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芒走進現場,攝影機準備開動,男女演員所站的位置恰到好處,製片、助導、美術指導、編劇統統在場,化妝與服裝也在一邊聽令。
今日這場戲同步錄音,餘芒剛想叫開始拍攝,忽然之間,所有的工作人員轉過身子來,麵對著她,同心合意齊齊發出龐大噓聲。
餘芒目瞪口呆,汗珠自額角直冒出來。
她自床上一躍而起。
不止一次做這個夢了。
每一次的感覺卻比上一次更可怕。
心理醫生方僑生是餘芒的大學同學,得知這重複的噩夢,便同她說,電影導演這份職業,對她來說,可能壓力太大。
餘芒問:“我是否會散開崩潰?”
僑生搖搖頭,“別擔心,但是你會一直做這個噩夢,直到噩夢成真,這叫做自履預言。”
“我到這裏來是為著尋求幫助,如果我想與人交談,我會去見影評人。”
“餘芒,我正在幫助你,工作對你造成巨大壓力,你並不喜歡你的職業。”
“胡說,自十六歲起我便立誌要當電影導演。”
僑生笑嘻嘻,“會不會是騎虎難下?”
“這已是我第六部電影。”餘芒瞪她一眼。
僑生忽然改變話題,“上星期我在街上碰到令堂,便上前喚聲伯母,我說餘芒這下子可真算名利雙收了,餘伯母靜了一陣子,才答:‘我情願她教一份書,安安定定。’”
餘芒聽仔細這話,驟然受驚,怔在那裏,作不得聲,細細回味母親的期望,不禁淚盈於睫。
連僑生都歎口氣,“母親都希望女兒教書,奇怪不奇怪。”
餘芒完全氣餒。
“算了吧你,我知道有人比你更慘,有人寫了一百本小說,已薄有文名,伊母親看到伊之原稿,還輕蔑地說:‘你還在寫這種東西呀。’她並不希望女兒一朝成為大作家,她情願她去教小學。”
“你杜撰的。”
“編都編不出來。”
餘芒沒有勇氣回家去問母親有沒有這件事。
當下她有更重要的事做。
趕到公司,製片小林同她說:“導演,這幾個地方你必需前往現身說法。”
餘芒眼睛露出絕望的神色來。
小林警告,“請勿討價還價。”
“我的工作是拍攝電影,不是當眾表揚我的電影拍得呱呱叫。”
小林指指腦袋,“導演,我跟你五年,這話不管用,你思想搞不通,下列電台電視時間,均由有關人等辛苦大力搶得,你好自為之。”
餘芒實在覺得是件苦差,“什麽年代了,還得老王賣瓜。”
小林看她一眼,就是因為時代進步,胡亂亮相敷衍一下,也就算做了宣傳,無人見怪,換了是舊時,不使盡混身解數,早就被踢出局。
“小林,我們算不算是江湖賣藝?”
小林籲出一口氣,“自天橋到今日,不算壞了。”
“撥一個電話去催一催章小姐,故事大綱今日要起出來。”
小林不敢出聲。
這章大小姐一直是餘芒的編劇。
餘芒鑒毛辨色,“什麽不對?”
“她不幹了,說一會兒親自上來向你辭行,她下個禮拜結婚,到峇裏渡蜜月,已經把訂洋退回給我們。”
餘芒跌坐下來,一聲不響,這一會兒喃喃地自言自語:“家母說得對,我的確應該去教書。”
“找別人接手好了,導演,導演。”小林想推醒餘芒。
猛一抬頭,小林發覺章大編劇已經駕到,便靜靜退下,讓她倆單獨談判。
餘芒癡癡地看著章某,開不了口,心中如倒翻五味架。
章女士訕訕地略覺不好意思,點起一支煙,坐在導演對麵,“幹嗎,樓台會呀?”
餘芒動都不敢動,怕控製不了自己,錯手掐死了名編劇。
“餘芒,你聽我說,寫本子,沒意思,這些故事,是你要拍攝的故事,不是我想寫的故事,曆年來天天寫著別人的故事,要多膩就有多膩,幹不下去了。再說,影片出來,叫好,是大導演的功力。不好的話,是編劇該死,幹嗎呢,不如改寫小說,一人做事一人當,你說是不是?導演。”
餘芒不擅巧辯,氣得脖子粗壯。
章某不該浪費大家時間,做到一半,撒手西去。
她說下去,“餘芒,你不知道我多心寒,前些日子看經典長篇電視劇重播,當年前輩各編劇們你爭我奪,拚了老命邀功的一部戲,字幕打出來,編劇竟成為東亞電視公司編劇組,你說,誰還幹得下去?嘔心瀝血,不過是為他人作嫁衣裳罷了。”
餘芒氣炸了肺,呼吸不大暢順起來。
章女士拍拍她肩膊,“你另外找個新人,人家急於成名,也許肯賣命。”
然後站起來施施然離開辦公室。
半晌,小林出來,見餘芒仍呆呆坐著,忍不住說:“導演,她走了。”
餘芒不出聲。
“導演,我認識一個女孩子,剛自大學出來,文筆很暢順,文思甚秀麗,不如試試她。”
這時候,忽然之間,餘芒做了一個她從來沒有做過的動作,她嬌俏地伸手掩嘴打一個輕輕嗬欠,怪不好意思地解嘲,“累死人了,我好像睡了很久。”然後伏在寫字台上,雙臂枕著下巴,微微笑起來。
小林瞪大眼,嚇一跳。
導演在幹什麽,教戲?又沒有演員在場。
這有一個可能,受了刺激,思路不大通順了。
餘芒平常爽朗一如男孩,並無這種女性化動作。
“導演,”小林試探地說,“我去把那女孩叫來你瞧瞧可好。”
隻見餘芒輕輕轉過頭來,“好想喝一杯櫻桃可樂。”一臉的溫柔可愛。
小林駭笑,導演一向不喝這甜膩的飲品,她一貫隻會簡單地命令,“一杯黑咖啡”,導演是怎麽了?
隻見餘芒伸一個懶腰,“不急不急,船到橋洞自然直,你明天把她請來,大綱給她過目,告訴她,我們不要抄襲的素材,大膽創新不妨。”
小林仍然不放心,“導演,你沒有怎麽樣吧?”
餘芒強笑,“隻有點累。”
“約會要不要取消?”
“不用,我們照去嘛。”
稍後要拜見下一個新戲的假定男主角。
此刻餘芒心中驚恐無比。
怎麽會在人前露出倦慵的神色?怎麽會身不由己放軟聲音講出不相幹的話來?
莫非是精神衰弱意誌力失去控製?
她定一定神。
耳畔有個聲音:露斯馬利,久違了。
不得了,餘芒臉色大變,自言自語絕對不是好現象。
露斯馬利是她自幼用的英文名字,一直到在美國加州念電影時,同學取笑她“你可不像一個露斯馬利”才作罷。
忙的時候,連中英文姓名都暫時全部渾忘。
沒想到此刻卻叫起自己來。
大約連跟她五年的製片小林都不知她叫露斯馬利。
高中時一位對她有意思的小男生曾說:“我替你查過字典了,怪有趣的;露斯馬利的意譯是迷迭香。”
小男生的淺淺情意真正難能可貴。
他把三個字寫在一張信紙上,遞給餘芒,“喏,迷迭香。”
餘芒已忘卻他的名字,隻記得年輕的時候,自己對世界的觸覺出奇的敏銳,吹彈得破,特別痛特別冷特別空靈,此刻多年經營厚厚重重的保護膜隔除一切傷害,卻同時亦使她喪失許多靈性。
真正久違了迷迭香。
小林打斷她的思潮,“再不出門的話,會遲到。”
到門口叫部車子,與製片赴會。
小生遲到,來的時候,倒是眼前一亮。
值得嗎?餘芒問自己,選角比選對象痛苦得多,戀愛失敗,天經地義,事業有什麽閃失,永難翻身。
餘芒怔怔地審視小生英俊的臉。
值得嗎,值得花製作費的五分之一來聘用他嗎?識字的編劇才拿總製作費的五十分之一。
太偏激了,餘芒正襟危坐,一張逗大眾喜愛的麵孔,亦誠屬難能可貴,價值連城。
隻聽得小林客套幾句,“你知道我們導演,一向不懂應酬,她呀,隻顧著埋頭苦幹……”
像理虧的家長向老師抱憾子女資質不健全。
小生對公認有才華的餘芒亦懷若幹好奇心,久聞大名,如雷灌耳,久仰久仰,於是用極具魅力的男中音問:“你是幾時想做一個女導演的?”
這並不是一個新鮮的問題,餘芒早已得體地回答過多次,但此刻她忽然輕輕地咕咕笑,臉上無限俏皮嫵媚,側著頭回答:“當我發覺我不能做男導演的時候。”
此語一出,她自己先怔住,掩住嘴巴,無限錯愕,“怎麽回事,竟打起情打起俏來。
比她更吃驚的有忠心耿耿的林製片,這下子她肯定導演有毛病,小林後悔忠告餘芒連二接三地開戲,好了,此刻導演吃不消,垮了,一班嘍羅可怎麽辦?
轉頭一看,噫,小生的反應卻出奇地好。出名嚴肅的學院派女導演肯同他耍花槍呢,他完全鬆馳下來,大家馬上成為自己人,凡事有商有量。
他這樣說:“主戲並不在我身上,女主角才是擔戲人,客串酬勞我是不會接受的,一定要算一部戲。”
討價還價,講了半天,還沒達成協議,小生見鄰座有熟人,過去聊幾句。
小林乘機問導演:“你怎樣,非要他不可?”
小林太知道餘芒那一絲不苟的疙瘩固執脾氣。
餘芒點點頭。
小生極適合劇中角色:帶些公子哥兒習氣,但是吃起苦來,又能拿出堅毅本色。
敲定了。
做演員的也有隱憂,“導演這次不知要怎樣留難我,做不到那麽高的要求,是個壓力。”
餘芒朝他笑笑,先走一步。
小林問英俊小生:“我們的導演如何?”
評量女性才是他的首本戲,當下他很惋惜地說:“很好看的一個女子,恁地不修邊幅?”
小林曉得他的品味未屆這個範圍。
餘芒早退卻為趕去方僑生醫務所。
她開門見山地對好友說:“我發覺自己做出異常”的動作,講出根本不屬於我的言語來。”
僑生凝視她一會兒,“換句話說,你如果不是文藝過度,就是瘋了。”
餘芒冷冷地說:“我還以為醫生仁心仁術,慈悲為懷。”
“不要悲觀,懷疑自己不妥的人大半還健全,真正神經錯亂的人另有一招,不但不看醫生,誰指出他患病,他還說人妒忌中傷他。”噫,這是說誰呀?
餘芒忽問:“你在喝什麽?”
“對不起,我忘記替你叫黑咖啡。”
但是餘芒已經抄起麵前的飲品,“這是你那養顏的膩答答蜜糖打雞蛋。”一口飲下,隻覺香蜜無比,十分受用。
“慢著,導演,你最不喜甜品。”
“我告訴過你,我有點心不由主。”
“你戀愛了?”
“我一直愛電影。”
“啊!那是舊愛,新歡呢?”
“醫生,告訴我該怎麽辦,我的製作叫好與叫座率均有下降趨向,馬上要惆悵舊歡如夢。”
“慢著,你要我醫你的票房?”
“不;我隻想你聽我訴苦。”
僑生鬆口氣,“幸虧你思路還清楚。”
“方僑生,在你懸壺濟世的八年期間,你有否真正治愈過任何一個病人?”
“立刻停止侮辱我。”
餘芒忽然活潑地輕輕拍一下手,“全憑誰先累是不是?病人不死你先死。”笑得前仰後合。
方僑生目不轉睛地看住好友,她明白餘芒的意思了,這餘導演是坐若鍾、站若鬆的一個人物,絕不肯無故失言、失笑、失態。
即使喝醉酒,也不過是一頭栽倒、昏睡過去。
僑生不是不欣賞適才餘芒表演的小兒女嬌憨之態,但那不是餘芒,就不是餘芒。
精神分裂。
“餘芒,”她收斂嬉戲之意,“我要你撥時間一個禮拜來三次徹底治療。”
餘芒頹然,“你終於承認我有病。”
“是幾時開始的事?”
“你終於相信我不是無病呻吟了吧。”
“告訴我是多久的事。”
“我不十分肯定,最近這一兩個星期,或是三五七天,一點都不好笑的事,我會認為非常有趣,又發覺自己幽默感泛濫,不能抑止。”
“又開始嗜甜。”
“是,醫生。”
方僑生抬起頭,看著天花板沉思良久。
老友開始愛笑、好玩、輕鬆。自在,並非壞事。
搞文藝工作,切忌把自己看得太認真。
對工作嚴肅完全正確,過分重視成敗得失卻會造成絆腳石。
近年來餘芒頗有點天將降大任於斯人那種情意結,開始相信影評與票房多過相信自己,形勢不妙,毋需心理醫生,稍微接近的朋友已經看得出來。
性格上些微轉變也許對她有幫助。
既然如此,何必強迫餘芒摔甩活潑一麵。
許多人患雙重性格,外表形象同真實個性毫無相似之處,一樣生活得很好。
這樣複雜的社會,恐怕連弗洛依德都始料未及,為著適應它,現代人當然要采取應變方法。
沒有誰是單純的人了。
“醫生,你為何沉吟推敲良久,可是我已病入膏肓?”
僑生回過神來,“記住,一星期來三次,對你有益。”
“我盡量抽空。”
僑生送餘芒到門口。
餘芒忽然轉過頭來,“僑生,你可記得我有英文名字?”
僑生笑,“怎麽不記得。”
英文書院讀到第二年忽然自倫敦來了一位班主任,她對於中國女孩姓名發音產生極大困惑,曾對同事說:“每個人的名字都似一串鑰匙掉在地下的聲響。”
真的,玲、萍、菁、珍、麗……非常容易混淆,請教過前輩,她在黑板上寫了一大堆英文名字,讓學生自由選擇。
餘芒說:“你選的是伊利莎白。”
僑生笑:“你挑露斯馬利。”
餘芒說:“我已許久沒用這個名字。”
“不是見不得光的事。”僑生安慰她。
“但是,最近在思索的時候,我自稱露斯馬利。”
僑生想了一想,“絕對不礙事,那是一個美麗的名字,老餘,凡事放鬆點,名同利、得同失,都不由人控製,不如看開些。”
餘芒覺得老友有無比的智慧,不住頷首,誠心領受教訓,正在此時,秘書前來在方醫生耳畔說了一番話,方醫生頓時臉色都變了,破口便罵:“什麽,本市心理醫療協會竟敢如此小覷我?餘芒,我沒有空再與你說下去,我要同這幹無恥的愚昧之徒去辯個是非黑白。”
竟把餘芒撇在一旁,怒氣衝衝進房去罵人。
餘芒啼笑皆非,瞧,能醫者不自醫。
回到家,才淋浴,工作人員已上門來找,幸虧是全女班,披著浴袍便可談公事。
她與美術指導小劉商量女主角的服飾與發型。
“不,”她說,“不是這樣,是這樣的,宋慶齡的發式你見過吧。”
餘芒順手取過支鉛筆,在圖畫紙上打起草稿來。
一畫出來,連她自己都嚇一跳,線條好不流利,形象逼真。
小劉露出欽佩的樣子來,“導演,我竟不知道你有美術修養。”
餘芒坐著發呆,對不起,連她都不知道自己有這種天分,幼時上圖畫班老是不認真,從頭到尾不曉得透視為何物,美術老師幽默地取笑餘芒的畫風尚未文藝複興,圖上角的人物山水房舍像是隨時要掉出紙麵來。
她從來不知道她會畫畫。
餘芒看一看手中的筆,大惑不解。
小劉興致勃勃,“導演,你索性再打幾張草稿,待我拿到服裝設計小鄧那裏去,這次質素差了她無從抵賴。”
“你交給小張辦。”
小張是副導演。
餘芒不是不感慨的,外頭人,品性善良點的,笑她這個班底是餘門女將,猥瑣點的,幹脆稱之為盤絲洞。
什麽地方不對勁呢?一個男性也沒有。
年前總算請了武術指導,那人工作能力一等,一待戲拍完了,卻出去訴苦在餘家班呆久了會心理變態。
餘芒記得她挺尊重那小子,隻是沒把他當男生,工作當兒,有什麽男女之分?隻有職位,哪存性別?
那年輕的雄性動物大抵是覺得損害了他男性的尊嚴了。
餘芒邊思索邊刷刷刷地做速寫。
小劉不住詫異,最後她說:“導演,分鏡頭亦可以用圖畫。”
餘芒抬起頭,真的,一幅圖畫勝過一萬字。
小劉滿意地持著畫稿離去。
餘芒一低頭,嚇一跳,所有速寫右下角,都簽著她的名字,露斯馬利。
字體向右傾斜。
真奇怪,餘芒的英文手跡一向往左傾,胖胖的,同這個簽名式有點差距。
她忍不住在白紙上又簽了幾個名,卻完全與上次一式一樣。
手風轉了。
餘芒也不再去細究。
打開衣櫃,別的女性會挑衣服,餘芒通常隻是拿衣服。
沒什麽好選的,統統是顏色樸素的長褲與外套,又自小學時期就愛上白襯衫,此情曆久不渝。
你別說,這樣的打扮也有好處,至少看上去舒舒服服,永遠不會叫人嚇一跳。
但是今天,她遲疑了。
明明放著許多要事待辦,餘芒卻決定出去為衣櫥添一點顏色。
不敢大膽嚐試色彩也是她一貫的弱點,難道今日可以扭轉局勢?
她推門進一間時裝店,售貨員一迎出來就知道她是誰,但隻是十分含蓄地微笑。
餘芒見到架子上掛著一件鮮橘紅色鍾型大衣,身不由己伸手過去,店員立刻服侍她試穿,並即時讚日:“皮膚白穿這個最好看。”
“配什麽衣裳?”
“大膽些,襯玫瑰紫衣裙,斯文些,我們有套乳白的百捂裙。”
不知恁地,餘芒一聽,心中無比歡喜,她在店中竟消磨了個多小時,與那知情識趣,玲瓏剔透的店員研究起色彩來,情不自禁選購一大堆時裝。
餘芒隻餘一點點保留,她問那大會做生意的店員,“這些衣服明年大抵是不能穿了吧?”
那女孩子失笑,“明年,誰關心明年,我們活在今天。”
真的,餘芒說,“全部包起來。”
手提無線電話嘟嘟地響,工作人員懷疑導演失蹤。
店員乖巧地說:“餘小姐,我幫你送到府上去。”
“此刻我穿這一套。”餘芒指一指最先挑的深玫瑰紫衣裳。
走到街上,她覺得最自然不過,藍白灰固然十分清雅,顏色世界卻最能調劑枯燥心情。
天性瘋不起來的文藝工作者生活最最沉悶。
餘芒雖無驚人智慧,卻有過人理智。
她站在馬路上等計程車,有一輛白色跑車正停著等人。
餘芒一呆,這輛車是誰的,恁地眼熟,在什麽地方見過?
五十年代圓頭圓腦老牌精選式樣,在愛車人士眼中,自有不可抗拒的魅力。
餘芒本身不開車,拍戲時多數租用十四座位麵包車,她對名車亦不感興趣。
但是這部車子例外,她對它有極大的不知名親切感。它到底是誰的車子?餘芒皺起眉頭細想。
她踏前一步想看清楚號碼。
司機是一個年輕人,抬起頭來,忽然看到車窗前驚鴻一瞥的玫瑰紫。
他情不自禁,黯然輕呼:“露斯馬利!”
餘芒已經聽見,看著他,狐疑地問:“我認識你嗎?”
那年輕人看清楚餘芒的臉,呆半晌,“對不起,我認錯人。”
“我名字的確叫露斯馬利。”
年輕人歉意地微竿,“多麽巧合。”
“慢著,”餘芒腦海中忽然浮起一絲記憶,“你姓許?”
年輕人馬上答:“一點不錯。”
“你是許仲開。”
年輕人端正的臉上露出訝異的神情來,“閣下是哪一位?”
“你剛剛叫了我的名字。”
“露斯馬利?”
“正是在下。”
“但是,你並非我認識的那個露斯馬利。”
餘芒隻覺得現今吊膀子的手段越來越新。
“你那位迷迭香姓什麽?”
“姓文。”
“嗬,我姓餘,你剛才為什麽叫我?”
那許君呆半晌,才小小聲答:“因你穿的衣服,這是她最喜愛的顏色。”
餘芒笑笑。
有些人一輩子都在戀愛,叫人羨慕。
“餘小姐,你又怎麽會叫得出我的名字?”
餘芒側頭想了想,一定有人介紹過他倆認識,在一個酒會?要不就是晚宴,可能是茶會,她認識的人十分雜。
盡管許某看上去完全是個正經人,餘芒卻不願再同他繼續搭訕。
她翻起大衣領子,朝他笑一笑,見有輛空計程車駛過來,便跑過去拉開門跳上去。
那年輕人急急下車來叫:“我送你好了。”
計程車已經一溜煙駛走。
這個時候一位美貌中年女子喚住他,“仲開,你在叫誰?”
年輕人回過神來,“啊,阿姨,我等你呢。”
美貌女子臉色沉重地上了車。
年輕人猶自怔怔地。
那邊廂在汁程車中,餘芒已在手提電話中被請位同事抱怨得魂不附體。
製片問:“導演,你從來不遲到,你沒有什麽意外吧?可需要救駕?”
餘芒看看手表,奇怪,才遲了三十分鍾,這些人幹嗎都似開水熨腳,會議正式開始,也不過是喝汽水嚼花生窮聊罷了,講十萬句話也抽不出三句精萃。
餘芒沉思,到底在什麽地方見過許仲開?
對外型那麽優秀的男生應當印象鮮明才是。
車子駛到目的地她還沒有想出來。
餘芒隱隱隻覺得許君是個非常重要的人物,她似已認識他良久,許仲開是最最熟撚的三個字,但她又矛盾地想不起在什麽地方認識他。
回到公司,她且不理眾人鼓噪,馬上去翻名片記錄,但並無許仲開其人。
她喚來小林,“我們可認識一名許仲開君?”
小林記性最好,過目不忘,馬上搖頭,“無此人。”
明明是第一次接觸這個姓名,卻又像有多年相識曆史,感覺好不詭異。
“這許某是哪一個道上的?”小林問。
“我不知道。”餘芒怔怔地。
小林吸進一口氣,從來不遲到,見人遲到就罵的導演已經遲到三刻鍾,一出現,居然穿著玫瑰紫的時裝,慌亂地追究一個男人的下落。
小林噤若寒蟬,同小劉小張她們使一個眼色,大家靜下來。
隻見餘芒神色凝重,思想不知飛到哪一角哪一處去,神情略見淒惶,配著那件紫色衣裳,感覺上居然帶著一分豔。
眾女這才驀然發覺,噫,原來伊們的領導人是一個標致的妙齡女郎。
小林見時間差不多,大聲咳嗽,餘芒這才抬起眼,“我們說到哪裏?”
那日的會議,改由小林主持。
故事大綱經過修改,由新筆撰寫初稿,那姓薛的女孩子非常年輕,有雙慧黠的眼睛,她說:“故事是導演的自傳吧!”
這件事大家都心知肚明,一經小薛點破,便留意餘芒的表情。
不擅應對的餘芒這次卻沒有漲紅麵孔結結巴巴,隻見她雙目閃一閃,失笑,得體地說:“故事本身如有魅力,是誰的故事不一樣。”
小林肅然起敬,可以了,導演終於有資格出庭演說,廣作宣傳了。
且莫管餘芒有沒有變,變了多少,反正對整體有益,便是好的轉變。
餘芒笑起來,“散會吧,這回我也累了。”
交代一兩句,她離座而去。
小薛立刻說:“聞名不如目見,沒想到餘大導是如此嬌滴滴人物。”
幾個舊工作人員麵麵相覷,人家的觀察一點不錯,根據適才餘芒的表現,得此結論,誠屬中肯,她們無法向新同事解釋,導演一個月之前,還不是這樣的。
餘芒並沒有她說的那麽累。
她先找到方僑生醫生。
“僑生,勞駕你,有幾個地方我想你陪我走一趟。”
方醫生正忙,“導演,看外景有製片布景師陪你。”好不容易等到倔強剛健的本市市民精神困擾,有較多生意上門,方醫生非常不願意浪費寶貴時間。
“不,與影片無關。”
“私人的事最好找一位對你有興趣的異性朋友幫忙。”
餘芒笑,“放心,自出門起計,每小時付你酬金。”
方僑生勉強地取消若幹約會,駕著小轎車陪餘芒出門。
她見餘芒用手托著頭,便笑說:“我不怪你,孭著一個這樣的名字,非得光芒四射,或是鋒芒畢露,已經夠頭痛。”
餘芒不介意老友調侃,說道:“首先,我們要去香島道三號。”
方醫生一怔,“看房子?”笑,“你終於發了財了。”
餘芒正不知道怎麽樣向方僑生解釋才好,她對這個地址非常熟悉,但同時又肯定從來沒有去過。
她躊躇地問方醫生:“僑生,我們可認得什麽人住在香島道三號?”
她的好友看她一眼,“有錢人。”
車子往海洋的另一邊兜過去,一路上風景如畫,餘芒卻仍然重眉深鎖。
打一個簡單的譬喻,如果她是一具電腦,那麽,她腦海中忽然多出許多不知幾時輸入的資料。
這些資料突然浮現,雜亂無章,不知要領她前往何處。
香島道三號這個地址是其中一項信息。
“到了。”
方僑生把車子停好,伸手一指,餘芒看到一列小小的背山麵海半獨立小洋房,三號是其中一間。
餘芒搖搖頭,她肯定從未到此一遊。
“似曾相識?”僑生問。
餘芒答:“可是我清楚裏邊的陳設。”
樓下是會客室及書房,大客廳反而在二樓,三樓是睡房,天台上種著無數盆栽,其中不乏奇花異卉。
“我好像在這裏住過一輩子。”
方僑生沉默一會兒,“餘芒,我一輩子都認識你,我可以告訴你,你從來沒有住過香島道三號。”
餘芒猶自怔怔地看著三樓其中一個窗口。
方僑生開始擔心餘芒的精神狀況,“老友,你會不會是工作過勞?”
餘芒卻說:“我們走吧,去巴黎路一間小咖啡店。”
僑生誤會她要去喝咖啡,可是仍不放心,“餘芒,不如出去旅行,什麽都不做,真正鬆馳一下。”
餘芒笑,拍拍醫生的手背,“你放心,我不會刻薄自己,坦白地說,這些年來,我對工作的態度,一貫是先娛己,後娛人。”
“這就不對了,所以票房記錄下降。”
餘芒發覺方僑生是個庸醫,一邊叫她放鬆,一邊又督促她用功,忽而左忽而右,遲早醫死人。
抵達巴黎路,餘芒與方僑生齊齊怔住,她們兩個人這才發覺竟日日忙忙,原來錯過這樣好風景。
車子停下來的時候已經是黃昏,天邊雲霞一層一層自橘黃演變到淺紫色,路堤下是雪白的淺灘,孩子們正嬉戲,並不怕冷,赤足追趕跑。
咖啡座一半露天,藍白二色太陽傘下坐著三三兩兩客人,無比悠閑,輕輕談笑。
僑生驚歎,“天,看我損失什麽,我太不懂得享受了。”
餘芒也說:“有空一定要常常來。”
“娛樂界的人這樣不會娛樂,真是少有。”僑生笑。
她倆在堤邊坐下。
“誰帶你來的?”僑生好奇問。
“沒有人。”餘芒無助地看著好友。
這個地址悠悠然如迷人花香一般鑽進她的思維,牽牽絆絆,緲緲不散,同香島道三號一樣,逼使她來看個究竟。
餘芒沒有失望。
僑生笑說:“這是個寫生的好地方。”
餘芒的心一動,可是一時間又想不到這句話的關鍵性,隻得暫時擱下。
一艘風帆漸漸駛近,穿著橡皮緊身衣的少女跳下水,一路奔上沙灘,水花四濺,她的男伴緊緊追在她身後,兩人哈哈哈笑起來,終於,她讓他追到她。
僑生看著人家曬成金棕色的美腿,喃喃道:“我回去就更改診症時間,一天聽病人呻吟抱怨八小時實在太過分。”
餘芒笑說:“每個人的成就感不一樣,我不介意工作。”
一個白衣侍者過來招呼她們。
餘芒順口說:“老徐,給我一杯愛爾蘭咖啡,加多一匙糖。”口氣似熟得不能再熟的老客人。
那老徐一怔,可別得罪客人才好,欠著身子含糊地敷衍著退下。
老徐,餘芒跳起來,“我怎麽會知道他叫老徐?”
