阿姨想幫我們支付乃忠的教育費,先把他接到倫敦念私立中學,然後在美國進大學。”
    乃意一愣,“為什麽沒選中我?”明年就要畢業,正為前途擔心。
    任太太沉默一會兒,“我們不知道”
    “你們沒有推薦我?”乃意追問。
    “你阿姨自有主張。”
    乃意知道母親娘家姓盛,盛女士們很有一點固執,決定的事就是事實。
    乃意怨道:“重男輕女。”
    任先生說:“也許為著證明她不愁寂寞,此舉全屬見義勇為,不然挑選乃意,也可以作伴。”
    乃意氣餒,一定是睡過頭了,才錯失良機。
    任先生搔搔頭皮,“實不相瞞,毫不諱言,憑我小小公務員之力,一子一女甭想留學。”
    任太笑笑,“人才並非全屬留學留回來的。”
    這全是題外話,留學多麽好玩,誰會真的企望在那數年之內學得做人上之人秘訣,當然是淨享受耍樂,當下乃意微弱地抗議:“我也要去。”
    任先生甚有歉意,無奈地看妻子一眼,沉默。
    乃意專等乃忠回來,出言恫嚇:“爸媽不要你了,已將你賣給阿姨,將來改姓盛,你的子孫也隻好姓盛,任家與你從此沒有瓜葛。”
    乃忠卻似忽然長大,看姐姐一眼,淡然說:“阿姨已與我說明白,她沒有任何附帶條件,我是自由身。”
    乃意為之氣結,如此好運,竟叫這可惡小子揀了去。
    母親不該生兩個,隻生任乃意一個,什麽事都沒有。
    但小小乃忠忽然抓住姐姐的手誠懇地說:“乃意,我知道你從來不曾愛過我。”
    乃意速速別轉麵孔,“誰說的?”
    “我這次到英國先要寄宿五年。”
    “我知道。”幸運的家夥。
    “阿姨說一年隻可回家一次。”
    乃意硬著心腸,“又怎麽樣?”
    “我會想家。”乃忠低下頭。
    乃意不耐煩起來,“放點誌氣出來,有空多參與課外活動,切莫動輒找長途電話打回來哭訴,有什麽事,能解決的自己解決,不能解決的也要自己解決,英童若欺侮你,馬上打回他,打不過,召警協助,報告校長,鬧得天下盡知,人就怕你,最忌忍聲吞氣。”乃意的聲音漸低,“走得那麽遠,我們不能來看你,阿姨又住三藩市,靠自己的了。”
    乃忠忽然伏在桌上飲泣。
    乃意歎一口氣,“男子漢大丈夫,流血不流淚。”
    還是個小孩子哪,由此可知,有機會接受造就,可能要加倍吃苦。
    乃忠哽咽道:“一直隻聽你說盼望媽媽沒有生過弟弟,現在被你如願以償。”
    “那是因為你頑劣無比。”乃意自辯。
    乃忠提高聲線:“也沒有其他人的姐姐專愛打架。”彼時他還沒有轉聲音,像個女高音,乃意被他惹得笑出來。
    過一會兒乃意說:“這是你千載難逢的好機會,阿姨要在你身上花許多心血金錢,我就沒有這樣幸福,日後中學出來,至多跟父親榜樣,一生做小小公務員。將來你若成才,當上美籍華裔科學家之類,可別忘記父母。”
    “你呢,”乃忠抬起小小麵孔,“我可否忘記你?”
    乃意看弟弟一眼,慷慨地說:“無所謂,我不關心。”
    心裏卻想,小子,將來你若成為貝聿銘第二,在盧浮宮外蓋玻璃金字塔而不以姐姐命名,就有得你好看的。
    小家夥收拾一隻箱子就預備上路。
    自他出世之後,就奪得所有注意,有時乃意說恨他是真實的感覺,但他這一走,家裏勢必空蕩蕩,乃意心中又不是滋味。
    乃忠輕輕同姐姐說:“暑假我會回來。”
    阿姨來看過乃忠的衣服,笑說統不合用,幹脆全部到外國去置也罷。
    乃意有點不以為然,乃忠本來穿這些衣物長大,環顧父母,卻發覺他們絲微不介意,任由阿姨擺布,可見人窮誌短這句話正確無誤。
    在父母心中,仿佛已看到乃忠美好將來,氣昂昂頭戴簪纓,光燦燦胸懸金印,威赫赫爵位高登,目前一點點犧牲不足為道。
    乃意酸溜溜地想,弟弟壓力非同小可。
    之後,她就同他分開了。
    乃忠由阿姨陪同離開了家。
    飛機場話別,阿姨穿長大衣戴手套,十分瀟灑,一隻手按乃忠肩上,乃意看到小乃忠抬起頭,感激而誠服地看著阿姨。
    自然,她是他的恩人,小小孩童也懂得其中道理。
    歸家途中父親安慰母親:“別擔心會失去乃忠,有能力人家都如此把孩子送出去受教育,外國那套大大不同。”
    任太太不出聲,乃意亦維持緘默。
    晚上乃意在小小臥室中溫習功課,正埋頭苦讀,忽爾聽見背後窸窸索索,很自然地抬起頭說:“乃忠,你活脫是隻小耗於。”猛地想起乃忠此刻正在飛機艙中也許在印度洋上空,不禁黯然擲筆。
    原來還想把此刻在讀的課本留予他,做筆記時特別小心,把重要句子用紅筆再三畫上底線,現在全部派不上用場。
    乃意伏在書桌上失神。
    此際她又聽到身後有響聲,不由她不轉過身子來。
    房間才豆腐幹那麽一丁點大,一調頭乃意便看見她那張小小床沿上坐著兩個人。
    是她的老朋友美與慧。
    乃意“哎呀”一聲站起來。
    美連忙用一隻手指遮住嘴唇,“噓,噓。”
    乃意瞪著這一對白衣女郎,“你倆怎麽跑到我家裏來了,你們是我夢境的一部分,不可能在現實世界中出現。”
    慧笑一笑,圓圓臉蛋顯得特別甜美,欲言還休,似嫌乃意資質拙劣;說了也不會明白。
    “請解釋。”
    美笑問:“為何要求答案?”
    乃意頓足,“不要打啞謎好不好,你們是如何自太虛幻境裏跑出來的,快說。”
    美答:“乃意,你一定在功課中讀過,人所看到的景象,可分兩種。”
    這是測驗什麽,心理,還是生理?
    “第一種訊息由視網膜將景象傳給腦神經所得。”
    乃意說:“是,正確。”
    “第二種訊息先在腦海形成,然後傳授給眼睛神經。”
    乃意一聽,不以為然,“且慢且慢,等一分鍾,我可沒有神經病,我的腦袋才不會任意構造不存在畫麵。”
    美安撫道:“乃意,其實你隻要信任我們即可。”
    乃意攤攤手,“不是我天性多疑,但盲目相信非實用科學可以解釋的現象誠屬危險。”
    美與慧倒底年輕,沉不住氣,“那麽,科學可能解釋一朵玫瑰?”
    “葉綠素功能,”乃意理直氣壯,“陽光空氣水分與泥土中養料給予玫瑰生命。”
    慧莞爾,“那麽,請問美豔嬌嫩的花瓣如何形成,那芬芳迷人香氣又從何而來。”
    乃意瞠目結舌。
    “解釋解釋解釋。”美與慧相視而笑。
    乃意正搔頭皮,聽得母親在門外道:“乃意你同誰說話,晚了明朝還要上課。”
    乃意揚聲答:“我讀功課罷了,待會兒就上床。”
    一受打擾,轉眼美與慧已經離去。
    乃意覺得肩膀上有人推,睜開眼來,發覺母親正站她麵前,她則伏在書桌上睡著了。
    乃意茫然抬起頭,原來是南柯一夢。
    任太太笑說:“緣何講起夢話來。”
    乃意發愣,難道美與慧這兩個角色由她自創,用來陪伴一顆寂寞少女心?
    乃意一看,已經淩晨,連滾帶跳上床去。
    弟弟走後,乃意便置一具小小無線電,放床頭細聽。有時天亮醒來,才發覺忘記將它關掉才睡,它竟不停絮絮地直訴了一晚衷情,了不起。
    功課多而繁,生活貧乏沉悶。
    父母出去看場戲都難得,老愛在電視機前打盹。
    乃意開始與弟弟通信,措辭斯文而客套:乃忠吾弟如見……不知典出何處,仿佛多年前在某尺牘上讀過如此稱呼。
    沒有不寂寞的少女。
    一天放學,路過文具店,乃意買了一疊原稿紙,數支筆,回到家,在課餘,把她的感受一一寫下。
    她坐在寫字台麵前的時間,比任何少女為多。
    不多久,弟弟回信開始用英語。
    他因為功課進步是怎麽樣的高興,複活節阿姨與他到康瓦爾度假又是何等樣的新奇,同學們與他十分友愛,並無衝突,最後,希望你們都在這裏,你忠誠的,乃忠字。
    遙遠的感覺,非筆墨可以形容。
    真實的感受,隻有他自己才會知道。
    乃意覺得乃忠具科學家特色,每信皆於每月一號與十五號寄出,絕不提早或延誤,漸漸收信人馴服,訓練他們依時依候等信。
    乃意自問做不到,要說話的時候怎麽可以把心事押後,等到月初或月中?
    成績表副本寄到家中,任先生用英文笑讚:“飛躍的顏色!”
    乃意很替乃忠高興。
    乃忠變了,自小耗子變成讀書人,暑假回來,必定不願意再打架。
    乃意有點唏噓。
    第一次參加舞會,需要一襲舞衣,乃意未敢開口問父母要,由同學介紹,往快餐店做臨時工,兩個周末,賺得外快,趕著買了件乳白紗衣,一到家,拆開就穿上,不舍得脫下,渾忘苦工帶來的勞累。
    乃意為自己的虛榮汗顏。
    整晚穿著舞衣在房中鏡前打轉。
    “好看,好看,非常好看。”
    乃意抬起頭。
    老朋友又看她來了。
    “請坐請坐,”乃意滿臉笑容,“要什麽飲料?”
    美與慧笑答:“我們淨喝那萬豔同杯。”
    乃意好氣又好笑,“這裏隻得可樂。”
    美指著乃意腳上球鞋,“你打算穿這個跳舞?”
    乃意低頭一看,“荷包澀,沒奈何。”
    慧笑說:“長這麽大了,不能老做伸手牌。”
    “我也想找份補習。”
    “你不會有耐心做家教。”
    乃意猶有餘怖,“快餐店工作可真不是開玩笑的,人龍似暴動,恨爹娘不生多我三雙手,焉能長做。”
    美問:“你抽屜裏放著什麽?”
    “筆記。”
    “不,左上格抽屜。”
    乃意不好意思地笑,“那些,都是我的日記。”
    “是少女日記吧。”慧頷首。
    當然不會是猛男日誌。
    “拿來我們瞧。”
    乃意吃驚,“算了吧,饒了我。”
    美詫異,“你非得習慣作品為人所讀不可。”
    乃意一怔,“為什麽?”
    “因為你將成為本市有名的寫作人。”
    乃意張大嘴。
    過許久許久乃意才說:“可是我的誌願是教書,爸媽希望我做一份收入穩定有福利有保障的工作。”
    美笑道:“事與願違。”
    乃意指著她倆說:“你們分明是與我開玩笑。”
    慧說:“你幾時見過事情照著安排發生?永不。”
    美接上去:“你的一支筆會寫遍人間風流怨孽。”
    乃意抬頭哈哈哈大笑,“那我不是也成癡情司了嗎,由我掌管書中人一切愛恨情愁。”
    美與慧也忍不住笑起來。
    乃意沒把這預言放心上,“那多好,我掌管虛無飄渺的創作人物,你倆掌管真人真事,比起你們,我的壓力輕得多。”
  沒想到這句話倒是講到美與慧的心坎裏去,她們大大感慨起來,“真是的,碰到困難的個案,束手無策。”長歎一聲。
  乃意搭訕問:“我呢,我的事容易辦吧?”
  美坦白答:“以你大而化之的性格來說,事事好商量。”
  “當然,”乃意慷慨地說,“爸媽這樣偏心,我都處之泰然。”
  乃意身上還穿著舞衣,輕鬆地轉個圈。
  她問美與慧:“天機可否泄漏一二?”
  “你想知道什麽?”
  “誰會是我終身好伴侶?”
  美與慧但笑不語,一個少女就是一個少女。
  益發激起乃意好奇心,“你們一定知道,請告訴我。”
  美看慧一眼,“不如給乃意一點提示。”
  慧說:“我們的確要討好乃意,稍後還有事要請她幫忙。”
  美仰起頭考慮半晌,終於告訴乃意:“那,會染紅你的紗裙。”
  乃意莫名其妙,“就是我這條裙子?”
  美已經不願多說。
  慧換了話題,“乃意,寫妥的日記,不如寄到報館投稿賺取稿費。”
  乃意笑著亂擺手,“不行不行不行。”
  美同慧站起似要告辭。
  乃意想起來問:“對,你們要幫的是什麽忙?”
  任太太偏在這時推門進來說:“乃意,弟弟下個月回來。”手中拿著乃忠的信。
  乃意興奮地叫出來。
  這麽快便一個學期過去。
  任太太看著女兒,“如此古怪裝束從何而來?”
  一盤冷水照頭淋下,乃意咕噥,“向同學借來。”
  “速速歸還。”
  乃意穿著它去參加舞會,發覺每個女同學的裙子都大同小異,由此可知在家中也許是公主的人才出到外邊未必同樣閃閃生光。
  一時間女孩子們忙著打量對方,並無餘暇享受歡樂氣氛,乃意是最早投入的一個,四周圍一溜,便發覺有幾張陌生麵孔。
  其中一張屬於一位秀麗的少女。
  大夥的晚服不過是急就章店裏買回來的成衣,但這位小姐身上一襲舞衣卻使她看上去宛如林間小仙子,它用似雲如霧般的灰紫色軟煙羅紗製成,像是用了許多料子,偏又十分貼身,好不漂亮。
  乃意一時間被她吸引,漸漸走近。
  那女孩有張小小皎潔麵孔,五官精致,不算十分美貌,卻有脫俗之態,明亮眼神中略帶絲彷徨,使人忍不住要保護她。
  乃意笑問:“你好嗎?我是五年級甲班的任乃意。”
  那少女連忙站起來,衣袂一灑而下,更顯得楚楚動人,她身量頗高,十分苗條,乃意聽得她說:“我知道你,都說你最頑皮。”
  乃意挑起一角眉毛。
  少女連忙補充:“你功課也最好,也最愛行俠仗義。”
  乃意笑,“你別聽他們的,你又是哪一位呢?”
  “我是乙班的插班生,我叫淩岱宇。”
  乃意一聽,不禁好笑,這樣怯生生一個女孩子,倒是有一個氣宇軒昂男性化的名字。
  “歡迎到我們學校來讀書,同舟共濟。”
  少女伸手來握住乃意的手,“希望你能教我。”
  乃意覺得同學的小手冰冷冰冷,好似不食人間煙火,乃意性格剛剛相反,熱辣辣爭取前進,不由得十分欣賞新同學的清逸。
  男生過來邀舞,淩同學遲疑著不肯動,乃意鼓勵她:“跳呀,為什麽不玩,快去。”
  乃意問舞伴:“新同學自何校轉來?”
  “她自新加坡來,老師說,人家中英文底子都比我們好。”
  乃意沉默一會兒,以免滅自己威風。
  “家境非常富有,你當然聽說過香港置地是財閥,淩家卻與新加坡置地有點瓜葛。”
  乃意點點頭,“你們都打聽得一清二楚了。”
  舞伴漲紅麵孔。
  乃意笑笑,走到一角取飲料。
  “乃意。”有人叫她。
  乃意抬起頭,見是臉上永遠長皰皰的區維真,穿著母親半跟鞋的乃意比他像是高出足足一個頭。
  她才不要同他跳舞。
  “你有話說?我們找個地方坐談。”
  小區知道她心意,卻不慍惱,笑笑偕她到一角坐下。
  乃意打量舞池,喃喃說:“都來了。”
  小區讚她:“你今晚很漂亮。”
  “謝謝。”乃意心不在焉,“小區,聽說你功課大進,班主任盼你為校爭光,爭取畢業試奪狀元。”
  小區隨著乃意目光看去,不由得自卑地低下頭。
  乃意看著的是他們學校裏第七班的體育健將武狀元石少南,他也是每個女同學心目中的香餑餑。
  高大英俊威猛的石少南穿著簇新禮服正在帶領同學們組織一條人龍跳恰恰舞。
  乃意忍不住拉一拉小區,“我們也去。”
  小區還來不及有反應,那邊石少南已經看見乃意,“過來,”他招她,“過來站我後邊。”
  乃意連忙響應,動作太大一點,一伸手,打翻區維真手上飲料,灑了一地。
  小區拚老命道歉,乃意不去理他,已經跳進舞池。
  石少南一身大汗,脫掉外套,露出貼身極淡粉紅色襯衫,魅力隨體溫發散,乃意欣賞傾慕的目光才逃不過石少南注意,他笑著握緊乃意的手。
  乃意隻希望這隻舞永永遠遠不會結束。
  舞罷,一群年青人的笑聲一如晴天裏的雲雀,半晌,乃意才發覺裙子下擺有一片桃紅跡子。
  這是怎麽一回事?乃意忽然想起來,這是區維真那冒失鬼的飲料,那該死小子不喝蒸餾水不喝透明汽水偏偏要喝石榴汁,毀了她一條新裙子。
  乃意決定找他算賬。
  她拉住小區笑道:“你看你染紅了——”講到一半,猛地怔住,想起美與慧的預言,不由得怪叫起來,“不,不是他,不可能,不算。”
  嚇得小區一步步往後退,“乃意,我一定賠給你,我一定賠給你。”
  乃意撇下他,丟下整個舞會,跑出街外叫車子回家,一顆心猶自忐忑忐忑地用力跳。
  不用怕,不是他,怎麽會是他。
  回到家,脫下舞衣,浸在浴缸裏,出力洗刷,跡子比她頑固,不褪就是不褪,隻得用衣架晾好。
  她累極倒在床上,適才音樂猶在她耳邊蕩漾,到底年輕,乃意頓時把那預言忘了一半。
  她轉過身,睡著了。
  這是她熟悉的路,一直通向白色的華廈。
  此刻乃意也真有點相信那是一個總部,除卻癡情司之外,說不定還有其他部門。
  她推開大門進去。
  美與慧迎出來。
  乃意笑道:“叫我來一定有事。”
  她聞見一股細細甜香襲了人來。
  “這間大廈不知有多少房間,都是什麽辦公室?”
  美笑說:“不講給你聽,不然又取笑。”
  “我答應你不笑。”
  “我們的房間隔壁是結怨司。”
  “啊。原來人與人不是平白結怨的。”
  “樓上是朝啼司夜哭司。”
  “再上一層是春感司秋悲司。”
  乃意十分震蕩,多麽浪漫的一間大廈,專門處理人間女子情緒問題。
  相信他們一定忙得團團轉。
  乃意忽然想起來,“我們的事業呢,由誰管轄女子的事業?”
  美笑笑:“那是一個簇新的部門。”
  乃意明白了,癡情司肯定曆史悠久,少說怕都有數千年辦事經驗,從前,女子沒有事業,後花園看看白海棠之類便算一生,那時,美與慧工作量想必緊張熱鬧。
  隻聽得美遺憾地說:“時勢不一樣了,漸漸我們這邊權力式微,女孩子們情願為名利掙紮。”
  乃意心底隱隱覺得不妥,“隻有我仍然看重感情?”
  慧抬起頭,“是,你是絕少數中一個。”
  乃意輕輕歎口氣,“是因為將來我要寫許多許多愛情故事嗎?”
  美點點頭笑道:“看,乃意開始相信我們。”
  乃意提高聲音,“有一件事一定要弄清楚。”
  慧詫異問:“什麽事?”
  乃意氣鼓鼓說:“那人,那人不可能是區維真,”
  美與慧但笑不語。
  乃意見她們笑,略為放心,“你們隻是同我開玩笑,是不是,說隻是叫我難堪。”
  美卻已經換了話題,“乃意,我們相識,已有多年,不知可否請你幫我們一個忙,以償我倆多年心願。”
  乃意自幼爽快磊落,立刻說:“沒問題。”
  慧馬上教育她:“下次要聽過是什麽難題才好應允。”
  誰知乃意笑說:“放心,我不會吃虧,答應過的事如真要一一履行,那還不死得人多。”
  美啼笑皆非,微慍道:“那算了,我們求別人去。”
  “慢著慢著,兩位姐姐請別生氣,適才那套,專用來對付壞人,他無情,我無,兩不拖欠;對好人,當然肝膽相照。”
  慧讚歎說:“果然一代比一代精明厲害。”
  美說:“所以乃意真是幫我們的理想人選。”
  乃意心癢難搔,“這件事我赴湯蹈火,兩脅插刀,義不容辭。”
  “我們要你扶協一個人。”
  “誰?”哎唷唷,不會是區維真吧,要命,剛才怎麽沒想到。
  美搖搖頭嗔曰:“你且慢擔心,我們說的是一個女孩子。”
  女孩子,說的是誰?
  “她是我們心頭一塊大石。”
  “願聞其詳。”乃意怪同情這女孩。
  “她性格怯弱、多疑、內向、憂鬱、敏感。”
  啊,乃意莞爾,“同我剛剛相反。”
  缺點那麽多,其人不易相處。
  “但是,”美說,“她也有她的優點,她為人非常真與純,可惜自古至今,這種特質不為人欣賞。”
  乃意調皮地說:“也與我恰恰對調。”
  “我們要你同她做好朋友,帶引她開導她。”
  乃意笑,“保證一下子就把她教壞。”
  美與慧高興地說:“謝謝你答應我們。”
  “女孩在哪裏?”
  “她與你同年同校,你們已經見過麵,你們互相已有好感。”
  乃意心念一動:“淩岱宇。”
  美與慧頷首,“果然聰明。”
  乃意沉吟半晌,非常納罕,淩同學家境富有,樣子標致,何用人開導帶引?
  這時美告訴乃意:“這是她最後一次機會,她失敗過多次,如果還不能成為一個開心快活人,我們就會放棄她這個案。”
  乃意一驚,“她會怎麽樣?”
  “沉淪迷津,深有萬丈,遙恒千裏,無舟楫可通,苦不堪言。”
  乃意一聽,不禁嚇出一身冷汗。
  “乃意,醒醒,乃意。”有人推她。
  乃意睜開雙眼,“媽媽。”猶有餘怖,幸虧隻是母親。
  任太太算得好脾性,“乃意,又中午了,你這樣愛睡,真是少有。”
  乃意靦腆,是,她既懶又蠢,功課老做不好,甚叫父母難堪。
  “區維真找你呢。”
  “嗄!”乃意馬上驚醒,“我不要見他。”
  “他來向你道歉呀,昨天倒翻汽水,弄髒你衣服,今日來賠罪。”
  “算了,我不計較這種小事,叫他走。”
  “乃意,”任太太站起來,“不能這樣對待同學。”
  乃意惡向膽邊生,“好,我自己來告訴他。”
  她略作梳洗,拉下麵孔,出去見區維真。
  小區已經等了半日,看見乃意,連忙站起來。
  乃意叉著腰,惡審他:“這會子你又來幹什麽,見人要預約你可曉得,許多事並非一聲對不起可以了結,沒有事請速速告辭。”
  小區十分難過,他維持緘默。
  乃意對他一點憐惜也無,凶霸霸問:“以後無論在學校抑或在街上,我都不準你同我說話。”
  小區委屈地抬起頭來,“任同學,我想不通你為何對我有偏見。”
  乃意握著的拳頭鬆開來。
  總不能告訴他,討厭他是因為夢境中的一個預言。
  當下她強辭奪理說:“讀書時我不想分心。”
  小區默然。
  “有什麽話快說,講完之後快走。”
  小區自身後取出一隻盒子,“這是賠你的裙子,還有,這是下星期要交的大代數。”
  乃意轉側麵孔,“放下吧。”
  “你不看一看?”小區還抱著一點希望。
  “我才不會穿。”
  “乃意——”
  “不用多講,人家看著會怎麽想。”乃意教訓他,“男孩子最忌婆婆媽媽,做好功課,創立事業,你怕沒有女孩子收你的大禮!”
  區維真的麵孔刷一下漲紅,他鼻尖本來長著一顆小瘡,此刻紅上加紅,慘不忍睹,隻得腳步踉蹌地離去。
  乃意永遠不會知道,他也一直沒有告訴乃意,就在任家的樓梯口,他哭了起來。
  之後乃意在學校裏決意避著他。
  隻要看到他矮矮背影,就躲得老遠。
  乃意隻與淩岱宇親厚。
  至於石少南,他對高班全體女生,都采取蜻蜒點水式社交關係,滑不留手,誰都別想抓得住他,他目的是要使每一位異性酸溜溜。
  放學,乃意約岱宇去吃冰。
  “我弟弟明天自倫敦回來,媽媽緊張得什麽似的,把他當作貴賓。”乃意有感而發。
  岱宇卻羨慕無比,“你真好,有兄弟相伴,不愁寂寞。”
  乃意早已發覺岱宇這個弱點:對於別人所有而她所沒有的,統統認為難能可貴。
  乃意笑,“兄弟不一定愛我,我也未必愛護兄弟。”
  “我本來也有一個小弟,可惜三歲上頭先天性心髒病夭折。”
  “多麽不幸。”
  乃意也曾經聽說岱宇父母已經去世。
  可是現代人已比較能夠接受這些生命中必然現象,社交忙,朋友多,消遣五花八門,很快就明白快樂必須自己去找。
  岱宇眉心中結著一股淡淡的哀愁,乃意忍不住笑著伸手過去替她揉一揉,岱宇終於笑了。
  “周末你到我家來玩,我陪你,大家一起做功課。”
  可喜兩人成績不相仲伯,乃意不覺自卑。
  淩岱宇說:“不如你來我處。”她生性怕陌生。
  乃意笑,“咱們實行有來有往,最公平,後天你先來,可以看到我弟弟乃忠。”
  第二天任先生到飛機場去接乃忠,任太太做了一桌好菜。
  乃意無聊,伏在桌上繼續用原稿紙寫日記。
  門鈴一響,任太太丟下手中所有的工夫,跑出去開門,嘴巴裏一邊叫著好了好了,來了來了,歡天喜天,乃意深覺母親的一顆心直偏到肢窩底下去。
  因為好奇,也因為頗為思念小弟,乃意也跟出去看個究竟。
  乃忠站在門口,乃意一看見他,吃一大驚,短短一年不到,他竟長高半個頭,肩膊橫了,人也胖了,從小小孩童,忽然進化為少年人。
  乃意笑了,沒想到馬鈴薯與牛乳對乃忠這樣有益。
  她叫他,伸出手。
  乃忠十分禮貌,立刻趨向前來與姐姐握手。
  乃意此刻刹那接觸到他的目光。
  事後她這樣形容給好友岱宇聽:“弟弟的目光淡漠,如一個陌生人一樣,一絲感情沒有。”乃意頹然,“那邊的水土使他渾忘家鄉,再不記得七情六欲。”
  並非乃意多心,乃忠的確與家人維持客氣的距離,他詞匯中充滿“不謝謝”,“好的請你”,進門總是敲三聲兼咳嗽一下,又動輒說“請恕我”,乃意並非受不了英式禮貌,但自己弟弟忽然變成英國小紳士,倒是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
  互相撕打吵鬧的日子一去不回頭。
  乃意欲向他提起童年往事,沒說上兩句,乃忠便頻頻假咳嗽打斷話柄,改說別的,乃意並不笨,三兩次之後,也就絕口不提。
  算了,他認為不光彩,他願意忘記,乃意也不想勉強他。
  沒想到初中一年生已經這樣精明伶俐,乃意懷疑他中學時便會順利變成人精,然後一進大學便成人類的模範。
  一切可以容忍,即使稱姐姐的同學為淩小姐以及不住談論天氣,但隨後發生這件事卻改變乃意一生。
  一早乃忠進房來借文房用具,看見姐姐案頭一疊厚稿紙,不禁納罕,到底工夫尚淺,他一時忘記好奇心是最無禮的一種表現,竟問姐姐:“寫得密密麻麻的中文,到底是什麽?”
  乃意不甘示弱,意然吹起牛來,“這是我在寫的一篇文章。”
  誰曉得乃忠一連串問題跟著而來:“關於什麽,可打算發表,於社會有何益處?”
  乃意招架無力,隻得死頂,“它是一篇小說。”
  乃忠揚起一角眉毛,“一個虛構的故事?”
  到這種地步,乃意不得不堅持下去,“正是。”她挺起胸膛迎戰。
  乃忠過半晌,欲語還休,終於忍不住說:“乃意我認為你還是集中精神用功讀書的好。”
  “為什麽?”
  “這種無聊的嗜好最分心。”
  乃意瞪著弟弟。
  “課餘有時間,玩玩芭比娃娃,幫輕母親的家務也就是了。你不是真以為你可以成為一個小說家吧?”
  乃意真不相信小小乃忠這樣老氣,這樣勢利,以及這樣大男人主義。
  當下她淡然說:“我們走著瞧,時間會證明一切。”
  “好,我們打賭。”
  “賭的是什麽?”
