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晴伏在案頭讀功課。
這是一個非常非常悶熱的晚上,香港的夏季惡名昭彰,六月還不是它的威力達到最高峰的時刻呢。
邱晴看著窗外說:“下雨吧,下雨吧。”
悶熱,一絲風也沒有,天邊遠處卻傳來一聲一聲鬱雷,姐姐邱雨還沒有回來。
母親在鄰房輕輕呻吟一聲,轉一個身。
邱晴看看麵前的鍾,淩晨一時,太靜了,靜得似不祥之兆。
她站起來,到簡陋的衛生間用手掬了一把水往臉上灑去。
街上為何一絲人聲都沒有,通常在這樣炎熱的晚上,往往吃不消屋內暑氣,三三兩兩端著椅凳床榻往門口乘涼。
今夜是什麽夜?除去飛機隆隆降落,沒有其他聲音。
她走近窗戶,往三樓下看去。
她們家住的違章建築,叫西城樓。
邱晴記得三年前姐姐帶著她去公立中學報名,教務主任看到她的地址,立刻抬起眼睛,輕聲重複:“你們住在九龍城寨?”
敏感的姐姐即時警覺地衛護說:“有什麽不對嗎?”
“沒有,”人家即時答,“沒有。”
小邱晴知道在那個時候開始,她可能已被蓋上烙印。
姐姐問她:“你真的決定要繼續讀書?”
她點點頭。
“好的,我替你支付學費。”姐姐笑,“有我一日,即有你一日。”
她替妹妹置校服書包課本。
“你比我幸運。”她說。
邱晴知道這個故事:姐姐在外頭念小學六年級的時候,小同學的家長都不讓子女同她來往。她十分孤立,對功課又不感興趣,自動輟學。
熱心的老師找上門來。
邱晴記得那時候的老師是長得像老師的,白襯衫、卡嘰布褲,也是個夏大,揮著汗,有點緊張。
邱晴躲在木板後麵,聽見母親輕輕說:“其他的家長,說我是舞女,歧視我的孩子,這樣的學校,不讀也無所謂。”
母親緩緩噴出一口煙,那年輕人一心想做萬世師表,但卻恐怕煙內夾雜著其物質,窘得咳嗽起來。
這個時候,姐姐拉開了門,送老師出去。
到今天又想到當日的情形,仍然覺得好笑。
邱晴翻過一頁課本。
母親在鄰房掙紮。
邱晴聞聲推開板門。
她輕輕過去扶起母親。
借著一點點光線,她替母親抹去額頭的汗,那瘦弱的中年婦女有張同女兒一式一樣秀麗的臉,隻是五官扭曲著,她微弱地呻吟:“痛……”
邱晴一聲不響在床沿的抽屜裏取出注射器,用極之熟練的手法替母親作靜脈注射。
邱晴看著她鬆弛下來,平躺在床上,籲出一口氣,夢囈般地說:“下一場輪到邱小芸,記得來看,場子在中街。”
邱晴輕聲應道,“是,是,一定來。”
她詭異地微笑起來,朦朧的雙眼示範年輕的時候如何顛倒眾生。
才停止喘息,她似有一刻清醒,看清楚了床前人,驚問道:“你怎麽還不走?”
邱晴不作聲,輕輕拍打母親手背。
“走,走得越遠越好。”
邱晴仍然順著她的意思,“是,這就走了。”
“你姐姐呢?”
“一會兒就來。”
她閉上雙目。
邱晴聽到門外依稀傳來笑聲。心頭一寬,這銀鈴般笑聲屬於她姐姐,再也錯不了。
她趕去開門。
梯間有兩道影子扭在一起,邱晴連忙假咳一聲,影子分開,邱晴笑問:“傑哥今日可有帶宵夜我吃?”
邱雨先鑽出來,小小紅色上衣,大傘裙,天然鬈發在額前與鬢腳糾纏不清,好不容易把它們捉在一起,用粗橡筋在腦後紮成一條馬尾巴,那把頭發似野葛藤般垂在背後,像有獨立生命。
她右手拉著一個精壯小夥子的手,左手抱著半邊西瓜,與男朋友雙雙進屋內坐下。
邱雨拿一把刀來,切開一桌子西瓜,邱晴趁它們還冰凍,一口氣吃了幾塊,才不好意思地說:“傑哥,你也來。”
那小夥子抱著手笑。
邱雨在一邊說,“麥裕傑,請問你為什麽這樣看著我小妹笑?”