僑生轉過頭來,“你說什麽?”
“沒什麽,沒什麽。”餘芒擺著手。
“近日來你吃得太甜了。”
“你又不是食物營養專家,算了吧。”
那一對在沙灘上奔跑的年輕男女走到她們附近坐下。
女郎用幹毛巾擦著糾纏不清的長鬈發,伸出玉腿,擱在男伴膝上,小小足趾上搽著鮮紅色寇丹,豔麗逗人。
餘芒很佩服女郎的成就,但並不羨慕,這不是餘芒的道路。
餘芒一向喜歡觀察事與人,她轉過頭去,打量那位男生,她有興趣知道他長相如何,看看是什麽吸引了小尤物。
他似是混血兒,而且要多謝父母親把最好的因子給了他:漆黑頭發、高鼻梁、一雙會笑的眼睛、強壯身段,正肆無忌憚地伸出手去搔女友的腳底心。
隻聽得僑生問:“你這樣玩過沒有?”
在片場裏,沒有人同導演玩。
“等一等,”餘芒說,“我認得這個人。”
“算了,他並非你懂得應付的那類型。”
“他的名字叫——”餘芒苦苦思索。
“叫什麽?”僑生笑吟吟問。
“一時想不起來。”
暮色漸漸合攏,天色轉為灰紫,年輕情侶肩並肩離去。
那個俊男的名字已在喉嚨邊,但是偏偏越急越想不起來。
“來,”餘芒拉起醫生,“我們走吧。”
“我想多坐一會兒。”
餘芒忽然之間非常非常溫柔地對女友說:“笨人,坐到天黑,好景不再,又有什麽味道?趁著身後有路,好思回頭了。”
僑生愕然抬起頭來,暮色中隻見餘芒微微笑,神情慧黠可愛,與平日隻曉得死板板往前衝的餘大導判若兩人,這餘芒敢情是開了竅了。
兩人走到停車場,餘芒忽然說:“讓我來開這程車。”
僑生失笑,“油門與離合器在哪裏你都不曉得呢。”
餘芒答:“真的,我沒有駕駛執照。”
“乖乖地在另一邊上車吧。”
“讓我試一試,求求你。”
“餘芒,香島道另一邊是懸崖,你怎麽了?”
餘芒心中有一股衝動,她非要坐到駕駛位上去不可。
“我隻在停車場兜一個圈子。”
僑生把車匙給她,倒是不怕她闖禍,要發動一輛車子,要經過好幾項手續,僑生看扁餘芒辦不到。
誰知餘芒一坐上司機位,整個人似脫胎換骨,動作靈敏輕巧,一下子發動引擎,並且對僑生說:“機器轉數不對了,要拿去檢查。”
僑生張大嘴,她一定是偷偷學過車,今日好大展身手。
餘芒推進排檔,車子呼一下轉彎駛入大路。
僑生急道:“喂,你答應我隻在停車場繞圈子的。”
餘芒才不理僑生,專注地加速,車子漸漸疾駛,如一支箭似的射向公路。
僑生錯愕多過驚恐,因為餘芒這手車開得實在太過曼妙,快車太容易,誰不會踩油門,不怕危險即可,但快得穩,收放自如,逢車過車,不造成任何人心不安,就不簡單。
餘芒幾時學會開這樣的車?
不消一刻僑生便明白了,餘芒漸漸追近一部紅色意大利跑車,車上男女,正是剛才在沙灘上見過的那對情侶。
兩部車子速度不能比,偏偏餘芒一定要逼過去。
僑生警告她:“小姐,請你控製你自己。”
餘芒像迷失本性似地不顧一切追貼,兩車在公路上並排疾駛。
紅色跑車司機亦無限驚訝,轉過頭來看她。
這時,餘芒記起他的名字來,忽然如失心瘋似大聲呐喊:“於世保,你膽敢開我的車來接載其他女人!”
一言方出,連餘芒自己都嚇一大跳,一失措,車子便慢下來墮後。
那輛紅車的司機遭餘芒大聲吆喝,吃驚過甚,直往避車彎鏟過去,刹車,停住。
他女伴嚇得臉色發白,“於世保,那是誰?”她尖聲問。
於世保一額冷汗,“我這就調頭去看個清楚。”
他硬是在雙黃線不準轉彎的地方調頭,引得對麵整列車響號抗議。
這時候,僑生已經不顧一切把餘芒推到一旁,自己坐上駕駛位,厲聲問:“那是你的車?你的愛人叫於世保?餘芒,你明天就到我診所來,我要你接受震驚治療,你的病情比我想象中嚴重一百倍不止。”
餘芒用手抱著頭不語。
“餘芒,你不幫助自己,別人很難幫你,你怎麽會病成這樣,我好痛心。”
正在慷慨陳詞,一抬頭,看見那輛紅色跑車打回頭停在她們前麵,那個叫於世保的人下車向她們走近。
“我的天,”僑生害怕,“人家不放過我們,怎麽辦,怎麽辦?”
隻聽得餘芒鎮定地說:“讓我來講話。”
那於世保走到車旁,打量她們兩人,過半晌說:“我們認識嗎?”
方僑生籲出一口氣,看樣子他隻不過風流一點,並非流氓,“是的,於先生,我們是陌生人,我的朋友一時興起,與你開了個玩笑,對不起。”
“可是,你怎麽曉得我叫於世保?”
這時,餘芒忽然冷冷地說:“於家少爺的大名,出來走走的人誰不知道。”
於世保覺得這句話聽了很受用,他一向自命不凡,最要緊在異性麵前講風度,這兩位女士雖非國色天香,但臉容十分精致秀氣,他不會對她們無禮。
不過還有一個問題非問不可,“你為什麽說車子是你的?”
餘芒看著他,“因為我知道它不屬於你。”
那於世保停一停,“你說得對,但是——”
那邊他的女伴見他俯著身子與另外兩位妙齡女子說個沒完沒了,心中有氣,使勁響車號催他。
於世保無奈地聳聳肩,抬起頭,發覺駕駛位側那名女郎正揶揄地笑他,那抿得很俏的嘴角像煞了一個人,他一震。
看仔細她的麵孔,小於恍然大悟,不禁放下心來,“我知道你是誰,我看過你的照片,你是一位導演,你姓……你姓徐。”
僑生既好氣又好笑,“錯。”
“那麽,你姓餘。”
他的女朋友快把喇叭按得爆炸,這個時候,有輛警車經過,見此情形,慢駛停下。
法律就是法律,於世保乖乖走回自己車子去。
僑生接著也立刻把車子駛走。
她叮囑餘芒:“明天,在我診所見。”
這是心理醫生的特權,他們問長問短,揭人私隱,是盡忠職守,還收取昂貴費用。普通人敢這樣,一定被親友用掃帚掃走。
回到家中,餘芒出奇地疲倦。
她真怕方醫生問她如何認識於世保。
講給醫生聽,醫生也不會明白,餘芒從來沒見過於世保,正等於餘芒從未學過開車一樣。
餘芒坐下來,苦苦思索,怎麽樣描繪這個奇突的情況呢,簡直像有另外一個人在暗地裏指揮她的言行舉止。
想到這裏,餘芒一愣,用手護住脖子,這倒是一個具體的說法。
餘芒不愛顏色,餘芒不喜言笑,餘芒古板、餘芒不貪玩、餘芒沒有異性伴侶,另外一個人,與她恰恰相反。
照心理學家方醫生的說法,那另外一個人,其實就是餘芒本人的另一麵,她患性格分裂症,長年渴望做個多姿多彩的人,所以那一麵終於像積可醫生的海德先生般浮露出來。
這是最健康的說法。
但又怎麽解釋那些驟然出現的人名與地址?
餘芒累極入睡。
小林製片第二天一早來接她。
問她看過劇本初稿沒有。
餘芒搖搖頭,小林欲言還休。
餘芒答應盡快看。
她們跑兩個電台的現場節目,回答千篇一律的問題,搜索枯腸,尋找話題做宣傳,為求群眾知道,她有一件作品,即將排期按場次出售,在兩個星期內如果賣得不理想,可能下次就不會有機會再玩。
自錄音間出來,小林讚她比去年做得好,但“仍然似不大相信宣傳這回事似的。”
餘芒的確覺得詼諧,觀眾沒評分,她自己先上場吹噓起來,這同口口聲聲自稱美人有什麽分別。
小林跟她那麽久,自然知道她在想什麽,便低聲勸說:“通行都那麽做,你我豈能免俗。”
餘芒隻是覺沒趣,低著頭訕笑。
“晚上我們上電視,有無新綽頭?”
“有。”
小林興奮,“說來聽聽。”
“比武招親。”
“啐。”
“小林,青山白水,就此別過,今晚在電視台再見,你先去逮住男女兩位主角,跪下來求他們幫忙吹牛。”
小林一聲得令去了。
餘芒正等車子,忽爾一輛紅車輕輕滑至。
她怔住,他找到她了。
司機探頭出來笑,雪白牙齒,雙眼閃閃生光,套句文藝小說的陳腔濫調,他給餘芒一隻狼的感覺。
誰會是他今次獵物?
我?餘芒看看自己,有資格嗎?這種狼人眼角極高,才不會胡亂捕殺無辜。
於世保伸手出來,遞上一大蓬紫色的鳶尾蘭。
“你怎麽知道我在這裏?”
“我在汽車無線電裏聽到你的聲音。”
“你沒有工作嗎,隨時走得開?”
於世保被她的天真作弄得啼笑皆非,“上車來吧。”
“我有事。”
“你總得吃中飯。”
這是一頭狼。
“你還可以趁這個機會告訴我,一個導演平日做些什麽。”於世保似對她有無限興趣。
餘芒本欲一笑置之,走開算數,但近日來她的風騷不受控製,她聽見自己笑笑答:“若是男導演呢,當然是天天設法迷惑女主角。”
於世保啊一聲,佯裝吃驚,“那麽,”他掩住嘴,“女導演呢?”
“這是我們行業最黑暗的秘密,你不是以為我會這樣輕易告訴你吧。”
“我願意付出代價。”於世保忙不及地保證。
“世保,”餘芒忽然親昵地叫他:“你怎麽老是換人不換說白。”
於世保一怔,衝口而出:“你知道嗎?你像足了一個人。”
一輛空車駛過來,餘芒朝他擺擺手,自顧自上車。
計程車司機在十分鍾後對餘芒說:“小姐,有輛紅色跑車一路尾隨我們。”
餘芒正在看劇本,隨口答:“同路而已。”
到了家,餘芒下車,他也下車,並不走過來,隻是靠在車身上看著她笑。
餘芒暗暗搖頭,有些人這樣就可以過一天。
她向他招手。
於世保用手指一指鼻子,“我?”他問,大惑不解地朝身後看看,肯定沒有他人,才受寵若驚地走近。
餘芒忍不住笑著對他說:“這裏有不少老鄰居,你這樣做我會變成話柄。”
“真的,”他忙不迭頓足,“我們得忖度一個解決的方法。”
餘芒沉悶的獨身生活幾時出現過這樣精彩的人物,她無法討厭他,因而說:“七點鍾你如果有空,再來接我。”
他看著腕表,“你要一連氣工作七小時?我不相信。”
“七十小時都試過。”餘芒微微笑。
“一言為定,我稍後再來。”
他把車子駛走,餘芒捧著鳶尾蘭進公寓大堂,小薛已在等她。
已經到了有一會子了,剛才那位一定看得很清楚,自己人也不必客套得視而不見,小薛驚歎說:“那人同我們劇本中的角色起碼有七分相似。”
“可是在故事裏,他是歹角。”
小薛笑,那樣的人,在現實生活裏,也未曾冒充過好人,導演不會看不出來吧。
餘芒看她一眼,“你是個鬼靈精,通常人一聰明,精神就不太集中。”
小薛辯日:“寫稿原是很累的一件事。”
“你要懾住人家的精神,當然累,不然的話,大家不痛不癢,有什麽意思。”
“對。”小薛為這個理論肅然起敬。
“不是我們吃掉觀眾,就是觀眾吃掉我們,他們付出不過是一票之價,我們付出卻是全副心血,所以非要把他們幹掉不可。”
來了,這樣的導演才不叫小薛失望,她興奮起來,“對,講得對。”
餘芒笑起來,“一灑狗血就合你脾胃?坐下來吧,從第一場開始。”
小薛漲紅麵孔,乖乖信服。
本來她對餘芒的印象分已經大減,數日來隻覺導演精神渙散,恰才在門口,又見她與俊男打情罵俏,正在疑心她是否浪得虛名,原來果然收放自如,公私分明。
“第一部:寂莫的童年,”餘芒完全知道她要的是什麽,很少如此得心應手,“女主角父母一早離異,各走各路,把她扔在一間屋子裏獨自長大。”
小薛插嘴說:“其實我向往這種童年,將來有說不盡的浪漫話題。”
“不,”餘芒衝口而出,“你無法想象其中淒惶。”
“導演你夫子自道?”小薛忍不住訝異地問。
餘芒停一停神,不知為何有那樣的切膚之痛,她回答:“我與妹妹一起長大,童年相當幸福。”
“那麽這是誰?”小薛指一指劇本。
餘芒過半晌答:“劇中人,女主角。”
順手取過一本速記簿,用簡單的線條畫成女童的睡房,陳設簡單,斜斜的窗口可幸在冬天會接收到一線陽光,多年來是她唯一得到的溫暖。
小薛說:“很具體,對我有幫助。”
餘芒放下筆,“不要太沉醉在她的孤寂中,那並非彌足珍貴的經驗,以後的發展要迅速,不可被情節耽擱,切勿一件事拖老久,宜快快解決,一用即棄,另創新招,最忌靠一個懸疑寫十萬字。”
小薛籲出一口氣,她自問完全沒有能力做得到,倒也不愁,過半晌說:“還嫌戲票貴,沒有道理。”
“我們小息。”
小薛喝著啤酒說:“聽說在這圈子找不到對象。”
“誰說的?”
小薛笑笑。
“再說,誰有時間和心思去擔心那個。”
“我,”小薛勇敢地說:“工作才不是我的道路真理生命。”
“你敢諷刺導演,”餘芒說,“小息完畢,第二場。”
小薛怪叫起來。
餘芒說:“第二部:自一個男人身邊走到另一個,像試酒一樣,姿態投入,從不陶醉,很年輕已經很滄桑。”聲音漸漸落寞。
編劇人被她神情吸引,一定有親身體驗吧,絕非閉門造車。
這時候電話鈴響起來。
小薛遇到救星,伏在桌上偷偷笑。
“誰?”
“於世保。”
“現在才三時半。”
“下午茶時間,我願意送點心上來。”
“你自何處尋得我的號碼?它並不在電話簿上。”
“我也有電影界的朋友。”
“我正忙。”
“你還沒有回答我,你怎麽知道車子不屬於我。”
餘芒沉默,她也沒有答案。
嘴裏卻花俏地說:“關於你的事,我還知道很多很多。”
她的編劇嚇一跳,導演有雙重性格,真的是工作時工作,遊戲時遊戲。
於世保忽然覺得耳朵微微發麻,似被誰的無形玉手輕輕扭了一下,設想到經驗豐富的他尚會有如此新鮮的感覺,耳垂漸漸癢起來,他隻得輕輕地說:“我願意聽你一件一件告訴我。”
“什麽?”餘芒詫異地問:“你想聽你自己的故事?”
“自你嘴裏說出來,在所不計。”
餘芒忽然醒覺,同這個小子已經胡調太久,她看一看電話筒,隻覺不可思議,連忙掛線。
她回到座位,咳嗽一聲,“剛才說到——”
輪到門鈴響了。
小薛馬上轉過頭去,等看好戲。
門外站的卻是大製片小林。
小薛好不失望,“怎麽是你?”
小林白她一眼。
餘芒說:“不要理她,她心如鹿撞,在等待果陀。”
小林接下去,“很久沒聽說這個人了。”
餘芒歎口氣,“不流行他了,我們切莫為文化的包袱所累。”
誰曉得小林咕咕地笑起來,“你放心,我隻等待印第安那鍾斯博士。”
新一代統共沒有心肝。
小薛說:“我知道背這種包袱的人,每做一事,必為自己解釋,來來去去,是不甘墮落,痛苦得不得了”
小林也笑,“還有,他們一想到從俗,便有人盡可夫的感覺,我真想拍拍伊們肩膀:老兄,別擔心,不見得迎風一站,就客似雲來,舞女還有坐冷板凳的呢。”笑得前仰後合。
餘芒不過比她們大三兩歲,感覺上猶如隔著一個鴻溝。
“導演就有許多事不肯做,不敢做,做不出來。”
餘芒看著她的製片,冷冷道:“你倒說說看。”
“譬如講,今天晚上,穿件比較涼快的晚裝去電視台亮相。”
這是餘芒的包袱,扔下談何容易。
餘芒問:“你帶來的這兩盒是點心吧?”
“樓下一位於世保先生說是你囑他買的。”
小薛拍手,“啊,是他。”
小林問:“他是誰,好一位俊男。”
餘芒想一想,這樣形容他,“老朋友。”感覺上真像老朋友,接著責備手下,“什麽年代了,還在乎一張漂亮的麵孔。”
小林與小薛齊齊奇問:“為什麽不?”
這也是包袱:富家弟子一定紈絝,漂亮的男人必然浮誇,美麗女子缺乏腦袋,流行小說失之淺薄,金錢並非萬能……
真的,為什麽要針對一張英俊的麵孔,看上去那麽賞心悅目,為什麽要特地抗拒。
此刻餘芒心中所指,倒不是於世保。
是她另外一個老朋友許仲開君。
小林的目光落在桌子上一幀幀速寫上,“啊,多好,都是分鏡圖,小薛,好工夫。”
“是導演的傑作。”小薛未敢掠美。
小林不住頷首,這幾天怪事特別多,她已經不打算追究,導演若果忽然吹奏起色士風來,或以法文改寫劇本,她都不再奇怪。
每當新片上映,每個導演都會略略行為失常,見怪不怪。
最要緊是讓她有足夠的休息。
餘芒吩咐,“我們明天繼續,小薛,你回家先把頭兩場寫出來看看。”
小薛說:“我希望今晚夢見生花妙筆。”
餘芒笑,“城裏數千撰稿人,禿筆都不夠分配,來,我送你一盒蟠桃兒走珠筆。”
小林偕小薛離去。
餘芒看著劇本的大綱發呆。
最初堅持要寫這個故事,也是因為有強烈感應,情節雛形漸漸顯露,似有不可抗拒的呼召,使餘芒非常想做這個劇本。
且不管有無生意眼,餘芒己決定把浪蕩女的故事寫出來再說。
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的吧,她感應了劇中人的性格脾氣舉止談吐。
到最後,走火人魔,她餘芒就化身為女主角,想到這裏,她幾乎有點向往。
有電話進來,餘芒覺得這可能是於世保。
沒想到這第六感並非萬試萬靈。
那邊一把嬌滴滴的女聲怪聲怪氣地說:“這麽快便找到替身,真不容易。”
餘芒當然知道這是誰,不甘示弱,立刻說:“章大編劇,你既不屑寫,快去退休結婚,你管誰接你的棒。”
“成嗎?”她聲勢凶凶,“街上隨便拉來一人便可代替我的地位?”
餘芒說:“您老不肯做,總不能不給別人做。”
章氏的聲線忽然轉得低低,這人,不去做播音劇簡直浪費人才,忽怒忽喜,天底下幹文藝工作的人大概都有異於常人,隻聽得她對餘芒說:“我有講過我不寫嗎?”
“我有一打以上的證人。”
“我沒說過,你聽錯。”
“章某,我沒有時間同你瞎纏。”
“慢著,現在我對你的本子又另外有了新的興趣。”
餘芒怔住。
老實說,一劇之本乃戲之靈魂,當然由相熟老拍檔做來事半功倍。
餘芒的心思動搖,受不起這誘惑。
“怎麽樣?”對方得意洋洋,勝券在握,“告訴那個人,叫她走,先回家練練描紅簿未遲。”
餘芒內心交戰。
那邊已經吃定了她,“明天上午十一點我上你那裏來,老規矩。”
“慢著。”
對方懶洋洋,“不準遲到是不是,好好好。”
“不,我們不需要你了。”
不能一輩子受此人威脅,遲早都要起用新人,不如就現在。
“什麽?”對方如聽到晴天霹靂,“姓餘的,你再講一次。”
餘芒心中無比輕鬆,“我已答應人家,不便出爾反爾,下次我們再找機會合作吧。”
“喂,喂,”
“我有事要即時外出,失陪。”餘芒擱下電話。
奇怪,毫無犯罪感,她終於學會了說不。
從前她是不敢的,老是結結巴巴,唯唯諾諾,怕不好意思,一個黑鍋傳來傳去傳到她處便不再易手,吃虧得不得了。
今天有再世為人的感覺。
老章並沒有放過她,電話一直撥過來。
不能接,不曉得有多少難聽的話要強逼她聽。
得罪這個人,可得紫心英勇獎。
餘芒索性把無線電話也關掉,一個人斟出咖啡,坐著清清靜靜地補充劇本初稿上的不足之處。
傍晚,不知恁地,餘芒開始盼望於世保來接。
隻有在很少女很少女的時候,試過有這種享受。那羞澀的男孩帶著零用錢買的小盒糖果怯生生上門來,因為誠意大過濃醇,那糖的香甜直留在心底直到今天。
如今這些小男孩不曉得流落在何方。
餘芒伏在功課上深深歎息。
門鈴響,噫,快快重溫舊夢吧。
餘芒才打開門,已經有一隻大力的手使勁把她推開,餘芒往後退一步,停睛一看,來人卻是章大編劇,她特地登門來罵人不稀奇也不算第一趟,但她身後卻跟著於世保,兩人不曉得恁地碰在一起。
於世保見一個女人出手動另外一個女人,立刻聯想到爭風喝醋,馬上認為是勇救美人的好機會,於是一個箭步擋在餘芒麵前,同那陌生女士說:“喂喂喂,不要動粗,有話好說,這是我的女朋友。”
章女士不知他是什麽地方來的野男人,倒是有點顧忌,不敢入屋,隻是遠遠地罵:“你甩掉我?沒有那麽容易,我要通天下知道你的德行。”
說罷,揚一揚披風,很神氣地離去。
於世保聽過這話,意外得傻了眼,原本以為是兩女一男的事,現在好像變成兩個女人的畸戀。
他朝餘芒看去。
餘芒卻好整以暇,輕輕笑著調侃道:“我同你說過,女導演生活中有無限神秘入神秘事。”
“剛才那位女士,嘔,同我一部電梯上來,原來也是找你,怎麽個說法,你甩掉她?”
餘芒若無其事地答:“不要她了,換了個新人。”
於世保終於碰到克星,他結結巴巴地問:“也是女孩子?”
餘芒答:“我從來不同男生拍檔。”
於世保完全誤會了,酒不迷人人自迷,他為餘芒的奇言怪行傾倒。
接著餘芒問:“是不是接我出去玩?”
於世保的頭有點暈眩,在他的字典裏,還是第一次出現他認為是難以應付的女子。
大挑戰。
“好,”他說,“跟我來,今天是我妹妹生日,我們一向隨和,歡迎朋友參加,但求熱鬧。”
餘芒決定暫時放下劇情及劇中人。
宴會在戶外舉行。
也許經過約定,也許沒有,年輕的人客統統穿著彩色便服,恣意地取香擯喝,躺在繩網裏或草地上說笑聽音樂,豐盛的食物就在長桌上。
蔚藍的天空外是碧綠的海水,令餘芒想到某年暑假的希臘。
餘芒禁不住喃喃責怪自己笨,為著打天下,闖名頭,竟忘記抬起頭來看這樣好風景。
於世保的功勞在叫她好好開了眼界。
“世保,我此刻明白你為什麽整天淨掛住玩玩玩了。”
於世保正站在她身邊,凝視她半晌才說:“有時候,你的神情,真像煞了一個人。”
餘芒聽見這樣的陳腔濫調,忍不住說:“我知道,你的小學訓導主任。”
連於世保都茫然,“我該拿你怎麽辦?”
這時迎麵走來一位豔麗的青春女,長發披肩,一件鮮紅緊身衣如第二層皮膚般,非常洋派地摟著於世保吻一下臉頰。
於世保說:“這是我——”
餘芒忽然接上去,“於世真,世真是你妹妹。”
世保一怔,世真卻笑了,“世保亦多次提起你,他說他為你著迷,”她好心地警告餘芒,“不過通天下叫世保著迷的人與事多著呢。”
可見英雄之見略相同,餘芒暢快地笑起來。
世保十分尷尬,可是隻要是新鮮的感覺,他便來者不拒,年輕的男子便是這點怪。
他把餘芒拉到一角跳舞。
草地白色簷篷下有一組爵士樂隊,正在演奏三四十年代怨曲,於世保不知幾時已經脫下外衣,身上隻剩一件極薄的白襯衫,貼在他身上,美好身形表露無遺,比起世真,世保隻有更加性感。
餘芒歎道:“到了這裏,真是一點野心都沒有了。”
“誰說的?”
“噫,你還想怎麽樣?”
“我想向你證明,異性有異性的好處。”
餘芒看看表,笑道:“不幸我的時間到了。”
“我去取車送你。”
“勞駕。”
於世保似有第六感,不放心地叮囑餘芒:“有人向你搭訕的話,不要理他。”
“啊,你不是說,異性有異性的好處嗎?”餘芒笑。
於世保瞪她一眼,走開了。
天黑下來,派對氣氛卻越發熱鬧。
餘芒微笑著打量這一幫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輕人,那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又悄悄爬上心頭,她竟逐一叫得出他們的名字。
世真身邊是趙家的孿生姐妹咪咪與蒂蒂,她們同在角落笑得前仰後合的周氏兄妹約翰及依利莎白不和,但是人人都曉得她們對那邊廂的巫阿伯拉罕與張卻爾斯有過親熱的關係。
餘芒呆呆地站著一個個人辨認,忽然之間,她看到一張熟悉的麵孔,這張臉她的的確確在現實世界看見過。
他也看見她了,兩人幾乎在同時間邁向前走向對方。
“許仲開,你怎麽在這裏?”她大喜過望,心中生出極其親昵的感覺,她幾乎想握住他的手,幾經壓抑才控製住自己。
許仲開看著她,“現在我知道你是誰了。”
“我叫餘芒。”
“你認識世真?”
“我是世保的朋友。”
許仲開一怔……
“很明顯,”餘芒笑道,“你也認識他們兄妹?”
“我們還是親戚呢。”不知是幸還是不幸。
這時於世保的車子在遠處響號催她。
“我有事先走一步。”
許仲開似還有話要說,餘芒覺得應該給他多一點時間多一點機會,於世保會自助,但許仲開就需要鼓勵。
她抬起頭看著他。
這樣明顯地等他。
許仲開終於開口了,聲音低低的,說著不相幹的話,自幼父母都教我,不要同別人爭。
餘芒一時沒有聽懂,但她小心地聆聽。
“我一直認為那是應該的,世界那麽大,與其爭奪,不如開拓。”
這同他們有什麽關係?