  “我倆的意誌力。”
  “請問我的好兄弟,你又想做什麽?”乃意的語氣亦諷刺起來。
  “我要做最年輕的教授。”
  “賭二十年後的事,你不覺荒謬?”乃意有點心虛。
  “那一天很快就來臨。”乃忠十分有把握贏的樣子,雙目閃過一絲得意的神色。
  乃意惡向膽邊生,“我們擊掌為盟。”
  兩姐弟“啪”地一聲拍響雙掌,用力過度,掌心麻辣辣地痛。
  假期很快過去,乃忠飛返倫敦,乃意已經開始後悔誇下海口,天曉得怎麽樣才可以成為一名作家。
  總要設法走出第一步。
  每一個中學生都有興趣寫作,但很少有人一直堅持到底,乃意把她的少女日記影印一份,附上一封短簡,寄到一間報館去投稿。
  她向岱宇說:“最終是投籃。”
  岱宇笑,“別悲觀。”
  “你見過我弟弟,你應該知道他會達到他的誌向。”
  岱宇點點頭,“是,他的確有異於常兒。”
  “我呢?”乃意把臉趨向前去。
  岱宇細細打量好友的麵孔,乃意眉宇間一股倔強之意不容忽視,於是岱宇笑說:“也許你會成為那種一天到晚抱怨懷才不遇的潦倒作家。”
  誰知平常嬉皮笑臉的乃意聽了這話卻動了真氣,對岱宇不瞅不睬達個多月之久。
  岱宇打恭作揖,賠禮做人情,乃意才鬆弛下來。
  這當兒,報館也沒有給任乃意小姐複信。
  乃意又再影印一份副本,寄到一份周刊去。
  因為喜歡寫,她並沒有停下筆來。
  岱宇不停問:“你幾時到我家來?”
  乃意自她言語中陸陸續續早已知道,那其實並不是她的家,那是她外婆家,此刻由她表哥表嫂管事,人情複雜。
  所以乃意有點戒心。
  岱宇的外公姓甄,她稱之為家的地方,其實是甄宅。
  乃意說:“你知道我不慣出大場麵。”
  “說真的,我羨慕你的家,人口簡單,有話直說,親親熱熱。”
  “罷喲,岱宇,人家的什麽都是好的。”乃意笑。
  “你到過我家,便曉得我的肺腑之言。”
  乃意不是沒有心理準備的。
  但車子一駛近甄宅的私家路,她還是忍不住驚駭地把身子向前探出去。
  她錯愕萬分,這條路太熟悉了,自七八歲開始,她便不住夢見此處,這是那條通向白色大廈的路!
  車子在她驚疑中停下來,那座白色華廈就在她眼前,乃意睜大雙眼喘出一口氣。
  她身邊的淩岱宇笑問:“你怎麽不下車?”
  乃意站定,看著近三米高的雕花橡木門發愣,半晌才說:“我沒想到甄宅會豪華到這個地步。”
  岱宇說:“近七十年的老房子,很多地方有待修葺。”
  由司機按門鈴,白衫黑褲女傭出來應門,岱宇原是被服侍慣了的,頭也不抬便拖著乃意走進去。
  乃意沒想到岱宇這樣會擺小姐架子,不由得莞爾。
  一進屋內,乃意連忙打量環境,先看到一盞輝煌的水晶燈,瓔珞精光閃閃,她心裏略安,不,這裏不是癡情司,此處不過是豪華住宅。
  岱宇向她低聲介紹:“大堂左邊是會客室,右邊是大廳飯廳,樓梯那廂是圖畫室,長窗通往後花園,樓上是臥室連休息室,遊戲室在地庫。”
  乃意吞一口涎沫,單是甄宅的入口大堂已經比任家小單位總麵積還要大,那裏單放一張大理石高幾,幾上置一隻好大的水晶寬口花瓶,插著七彩鮮豔的時花。
  乃意馬上決定,以後她小說中的女主角,統統要住在這樣的房子裏。
  岱宇笑問:“你喜歡參觀哪裏?”
  “有沒有跳舞廳?”乃意大膽問。
  “有,自會客室進去,請跟我來,任小姐。”
  兩扇落地門推開,偌大跳舞廳裏並無一件家具,天花板一半以玻璃搭成,晴天的晚上,想必可以看到燦爛星光。
  “啊。”乃意豔羨地叫出來,“淩岱宇,你生活好比小公主。”她站在精致拚花的木地板上。
  岱宇忽然苦苦地笑,“可惜這裏是甄宅而不是淩宅。”聲音越來越細。
  有道理。
  岱宇隨即說:“我們去吃下午茶。”
  “到哪裏?”
  “到我休息室來。”
  其實那是岱宇的私人小偏廳,一切設備應有盡有,也就同乃意家的客廳差不多大小。
  乃意窩進沙發裏,不願意起來。
  她笑同岱宇說:“你還亂羨慕人。”
  岱宇斜倚在她對麵,幽幽說:“你不知我日常生活有多寂寞。”
  乃意一聽,失笑道:“誰不寂寞,你以為我不孤獨?”
  “你有選擇,我沒有,你同家人談不來,我沒有家人。”
  乃意正欲申辯,一中年女傭已捧著銀盤進來。
  乃意肚子餓,一見雪白瓷碟上有兩件美麗的黑森林蛋糕,已經見獵心喜,蠢蠢欲動。
  誰知岱宇一看,臉色便一沉,看著點心,問那女傭:“都有呢,還是給我一個人?”
  那女傭含笑說:“都用過茶點了。”
  岱宇便冷笑說:“原來是人家挑剩的,拿走,我不要。”
  乃意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眼看到嘴的甜頭就要飛走,再也不顧禮數,快若閃電,伸出雙手,把蛋糕碟子搶到手,朝女傭笑笑,“你可以走了。”
  女傭鬆口氣離去。
  乃意掩上門,對猶自氣鼓鼓的岱宇說:“你這人,”她據案大嚼,“其笨如牛,不吃白不吃這話你聽過沒有,好漢不吃眼前虧,你管是誰先吃,此事且慢商榷,至要緊,麵皮老老,肚皮飽飽。”
  岱宇從沒聽過這樣老到的江湖口吻,新奇兼突兀,不禁指著乃意駭笑。
  乃意把嘴角奶油抹掉,一本正經分析:“人家挑剩才給你,擺明不把你放在眼內,水暖鴨先知,最勢利的便是這幹傭人,你何必把七情六欲都擺在臉上叫他們知道,再說,已經吃了虧,還要賭氣,豈非賤多三成,當然是吃了再說。”
  岱宇一聽這樣知心話,知道絕頂伶俐的任乃意已看清她的處境,不禁淚盈於睫。
  她顫聲說:“我就是氣不過。”
  乃意笑笑,“小姐,形勢比人強,權且忍它一忍,免得人家說你沒修養,壞脾氣,似怪胎。”
  岱宇跳起來,“你怎麽知道?”雙目通紅。
  乃意苦笑,“家母老這樣說我。”
  岱宇“嗤”一聲笑出來,與乃意緊緊摟抱。
  “他們歧視我。”
  豁達的乃意說:“沒關係沒關係,被伊們看得起亦未必就可以在社會立足。”
  “乃意,你好似上天派下來安慰我的安琪兒。”
  乃意吐吐舌頭,飄飄然,從來還沒有人如此盛讚她。
  到這個時候,她不得不盡朋友的義務:“沒有人會在外公家住一輩子,外頭世界不曉得多大,你且讀好書再說,莫氣餒。”
  岱宇握緊乃意的手。
  乃意隱隱覺得似要對岱宇負責,壓力頓生。
  “來,”她說,“帶你去逛後花園。”
  遊泳池正在那裏,太陽傘下坐著一位少婦與一位少女,閑閑地喝茶話家常。
  岱宇介紹:“我表嫂同表姐。”
  乃意暗暗留神,先打量那少婦,隻見她三十多年紀,家常亦打扮整齊,渾身上下香奈兒衣飾,一雙眼睛炯炯有神,看到乃意,立刻綻開笑容,請她坐,又喚傭人送冰茶上來。
  那少女微微笑,不說話,濃眉長睫,唇紅齒白,使人忍不住要親近她。
  乃意便想,這家人真幸運,不知是誰的遺傳,一個一個賣相奇佳,家境又富裕,平常老百姓如任乃意難免相形見絀。
  那少女站起來伸出手,“我叫林倚梅。”
  岱宇忽然不以為然地扁扁嘴角,乃意連忙暗暗輕推好友一下,林倚梅全看在眼內,隻是不聲張,一徑與乃意握手。
  乃意便知道倚梅這女孩不容小覷,但凡喜怒不形於色的人物都值得尊重。
  這時岱宇的表嫂甄太太李滿智站起來笑說:“你們年輕人多談談,我失陪了。”
  乃意連忙說:“甄太太也很年輕。”
  那位甄太太嫣然一笑,“任小姐給我意外之喜。”不由得對這個反應敏捷能說會道的小女孩另眼相看。
  她婀娜地走回客廳去。
  乃意的注意力又回到林倚梅身上來。
  隻聽得她誠懇地說:“下星期日表姐替我做生日,開一個花園舞會,任小姐你一定要來。”
  乃意豈有不答應的,馬上說:“好,我來。”
  一轉頭,卻看見好友老大的白眼遞將過來,而那邊林倚梅隻是甜笑。
  乃意莫名其妙,不知做錯什麽。
  待倚梅走開,岱宇才責怪乃意:“你這人,有奶便是娘。”
  乃意這才醒悟:“你同倚梅是對頭?”
  “她比我們大好幾歲,大學已經畢業,瞧不起我們黃毛丫頭。”
  乃意笑:“你聽聽這語氣,醋汁子擰出來似的。”
  “表嫂淨掛住同她做生日。”
  “不,我聽她說是表姐。”
  岱宇寂寥地說:“我的表嫂,可不就是她的表姐,表嫂的母親同她父親正好是兩兄妹。”
  乃意家人口單薄,對這種複雜的親戚關係一點概念也無,一片茫然。
  “不要緊。”她安慰岱宇,“我幫你做生日。”
  岱宇籲出一口氣,“算了吧你,敵我不分。”
  這個罪名可大可小,乃意有點尷尬,便說:“冤家宜解不宜結。”
  岱宇瞪同學一眼,“你不曉得她多深沉厲害。”
  乃意說:“你看園子繁花似錦,芬芳撲鼻,別小器,別生氣。”
  不知恁地,執著的岱宇就是肯聽乃意勸解,當下安靜下來,不再氣惱。
  兩人正談別的問題,忽見一中年男子信步走近,白衣白褲,手指上套著車匙圈,不住地溜溜地轉,十分紈袴的樣子。
  乃意一見這位仁兄如此模樣,便想起周刊上那些專門追小電影明星的公子哥兒,不由得放肆笑起來。
  那位先生早已被瀟灑的陌生少女吸引,再也禁不起她的爛燦笑容,便走到她身邊站住。
  岱宇叫一聲大表哥。
  乃意便知道這是適才那位甄太太的丈夫。
  他笑眯眯地對乃意說:“叫我佐森。”
  岱宇警惕地說:“我們正預備出市區。”
  甄佐森說:“我送你們。”
  岱宇笑答:“不用客氣。”一手拖著乃意走開。
  乃意發覺岱宇在這間大廈之內好似沒有朋友。
  她悄悄在乃意耳邊說:“甄佐森著名嗜好是獵豔。”
  乃意笑,“那麽,有豔遇者才需小心。”
  岱宇說:“我服了你了任乃意。”
  兩人走到大門口,乃意回頭看甄宅,仍然覺得它外型同夢中白色大廈一模一樣,究竟她同屋子裏的人與事有什麽淵緣,要待日後才知。
  出了一會子神,才抬起頭來,不知幾時,跟前已經停住一部白色的敞篷車,司機  正抬起頭與岱宇說話。
  乃意接觸到岱宇的神情,不禁呆住。
  隻見同學白皙小臉上泛著絆紅,雙目難掩喜悅糾纏之意,欲語還休,無限依戀。
  電光石火之間,乃意恍然大悟,淩岱宇分明在戀愛,她退後一步,深深關切好友,啊,從此入魔障了,可憐,心不由己,寢食難安。
  乃意急急想知道她的對象是誰,便注意那司機,看仔細了,不禁有點失望,那小生太年輕也太英俊,不似有擔待的樣子。
  淩岱宇這種性情,最好挑一個大幾歲有資格的男朋友,處處嗬護她才是。
  正在此際,岱宇歎口氣,才發覺乃意站在一邊笑,便怪不好意思說:“我二表哥甄保育。”
  乃意便識趣地說:“不如我一個人先回市區。”
  岱宇側著頭說:“這回子我也累了,乃意,明天學校見。”
  乃意向她揮揮手,跳上甄家送客的房車。
  關上車門,一抬頭,乃意無意中看到甄宅二樓一隻窗口前站著個朦朧人影,她凝神注視,那人影亦趨近玻璃窗往樓下看,黃雀在後,被乃意看清楚她是林倚梅。
  乃意內心咯一聲。
  林倚梅看的是甄保育與淩岱宇。
  不用很聰明的人都知道這是個什麽樣的關係。
  車子在此際已駛出私家路。
  離遠,乃意看到岱宇纖長身段白色衣袂如吸住了她的意中人,漸漸融失在暮色中。
  他們沒有給自身任何機會,天空那麽寬,草原何等闊,都不再重要,一頭栽進這層複雜塵網中,永不超生。
  任乃意才不會這麽笨,任乃意先要好好看清楚這個世界,任乃意要揚萬立名……
  任乃意一回到家,已經氣餒。
  小書桌上放著兩封厚厚信件,信封上是她自己的筆跡,一看就知道是退稿的回郵。
  統統打回頭來。
  編輯們算是周到,還替投稿人付出郵資。
  失望的滋味有點苦,有點鹹,絕大部分是虛空,乃意一交坐到地上,呆半晌,動彈不得。
  應否繼續嚐試呢?
  “當然要。”
  乃意轉過頭去,意外地,隻看見慧一人坐在床沿。
  她問:“你的淘伴呢,抑或這次我隻需要智慧?”
  “你看你,些微挫折,即時痛不欲生。”
  乃意伸手摸自己麵孔,真的熱辣辣發燙,她賭氣,“你說我會成為一個作家。”
  慧笑著點頭,“下一步就要慨歎懷才不遇了。”
  乃意隻得攤攤手,“應該怎麽辦呢?”
  “繼續努力,直至有人采納你的文稿。”
  “什麽,”乃意大吃一驚,“這有什麽味道,這還不是同普通人一樣:苦苦掙紮,直至成功?”
  慧詫異地看著乃意,“怎麽,才寫一兩篇日記,就以為自己不是凡人?”
  乃意不再同慧鬥嘴,泄氣地苦笑。
  “別輸了東道給弟弟才好。”
  “啊,你都知道了。”
  “對,謝謝你,乃意,岱宇自你處得益匪淺。”
  乃意謙和說:“我什麽都沒做。”
  “有,你已經做了她的好朋友。”
  乃意沉吟半晌,“繼續嚐試?”
  “鍥而不舍,堅持到底。”
  乃意奮然自地上爬起來,拍拍身上灰塵,拆開退稿,報館退返那份還附著編緝短簡。
  它這樣說:“任同學,你的稿犯上時下流行作品無病呻吟之弊,希望你用心向學,日後多讀文學著作,觀摩切磋,再作嚐試。”
  乃意慘叫一聲,到這個時候,她才知道作品受到不公平待遇之痛苦。
  還是乃忠聰明,將來讀到博士,順理成章入大學教書,十年八年後,遲早升到教授。
  輸了。
  乃意倒在床上,捏住拳頭,半晌,實在氣不過,化悲憤為力量,起身找到電話簿黃頁,抄下十來份婦女雜誌的地址,預備再接再勵。
  知難而退固然是一種美德,但十六歲的任乃意有的是時間精力。
  任太太張望女兒,“就要考畢業試,不要再做夢了。”
  做夢做夢做夢。
  成年人老是怪責孩子們夢想多多,不務實際,乃意不敢苟同,她的夢多姿多彩,人物活靈活現,乃意一生都不願放棄。
  沒有夢……何等可怕。
  槁件再一次寄出去。
  到郵局去秤重量時乃意在心中暗暗呼嚷:本市本世紀文壇巨星的稿件快將寄抵貴社,敬請密切留意,失之交臂,遺憾終身。
  然後忍不住捂著嘴笑出來。
  乃意食言,她打開區維真送來的盒子,穿上小區賠給她的裙子,到甄家赴約。
  岱宇極之周到,派車子來接她,可是到了甄府,卻不見岱宇。
  林倚梅是主角,看見乃意,滿臉笑容迎上來,“歡迎歡迎,乃意你這襲裙子沒話說,至襯你不過。今天人多,招呼不周,多多包涵。”
  林倚梅真叫人舒服。
  她打扮十分樸素,又不戴首飾,隻覺端莊大方,自然動人。
  乃意在園子裏溜達一會兒,看見甄保育正泡在泳池裏與一幹朋友玩水球,甄佐森與李滿智站一排冬青樹旁臉色鐵青地不知商議什麽。
  其餘的都是陌生年輕男女……慢著,那矮個子是誰,為何看著人笑,乃意定定神,把他認出來:臉頰上長皰皰,行動笨拙,這明明獨一無二的瑰寶區維真,他怎麽會在這裏?
  乃意按捺不住好奇,迎上去,“維真,你是誰的客人?”
  區維真喜出望外,“我是甄保育的朋友,”又再加一句,“家父同甄家有生意往來。”
  “那麽,岱宇呢?”
  “淩岱宇聽說病了。”
  才怪,乃意不相信,哪裏有這等湊巧之事,岱宇就是這點不好。
  “我去叫她下來。”
  小區在乃意背後說:“裙子很襯你。”
  乃意轉身笑,“林倚梅也這麽說。”
  小區頓時樂得飛飛的,話也說不出,隻會發呆。
  經過通報,乃意上樓去找岱宇。
  推開門,隻見岱宇散發,披著件袍子,邊看電視上動畫片,邊抽香煙。
  見到乃意,懶洋洋問:“有得吃有得喝,一定玩得很高興。”
  乃意坐下來,“盡損你的朋友,算哪一門子好漢。”
  岱宇歎口氣,按熄香煙,困在沙發裏不語。
  “換件衣裳下樓社交社交,來。”
  “不去。”岱宇自鼻中哼出。
  “你聽過故作大方這四個字沒有?”
  “虛偽。”
  “是禮貌,淩小姐,兩者之間有很大距離,再說,人家猜你會使小性子,你何苦讓人料中。”
  岱宇沉默一會兒,“依你說怎麽辦?”
  “他們要擠你出局,我們偏偏下去參與。”
  “你真是個狗頭軍師。”
  “嘿!不知是誰咬了呂洞賓。”
  “見到甄保育沒有?”
  “正打水球。”
  說到曹操,曹操就到,甄保育推門進來,朝乃意笑笑,露出雪白整齊的牙齒,活潑地問:“淩女士的頭痛好些沒有?”
  乃意自作主張:“好了好了,你等她更衣吧。”
  她識相地讓他倆獨處。
  甫出走廊,就聽到一男一女爭執聲。
  男的是甄佐森:“這件事你不幫我遮瞞大家都不得了。”
  女的是李滿智:“我已經受夠,掀出來一拍兩散。”
  “你敢!”
  “別小覷我。”
  乃意連忙在轉角處停住腳步,免得一照臉雙方尷尬,隻聽得一扇門打開,有人說:“老太太請兩位進來。”
  奇是奇在甄佐森夫婦馬上齊齊笑起來進房去了。
  乃意呆半晌,這裏人人一籮筐麵具做人,岱宇隻得一副嘴臉,有什麽辦法不吃虧。
  乃意重新回到園子,在自助餐桌上取食物,聽得林倚梅告訴人客:“岱宇不舒服,不參加。”
  乃意詫異地指指倚梅身後,“那不是岱宇嗎,氣色多好。”
  倚梅回頭一看,果然是保育陪著岱宇走過來,倚梅涵養再好,也忍不住變色,但是恢複得快,馬上笑起來,“岱宇這頭痛毛病,最最神聖,來去隨意。”
  說完凝視乃意,像是完全曉得是誰搞的鬼。
  乃意吐吐舌頭,急急走到另一角落去。
  一抬頭,看見區維真正百般無聊把玩一隻蘋果,便向他招手。
  可憐的小個子簡直不相信今日會交好運,先往身後張望,肯定乃意是叫他,才飛快過來。
  乃意問他:“你同甄家很熟吧?”
  “略知一二。”
  “老太太是誰?”
  小區詫異,“你不知道?那便是岱宇的外祖母,這裏由她掌權,岱宇的外公已經去世。”
  “甄佐森是個怎麽樣的人?”
  小區笑笑,支吾以對,“正當生意人,同家父一樣,什麽都入份子,最近市道淡,大抵無甚進賬。”
  乃意不由得對小區另眼相看,這樣急於討好她,卻還不肯講人家是非,可見有宗旨有原則,這是很難得的一種操守,值得尊重。
  會不會一直以來看輕了他:小區輸在外貌,不知恁地,母親把他生成這個怪模樣,舉手投足,不但笨拙,且添幾分委瑣,不討人喜歡。
  少女沒有智慧,比較愛美,膚淺亦在所不計,乃意盯著小區凹凸的臉頰,半晌,仍然不能決定應否對他改觀。
  “你看不看好保育與岱宇這一對?”乃意問。
  小區不敢笑,女孩子們閑談,仿佛很難不說人非,他很中肯地答:“據統計,求學時結識的朋友,很難維持到成年,乃意,希望我同你是例外。”
  乃意很佩服他這種外交口吻,“小區,有沒有想過將來以什麽為事業?”
  “有,我早已決定考法律係。”
  乃意肅然起敬,區大律師,失敬失敬,希望他屆時已經治好皮膚,長高數公分,同時,克服怕羞的本性。
  小區如果可以成為出庭辯護的大律師,那麽,為什麽任乃意不能夠做大作家。
  她看他一眼,小區悠然自得,勝券在握的樣子,乃意忍不住好笑。
  “維真,我想先走,你不介意送我出去吧?”她知道他有駕駛執照。
  小區大喜,“沒問題。”
  偏偏這個時候,一名女傭恭敬地走來問:“是任乃意小姐嗎,我們老太太請你說話。”
  乃意嚇一跳,自問沒有打爛東西,又沒同人吵嘴,怎麽會蒙老太太寵召,不禁無助地看著小區。
  小區樂了,嘿,這刁潑悍強精靈的女孩原來也會有猶疑的時刻,這是他表現風度的機會,連忙說:“老太太很和藹,盡管去,我在此地等你下來,別怕。”
  乃意隻得跟著傭人上樓,世人原本沒有免費午餐,乃意自嘲……明明是局外人,因貪吃貪喝,惹上這等是非。
  到了樓上,自有容貌秀麗的女秘書迎出來把乃意延進內廂。
  老太太已經坐在安樂椅上,她個子小小,穿件與頭發幾乎同色的珠灰皺紗旗袍,一見乃意,馬上笑著說:“你必是岱宇口中‘乃意說這個,乃意說那個’的軍師任乃意了。”
  乃意暗暗頓足,這岱宇,莫非想陷好友於不義,自己忙著扮純潔小白兔,卻把密友說成臭點子餿主意特多的巫婆。
  乃意一張臉黑黑的,怪不好意思。
  誰知老太太十分和氣,笑著拍拍椅子,“坐,坐,岱宇個性孤僻,恐怕隻得你一個好友,你這樣熱心待她,我很高興,你多帶她出去逛逛。”
  這樣民主,實在難得。
  這時候,有人推門進來,乃意一看,是李滿智與林倚梅兩表姐妹捧著點心上來侍奉甄老太。
  乃意說兩句客套話便站起來告辭。
  老太太叫倚梅送乃意出去。
  倚梅一雙眼睛漆黑錚亮,似洞悉一切世情,乃意不經意地問她在大學念哪一科。
  倚梅笑答:“我功課很普通,念的是會計。”
  背後有人冷笑一聲,“所以最會打算盤。”還用問,這除了淩岱宇再沒有別人。
  乃意連忙看倚梅怎麽回答,誰知她絲毫不以為意,笑笑說:“會也無用,現在是電腦世界。”轉身走開。
  乃意歎氣搖頭,“你為什麽無故出口傷人?”
  岱宇罵乃意:“你到底是我的朋友還是她的朋友?”
  “是你的老友就不能指出你的錯處?對不起,我這裏不設皇帝的新衣。”
  岱宇這才噤聲。
  “你太不會做人了!”乃意痛心疾首。
  “要怎麽樣做人才對,自己有家不歸,跟著表姐住在甄宅,天天心懷鬼胎陪我外婆消遣算會做人?”
  “敬老是美德。”
  淩岱宇又哼一聲。
  乃意忍不住問:“誰教會你冷笑?真可怕,好眉好貌的女孩子一天到晚自鼻子哼出來扮奸詐。”
  岱宇為之氣結,“任乃意,我不再想同你做朋友。”
  乃意也不高興了,拂袖而去,女孩子的友誼一向脆弱。
  走到樓下,她到處找區維真,不見人。
  這時華燈初上,池邊人越擠越多,熱鬧非凡,乃意不見小區,一直尋到門口去。
  “怎麽不多玩一會兒?”
  乃意轉過頭來,看見甄佐森笑眯眯站在她麵前。
  乃意禮貌地答:“家裏有事。”
  “那麽我來送你出去。”
  乃意急著想走,又找不到區維真,便上了甄佐森的房車,發誓以後都不再到這種山裏山,彎裏彎的華廈來,做朋友,還是竹門對竹門,木門對木門的好。
  猛地抬頭,看著甄佐森仍然看著她笑,他說:“你仿佛在生氣。”
  乃意急急否認,“沒有,怎麽會。”
  他馬上改口,“想必是我多心,任乃意才不是這般小器人物。”
  要到這個時候,乃意才會過意來,甄佐森這位風流中人在刻意製造接近及討好她的機會。
  觸覺遲鈍,太笨了。
  乃意講出地址,要求馬上回家。
  甄佐森是高手,自然知道女孩已經警惕起來,立刻不露痕跡地把她送回家門。
  勉強沒有意思。
  這時乃意反而覺得自己小家子氣,歉意地一笑,方才道別。
  進屋剛好接到區維真電話,乃意才不管他聲音焦慮著急,兜頭兜腦斥責他言而無信,正不罷休,任太太出來了,乃意才收聲掛上電話。
  任太太手上拿著厚厚信件,“這是什麽,最近你老收這類信件。”
  乃意一手取過,“是調查問卷。”
  “查什麽,查戶口?”
  乃意已經躲進房去。
  任太太擂搖頭,想同青春期少年交流,難比登天。
  那些厚厚的信件,又是退稿。
  乃意換上便裝,攤開功課,念念有詞,為著應付畢業試,已經做好時間表,一星期才能耍樂一次,校方已批準上課半日好讓學生溫習。
  沉悶內容,細小字體,乃意眼皮漸漸不聽使喚,沉墜下來。
  “小姐,這樣下去你就不用升大學了。”
  “嗄,”乃意睜開眼來苦笑,“誰說過要把我送進大學。”
  “為何同淩岱宇鬧意見?”
  乃意歎口氣,“她這人,難服侍。”
  “不然還用叫你幫忙?”
  乃意轉過身子來,“她這種個性仿佛不知在哪裏聽說過,最終會悲劇下場。噫,是誰呢,誰這樣小器,眼睛裏容不得一粒沙子?”
  美與慧怕泄漏天機,連忙引開乃意注意,“對,你的寫作事業有何進展?”
  “滯不向前,我已決定在試期後置大量古典現代文藝著作勤讀以充實學問。”乃意咕咕笑。
  美忽然自退稿中抽出一封信,“這是什麽?”
  咦,乃意接過,先頭沒看見這封信。
  信封寫著明報機構。
  “你有沒有投稿到上述報館?”
  忘了,乃意拿著信殼,手微微顫抖,忽覺不值,仰起臉歎息一聲,十劃還沒有一撇,已經這麽辛苦,要做大作家,大約如造血汗長城。
  “長嗟短歎幹什麽,看看是什麽好消息。”
  乃意嘩一聲撕開信皮,連信肉一起扯出。
  “嘖嘖嘖,這算什麽,粗心大意。”
  “不拘小節。”一直到成名,乃意從來不用拆信刀。
  “信裏說甚麽?”
  “任小姐,讀過你的稿件,文風十分清新,惜白字同錯字頗多,英語文法夾在中文中也有點別扭,試謄清修改,連同結局,再寄給我們。”
  “瞧,皇天不負苦心人,有誌者事竟成。”
  乃意怪叫起來,“他們並沒有打算把我捧作明日之星。”
  由此可知,各人準則不同,對任乃意來說,她百分之百懷才不遇,但聽聽智慧怎麽講:“有機會嚐試,已應滿足,繼續一次又一次努力,直至目的達到,怕受挫折,則永遠不會向前。”
  乃意苦笑,“你不是想提醒我失敗乃成功之母吧。”
  “我們還以為你已經忘記這句格言。”
  即使不記得這一句,還有天下無難事,隻怕有心人,隻要工夫深,鐵杵磨成針……這些。
  “世上可有不勞而獲?”
  美立刻攤攤手聳聳肩,“我們亦加班加得不耐煩,何嚐不希望坐享其成。”
  慧說:“我們同你做一單交易如何。”
  乃意答:“聽聽你的餿主意。”
  “你負責把所有愁眉苦麵,傷春悲秋的女孩子帶到樂觀堅強的平原去,我們則幫你成為一流作家。”
  乃意大奇,“普渡眾生,有何秘訣?”
  “答應我們,你將來用的題材要積極樂觀。”
  乃意並不笨,立刻耍手擰頭,“不不不不不,這不是要我允諾一輩子寫孫叔敖司馬光的故事嗎,我情願做九流作者,自由發揮創作,你們找別人去傳福音也罷。”
  慧為之氣結,對夥伴說:“我們簡直不是她手腳。”
  美苦笑。
  慧對乃意說:“一流同九流之間分許多等級,你真的考慮仔細了?”
  乃意斬釘截鐵地說:“我寫的所有作品,都必需是我喜歡寫,願意寫的故事。”
  美訝異,“乃意,你還沒有開始哪,大作家的身份十劃尚欠一撇,大作家的脾氣倒已經擺將開來,過不過分?”