麥裕傑站起來找風扇開關,今夜熱得很。
邱晴說:“而且靜得不得了。”
麥裕傑說:“‘新華聲’的人在光明街開談判,還能有聲音嗎?”
邱雨的麵孔有點油汪汪,扭開風扇,站在它麵前吹。風把邱晴的課本刷刷刷一頁頁翻開,麥裕傑走過去假意查看,“咦,這些字我都不認識。”
邱雨轉過頭來笑說,“小妹好學問。”
麥裕傑說,“我走了。”
邱雨追上去,伸出手臂,繞住他的腰,上身往後仰,拗著細細的腰,那把長發懸空地垂下來。
她在他身畔輕輕說兩句話。
麥裕傑有片刻猶豫。
邱雨嬌嗔地騰出手來給他一記耳光,雖是玩耍,也“啪”地一聲。
麥裕傑捉住她的手,自褲袋取出一包香煙交給她。
邱雨得意洋洋地接過,開門讓他離去。
邱晴佯裝看不見那一幕,以西瓜皮擦著臉,那陣清香涼意使她暢快。
邱雨問:“母親沒有事吧?”
“沒有更好,也沒有更壞。”
邱雨吸一口氣,自腰間掏出一疊鈔票,以無限憐惜、小心翼翼的手勢將它逐張攤開來撫平。
鈔票既殘又舊,十分汙穢,邱雨又把它們卷好塞在妹妹手中。
邱晴握著鈔票半晌,手心微微顫動,多年來她都不能習慣,太知道它們的來源了,永遠不能處之泰然地接過收下。
她低垂雙眼。
邱雨取出一支適才自麥裕傑處討來的香煙,點著了,深深吸一口氣,本來就盈盈一握的腰顯得更細,高聳的胸脯更加凸出。
半晌她才籲出煙來。
“煩惱嗎?”她格格地笑,“你也來吸一口,快樂賽神仙。”
邱晴輕輕撥開她的手。
邱雨看到妹妹大眼睛裏露著深深的悲哀,一時心軟,伸出手指,撚熄香煙。
她進房去看母親。
邱晴趁機抓起那包香煙撕碎了就往街下扔去。
半晌邱雨出來,一邊歎氣一邊說:“你說得對,仍是老樣子,一直喃喃道:“說下雨那日生的孩子叫邱雨,晴天生的孩了叫邱晴。”她坐下來,忽然發覺煙包不見了,頓時發怒,跳起來揪住妹妹的頭發,“又是你搗鬼,拿出來!”
邱晴忍著痛,隻是不出聲,姐姐把她的頭推到牆上去撞,一下又一下。
手累了才放開,眼睛如要噴出火來,“叫你不要幹涉我,討厭。”
把妹妹推在地上,開門走了。
邱睛忍著痛,並沒有即時爬起來,她隻趴在那裏把跌散地上的鈔票逐張撿拾起來。
鼻尖滴血,額角瘀腫,邱晴默默無言,洗把臉,熄了燈,睡覺。
她聽到隔壁朱家養在簷篷上的鴿子一陣騷動,一定是那隻大玳貓又來覓食。
邱晴睜著眼睛,手放在胸上,看著天花板,忽然起風了,電線不住晃動,燈泡搖來搖去,有催眠作用,到底年輕,邱晴的心事不及眼皮重,她睡著了。
第二天要考英文。
她出門適逢朱家外婆過來,這些日子,由這位鄰居在日間照顧兩姐妹的母親。
“今日還好嗎?”
“她坐在窗前。”邱晴抓起書包。
精瘦的老太太目光如炬:“你又挨揍了?”