“我錯了,”許仲開語氣有點沉痛,“從現在開始,我會全力爭取。”
說得非常含蓄,但是餘芒卻漸漸會過意來,許仲開的意思是,這一次,他不會再讓別人得到他喜歡的人與事。
“我明天找你。”他終於補充一句。
“下午我有空。”
許仲開笑一笑走開,稍微憂鬱的氣質叫餘芒向往。
路上於世保一直問:“老許同你說什麽,他毛遂自薦還是怎麽的?這人,皮倒是練得厚了,任意兜搭他人女友。”
餘芒向於世保笑笑,沒有作任何俏皮的回應。
她有種感覺,在不久之前,這一動一靜兩位小生,曾經因某種原因,糾纏過一段日子。
為著誰?她很快便會知道。
於世保說:“算起來,我們還是親戚,我叫他母親表姨。”
那麽,他們是表兄弟。
快到目的地,餘芒說:“我在這裏下車好了。”
聰明的於世保立刻明白是怎麽一回事,臉上變色,一向任性的他居然不敢發作,停好車,頭擱駕駛輪盤上,幽幽地問:“你怕人看到我倆?”
餘芒覺得好笑,他每一個姿勢都是做老了的,就像長在夜總會表演的藝人,敲哪一下鼓就唱哪一支歌,場場一樣,如有類同,純屬慣性。
餘芒解釋:“是為著你好,叫記者拍了照,等於落了案,很難翻身。”說得這樣婉轉,當然也為著自己。
餘芒的排場也不小,一字排開都是她名下的工作人員,穿戴整齊化好妝,同男女主角一起坐下接受訪問,的確有點專業為她帶來的尊嚴與美態。
於世保借附近一間茶餐廳的台子坐下,盯牢電視熒幕,看得出神。
他不知道此刻的他有多寂寥,那麽英俊的男生伏在油膩簡陋小餐廳裏獨自看電視上伊人與主持對答。
他記不起上一次這樣為異性陶醉是在幾時,忽然有點可憐自己,還以為成了精了,百毒不侵,誰知仍然好似弱不禁風,唉。
他伏在桌子上不動。
這樣忘我實在少有,可惜餘芒又看不見。
餘芒正在現場金晴火眼應付大局,忽而看見女主角笑得太過放肆,便橫過去一眼,那伶俐的女郎便即時收斂,又見男主角越坐越歪,便示意他挺起胸膛,一眼關七,不知多累。
旁的觀眾可能不覺得,於世保卻看得一清二楚,歎為觀止,這女孩不可思議,性格複雜多麵多變,從未得見,他決不會把她當另一個約會。
四分鍾應對已經使餘芒筋疲力盡,誰說演員好做。
精采演出結束,她換下戲服,小林過來褒獎,“做得真好。”
餘芒翹起大拇指,“大家好。”
“我們是整體。”
“絕對是。”
餘芒在門口與他們分手。
於世保等人群散盡才走過來。
他跟了她一整天。
餘芒有餘芒的良知,輕輕對他說:“世保,你不是我喜歡的型。”
於世保臉色一沉,還沒有女子對他說過那樣的話。
“不要把所有時間投資在我身上。”
於世保不相信雙耳,這個可惡的女子,她是真不知還是假不知,幾乎所有他認得的女性,都希望他撥多些時間出來。
當下他忍聲吞氣,“我有什麽不對?”
餘芒看著他,像是換了一個人,換了一把聲音,她輕輕地說:“你深深地傷害我。”
那語氣便於世保驚疑地退後一步。
餘芒溫柔地看著他。
於世保衝口而出:“你到底是誰?”
一輛空車緩緩轉過來,餘芒截住它回家。
於世保沒有再追上來,這一天他已經夠累。
第二天一早,餘芒到方僑生醫務所報到。
醫生說:“我昨夜在電視上看到你,表現驚人,同平日木訥老實的你有很大距離。”
餘芒咳嗽一聲。
“大導演,有無巡視票房?”
餘芒躺到沙發上發牢騷,“中國人誇張起來真可怕:大國手、大明星、大作家、大刺客、大師傅、大大大大大,下次有人叫我大導演,我準會尖叫。”
“尖叫是發泄情緒的好方法。”
“僑生,我能否把心事告訴你?”
“請便。”
“一打開報紙,看到五花人門、各有巧妙、陣容強大的電影廣告,我便耳畔嗡地一聲,汗流泱背,不知身在何處,怎麽辦呢?行家統統那麽用功,競爭那麽激烈,我下個戲又該拍什麽呢?”
醫生訝異。
老好餘芒又回來了。
這家夥,人行若幹年,幹得頗有點名氣與成績,卻從來不會躊躇誌滿。
虛懷若穀在今時今日並不是行得通的美德,能有多少人會得欣賞到餘芒的含蓄。
醫生當下淡然說:“你言過其實了,依我這個外行人看來,濫片多過好片,何足以懼。”
“可是我從來不靠噱頭。”
“那正是你的特色。”
“多麽乏味的特色。”
“我明白了,大導演,你並不是擔心你的作品不夠好,你隻是擔心你的作品不是最最好,活該!”
“胡說。”
“你要年年考第一,居首榜,拿一次第二臉色便發綠,這正是我認識的餘芒。”
“冤枉,我從來不是妄想狂,我隻不過想繼續生存,我還年輕,尚未能退休,不拍電影,又何以為生,我根本不會做其他的事。”
“餘芒,我開始了解你的壓力,你把自己逼得太厲害,你成日想勝過誰呢?”
“我自己。”
“什麽?”
“一部比一部好,你明白嗎,下一部比上一部好,一直有進步。”餘芒握緊拳頭。
“生活不是競走,放鬆。”
“如果不與光陰比賽,生活沒有意義。”
兩人越說越玄,方僑生夷然說:“自古將相名人,誰鬥得過如水流年。”
餘芒跳起來,“我們的確不行,但我們工作的成績可以永久流傳。”
醫生怔一會兒說:“我要加倍收費,越聽越累,你的煩惱天天不同。”
真的,本來隻有導演餘芒的煩惱,現在還加添了另外一種心事。
餘芒還想說下去,方醫生的秘書推門進來,“餘導演,你的製片林小姐在樓下等你,說有要緊事。”
餘芒說:“我得走了。”
方僑生叮囑她:“今晚我出發去開會——”但餘芒已經出了門。
小林坐在她的小轎車裏,神色呆滯。
餘芒走過去,輕輕地問:“票房欠佳?”
小林抬起頭強笑道:“平平。”
大家沉默一會兒。
餘芒安慰她,“不管它,我們努力下一部戲。”
小林信心動搖,“那個題材值得開拓嗎,主旨是什麽,會有人叫好嗎?”
“小林,拍戲毋需大題目。”
小林頹然,“那更連推卸逃避的借口都沒有了。”
“振作一點。”
“導演,現在我們到何處去?”小林哭喪著臉。
“小林,精神集中點廠餘芒斥責她,“這樣經不起考驗,還指望你長期抗戰呢!”
“對不起。”小林低頭認錯。
餘芒笑著拍拍她肩膀,“把我送回家去,叫小薛來我處,我想看看她那兩場戲寫得怎麽樣。”
到了家,甫掩上門,餘芒的臉也跟著拉下來。
她用手抹了抹麵孔,說不出的疲倦,對人歡笑背人愁需要極大的精力,她再也提不起神來。
餘芒呆呆坐在沙發上。
她若露出泄氣的蛛絲馬跡,手足們就會精神渙散。
她獨自不知在長沙發上躺了多久。
門鈴輕輕地響了一聲。
餘芒決定了,如果這再是章某,她不惜與之大打出手,這個戲根本也是她的傑作。
門外卻是許仲開。
“仲開,”她鬆口氣,“是你。”
“你精神似不大好。”
“更加需要朋友的安慰。”
“我可以分擔什麽?”
“請坐,我去泡一壺茶,然後才打開話題。”
許仲開還沒有見過這麽磊落的香閨,幾乎沒有家具,統共隻得一張大得窩人的沙發,以及一張大得可供六七人並坐開會的書桌。此外,便是一隻磨沙水晶瓶子,插著大蓬雪白的薑蘭,香氣撲鼻。
多麽簡單,可見女主人早已懂得一是一、二是二的藝術。
可能是他疑心過度了,這又同另一人大不同,另一位,光是香水瓶子都有百來隻,是個擁物狂。
他走近書桌,看見一疊速寫,一凝神,嚇一跳。
恰好餘芒捧著茶具出來。
她似較為振作,笑說:“桌子再大總不夠用,雜物越堆越多,請把那疊書推開一些。”總算安置了茶具。
許仲開問:“你自何處得來這些速寫?”
餘芒看一看,“這是拙作。”
“你的作品?”許君大吃一驚。
餘芒信心大失,“奇劣?”
“不,”許仲開怔怔地,“隻是像極了我一個朋友的風格。”
他輕輕撫摸那個簽名式。
“喂喂喂,我的作品許有很多縱漏,但我決不是抄襲貓。”
許仲開連忙道歉,“我失言了。”
餘芒當然原諒他,斟杯茶遞過去,“你的格雷伯爵茶。”
“你怎麽知道?”
餘芒奇問:“知道什麽?”
“我喝這種茶。”
餘芒順口說出來:“噫,你同我說的,大學寄宿在一位英籍老太太家中,她喝格雷伯爵,開頭你嫌味道怪,漸漸上癮。”
許仲開蹲到她身邊,“我還沒有時間同你談到該類詳情細節呢。”
“那麽,”餘芒抬起頭歎口氣,“一定是於世保說的。”這些資料,到底從何而來?
兩人互相凝視。
餘芒心中回憶湧現,不,這絕對不是他同她第一次約會,他們之間,仿佛曾經有過山盟海誓。
餘芒別轉麵孔,太無稽了。
這位許君,明明是新相識。
許仲開提醒她,“你適才說有煩惱。”
餘芒跌進沙發裏,“我的戲不賣座。”
“賣座不是一切。”
“不賣座則什麽都不是。”她背著他。
許仲開失笑,“你有無盡力而為?”
“誰會相信。”
“你目的並非要求任何人相信。”
餘芒承認,“是我已盡力。”
“那已經足夠。”
餘芒嗤一聲笑出來,這是典型不與今日現實社會接觸的人最愛說的話,盡力有什麽用,管誰嘔心瀝血,死而後己,今天群眾要看的是結果。
誰管你途中有否披荊斬棘,總要抵壘才計分。
真奇怪,許仲開與於世保都有一份不屬於九十年代的悠閑,一個淨掛住忠於自己,另一個專修吃喝玩樂,真正奢侈。
確是罕見的人種。
餘芒忍不住伸手擰一擰他的鼻子,“我們的行業不是這樣的,電影這一行,必須要短時間內討得一大堆人的歡心。”
許仲開大訝,“你選擇一門這樣殘酷的職業?”
“是的。”
“為什麽?”
“別告訴人,”餘芒悄悄對他說出真心話,“因為它那裏有名、有利,同時,我愛煞看見自己名字在廣告花牌上出現。”
許仲開不禁搖頭微笑。
餘芒唏噓,當然一定有甜頭,不然誰會巴巴地幹吃苦,豈真是為著愛。
許仲開終於忍不住告訴餘芒:“某一個角度,某一種語氣,你像足了一個人。”
“是,我聽說有這麽一個人。”
許仲開沉默一會兒,“於世保同你說過?”
餘芒點點頭,“她的名字也叫露斯馬利。”
許仲開頷首。
一定是個出色的女子,叫他們兩位念念不忘。
餘芒不明白的是,看許於兩人的神情,仿佛誰都沒有得到她,這又是怎麽一回事?
餘芒自己的煩惱已經夠多,沒有興趣探聽他人私隱,當下說:“有機會介紹她給我認識。”
許仲開哀傷地抬起頭來。
餘芒心中一凜,莫非那人已不在人世。
這是一個很大的可能性,所以兩個男生都沒有得到她。
可是許仲開又輕輕地答:“好的,有機會我與你去見她。”
餘芒鬆口氣,那麽,一定是殺出第三者,橫刀奪愛,撇下這對表兄弟。
劇本看多了,習慣上喜歡把劇情推理,故事不外隻有幾種結局,稍用腦筋,猜都猜得到。
許仲開說:“有時候,你簡直就是她。”
餘芒托著腮笑起來,做她雖然辛苦,她還真的不願意做別人,尤其不甘心身邊男伴不停地說她像他的前頭人。
餘芒正想技巧地移轉話題,門鈴響起來,她一看時間,“這是我的編劇。”
“我先走一步,今晚再見。”
餘芒答應下來,陪他走到門口,忽然之間,她有不可抑止的欲望,終於忍不住挽著許君的手臂,把頭靠在他渾厚的肩膀上一會兒。
許仲開溫柔地嗅她的頭發,“你這動作像足她,她一直隻把我當兄弟看待。”
餘芒搖頭歎息,他好似不能把她忘記,“其實這個女性化小動作最最稀疏平常。”
許仲開不語苦笑。
餘芒打開門,門外的小薛馬上睜大眼睛。
總算是有禮貌,好不容易等到關上門才呼叫:“總共兩個!”
餘芒瞪她一眼,“噓。”
小薛有不可抑止的興奮,“可見江湖上人統統走眼。”
餘芒問:“他們怎麽說我?”一定不堪入耳。
小薛笑嘻嘻,沒敢招供。
是該去教書,老師地位至尊無上,誰敢閑言風語。
“喂,你喜歡誰多一點?”
“真的要我挑?”餘芒問。
“噯,隻能愛一個。”小薛一本正經凝視餘芒。
餘芒慢條斯理答:“希治閣。”
小薛一聽,馬上泄氣。
餘芒自覺經已戰勝這個鬼靈精,哈哈大笑。
半晌才說:“你看我多沒心肝,電影不賣座,還這麽高興。”
“什麽啊,票房經已反彈,在此淡季,真真不錯,不叫老板虧蝕,又過足戲癮,夫複何求?”
餘芒怔住,這小妞,遲早非池中物,這樣能說會道,但願伊之文字也有這個水準。
隻見小薛攤開筆記本子,“我們講到第三部。”笑眯眯地說。
餘芒從不質疑題材,隻檢討自己功力,“第三部,女主角邂逅第一男主角。”
小薛抬起頭,“怎麽樣愛上的?”
“你是編劇呀。”
“給一點提示。”
餘芒想一想,不知如何開口,很難同這樣年紀的人談論到刻骨銘心,蕩氣回腸,他們隻適應功利,無用即棄,依依不舍,是為老土。
小薛看到導演欲言還休,眼神略見迷茫,十分心動,試探地問:“花前月下?”
不不不,但,也許一場雨幫得上忙……編劇費真得要大幅增加,心中有意境是一回事,將之變為文字又是另外一回事。
餘芒用盡力氣譬喻給小薛聽,“是這樣的一種感覺:女主角與另外一個人跳舞,可是眉梢眼角,盡在男角身上,每個表情,每個姿勢,都為他而做,男角雖在遠處,一絲一毫都感覺得到,完全不能自持。”
小薛張大嘴,“好像是六十年代的感覺。”
“小姐,故事根本在四十年代發生,你還沒有同美術指導小劉談過還是怎麽的?精神集中點。”
小薛連忙是是是。
“第四部,她遇到了與她有身體接觸的另一位男角。”
小薛漲紅臉跳起來,“我不會寫這個。”
餘芒頹然答:“請放心,我也不會拍這個。”否則簡直是文武全才。
小薛大聲鬆口氣。
餘芒淨想要那個感覺:他變成她的麻醉劑,一刻不在,她似被掐住喉嚨,輾轉反側,漸漸什麽都不能做,他統共戰勝她的神智,她有說不出的痛苦,混然忘記這根本是一場遊戲。
而開頭那個好男人隻能看著她瞳孔緩緩放大,慢慢醉死在她自己設的陷井裏。
小薛張大嘴,“原來我們要拍一部色情電影。”
“別高估自己。”
“隻有這麽多大綱提示?”
“其餘都靠你了。”
小薛幾乎想伏在桌子上哭。
“頭兩場你寫出來沒有?”
小薛交上功課。
“兩星期後交初稿,有問題我們隨時談。”
“結局呢,結局如何?”
“結局嘛,”餘芒踱步,忽而笑了,“慢慢再講。”
小薛看著她讚道:“導演笑起來好漂亮。”
“去吧,本子編不好,嘴已再甜也不管用。”
送走編劇,製片來了電話,報上最新票房數字,“口碑不錯,略見起色。”
餘芒自有她的豁達,早把這件事盡量丟在腦後,唯唯諾諾,處之泰然,把修養拿出來,拒做熱鍋上的螞蟻。
她披上新買的鮮黃色大衣,走了出去。
好似漫無目的,實際上完全知道要到什麽地方。
她再次到香島道三號去。
囑咐計程車司機在一旁等她。
餘芒抬起頭,看著小洋房樓上一扇窗戶,白色威尼斯花邊窗簾低垂,餘芒凝望良久。
她幾乎肯定這間屋子同她有親厚的關係。
半晌,計程車響一聲號,催她走。
餘芒低頭歎一口氣,正欲離去,忽然之間,小洋房大門打開,一位中年婦女走出來。
她細細打量餘芒,餘芒亦在不遠處凝視她。
隔一會兒她問:“請問你找誰?”
餘芒答不上來,過一會兒她隻得說:“我以前住過這裏。”
婦人笑笑,“小姐你必是弄錯了,我們是第一手業主。”
餘芒眼光離不開她。
年紀不小了,但身型絕不走樣,說一口標準普通話,容長秀麗的臉,象牙色皮膚,打扮時髦但恰如其分,年輕時一定顛倒眾生。
餘芒的母親是一個平凡的家庭主婦,是以餘芒也一直作風樸素,此刻她心中想,母親是美婦,不曉得什麽滋味。
想深一層,她又失笑,美麗的母親當然生美麗的女兒,美成習慣,也就習以為常。
當下那位美婦人說:“你是餘芒導演吧?”
餘芒有意外之喜,“你認識我?”
“昨晚我在電視上見過你。”
可見這大眾媒介真正厲害。
“你是來看外景吧?”
“呢,是,這間屋子很別致。”
餘芒希望她會破例請陌生人進去坐,但是沒有,她客氣地說:“失陪了。”
餘芒向她欠欠身。
美婦進屋,大門輕輕關上。
餘芒知道不能再在他人私家路上無故繼續逗留,故此登上計程車,駛下小路,未料迎麵而來竟然是位熟人。
於世保也一眼就看見餘芒,他自跑車探出頭來,“真是巧合,你也來探朋友?”
餘芒完全答不上來,隻強烈有預感,覺得一步近似一步,快要知道更多。
“下車,我載你。”於世保朝她招手。
餘芒聽他的話付車資給計程車。
於世保停好車說:“我的表姨住三號。”
三號。
一條無形的線已把最近發生的奇事串在一起。
於世保笑問:“你找誰?”
“請問三號人家姓什麽?”
“姓文。”
文。
餘芒想起來了,第一次遇見許仲開的時候,他認錯人,已經告訴過她另外有位迷迭香姓文。
事情漸漸明朗,許君與於君爭奪的女子,名字已經揭露,她叫露斯馬利文,住在香島道三號,剛才那位美婦如果是文太太,那麽,文小姐必定是位美女。
可是,餘芒就是弄不清楚,整件事同她有什麽關係,她怎麽會對一個陌生女子的世界似曾相識,無限依依,繼而邂逅她的兩位異性朋友。
餘芒搔搔頭皮,她可能不是神經衰弱,可是,又怎麽解釋這種現象?
餘芒終於問:“文小姐叫什麽名字?”
於世保一怔,“你認識思慧?”
餘芒搖搖頭。
於世保鬆口氣,“又是許仲開告訴你的吧?”
“仲開不是那樣的人,仲開從來不說別人是非。”
於世保氣結,“許仲開永遠是忠字牌,每個人的心都朝著他。”
她叫文思慧,餘芒有渴望見她的衝動。
但當時她隻笑笑,“你盡管去探訪她,我先到巴黎路喝咖啡。”
“我陪你。”
“你不是約了人嗎?”餘芒訝異問。
“既然碰到你,再也不會讓你走。”
說得這樣嚴重,餘芒倒有點手足無措,她在男女關係上經驗危殆地不足,故此一向不敢大膽起用愛情題材,偏偏在現實生活上,又大大遭到考驗。
“來,跟我來,我們一起向文伯母打個招呼,然後到巴黎路去坐。”
餘芒忍不住打趣他,“新舊女伴都碰到一塊,倒是不怕我們對你反感。”
於世保轉過頭來,意外得睜大雙眼,“你並不知道思慧的事。”
餘芒的確不明所以。
於世保沉默一會兒再說:“不知道更好。”
餘芒不忍探秘,英國受教育的她沾染了英國人特別尊重他人私隱的習氣。
“來,我介紹我表姨給你認識,你會喜歡她,她也會欣賞你。”
餘芒有點被催眠那樣尾隨於世保到三號按鈴。
大門一打開,於世保便過去吻那美婦人的臉頰。
那位正是文太太,再度見到餘芒不禁笑道:“餘小姐原來是在等世保。”
“你們見過?”於世保又有意外。
文太太說:“餘小姐鼎鼎大名,人人皆識。”
餘芒正待客套兩句,卻聽得於世保深有含意他說:“那,餘小姐莫白擔了虛名兒才好。”
此言一出,餘芒倒對於世保刮目相看,此人確實聰敏過人。
他們不避外人,就談起家事來。
文太太說:“下個月我決定走了,再留下來也沒意思。”臉上有淡淡愁意。
於世保居然默默無言。
文大太又輕輕地說:“我與思慧,一直並不相愛。”
於世保握著雙手垂著頭,仍然噤聲。
文太太振作起來,“你同餘小姐去玩吧,別掛念我。”
“阿姨,”世保忽然笑說,“你看餘芒有沒有一點像思慧。”
文太太也笑,“怎麽會,思慧哪裏有餘小姐的聰明才智,我看過餘小姐拍的電影,優秀無比。”
於世保憐借地注視餘芒,“阿姨你不曉得做導演的人有多刁鑽。”
餘芒苦不能插嘴,隻得幹瞪眼。
“我上去把東西給你。”
文太太上樓去了。
餘芒打量屋內陳設,隻覺一草一木,無不熟悉,好像是她上一套戲的主要布景,日日夜夜拍攝了幾百個鏡頭,無論自哪一個角度拍出去,都不會出錯,這間小洋房也一樣,蒙著她雙眼都可以指出書房在走廊盡頭,所有窗戶都朝南,台階上瓷磚是新鋪……
然後,她的目光接觸到走廊牆壁上的幾幅速寫畫,餘芒呆住。
畫上右下角簽名字體纖纖地往右斜:露斯馬利。
餘芒耳畔嗡地一聲,這明明是她的手跡,怎麽會跑到文家來?
再看仔細畫家署的日期,作品完成期在兩年前。
原來是餘芒抄襲文思慧,不是文思慧抄襲餘芒。
真是跳落黃河洗不清。
難怪許仲開會說她們兩人風格相似。
餘芒猛然抬起頭來,發覺於世保的臉近在咫尺,她不禁輕輕顫聲問道:“這是怎麽回事?”
於世保答案很合理,“不管是怎麽一回事,這次我決不會敗在許仲開手上。”說得很堅決,像是對自己的誓言。
餘芒有一陣暈眩,適逢這時文太太自樓上下來,世保在她手中接過一隻小小盒子。
餘芒借此機會鬆一口氣。
文太太凝視餘芒,想把她看個究竟,但終於沒有發表意見,她把兩個年輕人送到門口。
文思慧的屋子,文思慧的男友,文思慧的畫,此時此刻,都似與餘芒共享,餘芒胡塗得不得了。
甚至到了巴黎路的咖啡座,她也知道該坐到哪一張台子上去,那定是文思慧慣坐的固定位置。
適才掛在文宅走廊裏的畫,就是這一角落的風景寫生:淡紫天空,白色沙灘,一抹橘紅夕陽。
她聽見於世保同她說:“與我在一起你會快樂。”
餘芒反駁他:“你隻會玩。”
“嘿,聽聽這話,不是每個人都有玩的天才,與我相處,你永遠不悶。”
餘芒不出聲,她當然知道這是巨大的引誘。
不少已婚女友向她訴苦生活悶不可言,丈夫一點毛病都沒有,一表人才,職業正當,可是下班一到家就瞌睡,不見生機,成年累月都不懂得講一句半句笑話,或是陪伴侶跳一支舞,給她些微驚喜、刺激、新奇的感覺。
女友稱之為蛹內生活。
餘芒用手托住頭,於世保答允讓她做蝴蝶呢,但多久?
她看到世保眼裏去。
於世保何等聰明,當然明白她的意思,他微笑說:“存在主義名家加謬這樣寫:‘愛,可燃燒,或存在,但不會兩者並存’。”
餘芒喜愛閱讀,但接觸這兩句名言卻還是第一次,細細咀嚼,不禁呆了。
創作就是這點難,好不容易零零星星積聚到些微靈感,驀然抬頭,卻發覺前人早已將之發揚光大,做得好過千倍萬倍。
於世保讓她思考,用兩隻手合起她的手,放在臉邊摩挲。
於世保的體溫像是比常人要高出三兩度,他的手,他的臉,似永恒發燙,若接近他的身體,更可覺得他體溫汨汨流出來,最剛強的女性都忍不住想把頭依偎到他胸膛上去。
管它多久呢!
餘芒聽見她自己溫和地說:“終久你會讓我傷心。”
世保啞然失笑,“急急流年,滔滔逝水,到頭這一身,還難逃那一日呢。”
餘芒終於明白為何這浪子身邊有換不完的女伴,他有他的哲學,浮誇或許,膚淺絕不;況且,他公平地攤牌讓女伴自由選擇。
餘芒笑了。
忽然之間,靈感告訴她,“你愛思慧最多也最久。”
世保微微變色,似不想提到思慧。
過一會他輕輕在女伴耳畔說:“燃燒或長存,悉聽尊便。”
餘芒想到希臘神話中派裏斯王子與金蘋果的故事,愛神阿富羅底蒂應允他世上最美的女子、天後希拉給他至高的智慧,戰神雅典娜則賜予無比權力,派裏斯卻把金蘋果奉獻給愛神。
人們為愛所付出之代價一向驚人。
將來可能遭受一點點傷害似微不足道。
可是,餘芒忽然清醒過來,“我的所愛是電影。”
世保笑,“我不反對,我不是個嫉妒的人。”
“那已經使我燃燒殆盡。”
世保搖搖頭,女方不住拒絕使他鬥誌更加高昂。
“我送你回去?”
啊,家裏隻有孤燈、書桌、紙筆。
“不回家?難保不會發生叫你懊惱或慶幸的事。”
“沒有中間路線?”
“我這裏沒有,許仲開是溫吞水,他或許可以提供該種溫情服務。”世保語氣非常諷刺。
“你呢,你又上哪兒去?”餘芒好奇想知道他往何處熱鬧。
世保轉過頭來,雙目充滿笑意。
已經想管他了?
餘芒連忙收斂自己,一路上不再說話。
這不是她的遊戲,外形上先不對,想象中於世保的女郎都該有長發細腰,他雙手一掐在她腰上,她便誇張地往後仰,長發剛好似瀑布般刷灑而下……就像電影裏那樣,一定要叮囑小薛把這一場加進去。
餘芒的心情漸漸平複。
到家下車,她朝於世保笑一笑,再次成功地把兩人的距離拉開,脫離危險地帶。
於世保伏在車窗上同她說:“這不表示我會氣餒。”
走到屋內,關上門,不過是掌燈時分,餘芒卻有種恍若隔世劫後餘生的感覺。
她開亮台燈,伏在書桌上良久,才整理飛緒,集中精神,改寫了兩場戲。
漸漸她有種感覺,本子裏的兩個男主角,越來越神似現實生活裏的人。
文藝工作者總忍不住要出賣他們身邊的人,因為創作的壓力太大,因為時間倉猝,順手抓到什麽便是什麽,餘芒偷偷竊笑。
她忽然自稿紙堆抬起頭來。
敏銳的感覺告訴她,許仲開此刻正站在門外,她走過去打開門,看見許君正欲伸手按鈴。
兩個人都笑了。
“很少有人這麽乖每晚都在家。”仲開訕訕說。
餘芒忍俊不住,滿桌功課要趕出來,誰敢滿街跑,成了名事業才剛剛開始,更加不能有任何差池。
“你從來沒提過你做的是哪個行業。”
仲開坐下來,十分詫異,她不是洞悉一切嗎,還用問?