  乃意說得有理,“宗旨要先擺定。”
  慧不悅,“我們又沒有叫你誨淫誨盜。”
  “那是另外一件事,創作不能聽令他人,創作的精萃要有自由。”
  “九流作家,祝你成功。”慧諷刺乃意。
  乃意不在乎,“好說好說。”
  她恭候美與慧離去之後,便坐下寫信給編輯,講明考試在即,一切要待六月以後再說,接著忍不住,略略透露一點少女寂寞情懷,才收住了筆。
  任太太推門進來說:“弟弟寫信來問你加緊溫習沒有。”
  乃意頓生誤會,小孩子得寸進尺,越俎代庖,還屬情有可原,這母親,一本正經幫他傳話,還借小弟來教訓長姐,簡真不明事理。
  當下她不聲不響,埋頭溫習。
  這樣一個能活潑磊落能說會道的女孩子,在家中卻不發一言,跡近孤僻,日後她更發現一宗奇事:與廣大讀者溝通絲毫不成問題,並且是一項成功的事業,但與家人,她卻始終未能做到最最簡單的溝通。
    上天一向公平,沒有人可以得到全部。
    考試那陣子乃意沒睡好,又擔心成績不好,皮膚百病叢生,對著鏡子,她發現自己越來越像區維真。
    她把小區請來教功課,隻有在這樣生死關頭,小區有權有威,可以肆意發言。
    “這一科已來不及逐頁溫習,我給你五個題目,你背熟了碰碰運氣吧。”
    乃意百忙中不忘拖人落水:“淩岱宇也疏於溫習。”
    小區瞪她一眼,冷冷說:“人家怎麽同,人家冰雪聰明,過目不忘。”
    乃意低頭無語,真的,誰像她,不但其笨如驢,倔強如牛,且懶惰如豬。
    過一會兒她又咕噥:“石少南成績也不見得妙到哪裏去。”
    小區又說:“人家頭腦雖然簡單,至少四肢發達,打好網球,也可以拿外國名校的獎學金。”
    因為句句屬實,乃意更加傷心。
    晚上聽見母親同父親說:“當真各人修來各人福,眼看沒希望,上天卻遣差區維真來打救她,天天逼她背熟題目才走,都不知怎麽報答人家才好。”
    “她不是整天伏在書桌上嗎?”任先生問。
    “不是寫功課。”
    “寫什麽,情信?”有點擔心。
    “寫小說。”
    任先生大笑,“什麽,啊文曲星下凡到任家來了。”
    “人家女兒總與母親同心合意有商有量共同進退,乃意卻似有另外一個世界,在那裏她才暢所欲言,自由自在。”
    “你別多心,青春期的孩子多數難以了解。”
    乃意不去睬他們,仍然努力修改舊稿,勤寫新稿寄出。
    七月份有兩件大事發生。
    乃意收到她平生第一束花。
    幸虧那日父母均在外,她拆開小小精致卡片,看到署名是甄佐森,賀的是“考試成績優異”。
    乃意訝異莫名,立刻與淩岱宇冰釋誤會,把這件事告訴她,岱宇一聽,慣例冷笑一聲,“可是紫色毋忘我襯滿天星,用一張淡黃色薄紗包裝得一派誠意款款模樣?”
    乃意愕然,“你怎麽知道?”
    岱宇在那一頭像是笑得打跌,“甄佐森總共隻那麽三道板斧,你不是第一個收他花束的人了,下星期,他會送毋忘我配百合花,再過一個禮拜,輪到毋忘我夾白玫瑰,告訴你吧,城裏時髦女早已給他一個綽號,叫毋忘我甄。”
    乃意噤聲。
    “快把花扔到垃圾桶,千萬別露聲色,幸虧你把這件事告訴我,甄佐森居然向女學生動腦筋,欺侮小女孩,豈有此理。”
    乃意見岱宇反應激烈,十分詫異,“他是你表哥。”
    “我知道,我若不是受害人之一,又有什麽資格批判他。”岱宇又冷笑。
    乃意不置信地問:“你也收過甄佐森的毋忘我?”
    “不然表嫂李滿智女士也不會那麽仇視我。”
    乃意替岱宇抱不平,“你又不是唯一收過毋忘我的人。”
    岱宇歎口氣,“可是我最接近她,要出氣,當然找我,那些明星歌星實在遙不可及。”
    “那是什麽時候的事?”
    “我剛到甄府,他便有所表示。”岱宇歎息。
    “嘩,一網打盡。”
    岱宇沒好氣,“你說話鄙俗,即使投稿成功,充其量不過做小報報尾巴作者。”
    乃意絲毫不介意,“你聽你這口氣多勢利。”
    “到底有無報館接納你的作品?”
    乃意想走捷徑,“甄家有無從事文化事業?”
    乃意到底不舍得把花扔到垃圾桶,花不語,花無罪,送花的人猥瑣也不表示花有錯。
    她讓它們留在瓶子裏,花成了幹花,她又把它們壓在日記本子內。
    日記本子裏全是小說大綱,什麽樣匪夷所思的故事都有:都會白領女子遇上某國王子,妙齡女郎遭天外來客飛行器重創後身懷異能,獨身女子如何掙紮成材……
    岱宇是乃意第一個讀者,對這些大綱十分齒冷,“可怕,無稽,誰要看?”她看淡。
    “我一定會找到知音。”
    “寫些男孩約會女孩的故事算了。”
    乃意笑,“當然少不了這些天經地義的小說元素。”
    就在那天,報館通知任乃意,已采納了少女日記,下個月開始刊登,並且希望她繼續努力。
    乃意鬆一口氣,總算踏出第一步。
    她想與一個人分享這件大事,拿起電話找淩岱宇,淩姑娘不在家,乃意發愣,不行,她等不及了,非要把這喜訊告訴朋友不可,她終於撥給區維真。
    “好消息好消息。”她這樣同那小子說。
    “啊,”小區很高興,“本校收你讀第六班了。”
    “小區,校園以外,還有世界。”
    “乃意,隻有班房才是樂土。”
    “見仁見智耳。”
    “你要說的是什麽?”
    已經掃了興,“沒有事。”
    “乃意我勸你回學校見一見校長,你成績不算太差,是個邊緣個案,求求情,預訂學位比較安全。”
    這麽早就得鑽營投機。
    “我陪你去。”
    那個下午炎熱無比,乃意站在校長室外一棵樹影底下遮陰,小區采一塊紫荊葉給她,“祝你聰明。”
    乃意抗議,“我已經聰明。”
    小區摸著鼻子笑了。
    他臉上皰皰已痊愈一半,但人仍然沒有長高。
    校役傳任乃意。
    一見校長慈祥麵孔,乃意便知有機會有希望。
    校長很難拒絕原校生,她看著這班孩子由兒童發育成為少年,他們的個性、背景、成績,她全了解,尤其是任乃意,圓鼓鼓麵孔此刻因天熱漲得通紅,一額汗,白襯衣貼身上,結結巴巴,不知如何開口求人才好,校長心腸軟,揮揮手,“乃意,明年要好好用功,別讓我失望。”
    乃意感動到極點,真正的好人,不用來人開口,能做到的,已經承擔,或許區維真講得對,除了校園,別處再找不到如此好人。
    眼睛紅紅自校長室出來,看到小區焦急地迎上來,她還沒開口,他已經說:“淩岱宇在那邊,似有急事,她聽任伯母說你在學校,便找了來。”
    乃意一看,見岱宇一身白衣坐在紫荊樹下,頭靠著樹幹,正在抽煙。
    聽見腳步聲抬起頭來,岱宇雙目紅腫。
    乃意蹲下問:“誰欺侮你?”
    岱宇不語,隔一會說:“你為我出氣?”
    “不妨講來聽聽,小區是正人君子,又同你家熟,三個臭皮匠,說不定湊成一個諸葛亮。”
    岱宇啐道:“你才臭呢。”
    乃意揚手叫小區過來,小區向岱宇投去同情的一眼,像是早知道其中奧妙原委,隻不過他對別人的事一向守口如瓶,永遠待當事人先發言。
    乃意說:“我們去吃紅豆刨冰,坐下從詳計議。”
    岱宇半晌不知如何開口,乃意想催她,老是被小區目光製止。
    岱宇終於開口,說的卻是:“紅豆生南國,此物最相思。”
    乃意一聽,幾乎把口中刨冰噴出來,這淩岱宇真情似上一世紀的人物,遇事不思對策,專門吟詩,有個鬼用。
    小區看乃意一眼,怪她冒失。
    岱宇抬起頭,“李滿智要帶著保育及倚梅到溫哥華去。”
    大家沉默,這分明是替這兩個人製造機會。
    乃意馬上說:“叫甄保育不要走。”
    區維真這時插嘴,“不行,名義上甄保育是替公司去接洽生意。”可見他很清楚這件事。
    啊,李滿智真厲害。
    “那麽,岱宇,你也跟著去。”
    岱宇幽幽說:“人家擺明嫌我礙事,我纏著人家有什麽意思。”
    小區還沒有開口,乃意已經豎起拇指說:“有誌氣。”
    小區急道:“岱宇不是這個意思。”
    乃意求饒,“岱宇,不要打啞謎好不好,誰是你肚子裏的蛔蟲?想要什麽,要直截了當講出來,免我們費猜疑。”
    小區也說:“岱宇,犧牲不起,設法補救,犧牲得起,無謂難過。”
    “看你,”乃意說,“明明不能拋在腦後,又故作大方,苦了自己,真正愚不可及。”
    岱宇忽然落下淚來,“乃意,我隻得你一個朋友,偏偏你老罵我。”
    乃意頓足,“不是你朋友,罵你作甚,由得你沉淪。”
    事情似不可收拾,幸虧小區不是英偉小生,否則隻怕人誤會兩女為他爭風。
    小區連忙打圓場,“岱宇的意思是,有人應該看出她的心意,替她作主,名正言順一起赴溫哥華。”
    輪到乃意冷笑,“天下有這種稱心如意的妙事?”她點起香煙吸一口醒醒神,“或有之,餘未之見也。小姐,凡事要努力爭取,失敗再試,世事無現成,你趁早死了這條心,免得日後失望。”
    岱宇見小區頜首同意,可見乃意說的是金石良言。
    她憔悴下來。
    乃意問小區,“人家林倚梅又用什麽名義跟到歐洲去,我們參考參考。”
    “倚梅自上月起已是甄氏機構的會計人員。”
    哎呀呀,都安排好了。
    小區說:“岱宇要去,隻得私人掏腰包旅遊,途中他們一定冷落她,也沒有味道。”
    “甄保育又扮演什麽角色,”乃意忍不住問,“他沒有主張,任人擺布,愛惡不分?這樣的人要來幹什麽,簡直不及格。”
    座中已無人發言。
    乃意氣餒,“散會。”
    這時小區忽然問:“岱宇,你的經濟是否獨立?”
    岱宇有氣無力地說:“我不理這些事,一向交給韋玉華律師托管。”
    乃意看小區一眼,“我與岱宇散散步。”
    她有話同好友說。
    一路向海堤走去。
    “岱宇,照我看,甄佐森同甄保育兩兄弟,並非傑出人物。”
    岱宇冰雪聰明,當然明白好友弦外之音。
    “理想中男伴應當堅強有為,思路分明,願意愛護照顧支持伴侶,你說是不是?”
    岱宇低著頭。
    “岱宇,我了解你的背景,你出身太好,又在星洲長大,南洋環境單純,你難免失於天真,我覺得此際你應放開懷抱,享受青春。”
    淩岱宇沒有反應,乃意知道說了等於白說。
    乃意與小區隻得送她上車。
    小區看著遠去的車子搖搖頭,“甄家這三個人,活脫脫似一個故事的翻版。”
    “什麽故事?”乃意好奇。
    “乃意,你應該多看一點書。”小區白她一眼。
    咄,不說拉倒,又作年輕導師狀。
    第二天,他們三人約齊了直赴韋玉華律師樓。
    淩岱宇仍然非常被動。
    接見他們的卻是一個叫韋文誌的年輕人,他一亮相,乃意便心中喝一聲彩,這才是人物,外形如玉樹臨風,態度謙和,又具專業知識,這一號男生,才值得女孩子傾心,甄佐森同甄保育算是什麽。
    隻聽得韋文誌笑說:“家父已經半退休,本行事務大半已交我辦理,不知三位有何貴幹。”
    真沒想到小區說話亦這麽技巧,他嚴肅地代表岱宇發言:“淩小姐想了解她的財政條款。”
    韋文誌立刻傳秘書交資料上來。
    半晌文件遞上,韋文誌查看之後,對岱宇說:“閣下在二十一歲前隨時可以動用的現金達到——”他把數目字講出來。
    不但乃意愣住,連小區的身子都往前探一探,隻有淩岱宇無動於衷。
    乃意說:“岱宇,你從來沒對我說過你是富女。”
    岱宇卻苦澀地回答:“金錢並非萬能。”
    韋文誌律師立刻加一句:“可以做的也已經很多。”
    乃意馬上不忌諱地說:“讓我們陪你到溫哥華去一趟,三對三,不一定輸。”
    岱宇抬起眼,臉上似漸漸恢複神采。
    小區卻說:“這不大好吧,人家會怎麽說。”
    乃意扁扁嘴,“我才不撇清,旅費對岱宇來說,好比九牛一毛,就讓她請我們走這一趟好了,我這就去訂飛機票及酒店,小區,煩你去打聽他們坐哪一班飛機。”
    小區滿頭汗反對,“你別慫恿岱宇在我們身上花錢。”
    淩岱宇這時勇敢主動地開口:“這是我的主意,與乃意無關,暑假閑得慌,又沒有其他事可做,我願意請你們作伴去觀光旅行。”
    乃意揚揚眉毛,“聽到沒有,別又說我教唆岱宇。”
    韋文誌律師一直維持著禮貌的笑容,半晌問:“沒我的事了吧?”
    大家站起來道謝。
    韋律師一離開會客室,乃意便說:“岱宇,這個韋文誌,才是有潛質的伴侶。”
    區維真大不以為然,板著臉說:“乃意,今天你已經說夠話了。”
    乃意不去理他,“岱宇,你這樣有錢,為什麽不自置公寓搬出來住?”
    “任乃意!”區維真喝止她。
    乃意看著小區,“我說錯什麽?”
    區維真愣住。
    真的,乃意說錯什麽呢,淩岱宇在外婆家過得並不寫意,她完全沒有必要寄人籬下,去看別人的眉頭眼額,搬開住是一個上佳辦法。
    岱宇不出聲。
    “我知道,”乃意點點頭,“你要近著一個人。”
    區維真亦不語,會客室裏隻得任乃意的聲音:“岱宇,作為這麽一大筆遺產的繼承人,你要當心,你那兩個表兄不是省油的燈。”
    岱宇握緊好友的手。
    稍後岱宇先走,小區便抱怨乃意,“你多管閑事。”
    “是,”乃意承認,“我看到了,便無法佯裝大方,我關心她,怕她吃虧,老友快要跌落山坑,我們還堅持做君子,不管閑事?我情願做小人。”
    “你當心兩邊不討好,”小區警告她,“淩岱宇未必感激你。”
    乃意看著小區,“我也未必感激你呀,你又何故提點我?可見你也真誠為我好。”
    小區一聽這話,先是漲紅麵孔,隨後脖子也通紅,他在心中同自己說:不要太笨,這是難能可貴好機會,淩岱宇去陪甄保育,任乃意又去陪淩岱宇,那麽,就當他區維真去陪任乃意好了。
    他馬上當機立斷,“我自己付得起旅費。”
    “你真婆媽,岱宇不會在乎的。”
    小區笑笑,“我們的不拘小節,在人家眼中,也許會變成爛塌塌。”
    乃意沒好氣,人家的眼睛又沒陪她哭泣歡笑,一雙雙陌生冷淡的眼睛,有何值得珍視之處。
    小區問:“任伯母會讓你遠行?”
    乃意隻是微笑,在家中,她不是重要角色,大人不注意她的去向、寂寞,當然,可是她也得到無限自由,沒有人逼著她做規矩,也沒有誰認為她會成才,她可以隨意發揮。
    隨便編一個借口,便可順利過關。
    下個月,阿姨會陪乃忠一起回來省親,父母正為那個忙得不可開交。
    那天晚上,她又回到白色的大廈去。
    美與慧很煩惱地皺著眉頭。
    乃意問心無愧,坦然無懼,仰看那道乳白色光柱,她一直覺得它便是日月精萃,受過這道光的沐浴,特別心平氣和,精神奕奕。
    “乃意,”美終於開口抱怨,“你太過分了。”
    “喂,叫我幫助她,原是你倆的主意。”
    “我們沒有叫你翻天覆地,改變曆史。”美抗議。
    “你們懂不懂管理科學,事情交給我便是交給我,處處鉗製,如何辦事?”
    慧不惱反笑,“乃意,你太膽大妄為,居然挑唆淩岱宇搬出來住。”
    乃意大奇,“許多許多獨身女子一有能力便自置居所,有何不可?”
    美搶著說:“離開甄宅,她還是淩岱宇嗎?”
    慧用眼色製止美,咳嗽一聲,“乃意,我們怕她會有身份危機。”
    乃意莫名其妙,“獨居也並非不是淑女。”
    美說:“乃意,任務仍是你的任務,切勿操之過急。”
    乃意答:“你們沒有看見她的眼淚,當然那麽說。”
    她真不懂,像淩岱宇那種先天優越、得天獨厚的女孩,為何要把自己困在愁城中。
    隻聽得慧長歎一聲:“死馬當活馬醫,隨乃意去吧。”
    過一會兒,美也說:“事情不可能比現在更壞。”
    慧又說:“經過那麽些年,用過那麽多人,都失敗了,或許乃意會成功,乃意沒有壓力。”
    “乃意與她年齡相仿,知道她要什麽。”
    聲音漸漸退去,乃意回到自己的小房間來。
    十萬分火急找任乃意的,是甄佐森。
    見到他,乃意忽爾想起他的綽號叫毋忘我甄,不禁笑出聲來。
    甄佐森最欣賞任乃意純真甜美的笑容,別冤枉他,這次他一點猥瑣的意思都沒有,中年俗氣男子,也有權欣賞陽光空氣式清新,不能說他不懂,不配。
    甄佐森想到有任務在身,定下神來,才說:“乃意,老太太托我來調查這件事的真相——”
    到底年輕,乃意忍不住拆穿他,“不是老太太,是你太太差你來做包打聽。”
    一言中的,甄佐森尷尬得很。
    乃意看著他微笑:“她想知道什麽?”
    甄佐森覺得可以暢所欲言,對這種氣氛十分陶醉,因說:“我們怕你把岱宇帶壞。”
    乃意仍然笑眯眯,“壞了,便不聽你們擺布。”
    甄佐森答:“你太低估岱宇,她並不是好相處的人。”
    岱宇小事聰明,大事胡塗,最易受人利用,這個乃意說不出口。
    “這些日子來她吃的用的統屬甄家,你別以為我們占了她什麽便宜。”
    乃意笑答:“養兵千日,用在一朝。”
    “她淩家富裕,我們甄家何嚐不是,就算李滿智及林倚梅這一對表姐妹,也堪稱千金小姐,我們這一夥人,誰也不會利用誰。”
    乃意“啊”的一聲,“那一定是我狗眼看人低了。”
    甄佐森啼笑皆非,過一會兒他輕輕說:“我知道你想幫淩岱宇。”
    乃意不出聲。
    “事情早已安排好,”他無意中泄漏了秘密,“連老太太都讚成保育同倚梅這一對。”
    乃意永不服輸的脾氣又一次使將出來,“你們喜歡誰都不管用,且看甄保育的意思。”
    輪到甄佐森笑,“那你太不了解甄保育的處境。”
    “請多多指教。”
    “甄保育沒有獨立能力,他一生未曾做過一天工。”
    乃意心一沉,果然是難兄難弟,她沒猜錯。
    甄佐森聲音低下去,像是感懷身世,夫子自道:“屋子還是老祖母產業,車子用公司名義登記,零用向基金律師支取,吃的是大鍋飯,他一生沒有作出過任何抉擇,一切已經替他安排好,他若越軌,後果堪虞。”
    “老祖母不見得壽比彭祖。”
    到底是小女孩,不懂事,“遺囑上條款更能綁死人。”
    “他可以離家出走。”乃意賭氣。
    甄佐森露出雪白牙齒笑:“走到哪裏去,你家會不會收容這樣一個人?”笑完神情落寞,像是想到他自己命運。
    “岱宇會照顧他。”乃意聲線轉弱。
    甄佐森再次轟然大笑,“如果一生注定要求人,求祖母好過求妻子。”
    乃意噤聲,沒想到甄佐森自有道理,想深了真是悲哀,世上原來沒有無條件的愛,這樣鍾愛他們兩兄弟,還是要他們兄弟倆聽話做傀儡。
    甄佐森點著一支煙吸起來,樣子有點落魄,反而減去平日那分不受歡迎的輕佻。
    他不是壞人。
    乃意相信自己目光,做壞人還真需要一點本事。
    她已比較同情甄佐森,語氣溫和些,“勞煩你同李滿智女士講一聲,我們決定陪著岱宇旅行散心。”
    “不會有結果的。”
    “不試過又怎麽曉得?”
    甄佐森凝視任乃意,“年輕真好,原始精力無窮,使你們勇於挑戰。”
    乃意微笑,“不是意誌力控製一切嗎?”
    甄佐森搖搖頭,“是活生生的力氣,記住我這句話,到了中年,你自然明白。”
    在乃意想象中,中年一如美好黃金秋季,五穀成熟,萬物豐收,辛勞的春耕已過,夏日炎暑遠離,這時候,要什麽有什麽,愛怎麽樣就怎麽樣,經驗加智慧,無往而不利,理當是生命的全盛時期,不應有恨,何事唏噓?
    她不介意做一個胸有成竹的中年人,總勝過苦苦掙紮做前途茫茫手足無措的少年人。
    可能甄佐森的想法不一樣,也許他的童年太完美。
    “也好,”甄佐森似站到他們這一邊來,“也許你們會有意想不到的收獲。”
    乃意心一動,“怎麽,你也去?”
    甄佐森苦笑,“賢妻李滿智似防賊似防我,她才不肯丟下我一個人在本市逍遙。”
    乃意實在按捺不住好奇,“能否告訴我,甄先生,你為何懼內?”
    甄佐森一怔,苦笑連連,仿佛想開口傾訴,卻又再苦笑起來,如此這般,幾次三番,作不得聲,終於啞口無言。
    十多年夫妻,無數糾葛,千絲萬縷的關係,都還不算,事實上他根本離不了她,每次虧空,都由妻子搬出娘家有力人士把數目填回去,他應當感激她,不知恁地,卻越來越恨她,她每付出十塊錢,勢必取回他價值一百元的自尊,然後仍然以他的恩人自居,又諸般恫嚇,聲聲要在祖母跟前拆穿他,好讓老太太在遺囑上剔除他的名字。
    越恨越深,於是越欠越多,反正自尊地位已蕩然無存,不妨變本加厲,索性豁出去,做得加倍棘手,叫她為難,也就報了仇。
    怎麽同這小女孩說?她的世界黑是黑,白是白,說出來,徒蒙她恥笑。
    隻聽得這女孩又問:“你們當初是怎麽結的婚,你們可曾深愛過?”
    甄佐森並沒有生氣,他“呀”地一聲,“不要再問下去,太殘忍了。”
    乃意怪同情他,世人也許誤解了這名二世祖,至少他還有一個可取之處:乃意不覺他不可一世,自命不凡,趾高氣揚。
    他同甄保育一樣,本質尚屬不錯。
    “甄先生,我們在溫哥華見。”
    去取飛機票的時候,乃意碰見一個人。
    那個人,本來不想同乃意打招呼,班上女同學那麽多,任乃意不論外貌資質,在他眼中都屬中等,他喜歡高大碩健白皮膚鬈長發風情萬種的性感女郎,任乃意雖然活潑俏皮,卻不符合他的條件,萍水相逢,他想側膊而過。
    雙眼無意中一瞥,卻看到她手中拿的是頭等飛機票。
    他一怔,對她刮目相看,稍一遲疑,被乃意認了出來,“石少南。”
    石少南笑一笑,“真巧。”在她身邊坐下來。
    乃意問:“你不在本校升學?考完試就沒見過你。”
    石少南揚一揚眉毛,躊躇滿誌地說:“我不想浪費時間。”
    乃意一聽,頓覺逆耳,如此狂妄囂張,為著卻是該等小事,多麽劃不來,於是把適才偶遇的歡喜收斂大半。
    石少南寫一個地址給乃意,“有空打電話給我。”完全拜頭等機票所賜。
    乃意點點頭。
    石少南架上墨鏡瀟灑地離去。
    乃意拿著兩張頭等票與一張經濟位票離去。
    區維真堅持自己付款,由他一人坐後邊好了,抵達那邊,她們住大酒店,他已訂妥青年會。
    淩岱宇十分欣賞小區,她看著乃意說:“維真這人有宗旨有誌氣,極是難得。”
    乃意老實不客氣指摘她,“有空管管自己的事,做人莫如丈八燈台,照得見別人,照不見自己。”
    有什麽道理拉攏區維真,難道任乃意隻配得起區維真?
    當下岱宇呶呶嘴,“是我活該,吃自己的飯,倒替人家趕獐子。”
    乃意一聽,樂了,“竟有這種典故,何處學來?”
    當時她們坐在甄宅的花園裏,才嬉笑,迎麵走來林倚梅。
    岱宇轉側麵孔,微微冷笑,乃意一則是客,二則對倚梅沒有偏見,便招呼一聲。
    倚梅一貫和氣地笑問:“岱宇,上次送你的襯衫可喜歡?”
    岱宇答:“我從來不穿塑膠鈕扣的衣裳。”
    倚梅點點頭,“啊,對,你說過,我忘了。”
    岱宇說:“我去取來還你。”
    待她走開,乃意奇問:“鈕扣不都是一樣嗎?”
    倚梅笑,“有些是貝殼做的。”
    乃意一怔,疙瘩到這種地步,匪夷所思,有什麽必要?真要跟好友說一說。
    當下倚梅說:“岱宇運氣好,有你這樣的益友。”
    乃意願意多多了解倚梅,知彼知己,百戰百勝。
    “岱宇不久前一連喪失好幾位至親,精神上很吃了一點苦,故性情內向。”
    就算不是真大方,隻是故作大方,也已經難能可貴,不用同別人比,淩岱宇已經做不到。
    倚梅又笑:“這次旅行一定熱鬧。”
    乃意點點頭。
    岱宇還沒有下來,李滿智出來找表妹,一見乃意,臉色一沉,乃意並不粗心,立刻看出端倪,知道自己不受歡迎,這次到甄宅作客,實屬大意。
    果然,隻聽得李滿智咕噥:“這園子裏螞蟻瓢蟲越來越多。”正式開仗。
    反而林倚梅笑著打圓場,“表姐又嫌我了。”用目光向乃意致歉。
    乃意笑笑,假裝無知無覺。
   說到氣度,表妹勝表姐多多。
   一言提醒乃意,也該告辭了。
   她來不及向岱宇告別,便出門叫車子。
   甄府司機一見她便過來說:“老太太說送任小姐一程。”
   乃意正遲疑,老太太已在車子裏伸手招她。
   乃意隻得上車。
   車廂寬大豪華,前後座用玻璃隔開擋聲,老太太看著乃意微微笑。
   薑是老的辣。
   老太太開口:“你覺得倚梅怎麽樣?”
   “極大方,很可愛,容易相處。”
   “是,”老太太由衷讚成,“這孩子令人舒服,但是有點城府。”
   乃意答:“世事古難全。”
   “岱宇呢,你又怎麽看?”
   “率真的完美主義者。”
   “沒有缺點嗎?”老太太笑。
   哪裏難得倒任乃意,“好友眼裏出西施。”
   “你自己呢?”
   “我?”乃意笑出來,“每個人看自己都是瑰寶,毋須商榷,我豈會例外。”
   老太太樂了,平常年輕人就算能說會道,到了她眼前,也變得拘謹起來,沒想到任乃意天真爛漫,童言無忌,老太太慨歎,“不知多久沒聽到真話。”
   乃意笑笑。
   老太太問:“你認為誰更適合我們家保育?”
   乃意不假思索,“甄保育喜歡的人最適合甄保育。”
   老太太不悅,“他哪裏有主張。”
   不是每一個人受得了真話。
   乃意發覺車子盡在兜圈子,恐怕要等老太太把話說完,她才能夠順利回家。
   真厲害,老太君一則掌權,二則年事已高,便自覺地位超越,她怎麽樣說,人家就得怎麽樣做。
   在甄府,自然沒有人敢逆她的意。
   奇是奇在一大幫年輕人心甘情願把生命交在她手上任她編排,如今已沒有吃人的禮教,外頭明明那麽自由,為什麽不任意飛翔,看樣子,還是為著老太太掌握的財富。
   乃意微笑,她才不肯為幾個子兒銅錢犧牲一切,闖江湖,拚小命,是酸甜苦辣齊備的人生必經階段,她願意接受這個洗禮。
   車子在路上免不了微微顫動,老太太覺得任乃意嘴角一絲笑容閃爍不住,這小女孩臉上有一股倔強懾人的晶光,使老人警惕,奇怪,她不怕她。
   她再提到這一點,“岱宇很聽你話。”
   乃意笑答:“她比較喜歡同我商量。”
   老太太又說:“我並不反對你們一道旅行。”
   乃意納罕,反對也無效呀,可是仍然欠欠身,禮貌地說:“謝謝你。”
   終於,甄老太太問她:“你不覺得我可怕?”語氣有點自負。
   乃意訝然,“老太太算得合情合理了。”
   “可是,”老人感喟,“他們都畏懼我,有話也不同我說,什麽都不告訴我。”
   老太太不會不知道因由吧,乃意笑笑說:“那是因為他們要在你手下討生活。”
   老太太像是剛剛才明白其中玄妙的奧秘,渾身一震,凝視乃意。
   乃意坦然說:“而我,我又不要你的錢,我怕什麽。”無求於人,誌氣自高。
   乃意完全不明白老太太何以神情震憾,當然,她是他們的生命之源,但是,有幾個老人受到尊重敬畏是因為他們賦予子孫生命,甄老太如許精明權威,難道一直迷信自己?