邱晴摸摸頭:“完全是我不好。”
老太太點點頭:“那簡直是一定的。”
邱晴苦笑,“外婆,交給你了。”
她把昨天姐姐帶來的現鈔分一半給這位保姆。
邱晴繞過西城路出東頭村道,越過馬路去乘公路車。
隔著晨曦煙霧看過去,這個麵積六英畝半,布滿數十條大街小巷及密密麻麻建築的城寨比任何時候都似電影布景:英雄為了救美人,往往到破爛罪惡的三不管地帶,門口掛著藍色布簾的是賭館,牆邊貼著黃紙,上麵寫著五方五土龍神,前後地主財神……
外國人見了難保不興奮若狂,沒有一條唐人街比得上它那麽精彩。
邱晴在這所大布景內出生長大,眼看著母親與姐姐都取到戲份,參予演出,再不走的話,劇本恐怕要交到她手中。
“邱晴。”
邱晴不用抬頭,也認得這是曾易生的聲音。
邱晴沒有與他打招呼。
公路車來了,兩人一前一後上車。
曾易生站在她身邊,低聲說:“我們明天搬走。”
邱晴對他一直有若幹好感,也曾聽說曾家的手表表帶工廠收入不錯,曾氏夫婦克勤克儉,早想把石屋賣出遷離,今早驀然聽到曾易生親口把這個消息告訴她,格外覺得失落。
她抬起頭來,想說幾句話,結果隻道:“我們做了五年鄰居吧?”
曾易生笑:“八年才對。”
邱晴點點頭:“祝你好運。”
“你也是。”過一會他又補一句,“我會來看你。”
邱晴到站下車,破例向曾易生擺擺手,那一直剪平頂頭打扮樸素的年輕人臉上露出悵惘之情,公路車隻逗留幾秒鍾就開走了。
八年前,姐姐隻有她現在這樣年紀,母親還沒有患病。
那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
考試進行到一半,邱晴就覺得有異。
課室外有陌生人守候,校長在玻璃外探望過好幾次,其他同學亦都坐立不安。
下課鈴響,學生紛紛交上卷子,老師說:“各位同學就坐。”眾人立刻靜下來。
校長板著麵孔進來,身後跟著兩名大漢,邱晴的生活經驗比任何一位同學都豐富一點,她馬上知道他倆是便衣探員。
又要搜書包了。
邱晴就讀的當然不是出類拔萃、聲譽超卓的貴族名校,但是書包裏抖出來的內容,有時連她都覺得詫異臉紅。
半小時後,一番擾攘,他們並沒有找到他們要的東西。
正當大家鬆口氣,預備放學的時候,校長說:“邱晴,請你到我房裏來。”
邱晴一怔,抬起頭。
這已經發生過一次,別人都可以走,獨獨她要留下。
她挽起書包,走到教務室,有女警在等她,細細在她身上翻一遍,一無所獲。
她向邱晴盤問:“有家長在她女兒書包裏,撿到這個,於是通知我們,”她攤開手,給邱晴看小小的透明塑料袋,裏邊裝著小量粉末,“這是我們在廁所裏找到的,你知道是什麽?”
邱晴眼睛都不眨,“我一點主意都沒有。”
“你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東西?”
“從來沒有。”
“你沒有把這樣的東西交給任何同學叫她們轉賣。”
邱晴搖搖頭。
校長與製服人員對望一眼。
邱晴說:“我有一個問題。”
校長答:“你講好了。”
“每一個同學都應接受問話,抑或隻有我?”
校長不語。
“還有,”邱晴輕輕問,“如果我住在山頂道,是否一般得搜身答話?”
校長沉默一會兒,氣氛有點尷尬,她終於說:“我們必須徹查這件事,邱晴,你現在可以走了。”
邱晴忍氣吞聲站起來。
製服人員溫和地為她開門,最後請求說“你可否向我們提供任何線索?”
邱晴說:“我什麽都不知道。”
女警細細打量她的臉:“你頰上有瘀青,同人打架?”
“我在浴室摔了一跤。”
“你要小心。”女警語意深長。
“我會的。”
邱晴一直走到操場,才鬆一口氣。
日頭真毒,曬得她暈眩,沒有用,明天還是要回到這裏來,她同自己說過,無論怎麽樣,一定要讀到畢業,隻差兩年,大不了天天搜書包。
做足功課,不管閑事,獨來獨往,饒是這樣,一有什麽風吹草動,第一個想到的,仍然是她。
邱雨把雙腿交叉擱在桌上,她洗了頭,正在掠頭發,隨口問:“把你開除了?”一邊在指甲上搽上鮮紅寇丹。
邱晴跳起來,“我又沒有錯。”
“人家相信嗎?”
“我不知道。”
兩姐妹已渾忘昨夜打架的事。
“曾家把屋賣掉了你可知道?”