餘芒看著他,“一年前你尚在大學工作,最近有什麽高就?”
這才像樣一點,“家父身體不好,我嚐試幫他料理出入口生意。”
啊對,餘芒的心一動,許伯伯代理一種曆史悠久的花露水,原桶進口,在本市分裝入瓶,還沒走近廠房,已經香氣撲鼻。
小時候真愛煞了許伯這一宗生意,他常送她精致樣板。
想到這裏,餘芒一驚,什麽小時候,這一段回憶從何而來?
許仲開見她臉色有異,關懷地問:“沒有事吧?”
餘芒連忙搖頭。
這明明是另一人的記憶。
而那另一人,十分可能,就是一個叫文思慧的女孩子。
明天非得把這個新發現告訴方僑生不可。
許仲開十分細心,“你可是累了?”
“不,別告辭,陪我久一點。”
“恐怕我不是好伴。”仲開十分遺憾。
餘芒笑道:“誰說的,光是看到你心已經定了。”
許仲開意外得深深感動。
他想到不久之前,他深愛的女孩子對他的含蓄不表欣賞,不禁哽咽。
過一刻他說:“我還是讓你休息吧。”
“明天同樣時間我等你。”
她送許君到樓下,看他上了車,輕輕擺手,許仲開忍不住回頭看她,隻見餘芒纖長瀟灑身型站在一彎新月之下,是夜的天空,似一幅深藍絲絨,大廈房子窗戶一格格亮著燈,像童話中保壘。這一次,許仲開知道他找到了公主。
餘芒待他車於拐了彎才返家。
第二天一早,她往方僑生醫務所報到。
護士迎出來,“餘小姐,你怎麽來了?方醫生不在。”
餘芒一驚,怔怔看著護士,“她在何處?”
“方醫生早一個月已經通知各位,她要往赫爾辛基開醫務會議。”
“我昨天才見過她。”
“她是昨晚出發的,一星期後回來。”
餘芒慘叫一聲,“我怎麽辦?”
看護不禁莞爾,“餘小姐,暫時找個朋友訴訴苦也一樣。”語氣幽默。
“怎麽一樣?”餘芒歎道,“朋友聽完我們的心事立刻快速傳遞當人情播送出去,醫生則緊守秘密是為專業道德。”
看護十分同情,“那麽,隻得忍一忍了。”
餘芒呻吟。
她嗒然離開醫務所。
偷得浮生半刻閑,不如去吃個早餐。
她跳上車子,自然而然道出一間大酒店的名字,近日來她靠靈感行事,意外頻頻,刺激多多。
到達目的地,她完全知道應當朝哪一個方向走去,有一張向街的兩人座位,她坐下便隨口吩咐要一杯酵母乳。
好像天天來慣的樣子。
餘芒歎一口氣,古人會說一切是前生經曆。
她攤開報紙,打算看聘人廣告版,餘芒常懷隱憂:萬一做不成導演,到底還能做什麽,越看聘請欄越驚心,越怕越要看,不住自虐。
斜對麵有人看她。
餘芒眼睛微微一瞄,便發覺那人是於世真。
兩個女孩子相視微笑。
世真作一個手勢,意思是,我過來坐好嗎?
餘芒回報,歡迎歡迎。
世真拿起她的茶杯過來,“我有一個朋友,從前來這裏喝茶,一定坐這個位置。”
餘芒完全知道她指誰,那個朋友,是文思慧。
世真很技巧地問:“餘小姐,你現在好似穿了她的鞋?”
這是好形容詞。
“我的事情,你都知道?”
世真點點頭。
“她的事情,你也都知道?”
世真笑著頷首。
餘芒深覺不值,“你們這一夥全是自幼一起長大的表兄弟姐妹,自然沒有秘密,我卻是外人。”
世真天真地答:“我們需要新血。”
餘芒啼笑皆非。
話還沒說完,思慧的母親文太太到了。
餘芒與於世真連忙站起來。
文太太笑說:“昨日世保陪我去看了餘小姐的新片,世保說想多多了解餘導演。”
餘芒有點寬慰,至少多賣掉兩張票子。
文太太並沒有坐下,餘芒立刻知道雅意,“我有事先走一步。”立刻告辭,好讓人家說正經話。
她走了很久,文太太才說:“仲開同世保都告訴我餘小姐像思慧像到極點。”
世真問:“是為了那樣才喜歡她嗎?”
文太太笑一笑,“開頭也許因此吸引了他們,現在,我認為餘小姐自有她的優點。”
“她是城內非常有名氣的文藝工作者之一。”
“世保也如是說。”
“你覺得她像不像思慧?”於世真問姨母。
文太太苦笑,“我是個失敗的母親,我與思慧不熟,我竟不知思慧有什麽小動作,我不覺得像。”
世真卻輕輕說:“有時神情真像得離奇,驟然看去,嚇一跳,仿佛就是思慧。”
“怎麽可能?”文太太抬起頭,“思慧是無望的了。”
“每一天都是一個新希望。”世真鼓勵姨母。
“世真,年輕真好。”
世真低頭不語,兩人語氣中沉鬱氣氛拂之不去。
得為生活奔波的人又自一種說法。
餘芒與工作人員會麵,大家坐在長桌前,均默默無言。
副導演小張說:“是劇本寫壞了。”
餘芒苦笑,“即使是,導演罪該萬死,居然通過那樣的本子。”
製片小林說:“宣傳不足夠,毫無疑問。”
“不不不不不,”餘芒敲著桌子,“是我拍得不夠好。”
“導演何必妄自菲薄。”
“總比往自己臉上貼金好看些。”
“我們又沒叫老板賠本。”
餘芒說:“替老板賺錢是應該的,打和已經理虧。千萬不要以為不賠本就是英雄。”
小林攤攤手,“我們已經盡力。”
“還不夠好。”
“多好才是夠好?”眾女將都快哭了。
餘芒想一想,“每一部都比上一部好,已經夠好。”
“我們並沒有做得比上一部差。”
餘芒搖頭,“你饒了自己,觀眾必不饒你。”
“那該怎麽辦?”
“我不知道,我隻有兩條路走,要不改行教書,要不拍好下一個戲。”
小林說:“隻怕外頭那些人臉色突變。”
“那麽快?”餘芒說,“那更要努力。”
多現實。
餘芒天生樂觀,不要緊,她想,過兩日撲上來打躬作揖的,也就是這幫反應快的人。
雖然這樣看得開,笑容仍是幹幹的。
散會後,獨剩小林及小薛。
小林掏出一包香煙,大家靜靜坐著吸煙。
很想說幾句話互相安慰一下,終於沒有,過一會兒她們拍著導演的背離去。
餘芒比什麽時候都想去教書,隻是不夠膽子說出來。
終有一日,當她坐在校董麵前,要求人家賜一教席的時候,人家會說:“教電影?不對不對,敝校隻需要體育老師。”
還是章大編劇聰明,匆匆跑去結婚,創作生涯原是夢,苦海無邊,回頭是岸。
餘芒取起小薛交來的一稿細看,隻覺好得無邊,心頭略鬆。
過一刻,她又躊躇起來,不少先例告訴她,許多前輩,曾經紅極一時,忽然之間,作品不再為群眾接受,脫節而不自知,又何嚐甘心,還不是照樣推說,大眾心理太難觸摸。
這樣推想下去,真會瘋掉。
餘芒埋首進大沙發,呻吟不已,此刻她身上穿著新買的時裝,多一分嫌闊,小一分嫌窄,不比從前的寬袍大袖,可供自由活動,更多一重束縛,餘芒一骨碌跳起來剝下這第二層皮,套上舊時大裙子,再重新滾到沙發中。
挨得像隻狗已經夠辛苦。
餘芒做回餘芒。
門鈴一響,餘芒也不忌諱,幹脆以真麵目示人,去打開大門,幸虧隻是許仲開。
許君看到伊一副清純,眼睛腫腫,似有說不出的煩惱,有點意外。
他見慣她運籌帷幄,趾高氣揚的樣子。
“仲開,借你的雙耳給我,我需要它們。”
換了是於世保,聽到這樣的話,那還了得,少不免馬上跟一句“除出一顆心之外,身體每一部分都屬於你”,但這是許仲開,他隻會頷首說好。
“仲開,我不是動輒悲愁的那種人,我的煩惱是具體的,一塊大石那樣壓在麵前,無法逃避,所以痛苦,我從不因為有人比我鋒頭勁或有人比我漂亮得多而難過,你明白嗎?”
仲開微笑,“我知道,你的戲不十分賣座。”
唏。
人家隻是忠厚,人家可不笨,一聽就知道中心思想在什麽地方。
餘芒靦腆地笑。
奇怪,許仲開看著她,今天的餘芒忽然一點都不像文思慧了,可是,另外有動人之處。
他從未想象過此生還會喜歡思慧以外的女子,可見高估了自己,人是多麽善變,多易見異思遷,仲開茫然慚愧低頭。
“喂,別為我擔心,我訴完苦,一定拗腰再起,相信我,下一個戲我一定殺死全市觀眾。”
許仲開抬起頭笑。
餘芒說:“要不是我的心理醫生出賣我,把我丟下到外國開會,我才不會勞駕你的耳朵。”
“不,不,我全不介意。”
可憐的許仲開,怎麽同於世保比,一定是世保手下敗將無疑。
當下仲開微微笑說:“會講話真是藝術,我一直羨慕你們。”
“你們是誰?”
“你、世保、世真,思慧,都能言善辯。”
餘芒馬上加一句,“所以仲開你才顯得難能可貴。”
許仲開感動得心酸,不,餘芒不像思慧,餘芒比思慧懂得欣賞他,餘芒完全願意接受他的優點。
今天的餘芒一點都不像思慧。
“說一說你那導演生涯。”
“似隻瘋狗。”
許仲開駭笑,“必定還有其他吧。”
“誰會同女導演做朋友,一份二十四小時全天候工作蠶食我所有時間,占據我所有感情,日夜顛倒,全世界出外景,息無定時,席不暇暖,哪裏留得住身邊人?”
仲開點點頭,光輝下麵,總有辛酸。
想一想問:“女孩子適合教書,你為什麽不去教書?”
餘芒一聽,受不住刺激,放聲尖叫,飛身撲到許仲開身上,雙手掐住他脖子,要置他於死地。
教書教書教書,真想逼死她。
仲開握住餘芒的手,忽然淚盈於睫。
餘芒連忙鬆手,“我弄痛你?”
仲開默默搖頭。
“仲開,有話要說,請說呀。”
過半晌他才開口,“思慧凡聽到我訓她,就巴不得扼死我。”
餘芒搖搖頭,“這就是你的不對了,難怪於世保占上風,女孩子一向最討厭訓導主任。”
仲開無奈,把頭靠在牆上,閉上雙目。
餘芒被他的哀傷衝淡了自己的煩惱,惋惜地說:“我擔心你永遠不會忘記她。”
剛剛相反,仲開睜開眼睛,“很多人都這樣說,隻有我自己知道,我終有一日會遺忘她。”這是人的天性,不設法忘記,無法生活下去。
我們的構造如此:冷感、善忘、頑強,丟下痛楚,跌倒再來。
這是人的本能,為著保護自己,不得不尊己為大,賤視他人。
仲開恢複過來,微笑道:“今晚應由你發言才是。”
“我的憂鬱微不足道。”
“可以從頭再來的事,不算煩惱。”
“謝謝你的勸慰。”
餘芒發覺對許仲開傾訴比去方僑生醫務所猶勝一籌。
“仲開,”她由衷地說,“你令我覺得無比舒適安全鬆馳,同你約會真正開心。”
餘芒的職業已充滿刺激,日常生活中已不屑做冒險家,雖然偶而有點好奇,但非常懂得欣賞溫馨可信的感情。
任戲中女主角頻頻墮人愛河脫出情網已經足夠。
餘芒想起來,“對,仲開,這是我新戲的本子,你幫我看看,給我一點意見。”
她把劇本大綱交給仲開。
不知是哪個編劇的怨言:最恨製片與導演把劇本亂給不相幹的姨媽姑爹過目,叫這些目不識丁的外行提意見,完了當金科玉律似地叫編劇改改改改改,如此不專業行為,殺千刀。
餘芒想到這裏,不禁吐吐舌頭。
隻此一回,下不為例。
一邊許仲開已在心中暗暗許願:以後再也不會在餘芒麵前提起文思慧三字,人家不介意是人家的大方,他利用這點便宜卻是他不尊重。
可是一翻劇本,便嚇一跳。
這是思慧的故事!
他暗暗吃驚,餘芒自何處得來這樣相似的情節?
父母自幼離異,把她丟在一間大屋裏孤獨地長大,思慧自幼像個大人,及至成人,又放肆得似一小孩,完全不理會傳統律例,浪蕩任性,惹人嘖嘖連聲,大人因未能以身作則,啞口無聲,盡量以物質滿足思慧……
仲開失聲,“這是什麽人的故事?”
餘芒正伏案苦寫,聞言抬頭,“純屬虛構,彩色到極點是不是?普通人都是黑白片。”
啊!人生統統是一出出的戲。
許仲開已決定不提文思慧名字,心中卻驚疑不已。
莫非我們這些人的一生,早已編寫在人家的故事裏?
他掩卷不忍細讀。
餘芒咕咕笑著介紹,“她愛甲君的靈魂,卻貪慕乙君的身體,不如改個五十年代的戲名,叫靈與欲。”說到這裏,笑不可仰。
許仲開總算接觸到光明舒泰開朗的新女性,不禁心曠神怡。
餘芒根本無需同文思慧相似。
想到這裏,許仲開的心頭猶如去掉一塊大石。
接著餘芒情不自禁對他說起故事來,“說真了,她兩個都愛,但是人類恒久的痛苦是必須作出選擇,隻能愛一個,因為甲君與乙君不願同時被愛。”
餘芒一講到新戲劇情,神情是這樣陶醉入迷,雙目閃爍,臉容皎潔,表情愛戀,一如十多歲少女說起她心儀的異性。
許仲開莞爾,電影才是餘芒的第一愛,毫無疑問,短時間內,誰也別想與之爭鋒。
同時,餘芒隨口透露的劇情令他心驚膽跳,他幾乎想脫口而出:我就是文思慧的那個乙君。
情緒一時緊,一時鬆,感覺奇異,前所未有,他呆呆地看著餘芒。
餘芒神彩飛揚地說下去,“選誰根本不要緊,因為一定是錯的。”
許仲開一怔,他還沒有聽明白。
“就像我們這一代女性,選擇成功事業的定忘不了溫馨平凡的家庭,坐在廚房裏的卻必然心有不甘,萎靡不振,無他,得不到的一定是最好的,這是人性的悲劇。”
餘芒早幾年已經與心理學專家方僑生把這個問題研究得十分透澈。
“失去的才是樂園,你明白嗎?”
許仲開默默把餘芒的前言後語咀嚼一會兒,然後說:“年輕女子判斷力不夠,選擇錯誤也是有的。”
“但在感情上,任何選擇都令當事人後悔,是不爭的事實。”
仲開不再言語。
餘芒說得對,終於他失去思慧,但是思慧又思回頭。
餘芒說下去,“女主角在二十三歲生日那一日,自覺經已曆盡滄桑,但仍然高估本身魅力,追隨享樂而去,因活在世上,我們聽令於肉身多過靈魂。”
許仲開臉色蒼白。
思慧臨走那日,穿著玫瑰紫的衣裳,前來把消息告訴他:“我愛你,仲開,我心靈雖然願意,但肉體卻軟弱了。”
思慧仰起小小麵孔,雪白肌膚,隻搽著玫瑰紅胭脂,沒有笑意。
仲開戰栗。
魔鬼,魔鬼把他們的故事告訴餘芒。
餘芒鬆口氣坐下來,“這不是愛情故事,這是一個有關選擇的故事。”
仲開深深歎口氣。
餘芒又說:“當然,比選擇更痛苦的,是完全沒有選擇。”
她十分滿意地倒在沙發裏。
“我不喜歡拍史詩,我的計劃都是小小的,可以達到,有滿足感,一步步,希望也終於把我帶至高處。”
把話說完,餘芒打一個嗬欠,一看鍾,嚇一大跳,什麽,午夜十二點半?
她過去拾起鍾,搖一搖,沒有搞錯吧,時間怎麽可能過得那麽快?
她去查看仲開的腕表,果然不錯,己是另一日之始,另一個早晨。
“我讓你休息。”
“仲開,”她過去磨他,“明天再來。”
這分嬌縱簡直又是文思慧翻版,同於世保訂了婚,兩人同居在一起,卻又把仲開叫來,一次又一次表示後悔……
仲開,明天再來,仲開、仲開、仲開。
如果他連日陪她,她又該說世保、世保、世保,明天再來。
結果是他們兩人同時舍棄了思慧。
因為餘芒也說過,選擇永遠是錯的,所以現在輪到仲開懊悔。
他輕輕把餘芒擁在懷中,下巴抵著她的頭頂,輕聲說:“我明天再來。”眼淚悄悄落下。
那晚,餘芒睡得極好。
醒來長歎一聲,事業發生那樣大的危機,小林小劉小薛她們就快精神崩潰似的,餘大導她卻無關痛癢,擁被大眠。
太說不過去了。
小薛一早來報到。
一坐下便問:“導演,結局怎麽樣?我想破了腦袋都想不到。”眼底有黑圈,可見盡了力。
餘芒內心有愧,斟出飲品,與小薛有福同享,“讓我們慢慢商量。”
小薛十分感動,聽說有些導演一看本子,例牌隻會說三個字:不夠勁。不加一點指示督導。
餘芒顯然不是這樣的人。
餘芒肯幫人。
“來,我們說到哪裏?”
兩人用手托著腮,相對無言,並沒有字千行。
小薛忽然說:“我欲橫筆向天笑。”
“再寫不出,我瞧還是哭的好。”
小薛鼓起餘勇,用科學手法分析劇情:“統共有幾個結局,是算得出來的。”
餘芒點點頭,“要不選甲君,要不選乙君。”
“這是不夠的,這不過是矛盾的開始,不是結局,五十年代的觀眾或許會感到滿意,今日群眾老練,要求更多。”
餘芒當然明白這個道理,“我們已經講到她選了乙——”
“但她不滿足,她又去纏住甲君。”
“嘩,可怕,戰栗。”
“演變到這個地步,”小薛提高聲音,“路越來越窄。”
餘芒接上去,“要不三人和平共處。”
“不行不行,太過狼瑣,觀眾抗拒。”
餘芒歎息,“那麽,隻剩一個可能,甲乙兩君同時唾棄她。”
“殘忍。”
“男人很少願意同時被愛。”
“噫,這對他們來說,的確比較尷尬,可是今日女性亦早已拒絕分享愛情。”
“小薛,故事可否就此結束?”
“當然不!她還沒有令他們後悔。”
“我的天,”餘芒說,“你的要求比觀眾更高。”
這樣肯動腦筋,誠屬難得。
小薛非常亢奮,“真好,本來我幾乎腦血管栓塞,到了這裏座談,忽然開竅。”
劇中人像是漸漸活轉來,“其實他們三個人都很寂寞,得不償失。”
小薛說:“這是他們的選擇,誰叫他們選擇燃燒,事後當然隻餘灰燼。”
講得真好。
可是,最後怎麽樣呢?
小薛很樂觀,“慢慢來,情節自己會跑出來。”
餘芒嬌笑,“跑一百米還是馬拉鬆?”
小薛訝異地看著導演,在旁人最最不提防的時候,她會露出小女兒之態,不要說異性,同性看到,也會心動、
當下餘芒說:“已經夠你寫上兩個禮拜了。”
但是小薛念念不忘,“結局最重要。”
都是工作狂。
首先,你要發狂,切忌步步為營,計算名利,絕對不能分心,否則等於自縛手腳,阻礙辦事。
是,餘芒也好奇,結果怎麽樣?
“導演,真實生活中,你會選誰?”
餘芒笑一笑,“我有什麽資格主動?我至多不過坐在那裏被選。”
如此謙遜使編劇肅然起敬,大水晶瓶子裏天天插著不同的鮮花,小薛才不相信由導演自己掏腰包買來,隻有自信十足,才會十足自謙。
小薛眨眨眼,“我且回去執筆。”
剩下餘芒一人獨坐室內。
當然有答案。
許仲開與於世保一定知道以後的劇情。
這也是他們的寫照,失去思慧之後,仲開的生活充滿寂寞的孤苦,而世保則默默忍耐喧嘩的寂寥,一見到略似思慧蛛絲馬跡的女子,兩人立即飛身撲上,要多慘有多慘。
最令餘芒好奇的是思慧。
故事中最重要的角色,思慧在何處?
與其問世保,不如問仲開,對住仲開,又口難開,人家從前的女友,幹卿何事,總不能對伊說:劇本要有結局。
那麽,就該在文太太身上下手。
文夫人心事重重,處處有難言之隱,亦不方便,那麽,隻餘世真一人了。
於世真一看就知道胸無城府,天真無邪,好出身,有點懶的女孩,與世無爭,自然不知人間險惡,不知不覺,就保存了純真,人如其名。
要套她說話,易如反掌,勝之不武,餘芒也不想以大壓小。
餘芒一直覺得是這個故事找上她,而不是她發掘了這個故事。
那麽,就順其自然,讓它按步就班地發展下去好了。
餘芒正在沉思,方僑生的長途電話找。
她聲音重濁,“餘芒,替我找快速郵遞寄國貨牌感冒藥來。”
“喂,你有的是秘書。”
“秘書不是傭人。”
“哦,朋友則身兼數職不妨。”
“不要趁我病取我命。”
“我馬上同你辦。”
“餘芒,還有一件事。”方醫生吞吞吐吐。
太陽底下,莫非還有新事。
“餘芒,我在會議中碰見一個人。”
餘芒即時明白了,心中十分高興,以方醫生的智慧眼光,這個可能是真命天子。
她說下去,“原本過幾天就可以回來,現在的計劃可能有變。”
餘芒不是一個自私的人,“沒關係,我雖然需要你,但是我看得開。”
“那麽,”僑生咕咕笑,“我先醫了自己再說。”
餘芒微微笑。
立即穿衣服替僑生去買藥。
在速遞公司辦事處,碰到文太太在寄大盒大盒的包裹。
遇上了。
故事本身似有生命,自動發展下去。
餘芒過去招呼長輩,“文太太,你好。”
文太太轉過頭來,先人眼的是一件鮮黃色傘型大衣,去年思慧來看她,穿的便是這種式樣的外套,一般的巴哈馬黃,奪目非常,睹物思人,文太太悲從中來。
過半晌,她才懂得說:“啊,是餘小姐。”
怪不得都說伊像思慧,可是人家的女兒比思慧乖巧百倍,也難怪,人家有家教,人家的母親一定賢良淑德。
兩人分頭填好表格,文太太見餘芒隻寄小小一盒東西,便順手替她付了郵資。
作為獨立女性多年,餘芒甚少有機會受到恩惠,極小的禮物,她都非常感激,不住道謝。
文太太見餘芒如此可愛,忍不住邀請她去喝一杯茶。
餘芒親親熱熱摻著她的手臂過馬路。
文大太輕輕說:“我就要走了。”
餘芒隻能點點頭。
文太太也覺得餘芒親切,她與思慧,見麵不過冷冷,心中尚餘介蒂,思慧動輒給臉色看,母女親情,一旦失去,永遠失去,誤會冰釋,隻是小說裏的童話,思慧對她,還不如一個陌生女孩來得親熱。
思慧折磨她,她也折磨思慧。
餘芒轉動著麵前愛爾蘭咖啡杯子,說道:“到了外國也可以時常回來看我們。”
上回思慧來到,好似要同她透露或是商量一些什麽消息,結果什麽也沒有說,見到繼父,反而和氣地客套一番,思慧的道理一向分明,隻恨母親,不惱他人。
文太太忽然掏出手帕拭抹眼角。
餘芒訕訕地低頭,假裝沒看見。
隻聽得文太太哽咽問:“餘小姐同母親,無話不說吧。”
“哪裏,我一個月才見她一次,如在外地拍外景,可能還碰不到,我有話,都到一位心理醫生那裏去講。”
文太太沒想到會這樣,倒是一怔。
餘芒似自言自語,實則安慰長輩,“父母同子女沒有什麽話說,亦屬常事。”
文太太仍然心酸不已。
過半晌,她說:“思慧不原諒我。”
餘芒隻得清心直說:“有時候,該做什麽,就得做什麽,當然希望近親諒解,如不,也無可奈何。”
文太太不語,這女孩如此說是因為她並非文思慧。
她抬頭,“餘小姐,有些痛苦,是你不能想象的,我不得不有所抉擇。”
“我明白,”餘芒忽然大膽地伸出手去按住文太太手臂,“你開始怕他,你甚至不能與他共處一室,實在不能活著受罪,看著自身一日日腐敗。”
文太太臉色煞白,“你怎麽知道?”
餘芒掩住嘴巴,真的,外人從何得知這種私事?
“我隻與思慧講過一次,”文太太失措驚惶,“思慧拒絕接受。”
餘芒忽然又說:“不,她諒解,她明白。”
文太太瞪著餘芒,慢慢了解到這可能隻是餘芒的好意安慰,這才歎息一聲。
可是餘芒真正有種感覺,文思慧終於原諒了母親。
“思慧沒有告訴你她不再介意?”她問文太太。
文太太起疑,“你幾時見過思慧?”
這下子餘芒真不知如何作答,過半晌她才老老實實說:“文太太,我從來沒有見過文思慧。”
文太太合不攏嘴。
餘芒又何嚐明白其中所以然,感覺上她豈止見過思慧千次百次,她與思慧簡直似有心靈感應,她才是世上最明白最了解思慧的人。
但事實上餘芒根本沒見過思慧,她甚至不知道思慧麵長麵短。
文太太奇道:“你竟不認識思慧?”
餘芒問:“你有沒有她的照片?”
文太大連忙打開鱷魚皮包,取出皮夾子,翻開遞給餘芒。
是一張小小彩照,思慧的臉才指甲那麽大,她穿著件玫瑰紫的衣服,餘芒看真她五官,不由得在心中喊一句後來者何以為續,沒想到她這麽漂亮!
照片中的文思慧斜斜倚在沙發中,並無笑容,一臉倦情之色,嘴角含孕若幹嘲弄之意,好一種特別神情。
餘芒至此完全明白許仲開與於世保為何為她傾倒。
文太太說:“他們說你像思慧。”
“不像啦,我何等粗枝大葉。”
“我看你卻深覺活潑爽朗,思慧真不及你。”
餘芒知道這是機會了,閑閑接上去,“文太太,我倒真希望與思慧交個朋友。”
誰知文太太聽到這個善意的要求,立刻驚疑莫名,過一會兒,定定神,才說:“你不知道。”
餘芒莫名其妙,不知什麽?
有什麽是人人知道,她亦應知道,但偏偏不知道的事?
餘芒看著文太太,文太太也看著她。
過很久很久,文太太說:“明天下午三時,你來這裏等我,我帶你去見思慧。”
“啊,”餘芒十分歡喜,“太好了,我終於可以見到思慧了。”
文大太凝視餘芒,這女孩,像是什麽都知道,可是卻什麽都不知道,她高興得太早。
文太太淚盈於睫,匆匆取過手袋而去。
塗芒站起來送她,回到座位,發覺文太太遺忘了思慧的小照。
餘芒小心翼翼把照片納入口袋。
傍晚,製片小林見導演癡癡凝望玉照,好奇地過去一看,唉,陌生麵孔,腦筋一轉,會錯意,立刻說:“我們絕不起用新人,這並非太平時節,我們但求自保。”
餘芒卻問:“美不美?”
小林忍不住又看一眼,別的本事沒有,判別美女的本領卻一等高超,見得多,耳懦目染,當然曉得什麽叫美。
小林點點頭,“但不快樂。”
“那是題外話。”
小林笑,“在快樂與美麗之間,我永遠選擇快樂,美不美絕非我之思慮。”
餘芒問:“會不會我們這票人都大有智慧了?”