   乃意是初生之犢,不禁露出一絲訕笑。
   她同老太太說:“我趕時間,真的要回家了。”不再繼續賣賬。
   甄老太用手敲敲座位前的玻璃,車子才向市區駛去,一路上她沒有再發言。
   直到乃意要下車的時候,老太太才說:“室內室外溫度,原來相差那麽遠。”
   乃意怪惋惜地答:“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
   甄府堪稱爛柯山。
   一上飛機,乃意就知道這次旅行會是她一生中最愉快的經驗之一。
   隻頭等艙內風光,已經引人入勝,甄佐森李滿智夫婦麵黑黑貼錯門神似不發一言,各自抓一本書閱讀,甄保育被安排坐林倚梅身邊,眼睛卻不住看著任乃意隔壁的淩岱宇,又向乃意使眼色。
   一解除安全帶,乃意便走過去同甄保育說:“我想同倚梅說幾句話。”
   李滿智連忙說:“那敢情好,我正有話同保育說,佐森,你去陪岱宇,我同保育坐,任小姐,你盡管與倚梅慢慢講個夠。”
   說著已經把丈夫推起來,一時間眾人似幼兒玩音樂椅般擾攘一番,岱宇仍然未能與保育同坐。
   乃意枉作小人,隻得訕訕然坐倚梅身邊。
   倚梅看著乃意笑。
   乃意感動了,由衷地說:“倚梅,你恁地好涵養,竟不惱我。”
   倚梅莞爾,“怎麽會,誰不指望有你這樣的朋友。”
   乃意更加不好意思,“真是大人有大量。”
   誰知李滿智的聲音懶洋洋自身後傳來,“這可是在說我,不敢不敢。”
   乃意不由得笑起來。
   倚梅也笑道:“千萬不要同我表姐賭心眼兒,她這人生性歹毒,不饒人。”
   乃意心忖,都不是不可愛的人哪,她們之中最不能說笑,最沒有幽默感的反而是好友岱宇,岱宇至大的缺點是隻準她挖苦人,不讓人取笑她,這樣玩不起,怎麽會受歡迎。
   乃意看岱宇一眼,她正在落落寡歡地抽悶煙。
   明敏過人的林倚梅像是知道乃意在想什麽,輕輕說:“我也希望有什麽可以說什麽,忠於自己,哪管得罪了誰,多痛快,很多時候都羨慕岱宇。”
   “盡管說好了,不要委屈自己。”
   “性格使然,”倚梅笑,“況且,比你們大幾歲,總要有個樣子。”
   “倚梅,你自有學養。”乃意佩服。
   這時候,甄佐森過來說:“我來與倚梅聊聊天。”
   乃意隻得回去陪岱宇。
   岱宇按熄香煙,看著乃意,“奸計無效?”笑。
   那笑容如許嫵媚,長發又遮住一邊眼角,顯得有三分俏皮,再加絲絲倦慵,便成十分動人。
   乃意不禁看得呆了,淩岱宇淩岱宇,你若不是外形標致,性格如許瑣碎討厭,早已被人打死。
   當下她抱怨:“甄保育先生動也不動。”
   岱宇沉默,靠在椅墊上假寢。
   “我們這些龍套心急慌忙地跑來跑去有個鬼用,你說是不是?”
   “別說了。”
   “我到後邊去看看小區,座位空出來,隻盼他把握機會。”
   乃意一徑往經濟客位走去。
   老遠就看見區維真樂孜孜地幫一位年輕母親抱起嬰兒更換衣服。
   小區有許多許多隱蔽的美德,有待慢慢發掘,每一次乃意發現又一個好處的時候,意外驚喜之情,也就似在黑絲絨天幕多發現一顆明亮的星星。
   她默默走過去坐在他身邊空位上。
   小區轉過頭來,“咦,探班呀?”
   乃意看著他的臉,這小子長的皰皰仿佛不那麽礙眼,一定是擦了好藥的緣故,否則還有什麽其他原因?
   她抱怨道:“你那朋友甄保育真懦弱,有你一半誌氣就好了。”
   半晌,區維真才知道這是稱讚他呢,就此呆住,作不得聲,直到幼嬰踢動胖胖小腿哭泣,他才自七重天、兜率宮裏跌落下來,定定神,咦,身在何處,怎麽手裏會有寶寶?嚇一大跳。
   身邊的乃意一點也不曉得小區在青雲堆裏兜了一個大圈子,猶自說:“我不了解甄保育,也不要去了解這種人,最令人生氣的是,淩岱宇與林倚梅兩個出色女孩,竟會同時對他有興趣,可見生女無前途。”
   小區把孩子還給少婦。
   他閑閑說:“是姻緣棒打不回。”
   乃意“嗤”一聲笑,“誰教你說這樣子的古話?”
   小區搔搔頭皮,不知自何處聽來,一用就用上了。
   “我去瞧瞧他們。”
   再看時,隻見甄保育已經坐在岱宇旁邊,乃意稱心頷首,多管閑事也自有樂趣。
   那邊,倚梅同她表姐正喁喁細語,而甄佐森已在呼嗜呼嗜。
   乃意回到小區身邊,亦累極入睡。
   夢中沒有見到癡情司,有幾個歹徒用黑布袋裝著她拳打腳踢,結果還要設法把她塞進一隻小小麵積的箱子裏去。
   乃意驚極而叫,伸長雙腿,睜開眼來,鄰座少婦向她笑,“你的男朋友真好,到後邊尋空位去了,好讓你躺得舒服點。”
   乃意不語。
   挨過十二個時辰,下得飛機來,甄佐森與甄保育兄弟倆那公子哥兒本色畢露,袖手旁觀,事不關己,淩岱宇早已倦累不堪,側身靠在一角,隻得倚梅幫乃意照管行李。
   幸虧小區隨後趕來,嘭嘭嘭把行李堆在推車上,這時各人才來認領箱子。
   過了關,幸虧有甄氏的生意合夥人前來迎接,否則真難為煞小區。
   乃意暗暗代小區抱不平,抬頭隻見倚梅氣定神閑對牢她笑呢。
   岱宇嚷著回酒店休息,自動棄權,不與保育同車。
   倒是倚梅,把電話號碼塞給乃意,“找我,一起吃日本菜。”
   她表姐拉著她一陣風似上了車。
   岱宇叫乃意光火,一般是千金小姐,人家林倚梅事事有分寸,樣樣自己來,岱宇卻要人服侍,最最最細節如填一張表格都不耐煩應付,天下沒有免費午餐,此刻乃意曉得了,她拖著岱宇的行李一起上樓的時候,知道這次不折不扣做了貼身侍婢。
   一見床,岱宇便躺下,太息一聲,“可到了家了。”
   乃意連忙淋熱水浴,一邊同女友說:“旅館不是家。”
   岱宇打個嗬欠,翻一個身,“我們卻是生命旅客。”
   再出來時,發覺岱宇已經和衣熟睡,乃意知道這斷非因為舟車勞頓,八成是因為甄保育在她身畔說了什麽動聽的好話,使她精神鬆弛,安然入夢。
   乃意留下一張字條,溜下樓去。
   真是無巧不成書,電梯在十六樓“叮”一聲停下,進來的人,是石少南,乃意馬上笑了,背脊靠住電梯壁。
   石少南揚一揚濃眉,穿運動裝的他越發顯得高大英俊,他俯首對乃意說:“我陪叔父親打高爾夫球。”
   升降機速度太快,一下子到了樓下,乃意連忙把鎖匙門牌給他看。
   石少南說:“今天晚上八點,北京飯店見。”
   說罷扛著高爾夫球袋離去。
   乃意在大堂站了半晌,十分猶豫矛盾躊躇。
   獨自在酒店附近兜個圈子,算是初步觀光,在角落士多買了兩盤罕見的吊鍾扶桑,捧著回房,岱宇正對著電話喁喁細語,長而鬈的頭發一半披枕頭上,另一半遮住麵孔,臉上陶醉得近乎淒苦,乃意搖搖頭,這樣叫愛?還是不愛的好。
   岱宇總算掛了線,聲音膩膩,“今晚八點,北京飯店,”停一停,“叫區維真一起來。”
   “不,”乃意說,“不能叫他。”
   “怎麽可以甩掉可愛的小區!”岱宇反對。
   乃意並沒打算瞞住岱宇,“我碰見石少南。”
   “那個人,”岱宇不置信,“你還記得他?一身肉,沒腦袋,又喜作大情人,這人能同小區比,那麽,螢火好比月亮了。”
   乃意諷刺她,“可憐見的,你總算開了眼了,等會兒把甄保育也看看清楚。”
   淩岱宇沉下臉,這甄保育真是她的練門,一碰即死,她說:“胖子不是一口兒吃的,人家已經在學做生意,老太太信他比信甄佐森多。”
   乃意的心一動,所以李滿智不甘心家當落在小叔手裏,這才扯上表妹……太像言情小說的發展了,不可靠。
   這時岱宇又掩著鼻子說:“什麽花,異香異氣,扔出去扔出去。”
   連任乃意都發誓,沒見過這樣討厭的女子,況且,她夠膽自作主張,把區維真約了出來。
   一張桌子坐了七個人,除了乃意,人人都讚菜好。
   石少南根本沒把區維真放在眼內,一手把他擠開,忙著向眾人敬酒,小區落落大方,一聲不響,隻管吃飯,乃意看不過眼,偷偷把雞腿夾在維真碗裏。
   與乃意同病相憐的有甄保育,他坐在兩女之前,難為左右袒護,也隻得埋頭苦吃。
   甄佐森與石少南聊上了,兩人正研究飯後有什麽消遣,又抱怨小城統共沒夜生活。
   甄佐森跟著愛妻住在她娘家的大屋裏,動彈不得,第二天一早,還要去開會討論采購哪一區的地皮。
   岱宇哪有興趣,疲態畢露,一隻手托著下巴,嫌龍井茶黃腫爛熟,沒有香味。
   乃意則自覺焦頭爛額,苦不堪言。
   沒有不散的筵席,石少南認為值得送乃意一程,她現在已非吳下阿蒙,也許借她可以結識一些高檔子朋友如甄佐森之類,不容輕視。
   誰知他還沒開口,已經被岱宇擋了回去,“小區,你送我們倆。”
   不知恁地,乃意沒有反抗,低著頭聽話地上車,在途中她還居然對小區致歉:“對不起,是我冒失了。”
   小區回答得再幽默沒有,“乃意,你一向如此。”
   岱宇忍不住“嗤”一聲笑出來,這次旅行肯定對她有益。
   這個淩岱宇,接著吟哦起一首諧詞來:“有個尖新底,說的話,非名即利,說的口幹,罪過,你且不罪,俺略起,去洗耳。”
   小區微微笑:他國文底子好,當然聽得懂,乃意也不笨,知道諷刺的是石少南。
   一宿無話,第二天,男人們開會,女生們逛街。
   中午,甄保育不知恁地溜出來陪岱宇,乃意識趣,要退避,岱宇不許,於是他倆手拉手走前邊,乃意故意墮後。
   距離遠一點,態度比較客觀,外型上他倆真是一對,氣質也相近,兩人都對俗務一點興趣也無,小兩口子至好日日手牽手,肩並肩,從開始走到盡頭。
   路過大公司,乃意駐足看櫥窗內一件鮮紅色長大衣。
   岱宇說:“保育也最喜歡紅色,可是紅色不易穿。”
   保育答:“很適合乃意,她性格同大紅一樣鮮明。”
   乃意看看標價,笑而不語。
   走到一半,岱宇向保育使個眼色,保育便推說要借電話,才走開,岱宇替他收著的寰宇通便響個不停,乃意正不知他搞什麽,保育已經捧著大衣盒子笑著跑過來,一手塞在乃意懷中,“生日快樂!”他說。
   乃意隻得笑,咕噥著無功不受祿,岱宇摟著她猛說:“有功有功有功。”
   手提電話仍在響,岱宇取過收聽,驟然變臉,“倚梅姐姐太心急了,他吃完午飯自然就回來,那麽大一個人,不會失散。”態度惡劣。
   乃意隻得搖頭。
   保育連忙接過電話,半晌,凝神道:“我馬上來。”
   岱宇以詢問眼光看著他,保育像是碰到一樁奇事,過一會兒才說:“我們要的那塊商用地皮,殺出程咬金,被人搶購,那人,是我們的朋友,同乃意最熟。”
   乃意睜大眼,她能有什麽朋友?心一動,“可是石少南?”
   甄保育笑,“不是,是區維真。”
   乃意嚷起來,“什麽?”
   甄保育對生意上得失看得再淡沒有,一點也不動氣,隻說:“看不出小區有這等能耐,他代表他父親的建築公司競投,據說不知多神氣。”
   岱宇也笑著頷首,“我的眼光實在不差。”
   乃意不置信,“他有這樣的家底?”張大嘴。
   甄保育笑,“區氏是殷實商家,底子厚,作風穩,幾乎百發百中,乃意,你竟對男朋友的底細一無所知?”
   岱宇看一看乃意,“任乃意不在乎人家的錢。”
   甄保育唏噓,“你們真幸福。”
   乃意猶自說:“可是……可是……”他為什麽不開紅色跑車來接她,為何連整齊點的西裝都不置一套,而且,除出功課,不提旁事?
   甄保育替乃意解答疑難雜症:“他們廣東人,實事求是,不愛鋒頭,不出綽頭,作風一向樸實,對於區氏,行家有口皆碑。”
   岱宇真心替好友高興,拍手道:“又對乃意一片癡心。”
   甄保育拍拍乃意肩膀,“好好珍惜這個人。”
   乃意都不知道說什麽才好。
   甄保育趕去歸隊商量大計,乃意與岱宇回酒店。
   房間擺著一束雪白拳頭大的玫瑰花,乃意知道是甄保育所為,岱宇過去迎花深深一嗅,順手打開卡片,笑著轉過頭來,“又一意外,這是區維真送你的。”
   乃意不語,瘋了,統共不合他們區家風格,可能會遭家長杯葛。
   岱宇又笑:“他在樓下咖啡座等你。”
   乃意連忙下樓去。
   區維真看到乃意便站起來,說也奇怪,小區身量仿佛已長高不少,乃意暗怪自己勢利。
   她抱怨他,“甄家會怎麽想呢,虧你同甄保育還是朋友。”
   小區詫異,“公歸公,私歸私,不然的話,全市生意人都不必同台吃飯了。”
   “你還住青年會?”
   他笑:“沒有抵觸吧,家父明天到,我可能沒空陪你。”
   “我最會自得其樂。”
   小區看著她,“我至欣賞你這一點:隻要有半絲高興,你便懂得將之發揚光大,浸淫其中,樂不可支,你是快樂天使。”
   是嗎?乃意笑眯眯看著小區,可是此刻她卻擔任著助理癡情司的角色。
   “好好看著岱宇。”小區叮囑女友。
   乃意一怔,“你有什麽獨家消息?”
   小區吟哦半晌,“我有種感覺,她們誌在必得。”
   乃意知道小區指李滿智及林倚梅,“但是,”她大惑不解,“地皮早已由你們區氏投得。”
   “不,我是說她們誌在必得甄保育。”
   乃意既好氣又好笑,“甄保育是一個人,不是一件貨。”
   小區這才笑笑,“可能我過慮了。”
   晚上,岱宇對鏡落妝,看見乃意回來,笑道:“好心有好報,這次旅行,你與小區收獲至大。”
   乃意忸怩地說:“我隻不過看了風景而已。”
   岱宇瞅她一眼,“也讓你曉得,人不可以貌相。”始終幫著區維真。
   乃意把手臂枕在腦後,“我有點想家。”
   “你真好,有家,可供掛念。”
   “你又來了。”乃意笑。
   她轉一個側,岱宇再叫她,她已睡著。
   一墮入夢鄉便來到白色大屋。
   美與慧迎出來,各自蹙著眉尖,有不勝煩惱之態,乃意暗暗好笑,同她們說了個老笑話:“我們再這樣見麵,人家要起疑心。”
   美與慧齊齊太息一聲。
   乃意問:“為誰長歎?”
   “另外一個人,另外一個故事,你不認識她。”
   “啊,說說看。”乃意好奇心強烈。
   “光是一個淩岱宇已經夠你煩的了,別的個案你毋須知道。”
   “比淩岱宇更痛苦,是誰?”
   “一對年輕男女,雙方家長是世仇,他的祖父並吞她祖父的事業,直接引致她父親身陷囹圄,可是兩個年輕人卻不顧一切瘋狂戀愛了,上代恩仇好似還不夠,他竟然失手誤殺她唯一的兄弟!”
   乃意聳然動容,“我好像聽過這個故事。”是否在報上讀到,抑或道聽途說?這一對年輕男女,最後好像走上殉情之路。
   可怕
   這時候美問:“岱宇最近怎麽樣?”
   “我把她盯得緊緊的,她情緒尚算穩定。”
   “看你的了,”慧說,“不久之後,會發生一件大事,那件事會導致甄保育與林倚梅結合。”她聲音黯淡,“岱宇會需要你支持。”
   乃意“哎呀”一聲,隨即定下神來,“不怕,不怕,失戀而已,不是世界末日。”
   慧欲語還休。
   乃意不甘心,“那件事,可否借你們的力量阻止?”
   美與慧搖搖頭,“不在我們能力範圍以內。”
   乃意不由得籲出一口氣,“老實說,我也了解為什麽老太太會喜歡林倚梅較多。這個女孩子真正成熟懂事,大智若愚,叫人舒服,家勢比起甄氏,又一點不差,必要時兩家可同舟共濟,借得到力,甄家許有非娶不可的理由。但是,倚梅那樣十分的人才,有什麽道理非甄保育不嫁?”
   美與慧一聽,笑得彎下腰。
   “喂,”乃意幹瞪眼,“回答我。”
   美反問:“請問這裏是什麽地方?”
   “癡情司呀。”
   慧指著乃意笑,“原來你還記得這裏是癡情司,不是道理司。”
   乃意呆半晌,“絲毫沒有道理存在?”
   還想據理力爭,忽然耳畔傳來遊絲般歌聲,音韻淒惋,唱的是:“春夢隨雲散,飛花逐水流,寄言眾兒女,何必覓閑愁。”
   乃意不知不覺間,為歌聲歌詞銷魂,追隨其後,遠離美與慧,正行間,忽然看見前麵有一白色纖長清瘦背影,分明是她好友淩岱宇,不由得脫口道:“岱宇,岱宇,等等我。”
   淩岱宇正在看書,忽聞乃意在夢中叫出她的名字來,不禁納罕,伸手去推她,“乃意,乃意,你可是魘著了。”
   乃意睜開眼來,怔怔凝視岱宇一會兒,又看窗外,已呈魚肚白,可見岱宇一夜不寐,不知想些什麽,她便輕輕吟道:“寄言眾兒女,何必覓閑愁。”
   岱宇皺眉笑道:“你在說什麽?”
   到了中午由區維真作東,大家約齊在一家意大利海鮮館子大吃大喝,龍蝦大蟹整盤捧上。
   乃意連岱宇那一份食物都報銷掉。
   倚梅含笑道:“乃意真有趣,看她吃得多香甜,真叫人愛。”
   誰知岱宇冷笑一聲:“胃口不好,就討人厭?”
   乃意連忙岔開話題,輕輕拉一拉倚梅,問道:“你們沒有生小區的氣吧?”
   倚梅笑笑答:“乃意,你同我放心,這也氣,那也氣,豈非白白氣壞自己,今天我們約了經紀看另一塊地,聽說升值能力更高,保不定塞翁失馬。”
   一邊淩岱宇俏臉煞白。
   俗雲,幫理不幫親,乃意難為左右袒,普通朋友尚且如此,可想甄保育多辛苦。
   岱宇忽然站起來,走到餐廳的大陽台上去看海,乃意連忙跟上去,小區自然也一致行動。
   一時乃意訕訕對小區說:“吃慣玩慣,真不想回家麵對功課壓力,索性叫岱宇收留我做婢仆也罷。”
   岱宇冷笑道:“豈敢豈敢,也許人家林家等秘書用,我勸你別浪費好機會。”
   乃意雖然調皮,也有下不了台的時候,聞言默默走開。
   甄保育過來笑道:“你是知道她那張嘴的。”
   乃意悻悻然,“也不管人受得了,受不了。”
   保育開解,“有事說出來也好。”
   “這麽說,你是十二分欣賞她了,既然如此,又何必一腳踏兩船。”
   甄保育笑笑,“大家還年輕,上哪一隻船,還言之過早。”
   乃意諷刺他,“真的,說不定最後搭的是太空穿梭機。”
   甄保育仍然笑眯眯,“聽聽這話,就知道你們沒有一個是好纏的。”
   他就是這點好,沒有架子,不見公子哥兒脾氣。而且,對女性容忍力好似特別強,永遠溫柔。
   乃意歎口氣,“趁早疏遠一個,少多少事。”
   保育忽然收斂笑臉,問乃意:“依你說,我該親近誰,又疏遠誰?”
   乃意答不上來,隻說:“岱宇可是無親無故,隻得你一個知己。”
   “你放心。”保育說,“我自有主張。”
   小區走過來,對甄保育有點不放心,把一隻手輕輕搭乃意肩上,乃意回頭朝他投一個無奈的神色,卻並無卸開他的手,小區一顆心落實,樂得飛飛的。
   一頓午飯就這樣散了。
   小區悄悄問乃意:“要不要搬開一住?”
   乃意搖搖頭,岱宇不是那樣的人,不去觸動她心頭那根刺,什麽事都沒有。
   第二天,小區帶來他父親那邊的消息:“甄氏機構屬下建築公司有點問題。”
   乃意茫然看著小區,這些對她來講,全是盲點。
   小區向她解釋:“甄氏有一個住宅地盤工程拖了八個多月尚未完成,欠下各方麵大筆利息,已屆最後限期,董事們卻還齊齊在這裏度假,甄老太已發出哀的美敦書追他們回去。”
   乃意張大嘴巴,半晌作不得聲,定定神再問:“為什麽甄氏兄弟還像沒事人一樣?”
   “建築公司的主持人,是李滿智。”
   乃意“啊”一聲。
   小區神色狐疑,“會不會是她扣住了消息?”
   資本主義社會,一個人不論好壞,無論做什麽事,總得有利可圖,以李滿智這樣的才智,損人利己,絕對可為,損人不利己,恐怕她不會幹。
   “她扣著這樣凶急的消息,一定有好處,是什麽?”
   小區抬起頭看著天花板,“我想不通。”
   “你還不去警告甄保育?”乃意急得團團轉。
   小區笑,“怎麽說?你嫂子可能設計害你,你要趁早撲殺她,拚個你死我活?”
   乃意氣結,“你還來逗我。”
   “不可,這話萬萬不可說,好歹是甄家家內的事。”
   乃意渾身汗毛豎起來,“岱宇又會怎麽樣?”
   小區麵色凝重,“目前我還猜不透。”
   “喂,區諸葛,你動動腦筋好不好?”
   “吃太飽了,”小區打個嗬欠,“此刻有人捶捶腰就好了。”看著女友擠擠眼。
   乃意不置信地看著小區,曾幾何時,服服帖帖,溫馴一如綿羊的小區竟會活潑放肆到這種地步,可見男人不能給他好臉色看。
   乃意己無心與他鬥嘴鬥力,“甄保育當立刻拉大隊回家。”
   小區為難,“家父剛到,我們還要辦一點手續。”
   乃意說:“不要緊,我明白,我有我的信用要守,既然跟岱宇來,就得跟她走,當然,你也要履行你的職責。”
   小區十分感動,一個女子毋須伴侶時時刻刻以她為重,多麽可愛,幸運的他不知可以勻出多少寶貴的時間來辦正經事,相信每一位成功男士背後都有如此明白大理不拘小節的女伴。
   果然,不消片刻,甄保育氣急敗壞告訴她:“乃意,我們有急事要回家處理,已訂好飛機票今夜走。”
   乃意連忙致電航空公司,該日票子已售罄,正在查第二第三間的票房,岱宇說:“算了,這明明是她們兩姐妹的詭計,我們索性過幾天才走好了。”
   乃意聞言放下電話轉過頭來笑問:“你同保育已經有默契?”岱宇笑著點點頭。
   她心情好似很愉快,走到窗前,輕輕哼一首歌:“滴不盡的相思血淚拋紅豆,開不完春花春柳滿畫樓……”
   乃意訝異,“什麽地方聽來這樣老歌?”
   “任乃意任乃意,你如此粗心大意,試問如何做一個好作家?”
   “作家還有作家的模子不成?”
   岱宇笑說:“想必有一分清秀,二分細膩,另加點善感,添些心靜,方能做得成作家。看你,把你放進絞汁機,擠出來的怕隻是滴滴俗氣。”
   乃意氣道:“聽上去你頂適合寫作。”
   “我才不要做那樣艱巨的工作,”岱宇聲音低下去,“告訴你不妨,我已買下一間小紅屋,過些時候,與保育到這邊來定居,天天就是在後園荼縻架下喝香檳度日。”
   乃意怔住,心內絲絲歡喜,真是天造地設一對,也得要兩個人同心合意沒出息才行。
   岱宇說下去:“家私統共讓給甄佐森,李滿智也該滿意了吧,到時,甄保育無財無勢無身份,誰還來騷擾我們。”
   乃意說:“你是罕見的、願意這麽早過二人世界的女子。”
   岱宇笑笑問:“你呢?”
   “我?三十,三十五,誰知道,首先,我要找到名同利。”
   岱宇搖搖頭,“我說錯了,任乃意,你是個濁人才真。”
   乃意不以為忤,“眾人皆濁,我獨清?不餓死才怪。淩岱宇,你這種吃遺產的人怎麽會明白民間疾苦。”
   乃意去看過那間小紅屋,背山麵海,花園足有半畝地大,門口好幾株參天大樹,以岱宇的能力來說,房子不算豪華,岱宇一向不重虛榮,她崇尚世上至難獲得的真愛。
   這才是一個人的致命傷。
   一架飛機來,卻分開三班飛機走。
   乃意想都沒想過,相差四十八小時,便發生那麽大的事。
   乃意先陪岱宇回甄府,偌大廳堂樓房靜悄悄,一點聲響都沒有,問下人,隻說老佛爺令所有人都趕到公司去了。
   岱宇冷笑說:“由此可見,在他們心目中,我還真不算是一個人。”
   乃意看著天花板,側著頭想半天,同岱宇說:“我要你答應我,無論甄家同你商議什麽,都請你知會我與小區一聲。”
   岱宇說:“我在這裏隻是個閑人,他們才不會同我商量大事。”
   乃意似有預感,“不一定,有許多事會出乎你我意料。”
   乃意回到家,前來替她開門的竟是乃忠。
   他比她高許多,下巴與上唇微微長著青色的影子,雙手插在褲袋,正向姐姐笑。
   乃意緊緊握住他的雙手,“長遠不見,好不好?”又問,“阿姨又在什麽地方。”
   任太太答:“阿姨住慣酒店,老派頭不改。”
   乃忠坐下,雙腿一繞,活像大人,“我已經讀過你在報上的連載。”
   乃意笑問:“你認為如何?”
   乃忠皺皺眉頭,一派有口難言的樣子,欲語還休。
   乃意笑說:“不要緊,我受得了意見。”
   “十分十分幼稚。”
   乃意一怔,索性再問:“還有呢?”
   “實則上就是你目己的故事,對不起,那怎麽行,你要學著寫別人的故事才對呀。”
   乃意笑著斥責他:“小男孩懂什麽!”
   “我身量比你高,我不再是小孩子。”
   乃意終於不耐煩,“人不是論斤秤的,小兄弟。”
   任太太說:“好了好了,整年不見,一見就同弟弟吵嘴,做姐姐沒有姐姐的款。”
   又是偏幫乃忠,太沒意思,乃意站起來回房去。
   隻聽得乃忠在她身後說:“公開日記就可以賺取生活?”
   任太太又說:“你姐姐才剛開始寫作,你怎麽不給她一點鼓勵?”
   不必客氣了,乃意冷笑,有讀者的支持即可。
   案頭擱著出門期間收到的信。
   她揀報館的信先拆。
   “乃意同學,少女日記刊登不到一月,甚受歡迎,出版社有意將大作輯成單行本出版,請與我們聯絡為要。”
   乃意目瞪口呆,半晌用力擰一擰麵頰,痛,不是夢,真有其事。
   大作,哈哈哈哈哈,大作,乃意感動得流下淚來,她原本還以為不知要多走幾許黑暗的冤枉荊棘路,沒想到如此順利地開始第二步。
   乃意當然明白,編輯口中逢作必大,是一種客套,倘若真正從此相信自己寫的誠屬大作,那麽,作品生生世世成不了大作。
   還遠著呢。
   乃意顫抖著聲音,生平第一次在電話裏與出版社編輯談生意。
   是大人了,有自己的收入,不管多寡,量入為出,即能經濟獨立。
   她同編輯說:“我會珍惜這個好機會,我不會讓你們失望。”
   編輯在另一頭聽到這樣可愛天真誠意拳拳的應允,不禁也感動起來,到底要發掘新人。
   得到鼓勵,乃意心情大好,頓時和顏悅色起來,稍後,與阿姨共聚,亦有說有笑。
   阿姨稱讚她:“寫得很好,不落俗套,清新可喜,我都看過了。”
   乃意訝異,“你在哪裏看到?”
   阿姨意外,“不是你叫令堂影印了寄給我的嗎?”
   乃意這才知道,母親亦十分關心她。
   “不過可別疏忽正經功課。”
   乃意溫和答:“我知道。”
   任太太對妹子有感而發,“你對我這兩個孩子,比我還有辦法。”
   乃意忽然說:“《聖經》上講過,先知在本家,永不吃香。”
   那天他們回家,小區急找乃意。
   他約乃意在街角等,車子來時,岱宇也在。
   乃意笑問:“什麽大事?”
   可不就是大事,岱宇雙眉緊蹙,小區神態凝重。
   小區表達能力一向高強,簡單明了扼要地說:“甄氏經濟出了問題,盼岱宇出份子幫著填。”
   乃意耳畔“嗡”一聲,來了,來了,她鄭重地搖搖頭,“不行,這是個無底洞,白填。”
   小區說:“我就懷疑,甄氏是否真需要出動岱宇名下的款子。”
   那邊岱宇輕輕幽幽地說:“是保育跟我開的口,說是他大哥佐森的紕漏,不填下去,叫老封君知道,他們兄弟倆都不得了。”
   乃意斬釘截鐵道:“不行!”