邱晴點點頭,“有發展商一直自龍津路開始到東頭村道收購石屋改建。”
邱雨詫異地笑:“你知道的還真不少。”
這都是曾易生告訴她的。
“或許我們也可以把握這機會搬出去,”邱晴衝口而出,“聽說向東頭村道的屋子售價最貴。”
“出去,”邱雨詫異地看著妹妹,“到什麽地方,幹什麽事,何以為生?”
邱晴辯道:“你不願離開麥裕傑,你甘心在這裏終老?”
隻見邱雨跳起來,“你有否想過母親可走得動,可找得到藥。”
邱晴氣餒。
“讀書讀得腦子都實了,”邱雨罵她,“就想數典忘祖,你有本事大可立刻走,沒有人會留你。”
邱晴噤聲。
“還愣在這裏幹什麽,沒有事做?”
邱晴連忙去打理家務。
她姐姐換過衣服,套上高跟鞋,蹬蹬蹬一路奔下狹窄的樓梯去。
朱家外婆過來說:“你們應當把母親送到醫院去治療。”
邱晴平靜地回答:“她不願意死在醫院裏。”
“也許會治得好。”
邱晴搖頭,“不,醫生親口同我倆說,隻餘半年時間。”
“可能——”
邱晴取過架上一幀照片“你看她以前多漂亮。”
老人一下子就被邱晴撥轉話題,“是呀,比你們兩姐妹俏麗得多,當年一出場人人目不轉睛。”
“那是多久之前的事了?”
“有二十年了,那時城寨可真熱鬧,光明街整夜車水馬龍。”
“聽說我母親獨自進來找生活。”
“已經帶著你姐姐,抱在手裏,幾個月大,後來交給我撫養。”
“你呢,外婆,你在這裏住了多久?”
“我民國初年已經住在這裏。”
“那時人頭可擠?”
“已經有百餘人家,大概二三千人口,沒有水喉,在大井打水喝。”
邱晴耳聰目明,聽到有腳步聲,抬起頭來。
她站起擦掉手上肥皂去開門。
門外站著一個中年男人,邱晴喊一聲“爹”,迎他入屋。
朱家外婆連忙躲入房中。
那中年人穿一件花襯衫一條短褲,頭發剪得極短,沿額角一圈因長期需戴帽子,壓成一道軌跡,不穿製服,明眼人看得出他幹的是哪一行。
他溫和地說:“坐下,我有話同你說。”
邱晴暗叫不妙,這些日子來恁地多事。
她靜靜等他開口。
“邱晴,我並不是你生父。”他似有點難為情。
“我知道。”
“我常想,我親生孩子有你一半懂事就好了。”
邱晴微笑。
“我認識你母親的時候,你才三歲。”他停一停,“你姐,不肯叫我,你卻一開口就叫爹。”
邱晴記得這件事。
她幾乎救了母親,這一聲使中年男人下了台,順手抱起她,從此以後,她一直沒改口,叫他爹。
他感喟地說:“轉眼間十餘年。”
他不是來敘舊的,邱晴一直微笑,靜心等他納入正題。
他終於說:“我是來道別的。”
邱晴收斂了笑意,驚疑地看著他。
“我不能再照顧你們了。”
邱晴把身子趨向前,壓低喉嚨,“可是你家裏不讓你來?”
“不,他們一向管不到我。”
邱晴皺起眉頭,“那是為什麽呢?”
他低聲說:“我已經辭職,很快要離開本市。”
“你要移民?”
他抬起頭,看著天花板,歎口氣。
在邱晴的印象中,他一向是個深藏不露、胸有成竹的人,此刻看到他眼中閃爍著彷徨之意,令邱晴大惑不解。
過了很久很久,他問邱晴:“你有沒有留意本港新聞?”
“有,社會科規定我們讀新聞寫筆記。”
“那前兩日,你讀過葛柏總警司潛逃的新聞吧?”
邱晴一怔,抬起眼。
中年男人看到她年輕明亮的眸子,不禁轉過頭去,“總督特派廉政專員公署將要成立,你明白嗎?”
邱晴立刻點點頭,她全神貫注地聽著他說的每一句話。
“你真是一個聰明的孩子。”
可是到底還是個孩子,邱晴問:“我們以後怎麽樣見麵?”