“智慧也好呀,才華更勝一籌,比較實際。”
“不,”’餘芒說,“你這樣說是因見時下所謂美女其實由脂粉堆砌出來,真正美貌也十分難得。”
小林笑問:“這又是誰,你的朋友、親戚、情敵?”
都不是。
餘芒答:“她是我們下一個劇本的結局。”
小林不明導演的意思,難怪,做著這樣艱巨的工作,久而久之,不勝負荷,言行舉止怪誕詭異一點,又有什麽出奇。
小林有一位長輩寫作為業,一日,小林天真地問:作家都喜怒無常嗎?那長輩立刻炸起來,“天天孤苦寂寥地寫寫寫寫寫,沒瘋掉已經很好了。”
看,人們賺得不過是生計,賠上的卻是生命。
這一輪導演精神恍惚,情有可原。
“女主角條件談得怎麽樣?”小林問。
“她要求看完整劇本。”
“她看得懂嗎?”
餘芒笑,“由你一字一字讀給她聽。”
“我看還是由導演從頭到尾示範演一次的好。”
“不要歧視美女,請勿妒忌美貌。”
小林滾在大沙發裏偷笑,一部電影與另一部電影之間,這一組人簡直心癢難搔,不知何去何從。
遇上了文思慧這宗奇事,倒也好,排解不少寂寞。
餘芒有點緊張,思慧顯然是那種對世界頗有抱怨的人,現在她又仿佛接收了思慧兩位前度男友,見麵時,客套些什麽?
總不能討論許仲開與於世保的得失吧。
餘芒又有點後悔要求與文思慧見麵。
太唐突了。
小林見導演失神得似乎魂遊大虛,輕徑籲一口氣,悄悄離去。
餘芒伏在案上,倦極入睡。
看見有人推開大門,再推開一張椅子,走了過來。
“迷迭香,迷迭香。”
餘芒揉了揉眼睛,誰?
一個女孩子充滿笑容拍手說:“醒醒,醒醒,我回來了。”
餘芒急道:“喂喂,那是我的床,你且別躺下去。”
那女郎詫異問:“我是迷迭香,你不認得我?”
餘芒笑說:“那隻是一個很普通的名字,你找錯地方了。”
“不,”女郎搖搖頭,“這裏舒服,我不走了。”
她竟過來摟住餘芒的肩膀,餘芒看清楚她的五官,思慧,是文思慧,劍眉星目,雪肌紅唇。
“思慧,我不過與你有一個共同的學名而已。”
思慧隻得站起來,輕輕轉身。
餘芒又舍不得,追過去,“思慧,慢走,有話同你說。”
此時她自夢中驚醒,一額冷汗。
餘芒啞然失笑,明日就可以正式見麵,不用幻想多多。
她換上寬身睡袍,撲倒床上。
赴約時內心忐忑,故比約定時間早十分鍾,文太太隻遲到一點點。
“餘小姐,車子在等。”
餘芒即時跟在文太太身後上車。
文太太神色呆滯,沒有言語。
她們的目的地究竟何在?
餘芒閉目靜心養神,半晌睜眼,那似曾相識的感覺又浮上心頭。
餘芒認得這條通往郊外的路,路旁種植法國梧桐,文藝片男女主角少不了到此一遊。
這條路的盡頭,隻有一間建築物。
餘芒猛地抬起頭來,那是一間療養院。
餘芒忽然都明白了,她內心一陣絞痛,低下頭來。
司機在這個時候停好車子。
文太太輕輕說:“就是這裏。”
餘芒恍然大悟,臉色慘白地跟著文太太走進醫院。
那股彌漫在空氣中的消毒藥水使她不寒而栗。
文太太領她走上三樓,到其中一間病房門外站住。
文太太轉過頭來,“餘小姐,我想你最好有點心理準備。”
餘芒快哭出來,顫聲問:“她的病有多重?”
文太太看著餘芒,輕輕說:“她不是病。”
“什麽?”
“思慧已死。”
餘芒登登登退後三步,張大嘴。
文太太不再出聲,輕輕推開病房門。
她讓餘芒先進去。
房內的看護見到文太太,站起身迎過來。
餘芒終於看到了文思慧。
思慧躺在床上,閉著雙目,臉色安詳。
全身接滿管子,四通八達地搭在儀器上。
餘芒並不笨,腦海中即時閃過一個字:COMA,她的心情難以形容,既震驚又心酸更氣憤,不禁淚如泉湧,呆若木雞。
難怪文太太說思慧已死。
文太太遞手帕給餘芒。
病房空氣清新,光線柔和,餘芒走近病床,坐在床頭的椅子上,不由自主,握住文思慧的手。
思慧,她心中說,另外一個迷迭香來看你了。
思慧的手有點冷,身體分文不動,臉容秀麗,一如童話中的睡公主。
餘芒原本以為一見麵便可欣賞到文思慧的美目盼兮,巧笑情兮,誰知思慧已經成為植物人。
餘芒忍無可忍,悲不可抑,哭出聲來。
看護連忙過來,低聲勸慰。
文太大的麵孔向著牆角,不讓別人看到她的表情。
過半晌,餘芒自覺已經哭腫了臉,才盡量控製住情緒,但不知恁地,眼淚完全不聽使喚,滔滔不絕自眼眶擠出來,餘芒長了這麽大,要到這一天這一刻,才知道什麽叫做悲從中來。
她顫抖的手伸過去輕輕撫摸思慧的鬢腳,醒醒,思慧,醒醒。
思慧當然動都沒有動。
啊,世上一切喜怒哀樂嗔貪癡恨妒都與她沒有關係了,伊人悠然無知地躺著長睡,她的心是否有喜樂有平安?
這個時候,另外有人推門進來。
餘芒抬起淚眼,看到於世保。
世保見她在,也是一怔,雙目陡然發紅,鼻子一酸,他不想在人前失態,急急退出房去。
文太太低聲歎息,“你去安慰他幾句。”
餘芒還不肯放下思慧的手。
“去,哭瞎了也沒有用。”
餘芒輕輕吻一下思慧的手,放下它。
就在這個時候,餘芒聽到銀鈴似一聲笑,她猛地抬頭,誰?
然後頹然低下頭,此地隻有傷心人,恐怕笑聲隻是她耳鳴。
於世保站在會客室,呆視長窗外的風景,餘芒向他走去,兩人不約而同擁抱對方,希望借助對方的力量,振作起來。
餘芒把臉伏在他胸膛上。
“不要傷心,不要傷心。”世保語氣悲哀,一點說眼力都沒有。
餘芒抬起頭哀問:“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靠儀器維生已有半年,醫生說毫無希望。”
“由什麽引起?”
世保一時無法交代。
他把餘芒拉到一角坐下,把她的兩隻手按在雙頰上,過一會兒,才苦澀地說:“我每天都來看她。”
餘芒心如刀割。
“這是對我的懲罰,思慧在生時我並無好好待她。”
“慢著,”餘芒說,“醫學上來說,思慧仍然生存。”
“但是她不會睜眼,不能移動,不再說話。”
“但仍然生存。”
“醫生說她可能睡上三十年。”
餘芒難過得一陣暈眩。
過一會兒她說:“世保,活著的人總要活下去,思慧有知,必不想我們成日哀悼。”
“這也是我的想法,可是你別在許仲開麵前提起,他會要我們的狗命。”
餘芒溫和地說:“你誤會仲開了。”
“你同思慧老是幫著他。”
他倆不知這時仲開已經站在後麵,把兩人的話全部聽在耳內。
一時仲開不知身在何處,百般滋味齊齊湧上心頭,幫他有什麽用,得到她們的總是於世保。
他一時想不開,轉頭就走。
卻被文太太叫住。
餘芒這才發覺仲開也來了。
文太太伸手招他們,“來,你們都跟我來。”
三個年輕人聽話地跟文太太離去。
車子直駛往香島道三號。
文太太的行李已經收拾好多堆在樓梯口,她招呼年輕人坐下。
大家靜默一會兒,文大太先開口:“我後天就要走了。”
他們不語。
“我有我的家庭,我有其他責任,或許你們會想,這個母親,是什麽樣的母親,一生之中,總抽不出時間給思慧,但是,我不想解釋,亦不欲辯白,更不求寬恕。”
世保率先說:“阿姨,我了解你的情況。”
文太太眼睛看著遠處,苦苦地笑。
仲開也跟著說:“這裏有我們,你放心。”
“我要你們答應我一件事。”
“阿姨請說。”
“不要重蹈覆轍,我知道你們兩人都喜歡餘芒,請讓餘芒作出選擇。”
世保與仲開兩人麵麵相覷。
餘芒則燒紅了耳朵。
文太太輕輕說:“落遠一方不得糾纏。”
世保與仲開一臉慚愧。
文太太又看著餘芒,“你,作出選擇之後不得反悔,以免造成三人不可彌補的痛苦。”
餘芒按住胸口,十分震蕩。
文太太籲出一口氣,“餘芒,你同我說,你是否與思慧有心靈感應?”
仲開與世保啊地一聲。
餘芒怔怔地,她抬起頭想一會兒,又低下頭,“有,她的若幹記憶片斷,像是闖入我的腦海,成為我思維的一部分。”
“我也懷疑是這樣,”文太太握住餘芒的手,“可是,這又怎麽可能?”
餘芒據實說:“我也無法解釋。”
“你們有什麽共同點?”
“有,我們都叫迷迭香。”
文太太露出一絲微笑,“我們先叫她露斯馬利,然後在三歲才替她取思慧這個名字。”
餘芒又考慮一會兒才說:“或許,思慧的思維到處遊離,遇見了我。”
文太太搖搖頭,“太玄了。”
餘芒不再言語。
但是她肯定這類事情發生過,整部聊齋裏都是清女離魂的記載,不外是一個女孩的腦電波與另一女孩的思維接觸。
餘芒隻是不便說出來。
文太太說:“或許你願意到思慧房中看看。”
不用看餘芒也都知道裏頭是什麽情形,但還是隨文太太上樓。
果然不出所料,房間雖然不小,但瑣碎收藏品實在大多,幾乎無地容身,曆年來的玩具、紀念品、香水瓶子、飾物,都擠在房內。
餘芒惻然,思慧真是紅塵中癡人,這許多身外物,要來作甚?
窗下有一隻畫架,一幅速寫擱架上尚未除下,餘芒過去一看,苦笑起來,畫風、簽名,都同她的近作一模一樣,地下一角堆著累累顏料畫筆。
餘芒忍不住拉開衣櫃,隻見一櫥繽紛,思慧是個顏色女郎。
她跌坐思慧床上。
這裏似她的家,又不是她的家,像住了一輩子,又根本沒來過。
可惜方僑生醫生不知道有這樣的事,否則借題發揮,她可以寫成博士論文。
這一刹那,餘芒有一種迷惑,不知道是她變成了文思慧,還是文思慧變成了她。
她坐下來,用手托住頭。
思慧的兩個表兄也上來了,隻覺餘芒這個神情這個姿勢,看上去,十足十,也就是思慧。
餘芒無助地抬起頭來。
她絕對需要休息、隻有在精神十足之時,才可以整理出頭緒來。
“我想回家。”
文太太歎息,“仲開,世保,送一送餘芒。”
世保一貫力爭上遊,“我來。”
餘芒忽然哀求:“不要爭了,不要再爭,我情願你們兩人一起消失。”
世保與仲開退開一步,他們曾經聽過思慧發表這樣厭倦的聲明,今日,又自餘芒口中說出來。
仲開先哽咽失聲,同文太太說:“阿姨我先走一步。”他不想女方再次為難。
難得的是於世保也決定一改他那不甘後人的作風,輕輕說:“餘芒那你好好休息。”竟轉身去了。
文太太見曆史似要重現,發一會子呆,才對餘芒說:“我叫車夫送你。”
餘芒樂得圖個清靜。
歸途中她在車子後座廂倦極入睡,自從愛上電影之後,睡眠便已變成最最奢侈之物,餘芒視之為一種獎勵品,隻有在極端失望沮喪痛苦彷惶之時,才發放一點點,讓自己嚐一嚐甜頭。
不可慣壞自己,幹文藝工作的人,不刻薄自身,一下子便遭群眾刻薄。
司機在倒後鏡內看到女客俏麗的臉往後仰,星眸微閉,睡得香甜,不禁也鉤起回憶。
以前,文家大小姐也老這樣,整天在外頭跑,回家換件衣服又再出來趕另外一個場子,專門愛在車中小睡一會兒,可能那也是她唯一休息的時候。
莫非,老司機想,現在的年輕女郎統統視睡如死。
他聽說大小姐已經病入膏肓,年紀輕輕,不知叫人怎麽難過才好,他也歎息一聲。
到達目的地,女客還沒有醒,他呼喚她。
餘芒抬起頭,睜開眼,嫣然一笑,“阿佳,謝謝你。”她完全知道老司機叫什麽名字。
阿佳倒呆住了。
餘芒回到家,捧著浮腫的臉,浸人冰水,然後蹣跚爬上床,喃喃道:“思慧,思慧,請入夢來。”
思慧並沒有那樣做。
思慧也在睡覺,分別隻在餘芒睡得短一點,思慧睡得長一點。
睡得短一點的那個醒來時已是清晨。
她伸個懶腰,歎聲好睡好睡。
電話鈴響,對方是方僑生。
餘芒幾乎沒苦苦哀求老友回來聽她說故事。
僑生聲音仍然甜蜜似做夢,“餘芒,我想我的歸期將無限期押後。”
“那我對誰傾訴心事?”
“你的編劇。”
一言真正提醒夢中人。
“你那邊的劇情進展如何?”
“餘芒,我想我會考慮結婚。”
嘩,這樣刺激,拍成電影,觀眾會怪叫太像做戲,不似人生,可見人生往往比戲文精彩。
“你的祖師爺佛洛依德對婚姻看法如何?”
“我沒問過他。”僑生又似小女孩似咕咕笑。
誰聽得懂戀愛中的人的言語才是怪事。
“餘芒,你沒有怎麽樣吧?”
“你才不關心我是否崩潰碎成億萬片。”
那邊沉默三秒鍾然後說:“是,你說得很對。”
兩個女孩子爽脆地掛斷電話。
天朦亮小薛就上來找。
“早。”真是早。
不用講她昨天都沒睡過,熬通宵。
因為年輕,創作欲望似一朵燃燒的火無法熄滅,並不疲倦。
餘芒說:“請坐,你來得好,我們可能會找到結局中的結局。”
“快告訴我,我等不及了。”
“我們說到——”
小薛急急接上,“她希望可以同時愛兩個,但那兩人不願同時被愛。”
“是的,”餘芒抬起頭想一會兒,“他們離她而去,她失卻所有,她沉迷酒色與麻醉劑,夜夜笙歌,天一落夜,便換上裸露的紫色緞子跳舞裙外出遊覽,黑眼圈,紅嘴唇,日益沉淪,一朵尚未開就萎靡的花。”
小薛癡癡地聽著。
“然後,悲劇終於發生。”
“怎麽樣,什麽事?”
“一個沒有月亮的晚上,她再也找不到玩伴,喝得很醉,在簷篷下,仿佛看到舊愛在荼蔴架那一邊招她。”
小薛的皮膚上爬起雞皮疙瘩來。
“她迂回地走過去找他,那時開始下毛毛雨,她一腳叉空,掉進泳池裏。”
“不,”小薛站起來,“太殘忍了,我不接受這個結局,她罪不致此。”
“我還沒有說完。”
“不,我不會寫這個結局。”小薛扔掉筆站起來。
“我一定要你寫。”
“為什麽?藝術的要旨是真、善、美,這種結局既不真又不善更不美。”
餘芒陰惻惻地說:“我可以告訴你,這個故事是真的。”
“是你的故事嗎,導演?你醉酒掉到泳池裏卻沒有溺斃?”小薛根本不是省油的燈。
“她獲救了。”
“然後呢?”似挑戰般問。
“但是腦部欠氧死亡。”
小薛非常反感,惡心地說:“何必給她一個最最淒慘的命運。”
餘芒輕輕地說:“或許我妒忌她有兩個那麽好的情人。”
“你是她的創造者,”小薛大惑不解,“卻妒忌她的命運?”
餘芒輕輕說:“你一定聽過一句話,叫遭造物所忌。”
小薛發呆,原來一切都沒有新意,原來是有這樣的事,過許久許久,小薛大膽堅持,“我仍不喜歡這種結局。”
“那你寫一個更好的給我。”
“我會嚐試。”
“相信我,你做不到,因為假不敵真。”
“但不善,亦不美。”
“可能不善,但並非不美,你想想仔細。”
小薛想真了,“是一種變態妖異不正常的美。”
“對,他們失卻了一切,沒有人得到任何人。”
“太令人難過,導演,也許,結局後的結局,還有結局。”講完了連她自己都呻吟一聲。
餘芒盤腿坐在地上。
是的,還有下文。
小薛拾回地上的筆,忽然說:“這件事漸漸過去,在人們心頭淡忘,但是有一天,那兩個男生無意發現一個女孩,同他們過去的情人相似得不得了,他倆的心頭又活絡起來,急急追上去,想借她彌補失去的愛……”
餘芒腦袋嗡一聲,雖不中亦不遠矣。
“那個時候,五十年代已經來臨,戰爭早已結束,天下太平,人們若無其事地吃喝玩樂,聽更熱烈的音樂,跳更勁的舞步,有什麽是值得永誌不忘的?沒有,活著的必需活下去。”
餘芒看著編劇,“你比我更毒辣。”
小薛抗議:我有苦衷,我要把故事寫完,你不用。
這是事實。
餘芒說:“我們還有時間,你且寫到此處。”
小薛問:“故事是真的?”
“這確是我一個熟人的故事。”
“多可怕的遭遇。”
餘芒用了文太太的句子:“有些痛苦,超乎你我想象。”
“會不會是庸人自擾?”小薛疑惑,“過分沉淪於情欲,看不到世上還有其他人其他事。”
“可是,或者當事人受命運逼使,非這樣做不可。”
小薛點點頭,“否則沒有那麽多故事可寫。”
不幸地,思慧毋需為票房擔心,不必找投資者籌拍下一部新片,不用協助編劇撰寫下一個劇本,也不用擔心可請得到當紅花旦與小生。
所以思慧一股腦兒,獨門心思地沉淪。
餘芒對小薛說:“來,我們轉一轉環境,出去喝杯咖啡。”
無巧就不成書了。
一找到位子,就碰到熟人,餘芒的前度編劇章女士發現導演,老實不客氣過來拉開椅子坐下。
如有選擇,餘芒情願碰到前夫。
章女士當小薛不存在,雙眼瞪住餘芒,“聽說你在搞情欲篇。”
“沒有這種事。”餘芒表麵若無其事,內心如坐針氈。
餘芒後悔沒穿雨衣,章女士如用咖啡淋她,避都避不過。
“無論做什麽,餘芒,我都希望你的電影死翹翹。”
餘芒忍不住,“會嗎?下一個戲又不是你寫的。”
“沒有我你死定了。”
“彼此彼此。”
四隻眼睛像是要發出加瑪線來殺死對方。
半晌餘芒想起來,“不是已經結婚嗎,怎麽還有空泡茶座?”
章女士頓時泄氣,沮喪地說:“原來結了婚人會笨,一個字也寫不出來,早知不結還好。”
餘芒刹那間不再惱怒,忍住笑,安慰舊友:不怕不怕,蜜月過後,一切如常。
“你還會用我嗎?”章女士問。
餘芒溫和地說:“是給新人機會的時候了,我們遲早要退位讓賢,給你做一輩子也太辛苦。”
章女士發半日呆,居然沒有動武,退歸原位。
她走開之後,小薛才含蓄地問:“成功會使一個人狂妄?”
“不,”餘芒回答,“膚淺使一個人狂妄。”
“狂妄招致一個人失敗嗎?”
“不,江郎才盡,無利用價值之時,才走人失敗之路。”
小薛長長籲出一口氣。
社會真正現實了,人緣好不好,脾氣臭不臭,私生活是否靡爛,無關宏旨。
如有利用價值,即可在社會掛上頭牌。
有無涵養,隻是個人修養問題。
有幾個編劇,會因他是好好先生而被錄用。
餘芒問小薛:“你是否立誌要紅?”
“沒有,”小薛坦誠回答,“凡事瞞不過您老的法眼,我隻是喜歡寫。”
餘芒笑笑,聽說小薛持比較文學文憑,寫不成也可以去教書。
最終不知哪一個善長仁翁會捐一間義學來收容這一班心不在焉的教師。
製片小林同副導小張找上來。
“片子下來了,這是總收入,還不算太難看。”
餘芒遺憾,“幾時把要求降得這麽低,不患瘡癬疥癩已算好看。”
大家無奈。
過一會兒小林又說:“東南亞那邊會陸續上演,他們對這個數字亦感滿意。”
餘芒笑,“又度過一個難關。”
小林說:“老板看過新劇本大綱,說是好得不得了,非常喜歡,叫你加油努力。”
這也算是雪中送炭了。
小林又說:“開頭我還心虛,覺得題材大過偏僻,可見是庸人自擾,現在可以放膽去馬,成敗得失,還待事成之後再講。”
餘芒抬起頭來笑道:“散會。”
小林這才看見導演用了一隻極其鮮豔的口紅,襯得一張臉出奇嫵媚。
毫無疑問,她在戀愛中。
所以做的事,說的話,都脫出常軌。
真好,但願大家都有這樣的機會。
多年來,他們這組人營造氣氛,製造機會,讓劇中人癡癡墮人情網,很多時,環境太過逼真,弄假成真,男女主角離開了現場,繼續愛得一塌糊塗,不能自拔。
但幕後工作者卻從來沒有愛之良機。
希望導演起帶頭作用。
編劇卻對副導笑說:“我情願指揮人家去愛,比較不傷脾胃。”咕咕地笑。
“可是,你也不會有切身享受。”
“那麽,切膚之痛又怎麽個算法?”
笑聲與爭執均越去越遠。
餘芒剛想走,有人把一隻手放在她肩膀上。
她抬起頭來,那身時髦漂亮的衣服,無懈可擊的首飾配搭,以及那張標致的麵孔,都告訴她,於世真來了。
“世真。”餘芒熱情地握住她的手。
世真說:“真羨慕你有那麽一大堆談得來的同事,適才我在一旁看得神往。”
餘芒隻是笑。
“你真能幹,已經穩固地建立了個人事業,名聞天下,你看我,比你小不了三兩歲,隻會吃喝玩樂。”
餘芒轉為駭笑,“我可是勞動階級。”她提醒世真。
世真十分向往,“多好,自己賺的每粒米都是香的。”
餘芒為之絕倒,世真不知道她們食不下咽的時候居多。
“你取笑我,”世真嗔曰:“不睬你。”
“我們活在兩個世界裏呢,世真。”
“真誇張。”世真坐下來。
餘芒也不同她分辨,一味笑。
世真忽然單刀直入:“世保在追求你吧?”
餘芒一怔。
“我希望他成功。”
餘芒既出名,又有才華,人也好,世真渴望有這個嫂子,人人都看得出她高過世保,水往低流,世保會有得益。
“世保不是不想結婚,”世真代做說客,“隻是沒有合適的人。”
餘芒不語。
“聽說你已見過思慧。”
餘芒說:“思慧同世保才是一對。”
世真臉上露出大大不以為然的神色來,按情理,思慧已不能為自己辯護,任何人都不應該講她閑話,但世真忍不住說一句:思慧太愛見異思遷,她早已扔掉世保。
是,思慧想回到仲開身邊。
世真的聲音轉為苦澀,“若果不是思慧,我早已過著幸福的婚姻生活。”
餘芒猛地抬起頭來,哎呀呀,劇本裏原來少掉一個角色,怪不得稍欠風騷,不行不行,非叫小薛把世真給加上去不可。
雙生雙旦,備添熱鬧,一定要把新的發展記下來。
餘芒脫口說:“仲開的確能夠提供一個溫暖的家庭。”
輪到世真發呆,“仲開,許仲開?”
世上難道還有第二個仲開。
“我對仲開,一直像對哥哥一樣。”
什麽?
嗬,餘芒受了震蕩,另外還有人。
“餘芒,告訴我,難道你喜歡仲開?”世真替世保抱不平。
“不不不不不。”餘芒差點役昏了頭。
她一直以為做導演必需文武雙全,才華蓋世才能應付得頭頭是道,到今日,才了解到多角戀愛原來需要更大的魄力,她光是聽已經覺得吃不消。
世真的雙眼看向遠處,“思慧自我手中把他搶走。”語氣非常幽怨。
餘芒張大了嘴,好久合不攏。
但世真很快恢複常態,笑起來,“難怪你揶揄我們,是該如此,比起有宗旨有拚勁的你,我們確似無主孤魂。”
“嗬,世真,你誤會可大了,我想都不敢這樣想。”
“你看你,”世真十分仰慕,“這樣出名,還這般謙遜。”
餘芒汗顏。
“答應我,給世保一個機會。”
餘芒笑,親切地握住世真的手,“世保不會喜歡我這樣的女子,我最多不過是一個勞動模範,”餘芒側頭想一想,“世保與仲開所要的,卻是美麗的玫瑰花。”
世真的反應十分迅速,她夷然說:“文思慧好算一枝花?”
很明顯,她與思慧不和,標致的女孩子們很少會成為良朋知己。
餘芒說:“我要先走一步,聽說老板嫌我下一部戲的預算太貴,要割百分之二十,我要去舌戰奸商,這比割我腳趾更慘。”
說罷餘芒匆匆離去。
世真已經觸動心事。
她真心豔羨餘芒:每一個地方都有一堆人等著導演,餘芒是靈魂,否則群雄元首,餘芒的工作能力戰勝一切:外型、性格、家勢、財富、年齡,統統在她的才華對比下黯然失色,不值一哂,文思慧或於世真永遠無法擁有餘芒那一分瀟灑與自信。
社會沒有忘記愛才。
世真伏在咖啡桌上。
她嘲弄地偏偏嘴,年紀越大,逛茶室的時間就越長,脖子上首飾的分量也越重,心靈相比空虛。
她懷念那個年輕人,他同餘芒一樣,來自勞動階層,至今,想起他的時候,世真的心仍然溫柔。
餘芒所擁有的一切,說是用血換來,恐怕太刺激可怕誇張一點,但講是力氣汗水的酬勞,卻最實在不過。
與老板談判,要不卑不亢,堅守底線,不過亦要懂得作出適當讓步,千萬不可把事情鬧僵,即使辱了命,不歡而散,還得留個餘地,他日道上好再相見。
幾個回合下來,餘芒已經汗流浹背。
勞資雙方各退一步,海闊天空。
出來的時候,餘芒抬頭看藍大白雲,恍如隔世。
老板們統統是天下最奇怪的動物,不是不喜歡欣賞重視這個夥計,但是,一定還要克扣他,不是這樣脾氣,大約做不成老板。
餘芒不怪一些行家每天到了下午三點,已經要喝酒鬆弛神經,否則的話,說話結巴,雙手顫抖,這一行,是非人生活。
她也要鬆一鬆。
先回到家把新的大綱寫出來。
然後餘芒叫車到療養院去。
看護記得她,讓她進房看文思慧。
思慧的表情仍然那麽恬淡平靜,嘴角隱隱約約還似孕育著一朵微笑。
餘芒輕不可聞地問:“沒有痛苦?”
看護搖搖頭。
“有沒有醒來的機會?”
“不能說沒有,億兆分之一也是機會。”
“我讀過新聞,有病人昏迷十年後終於醒來。”
看護不予置評,微笑著退至一角。
餘芒握著思慧的手,將之貼在額前。
思慧思慧,我可以為你做什麽?你為何呼召我?
餘芒歎一口氣。
日常工作,已經把我治得九死一生,思慧,你看你,不再有煩惱,不再覺得痛苦,世人說不定會羨慕你。
思慧沒有回答,餘芒亦自覺太過悲觀,沒有再朝這條線想下去。
她在思慧耳邊悄悄說:“醒來,我們一齊逛街喝茶,彈劾男性,你來看我拍戲,我把導演椅子讓給你坐,你把你的經驗告訴我,我把我的經驗告訴你,隻有你醒來我倆才可合作。”
思慧分文不動。
“叫這些管子綁住在病床多麽劃不來,振作一點,思慧。”
白衣天使在一角聽到餘芒的話,有些感動。
病人的母親每次來隻是暗暗垂淚,她於昨天已經離開本市,表示放棄。
“你愛聽誰講話?思慧,我叫世保來可好?”餘芒停了一停,“嗬對,世保已經天天來,我忘了。”
看護輕輕咳嗽一聲。
餘芒抬起頭來。
“他才沒有天天來。”
這家夥,無情偏作有情狀。
許仲開呢,他不會令人失望吧?