   岱宇又說:“林倚梅已經一口答應出她那份。”
   乃意不禁大奇,“這是幹嗎,拍賣行竟投?”
   “我想,”岱宇怔怔地,“我要那麽多錢來也無用。”
   乃意冷笑一聲:“你開玩笑!穿得好吃得好住得好,哪一樣不用阿堵物,你現無親無故,唯一靠山就是這筆遺產,小姐,你今年多大,二十,二十一?來日方長,你肩會挑還是手會提,那麽大口氣說錢無用?”
   小區也忍不住加一句:“岱宇,處理財產方麵,你千萬要當心。”
   乃意皺皺眉頭,“你那律師叫什麽名字,韋文誌是不是,你起碼該找他商量一下。”
   岱宇隻是低著頭。
   小區與乃意麵麵相覷,知道她心意已定,多勸無益。
   乃意盡最後努力,“那麽,你把小紅屋留著自用,另外剩一筆起碼生活費以防萬一。”
   岱宇輕輕說:“小區,乃意,你們倆真是一對大好人,不過這一次請不要為我擔心,度過這個難關,我們就舉行婚禮,保育會照顧我。”
   乃意還有許許多多意見,有待發表,隻是開不了口。過一會兒,她說:“岱宇,留著小紅屋。”
   岱宇笑,“好好好好好,高興了吧。”
   乃意麵目呆滯,自問沒有盡朋友責任,愀然不樂。
   把岱宇送走,小區安慰乃意,“我們隻能做那麽多。”
   “我要真是她姐妹,”乃意握著拳頭,“就好說話,就有權同甄家周旋。”淚盈於睫。
   小區一味勸慰,“算了,姐妹又如何,更有許多話說不得,不知多少兄弟反目成仇,陌路一樣。”
   “維真,我相信整件事是一個騙局。”
   小區沉吟。
   “這分明是甄佐森與李滿智要掏盡岱宇的遺產。”
   “我調查過,甄佐森的確需要一筆不大不小的款子填虧空,親戚互相幫忙,也是應該的,他們婚後,也就無分彼此了。”
   “不,”乃意看著天空,“甄保育決娶不了淩岱宇。”
   “什麽?”
   “小區,這是一個詭計。”
   “不會的,甄保育是我朋友,我清楚他,他不會害淩岱宇,相信我,保育甚至不會傷害一隻蒼蠅。”
   乃意的左眼蓋一直跳個不停,她正伸手搓揉著。
   “岱宇的年紀比你大,你別太替她擔心。”
   乃意歎口氣,“年齡同智慧不掛鉤。”
   小區噗哧一聲笑出來,在他眼中,任乃意何嚐不是魯莽女,卻偏偏賣弄聰明。
   “明天一早,我們分頭辦事。” BR>   乃意早已以維真馬首是瞻,“請吩咐。”
   “我去找韋文誌律師,你去與甄保育談談。”
   是有這種必要。
   該夜,乃意心緒有點亂。
   初中時她曾偷學吸煙,躲著抽過兩包,有犯罪感,因此停吸,可能已經上癮,一連數日,同今晚一樣心神不寧。
   睡不著,她伏在桌子上直寫了半夜稿子。
   第二天,甄保育約乃意在海邊一間咖啡室見麵。
   乃意勇敢地說出她胸中疑竇。
   甄保育笑了,“乃意你想像力真豐富,不過也真虧得你體貼入微地為岱宇設想,我且問你,即使你不信任我們,你可知我祖母是岱宇的什麽人?”
   “外婆。”
   “這就是了,難道外婆會看著岱宇吃虧不成。”
   乃意微笑,“問題是,保育,老太君的視力能看到多少,你們又讓她看到多少。”
   甄保育並不動氣,“乃意,老太君的目光犀利,超乎你意料之外。”
   甄保育態度誠懇,言語中肯,乃意看不出有什麽破綻,隻得慢慢套話。
   “那麽,你決定與岱宇到加國結婚?”
   保育點點頭,“我和她都適合過寧靜與世無爭的生活。”
   “生生世世此誌不渝?”
   保育非常吃驚,“任乃意,將來的事,誰能擔保,怎麽可以要我作終身承諾?量你也不是如此不合理的女子。”
   乃意馬上認錯,“是,你說得對,是我冒失。”
   保育笑,“我一定原諒你。”
   “對,老太太讚成你與岱宇嗎?”
   保育答得很堅決,“是我找伴侶,不是老太太找對象。”
   “將來的生活費用呢?”乃意緊迫不舍。
   “乃意,你的語氣好比我的丈母娘。”
   “說呀。”乃意催他。
   保育攤攤手,“我們兩人能吃多少?祖母不會難為我倆。”
   乃意雙目圓滾滾,死盯住保育,保育問心無愧,亦直視乃意,半刻,乃意說:“保育,有什麽事,我不會放過你。”
   甄保育笑不可抑,“保不定岱宇有一日撇掉我,賬又怎麽算?”
   乃意冷笑道:“她扔掉你,卻天經地義。”
   “喂,任乃意,你還算不算新女性?”保育怪叫。
   “這同新舊無關,”乃意笑,“我擺明偏心。”
   保育說:“乃意,答應我,將來做我們孩子的教母。”
   計劃那麽長遠那麽理想那麽周詳,不知恁地,乃意卻有不祥之兆。
   “我們下個月訂婚,待這邊一切公事都擺平之後,便過去那邊安頓生活。岱宇上學,我打理家務,乃意,你沒吃過我做的紅燒獅子頭吧,告訴你,一等一好味道,包管你愛不釋口。”
   聽得乃意怪羨慕的,亦欲效顰,一想,才記起自己的願望是名成利就,況且,總要待名利雙收之後,才有資格返璞歸真,隻得啞口無言。
   於是說:“保育,我先走一步。”
   “是約了小區吧,維真是個好人,別放過他。”保育擠擠眼。
   乃意隻是笑,區君人緣真正好。
   “他對你極其體貼,知道你不喜歡他臉上的皰,到處找醫生治。”
   乃意一怔,皰,什麽皰?半晌,才記起來,“啊,那幾顆小豆。”不是早治愈了嗎,都不覺礙眼。
   “對女孩子好是應該的,”保育笑說,“多強還是弱者,力氣先天不足,且特別敏感多愁,又要受生育之苦,我樂意做小區同誌。”
   傍晚區維真來找她,乃意先細細觀察他的臉頰,果然,隻剩細細皰痕,麵皰已愈。
   看來下過真工夫。
   他自去與乃忠絮絮談了一會兒,乃忠的態度漸漸恭敬,又向姐姐投來一眼,像是說:沒想到那樣無聊的姐姐有這樣有料的朋友。
   乃意啼笑皆非。
   轉頭她悄悄問小區:“你找韋文誌律師幹什麽?”
   “啊沒什麽,我見他很是個人物,年紀又同我們相仿,便存心同他交個朋友。”
   “已經開始攏絡人了。”乃意笑。
   維真笑,“保育又怎麽說?”
   乃意下定論,“保育對岱宇是真心。”
   “這我也看得出來。”
   “維真,我們隻得步步為營了。”
   維真抬起頭想一會兒,“乃意,我有第六感覺,這件事有什麽地方不對勁,我們好像隻看見了陰謀的冰山之尖,還有大部分藏在水晶宮下。”
   “維真,你的感覺完全同我一樣!”
   “會不會是我們疑心太大?”
   維真很快恢複常態,笑著說:“不然就是你急急要找小說題材。”
   乃意含笑送維真出去,一邊說:“最好能同甄老太談談,你說是不是?”
   “下星期家父請客,老太太正是主客,不如你也一起來。”
   “我?”乃意卻遲疑,這不就是拜見伯父伯母?
   “你考慮考慮才答複我。”
   維真最聰明,永不強人所難,但又一直可以順理成章得到他要的東西。
   回轉客廳,隻聽得父親說:“……矮一點。”
   乃意笑問:“誰矮?”
   “維真呀。”任太太不諱言。
   “維真矮?”乃意莫名其妙,“我倒不覺得。”
   任太太笑,“看順了眼,確不覺礙眼。”
   乃意答:“人不是論塊頭的。”
   那石少南一板高大,言語無味,雖無過犯,麵目可憎。
   乃忠插嘴,“我記得區維真從前笨頭笨腦,看見姐姐怕得不得了,此刻像脫胎換骨,機靈鎮定,信心十足,怎麽一回事?”
   任太太笑說:“以前乃意不給他機會,他如何表達自己?一上門就挨罵,自然手忙腳亂。”
   乃意馬上否認,“我一向很尊重維真,他一直幫我做功課,我幾時有羞辱過他,你們別醜化我形象。”不高興了,返轉房內。
   任太太朝丈夫點點頭:“說得是,乃意從頭到尾未曾嫌棄過維真。”
   乃忠忍不住笑起來。
   維真充分地利用了一次機會,表現良好,得到乃意刮目相看,因而扭轉局勢,一步一步朝目標前進,發揮才能,獲得乃意更大信任,成功帶給他自信,言行舉止都瀟灑起來,維真已非吳下阿蒙。
   乃意覺得這種態度太值得學習,放諸四海皆準,她決意要好好掌握報館給她的機會,慢慢走向紅磚路。
   困極入睡。
   身畔猶自似聽得人細鬼大的乃忠諷刺她:“還是這麽愛睡,想象中大作家是清秀敏感的多,哪裏有睡覺豬拿文學獎的。”
   乃意不去理他,呼呼入睡,想象中教授何嚐不應斯文敦厚,哪有像他那樣飛揚跋扈的。
   注定他們兩人不能溝通。
   乃意見到了慧。
   慧那襲款式典雅、裁剪合度的白衣恒久耐看,真是奇跡,是製服吧,每次見麵,不是忽忽忙忙,就是心情欠佳,來不及問她。
   乃意說:“我擔心岱宇。”
   慧頷首,“我們也擔心她。”
   “我聽你們說,這是她最後一次機會,什麽意思?”
   “乃意,你要好好照顧她。”慧憂心忡忡。
   “告訴我多一點,我行事也方便些。”
   慧不愧叫慧,慧狡黠地說:“不行,不同你討價還價。”
   乃意情急,“這同一個人的安危有關哪,稍徇一點私也不行?”
   “沒有用,要發生的事一定會發生,不可避免。”
   “岱宇是否會失去所有財產?”
   “不要再問了。”
   “她並且會失去甄保育,是不是?”
   慧訝異地看著乃意,乃意悲哀地說:“我並不笨,我推想得到,你知道寫小說這一行,一天到晚要推敲情節,習慣成自然,在現實生活中也技癢起來,忍不住做預言家,但我就是猜不透,兩人那麽相愛,要用什麽大的力道才能拆散他們,又為什麽有人要那麽做,由此可知,寫故事細節至難控製。”
   慧忍不住笑起來,“看情形你當真迷上了寫作。”
   乃意謙卑地笑笑。
   “這些日子來,你成熟了很多。”
   乃意感喟地道:“是你的功勞吧,我見你的次數多過美,本市不知哪一個角落,一定有女孩子越長越美。”
   “你要哪一樣?”慧微笑問。
   “美且慧可能兼得?”
   慧但笑不語,輕輕握住乃意的手。
   乃意長長籲出一口氣。
   這時乃忠剛剛在客廳同母親說:“乃意睡起覺來,可真不管飛機大炮,那舒服愜意之情,叫人羨慕。我不止一次懷疑,她在夢中,另有天地,另有朋友,另有事業,醒著的世界,不過是敷衍我們。”
   乃意別過慧,獨自走了出來,忽然遊到一個所在,但見荊榛遍地,狼虎同群,大河阻路,黑水蕩漾,又無橋梁可通。
   乃意並不怕,反而冷笑道:“這風景敢情是為現實生活寫真來了。”
   身邊傳來“咕”一聲笑,轉頭一看,卻是小區,乃意忙說:“維真維真,你可願意與我並肩走這條艱辛的人生路?”
   小區過來緊緊握住她的手,“求之不得。”
   乃意寬舒地笑出來。
   醒來因忙著張羅見區伯母的衣裳,把夢境忘記一大半。
   岱宇百忙中陪著乃意逛街出主意。
   她自己的訂婚禮也近在眉睫。
   岱宇說:“我最方便不過,戴母親留給我的一串珍珠,配上套乳白色小禮服即成。”
   岱宇讓乃意看過那套珠飾,拇指大金珠子鑲白燕鑽項鏈與耳環,乃意哪裏懂,但也覺得名貴,嘴裏說:“過了三十歲戴也許更加好看。”從未想過三十歲終有一天會得來臨。
   岱宇說:“你這一套衣裳可重要了,要給區伯母最佳第一印象,依我看:不能穿沒性格的淡藍粉紅,白色有點高不可攀,灰同黑老氣,大紅霸道,綠色不討好,這樣吧,穿藏青。”
   “咦,我不要,多像冬天校服。”
   “那,”岱宇沉吟,“紫。”
   “活茄子。”
   “赤膊,肉色上陣。”
   兩個女孩子笑作一團。
   稍後岱宇怪憐惜地看著乃意說:“也難為你了,暑假過後就要升學,又忙著籠絡男友,又要趕著做大作家,怪掏澄的。”
   乃意也很感慨,“像不像耍雜技,一失足成千古恨。”
   “你不會的,乃意,你逢凶化吉。”
   “彼此彼此,岱宇。”
   岱宇心滿意足地笑,“你不覺我這陣子順利得不得了?”
   有點像暴風雨前夕萬裏無雲的激辣大晴天,乃意沒敢說出來。
   結果還是采納岱宇意見,用了第一個月的稿費,置了套中價藏青色金鈕扣套裝便服,去參加區氏飯局。
   區家地方寬爽,陳設樸素,看得出是講究實際的人家,區伯父年紀比想象中大,約有六十餘歲,穿唐裝衫褲,言語卻開通活潑,又好笑容,乃意放下心來。
   維真那五短身材都像足區伯母,才寒暄,甄老太太駕到,乃意隨著大家迎出去。
   維真一直站在乃意身邊,使乃意心情鬆弛,表現良好。
   廣東小菜清淡味鮮,飯後乃意故意坐到甄老太身邊去,“勞煩老太太,一會兒送我一程。”
   那老奶奶凝視乃意,“我的車可是專門要繞圈子的啊。”
   乃意若無其事笑道:“沒問題,兜風夠情趣。”
   好刁鑽的小女孩,今日見未來婆婆,已算收斂,雖是這樣,她卻勝在有話直說,絕不藏奸。
   上車之前維真悄悄在乃意耳畔說:“你講話小心點,切莫掀露甄氏兄弟的秘密。”
   上得車來,老封君先開口:“區家是殷實的好人家。”
   乃意靦靦地說:“什麽都瞞不過你老人家的法眼。”
   老太太笑,“你有什麽話要同我說?”
   乃意想一想,“岱宇終於同保育訂婚了。”
   老太太揶揄她:“任小姐有什麽不滿意的地方嗎。”
   乃意問:“老太太你會祝福他們?”
   甄老太有點啼笑皆非,“岱宇的母親,是我的女兒,你說我為不為岱宇設想。”
   “我怕有讒言。”
   甄老太斬釘截鐵,“甄家沒有那樣的人那樣的事。我雖老,不胡塗!”
   乃意凝視老太太。
   “任小姐,什麽事都要適可而止,關心過了分,便變成多管閑事,這種人最不受歡迎。”
   “是,老太太。”
   甄老太這才笑笑說:“府上到了。”
   乃意不得要領,十分惆悵,推開車門下車。
   甄老太忽然又說:“我自會照顧岱宇,你放心,有我便有她。”
   乃意抬起頭來,忍不住想,老奶奶您的話固然值得安慰,可是您已七老八十,而淩岱宇偏偏是那種一輩子都需要照顧的人。
   想到這裏,乃意忽然明白事情的關鍵在什麽地方了。
   在岱宇本身。
   生活中誰沒遇見過敵人,誰沒聽過讒言,不需要很能幹很成熟,便可以應付自如,兵來將擋,水來土淹,即使吃虧,下一次就學乖,漸漸變為成年人,學曉全褂子武藝。
   區維真、任乃意、林倚梅,人人都努力學習做人,小小的任乃忠更是高材生。
   獨獨淩岱宇,她抗拒做人,她老是想別人代她做肮髒工夫,而她則長居世外桃源,這樣下去,長此以往,是行不通的。
   做為朋友,她一定要勸告淩岱宇,做人切切要做全套。
   不然的話,頭一個吃不消的將是她的伴侶甄保育。
   小區正坐在任家客廳同主人家有說有笑。
   乃意的阿姨也來了,手中拿著一杯玫瑰色果子露,乃意一看,漸漸想起美與慧的預言,那則她一直抗拒不願接受有關她未來伴侶的預言。
   阿姨伸手招她,“過來呀乃意,幹嗎愣在門口。”
   乃意過去坐在他們當中。
   阿姨笑道:“剛才維真告訴我們,他有一對朋友,原是表兄妹,下個月訂婚,大家正討論近親是否適合通婚呢。”
   乃意一怔,她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隨口答:“他們不是一塊長大的,女方是華僑。”
   乃忠笑,“姐姐一向欠缺科學頭腦,原諒她。”
   這次連乃意都不得不訕笑自己。
   任太太說:“有個說法是嫁遠一點孩子聰明些,所以混血兒學習快。”
   乃意沉思,表兄妹,三角戀愛,故事多麽熟悉,不知在什麽朝代已經發生過幾百次……
   維真推她一下,“想什麽?”
   乃意茫然搖頭。
   “老爸老媽很喜歡你。”維真輕輕說。
   乃意這才抖擻精神,“不騙我?”
   “不過叫我們不可疏忽功課。”
   “功課功課功課,一輩子就是為功課活著,當真豁出去不交功課又如何?”
   難得的是,維真與乃忠異口同聲道:“那後果會使你害怕到情願加倍交功課。”
   幾個大人笑出來。
   是維真把乃意與她家人拉近一點點,奇不奇怪,自家骨肉倒要借助外人之力方能溝通。
   小區與乃意到街上散步,他表示對乃忠十分好感。
   是的,自小就看得出將來是有一番作為的。
   他說:“好兄弟是你的本錢,他毋須直接幫你,他的成就,你與有榮焉。”
   “我明白,”乃意笑笑,“我也會使他覺得有麵子。”
   “那再好不過。”
   “對,岱宇繳了罰款沒有?”
   “已經付出去,本票大部分做甄氏建築抬頭,韋文誌律師都記錄在案。”
   “韋律師年輕有為。”
   “你可覺得他英姿颯颯?”小區這句話帶試探性質。
   乃意笑,“我?我是大近視,我比較看得見那種個子小小、詭計多多、說話結巴、卻很會替女伴設想的那種人。”
   區維真高興得要隔一會兒才能輕輕轉動腦袋。
   他比乃意要矮上幾公分,但是此刻乃意把手舒適地放在他的肩膀上,一路散步,兩人都覺得最自然不過。
   難關已過。
   乃意穿著同一套藏青色衣裳去參加岱宇的訂婚社。
   她與維真到得比較早。
   過十天八天就要開學,這許是本季最後一個派對。
   岱宇一見他倆馬上迎過來,給乃意看手上一隻鑽石訂婚指環:“外婆送的。”
   客人並不算多,大部分是甄氏親戚,極之熟絡地閑話家常,乃意特地尋找倚梅,發覺她坐在太陽傘下,便過去打招呼。
   倚梅神色自若地抬起頭來,乃意在她對麵坐下,她微微笑,“好久不見。”倚梅永遠不溫不火,但這次表現卻不恰當,已經一敗塗地,還裝得全不在乎,似乎不合人情。
   乃意特意提醒她,“你看岱宇多高興。”
   倚梅看著他倆,“你說得是。”
   她握著一杯飲料,杯子裏琥珀色液體緩緩蕩漾,慢著,給乃意看出苗頭來了,這是倚梅的手在顫抖,她竟是那樣緊張不安。
   乃意連忙轉過目光。
   倚梅輕輕說:“你始終認為保育與岱宇是相配的吧。”
   “是,”乃意答,“我由衷覺得他倆在一起會快樂。”
   “我不認為。”
   乃意並不覺得倚梅是故意挑釁,“願聞其詳。”
   “他倆性格脾氣一如一個模子印出來。”
   “所以呀。”
   倚梅微微笑,“他要人照顧,她等人侍候,時間久了,你以為誰會先動手?”
   乃意聽出大道理來,隻是不語。
   倚梅嘴角仍然是那個溫柔的笑靨,“你看到我表姐同表姐夫這一對,他一天到晚優哉遊哉專管吃喝玩樂,若沒有她處處為他張羅填虧空,又怎麽過這些年,到頭來人家還說我表姐霸道,害表姐夫夫綱不振,可是他才離不了她,因為隻有她能補充他的不足。”
   乃意聞言如醍醐灌頂,不由得沉下臉來。
   “你看,他們兩人一般高矮,同樣秀麗,你想,誰肯做醜人?”
   乃意低聲說:“他們可以學。”
   倚梅放下杯子,“那麽,你最好祝福他們學得快一點。”
   這時,保育把雙手卷成紙筒一樣,叫他們過去拍照。
   “來,讓我們過去。”倚梅說。
   那邊諸親友已經一字排開,留開兩個空位等她倆,乃意看得很清楚,保育希望她們站在他身邊。
   倚梅先開步,不知恁地,她衣角拂到那隻杯子,它跌倒了溜溜轉動,乃意忍不住伸手扶起它,就差那短短十來秒鍾,倚梅已經走到保育身邊。
   就在這個時候,泳池那一頭的入口處一陣騷動,有人排開諸仆役衝進沉聲吆喝:“甄佐森!”
   第一個抬起頭來的卻是甄保育,他當時想,誰,誰在這當兒找我大哥?
   說時遲那時快,電光石光間那不速之客已經衝到跟前,所有人,在場所有的人都看見他自口袋裏取出一支黑溜溜的手槍,瞄準甄保育,卻沒有一個人動彈,乃意覺得好奇怪,她自己心裏十分寧靜地想,那惡客要開槍了。但是手腳不聽使喚,呆若木雞。
   那人再叫一聲:“甄佐森!”像是要肯定他的對象,接著大家聽見不會比炮竹聲更響的一聲爆炸,有人緩緩倒下。之後,眾人才恢複知覺,塊頭大的仆人豁出去,怒吼著撲向凶手,又有人奔進屋內召警。
   乃意發覺她排開眾人向前,看到李滿智扶著老太太避進屋內,而淩岱宇緊緊靠著甄保育顫抖。
   咦,乃意呆住,那麽,倒在地下的是什麽人?
   她蹲下來,看清楚了,穿著白衣,胸口近肩膀一片猩紅漬子的是比她走先幾步的林倚梅。
   她替他擋了一槍。
   這時甄保育已推開淩岱宇,蹲下輕輕扶起林倚梅上身。
   乃意仍然很鎮定。
   完了,她想,訂婚一事從此告吹,這件意外才是美與慧口中說的大事。
   乃意看到甄佐森大聲吆喝指揮仆人,警車與救護車已嗚嗚聲接近甄宅。
   區維真過來握住乃意的手。
   乃意與他的目光一接觸,便明白對方意思,兩人齊齊去找岱宇。
   岱宇呆呆地坐在荼縻架下的石凳上,雙目空洞。
   維真與乃意過去坐在她身邊,握住她的手。
   岱宇鬆手,乃意隻見有好幾顆珍珠散落地上,再看她頸子,那串項鏈己不知所蹤。
   乃意“哎呀”一聲,欲起身去尋找,岱宇搖搖頭,“不要緊,一切都不要緊。”她喃喃地說。
   乃意是紅塵癡人,哪裏舍得,但是岱宇歎息一聲,已自行返回屋內。
   宴會早已散場,甄氏親友全體趕到醫院去看林倚梅的傷勢。
   “甄保育呢?”乃意拉住一個仆人問。
   “兩位少爺均要前往警局作供認人。”
   乃意在草地上看到兩顆金珠,連忙拾起,維真也幫著她找。
   半晌,隻尋回三五粒,乃意隻是叫可惜,“這是岱宇母親給她的首飾,紀念價值重於一切。”
   維真看著乃意,“你這個人真怪,好像一點都不關心倚梅似的。”
   乃意說,“倚梅的傷不礙事。”
   “你怎麽知道,”維真大大不以為然,“這是性命交關的事。”
   乃意抬起頭來,“你們隻看見表麵的傷口。”
   維真疑惑地問:“乃意,你說什麽?”
   乃意頹然,“你還不明白?林倚梅的傷勢愈重,甄保育欠她也越多,保育此人一向是株牆頭草,擺來擺去沒有方向,岱宇這次一定輸。”
   維真一怔,“乃意,別鑽牛角尖。”
   乃意苦笑,“來,讓我們到醫院去看個究竟。”
   他們到得遲,倚梅經過急救,已躺在病床上,甄保育握著她的手正默默流淚,李滿智臉帶寒霜坐在一旁,看見維真與乃意,隻冷冷頷首。
   維真拉著女友識趣地退出。
   兩人在休息室麵麵相覷,至此維真才知道,乃意並非過慮。
   這個時候,兩位護理人員笑談著過來,一個說:“真勇敢,硬是替男朋友擋了一槍,傷得不輕,左肩骨一半粉碎,要用鋼絲穿起來手臂才能活動。”分明是在講林倚梅。
   光是聽,乃意已經腳軟。
   另一位笑答:“但願我也有那樣真心愛我的女朋友。”
   “不大好吧,叫人拿性命來搏。”
   維真看著兩人離去,不由得歎息一聲。
   這個時候,甄佐森來了,風度翩翩的公子哥兒此刻一頭煙滿臉油一額汗,他解開領帶擲到廢紙籮裏去,恨恨地對區維真說:“現在都把事情推我身上,怪我,憎我,我根本不認得凶手!”
   乃意冷冷道:“通世界都聽見他叫你的名字,自然是有人買他來解決你。”
   “欠債還錢罷了,殺我有什麽好處,分明是嫁禍。”甄佐森憤慨地一疊聲咒罵。
   乃意的心一動,可是一時未能把細節串在一起。
   她忽然覺得非常非常疲倦,想立刻懇求維真送她回家。
   這個時候,甄保育自病房出來,用手抹了抹臉坐下,麵色死灰,乃意又想聽他說些什麽。
   甄佐森問他兄弟:“倚梅怎麽樣?”
   甄保育垂頭答:“醒過一陣子,直喊痛,隻得給她注射,又昏睡過去。”
   甄佐森說:“要些什麽,告訴我,我去辦。”
   甄保育疲乏地答:“她隻希望我陪著她。”
   “手臂不致於殘廢吧?”
   “總不能恢複到從前那樣,”甄保育掩臉,“需要長期做物理治療。”
   大家都沉默無言。
   甄保育終於忍不住說:“大哥,我情願傷者是我。”
   甄佐森歎道:“應該是我才真。”
   乃意冷冷說:“沒想到那麽多人愛吃蓮子羹。”
   區維真以目光製止乃意說下去。
   甄保育說:“好端端為了我們叫她終身受創,怎麽過意得去,”
   乃意不能控製自己,又冷笑道:“娶了她對著一輩子,也就問心無愧了。”
   甄佐森跳起來,“你在這個時候還來打趣我們?”
   “對不起兩位。”區維真拉起女友就找路走。
   乃意怒道:“我不用你替我道歉,也不用你代我解釋,你若以我為恥,大可以與我絕交。”
   維真不去理她,“你累了,人在疲倦的時候意誌力最最薄弱,你需要休息。”
   維真講得對,身子一累,渾身關節都不聽使喚,打三歲起的不如意事也都紛遝湧上心頭,叫人氣忿,還是回家睡覺的好。
   在小轎車內已經打瞌睡。
   隻聽得有人叫她:“乃意,乃意,醒醒,醒醒。”
   誰呀,乃意呻吟,有事明天再說好不好。
   “你這個人真是,叫你看住淩岱宇,你倒輕鬆,沒事人似大睡特睡。”
   乃意驚醒,一身冷汗。
   維真問:“怎麽了?”
   “把車子駛回甄府去,快。”
   “時間不早了,人家也許要休息。”
   “你別管,往回駛。”
   “任乃意,你這個人不可理喻起來時當真蠻不講理。”
   乃意情急,“你們統統忘了淩岱宇。”
   區維真一聽,立刻把車子急轉彎調頭,乃意這才籲出一口氣。
   區維真在甄宅門口說:“乃意你不能不回家睡覺。”
   “我看情形。”
   “叫我怎麽向伯母解釋?”
   “你那麽聰明,一定有辦法。”
   維真頓足,“喂喂喂。”
   淩岱宇在樓上小偏廳裏喝酒聽音樂。
   乃意遞上空杯子,“給我斟半杯。”
   岱宇笑笑,“乃意,你這個人畢竟有點意思,此刻通世界隻有你記得我。”她的情緒還似穩定。
   “老太太呢?”
   “也到醫院去了。”
   “你不一道看看倚梅?”