“另外一位許先生在下班的時候會順路上來看她。”
餘芒無言。
“病人多數寂寞,”看護有感而發,“不會講不會笑,哪裏還有朋友?所以說健康最重要。”
文思慧已沒有半點利用價值了。
可是餘芒卻覺得與她說話,最適意不過,都會人早已學會自言自語,感情埋在心底,思慧沒有反應不要緊,最低限度也不會傷害任何人。
“這種例子我看得多了,”看護感喟地說,“終有一天,你們都會忘記她。”
餘芒並不敢站起來拍胸膛說她有情有義,永恒不變。
忙起來,她連探訪生母的時間都沒有。
有一日她聽見母親幽默地同親戚訴苦:你們在報上讀到餘芒得獎的消息?我也是看娛樂版才知道
餘芒又比於世保好多少?
“可是我知道有一個人不會忘記文思慧。”看護忽然說。
“誰?”
看護走到窗畔,往下指一指,“這個年輕人。”
嗬,是他,呼之欲出。
餘芒輕輕放下思慧的手,同思慧關照一聲:我去看看就回。
那年輕人獨坐花圃長凳上,背著她們,看不到麵孔。
“他是誰?”
看護搖頭,每天風雨不改,他等所有人離去,才上病房看文思慧,看護開頭十分警惕,不願他久留,半年過後,被他感動,讓他成為病房常客。
可是即使是他,遲早也得結婚生子生活正常化,漸漸變得心有餘而力不足。
“我下去同他說幾句話。”
“何必呢,讓他清清靜靜,豈非更好。”看護溫言提醒。
是,餘芒羞愧,思慧,我又托大了。
門一響,進來的是仲開。
“餘芒你真是有心人。”
餘芒苦笑,有心無力,管什麽用。
她說:“思慧很好,思慧沒事,睡得香甜。”
三更看護輪流陪著她睡覺,這筆費用,非同小可。
仲開似明白餘芒的想法,輕輕說:“她父親負責所有開銷。”
“文老先生人在何處?”餘芒頗多抱怨。
仲開訝異,老先生?文叔才四十餘歲,正在波拉那裏度第三次蜜月,新太太絕對比他們任何一個人年輕。
餘芒察看仲開的眼神就明白八九分。
她稍後說:“家父隻是名公務員,可是家父愛我。”
“你很幸運。”
餘芒答:“我一直知道。”
仲開俯身輕輕吻思慧額角。
餘芒多多多希望思慧會得像童話中女主角般眨眨睫毛睜開眼睛蘇醒過來。
但是沒有,餘芒隻得與仲開一起離去。
走過花圃,餘芒看一看那個青年坐過的位子,長凳已空。
仲開送餘芒回家。
“你已決定疏遠我們,你怕重蹈思慧覆轍。”仲開輕說。
這誤會可深長了,“仲開,一朝朋友,終身朋友。”
“你對世保也這麽說?”
“不要再與世保競爭,他也是失敗者。”
仲開沉默。
“告訴我,要是你願意的話,思慧為何昏迷不醒。”
仲開吃驚,“你還沒知道?”
“沒人告訴過我。”
“你有權曉得。”
仲開不知如何把事情平靜地和盤托出,他要整理一下措辭。想一會兒,他決定單刀直入,便說:“思慧吸食麻醉劑。”
餘芒耳畔咚的一聲。
為什麽,為什麽?她握著拳頭,要風得風、擁有一切的女孩居然要借助這種醜陋的東西。
“思慧心靈空虛。”
咄,這是餘芒所聽過最壞的借口之一,其餘的有“我妻子不了解我”、“她貪慕虛榮才離開我”、“三十年來我懷才不遇”之類。
“餘芒,你不會明白她的心情,你比她幸福,你早找到了你的合法麻醉劑,可以終身吸食。”
餘芒先是一怔,隨即明白,馬上汗顏,是,電影便是她上了癮、無法戒除、不願放棄的心頭之好。
“每天早上起床,你知道要往哪裏去,該做些什麽事,這便是最佳精神寄托。”
餘芒微笑,這麽說來,思慧簡直可憐得不得了,物質太豐足,不必找生活,反而害了她。
可是有許多女性做名媛不知做得多過癮,一三五到派對,二四六打麻將,周未試時裝,暑假去歐洲,冬季往珊瑚島,一生沒有事業也並沒有聽說誰不耐煩地生了癢子。
思慧不幸不是她們之一,思慧是離了群的小羊,思慧完全不懂得處理生活,思慧錯在沒有利用她擁有的物質來克服她欠缺的感情生活。
人人都得看清楚手上的牌然後像賭十三張似的將之編好擲出以圖贏得幸福。
花點心思,或許尚能險勝,或幸保不失,思慧卻不是一個好賭徒,她一心一意要張黑桃愛司,隻不過獨欠父母的嗬護而已,得不到便全盤放棄,不再玩下去。
餘芒自問沒有這樣笨。
經過多少不為人知的危機,未曾呻出來的艱難,她的意旨與妖魔鬼怪一般堅強,她的國度同樣寬闊,沒有人可以控製她。
她靜靜聽仲開講下去,“思慧也嚐試戒過好幾次,沒有成功,這也導致我們遠離她。”
餘芒喃喃地說:“呀,癮君子。”
“是,到了要緊關頭,思慧便閉緊雙眼捍鼻子,全身抽搐,瞳孔放大。”
即使在滿意的時候,也同常人有異,神情遙遠,靈魂像是已經去到另外一個世界,反應遲鈍,無法與她溝通。
喚多聲思慧,她才會緩緩轉過身子,慢慢睜開一雙眼睛,像是看到什麽七彩繽紛的奇景,嘴角露出歡欣的笑意來,詭怪莫名。
中毒日深,極之可怕,親友漸漸背棄思慧。
於世真說得對,文思慧並不是一枝花。
仲開的聲音出乎意料之外平靜,“然後,有一天,我們聽到思慧昏迷的消息。”
仲開垂下頭。
餘芒有一肚子忿慨的話要對文思慧說,此刻她隻能大力敲一下桌子作為發泄。
“現在你什麽都知道了。”
餘芒思想縝密,“誰最先發現思慧,誰送她迸醫院,誰通知你們?”
仲開瞠目結舌,他竟疏忽了這些問題。
餘芒心中已經有數,“不會是警察吧。”
“不,不是警方。”
那是她真正的朋友。
仲開問:“那會是誰?”
“一個不認為思慧已經沒有救的人。”
仲開別轉麵孔。
餘芒拍拍他肩膀,“別怪責自己,是思慧先拒絕你,你不應有任何內疚。”
仲開抬起頭來,淚盈於睫。
“釋放你自己,仲開,前麵的路起碼還要走三十年。”
仲開緊緊擁抱餘芒,“你是我真心想得到的女伴。”
這不過是霎那感動導致的短暫情意。
餘芒安慰他,“別心急,到處看看,小心瀏覽,一定有更好的。”
她把激動的仲開送走。
活潑的小薛在大門口碰見他,同導演擠擠眼,“那是二號,一號還有沒有繼續努力?”
“快坐下來,有事要做。”
“我不是來做事的,我來交稿。”
“小薛,我想加兩個角色。”
此言一出,室內一片死寂。
餘芒堅持著與編劇對峙,隻要有一點點軟化退縮,本子就不能精益求精。
過了約十來分鍾,小薛咬牙切齒地說:“你欺侮我是新人。”
“胡說,我從來不做這樣的事。”
“那麽,你一貫有謀殺編劇的嗜好。”
“可能。”
“在這種時候加兩個角色?虧你說得出口,那等於把本子重寫,我不幹。”
餘芒誠懇地說:“小薛,你會喜歡的,這是新大綱,你且拿去看看。”
小薛把頭晃得似一隻搖鼓,“今日把這兩位仁兄仁姐加進去,明天又有別人想到故事裏去軋熱鬧,這樣子一輩子無法定稿,我投降,我不玩了。”
小薛站起來開門走。
餘芒追出去,“給我一次機會。”一邊把兩頁新大綱塞進小薛口袋裏。
小薛忽然說:“我忽然不再討厭我的前輩章女士了。”
換句話說,小薛此刻調轉頭痛恨餘女士。
“薛阮,明天給我答複。”
小薛頭也不回地走了。
餘芒兩邊太陽穴痛得會跳。
如果她有時間,她會親自執筆。
假使她寫得一手好稿,她才不求人。
美術指導小劉來救了她。
餘芒正在服止痛藥,聽到門鍾,連忙開門,先看到一堆衣服,再看到捧著衣服的小劉。
包袱打開來,餘芒忍不住咽一口唾沫,太美了,美得令人無法置信,這便是雲想的衣裳花想的容,愛美是女人的天性,餘芒忍不住把霓裳擁在懷中一會兒。
真正難為小劉,不知怎麽逼服裝師做出來。
她們把美服一件件攤開欣賞,嗚呼依唏噢唷哎呀之聲不絕。
餘芒額角疼痛漸漸褪去,心情緩緩平複。
總有補償。
“導演不如也穿上試試。”
餘芒笑著搖搖頭,凡事量力,多年來她致力的並非美貌或奪目,一個人的時間用在何處是看得見的,智慧無窮無極,青春豔麗則有盡頭,餘芒第一部片子的女主角早已結婚生子,消聲匿跡,餘芒現今執導的電影卻仍然備受歡迎。
她並不想改變路線。
穿上不合身分的衣裳煩惱無窮。
方僑生同她說過,按著心理學演繹,那種九厘米高跟鞋便是造成女性墮落的主要道具之一。
愛那種鞋,就得配相襯的女性化華服,添一個靚妝,再也不能上公共交通工具,於是乎非得出盡手段去覓取大車司機,因沒有免費午餐,所以得付出龐大代價來換……
“不,”餘芒說:“我們黏住牛仔布懶佬鞋,什麽事都沒有。”
小劉笑著把捆金線鑲珠管的輕煙軟羅衣一件件慢慢折好,放一邊。
再陪導演喝一杯濃濃普洱茶,談一會子細節,才告辭回家。
餘芒已經恢複鎮靜。
工作忙的時候,一日很長很長,異常經用,但時間過得好快好快,一點不悶。
遊手好閑,則剛剛相反,時間過得老慢老慢,日子卻毫無意義地自指縫溜走,最劃不來。
第二天一早,門縫有一封信。
誰,於世保還是許仲開,怎麽還會有此雅興傳字條。
餘芒拾起信封拆啟一看,原來是小薛阮的手筆:“讀過新大綱,整個故事的確完全改觀,決定改寫,請予三天時間。”
餘芒放下心頭一塊大石。
把編劇的墨寶當情信般擁在胸前,深深歎息,然後再往下看。
“但是,真人真事,會不會有欠道德?”
餘芒一呆,這故事的大部分由一個迷迭香轉告另一個迷迭香,細節則由她本人勤奮發掘而來,有何不可?
餘芒沒有內疚。
過得了自己那一關,也就是過了關。
這是一個略為清寒的早晨,餘芒很願意回到被窩裏去,但是案頭有許多帳單要清,她試過外景歸來電源被截的慘事,之後怕得要死,絕對不敢拖欠。
電燈公司才不會因為誰是得獎導演而網開一麵,一律截無赦。
餘芒把自歐洲得來的銀質獎牌取出細細欣賞撫摸。
喃喃自語道:“也隻得我同你了。”
伸一個懶腰,打幾個嗬欠,努力俗世事。
揉一揉眼,閉上休息一下,忽然看到一條小石子路,十分迂回曲折,不知通向哪個幽靜地。
餘芒嚇一跳,連忙睜開眼睛,小徑景色便似影片停格似留在她腦海中。
餘芒脫口而出:“思慧,你有事告訴我?”
她閉上眼,又如置身曲徑,好像親自握著手提攝影機,畫麵隨步伐微微震動,十分寫實。
究竟身在何處?
忽然走到欄杆邊,往下看,是碧藍的海。
思慧愛海。
畫麵到此為止。
餘芒扔下支票簿,跳到一角,用炭筆把剛才所見諸景一幅幅描繪下來。
這是什麽地方,對思慧是否重要?
思慧,請多給一點提示。
但餘芒自問倔強固執,很難接受他人意見,這個性格特征可在硬而貼的雙耳看出,所以也許思慧想努力與她接觸而效果不佳。
餘芒看著天花板問:“思慧,你要我到這個地方去見一個人是不是?”
方僑生醫生不在有不在的好處,否則看見此情此景,恐怕會建議餘芒進療養院。
於世保前來探訪,大盒巧克力,大蓬鮮花。
餘芒急急把他拉進門來,世保受寵若驚。
餘芒拆開糖盒,挑一顆糖心草毒,塞進嘴裏,唔地一聲,順手把世保大力按在沙發裏,把速寫交到他手中。
“告訴我,這是什麽地方。”
世保疑惑地看著餘芒,她無異是個可愛的女子,但若果說她像足思慧,實在言過其實,開頭怎麽樣起的誤會,已不可稽考。
世保看著速寫,“你自何處得到思慧的作品?”
“你別管,你看,欄杆上有希臘式回紋,似你這般見識多廣,毋遠弗屆的大能人士,過目不忘,一定見過這個地方。”
世保笑:“這肯定是科技大學工程學院建築的一部分。”
“佩服佩服,願聞其詳。”
“整間工學院的欄杆統是這個設計。”
餘芒會心地微笑,世保何以在該處泡得爛熟,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
餘芒閑閑問:“工學院有美女嗎?”
世保說溜了嘴,“怎麽沒有——”立刻知道上當,煞住嘴巴。
餘芒搖著頭,“嘖嘖嘖嘖嘖。”
世保索性笑著說下去:“都還不及餘導演瀟灑漂亮。”
“世保,老朋友了,不要客氣。”
“我是真心的,你隻要吹一下口哨,我馬上躺下來。”
“你同我好好坐著,不許動。”
世保見她不停大塊吃糖,又同思慧一個習慣。
疑幻疑真,不知她像思慧,抑或思慧像她。
這時候,餘芒拍著他的手說,“世保我有一個請求。”
“我知道,你想我跪下。”他笑了。
“不,世保,我想與你商量一件事,可否你開思慧的車的時候,不要接載其他女性。”
這等於叫他不要用那部車。
世保怔住,默然垂首,點頭,“你說得對,她會介意。”
“我想每個女性都會不悅,調過頭來,每個男性也會為此抗議,世保,己所不欲,勿施於人。”
“遵命。”
餘芒很高興。
過一會兒於世保說:“世真說你會成為每一個人的好朋友,現在我相信了。”
餘芒抬起頭。
“我愛你。”
餘芒馬上聽出那不是狹義的愛,非常滿意,立刻答道:“謝謝你。”
歸根究底,原來他不是一頭狼,抑或,他是披上羊皮的狼?
世保笑起來,露出雪白牙齒,比狼誘惑得多,餘芒佩服自己的定力。
“盡管如此,我們仍然可以去喝香擯跳慢舞。”世保伸出雙手去握餘芒的腰。
這一次不對勁,餘芒穿著寬大厚身的球衣,上麵寫著不成名,毋寧死六個誇張大字,世保幾乎不知道她的腰身在何處,過一會兒,他無奈地改變態度,用手搭住餘芒的肩膀,喃喃道:“有時間的話,打壁球也可以。”隻得退求其次。
餘芒把世保送出門去。
她不是不喜歡他,這樣英俊的派頭男士,同他亮相,罩得住,有麵子,但是餘芒負擔不起。
方僑生醫生語錄之一:男人分兩種,一種壞,另外一種要貼身服侍,世上沒有好男人這口事。
兩種都叫餘芒吃不消。
不過看得這樣透徹的方醫生此刻自身難保。
餘芒動身到工程學院去,她想知得更多。
學院背山麵海,風景瑰麗。
不消多久,餘芒便找到那道欄杆。
她獨自倚欄抬起頭問:“思慧,現在又怎麽樣?”
然後靜靜等待這特殊的心靈感應為她帶來下文,現在,知道得最多的人不是故事裏任何一個角色,而是餘芒。
半晌不見回音,她轉過身子,小徑另一邊是幢五層樓高的建築物,每一戶都擁有寬大露台,一看就知道是高級職員宿舍。
餘芒信步走過去。
一隻皮球滾過來。
餘芒順手拾起,球的主人是一個五六歲小男孩。
孩子抬起頭,“阿姨請把球還我。”
餘芒笑笑把球交出。
小男孩問:“阿姨你也來畫畫?”
餘芒立刻聽出苗頭來,不動聲色,點點頭,成年人是好的多。
“你也認識張叔叔?”
餘芒隻是笑,她已經知道,這個重要的角色姓張。
小男孩奔遠,餘芒緩緩走近宿舍,見雜工淋花,因問:“張先生住哪一間?”
雜工以為她是女生之一,笑問:“老張還是小張?”
“年輕的張先生。”
“張教授住三樓甲座,今天下午沒課,出去了。”
餘芒道謝。
她趕下一班火車回到市區。
餘芒是導演,擅於安排情節,這位工程學院的張教授,究竟在什麽時間在文思慧的生命中出現?
他是思慧的一個秘密。
文太太、許仲開、於世保,均不知道有這麽一個人。
唯一的線索自世真而來。
假設世真比思慧認識他在先,然後介紹他給思慧,然後他眼中隻剩思慧,至此思慧也不再看得到別人。
感情在哪個階段發生?
彼時仲開與世保已雙雙放棄思慧,也不關心她淪落到什麽地步,思慧的身邊隻有他,是他照顧她,最後由他把思慧送人醫院。
他姓張。
思慧遇見他的時候,好比一朵花開到茶蔴,仍然蒙他不棄。
難怪世真要不服氣。
餘芒知道有一個地方可以找到他。
抵達療養院的時候,天色已暗,餘芒坐在長凳上,她有種感覺,人家也在找她。
太陽一下山就有點寒意,餘芒扯一扯大衣領襟。
“餘小姐。”
餘芒笑著轉過頭去,他來了。
“我叫張可立。”
餘芒馬上與他握手,“張先生,你好。”總算把這個重要的環節給扣上了。
他的手強壯有力;餘芒細細打量他,張可立是個與許仲開於世保完全不同的人物,衣著隨和,有兩道豪邁的濃眉、堅毅的眼神,渾身上下,不見一絲驕矜,十分可親。
在姿勢上觀察,餘芒斷定張可立是一個靠雙手打天下的人,她繼而驕傲地想:同我一樣。
“餘小姐,”是他先開口,“久聞大名,如雷貫耳。”
餘芒仰起頭笑,有沒有這樣厲害,國人真是誇張。
“請坐。”她拍拍身邊空位。
張可立坐下,身為教授,一點架子也無,隻穿著粗布褲白球鞋。
他說:“你是唯一注意到我存在的人。”
餘芒不由得在心中批評一句:仲開與世保,以致文太太,都太過自我中心,撥不出一點點時間與精神給旁人。
餘芒微笑,“看護也知道你。”
張可立籲出一口氣。
“思慧今天怎麽樣?”
“還在休息。”語氣並不悲觀。
餘芒看著他側臉一會兒,輕輕問:“你相信有一天她會醒來?”
張可立點點頭,“她一定會蘇醒。”
餘芒很佩服他的信心,原來他一直在等。
張可立問:“一定已經有人告訴你,你若幹習慣神情,同思慧十分相似。”
餘芒點點頭,指指大衣,“思慧也喜歡這種玫瑰紅。”
剛才他走出來,看到她的背影,也是一怔,太熟悉的顏色了。
他第一次見到思慧的時候,她坐在一輛敞篷車的後座,背著他伏在車門上看風景,也穿著玫瑰紅,叫她,她轉過頭來,原以為會看到一張慣壞了的刁鑽、傲慢、驕矜的臉,但不。
文思慧的麵孔細小精致,非常蒼白、厭倦,眼神徬徨、矛盾、散漫,鬱鬱寡歡,朝他看一看,不感興趣,隨即別轉臉去。
這是他們第一次會麵。
她對他沒有印象。
他們的介紹人是於世真。
張可立說:“當然,你們是兩個完全不一樣的人。”
他的眼光比許仲開與於世保又略有不同。
文思慧的異性朋友,各有各的優點,羨煞旁人。
餘芒忍不住問:“你怎麽會認識文思慧?”
不冒昧開口的話,恐怕永遠猜不到謎底。
張可立並不介意,他答:“我的正職在工學院,課餘,擔任義務社工。”
餘芒立即明白了。
他負責輔導文思慧,這個案卻成為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一章。
“但是,你認識世真在先。”
“思慧被派出所拘留,由於世真偕我同往保釋,我們抵達警察局,她已經被律師接出去。”
她坐在敞篷車裏,叫她,她轉過頭來。
她對他一點印象都沒有,他卻一直沒有忘記她的眼睛。
“思慧那次犯什麽事?”
“醉酒鬧事,把一個陌生男人幾乎打瞎。”
奇怪,那人竟然沒還手。
張可立看著餘芒,“思慧也被人打斷過肋骨。”
餘芒忍無可忍,“好玩嗎?”
“相信不。”
餘芒深覺詫異,很明顯張可立性格完全屬於光明麵,怎麽愛上沉淪靡爛的文思慧,真是不可思議。
這個時候,張可立輕輕地說:“該你上去看她了。”
餘芒點點頭。
病房氣氛祥和,她一進內就說:“思慧,餘芒來看你,幾時掙脫這些管子同我說說笑笑?”一邊脫下外套搭椅子上。
又往衛生間洗幹淨雙手出來握住思慧的手,“迷迭香這個名字比較適合你,此刻外國人隻叫我‘芒’,難不難聽?像忙忙忙。”
這才抬起頭來,發現思慧嘴角笑意仿佛增濃。
餘芒趨過臉去,“思慧,你笑了?”
這個時候,她聽到輕輕一聲咳嗽。
餘芒抬起頭來,她一直以為坐在角落的是看護,不加以注意,但此刻站起來的竟是文太太。
“伯母,”餘芒意外到極點,“你不是走了嗎?”
文太太清清喉嚨,“走了可以回來。”
餘芒忍不住用另外一隻手握住文太太的手,“思慧一定很高興。”
話還沒有說完,文太太身體忽然震動一下,臉上露出驚異神色。
“怎麽了?”餘芒問。
“思慧,”文太太驚惶失措,“我聽到思慧說,她很喜悅。”
餘芒這才發覺她左右兩手同時握著她們母女的手,她的身體像是一具三用插頭,把她們倆的電源接通。
餘芒追問:“你感覺得到思慧十分高興?”
文太太驚駭地點頭。
“叫她醒來。”
文太太顫聲說:“思慧,請蘇醒。”
過一會兒,沒有動靜,餘芒又問:“感覺到什麽嗎?”
文太太歎口氣,頹然搖頭,“完全是我思念她過度,幻由心生。”
餘芒溫和地說:“你是思慧母親,有奇異感應,也不稀奇。”
文太太苦笑,“人家說,知女者莫若母,我卻不認識思慧。”
“從今天開始,也還恰恰好。”
“不遲嗎?”
“遲好過永不。”
“謝謝你餘芒。”
餘芒說:“你不是已經回到她身邊嗎?思慧一直渴望有這樣一天,她的願望其實最簡單不過。”
到這個時候,餘芒才輕輕放下她們母女的手。
“餘芒,你累了。”
噯,剛才還是好好的,刹那間疲倦不堪。
文太太說:“你且先回去休息。”
“你呢伯母?”
“我這次回來,再也沒有別的事做,專程為看思慧,有的是時間。”
這時看護推門進來。
餘芒見文太太有人作伴,便告辭離去。
走到大堂,她忍不住走到飲品銷售機器前買杯咖啡喝,真的累得雙腳都抬不起來,仿佛同誰狠狠打了一架似的。
餘芒真沒想到才做三分鍾導電體會這樣消耗精力。
喝完咖啡之後餘芒照例喃喃抱怨:味道像洗碗水。
身後忽然傳來一個聲音,“請讓我送你一程。”
是張可立君,真是善心人。
餘芒上了他的車,強製著自己不倒下來,眼皮卻越來越重,雙目澀得張不開來。
不知恁地,她竟在陌生人車上睡著。
腦海中出現二幅幅圖畫,像電視錄像機上快速搜畫,終於在某處停下,她做起夢來。
這也並不是餘芒的記憶,餘芒的思維最最簡單,用兩個字便可交代,便是電影、電影、電影。
夢中她感染一種奇特的快樂喜悅,餘芒脫口說出夢吃:可立,我打算重新生活。
張可立大吃一驚,把車子駛入避車灣停下。
隻見餘芒滿臉笑容,睡得好不香甜。
張可立怔怔地看著她的臉,一個陌生女子怎麽知道思慧生前對他說過的話?
這個時候,餘芒又說:“多年來隻會把失望失意推卸在父母身上,太過分了。”
張可立呆半晌,輕輕推餘芒肩膀,“醒醒,醒醒。”
餘芒這才慢慢睜開雙眼,回到現實世界來。
她對夢境有記憶,輕輕地說:“原來思慧早已解開心鎖。”
張可立且不管餘芒怎麽會知道,已經點頭說:“是,她心靈早已康複,罹病的隻是身體。”
餘芒搖下車窗,伸出頭去吸口新鮮冷空氣。
然後轉過來,問張君:由什麽導致昏迷?
“醫生說可能是急時間戒除麻醉劑,引起心髒麻痹,繼而腦部缺氧。”
啊,女主角並沒有掉進泳池裏,細節又要改。
餘芒輕輕地說:“要是我告訴你,思慧的經曆時常入我的夢來,你相不相信?”
張君微笑,“我也時常夢見思慧,假使你們是好朋友,日有所思,夜即有夢。”
餘芒答:“但是我認識思慧,是在她昏迷之後。”
張可立是科學家,他想一想說:“幹文藝創作的人,聯想力難免豐富點。”
輪到餘芒微笑,“是,真不能怪我們。”
張可立重新發動車子引擎,“我有種感覺,思慧同你會成為好朋友。”
“會嗎,我們有相同之處?”
“有,你們兩人都愛好藝術,熱情、敏感、相當的固執。”
餘芒仰高頭笑起來。
張可立在心中加一句:小動作異常相似。
餘芒說:“多希望思慧能夠痊愈。”
張可立用堅毅的語氣答:“‘她會蘇醒。”
有這樣的一個人在等,思慧不醒太過可惜。
在門口餘芒與他交換了通訊號碼。
張君把車駛走,餘芒袋中的手提電話響起來。
“我一直等了三個鍾頭。”於世保的聲音。
餘芒轉過頭去,看見世保坐在一輛小轎車裏握著汽車電話。
餘芒笑著走過去,“那為什麽不早些撥電話?”
此言一出,才歎聲錯矣,等是追求術中最重要一環,盛行百年不衰,一早已經有人風露立了中宵,借此感動佳人,對方心腸一軟,容易說話。
餘芒識穿他伎倆,便毫不動容,笑問:“你沒有更好的事要做?”
世保悻悻地說:“我有重要消息,阿姨回來了。”
餘芒早已見過文太太。
世保下車來,“你不認識我姨父吧,思慧的父親明天到。”
啊,這才是新聞。
“姨丈與阿姨已經二十年沒見麵,我都不曉得怎麽樣安排,所以特地來同你商量,不曉得你這麽忙。”有點諷刺。
餘芒莞爾,導演當然不是閑職。
他們這一票人,自己不做工,終日遊蕩,朋友忙,他們也不耐煩,非我族類,餘芒可以肯定。
世保接著說:“像你這種身負盛名的女孩子,交朋友要小心,不少人想利用你。”
這樣言重,餘芒不得不安慰他:“放心,導演不比女明星,幕後人物,鋒頭有限。”
他們身後有人咳嗽一聲。
許仲開到了。
世保揮一揮手,“我們一起上樓商量大事。”可見是他約仲開前來。
他們倆終於言和,餘芒十分高興。
仲開告訴餘芒:姨丈這次回來,據說是因為收了一封感人長信。
世保看看餘芒,“我們猜想你是發信人。”
餘芒搖搖頭,“不是我。”
“那麽是誰,誰統知文家的事,誰又與思慧熟稔,誰有此動人文筆?”
有感情即有誠意,有誠意即能感人,餘芒猜到信是誰寫的:張可立。
餘芒問:“信裏說些什麽?”
“能夠把姨丈拉回來,文字一定十分有力,我們不知詳情,但可以猜想。”
仲開說:“姨丈也應該回來看看思慧。”
門鈴響起來,餘芒放下他倆去開門,原來是副導演小張送定型照來。
餘芒同小張說兩句,小張趕去辦事,餘芒順手把照片放在書桌上。
仲開講下去,“怎麽安排他們見麵呢,早已不是一家人。”
世保好奇問餘芒:“照片可否給我看看?”
仲開皺起眉頭不以為然,“世保,專注點。”
那邊廂於世保早已取過整疊照片觀賞,一看到女主角部分,臉色突變,“多麽像思慧。”他低嚷。
仲開不加理睬,人人都像思慧,那還了得。
“餘芒,快告訴我這是誰。”
餘芒笑笑,“這是我下部戲女主角,當今最炙手可燙的紅花旦。”
“簡直是思慧影子。”
許仲開忍不住,接過相片看一眼,隻覺型似神不似,世保大抵是不會變的了,一見漂亮女孩再也不肯放過,來不及想結交。
果然,他向餘芒提出要求:導演,幾時開戲?我來捧場。
“歡迎歡迎”是餘芒的答案。
她向仲開看一眼,仲開會心微笑。
從此以後,大蓬花大盒糖恐怕要易主。
世保見他倆眉來眼去,不服氣悻悻道:“餘芒永遠是我的好朋友。”過來搭住她的肩膀。
餘芒笑說:“一定一定。”
“喂,”世保賊喊捉賊,“我們還有正經事商量。”
餘芒想一想,“我雖與文伯母新近認識,她卻待我親厚,不如由我來說。”
仲開感激,“可能是個苦差。”
她且沒有恢複本姓,人前一直用文太太身份。
仲開輕輕為她解答:同金錢有關,文家規矩:媳婦一旦改嫁,基金立刻停止撥款。
餘芒問:“我們約文先生什麽時候?”
“明天下午可好?”
“那麽我明早去見文伯母。”
“還有一點,最好同阿姨講明,姨丈的新太太堅持要在場。”
仲開與餘芒麵麵相覷,這名女子恁地不識事務,真正討厭,害他們棘手。
過半晌餘芒才說:“我一並同文伯母講。”
仲開問:“我們最終目的是什麽?”
世保說:“讓他們一家三口恢複朋友關係。”
“可是思慧她——”
餘芒忽然聽見她自己說:“思慧會醒來。”
仲開與世保齊齊看住她問:“什麽?”
餘芒緊握雙手。
世保歎口氣,“希望歸希望,現實管現實,醫學報告說——”
餘芒再次打斷他,“我不管,我相信思慧會醒來。”
仲開與世保隻得緘默。
還是世保恢複得快,他說:“餘芒,送張照片給我。”
仲開忍無可忍,一把拉過世保,把他押出門去。
餘芒卻欣賞世保這種危急不忘快活的樂觀態度。
他們三人,各有各好處,各有各優點。
餘芒寫稿到深夜,把編劇未知的一段趕出來。
孤燈、冷凳、禿筆。
她也曾經深愛過,從一個故事到另一個故事,時常喜新忘舊,有時拍攝到中途已經不愛那個本子,可是還得拍至完場,痛苦好比不愉快的婚姻。
有時拍完,下了片子,仍然津津樂道,念念不忘,舊歡有舊歡百般好處。
餘芒都沒有空去愛別人。
夜深,她思念過去令她名利雙收的作品,隻希望可以精益求精。
一般女郎最常見的心頭願是盼望那個人愛她多一點。
餘芒隻想拍得好一點。
從零到五十,她像是忽然開竅,速度驚人,轟一聲抵壘,自五十到七十五,步伐忽然減慢,但進展仍然顯著,之後,她自覺仿佛長時間逗留平原之上,再也沒有上升趨勢。
餘芒很少不耐煩別人,她淨不耐煩自己。
西伯利亞也是一個平原,說得文藝腔一點,再走下去,難保不會冰封了創作的火焰。
餘芒苦笑,“思慧,迷迭香,幫我找到新的方向。”
但是思慧本身是隻迷途的羔羊。
餘芒真的累了,伸伸懶腰,回到臥室去。
下一個計劃開始,她的世界除出拍攝場地,也就隻得一張床。
這一覺睡得比較長,電話鈴聲永遠是她的鬧鍾,那邊是方僑生醫生的聲音。
“餘芒,我明天回來。”
嗬,這麽快,戀火不知讓什麽給淋熄掉。
“一個人還是兩個人?”餘芒笑問。
“一個人。”語氣懊惱得不能再懊惱。
餘芒試探問:“另一位呢?”
“回來才告訴你,照這故事可以拍一部戲。”
“僑生,但它會不會是一部精彩的戲?”
“我是女主角,當然覺得劇情哀豔動人。”
“非常想念你,我來接飛機,見麵詳談,分析你心理狀況,不另收費。”
方僑生把班機號碼及時間說出。
來得急,去得快,一切恢複正常,一大班病人在巴巴等她回來,有職業的女性才不愁寂寞。
餘芒並不為僑生擔心。
看看時間,她趕著出門。
推開病房門,隻見病床空著,思慧不知所蹤,餘芒尖叫一聲,一顆心像要在喉嚨躍出。
她叫著奔到走廊,迎麵而來的正是思慧的特別看護,餘芒抓住她,瞪大雙眼喘氣。
看護知道她受驚,大聲說:“餘小姐,別怕,思慧正接受檢查,一切如常。”
餘芒這才再度大叫一聲,背脊靠在牆上,慢慢滑下來,姿勢滑稽地蹲在地上,用手掩著臉。
看護幫助她站起來。
“嚇煞人。”眼淚委曲地滾下麵頰。
“真是我不好,我該守在房內知會你們。”
慢慢壓下驚惶,餘芒問:“為什麽又檢查身體?”
“文太太請來一位專家,正與原來醫生會診。”
餘芒點點頭,感到寬慰。
正在這個時候,身後忽然傳來急促腳步聲,餘芒與看護轉過頭去,隻見許仲開氣急敗壞奔來。
看護知道這也是個有心人,正想說思慧沒事,已經來不及,仲開心神大亂,腳底一滑,結結棍棍摔一跤,蓬一聲才撲倒在地。
當值護士忍無可忍朝著這邊過來警告:醫院,肅靜!
她們去扶起仲開。
“思慧她——”仲開掙紮著起來。
“思慧很好,她在接受檢查。”
仲開頹然坐倒在地,“我足踝受創。”
看護立刻陪他到樓下門診部求醫。
餘芒好不容易才坐下來與文太太細談。
文太太顏容大不如前,十分憔悴,一手煙,另一手酒。
餘芒過去握住她的手,“醫生怎麽說?”
“可以動一次腦部手術,切除敗壞部分,但成功率隻得百分之五。”
餘芒衝口而出,“有希望!”
文太太猛地轉過頭來,“思慧極有可能會在手術中死亡。”
餘芒張大嘴。
她頹然坐下,“文先生明天回來,隻有他可以與你商量該等大事。”
文太太放下酒杯,“誰,誰明天回來?”她一時沒聽明白。
“思慧的父親。”
文太太失笑,“他,他從來沒有在我們需要他的時候出現過。”
“這次不一樣,他決定回來看思慧,仲開與世保都知道這件事。”
“你們別上他當,多少次。”文太太仰起頭苦澀他說:“多少次他叫我們空等失望。”
“人會變。”餘芒求情。
“文軒利才不會變,你不認識他。”
“等到明天謎底便可揭曉。”
文太太呆一會兒,問餘芒:“你會不會讓思慧接受手術?”
餘芒想都不想,“會。”
“我一直知道你是勇敢的女孩。”
“文太太,請答應我們,明天與文先生見個麵。”
文太太冷笑一聲,“他若出現,我必定見他。”
餘芒鬆下一口氣,“對了,若有旁人在場,你會否介意?”
文太太淡淡地說:“文軒利此刻對我來說,亦與旁人無異。”
太好了。
文太太凝視餘芒,“是你把思慧的詳情告知文軒利的吧?”
餘芒一愣,“你的意思是,文先生隻知女兒有病,但直至此時,才曉得思慧昏迷?”
“他根本不關心任何人。”
“文伯母,他有權知道,他是思慧之父,你為何瞞他。”刹那問餘芒不知怪誰才好。
文太太沉痛內疚,為著意氣,她誤了人也誤了己。
“磋跎半年有多,這對思慧不公平。”
文太太不語。
“我知道我隻是外人,也許沒有人稀罕我的意見,你有權叫我閉嘴,但是感覺上我一直與思慧非常親密,有資格代她發言:我要我的父母陪我動這次手術,好歹一家子在一起,成功與否,毫無怨言。”
說完之後,餘芒一額頭汗。
室內一片死寂。
過半晌文太大說:“你說得對,餘芒,我會心平氣和的與文軒利商談這件事。”
世保在這個時候來找阿姨,單看表情,便知事情已經說妥,不由得向餘芒投過去感激的一眼。
文太太用手撐著頭,“世保,你文叔如果方便,請他到這裏來一趟。”
世保打鐵趁熱,“文叔請來一位腦科醫生,他倆已趕醫院去了。”
文太太與餘芒都嗬地一聲,一個是意外,一個是安慰。
世保又說:“他一會兒來,吩咐我們在此等他。”
文太太呆半晌,“那我且先去休息一下,你們請便。”
等她上了樓,餘芒才伸出舌頭,“適才我把文伯母狠狠教訓了一頓。”
世保笑著接上去,“好像還打斷了仲開的狗腿。”
“對,他的腳怎麽樣?”
“扭傷了筋,得用拐杖走路。”
餘芒抬起頭呆半晌,三個醫生會診結局不知如何。
隻聽得世保低聲說:“我知道思慧,她不會甘心一輩子躺在床上。”
餘芒也說:“她要父母愛她,願望已達。”
“多謝你寫信給文叔。”
“世保,那封信不是我寫的。”
世保微笑,“你要逸名,便讓你逸名。”
“真不是我。”餘芒不敢掠美。
“替你保守秘密,有個條件。”
餘芒說:“我知道,介紹美麗的女主角給你認識。”
世保笑了。
餘芒不服氣,“我還以為你愛的是我。”
“我的確愛你。”
餘芒悻悻地說:“最好不要忘記。”
“說真的,餘芒,老老實實告訴我,假如非要挑一個不可,你會選誰?”
餘芒抬起頭,看著天花板良久,煞費思量,隻準挑一個,終於她咬了咬牙關:“維斯康蒂。”
世保為之氣結,“盡愛洋人,無恥。”
“電影原來由老外發明,你不知道?”
正爭持不下,門鈴一響。
世保說:“文叔到了。”
餘芒主觀極強,腦海中馬上出現一腸滿腦肥大腹賈,神情傲慢粗淺,躊躇誌滿地拖著一年青俗豔大耳環女郎,大模大樣踏進來……
門一開,餘芒看見文軒利與他新婚妻子,幾乎沒打自己的腦袋,老套言情片著太多了,才有這樣幼稚的結論。
文軒利高大瘦削,文質彬彬,一點也不似生意人,憂心忡忡,態度何嚐有半絲囂張。
世保迎上去,他立即介紹妻子給小輩認識:“談綺華醫生,我們剛自醫院回來。”
餘芒實實在在沒想到文某帶來的腦科醫生原來就是他的第三任妻房,難怪事先說好她必須在場,真的,醫生非得大駕光臨不能診症。
談醫生向他們頷首。
相由心生,她是個清秀脫俗的年輕女子,穿黑,混身沒有裝飾品,工餘大抵已沒有時間往唐人街看電影,不認得餘芒,但態度親切。
沒一會兒,仲開拄著拐杖也來了。
餘芒從旁觀察,左看右看,文軒利都不像拋妻離子的歹角,現實世界的悲劇正在此,沒有人真正企圖做個壞人,可是身不由己地傷害了人。
文軒利不好不惡,文大太也十分善良,可是他倆水火不容,反目成仇。
感情這件事一旦腐敗,就會有此醜陋結局,下次誰再來問餘芒挑哪一個,她就說杜魯福。
愛電影安全得多。
這時文軒利抬起頭來,“把你們的阿姨請下來吧。”
文太太已經站在樓梯頂。
二十年不見,兩人目光接觸,一絲溫情也無,充滿鄙夷之色。
他們遙遠相對坐下,把對方看作大麻瘋。
餘芒在心中為他們長歎一聲。
生活中如此實例比比皆是,他不錯,她也沒錯,算下來,如果不是社會的錯,就是命運的錯。
談綺華醫生咳嗽一聲,首先發言:我去看過思慧,讀過報告,同兩位專科醫生詳細商量過,結論是適宜動手術。
文軒利的手簌簌抖起來,他一直不喜思慧,因思慧象征失敗婚姻,今天,他忘卻所有過去不快,隻記念著他那一點骨血。
“即使手術成功,”談醫生說下去,“思慧腦海中若幹記憶將完全消失,她可能忘記怎樣講英文。又可能認不出父母,也許連走路都得從頭學習。”
文太太淚如雨下。
談醫生輕輕道:“這種情況並非不常見,每一個健康的人都是一個奇跡,所以我們應當快樂。”
餘芒覺得談醫生說得再正確沒有。
文軒利問他前妻:“你意下如何?”
“我簽名。”
“我也讚成。”
這大抵可能是二十年來他們兩人唯一同意的一件事,這樣的一男一女當初居然曾經深愛過,不可思議。
“尚有若幹細節需要研究,手術最快要待下星期進行。”
文軒利伸過手去握住談綺華的手。
世保與仲開怕阿姨難過,立刻一左一右護住文太太。
餘芒十分羨慕,眼見自己無子無侄,看樣子非得叫妹妹多生幾個以壯聲勢不可。
然後談醫生說:“我們告辭了。”沒有一句多餘的話。
文太太累極坐下,“要看思慧的話多看幾次,稍後也許就看不見了。”
“不,”餘芒說,“思慧會得康複。”
“阿姨,餘芒這話可信,她一向與思慧心靈相通。”
文太太困倦地說:“我想休息。”
三個年輕人告辭。
餘芒心中掛著張可立,隻推有事,趕著把最新消息通知他。
張可立馬上到餘家來會麵。
“即使痊愈,思慧也未必認得你。”
“沒關係,”張氏毫不在乎,“大半年前,我也不認得思慧。”
餘芒微笑,思慧真幸運。
她有點好奇,但是問得十分技巧:假使你沒有認識思慧,你會喜歡世真嗎?
張可立抬起頭來,詫異地反問:“世真仍有誤會?”
也是個聰明人,把一切推卸給誤解。
張可立笑笑答:“世真喜歡新鮮,我是她朋友中的新品種,沒有實際價值。”
一次,說到中學開始就領取獎學金並且半工讀維持生活費,世真竟興奮地喊出來:“哎呀,你是窮人,多好玩。”
無論是真天真抑或是假天真。張可立實在受不了,自此與她疏遠。
餘芒說:“在我眼中,世真與思慧十分相似。”
“那你還不了解思慧。”張可立不以為然。
“一定是我魯莽。”餘芒微笑。
不過是愛與不愛罷了,一切主觀,容不得一絲客觀。
餘芒又說:“如果你願意會見思慧父母,我可作介紹人。”
張可立搖搖頭。
“他們兩個其實都是好人。”
“啊,我絕對相信,不然思慧不會可愛。”
“讓我們祝福思慧。”
餘芒把張可立送到門口。
迎麵而來的是小薛,看張氏一眼,說道:“怪不得要加一名丙君。”
“寫得怎麽樣?”
“人物太多,場與場的銜接有點困難。”
“你看上去好似三天沒睡覺。”
“不是像,我的確已有七十二小時未曾合眼。”
“為什麽?”
“一閉上眼,就看見所有的劇中人在我房內開派對,吵得要死。”
“啊,這不稀奇,我還夢見過其他賣座電影裏的角色前來嘲笑我的男女主角呢,結果他們大打出手。”
小薛用手撐著下巴想一想,“導演,我記得你好像有一個專用心理醫生。”
“伊明天回來,我介紹給你。”
見到方僑生的時候,餘芒認為心理醫生可能有時都需要心理醫生。
不見一段短時間,僑生顯著的胖了,看上去精神萎靡,可見這一場誤會代價非淺。
隻有工作可以醫治她。
“僑生,有一個大挑戰待你接受。”
她懶洋洋慢吞吞問:“世上還有什麽新事?”
“有一位記憶不完整腦科病人手術後需要輔導。”
說也奇怪,方僑生一聽,雙眼馬上放出光芒,倦容去了七成,腰板一挺,多餘的體重起碼不見一半,她追問:“病人此刻情況如何?”
餘芒不敢明言。
“有多壞?”
“要多壞就多壞。”
“植物一般?”
餘芒傷感地點點頭。
“你講得不錯,真是項挑戰,我得先同專科醫生匯談。”
“好極了,對,僑生,在赫爾辛基那種冰天雪地的地方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方僑生提都不願提,“我還要見一見病人。”
餘芒微笑,給她一點時間,慢慢她定會和盤托出。
“餘芒,這個病人,不一定能自手術室出來。”
“不一定用雙足走出來,但肯定會出來。”
方僑生看著餘芒,“亂樂觀的。”
“別忘記我的終身職業是什麽,在這種慘痛情況下都照樣開戲,當然樂觀。”
方僑生說:“我小息後就去看她。”
“啊,對了,僑生,歡迎回家。”
餘芒趕去與同事開會。
大家鬧哄,打算選個黃道吉日拍下部戲第一個鏡頭。
“下個月初三,宜搬家理發祭祖旅行,就是沒有說幾時該開動攝影機。”
“有沒有哪一天是適合犯奇險的?開戲差不多。”
“初七適合打家劫舍,這一天好不好?”
“少嚼蛆。”
笑成一團。
餘芒說:“本子還沒有起貨,怎麽開戲。”
小薛馬上抗議:劇本既然那麽重要,為什麽稿費在比率下那麽低?
小劉搶白:小姐,你拿的已經算高了。
小張冷笑一聲,“她不問問我們一部戲從頭跟到尾收多少酬勞。”
小林哼一下,“識字了不起,拿腔作勢。”
餘芒推小薛一下,“你看你,犯了眾怒了。”
終於小林說:“就十五吧,十五適宜動土,咱們可不就是太歲頭上動土。”
“小薛,聽見沒有。”餘芒催稿。
所有人轉過頭去聽小薛哀號。
第二天,餘芒陪僑生去看思慧。
事後僑生非常沉默。
幾經催促,她才說:“讚成做手術是正確的,至少尚有些微機會。”
“僑生,思慧仍有知覺,我可以感覺得到。”
僑生看好友一眼,“認為文思慧有機會康複是非常勇敢的一件事。”
餘芒無奈。
“她用不著我。”
餘芒把臉埋在雙手中。
“人的生命好不奇妙,”僑生感慨,“靈魂與肉體合一的時候,我們會說會笑,四處走動,甚至發明創作,精魂一出竅,軀殼一無用處。”
“思慧是例外。”
僑生問:“為何與眾不同,難道她的靈魂遊蕩後會歸位?”
“是。”餘芒覺得僑生的形容再好沒有。
僑生說:“你的感情一直比我們豐富,渴望那個美少女醒來,亦是人之常情,但是別太縱容私欲,以免失望。”
餘芒握著僑生的手。
思慧的手術時間安排在下午三時。
早一大,餘芒工作得十分疲倦,倒頭便睡,倒是沒有困難,睡到清晨五時,醒來了,雙臂枕著頭,掛念思慧,無法再合眼。
眼睜睜看著天空一角慢慢亮起來。
餘芒索性換了衣裳跑到醫院去。
文太太比她更早到。
兩人相對無言。
過許久許久,文太太忽然說:“哭的時候多。”
餘芒抬起頭來,“嗯?”
“舊式女性一生,流淚的時候多,歡樂的時候少。”
餘芒惻然,不禁勸道:“文伯母這一生還早著呢。”
文太太低下頭,“你們呢,你們時代女性不再發愁了吧。”
“我們?”餘芒笑,“我們苦幹的時候多,休息的時候少。”
文太太忍不住駭笑。
餘芒很豁達地說:“你看,總要付出代價。”
“還哭嗎?”
“票房死翹翹的時候,豈止痛哭,我認識不少男導演還嘔吐大作呢。”
“餘芒,”文太太忍不住說:“你真可愛。”
“家母可不這樣想,家母為我擔心到早生華發。”
看護進來為思慧做準備。
餘芒跑過去同她說:“思慧,這次要爭氣。”忍不住落下淚來。
半晌,餘芒才站到一隅;垂頭傷神。
猛地想起一個人,掀起窗簾,果然,張可立已經坐在花圃的長凳上等了有些時候了。
餘芒到樓下去與他會合。
張可立見到餘芒,連忙迎上來,像是在最最焦慮的時候看到安琪兒一樣。
堅強的他到底也不過是血肉之軀。
“下午三時進行三個鍾頭的手術,”餘芒輕輕告訴他,“你坐在這裏幹等,恐怕難熬。”
“我真不知還有什麽地方可去,什麽事可做。”
“上來,與我們一起等。”
“我在這裏就很好。”
餘芒把她做導演的看家本領使將出來,發號施令:“精神集中點,站起來,跟我走。”
張可立身不由主地跟著餘芒上樓。
這個時候仲開與世保也到了,他們正趨前肅靜默哀,像是見思慧最後一麵似的。
餘芒不服氣,“這是幹什麽,如喪考妣,世保,你負責駕車去買香擯,冰鎮了等稍後思慧手術成功後慶祝,仲開,你去花店搜刮所有白色的香花,多多益善,別在這裏哭喪著臉。”
兩位小生本來六神無主,聽到餘芒吩咐,如奉觀音,立即動身去辦。
站在一邊的文軒利不由得問前妻:“這個爽快磊落的女孩子是誰?”
文太太答:“思慧的知己。”
文軒利點點頭,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文太太發覺餘芒身後另有一位男生,長相英偉,略見憔悴,這又會是誰?莫非是餘芒的朋友。
餘芒身經百戰,在外景場地指揮數百人當小兒科,於是冷靜地說:“醫生讓我們到會客室等,別擔心,時間過得很快。”
方僑生也來了,正好聽到餘芒說:“文先生,你陪文太太坐,要喝熱茶張可立會去拿,”一眼看到好友,“僑生,你做後備,請留意各人情況。”
僑生把餘芒悄悄拉到一旁,“喂,這裏幾時輪到你發言?”
餘芒歎口氣,“你看看他們,個個麵如土色,呆若木雞,我是不得已,你以為我喜歡扮演這種角色?”
餘芒所言屬實。
僑生上去自我介紹。
這時躺在病床上的思慧被推進手術室。
同時,奇怪,休息室大鍾的時針與分針立刻像是停了下來怠工,推都推不動了。
餘芒唇焦舌燥,心裏難受不安,像是要炸開來,醫生走近同文軒利交待幾句,餘芒閉上雙眼,不去看他們。
腦科醫生!什麽樣厭惡性行業都有,與之相比,做導演真幸運,餘芒再也不敢做本行厭本行。
文軒利有時與前妻交換一言半語,張可立一聲不響,方僑生假裝閱讀國家地理雜誌上一篇考古文章,餘芒覺得自己連吞涎沫都有困難。
人生已經這麽短,還硬是要受這種折磨,太劃不來。
思慧思慧,幫幫忙,醒一醒。
這時有一位看護走過來問:“有沒有餘芒導演?你的製片找。”
餘芒尷尬地走到接待處,“小林你發昏了,電話找到醫院來。”
“小張不幹了,同小劉吵起來,小薛已撕掉劇本。”
“什麽?”餘芒耳畔嗡一聲。
“她們要見你。”
“怎麽會搞成這樣?”
“說你偏心,我己不能安撫她們,請推辭職。”
“我現在走不開。”餘芒如熱鍋上螞蟻。
“導演,班底散掉,不管我事。”
“你聽著,”餘芒咆哮,“我馬上來親手屠宰你們。”
“車子在醫院門口等,歡迎歡迎。”
餘芒同僑生交待兩句,急急奔下樓去。
果然,常用的轎車與司機已在等候,上了車,駛回市區,一踏進家門,就聽見眾人叫:“生日快樂!”
生日快樂,今日可不就是餘芒生辰。
她竟忘了。
眾人把香擯杯子遞在她手中,“快來切蛋糕。”
餘芒抱怨,“我有正經事要辦,哪有空陪你們鬧。”
“正經得過自己生日?”
“晚上也可以慶祝呀。”
“晚上是正主兒的時間。”大家笑嘻嘻擠眉弄眼。
“謝謝各位。”
百忙中餘芒還是感慨了,不知不覺,竟在這圈子裏轉到這年頭。
小林把蛋糕送上,餘芒接過問:“你們不會真的離開我吧?”
小林情深款款,“假使你真的不濟事了,我們當姑子去。”
“嚼蛆。”
“我們一定轉行。”
“幹什麽?”
全女班轉過頭來齊心合意叫出來:“教書!”
餘芒笑。
她看了看表,“我還有事,你們請繼續玩。”
小劉送導演到樓下。
“你老是為人家的事忙。”她嘀咕。
餘芒輕輕答:“我們這班幕後工作人員,幾時都是為人辛苦為人忙。”
車子停在跟前。
餘芒在回程中想,幸虧有這幫同事,否則的話,寂寞梧桐不知要怎麽樣鎖清秋。
離開一個小時,光景又自不同。
許仲開已經辦妥差使回來,正坐在方僑生旁邊,不知誰替他倆介紹過,兩人談得頗為投機。
餘芒一看,馬上有預感:噫,他倆可不就是一對。
兩個人都那麽講究、斯文、專注,都喜歡打扮得無懈可擊,氣質外型都配合,遠遠看去,宛如一對壁人。
緣分來的時候,擋都擋不住。
花已經送到,整間病房都充滿素馨的香氛,看護的眼神問餘芒:文思慧可有機會欣賞?
醫生還沒有出來過。
張可立悄悄過來站在餘芒身邊。
餘芒朝他笑笑。
張可立低聲說:“你看,這麽多人為她擔心,萬一有事,你可會有同等量的親友?”
餘芒不加思索,“當然有。”她與工作人員同甘共苦,出生入死。
張可立微笑,“幸運人生。”
誰說不是。
就在這個時候,休息室全體人齊齊肅立,餘芒一看,原來談綺華醫生穿著綠袍綠褲出來。
她除下口罩頭罩,走到眾人中間,看到一張張哀愁焦慮的麵孔,基於人道,馬上宣布:思慧生存。
文太太眼淚汨汨淌下,方僑生連忙過去扶住。
仲開則走到角落,痛快地流淚。
張可立嘴角笑意漸漸擴大,餘芒想跑到街上去喊:我們勝利,我們勝利。
但是文軒利隨即問:“生存,那是什麽意思?”
談醫生答丈夫:當她蘇醒,我們才知道她的智力可以恢複到什麽地步,我們不宜苛求。
眾人既嗔又癡,臉色又蒼白起來。
談醫生微笑,“手術空前成功,還待恁地,一小時後,思慧已可睜開雙眼。”
許仲開顫聲問:“她會不會認得我們?”