   “何必虛偽,她敢擋上去,當然計算過後果,一定有她賺的,才那麽偉大,何勞我慰問。”
   “岱宇,也許你太偏激了。”
   岱宇冷笑,“人家一直比我乖巧,那人撲過來時,我隻曉得發呆。”
   乃意坐下來,“我何嚐不是,滿場賓客,個個呆若木雞。”
   “可是林倚梅偏偏反應敏捷,所以光榮掛彩,令甄氏合家感激流涕。”
   乃意的心又一動,但是仍然茫無頭緒。
   岱宇的首飾華服統統扔在地毯一角,乃意這才記起,今日原是她訂婚的好日子。
   乃意自口袋裏掏出拾來的幾顆珍珠。放在茶幾上還給岱宇。
   岱宇自斟自飲,不予理會。
   乃意按住酒瓶,“你想做女太白還是恁地。”
   岱宇忽然怔怔地落下淚來。
   乃意一邊替她卸妝一邊勸道:“這件事情很快就會平息,大家還不是會好好地過日子。”
   岱宇又傻笑起來,“隻除了我,乃意,你是真看不出來還是假看不出來,甄府從今之後多一個恩人,少了一個閑人,再無我立足之地。”
   “你過慮,岱宇,有事明日再說。”
   岱宇喝醉了,竟格格笑起來。
   乃意索性打開天窗說亮話:“岱宇,即使離開甄宅,也並非大不了的事情,外頭天地有多大你應該知道,甄家怎麽看你,根本沒有作用,踩你捧你,不過幾個人,眼光放遠一點,你若愛出鋒頭,不叫人間百姓仰頭看還不算好漢,你若愛恬淡,更加不必理會這小撮人,明日我陪你去找房子搬家。”
   刮辣鬆脆地講完,門外卻傳來喝彩聲,“好,有誌氣,女孩子說出這樣的話來不容易。”
   乃意轉頭看,站在那裏的是甄老太太。
   岱宇已不勝酒力,乃意隻得反客為主:“老太太請坐。”
   甄老太微笑,“你講得很有道理。”
   乃意並不退縮,“已經二十一歲了,哪有住外婆家住一輩子的道理,有能力最好出去自立門戶,若幹女演員在這種年紀早已紅透半邊天,倒轉頭來照應父母弟兄,可見環境造人,像我們這種清貧子弟,一早就懂得求親靠友之苦,並無幻想。”
   老太太歎口氣。
   過一會兒她問:“岱宇願意獨立生活嗎?”
   乃意一怔,本來想用激將法,誰知老太君順水推舟,真的暗示岱宇搬出去。
   乃意強笑一聲,“我弟弟乃忠十歲就出外寄宿留學,他行,為什麽岱宇不行。”
   老太太點點頭。
   乃意不甘心,“我相信你仍然關懷這名外孫女。”
   “我與淩家都會一直照顧她。”
   乃意冷笑,“淩家本來待她不錯,遺產夠吃一輩子,可惜——”
   這時岱宇掙紮著按住乃意,不讓她講下去,“你怎麽對我外婆無理,一張嘴梆梆的。”仍然幫著甄保育。
   甄老太說:“不妨,我不介意聽老實話。”
   岱宇強笑,“外婆請休息吧,今日夠累的了。”
   老太太頷首,“明日一早還要去看倚梅,你們也一起來吧。”
   她步出走廊。
   岱宇蹣跚自沙發上起來,“乃意,叫維真接你回家,有什麽話,明天再說。”
   乃意握著她肩膀,細細觀察,岱宇臉如金紙,無半點血色,不知道恁地,卻映得眉眼更烏,鬢角更青,嘴角掛著絲慘笑,她撥開乃意的手,“看我幹什麽,怕我做出什麽事來?”
   乃意這才放開她,撥電話通知區維真來接。
   不知恁的,岱宇嘴角一直帶著絲嘲弄的笑意,她終於歪在沙發上就睡著了。
   乃意在維真的車上苦苦思索。
   “維真,岱宇還是輸了,這下子甄保育起碼要守在林倚梅身邊直到她康複。”
   維真承認這是事實。
   “一切好像都已注定,”乃意頹然,“作為朋友,我們已經盡力,可憐岱宇人財兩失。”
   回到家,乃意忙不迭泡熱水浴,讓維真同母親解釋遲歸的原因。
   任太太邊打嗬欠邊對女兒說:“報館打電話來追稿呢,大作家。”
   乃意這才嚐到寫作之苦,眼睛都睜不開來,隻得把今天的工夫推到明天,層層積壓,怪隻怪管的閑賬太多,誤了正經。
   乃意把鬧鍾撥到第二天六時正起床好趕稿,然後仆倒床上熟睡。
   耳畔聽見美與慧低低的對白。
   美:“當真難為了她,你看她累成那個樣子。”
   慧:“不知道她會不會把淩岱宇的故事寫出來。”
   美:“那你我豈非要客串閑角。”
   慧:“唉,但願淩岱宇在任乃意的指引下有一個比較理想的結局。”
   乃意受不了耳畔絮語,向她倆訴苦:“既然一切均屬注定,何苦叫我勞神勞力。”
   慧輕輕安慰乃意,“性格控製命運,岱宇受你潛移默化,性情已經有所改變。”
   “我可以肯定她已失去甄保育,我無法助她力挽狂瀾。”
   慧微笑,“你自己說的,生活除了甄氏,還有其他。”
   “弊就弊在對淩岱宇來說,悠悠芳心,並無他人。”
   美與慧亦十分唏噓。
   乃意說:“癡情司,癡情司,解鈴還需係鈴人。”
   “我們已經想盡辦法,一代一代一生一生將她身邊的人與事簡化,希望她擺脫舊時陰影,再世為人,我們又大膽起用你作為助手,灌輸新價值觀給她,也算是盡了力了,如今她的個案已屆期限,再沒有起色,上頭命令不再受理,我們人力物力也有個限度。”
   “我想勸她搬出來。”
   “也好,眼不見為淨。”
   “可是她的經濟狀況已大不如前。”
   慧微微笑,“毋須十分富裕,也能愉快地生活下去。”
   “這我完全相信,”乃意由衷地說,“家母常說,屋寬不如心寬。”
   美輕輕附和:“咽不下玉粒金蓴噎滿喉,照不見菱花鏡裏形容瘦,展不開的眉頭,挨不明的更漏,恰便似遮不住的青山隱隱,流不斷的綠水悠悠。”
   乃意聽了為之惻然,古舊歸古舊,老土歸老土,這調調兒卻貼切地形容了淩岱宇的心情。
   乃意歎息,“岱宇還那麽年輕……”
   慧感慨,“就是因為年輕,感覺隨著歲月增長而麻木,再過三五七載,人人練得老皮老肉,聰明智慧,頭一件要做的事便是保護自己,就因為年輕,所以這麽笨。”
   乃意再次歎息。
   鬧鍾在這個時候嘩然跳起來叫。
   什麽挨不完的更漏,乃意呻吟,春宵苦短才真,她完全沒有辦法起得來。
   她揮揮手同鬧鍾說:“去,另外物色一個人去做大作家,給他名同利好了,我隻想好好睡一覺。”
   “起床,乃意,起床,弟弟今早上飛機。”
   乃意號叫著爬起床淋冷水浴。
   乃忠蔚為奇觀地看著個性自由散漫的姐姐,看樣子她也隻好做文藝工作,在那種行業,失職或許可美其名曰性格。
   自飛機場回來,已經去掉大半個上午,乃意匆匆坐下趕稿。
   她不相信那麽一大疊稿子會得用光,事實偏偏如此,慘過做功課多多。
   直到下午,把稿件交到報館,乃意才忽然想起,甄老太曾約她到醫院探訪傷者。
   乃意借電話撥給岱宇,隻是沒人接。
   怔怔放下聽筒,忽爾聽得背後有人說長道短。
   “什麽人?”
   “新進女作家哩。”
   “別又隻會講,不會寫,或是寫寫就鬧情緒累了罷寫。”
   乃意莞爾,有人的地方就有鬥爭,信然,不止是甄府、報館,恐怕全世界都無安樂土。
   她直赴醫院。
   倚梅正由特別看護喂食。
   甄保育衣不解帶地伺候在側,乃意隻當沒看見他。
   倚梅招呼乃意,“怎麽不見岱宇?莫非又生我氣。”
   乃意心中懊惱,一個那麽會做人,另一個活在迷霧中,怎麽能怪大人們偏心。
   隻聽得背後冷笑一聲,“你管誰生誰的氣,有些人就是這樣,人家躺醫院也看不過眼要吃醋,總而言之,你紅,她要比你紅,你黑,她亦要比你黑,不可理喻地爭風。”這除了李滿智還有誰。
   乃意靜默一會子,實在忍不住,才說:“岱宇傷風,怕傳染給人。”
   李滿智笑,“真正曹操亦有知心友,這回子我相信了。”
   甄保育一聲不響。
   半晌醫生進來檢查傷者,示意閑雜人等出去,乃意盼望保育趁此機會出外與她說幾句話,但是他卻緊候病榻寸步不移,乃意一轉頭,隻看見李滿智疊抱著手心滿意足地眯眯笑。
   乃意心灰意冷,悄悄離開病房,沒有任何人注意她,也沒有任何人挽留她。
   乃意隻得叫車往甄宅。
   是住不下去了。
   人家毋須打罵或是出言諷刺,光是袖手旁觀微微笑著看你們自己人殺自己人已經足夠。
   來開門的仆人對乃意說:“淩小姐已經搬走。”
   什麽!
   幸虧背後轉出來一個甄佐森,“乃意你怎麽到這會子才來,岱宇清早起來一聲不響要搬,屋裏偏偏隻得我一個人,勸她不聽,又找不著你。”
   “現在她人呢?”乃意急得跺腳。
   “不用擔心,我把她送到酒店辦好手續才打道回府。”
   沒想到要緊關頭反而是甄佐森為她出力。
   “麻煩你載我一程,我想去看看她。”
   甄佐森得其所哉,一路上發表他的偉論,“岱宇太笨,這種時刻,她不應退縮,亦不該鬧事,我是她,一聲不響忍聲吞氣照常過日子,甚至煮了湯端到醫院去侍候林倚梅,好讓世人知道我賢良大方。”
   乃意冷冷看著甄佐森,“是嗎,忍辱偷生,有何得益?”
   “不是都為著我那不成材的兄弟嗎?”
   乃意冷笑,“也許她已經看穿,可能她不想再度費神,恐怕她願意拱手相讓。”
   甄佐森一怔,“岱宇?不會吧。”
   “太辛苦,劃不來。”
   這話像給了甄佐森什麽啟示似的,他發起呆來。
   乃意想到適才李滿智可惡的樣子,忍不住要與她開一個玩笑,她打開手袋取出一管口紅,趁甄佐森出神,輕輕在他雪白的後領上染一道紅痕。
   下了車,乃意向甄佐森道謝。
   他問她:“你真謝我還是假謝我?”
   乃意納罕,“請說。”
   “陪我吃頓飯聊聊天如何,我沒有其他的意思,隻想訴訴苦。”
   乃意聽出他聲音中無限寂寥,隻是道不同不相為謀,因說:“我男朋友是詠春高手。”
   她上酒店找淩岱宇。
   岱宇坐在豪華套房裏,出乎乃意意料,區維真已經在座,另外一位小生是韋文誌律師。
   岱宇情緒平穩,隻是手中握著酒杯,一見乃意便迎上來,“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你們在商量什麽大事?”
   維真答:“岱宇決定搬離甄府。”
   韋文誌說:“我讚成。”
   乃意加一句:“原先是我的主張。”
   “當務之急要找一間合適的公寓。”維真說。
   “韋律師,”乃意問,“淩小姐目前經濟情況如何?”
   韋文誌揚一揚濃眉,看一看正在苦笑的淩岱宇,“本來淩女士囑我將名下財產全部撥歸甄府。”
   乃意看著他,忽然聽出因由來,他做了手腳!
   韋文誌雙目透露一絲笑意,語氣仍然謹慎,“區先生同我商量,有若幹不動產,可否延遲數月處理,碰巧我們事務比較忙,因此耽擱下來。”
   乃意噓一聲倒沙發上鬆口氣,好家夥,小區這次救了淩岱宇。
   韋文誌律師說下去:“知道一個人無親無故無依無靠而擠他要錢,是否道德,不在討論範圍之內,可是變賣恒產,的確不是一朝一夕可以辦妥,所以淩女士至今保留這一部分財產,”他看著岱宇欠一欠身子,“就不知淩女士有無改變心意。”
   岱宇點一支煙,吸一口,站在窗畔,抱著雙臂,雙目寂寥地看到了街上去,不語。
   她穿的一件米白色凱斯咪絲毛衣一直未換,柔軟忠誠地貼在她身上,幫忙展示她美好的身段。
   韋文誌同情地看著岱宇纖長的背影。
   “據我所知,”半晌他繼續,“甄佐森那一道難關已過,聽說鼎力資助的是一位林倚梅女士。”
   岱宇微微笑,轉過頭來問:“她出多少?”
   韋文誌自有根據,“是你的三倍。”
   岱宇頷首:“她比我慷慨,付出代價比我高昂。”
   乃意才欲開口,沒想到韋文誌搶先說:“林家在印尼是財閥,這筆數目,本來是林女士的妝奩。”
   乃意這才說:“甄家的盛衰,已同岱宇沒有關係,所剩的,夠她生活即可。”
   韋文誌看著淩岱宇,“即使是撥給甄氏的款項,亦並非無條件饋贈,我有文件在手,可以隨時代你討還。”好一個精明為事主著想的律師。
   小區說:“朋友尚且有通財之道,岱宇暫時不需要這筆債。”
   乃意拍拍韋文誌肩膀,“我要是發了財,一定找你做顧問。”
   韋文誌笑起來,露出雪白牙齒。
   小區瞪了形容放肆的女友一眼。
   乃意連忙說:“當然少不了你這個謀臣,維真。”
   岱宇按熄香煙,自斟一杯香檳,嘲弄自己:“我才真的要靠你們才能生活下去。”
   維真卻道:“懂得請救兵就不會有事,所有專業人士都可以為你服務,最壞是自說自話,自以為是。”
   岱宇幹掉香檳,轉進臥室。
   乃意自銀冰桶取出酒瓶一看,涓滴不留。
   兩位男生苦笑。
   乃意說:“如有安撫作用,幫忙她渡過難關,無可厚非。”
   韋律師輕輕說:“開頭總以為是世界末日,後來,才發覺不過是失戀。”一副過來人的樣子。
   乃意問:“文誌兄,你有無聽行家說起甄家那宗槍擊事件?”
   韋文誌很坦白,“警方的朋友告訴我,傷人隻是因甄佐森欠債不還。”
   小區先笑起來,“那麽,他該認識債主才是。”
   “他說他槍法不準。”
   乃意問:“維真,你怎麽樣看?”
   “這件事的後果比起因重要。”維真朝房內呶呶嘴。
   誰知道呢,塞翁失馬,也許岱宇從此獨立成長。
   美麗瀟灑,日後再看見甄保育,會在心中嚷:這樣的一個人!竟為他流過那麽多眼淚!然後仰起頭笑笑,笑自己浪費了那麽些年,笑命運唆擺了所有人,笑至熱淚滿眶。
   不過先要再世為人,才能這樣放肆。
   過不了這一關,什麽都不用談。
   韋文誌並沒有即時離去的意思,他斟出咖啡,看著乃意說:“很少有這樣熱心對朋友的人了。”
   乃意自覺有資格承擔這項讚美,問維真:“是不是因為年輕?所以無限熱情,過十多二十年,吃得虧多,學了大乖,對友對敵,也許統統變一個樣子,你看甄老太就知道,什麽事都不上心,至親都是陌路人。”
   維真笑,韋文誌也笑。
   韋律師臨走之前,躊躇一會兒,輕輕走到虛掩的房門邊,朝裏邊張望一下。
   乃意馬上知道他的雅意,推開房門,替睡在床上的岱宇蓋上薄毯子。
   岱宇哪裏真的睡著了,聞聲強自轉過頭來,一臉重重啼痕,輕輕問:“韋君可是要走了嗎?”
   韋文誌忽然不知身在何處,黯然銷瑰,呆半晌,才出聲告辭,仍由乃意送出門去。
   乃意對維真說:“文誌兄對岱宇有點意思。”
   維真隻是搖頭。
   “你專門愛同我唱反調。”
   “你聽我說,這個時候誰碰見岱宇都不管用,她需要長長一段康複期,才能壓抑失意,重新抬頭,有日傷口痊愈,才是認識新朋友的成熟期,現在?隻怕她在折磨自己之餘亦不忘折磨他人。”
   乃意暗暗佩服小區,但仍不忘做答辯狂,“也許韋律師有被虐狂。”
   “奇怪,女性都這麽看男伴。”
   乃意氣結。
   小區說下去:“時機就是緣分,條件成熟,碰到合適的人,便水到渠成,毋須苦苦掙紮。”
   無獨有偶,乃意亦不讚成苦戀,曆盡滄桑,贏了也是輸了,故此她不認為林倚梅是勝利者。
   區維真忽然極難得地說起是非來,“倚梅付出那麽大的代價,永遠得不償失。”
   乃意忽然說:“我倆真夠幸運的。”
   維真握住她的手,“你說得是。”
   岱宇沒有回學校開學。
   這也沒有引起別人注意,第六班同學變遷最大,不少人已往外國升學,永不再見。
   乃意生活開始精彩,往往在六樓上課當兒,報館追稿電話打到樓下接待處,讓校役咚咚咚跑上去叫她下來接聽,乃意不曉得何德何能得享此特權,隻希望日後不會讓校工張哥失望,有朝一日,希望張哥看到她作品書皮子時可以說:“啊,這個作家,我認得。”
   這邊廂乃意忙得如采蜜工蜂,那邊廂岱宇日日在醉鄉度過。
   乃意不知岱宇怎麽做得到,一般來說,即使是美人兒,醉了也形容難當,可是岱宇控製得似乎不錯,總是微醺,別有係人心處。
   韋文誌律師幫她搬到一間酒店式公寓住,設施齊備,一切雜務不必操心,乃意去看過,覺得岱宇仿佛在度一個不會完的假期,醒來就醒來,不醒就拉倒,泳池遊半個塘,香檳酒當飯吃,賬單直接寄到韋律師處。
   閑時坐在太陽傘下或大露台對牢海景凝思,這才是一般人心目中女性作家理想形象。
   不快樂,不要緊,姿勢這樣漂亮,已經戰勝一切。
   叫她,她慢慢地應,似先要召回遠處靈魂歸位,然後緩緩轉過頭來,不過這是一張值得等待的麵孔,傷感帶淚光的眼睛,茫然淒涼的一抹微笑。
   總算能夠全身而退,已經不容易,即使不離開甄府,甄保育還是會同她取消婚約。
   俗世好比拍賣行,一切東西包括名、利、愛情,均係價高者得,岱宇固然傾其所有,可惜林倚梅誌在必得。
   岱宇輕輕向乃意傾訴:“我曾向亡母祈禱,盼望得到祝福,也許她另有旨意。”
   乃意不與她談這個,她隻是說:“你倒是好,一直喝,卻還未曾變為殘花敗柳。”
   岱宇安慰乃意,像是不忍叫她失望,“快了,快了,再隔三兩年,一定會倒下來。”
   乃意啼笑皆非。
   彼邦的小紅屋一直空置,乃意極力主張租出去,“空著幹什麽,做博物館還是紀念館?不可給傷感留任何餘地任何借口,趁早撲殺,以免滋生繁衍,弄至不可收拾。”
   維真瞪著她,“乃意,你真的可怕你知道嗎,像你這樣擠不出半滴閑情的人,怎麽寫得好小說?”
   “你同我放心,作者是作者,故事是故事,筆下女主角要多浪漫就多浪漫,至於我,時刻欲仙欲死,悲秋傷春,又怎麽天天趴在桌上寫呢。”
   肯定是歪理,但是一時又找不出破綻來。
   一日放學,正欲直接往報館去,想叫街車,卻聽見有人喚她,乃意一抬頭,看見甄保育。
   他說:“乃意,我們想同你談談。”
   乃意認得停在那邊的正是甄家的車子。
   上了車,已經有人在座。
   “倚梅。”乃意不是不關心她的。
   兩個人都瘦了,看上去仍似一對金童玉女。
   乃意早意味到會發生什麽,一臉淒惶。
   過一會她問倚梅:“你的手臂怎麽樣?”
   “永不能打網球,永不能彈鋼琴。”
   仍然比淩岱宇好,淩岱宇隻怕永遠不能好好生活。
   倚梅說:“特地來通知你,下個月我們會到倫敦舉行婚禮,雙方家長覺得在那裏聚頭比較理想。”
   乃意低下頭,過半晌,又抬走頭,長歎一聲。
   甄保育終於問:“岱宇最近好不好?”
   “還過得去,生活悠閑,稍遲如不升學,也許找一門優雅的小生意做。”說的也都是事實。
   倚梅抬起雙眼,“聽說,”她微笑,“已經找到新朋友了。”
   乃意更正:“不是她找人,而是人找她,像她那樣人才,又不會造成男生負擔,怎會沒人追。”
   “是位律師吧?”倚梅打聽得一清二楚。
   “當然是專業人士比較理想。”
   保育沉默一會兒說:“這麽講來,她心情不算差。”
   乃意答:“做我的朋友就是這點好,我最擅解百結愁眉。”
   倚梅笑笑,“乃意,我最羨慕你這點本事。”
   乃意忍不住略略諷嘲,“我佩服你倆才真,倚梅你最懂隨機應變,保育則仿佛永遠可隨遇而安。”
   甄保育當場有點兒訕訕的。
   倚梅一點不惱,含笑說:“遲早我們都得練出一身本領來。”
   乃意忽然問:“那麽岱宇呢,她可是仍然什麽都不懂。”
   倚梅凝視乃意,“岱宇最大的本事是什麽都不必懂也不用操心,可是自令得聰明能幹的朋友為她仆心仆命地周到服務,乃意,你說句老實話,這種本事是否一等一能耐。”
   乃意這樣能言善辯也在此刻辭窮。
   倚梅唏噓,“我隻不過是個出手的笨人罷了,做多錯多,越做越錯,外頭還以為我聰明。”
   乃意的嘴巴張開來,又合攏去,奈何人人有本難念的經。
   “乃意,其實你最公道,隻不過站定在岱宇那邊。處處為她著想,才分了敵我,我相信你是明白人。”
   車子停下來,倚梅請她到他們新居喝杯咖啡。
   甄保育有事走開一會兒,乃意坐在他們雪白寬敞的客廳內呆半晌,然後說:“我最不明白的是,你為什麽一定要嫁甄保育。”
   倚梅笑得彎下腰。
   她左邊肩膀仍然略見佝僂,手臂也未能完全伸直,此刻低著腰身笑,姿勢更見怪異。
   乃意忽然覺悟,投資已經這樣龐大,不跟著他姓甄,恐怕血本無歸,到這種田地,抽身已經太遲,隻得跟到底。
   乃意隻覺難受,連忙低下頭喝咖啡。
   一邊又十分慶幸,維真與她,從來不需這樣辛苦,縱使不夠轟烈,卻勝在溫馨自在。
   “對了,乃意,我看過你寫的大作。”
   乃意刷一聲漲紅麵孔,連忙謙道:“寫著玩的,你別當真。”
   倚梅笑,“很難講,文字中感情那麽真摯,讀者說不定就弄假成真,愛不釋手。”
   誰不愛聽好話,一時間乃意飄飄然,幾乎沒倒戈奔向倚梅這邊,喊一聲“知我者林倚梅”也。
   一時臉紅紅,說不出話來。
   門鈴一響,進來的卻是甄老太,人老了就靈,隻聽得她精神飽滿地說:“不好不好,整間屋子白茫茫難看極了,幸虧我替你們挑了一式織綿窗簾。”轉過頭來,才看到另外有客。
   薑是老的辣,麵不改容,“任小姐也在這裏,好久不見,你沒唆擺我外孫女吧,怎麽不見她來看我。”好像有點痛心。
   蔚為奇觀,人人都是戲子,生活即是舞台,年紀越大,演技越是精湛,甄老太肯定已經成精。
   乃意笑笑,“岱宇也專等老太太叫她。”
   她不來看你,你不可以去看她嗎,愛分什麽尊卑老幼,分明是假撇清。
   林倚梅不愧是未來乖巧孫媳婦,連忙解圍,“老太太最近忙得不可開交,你不知道吧,大哥同大嫂鬧分居呢。”
   乃意一怔,甄佐森與李滿智?
   老太太看倚梅一眼,“何必同外人解釋。”坐下歎息。
   倚梅笑,“乃意不算外人,況且此事路人皆知。”
   區維真一定早有所聞,可恨這小子守口如瓶。
   “大哥越來越不像話,襯衫領子上印滿口紅就回家來,大嫂一調查,事情便鬧大了。”
   乃意注意到倚梅已經改了稱呼,本來口口聲聲叫表姐,此刻李滿智已變成不大相幹的大嫂,並且把人家的家事稀疏平常娓娓道來。
   這是故意的。
   倚梅每做一件事都經過深思熟慮,絕無即興,她是特地要老太太知道,她此刻全心全意要做甄家的人,娘家已不重要。
   李滿智會敗在這表妹手下。
   李女士一心一意拉來助自己一臂之力的人現在正努力把她冷落,威脅她的存在。
   這出乎李滿智的意料吧,早曉得,還是讓毫無機心的淩岱宇留在身邊,岱宇才不屑研究人際關係,勢力範圍,李滿智午夜夢回,不知有否反悔多此一舉?
   夠了。
   看到這裏實在已經夠了,乃意起身告辭。
   走到門口,剛巧保育回來。
   他一定要送乃意一程。
   一路上乃意絕口不提岱宇,乃意讓他閑話家常,給他時間回複自然,然後他終於說到正題:“婚後我就是甄氏機構的總經理了。”
   “那多好。”由此證明甄佐森宣告失勢。
   “大哥不討老太太歡喜,近日已決定將他撤職,你知道佐森隻不過愛花費,不在乎實權。大嫂卻動了真氣,要離開甄家。”
   對別人家事,乃意不知如何置評,過了很久很久,她才問保育:“你快樂嗎?”
   甄保育一愣,非常納罕地看著乃意,“一切是我自己的選擇,我當然滿意。”
   乃意歎口氣,牽著他鼻子走的人實在太高明了,引他入彀,控製他,使他完全失去自我,照著所安排的路線走,卻還讓他以為那是他自由的選擇。
   也許,那可怕的主使人還會十分謙卑地跟在甄保育身後,處處作出隨從貌……太厲害了,這樣工心計,為的是什麽?不外是甄保育這個人與他的家私,兩者都不算出類拔萃,根本不值得機關算盡,太聰明了,隻怕有反效果。
   保育見乃意不語,便說:“今日我親身聽你說岱宇竟那樣懂得處理新生活,總算放下心來。”
   乃意忙不迭叫苦,這個誤會,分明是林倚梅拿話擠出來的效果,加上乃意逞強,未加否認,甄保育才認為淩岱宇心境不差。
   半晌乃意才問:“你呢,你適應嗎?”
   “倚梅十分遷就我,乃意,即使挑剔尖銳如你,也得承認,她對我全心全意。”
   乃意還有什麽話好說,隻得重複一句:“保育,祝你幸福。”
   “你也是,乃意。”
   乃意在泳池旁找到岱宇。
   她索性繾綣地抱著香檳瓶子,放意暢飲,這時,偏偏又漸漸颯颯下起細雨來,乃意怕她著涼,除下外套,搭在她肩上。
   岱宇握住乃意的手,“大作家,什麽風把你吹來。”
   手是冰冷冰冷的。
   泳池裏有幾個外國孩子,冒雨戲水打水球,嘻嘻哈哈,不亦樂乎。
   岱宇怔怔地說:“瞧他們多開心,一點點事,就樂得什麽似的,沾沾自喜,洋洋自得,仿佛蒼穹因他們而開。乃意,他們才不管人家怎麽看他。其實,人隻要過得了自己那一關,就快活似神仙。”
   雨絲漸密,乃意縮起肩膀。
   “那麽,”乃意溫和地說,“你也把要求降低點好了。”
   岱宇看著乃意,“你瞞不過我,你有話要說。”
   乃意鼓起勇氣,“岱宇,甄保育將同林倚梅結婚。”
   岱宇十分鎮定,“意料中事耳。”
   乃意說下去:“你有兩個選擇,要不終日徘徊醉鄉,讓它毀滅你一生,要不振作起來,忘記這個人、這件事,好好過生活。”
   岱宇像是一個字都沒聽進去。
   “你沒有聾吧?”乃意責問她。
   岱宇忽然笑起來,“校長,你訓完話沒有?”
   這時剛好韋文誌打著傘過來。
   乃意把一口惡氣全出在他頭上,“你幹哪一行的?女朋友頂著雨白淋你都不管,頹廢得似不良少女你亦視若無睹,太沒有辦法了!”
   在岱宇前仰後合笑聲中乃意悲哀地離去。
   回到家,聽到父母親在議論她。
   “乃意倘若把稿酬貯蓄起來,不知能否繳付大學學費。”
   隻聽得任太太答:“寫到二○○一年或許可以。”
   乃意不出聲,他們仍然小覷她。
   不要緊,比起淩岱宇,任乃意太懂得自得其樂。
   寫到二二○○年又何妨,時間總會過去,她攤開筆紙,開始工作。
   做夢最需要閑情逸致,難怪刻薄的時候,有人會諷刺地說:“你做夢呢你。”
   寫作不但拉低功課成績,且倦得連夢都不大做了,更抽不出時間應酬親友同學,乃意知道她得不到諒解。
   這樣的犧牲,將來即使成為大作家,恐怕代價也太大。
   乃意倒在床上,闔上雙目。
   仍然瀟瀟地下雨,鼻端一股清香,她睜開眼睛,看到自己躺在一張長榻上,身邊紫檀架上供著一盤白海棠,那香氣顯然就是花的芬芳,一摸臉頰。一片濡濕,像是哭了已經有段時間了。
   這是怎麽一回事?
   正在發呆,忽然聽得咳嗽聲,越咳越凶,乃意不由得打橫坐起來,不管這是誰,呼吸係統一定有毛病,怎麽不看醫生。
   乃意好奇地隨著嗽聲走入內房,經過窗口,看到一排帶紫色斑點的竹子,正隨風搖蕩挨擦,發出颯颯孤寂之聲。
   這是什麽地方,好不熟悉,乃意仿佛覺得自己曾在該處住過很長很長的一段日子。
   她呆呆地欣賞了一會兒雨景,傳說舜帝南巡,死於蒼梧,其湘妃夫人追去,哭甚哀,以淚揮竹,故竹上斑點宛若淚痕。
   正沉思,乃意又聞少女飲泣聲。
   她伸手掀開一道軟簾,走進房內,隻見窗下案上設著筆硯,又見書架上磊著滿滿的書。
   窗上綠紗顏色已經有點舊了,乃意脫口說:“不是說要拿銀紅色的軟煙羅給重新糊上嗎,這園子裏頭,又沒有個桃杏樹,這竹子已是綠的,再拿這綠紗,反而不配,怎麽還沒換。”
   說畢,以手掩嘴,這關任乃意什麽事?
   少女咳得益發厲害。
   乃意再走進去,隻見床上帳子內躺著一個女孩子,臉容好不熟悉,乃意正探望,忽然伊抬起頭來,乃意“哎呀”一聲,這可不就是她的好友淩岱宇。
   乃意過去扶起她,驚惶失措問:“岱宇,岱宇,你在這裏幹什麽?”
   隻見岱宇臉容枯槁,緊緊握住她的手。
   室內空氣是冰涼的。
   乃意嚇得落下淚來,“岱宇,我即時陪你去看醫生。”
   那岱宇喘息道:“紫鵑,紫鵑。”
   乃意扶起她,“我是任乃意,岱宇,你看清楚點。”
   她急出一身冷汗,岱宇竟病得好友都不認得了。
   “紫鵑,多承你,伴我日夕共花朝……”聲音漸漸低下去,手緩緩鬆開。
   乃意走了真魂,大聲叫:“岱宇,你醒醒,你醒醒,我馬上叫救護車。”
   她大聲哭出來。
   “又做噩夢了。”一隻溫暖的手輕輕拍她的麵孔。
   乃意尖叫一聲,自床上躍起,大力喘氣,看到跟前坐著的是區維真。
   乃意拔直喉嚨喊:“岱宇,我們馬上去看岱宇!”
   披上外套,拉著區維真就出門去。
   她沒有聽到父母的對白。
   任太太說:“這是幹什麽,成日瘋瘋癲癲撲來撲去。”
   任先生答:“藝術家特有氣質嘛。”
   任太太說:“幸虧有維真,否則真不知怎麽辦好。”
   在路上乃意一直默默流淚。
   維真試探問:“你做夢了,看見岱宇?”
   “車子開快些,我怕她遭遇不測。”
   “夢境是夢境,乃意,鎮定些。”
   “那才不是夢,太真實了,太可怕了。”
   “所以叫這種夢為惡夢。”
   車子駛到公寓大廈樓下,乃意二話不說,下了車,蹬蹬蹬趕上去。
   什麽叫做心急如焚,如今才有了解。
   到了岱宇那層樓,乃意未經通報,一徑搶入走廊,隻見房門虛掩。
   乃意一顆心像是要跳出來,但是隨即聽到樂聲悠揚,笑聲清脆。
   乃意抹幹淚痕,這是怎麽一回事?
   她輕輕推開房門。
   隻見套房客廳內水泄不通地擠著十來二十個客人,全是年輕男女,正在翩翩起舞。
   室內溫暖如春,同夢境大大不同,空氣甚至因人多而有點混濁。
   乃意關心的隻是岱宇,於是在人群中搜索,她輕輕避開一對正在熱吻的情侶,終於看見岱宇束起長發穿著翠綠露肩晚服,坐在白緞沙發上在試一隻高跟鞋,而韋文誌君正蹲在那裏伺候她。
   她無恙!
   乃意背脊才停止淌汗,她幾乎虛脫,籲出口氣。
   岱宇抬起頭來,“乃意,你怎麽又來了?快坐下喝杯東西,文誌君,請為女士服務,還有,小區呢?”
   她無恙,乃意雙膝這才恢複力道。
   乃意輕輕坐在她身邊,仿佛再世為人。
   “這隻鞋子坑了我,窄得要死,穿一會子就腳痛。”
   岱宇笑臉盈盈,什麽事都沒有。
   乃意用手掩臉,“我做了一個可怕的夢。”
   “什麽夢?我知道了,夢見你自己一直亂寫亂寫,一直沒有成名。”岱宇竟取笑她。
   乃意為之氣結,“我才不關心那個。”
   “真的?說話要憑良心啊。”岱宇咕咕咕笑個不停。
   乃意問韋文誌“好端端搞什麽派對?”
   韋文誌有點無奈,他把乃意拉至一角。
   這位英才蹲在頹廢少女身邊已有一段日子,一天比一天彷徨,徒勞無功。
   “她說慶祝新生活開始。”
   乃意默然,岱宇若真的打算從頭開始,倒值得燃放煙花炮竹,普天同慶。
   “乃意,你臉黃黃的,沒有事吧?”
   乃意訴完一次苦又訴一次,“文誌兄,我做了一個極恐怖的噩夢。”
   文誌詫異,“記得夢境的人是很少的。”
   “文誌兄,我天賦稟異,記得每一個夢的細節。”
   韋文誌微笑。“記性好,活受罪。”
   乃意看岱宇一眼,“以她如此吃喝玩樂,節蓄可經得起考驗?”
   “這個讓我來擔心好了。”
   “你打算白填?”
   韋文誌低下頭,“身外物,不值得太認真。”
   真好,一聽就知道韋文誌不曉得幾輩子之前欠下淩岱宇一筆債,今生今世,巴巴前來償還。
   岱宇總算不致血本無歸。她欠人,人亦欠她,有來有往,賬目得以平衡。
   運氣好的人,一輩子做討債人,人人欠他,他可不欠什麽人,一天到晚“給我給我給我,我要我要我要”,乃意希望她亦有如此能耐,下半生都向讀者討債。
   她莞爾。
   走到露台自高處往下看,隻覺得比下有餘,胸襟立即寬敞起來。
   “乃意。”岱宇不知什麽時候已站在她身後。
   乃意轉過頭,細細打量她精致秀麗的五官,不由得衝口而出,“岱宇,你到底是誰,我又是誰?”
   岱宇一怔,握住好友的手,“好了好了,我已知錯,明天就把酒戒掉。”她停一停,“這麽多人為我擔心,為我著想,我若再不提起精神,於心有愧。”
   乃意的心一寬,再也不迫究夢境,“這才是人說的話。”
   岱宇不語,隻是苦笑。
   乃意又問:“傷口痊愈了嗎?”
   岱宇低語:“滴血管滴血,流淚管流淚,乃意,成年人毋需將瘡癬疥癩示眾吧。”
   乃意與岱宇緊緊相擁。
   乃意知道好友已經度過難關。
   迷津深有萬丈,搖恒千裏,如落其中,則深負友人一番以情悟道、守理衷情之言。
   “文誌在那邊等你。”
   “過一陣子也許會到南太平洋一個珊瑚島度假,他笑我終年不見天日,麵如紫金,血氣奇差。”
   乃意拚命點頭,熱淚盈眶。
   “乃意,不要再為我流淚。”
   她們倆又再擁抱在一起。
   這時小區也已經上來了,雙手插在口袋裏,看著兩個女孩子,對韋文誌說:“這般友情,相信經得起考驗吧。”頗為乃意驕傲。
   韋文誌笑:“保不定,她們是很奇怪的一種感性動物,刹時間同甘共苦,同生共死,可是生關死劫過後,又會為很小的事鬧翻。”
   小區讚歎:“韋君你觀察入微。”
   “不過,我覺得任乃意與淩岱宇卻會是例外,她倆是有點淵緣的。”
   小區連忙答:“我也相信她倆有前因後果。”
   乃意把新的故事完了稿,在報上刊登的時候,岱宇還沒有把酒戒掉。
   但是畢竟很少喝醉,醉後也不再哭泣,隻是埋頭苦睡。
   乃意的大作家情意結已經漸漸磨滅。
   作品首次見報時簡直自命大軍壓境:不消千日,定能奪魁。
   慢慢發覺這個行業好比一道地下水,露出來的隻是小小一個泉眼,可是不知通向哪條江哪個湖,深不可測,乃意有時亦感彷徨。
   她們這一代慢慢也明白再也不能賭氣說,“大不了結婚嫁人去”這種幼稚語言,入錯了行,同男生一樣,後果堪慮。
   她要是功課好,肯定效法乃忠,按部就班,讀飽了書,挑份高貴的職業,一級一級升上去,無驚無險。
   同維真談過,他微笑問:“但,你是喜歡寫的吧?”
   乃意點點頭,這一點毫無疑問。
   “那還想怎麽樣,”維真說,“有幾個人可以做一份自己喜愛的職業,清苦些也值得。”
   他取出兩張帖子來擱桌上。
   乃意那藝術家脾氣畢露,鄙夷地說:“又是什麽無聊的人請客,叫了人去撐場麵不算,還得湊份子,完了還是他看得起我們,我們還欠他人情,將來要本利加倍償還。”
   維真看她一眼,“這是甄保育林倚梅兩夫妻酬賓擺茶會的帖子。”
   啊。
   一張給維真及乃意,另一張給岱宇。
   乃意躊躇,“你說岱宇該不該去?”
   維真一時沒有答案。
   “不去隻怕有人說她小器,不如叫她與韋文誌同往。”
   維真的意見來了,十分凶猛,“去什麽,有什麽好去?還能做朋友,又何必分手。”可見原來他心中一直替岱宇不值,“做什麽戲,又給誰看?何用為不相幹的人故作大方,告訴甄保育,淩岱宇在珊瑚島弄潮未返。”
   乃意大力鼓掌,啪啪啪。
   維真似動了真氣,“正在山盟海誓,忽爾見異思遷,對這種人,小器又何妨,記仇又何妨!”
   乃意喝彩,“好,好,好。”
   “根本不必叫岱宇知道這件事。”
   乃意見維真同心合意,便將帖子扔進廢紙箱。
   維真卻拾起其中一張,“喂喂喂,我們還是要去亮相的。”
   怎麽說法?
   維真笑笑,“同甄家尚有生意來往。”
   乃意不由得惆悵起來,公私這樣分明,她一輩子都做不到,非得像維真這般活絡不行。
   過幾日,乃意已渾忘這件事,岱宇卻找上門來
   討帖子。
   乃意據實相告,“扔掉了。”
   岱宇冷笑,“你有什麽權扔掉我的東西?”
   又來了,半條小命才揀回來,又不忘冷笑連連,看樣子她這個毛病再也改不過來。
   “我們不想你去。”
   “我並沒有說要去。”
   “怕你難以壓抑好奇心,定要去看看,人家賢伉儷長胖了還是消瘦了。”
   “你太低估我。”又是冷笑。
   乃意不語。
   “說真的,他們胖了還是瘦了?”岱宇終於問。
   “不知道,自茶會回來再告訴你。”
   岱宇燃著一根煙,“想起來,往事恍如隔世。”
   “那才好,要是曆曆在目,多糟糕。”
   岱宇嘴角抹過一絲苦苦的笑,乃意知道她說的,乃屬違心之論。
   乃意於是問:“你倒底去不去,去就陪你去。”
   “我沒有那麽笨,你替我找個借口,買件禮物,請他們饒恕我缺席。”
   “得令,遵命。”
   “然後,告訴我他們是否快樂。”
   “人家是否快樂,幹卿底事?”
   岱宇低頭,看牢一雙手,不語。
   “說到底,你究竟是希望人家快樂呢,還是不快樂?”
   岱宇看向遠處,“你說得對,一切已與我無關,在他的世界裏,我是一個已故世的人物,倘若不識相,鬼影憧憧地跟著人家,多沒意思。”
   “哎呀,”乃意拍拍胸口,“總算想通了。”
   岱宇扭過頭來嫣然一笑,“還不是靠您老多多指點。”
   忽然又這樣懂事,真教乃意吃不消。
   岱宇摟著乃意肩膀,“你最近怎麽了,說來聽聽,如何同時應付事業愛情學業,想必辛苦一如玩雜技。願聞其詳。”
   乃意傻笑著不作答。
   淩岱宇終於覺得這世上除了她還有其他的人了,居然關心起朋友的起居飲食來。
   以往,在感情上,她隻懂得予取予攜:淩岱宇永遠是可愛純潔的小公主,專等眾人來嗬護痛惜,處處遷就她是天經地義,名正言順之舉,習慣把一切不如意事轉嫁親友負擔,很多時候都叫人吃不消。
   在乃意心底下,一直懷疑,甄保育會不會也就是為這個反感。
   不知道是幸是不幸,隨著環境變遷,岱宇這個毛病好似有改過的趨向。
   半晌乃意才咳嗽一聲,“呃,我嘛,乏善足陳。”
   岱宇看著她,“乃意你這點真真難得,你是少數對自己不大有興趣的人,一說到自身,支支吾吾,岔開話題,不置可否,多可愛。”
   乃意汗顏。
   她認識若幹愛自己愛得無法開交,愛得死脫的人,一開口,三五七個鍾頭,就是談他個人的成敗得失,喜怒哀樂,別人若打斷話柄,會遭他喝罵,略表反感,那肯定是妒忌。
   “乃意,”岱宇又怯怯地說,“我也太自我中心了吧。”
   啊,居然檢討起自己來。
   乃意感動得眼晴都紅了。
   “不,”她連忙安慰好友,“你隻是想不開,慢慢會好,不是已經進步了嗎?”
   話要說得婉轉,不能直接打擊她,可是也不得不指出事實,唉,做人家朋友不簡單。
   岱宇苦笑,“我還有得救?”
   乃意不忍心,“小小挫折,何用自卑,岱宇,我看好你,不要讓我失望。”
   “乃意,你真是煲冷醋專家。”
   “岱宇,曬完太陽戲畢水,也該有個正經打算了吧?”
   “韋律師也那麽說,我總是提不起勁,”岱宇搖搖頭,“不知是否遺傳,一身懶骨頭。”
   任乃意要是有那樣的條件,任乃意可能會做得比她更徹底。
   茶會那日,區維真與任乃意因想早走,到得很早。
   新居看得出經專家精心炮製,光是道具,已叫人眼花繚亂:威士活的瓷器,拉利克的水晶,蒲昔拉蒂的銀具……
   乃意暗暗搖頭,肯定這些都是林倚梅的妝奩,做壞規矩,世上女子幹脆不用出嫁。
   任家沒有嫁妝,隻得人一個,乃意吐吐舌頭,要不要拉倒。
   幸虧那區維真粗枝大葉,根本沒把這些考究的細節看出來。
   如果岱宇也來了,也許會覺得安慰,甄保育夫婦不快樂。
   不必憑空猜臆,毋須捕風捉影,人家根本毫不掩飾不和狀態,甫新婚,已經相敬如冰。
   甄保育坐在露台上抬頭仰看藍天白雲,一言不發,林倚梅在廚房吩咐仆人作最後打點。
   區維真搔著頭皮小小聲說:“氣氛不對。”
   乃意隻得走到倚梅身邊搭訕說:“別忙嘛,坐下來,我們聊聊天。”
   倚梅遞一杯茶給乃意,“岱宇可打算來?”
   “她出了門。”不算謊話,到停車場也是出了家門。
   倚梅攤攤手說:“岱宇若果看到這種情形,一定笑死。”
   乃意連忙維護朋友,“岱宇不是這樣的人,況且,我看不出有什麽好笑的事情。”
   倚梅不禁歎息:“任乃意任乃意,我真佩服你,貫徹始終,朋友眼裏出西施,在你心裏,淩岱宇居然渾身上下渾無缺點,你比甄保育還要厲害,他頭腦是清醒的,隻是無法自拔。”
   “你想到什麽地方去了,我們說別的,你的手臂無恙吧?”
   倚梅將兩條手臂盡量伸直平放,乃意很清楚看到,左臂已經短了三五公分,並且,高低不齊。
   “這條膀子已廢。”倚梅頹然。
   乃意安慰她,“不要緊,你有內在美。”
   倚梅一聽,陡然大笑起來,“任乃意,怪不得你可以成為小說家。”
   乃意悻悻地,“你們甄家這幾個人,沒有一個好侍候。”
   “對不起對不起。”
   乃意好奇,“告訴我,甄佐森怎麽了?”
   “好得不得了,城裏花鋪所有毋忘我都被人一掃而空,他才不愁寂寞。”
   輪到乃意嘻哈大笑,“佐森不是壞人。”
   倚梅溫和地說:“你有一雙善良的眼睛,看不到人家劣跡。”
   “那是我的福氣。”
   外邊露台上區維真問候友人:“婚姻生活是怎麽回事,說來聽聽。”
   甄保育好似沒聽見這條問題,改問:“最近有否見過岱宇?”
   “她很好,請放心。”
   保育訕笑,“這上下一定想對我三鞠躬多謝我不娶之恩。”
   區維真沒給他留麵子餘地,“你說她不應該嗎?”
   “當然理直氣壯。”
   “保育,倚梅付出良多,你應好好珍惜。”
   甄保育嗬嗬地笑,“這麽說來,獵物應對獵人感激不盡?”
   維真變色。
   甄保育像是把要說的話統統已經說盡,伸長了腿,頭枕在雙臂之上,雙目遙視天空,像是要看透大氣層的模樣,世上之事,或大或小,或悲或喜,再也與他無關。
   維真坐在老朋友身邊,為之語塞。
   那邊門鈴一響,又來了一位客人,說到曹操,曹操即到,出現的正是甄佐森。
   此人手中捧著一大束紫色毋忘我,乃意一見,不禁絕倒,甄佐林一進門,不知做錯什麽,已惹得笑聲連連,一副尷尬相。
   趁倚梅去插花,乃意問他:“尊夫人好嗎?”
   甄佐森自斟自飲,“她當然好得不得了。”
   “你別黑白講。”
   “小姐,你太天真了,你以為女人真是弱者?甄氏建築的虧空,統統由我而起,刮下來的脂膏,卻不入我口袋,你明白沒有?”
   真是一筆爛賬。
   “夫家的刮在囊裏不算,娘家人亦不放過,”甄佐森用嘴向倚梅呶一呶,“直想把所有人抽筋剝皮,方才心滿意足。”
   乃意沒想到會聽到這許多是非。
   “嘴巴還不饒人,一天到晚嚷嚷:‘把我娘家的門縫子掃一掃,夠你們甄家過一輩子的。’”
   倚梅出來聽到,“大哥在說誰?”
   甄倚森不語,幹盡杯中酒。
   “人已經走了,什麽事也該一筆勾銷了。”
   甄佐森放下杯子,“我還有事,先走一步。”
   倚梅並無留他。
   甄佐森走到門口,回頭對乃意說:“你看到保育沒有,簡直為魂離肉身現身說法。”
   然後拂袖而去。
   客人漸漸聚集,乃意暗示維真告辭。
   倚梅卻挽留他倆,“少了你們,簡直不成氣候,嚐嚐點心再走,廚子手藝不錯。”
   乃意偷偷問維真:“怎麽回事,甄保育的想法忽然變了。”
   沒想到維真丟了一個書包:“縱然是舉案齊眉,到底意難平。”
   “什麽意思。”乃意白他一眼。
   “那意思是說,人心不足,娶了這一個嘛,又覺得那一個知心投機,娶了那一位,又覺得這一位賢良嫻淑,無論選了誰,都一定後悔,必然是錯。”
   乃意眨眨眼。
   “你呢,”維真忽然問女友,“會不會有同樣煩惱?”
   “我?”乃意答,“我從來沒有選擇餘地,多好,不必花腦筋。”
   維真愛惜地看著乃意,“真的,人還是笨笨的好。”
   乃意不知怎麽回答他好。
   維真說得不錯,要是喜歡一個人,喜歡得到了家,不知恁地,總覺得他異常得小,異常得傻,時時刻刻需要照顧嗬護。
   相反,看法則完全不同,像甄保育適才說林倚梅:“你同她放心,人家不曉得多能幹多精明,有的是辦法,永遠屹立不倒,一柱擎天。”
   這樣,就大告而不妙,表示毫不關心了。
   當下乃意握住維真的手,“我們該走了。”
   維真站起來,仍然比她矮好幾個公分,乃意對該項差距已經完全視若無睹。
   世事一向奇怪:當事人若全不在乎,旁人也就不會特別注意,事主如耿耿於懷,好事之徒馬上大感興趣。
   倚梅見他倆堅持要走,隻得無奈送客。
   才走到大門,乃意不經意抬頭,看到半掩著門的書房裏閃過一個熟悉的人影。
   乃意立刻被懾住。
   她輕輕對男伴說:“我還有點事,你先去把車子開過來,等我五分鍾。”往書房走去。
   維真想叫住她,已經來不及。
   乃意走近書房,輕輕推開門,房裏光線柔和舒適。
   有人對她說:“乃意,請進來。”
   乃意如被催眠,雙腿不聽使喚,輕輕轉到沙發另一邊去看個究竟。
   沒有錯,她沒有猜錯,坐在長沙發上的兩個人,正是美與慧。
   隻見穿著高雅黑衣的兩位女士微微笑看住乃意,“請坐,老朋友了,何必拘禮。”
   乃意受不了這一擊,低聲嚷:“我一直以為你們是夢中人,”她停一停,“抑或,我此刻就在做夢?天啊,千萬別兩者分不開來就好。”
   隻見她倆笑不可抑拍拍沙發椅子,叫乃意坐到她們身邊,方便講話。
   在真實的光線看去,美與慧的年紀,仿佛不會比乃意更大,“真有辦法,”乃意讚歎,十歲八歲時見她們,也是這個樣子,總也不老。
   發式服裝含蓄地依附潮流——慢著,看出破綻來了,“在夢中,你們穿白色衣服。”
   “好眼力。”美讚道,“瞞不過你。”
   “你們到底是誰?”乃意低喊。
   慧詫異,“不是一早已經告訴你了嗎?”
   “不,除卻擔任癡情司,在真實世界裏,你倆扮演什麽角色?”
   “嗬,我們隻是過客,沒有身份。”美微微笑。
   “你們來這裏幹什麽?”
   慧笑一笑,“近來風流冤孽,綿纏於此,是以前來訪察機會,布散相思,今忽與爾相逢,亦非偶然。”
   乃意似懂非懂,不過她已習慣美與慧的言語方式。
   美握住乃意的手,“謝謝你幫了岱宇,我們感激不盡。”
   “我並沒有出什麽力,”乃意靦腆,“是她自己幫了自己。”
   慧莞爾,“那麽,至少你也幫她自助。”
   充其量不過如此,“我還沒有開始呢,”乃意起勁地說,“正想拉攏她同韋文誌律師,還有——”
   美忍不住笑著打斷她,“夠了夠了,好了好了,到此為止,你不是造物主,切莫越界。”
   慧提點乃意,“一切順其自然吧。”
   乃意怔怔地,一旦放下這個擔子,她倒有絲舍不得的失落。
   過半晌她問慧:“到底何為古今之情,又何為風月之債?”
   慧笑著說:“噫,大作家,讀者們還等你慢慢寫出來看呢。”
   乃意駭笑,“我?”指著胸口。
   “為什麽不是你。”
   “我就算寫得出,也都是假的。”
   美吟道:“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
   乃意尷尬地笑,“又來了,你倆真是啞謎專家。”
   這時美與慧已不肯多講,一人一邊搭住乃意的肩膀,“岱宇因你超越迷津,重新做人,實在感激不盡。”
   乃意見她倆有總結此事的意思,頓悟,“我們可是要道別了?”
   美與慧但笑不答。
   乃意慌起來,“舍不得舍不得,不要離開我,岱宇一事已經證明我是好助手,下次再用我如何?”
   美搖搖頭,“你這個癡人。”
   慧勸道:“憨紫鵑,這裏沒你的事!還不涼快去。”
   乃意如遭雷殛。無比震蕩,“誰,我是誰,你們叫我什麽?”
   偏偏區維真在這個時候推開書房門進來,“乃意,你對著滿架子的書說什麽?等了二十分鍾都不見你,原來在此演講。”
   乃意再回頭,已經不見了美與慧。
   落地長窗的白紗簾拂動,也許她倆已經過露台兜往大廳,但是更有可能,她倆己回到幽微靈秀地去了。
   維真見乃意怔怔地,宛如不知身在何處,不禁搖頭說:“越發鈍了。”
   他拉著女朋友離開甄宅。
   乃意非常惆悵,這是最後一次見美與慧了吧。
   但願她倆精神時常與任乃意同在,否則的話,一個女子,既不美,又不慧,前途堪悲。
   半晌,乃意才回到現實世界來,問維真:“我們到哪裏去?”
   “約了岱宇呢,忘了嗎?”
   淩岱宇穿著最時髦的五十年代複古紅底白圓點密實泳衣,身子浸在水內,雙臂搭在池邊,正與一個英俊小生說話。
   那人,看仔細點,正是韋文誌律師。
   遊泳季節尚未開始,天氣清涼,泳池裏沒有幾個人,岱宇興致這樣高,可見心情不錯。
   韋文誌遞一杯酒給岱宇,岱宇就他的手喝一口,仰起臉,笑起來,把長發撥往腦後。
   區維真把此情此景看在眼內,十分困惑,輕輕問乃意:“一個人,可以這樣靡爛地過一輩子嗎?”
   乃意“嗤”一聲笑出來,“為什麽不可以,城內若幹名媛,就是這樣過生活。”
   維真便不再言語。
   過一會兒,乃意說:“我覺得韋君真適合岱宇。”
   “那自然,他可以補充她的不足。”維真早已與女友一個鼻孔出氣。
   “你看他倆多享受多陶醉。”
   過一刻,乃意看向維真,不知恁地,他倆從未試過沉醉在對方的懷抱裏,從開始到現在,乃意與維真始終維持文明友好的關係,互相關懷,卻不縱容對方,清醒、理智、愉快,但絕對沒有著迷。
   可惜。
   維真似看穿女友的思維,他溫柔地說:“愛可燃燒,或可耐久,但兩者不可共存。”
   乃意大大驚呀,“什麽,”她讚歎,“誰說的?”這話閃爍著智慧。
   維真笑笑,“一位作家。”
   作家?為什麽任乃意沒有構思這樣好的句子?
   維真又說:“我同你,都不是易燃物體。”
   “但是你會照顧我支持我,會不會?”乃意充滿盼望。
   誰知維真無奈地答:“乃意,我人微力薄,能力有限,即使盡力而為,也不會變成超人,假如空口說白話,隻怕令你失望,不過我答應你,一定會全心全意站你背後。”
   聽了這話,乃意愣住。
   忽覺無限淒涼,原來想真了,他們不過是平凡的一男一女,生關死劫,都得靠自身挨過,天如果在明天塌下來,他頂不住,她也頂不住,不過,乃意想到維真一定會在該刹那把她摟在懷中,已經淚盈於睫,哽咽起來了。
   她還要裝作不在乎,把頭轉到另一邊,故作訝異狀說:“岱宇過來了。”
   淩岱宇已披上毛巾外套,一見乃意,便輕輕問:“怎麽樣?”
   乃意當然知道她的心意,立刻答:“人家生活得很和洽,十分愉快。”善意謊話,乃屬必需。
   難怪維真嘉獎地微笑。
   岱宇發一陣子呆,才用細不可聞的聲音說:“講真的,林椅梅忍耐力強,適應能力高,確是個賢妻良母人才。”死心塌地地服了輸。
   乃意問:“你呢,你打算玩一輩子?”
   “不知道,沒有打算,管它哩,懶得理。”她喝一口香檳,咯咯咯笑起來。
   年輕有為的韋文誌就是為這個著迷吧?
   都會中人人朝氣勃勃,孜孜不倦,為什麽?為些微利益,為子虛烏有的名氣,為一時鋒頭,漸漸演變成螻蟻爭血,再厭惡,亦不能免俗,沉淪日深,不能自拔。
   忽爾在功利社會遇見對俗世俗事毫無興趣的女郎,香檳作伴侶,跳舞到天明,至情至聖,心無旁騖地縱容私情,飲泣、歡笑,都毫無矯情。是值得著魔。
   韋律師為此幾乎不想上班工作苦幹。天天巴不得忙不迭將工夫趕完,脫離勞形之案牘,奔向岱宇那薔薇色天空與她進入另一個逍遙世界。
   他絕望地需要她。
   失去她大抵也不致於死,但是精魂已失,生存沒有意義,懷著恐懼,這段感情更令他精神抽搐。
   他無時無刻不想纏著她。
   韋文誌自嘲地問乃意:“此刻我處境尚算安全?”
   乃意拍拍他的肩膀,“甄保育那一章已告終結。”
   “可是,淩岱宇感情書可能是本巨著,長達一百章。”
   乃意白他一眼,“癡兒,虧你還讀那麽多書,這等淺易的道理你都不懂,即使占有一章,已經受用不盡,可知世上萬般好,便是了。我同你,不過在浩瀚宇宙其中一個小小星體上暫時寄居數十年,說什麽天長地久,廢話。”
   韋文誌看著乃意,心中激蕩不已,一股癡念漸漸釋放開來。
   乃意笑吟吟地看著他。
   韋文誌也自笑起來,過一會兒,自去侍候岱宇。
   維真輕輕問乃意:“你同他說了些什麽,我見他如夢初醒、恍然大悟的樣子。”
   乃意笑:“我同他講,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
   維真也笑,“我才不相信兩句話會令他醍醐灌頂,感激銘心。”
   “維真,我們走吧,不理他們。”
   乃意說得出做得到,任務已畢,一派瀟灑,專心寫作讀書。
   維真順理成章地考入法律係,故時刻與他的學長韋文誌聯絡。
   乃意第一個長篇小說印出單行本,她捧書愛不釋手,抱著它進入睡夢裏。
   維真取笑她,“看著己作,神色溫柔愛憐,前所未見,文章肯定是自己的好,信焉。”
   一個個字做出來,涓滴屬於一己心思,不愛才怪,所以,列位看官,千萬不要問一個寫作人“你最喜歡自己哪一本書”,永遠沒有答案,因為字字看去皆有汗,本本辛苦不尋常。
   這個時候,乃意的工作已經有了個良好開始,她不介意別人怎麽看,正當職業,隻要養得活自己,兼夾有興趣做,便是理想工作。
   轉眼間又一年,乃忠這小子又回來了。
   多年獨立生活使他對家人感情淡薄,拎著姐姐的書,他躊躇地說:“可是,這算不算藝術?”