談醫生看他一看,“或是會,或者不會,但辨認親友不是重要部分,最重要是她活著,比從前有進步。”
談醫生冷峻目光打量眾人一下,“我要去洗刷,失陪。”
餘芒心細如塵,目光如炬,看到醫生穿的膠靴上沾著血跡,剛才一場與死亡大神的搏鬥,想必驚心動魄,非同小可。
而仲開還淨掛著病人會不會認得他。
幸虧世保不知溜往何處,不然可能問出更幼稚的問題來。
大家坐下來。
餘芒看到方僑生的額角有汗,一摸自己的襯衫,也已濕透。
大家筋疲力盡閉上眼睛。
餘芒有奇突感覺,故對僑生說:“我好似就在這一刹那失去了思慧的感應。”
僑生看好友一眼,“一切都是你的潛意識作祟。”
“誰說的?”
“薛門佛洛依德。”
“僑生,你怎麽好比牛皮燈籠,點來點去依舊不明,思慧昏迷的時候,有一小撮思維飛來侵入我的腦海,一旦蘇醒,那束電波便自動收回——”
方僑生隻默默瞪眼看著餘芒。
餘芒喃喃道:“不信拉倒。”
僑生嚴肅地說:“你不曉得你有多需要我,幸虧我回來了。”
每一個人都需要方僑生的專業意見,文軒利同文大大先圍著她談起來。
於世保這個時候才扛著一箱粉紅色克魯格香擯回來,一見眾人雖然抹著眼淚,但有說有笑,便知他們已經祈求得奇跡,不管三七二十一,卜一聲開出酒,對著瓶嘴,便大口喝將起來。
餘芒一向豪邁,接過酒瓶,也依樣胡蘆咕嘟咕嘟。
看護找來杯子,醫院也不加幹涉,大家慶祝起來。
張可立想靜靜退出,餘芒出力拉住。
不準他走。
餘芒看到他眼睛裏去,“她需要你。”
每個人都可以回家休息,張可立例外。
文思慧睜開眼睛,第一個看到的,必須是張可立。
這時候,閑雜人等越少越好,餘芒請辭,誰知文太太說:“餘芒,你怎麽可以走,你才是這次手術總策劃,由你把我們這盤散沙聚集一起。”
“我?”餘芒指著鼻子。
許仲開由衷地說:“絕對是你。”
餘芒靦腆地笑。
不不不,是文思慧本人的力量,由她感動呼召餘芒一步一步統籌整件事。
“噫,”世保說,“世真來了。”
可不就是漂亮的於世真,一臉不悅,抱怨世保,“哥哥這樣要緊的事都不知會我。”
張可立略一遲疑,便上前大方地與世真打招呼。
文軒利至今不知這氣字軒昂的年輕人是誰,但覺他地位越來越重要。
思慧躺在病床上被推出來。
她緊緊皺著眉頭,微弱地說:“痛……”大家把耳朵一齊趨過去,看護擺擺手,叫他們退下。
餘芒不理別人怎麽想,她認為能覺得痛已經不容易,居然還能說出來,足令她放下心頭大石,她過去握住思慧的手,“有你的,迷迭香,幹得好。”
忽然之間視線模糊起來,餘芒知道她也終於忍不住哭了。
故事說到這裏,小薛說:“我不喜歡這個結局。”
餘芒問:“為什麽?”
“太幸福了,十分虛假。”
“喂,別把一支筆逼人窮巷。”
“觀眾不會相信。”
“你又喜歡哪個結局?”
“進展一直完美,在女主角借屍還魂後停住最好。”
餘芒瞠目結舌,“你在說什麽啊?”
“女主角的精魂,借一具沒有思想、行屍走肉般的女體複活,去繼續她的遺誌。”
餘芒忍不住大叫一聲:小林,換編劇!
小林過來說:“下星期就要開戲,換導演倒是來得及的。”
“反了!”
“我覺得小薛的收尾十分有綽頭。”
“我從來不用綽頭。”
“也順理成章,合情合理。”
餘芒把嘴巴閉成一條線。
“況且,潮流這件事,順之者昌,逆之者亡,做得漂亮,是我們利用了它,無可厚非。”
“誰,誰是行屍走肉?”餘芒扭著編劇不放。
小薛莫名其妙,“反正不是你,亂緊張幹什麽。”
餘芒氣極坐倒。
小薛說:“導演一日怪似一日。”
副導小林幫著說:“我喜歡這本子,有推理意味。”
餘芒忽然抬起頭來,“小薛,我帶你去看女主角,好叫你曉得我說的結局並不虛假。”
小薛退後一步,“什麽,真有其人?”十分意外。
餘芒乘機諷刺:小小羊兒不要怕不要怕。
小薛挺起胸膛,“去就去。”
小林與小張忍不住,“她有得去,我們也要去。”
小薛說:“此刻忘了小劉,她會呷醋。”
餘芒氣結,“趁廟會乎。”
“集體創作,集體行動。”
“你們統共忘記女主角是病人,至今在家休養,不方便一隊兵似操上去打擾。”
“但她肯定在康複中,我們是朋友,帶著熱情去探訪,她不會介意。”
餘芒歎口氣,康複之路長途漫漫。
“約法三章好了,”小林說,“一不抽煙,二不喧嘩,三不久留。”
餘芒狠狠地說:“還有不許開口。”
“好好好,”小薛答允,“統統扮鋸嘴葫蘆,逗留三分鍾即走。”
大家追著問:“導演,幾時帶我們去?”
“等我籌備一下,通知主人家一聲。”
不知是去得巧還是去得不巧。
文軒利也在香島道三號。
他迎出來說:“餘小姐,我知道你要來,特地向你道謝。”雙手握住餘芒的手。
餘芒最怕這種場麵,即時漲紅麵孔,唯唯諾諾。
文軒利說:“也向你告辭,我們明天離開本市。”
哦,又要遠離思慧了。
文軒利完全明白餘芒的意思,他輕輕地說,“思慧的母親會陪著她。”
餘芒略覺歡慰,卻不知如何向文先生話別。
還是從前的江湖客省時省力,抱一抱拳,說聲:請呀,青山白水,後會有期。
文太太打身後送出來,一句話都沒有。
文軒利彬彬有禮地朝兩位女士欠欠腰,上車離去。
餘芒在心中祝福他與談綺華醫生。
文太太說:“請跟我來,思慧在樓上。”
臥房收拾過,大堆雜物已經搬走,窗前隻放著一座畫架。
思慧躺在床上,手臂仍然懸著管子。
“一個星期後便可拆卸。”
餘芒走近,在床邊坐下。
“她熟睡的時間比醒著的多。”
思慧頭上戴著帽子,餘芒說:“頭發很快會長回來。”
“她沒有抱怨。”
“我們也沒有。”餘芒笑著補一句。
“張可立下課後天天來看她。”
張君也好算是上帝派下來的天使了。
她倆走到露台喝茶。
“我決定留下來,把那邊的事務逐一搬回這裏做,思慧既然忘記過去,我也樂得從頭開始。”
餘芒忍不住說:“好媽媽。”
文太太笑,“令堂才是好媽媽,將來有空,你一定要介紹我們認識,我要跟她學習。”
餘芒低下頭,她好久沒去探訪母親,怕就怕無法達到母親的要求、母親的水準,博取母親的歡心、母親的喜悅。
日常工作已經累得使她無法招架,再也不想自尋煩惱自討沒趣。
文太太細細打量餘芒複雜的表情,微笑問:“一家不知一家的事?”
餘芒抬起頭笑了。
文太太雙目看著遠處海景,“幾時我把我的故事也告訴你,好讓你評一評理。”
其實那並不是很久之前的事,近在眼前,有時覺得宛如昨日,但掐指一算,中間二十多年已從指縫溜走。
餘芒咳嗽一聲,“幾個朋友想來看看思慧。”
“下個禮拜吧,再過幾天,醫生說她可以出外呼吸新鮮空氣。”
“我們會看情形,思慧一累馬上走。”
文太太親自把餘芒送到門口。
小薛第一個問:“盤口如何?”
餘芒很放心地答:“真是不幸中大幸,沒有比這個更好的結局,下星期便可以如常人般活動。”
大家坐下來談公事,但是說不上十句八句,就把話題拉扯到思慧身上,嗟歎感慨不已。
足足過了半個月,餘芒才拉大隊出發去看文思慧,原想悔約,又不欲出爾反爾,威信全失,衡量輕重,餘芒這才勉強履約。
她們擠在一部車內出發,一路上她抱怨她體重增加不思減餐,她又責怪她不肯縮腿將就他人,罵來罵去,笑完又笑,不亦樂乎。
一車女子,誰都沒有名聞天下富可敵國,但快活直賽神仙,可見幸福與財勢無關。
也懂得守諾言,一到香島道三號,馬上肅靜。
文太太迎出來,訝異說:“好整齊的隊伍。”沒想到思慧有那麽多好朋友。
她們魚貫上樓去看思慧。
小薛走在前頭,先看見一個紫衣女郎坐在畫架子前麵,頭上戴著小小針織帽子,遮住剛長出來的短發。
餘芒過去蹲下,“思慧,今天好嗎,氣色不錯。”
那女郎笑靨天真一如孩童。
她顯然同餘芒熟稔,馬上握住餘芒的手,“媽媽說我不認得人,可是我認識你。”
小薛身為文人,何等敏感精靈,別人還沒看出苗頭來,她先察覺了,這女孩不妥,這女孩有異常人,這女孩的智力不全。
小薛是完美主義者,最恨人間不能彌補的缺憾,當場憂鬱起來。
隻聽得餘芒溫柔地說:“慢慢就會記起來。”
女郎笑嘻嘻,無奈地搖搖頭。
餘芒輕輕地說:“記不起來也就算數,許多事情,太過痛苦,情願選擇忘記。”
餘芒轉過頭來,“各位,她便是文思慧。”
眾人麵麵相覷,不發一言,統統情緒低落。
“這麽多人,”思慧高興起來,“最好玩遊戲。”
餘芒笑問:“你想玩什麽?”
思慧轉身找出一副紙牌,“二十一點。”
眾人挨挨擠擠,沒有心情,表情苦得不得了。
文太大在一旁解圍,“玩一會兒吧,張可立就快來,他會帶思慧出去兜風。”
餘芒於是喝令手下:“都給我坐下,思慧,請發牌。”
她走到角落與文太太說幾句。
“思慧完全不記得仲開與世保。”
餘芒衝口而出,“忘得好。”隨即尷尬地看著文太太,搔搔頭皮。
文太太忍不住笑,“你說得對,是沒有必要記住不愉快的事情,”不禁感喟,“我該向她學習。”
思慧卻馬上認出張可立。
她凝一會兒神,伸出手來,輕輕撫摸辨認張可立麵孔,低聲說:“張可立。”
接著她側著頭想一想,問母親:“迷迭香呢,迷迭香在哪裏?”
是許仲開第一個會意,“思慧找餘芒,餘芒也叫露斯馬利。”
餘芒淚盈於睫,過去伏在思慧肩上,嗚咽說:“我在這裏。”
思慧隻是笑。
思慧清醒的時候,在生活中並沒有與餘芒見過麵,在睡眠中,她的思維卻與餘芒交流。
她無法記起舊友,卻把陌生人一眼認出。
思慧忽然對餘芒說:“我知道你最怕什麽。”
大家屏息聆聽。
思慧娓娓道來:你最怕走進現場,攝影機準備開動,工作人員全部各就各位,忽然之間,他們轉過頭來,對你發出噓聲。
此言一出,最最訝異的是方僑生,那麽多人當中,隻有她最熟悉餘芒的噩夢。
文思慧沒有可能知道,除非,方僑生打個突,除非餘芒說的都是真的。
文太太打斷餘芒的思維,“餘芒,你的朋友叫你。”
餘芒抬起頭來,眾女正在朝她沒命地使眼色,過去一看,隻見思慧一人贏四五家,統吃,大夥輸得光光。
思慧問餘芒:“她們可是不高興?”
“沒有,隻不過時間到了,有事,想先走一步。”
思慧並不勉強,孩童般丟下遊戲,走近窗口一看,“喔,張可立來了。”
眾人如蒙大赦,鬆一口氣,順利離開賭桌,由餘芒率領著離去。
餘芒在門口碰到張可立,由衷向他問好:“可立兄,加油。”
“餘芒,謝謝你,對,新戲幾時開?”
“樂觀點是下月中。”
“你覺得思慧怎麽樣?”
“方醫生說天天有進步,但仲開與世保說她不再是從前那個思慧。”
張可立笑笑,“我反正不認識從前的思慧。”
餘芒笑,“這話應當由我來說。”
既然思慧願意忘記,大家也可以效尤。
“明天我陪思慧見方醫生。”
“那我們在僑生那裏見麵。”
上車,看見整組人苦瓜般臉,便問:“這是幹嗎,這是活該不是,誰強逼你們來?”
小薛先問:“她會不會痊愈。”
餘芒反問:“由植物人到現在,你說痊愈沒有?”
小林搶著說:“可是她的智力有缺憾。”
“難為你們輸得一敗塗地,還瞧不起人。”
大家不再言語。
車子直向市區駛去。
過一會小劉說:“我不介意像文思慧。”
眾人立刻議論紛紛,“真的,盡記得有趣的事,可愛的人,沒有痛苦。”
“又不必苦幹,往上爬,遭遇失敗,不知多好。”
餘芒雙眼看著窗外。
“基本上永遠像個十二歲的小女孩,靈感一到,又會偶然效仿大人言行,甚富魅力。”
餘芒輕輕地問:“既然如此,方才驟見思慧,你們為何震驚?”
小林輕輕地說:“因為我們戀戀風塵,不能自已。”
餘芒答:“文思慧的世界從來與我們不一樣。”
靠雙手闖天下的職業婦女生活中遭遇無數奇人怪事,神仙老虎狗,什麽都有,天天向人,人亦向她們展示喜怒哀樂,世界好比遊樂場,人群熙來攘往,鬧哄哄你方唱罷我登場,曾有自我,也遲早迷失自我,終歸如魚得水地生活下去。
文思慧的天地自開始就隻得她一個人,仲開與世保也並未能真正介入,到非常後期,才容納了張可立。
擠在車廂中,隻聽得小薛忽然罵:人笨,手腳也笨。
小林不服,“你這算講話?”
“我罵自己,人家笨才不關我事,感激還來不及,沒有笨人,哪裏能襯托得聰明人冰雪可愛。”
小劉瞪眼,“黑墨墨的良心。”
小薛馬上對日:“白花花的銀子。”
餘芒閉上眼微笑,她比較喜歡她的世界。
第二天餘芒上方僑生醫務所。
助手眉開眼笑地迎上來,無緣無故高興得不得了,暗示餘芒看她手中捧著的一瓶剪花。
餘芒把鼻子埋進花堆嗅一下。
“許仲開君送給方醫生的。”
餘芒莞爾,萬事不出山人所料。
辦公室門推開,出來的可不就是許君。
餘芒笑道:“唷,有人比我還早。”
仲開坦然相告,我在約會僑生。
餘芒並不喜在口舌上占人便宜,卻忍不住問:“是因為僑生有什麽地方似思慧嗎?”
仲開凝視餘芒,“不,”他不以為件,“正因為僑生一點都不像思慧。”他想從頭開始。
餘芒一怔,聽明白了,反而放下了心,笑道:“我還以為你愛的是我,不惜與世保開仗。”
仲開由衷地說,“我永遠愛你,餘芒。”
“是,”餘芒悻悻然,“我是每一個人的好兄弟。”
仲開忍不住把餘芒擁在懷中。
餘芒提醒他,“人家會誤會。”
身後傳來一把溫柔的聲音,“我了解就行了。”那是方僑生醫生。
誰知道,整件事的發生,也許就是為著成全方僑生與許仲開。
這樣說來,僑生得到最多。
而餘芒進帳也不壞呀,她笑起來,好的故事哪裏去找。
餘芒轉過頭去,隻見方醫生斜斜靠在門框邊,看著許仲開。
不知恁地,對感情一有牢靠的感覺,人便會放鬆,身體語言懶洋洋,餘芒拍兩情相悅的場麵,也喜安排男女主角遙遙相望,盡在不言中,空氣中有一股暖流,旁人若留意一下,自然覺察,如果不覺得,那是導演功力不足。
仲開沉默半晌,訕訕告辭離開醫務所。
餘芒笑說:“老老實實,什麽時候開始的盟約?”
她倆關上門,談起心來。
兩人對調位置,餘芒坐在寫字台前對牢記事本與錄音機,方僑生則躺在長沙發上,雙臂枕著頭。
她說:“自那日在醫院開始。”
餘芒試探地問:“你不再牽掛赫爾辛基事件?”
方僑生轉過頭來,“你怕我傷害許仲開?”
心理醫生果然是心理醫生。
餘芒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感情這回事上,如果怕被傷害,那就全然沒有樂趣,假使過分計較得失,幹脆獨身終老。
過一會兒餘芒說:“許仲開十分認真。”
“我知道,”僑生笑,“而於世保十分輕姚。”
餘芒笑,“果然好眼力。”
僑生感慨地說,“其實開頭的時候,我們都是認真的吧。”
“僑生,我同你,至今還是很尊重感情,不輕率拋擲,亦不無故收回。”
“隻有你能將感情升華。”
餘芒笑,“才怪,我的熱情,好比一把火,燃燒了整個沙漠,結果全盤奉獻給電影。”
方僑生也笑,“真的那麽過癮?”
“當然,多英俊的小生都有,天天陪著我,不知多聽話,叫他坐他不好意思站,表情不對立刻挨批挨鬥,遲到失場馬上換人,現實生活中哪有這般如意,我幹嗎要退而求其次。”
僑生頷首,“難怪此刻都流行逢場作戲。”
“痛快,完全不用顧及對方弱小的心靈。”
僑生自長沙發上起來,“你打算玩到幾時?”
“直至在攝影機旁倒下,”餘芒神采飛揚地說:“或是觀眾唾棄我,看哪一樣先來。”
僑生看著餘芒讚道:“你氣色好極了。”
“說不定就是回光返照。”
“你還做那些似曾相識夢不做?”
“不,我最新的夢是許許多多豺狼虎豹一個勁兒的在身後追,我發覺自己衣冠不整,滿嘴牙齒與整頭頭發紛紛落下,接著墮下深淵,手中有一分試卷,題目用德文寫成,一個字看不懂。”
僑生同情地看著餘芒。
“我是不是有煩惱?”
“生活中充滿驚喜,也許拐一個彎就陽光普照。”
“真的,”餘芒笑問,“許仲開君是你生命中的陽光?”
僑生也笑,“你當心我幫你注射鎮靜劑。”
“思慧怎麽樣?”
“大腦左半球控製右邊身體動作,思慧受損的部位在左腦,她的右手已失卻辨認物體的能力,握著皮球都不知道是什麽。”
在這之前,餘芒做夢都不曉得人體竟有一億個地方可以出錯。
“感觸良多噯?”
“真的,要吃什麽趕快吃,想穿什麽也速速穿,明天我就叫美術指導替我縫一套肉色薄紗僅在要緊地帶釘長管珠的舞衣。”
僑生白她一眼。
“文思慧需要無限耐心,她非常幸運,她有張可立。
助手推開門,進來的正是這一對年輕男女。
思慧一見餘芒便笑道:“你夢見老虎追是不是,多可怕,怪不得汗流俠背。”
餘芒啼笑皆非,此刻變成思慧感應到她的思維,她在思慧麵前,再無秘密可言。
餘芒與張可立在一旁坐下。
那一頭方僑生為文思慧做測驗。
餘芒笑問張君:“快樂嗎?”
張可立點點頭,“不知道旁人怎麽想。”
餘芒答:“我是個幹文藝工作的人,心態自私奇突,但求自我滿足,不理他人意見,終究一個人最難過的,不過是他自己那一關。”
張可立感激地頷首。
一邊方醫生出示圖片給思慧辨認,叫她讀出字樣。
思慧看著其中一張圖困難地拚音,自——行——車,那是什麽?她轉過頭來。
餘芒溫柔地回答:“一種在大城市毫無用途的交通工具。”
餘芒暗暗在心中歎息。
張可立調轉頭來安慰她,“別為這個擔憂,我同你也不知什麽叫做白矮星,天文物理學家可不為我們歎息。”
餘芒握緊張可立的手一會兒。
她過去吻思慧額角,思慧開心地抬起頭來。
餘芒告辭。
她們一班人在大酒店咖啡廳聚會。
擺滿一台子食物飲品,興高采烈。
小林見導演蒞臨,替她叫愛爾蘭咖啡加三匙糖。
餘芒駭笑,“這回子甜膩膩誰喝那個。”
嗬,小林想,什麽時候恢複正常了?可不就是老好餘芒,說她瀟灑也好,頭發束在腦後,麵孔隻抹一層油,大毛衣,粗布褲,坦克車般皮鞋,肩上那隻大袋足可裝下一對攣生兒。
這才是不愛紅妝愛武妝的餘芒。
她揚揚手,“黑咖啡。”
小薛把本子呈上,“再要改,您老自己改。”
“你用哪個結局?”
“我堅持己見,眾姐妹都支持我。”
“我看過再說。”餘芒不甘示弱。
正打開本子,要看最後一章,有人叫她。
餘芒抬起頭,“世真,一個人?過來,同我們一起坐,我給你介紹,這班人個個是我克星,有福同享,有難我當,從左到右:小薛小林小劉小張……”
世真笑說:“我叫小於。”
餘芒的心一動。
世真羨慕地說:“你們真開心,我若能成為你們一分子就好了,就算做場記我也甘心。”
餘芒收斂笑容,“世真,場記是一部電影幕後非常重要的一個崗位,豈容小覷,你若真有心,明天向副導演小張報到學習。”
小張連忙站起來笑說:“不敢當不敢當。”
世真感激地問:“真的,餘芒,真的?”
餘芒板著臉說:“誰同你開玩笑,軍令如山,隨傳隨到。”
“小於,你別理她,這邊來。”
餘芒細細讀起劇本,真沒想到一支新筆成績會這樣好,餘芒的眼光固然不錯,但是她的第六感更勝一籌,怕隻怕有人要來高價挖角。
合上本子,餘芒發覺小薛已經離座,她在一角借用電話。
餘芒走過去,剛來得及聽到小薛最後幾句對白:“蔡先生,那我明天到你公司來,劇本費不能減,從前收多少?從前是從前的事,可不是,此一時也,彼一時也,哈哈哈哈。”
餘芒默然。
她假裝沒聽見,拐一個圈回座坐下。
自由社會,自由市場,自由競爭,餘芒可以換掉章女士,小薛當然也可以另事明主,公平之至。
小薛若無其事地回來,愉快地問餘芒:“看完最後一章沒有?”
“很好,謝謝你,小薛,我決定用你的結局。”
小薛忽然很中肯地加一句:“導演,是你的故事精彩。”
餘芒很大方地說:“你寫得好。”
隻要有一點點好處,已經要你爭我奪。
小薛先走一步,小林在導演身邊悄悄地說:“她有異心。”
“我知道。”
“不是不可以殺一殺這種人的威風的。”
餘芒鄭重地說:“我從來不做這樣的事。”
當年學成歸來,在一部戲裏擔任副導,千兒八百人工,什麽苦都承擔下來,戲殺了青,剪接完畢,興奮地看試片,字幕上並沒有餘芒兩個字。
餘芒黑暗中在試片問熬足九十分鍾,淚水汨汨往肚裏流。
該刹那她發誓,有朝一日得誌掌權,即使機關槍擱她脖子上,她也不做這等損人不利己的事。
若有一日長江的後浪推倒了身為前浪的她,她馬上痛哭一場摘下招牌歸隱田園,她才不屑昧著良心鬼頭鬼腦阻住後輩發達,人家真有天分要冒出來,按都按不住,在作小人。
當下她對小林說:“把薛阮的名字放大一些,那樣,下次見了麵好說話。”
小林有點慚愧,低頭不語。
餘芒笑道:“姿勢要好看,不然,贏了也是輸了,輸了更加賤多三成。”
小林但願好人有好報。
她又問:“於小姐真的可以成為我們的一分子?”
“給她一次機會。”餘芒笑笑。
小林說:“若有什麽不服從的事,先斬後奏。”
餘芒答允她,“並無異議。”
新戲終於開拍。
劇本上三個大字:迷迭香。
於世真一臉困惑,小林過去問她:“有煩惱嗎?”
世真指著迭字問:“這字怎麽念?”
“迭,意謂一次又一次,重複又重複,例子:高潮迭起。”
“噢,我明白。”世真抬起頭,覺得中文高深莫測。
小林忍不住告訴她,“這也是女主角的名字。”
世真恍然大悟,“原來如此。”
小林拍拍她肩膀走開。
世真一抬頭,看到哥哥世保來了,連忙迎上去。
“導演呢?”世保問。
“在那邊。”世真用手指一指。
世保看過去。
他不明白為什麽第一個鏡頭選在深夜拍攝。
西區,五層樓的舊房子,男女主角第一次邂逅,她站在露台上,他在馬路邊,水龍喉拉得一地都是,看樣子預備做一場人造雨。
餘芒腳踏水靴,正與副導演大聲磋商,指手劃腳,這家夥,世保想,一會兒還呼風喚雨呢。
他看到餘芒專注的臉上似要透出晶光,舉手投足魅力無限,忽爾她笑了,彎腰蹲下,旁若無人,露出雪白編貝,頭發一角鬆下來,馬上有化妝人員過來替她夾好,一邊服裝師取來鮮黃塑膠雨衣,服侍導演穿上,餘芒儼然總司令,全場工作人員都是她的兵。
世真在身邊輕輕地說:“導演多神氣。”
餘芒早已走進她創作的故事裏,指揮安排劇中人命運,令他們活過來。
“要不要我去叫她一聲?”
“不,”世保說,“不要打擾她。”
女主角穿著四十年代式樣的軟羅紗走過來,體態妖嬈,雙臂抱在胸前,與導演不知說些什麽。
這時啪地一聲,十數萬火強光水銀燈開亮,把那小旦俏麗的麵孔照得纖毫畢露,她一邊講一邊笑,雙肩顫動,一副滴水型耳環似打秋千般蕩漾,與同性說話,也自然而然媚態畢露。
於世保看得呆住。
到底是戲中人走到他們世界來,還是他們已經步入戲中,他再也分不清楚。
他相信餘芒也不要去弄明白,多幸運,她穿梭於現實與迷離之間,假作真時,真亦變假。
於世保癡癡地靠著一條燈柱,看著攝影組把機器吆喝著抬上軌道拉動。
道具打起傘遮住導演,餘芒仰起頭,看到寶藍絲絨般深邃的天空裏去,忽然嬌喝一聲:“下雨!”
刹時間雨珠密密落下。
完全同真雨一樣,女主角躲在傘下,還是被濺濕了,她嬉笑著躲到街道另一邊來,無巧不成書,差些兒沒撞到於世保身上。
她抬起頭,看到一張劍眉星目的俊臉,已經有了好感,脫口問:“你是新人?”一邊低頭察看緞鞋可有弄髒。
世保擅於交際,輕輕說:“我不是來拍戲的。”
女主角笑:“那你來幹什麽?”
“我來看拍戲。”
女主角立刻留了神,“你是導演的朋友。”
世保連忙撇清,“我是她的兄弟。”
女主角看著他,眼睛眯成一條線,她為了這個角色按資料鑽研過的表情,對著鏡子練習久了,竟轉不過來,應用到生活上。
過一會兒才說:“快正式了,我去補妝,”走兩步,又轉過頭來,“別走開。”嫣然一笑。
世保呆呆站著,忽而聞得身後有人嗤一聲笑。
他轉過頭來,不知什麽時候,導演已經站在他旁邊。
隻見餘芒一絡濕發搭在額前,笑嘻嘻,似頑童,她說:“我這才知道什麽叫做魂不附體。”
世保這才讚道:“真美。”
“不用介紹,你也已經認識她了。”
“不,不止是女主角,是整套戲的意境,是整組幕後人員的精力積聚,表現了最高度的工作美。”
餘芒沒想到世保是她的知音人。
“現在你知道了,除出電影,我沒法愛別人。”
“我不怪你,誰都會迷上電影,的的確確是奇妙的心路曆程。”
“我要過去了,他們都在等我。”
餘芒才是真正的女主角。
她奔到水銀燈下,還轉過身來,朝於世保招手。
餘芒與她的工作人員,統統站在燈火闌珊處。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