   乃意見他對俗世事一無認識,看樣子真正適合一輩子藏身學術界象牙塔內,不禁笑得肚子痛,過半晌才答:“乃忠,至矜貴的藝術,乃是令大眾快樂的作品,藝術並非小撮人之特權,藝術必須自勢利階層手中解放出來。”
   既然乃忠喜歡高深莫測,似是而非的辯證法,乃意便滿足他。
   果然,他聽了之後,怔怔地思索,不再發表意見。
   對這位兄弟,乃意恐怕永遠不能與之肩並肩訴衷情,自他留學第一個暑假起,他們便把對方視作假想敵,隻有競爭,沒有商量餘地,下意識要把對方比下去。
   第一回合,乃意勝利,但是她知道弟弟比她小好幾歲,他的前途,未可限量。
   乃意同維真訴苦:“你看我多無聊,同小弟爭出息。”
   維真看她一眼,“有競爭才有進步,無可厚非。一些家庭,大哥太愛弟妹,處處維護,形成不平均發展,弟妹終身倚賴長兄,一事無成。”
   乃意吞吞吐吐,終於講了老實話:“維真,我想專注寫作,放棄大學。”
   “不行?”
   “咄,我毋須你批準任何事宜,我隻不過把你當作朋友,特此通告。”
   “你一定要花這三年時間。”
   “給我一個理由。”
   “畢業之後,你可以理直氣壯地說:大學課程無用。”
   “去你的。”
   “相信我,這三年對你日後處世態度以及氣質量度有很大幫助。”
   乃意不語。
   維真的聲音忽然縮得很小很小,“你就當作陪小子讀書吧,我隻恐怕你的時間多出來,投入社交應酬界,生活多姿多彩,日漸老練,與我脫節,日久生變。”
   乃意抬起雪亮的雙目,為什麽不早說呢,區維真先生。
   “請原諒我這一半私心,其餘一半,請相信我,是真為著你好,我知道你的收入已可支付大學費用有餘,乃意,進修有益。”
   乃意內心漸漸軟化,外表隻是不做出來。
   她希望維真再懇求美言幾句。
   誰知那小子詞鋒一轉,不再退縮:“又,我聽乃忠說他肯定要讀到博士,你才區區學士,已經遜色,倘若連這個銜頭都沒有,如何見他。”
   乃意笑吟吟看著他,喏,這便叫軟硬兼施了。
   矮子多計謀,維真現身說法,緊點鬆點,鬆點緊點,便控製住身邊人。
   乃意沉吟,“我考慮考慮。”
   “我早替你報了英美近代文學,將來你至少曉得海明威費茲哲羅喬哀斯略脫這幹人,定對寫作有幫助。”
   乃意唱反調:“文化往住是一個人的包袱,需用資料,乃可抄書,炒香冷飯,照樣是門營生,書讀多了,這個不屑,那個不肯,事事過不了自己那關,迂腐迂回,白白滅了誌氣。”
   維真氣結,“好一個市井之徒。”
   乃意有現成的答案:“可幸我生活在現實世界裏。”
   維真看著她,“乃意,一個人做出一點點成績之後肯不驕傲真是很難的事,你說是不是?”
   乃意若無其事,“吃那麽多苦,就是為著一日可以驕傲,不然還有什麽意思,校長,我很欽佩你的理想,但是你那套與人性不合,我無力效法。”
   區維真忍不住用雙手捧起乃意的臉,“你這刁鑽女,有朝一日我向你求婚,乃是因為你那套歪論永不使我沉悶。”他大力吻她額角一下。
   乃意笑嘻嘻,“我的讀者亦有同感。”
   她的讀者真待她不錯。
   一日報館通知任乃意去取一個包裹。
   編輯小邱笑道:“是一位老先生親自送上來給你的。任乃意,你捫心自問最近寫過些什麽,得罪了什麽人,這會不會是包裹炸彈。”
   乃意駭笑。
   編輯說:“真羨慕你們,得到讀者厚愛,送花送糖,就差沒送金幣,我們做編輯的,一樣做個賊死,就沒好處。”
   乃意想一想,“但是你們有退休金。”
   上帝是公平的,小邱一想,也就不再言語。
   乃意好奇心熾,沒等回家已經迫不及待將油皮紙包裹拆開,一看,是一疊書。
   誰,誰贈書給她?
   數一數,一共二十本。
   小邱探首過來一瞧,“噫,線裝書。”
   說來慚愧,這還是乃意第一次接觸線裝書,拾起翻動一下,隻覺紙質軟綿綿,好舒服。
   她看一看青灰色雙層宣紙封麵,隻見上麵楷書寫著:“戚寥生序本石頭記。”
   “哎呀,”小邱不勝豔羨,“那老先生竟送你珍貴的一套大字《紅樓夢》。”
   果然,字大大的,容易看。
   小邱一臉驚異,可見這套書有點意思,他又說:“送予你,可能,呃、噯、哦……”
   乃意笑眯眯給他續上去:“暴殄天物、牛嚼牡丹、對牛彈琴、煮鶴焚琴,來,任擇一題。”
   小邱辯白,“我不是這個意思,你念洋書,不懂《紅樓夢》精妙之處。”
   乃意不服氣,“你別擔心,我看得懂中文字。”
   “你會有耐心看嗎?”
   乃意抄起書,“不同你說了,我要回家趕槁。”
   回到家,才發覺第一冊書內還夾著一封信。
   在乃意眼中,信紙信封都是中國式樣,信紙尤其可愛,毛筆字竟寫在淡色國畫花卉上。
   她讀出來:“乃意小友,聽美與慧說,你還沒有讀過《紅樓夢》——”美與慧!
   乃意驚訝地張大嘴,她倆居然還有朋友,怎麽可能!
   “遵兩人所囑,贈你一套戚本,這是清乾隆時人戚寥生的收藏本,存八十回正文,附有雙行夾批,回前回後批,是舊抄本中整理得比較清楚整齊便於閱讀的一種流行本,希望你抽空一讀、再讀、三讀,一定對寫作事業有益。”
   乃意抬起頭來,美與慧叫朋友給她送來這套書。
   乃意如墜五裏霧中,好久沒在夢中看見過美與慧了,她倆忽隱忽現,忽明忽滅,此刻又仿佛在現實世界現身,真正不可思議。
   她攤開信箋,隻見署名用茫茫大士四字。
   乃意抬起頭,這算是哪一國的筆名?這麽怪,叫讀者如何接受?
   聽說早數十年,筆名無奇不有,到了最近,文藝事業納入正軌,大家才行不改姓,坐不更名。
   看樣子,茫茫大士一定是舊名。
   乃意好想切一盤水果,泡一壺香茗,躺床上,翹起二郎腿,好好讀這本原名“石頭記”又名“紅樓夢”的好書。
   可惜她沒有空,她一早約了人。
   趕約途中,念念不忘此書,她有第六感,它會成為她百讀不厭的一本書。
   乃意比較喜歡“石頭記”這三個字,樸素、簡單、真實,卻引人邏想:一塊石頭,有什麽好記?
   不過,講到生意經,卻又是“紅樓夢”稍勝一籌:集冶豔與空幻於一身。這個夢,有關何事?
   真想看個究竟。
   不過她已經約了林倚梅,隻是匆匆趕出門去。
   倚梅有話要說。
   乃意不是不納罕的,她同倚梅壓根兒不熟,她想不出為何林女士會找她傾吐心事。
   照說以倚梅現在的地位,皇親國戚要多少有多少,不愁缺乏聽眾。
   她們約在一家大酒店的咖啡座裏等。
   該處人來人往。其實不是一個談心的好地方。
   乃意叫一杯礦泉水,正坐著等,忽見一豐滿豔婦盛妝而來,一身披掛統統是香奈兒、金鏈子、金鈕扣、金手袋、鮮紅套裝配鮮紅鞋子,乃意與在座其他人等均有睜不開眼睛之感覺。
   幸虧那豔婦得天獨厚,皮膚雪白,看上去不致太俗氣。
   乃意沒把她認出來。
   那婦人卻同乃意打招呼。
   乃意真正嚇一跳,莫非女別三日,刮目相看,這人正是林倚梅?
   不不不,萬幸萬幸萬幸,她隻是李滿智。
   “等朋友?我可以坐一會兒嗎?”
   乃意為免雙方尷尬,老老實實答:“我等的是林倚梅。”
   “嗬,她。”李滿智語氣充滿鄙夷,在乃意對麵坐下來。
   乃意細細打量李滿智,“你發福了。”
   她遺憾地說:“怎麽樣省著吃都沒用。”
   “心寬體胖,是好事呀。”
   李滿智說:“乃意,我們的事,你都知道,實不相瞞,甄家的飯,不是好吃的,越吃越瘦,倚梅這人,滿肚密圈,出盡百寶,把異己攆走,獨霸天下,此刻隻怕食不下咽。”
   語氣有點幸災樂禍,乃意沒有搭腔。
   “當年我把她自印尼接來,滿以為伊是什麽都不懂的一個小土女,嘿,沒想到心懷叵測。”
   乃意怕她激動,便溫和地說;“那時我也十分幼稚。”
   李滿智凝視乃意,“你成熟了。”
   “謝謝你,你現在好嗎?”
   “托賴,還混得不錯,大生意不敢碰,此刻做意大利二三線時裝。”她取出一張卡片給乃意。
   “那多好,聽說利錢比名牌豐厚。”
   李滿智笑,“差強人意罷了。”
   看得出很滿意現狀。
   她說下去:“自食其力,勝過天天與情不投意不合的某君糾纏,晚晚查他襯衫有無印著胭脂回來。”
   乃意不敢告訴李女士,有一次此君領子上的唇印,是她的惡作劇。
   這時候,李滿智背後出現一個翩翩美少年,才二十多歲年紀,有一雙會笑的眼睛,西裝筆挺,一手拿著隻環宇通電話,另一隻手便親昵地搭在李滿智肩上。
   李滿智不用回頭,也似知道他是誰,伸出手握住他那隻手。
   這樣知己,還用說,可見一定是密友了。
   那小生把嘴巴貼近李滿智的耳朵,說兩句悄悄話,李滿智不住頷首。
   乃意看得膛目結舌。
   李女士並沒有為他們兩人介紹。
   講完話,小生走到另外一張桌子去,李滿智微笑蕩漾,似關不住的春光,一直滲透到眉梢眼角。
   過半晌她才說:“乃意,你一定看不入眼吧?”語氣卻一點也不在乎是否有人不滿意。
   乃意講老實話:“在你的立場,你的做法,完全正確。”
   為什麽不可以,本市並無任何法例規定隻準中年男子瘋瘋癲癲地買了毋忘我到處送人,而不許成熟婦女結交美少年。
   李滿智聽到乃意客觀公正的評論,倒是一愣。
   乃意繼續說下去:“女性也隻能活一次,不妨礙人,又大家高興,何樂而不為。”
   李滿智反而收斂了笑容,說道:“好不容易等到今天,我們也終於抬起頭來。”
   乃意笑,“你的豐姿你的容貌,占了很大功勞。”
   李滿智感動,拍拍乃意的手背,“可惜沒有你這麽可愛熱誠的性格。”
   乃意並不謙讓,“這點,”她笑,“需多謝家母。”
   李滿智決定放乃意一馬,“你的朋友遲到,你慢慢等吧,我還有事。”
   她一團火似地站起來,走向美少年。
   乃意籲出一口氣。
   那一男一女之間有無真愛?誰關心天下有否真愛這回事,還待考究,正是開辟鴻濛,誰為情種,都隻為風月情濃。
   這時,一個穿製服的司機過來對乃意說:“任小姐,車子在外頭等你。”
   乃意認得是甄家司機,便隨他而去。
   倚梅自大房車內探頭出來,“叫你久等,不好意思,我見你被人纏住脫不了身。”
   當一個人不喜歡另外一個人的時候,對方會忽然失去身份,變得完全不相幹,表姐妹忽爾成為陌路人。
   乃意上車去。
   近距離看倚梅,發覺她瘦了。
   倚梅本來偏向胖的一麵,身上老似有三公斤脂肪超載,是以圓潤富泰白皙,笑起來梨渦深深,十分甜美,穿起衣服來,腰身勒得比較緊,三圍突出,此刻一瘦,完全失去原有味道,臉上輪廊竟有點垮垮的。
   乃意十分震驚,由此可知,名不虛傳,甄家這口大鍋飯真不好吃。
   當下倚梅說:“我就知道這一兩天你有空。”
   “啊,怎麽說?”
   “岱宇偕男朋友,到巴黎去了,不是嗎?”
   乃意啼笑皆非,最關心你的人,往往是你的敵人,信焉。
   乃意溫和地答:“第一,我並非淩岱宇的保姆,第二,我已有一段日子沒與她碰頭,三,我不曉得她人在巴黎,她從沒向我報道行蹤的習慣,四,別誤會,我們仍是好朋友。”
   倚梅凝視乃意,“她真幸運,有你這樣一個好朋友。”
   乃意笑:“岱宇有她的好處,我動輒痛罵她,她從不動氣。”
   “但,你是為她好。”
   乃意又笑,“有幾個人,肯接受人家為他好?”
   倚梅歎氣,“唉!真是不愧寫文章的人說的。”
   “倚梅,別來無恙乎?”
   “乃意,你是玻璃心肝的聰明人,豈會看不出來。”
   “倚梅,求仁得仁,是謂幸福,大致上過得去便算了,細節無謂計較,你現在不是甄保育夫人嗎?”
   “他另外有人,一個接一個,挑戰我的涵養工夫。”
   “甄氏兄弟就是這個脾氣。”
   “乃意,你好似洞悉世情。”
   乃意微笑,“不過是旁觀者清耳。”
   “岱宇快樂嗎?”她忽然問。
   奇哉,怪也,統統關心起對頭人的幸福來。
   乃意答:“岱宇並非不快樂。”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倚梅,像你們這種出身的人,很難了解快樂的真義,上帝是公平的,一生下來要風得風,要雨得雨,毋須奮鬥,焉能享受成就帶來的快樂。像我,隻要收到一封讀者來信,便樂得飛飛,老總稱讚一句半句,一顆心便鼓實實滿足得緊,與男伴並肩作戰,逐一解開難題,有商有量,又是人生樂趣,當然比你們快樂。”
   林倚梅怔怔地聽著乃意分析。
   “普通人往往最幸福。”乃意總結。
   “我應該怎麽辦?”倚梅忽然問。
   乃意訝異。“我不知道,我並非感情問題信箱主持人。”
   “你那麽聰明,一定有答案。”
   “不,”乃意搖頭,“你們才聰明,我再笨拙不過,就是因為有自知之明,才安分守己。”
   車子停下來。
   乃意以為話已說得差不多,可是倚梅接著的自白叫她吃驚。
   “也許,隻有岱宇克得住保育。”
   乃意實在忍不住,“為什麽任何人要克住任何人?”用到這種字眼,有何感情可言?
   “我的意思是,隻有岱宇可以駕馭保育。”
   “誰是一匹馬,整日要用韁用繩來勒著?倚梅,你統共不應該這樣想。”
   倚梅落下淚來。
   她是一個慘敗的勝利者。
   乃意輕輕說:“假如痛苦是這樣難當,那還不如放棄。”
   倚梅抓住乃意的手臂,“在付出這樣龐大的代價之後?”
   乃意不難偏幫她,“倚梅,你付出的,不會比岱宇大很多。”
   倚梅一聲不響,解開上衣,反剝下來,乃意首次看到她肩膀上的傷疤。
   那真是可怕的糾結不平的一個大傷口,已經這麽些日子了,肉色仍然鮮豔得驚心動魄。
   乃意連忙幫倚梅扯起外衣,扣好鈕扣,“不要擔心,整形醫生可以幫你。”她的聲音忍不住輕微顫抖。
   倚梅雙手掩臉。
   “來,我陪你下車走走散口氣。”
   “乃意,一切都是我自作自受。”倚梅拉著她。
   “餘不敢苟同,”乃意答,“該刹那你無私勇敢,大家都很佩服。”
   誰知倚梅苦笑起來,淚流滿麵。
   倚梅的情緒很少如斯激動,乃意不由得起了疑心。
   不過嘴裏隻是安慰:“我聽人家講,蜜月過後,真實的生活開始,夫妻間會忽然發現許多突兀之處,不能配合,非得努力遷就對方不可,倚梅,你心情一向和善,必定可以克服難關。”
   “不不,”誰知倚梅一疊聲否認,“你看錯人了,乃意,我並不是你想象中的好人。”
   乃意驀然發覺,倚梅的精神受到極大困擾,她需要心理治療。
   乃意自問一向最勇於直諫,此刻也不禁躊躇,一味遊走,不肯接招,顧左右言他:“老太太好嗎,近況如何?”
   “最最厲害是她!”
   那當然,乃意莞爾,那還用說,吃的鹽比咱們的米還多,走過的橋比我們的路還長。所以才懂得叫小孫媳來填大孫媳的虧空。爛賬爛不到她老人家頭上。
   大夥還想在她身上刮好處呢,賠了本還不明不白不曉得是怎麽一回事。
   “倚梅,你精神欠佳,我先送你回去。”
   “乃意,我如再約你,你會不會出來?”
   “當然,隨時隨地。”
   傾訴過後,倚梅情緒似略為穩定。
   乃意看著她上車離去。
   事後,與維真討論這件事:“倚梅似隱瞞著許多苦衷。”
   維真一貫不予置評。
   “你也有很多事沒有告訴我。”乃意瞪著維真。
   “我讓甄保育親口說你聽。”
   乃意有點興奮緊張害怕,她知道整個故事少了一節環扣,現在秘密就快要揭露。
   小兩口抽空去喝咖啡,乃意有好幾件瑣事正絮絮征求軍師意見。
   維真逐一解答:“自我宣傳並非不可為,但最好適可而止,對工作認真是應該的,對自己認真過度便變成自戀,那與自愛又不同……”忽然停止了。
   乃意奇怪,抬起頭來,隻見維真盯著茶座門口,乃意循他目光看去,隻見門口站著幾個衣著光鮮的年輕男女。
   乃意好像一時間沒認出熟人,便問:“是誰?”
   維真看著乃意的臉,訝異地說:“那個男生。”
   乃意額外留神,但半晌仍茫然問:“誰呀?”
   維真完完全全放下心來,他低下頭,“我認錯人了,剛才我們說到何處?”
   他一輩子都不會同乃意說,剛才站在門口那個男生,是他中學時期的勁敵石少南。
   乃意說:“對了,市政局有個征文比賽找我做評判。”
   維真心安理得地說:“算了吧,自己三災六難,白字連篇,還去誤人子弟呢。”
   乃意汗顏,“是,校長,我明天一早便去推辭。”
   多好,維真想,乃意沒把石少南認出來,可見她印象中已經沒這個人。
   乃意微微笑,多好,維真以為她真的不認得石少南,其實她一眼便看出來,但是,何必惹維真不快呢,這等不相幹的人在她胸中已毫無地位,認不出也罷。
   真正沒記性的其實是石少南,他嘻嘻哈哈,隨新結交的異性朋友坐到另一角落去了。
   乃意十分滿意,該項藝術叫做小事化無,並非人人做得到。
   她講下去:“《佳人》雜誌要求一個訪問。”
   “這本書花花綠綠,予人沒有腦袋的感覺,我勸你不予受理。”
   “人家會被得罪的。”
   “大作家,人生在世,不可能討好每一個人。”
   “香港電台希望將拙作改成廣播劇。”
   “大可馬上答應,這是你的榮幸,人家辦事作風高潔嚴謹,對你大有幫助。”
   “區校長,今天就這麽多,謝謝你的忠告。”
   “我收到乃忠的信。”
   “哎呀,他說些什麽,好久不知他音訊。”
   維真白乃意一眼,“這會子有想念他的,昨兒為什麽又成了烏眼雞呢。”
   乃意不作聲。
   “比賽管比賽,勿失體育精神,這是馬拉鬆競走,十多年後,才知分曉。”
   乃意佯裝大吃一驚,“什麽,我此刻還不算大作家?”
   “我們走吧。”
   乃意充耳不聞,“我還不算大作家?”
   這玩笑一直開到晚上。
   維真撥電話給她,她仍問:“我現在還不算大作家?”
   “乃意,我們明早八點正去見甄保育。”
   “我九點半有課。”
   “時間上剛剛好。”維真的安排,一向天衣無縫。
   “沒想到甄保育早睡早起身體好。”
   維真笑了。
   乃意一轉念,才拍自己一下,“我真笨。”
   甄保育哪裏起得來,他根本還沒睡,也許精神最好便是這段時間,稍遲,他就該上床了。
   “明早我來接你。”
   乃意問:“我還不算大作家?”
   維真答:“你當心發神經。”
   乃意決定虛心接受他寶貴意見,在以後的事業歲月裏,她再也沒有問這個問題。
   他們到的時候,甄保育鬆了領帶,正半躺在沙發上。
   那是另外一個地方,另外一間公寓。
   他們搬了家?
   不,另外有女主人。
   那女郎比他們都大一點,約莫二十多三十歲,長著一頭黑鴉鴉的好濃發,笑嘻嘻對客人說:“各位請自便,我失陪一會兒。”便轉進內室去。
   觀甄保育自在神色,他似有好一段時間沒有回家了。
   乃意坐到他身邊去。
   保育笑,“乃意,維真說你有話同我講。”
   乃意點點頭。
   “你與維真兩人真好,既能維持中立,又成為每個人的好朋友,了不起。”
   “保育,告訴我,為什麽大好婚姻隻維持了短短幾個月。”
   保育伸長雙腿,“有人欺騙我。”仍然骨嘟骨嘟不住喝酒。
   乃意忍不住說:“不要開玩笑好不好。”
   甄保育嘲弄地牽動嘴角。
   莫非倚梅忘記把前任男友的細節告訴他。
   保育搖著頭,“她編排了整場好戲,自任主角,導演則是她的表姐李滿智。”
   乃意莫名其妙,沉重地看著甄保育憔悴的麵孔。
   “你還不明白,乃意,訂婚禮那一幕,難道你已忘懷?”
   乃意忙碌地思考,半晌,抬起頭來,慘痛地說:“不!”
   “大作家,且看你編不編得出這樣的情節來:一個女子,為著達到目的,竟不擇手段,雇人來破壞一場訂婚宴,而最終受害者,卻是她自己,你說,厲害不厲害?”
   乃意過半晌才說:“保育,你多心了,這樣做有什麽好處,別忘了她除了得到你,還獲贈終身殘廢。”
   “但是她勝利了。”
   “沒有人會如此渴望勝利。”
   “你不了解她。”
   “那麽保育,你的懦弱正是她的幫凶。”
   甄保育咯咯笑起來,“乃意,沒有你,故事結局便不一樣。”
   “我?我隻是個觀光客。”
   “不,你扭轉了乾坤,現在岱宇才是贏家。”
   “我不認為岱宇會計較這等無謂的輸贏。”
   保育不再作聲,他似累了,合攏雙眼,漸漸打鼾。
   他身上有襲人的酒氣。
   乃意歎息,對維真說:“我們走吧。”
   維真與乃意悄悄離去。
   途中乃意說:“保育走火入魔。那是毫無根據的猜測。”
   維真沉默一會子才開口:“他絕對有人證。”
   乃意十分震蕩,“誰?”
   “林倚梅。”
   乃意張大嘴巴,什麽,她,她為何暴露自己的惡行?
   “林倚梅有夢囈的習慣。”
   乃意一聽,先是吃驚,隨即笑起來,她笑得是那樣厲害,以致眼淚滾了下來,她如被人點了笑穴,笑得歇斯底裏。
   維真讓她發泄足夠,等乃意終於止住笑,才說:“這真是一個悲劇。”
   “是她做的床,活該她睡上去。”
   “不要讓岱宇知道這件事。”
   “我的嘴唇已密密縫上。”
   過很久很久,維真問:“乃意,你會不會做這種三敗俱傷的事?”
   “我?”乃意看著天空,“誰拚了命來同我搶你,維真,我雙手捧上,立即退出,我若自愛,哪怕無人愛我,將來必然找到更好的,凱旋而回。”
   “林倚梅明明比你聰敏,為何不懂此理?”
   那必定是太聰明了,想過了頭,想出常人不敢做的事來。
   乃意衝口而出:“岱宇是應該嫁給保二爺的。”
   “算了,”維真搖搖頭,“不會有幸福,快則一年,遲則三年,一定分手。”
   “何以悲觀。”
   “兩人性格都多疑、優柔、怯弱,纏在一起,必定累死,因為沒有結合,才叫人遺憾而已。”
   “我要叫岱宇問甄家討還那筆債。”
   維真笑,“那得同文誌兄先商量,現在他管她的財政。”
   乃意納罕,“他為什麽還不動手?”
   維真說:“人人都有私心。”
   是了,他怕女朋友不再倚賴他。
   乃意喃喃說:“我隻希望岱宇快樂。”
   維真笑笑:“快樂是至深奧的學問。”
   乃意不以為然,“我不知道別人怎麽想,我自問十分快活,我絕不讓煩惱困擾我超過半天,即使想到乃忠有一天會成為大教授而我隻是報尾巴作者,亦不會難過至死。”乃意伸手拉拉自己麵頰,“我勝在老皮老臉,厚皮厚肉。”
   維真緊緊握住她的手。
   四年後。
   一待乃意畢業,維真就向她求婚。
   任太太一疊聲眉開眼笑的好好好,毫不掩飾求之不得,如釋重負之情。
   乃意搖搖頭,難怪女大不中留,實在是不能留。
   乃意此際已經薄有文名,靠稿酬已可穿美服遊歐陸,可惜沒有節蓄,維真不鼓勵她儲錢,免乃意過分獨立。
   最令她失望,或是不失望的,是任乃忠這小子,從來沒有人那麽小就立誌,且一路毫不鬆懈跟到底。
   誰在小學六年級作文堂沒有寫過“我要做一個消防員”或是“我要做一個清道夫”之類的願望,隻要工作有意義,能為人民服務,收入菲薄,生活清苦,在所不計,暑假一過,立刻拋在腦後。
   由此可知任乃忠有異常兒。
   他跳過兩次班,考入大學,準備一鼓作氣在六年之內修完博士課程。
   父母認為他遊刃有餘。
   乃意卻閑閑地說:“保不定在讀碩士當兒看中哪個女生,從此把學業荒廢。”
   任太太臉色都變了。
   仍然偏心,巴不得將乃意送出去,但是乃忠,乃忠是另外一回事。
   乃意心安理得嫁到區家去。
   人長大了,漸漸分心,工作又忙,乃意與岱宇隻間歇見麵。
   此刻的淩岱宇又是另外一種麵貌,長發剪短了貼在鬢角,比較喜歡顏色衣服,不變的是仍愛訴苦與抱怨,還有,一進場,照樣吸引眾人眼光。
   一坐下她就說:“同韋文誌分手,似是不可避免之事。”語氣有點遺憾。
   對這等稀疏尋常之感情事宜,乃意不感興趣,不予置評。
   “日久生厭,這話真的不會錯,”岱宇輕輕籲出一口氣,“誰會同誰一輩子。”
   “呸!我同維真三輩子不嫌多。”
   “對不起對不起,請恕罪請恕罪,”岱宇用手托著腮,“不過,感情生活如此古板,怎麽寫浪漫的愛情小說?難為你讀者還真不少。”
   乃意“嗤”一聲笑出來,“事事要現身說法,親身經曆,那還了得。”
   “你沒有感受呀,怎麽形容?”
   “看你們折騰淘澄,亦如同身受。”
   “差遠嘍。”
   “那麽下一個故事你來寫。”
   岱宇以雙臂作枕,悠悠然說:“還能寫出來,就不算切膚之痛。”
   乃意忍不住問:“新歡是誰?”
   岱宇隻是笑,過一會兒她說:“我聽人家講,甄保育單方麵入稟要求離異。”
   這也是很普通的事,乃意不出聲。
   “要是那時我能同他在一起,離婚的便是我。”
   乃意抬起眼來,成功了,淩岱宇一副僥幸的模樣,可見她已經完全不把此人放在心中。
   隻不過是失戀,並非世界末日,原來那樣叫她流淚的感情也會過去。
   “我才不要結婚。”是淩岱宇的結論。
   接她的人來了。
   年紀比較大,身形卻一點兒沒有變,風度翩翩,一表人才,看見岱宇的背影,已經一臉愛憐。
   岱宇於是笑著同乃意說:“我們要保持聯絡。”
   “當然。”
   她輕快地把手臂繞著那位男士走了。
   成功了。
   已經沒有心肝了。
   隻有這樣,才可以在情場出出入入。
   淩岱宇遲早不難練成一級好手。
   乃意滿意地對自己笑笑,離開茶座。
   忽見前麵有兩個黑衣女子,其中一個,正伸手向她招動,隱約間微微笑,風姿綽約動人。
   “美!”乃意脫口叫出來,連忙排開眾人向她們走近,“慧!”
   她真正渴望再看見她們。
   乃意見隻有一臂之遙,便伸過去搭在人家肩膀上,一邊嚷:“想煞我了。”
   人家轉過頭來,訝異地瞪著乃意,若不是同性,早已叫非禮。
   原來是個陌生人,乃意失望地退後一步,“對不起,原諒我冒失,我認錯人了。”
   那少婦忽然轉惱為喜,“我認得你,昨天你才上電視,你是小說家任乃意。”
   乃意囁嚅:“不敢當不敢當。”
   敷衍半晌,才脫了身。
   晚上,乃意向維真訴苦:“……動輒被讀者認出來,大大不方便。”
   維真偷笑。
   “你笑什麽?”
   “笑你竟言若有憾到這種地步,可恥。”
   乃意卷起手中一冊《紅樓夢》,敲打維真頭顱。
   維真閃避。
   片刻乃意靜下來,揚揚手中的書,“我還是覺得其中相似之處甚多。”
   “你倒想。”
   “說真的,我到底同淩岱宇是什麽淵緣,為什麽同她這麽要好?”
   “年紀相仿,臭味相投。”
   乃意不服氣,“又有幾個人為戀愛仆心仆命?”
   “所有不幸少年都難免沉淪。”
   “我同你怎麽說?”
   “我倆幸運,故此要歡天喜地。”
   乃意怔怔地放下書本。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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