“我想這要看緣分了。”他苦笑。
邱晴這才明白事情的嚴重性,母親以及她們兩姐妹很快就要落單,她不由得緊張起來,握緊雙手。
他掏出一隻牛皮紙信封,放在桌子上。
“以後如果有人要問及我,記住,你不認識我,從來沒有見過我。”
邱晴落下淚來,一邊把信封揣在懷裏。
“好好照顧你母親,她的藥我仍派人送來。”
邱晴追到門前,“你今天就走?”
他不置可否,開了門下樓梯,邱晴追在他身後,木樓梯長且狹,一盞二十五瓦的電燈又失靈,灰黯,如黃泉路,追到一半,邱晴識趣地止步。
中年男子發覺身後的腳步聲停讓,又轉過頭來看,邱晴這才急急走到他身邊,看他還有什麽吩咐。
他什麽話都沒有說。
終於邱晴忍不住,問他:“你不是我的生父?”
他很溫和地答:“不,我姓藍,你姓邱。”
他轉過頭去走了,有一輛黑色大車在七巷巷口等他。
邱晴用手背擦一擦眼淚,慢慢一步步回到家中,掩上門。
朱外婆不置信地問:“他決定遊離本市?”她在房內都聽見了。
邱晴沒有回答。
“現在誰來包庇這一帶的活動?”
邱晴不語,桌上有朱外婆帶過來做的嵌合玩具,一隻隻洋娃娃的頭部,眼眶是兩隻烏溜溜的洞,一副副藍眼睛要靠人手裝上去,湊合了機關,洋娃娃才不致有眼無珠,巴嗒巴嗒地會開會合。
邱晴隨手拾過一對眼睛玩起來。
半晌邱晴說:“去年夏天不是接了小小塑膠天使來做嗎,翼子管翼子,光環管光環,湊合了像真的一樣。”
那天半夜,邱晴被響聲吵醒,一睜眼,看見她母親坐在床沿看她。
“你怎麽起來了?”
“我想換件衣服,穿雙鞋子出去走走。”
“三更半夜,上哪裏去?”
“吃完宵夜去逛夜市,來幫我梳頭。”
邱晴隻得起來,扶母親坐下,取出一管梳子,小心翼翼替她梳通頭發。
“拿鏡子我瞧瞧。”
邱晴沒有理她。
“不能看了,是不是?想必同骷髏一樣,所以他臨走也沒進來看我。”
邱晴摟著母親,微微晃動,安撫著她。
“他大抵是不會再來了。”
邱晴點點頭。
“這些年來他算待我們不錯。”
“你該睡了,我幫你打針。”
“不,有一件事我要跟你說清楚,”她按住女兒,“現在不說,沒有時候了。”
“大把時間,母親,大把時間。”
邱晴扶她進房,輕輕將她放下。
邱晴覺得母親的身體輕飄飄,一點兒分量都沒有,像挽一套衣裳。
從前她是豐碩的,身形像葫蘆,誇張得不合比例,一身白皮膚,愛穿黑衣裳。
邱雨這一點非常像母親。
她姐姐在一段日子之後才驚疑地問:“藍應標走了你可知道?”
邱晴點點頭。
“你知道為什麽不早說?他那一黨撤走鬧多大的事你可曉得,多少人無法立足要往外跑。”
邱晴抬起頭來鎮定地說:“麥裕傑不走就行。”
邱雨得意地笑,“他呀,他倒真的有的是辦法。”
邱晴不出聲,眼睛隻看著功課。
“你在想什麽?”邱雨探過頭來看妹妹的臉,“曾家小弟搬出去之後有沒有看過你?”
無論什麽時候,邱晴都還有興趣說笑話。
邱晴幹脆地答:“他們搬出去目的就是不想再見到我們。”
“麥裕傑剛剛相反,他人住在外頭,進來是為著見我。”說著咕咕地笑,“小曾的老母這下子可安樂了,往日他們見到小曾與你攀談,千方百計地阻擾。”
是的,邱晴惆悵地想,曾伯母從來不曾喜歡過她。
在這個地區,邱小芸大名鼎鼎,無人不識,她的事跡使曾伯母尷尬。
邱晴記得她們初做鄰居時曾伯母問她:“邱晴,聽說你不從父姓從母姓。”
小小的邱晴記得母親的說法是:“既然人人都得有個姓,無論姓什麽都一樣,就姓邱好了。”
“是的,”她答,“我媽媽姓邱。”
“你父親姓什麽?”
小小的邱晴勇敢地答:“我不知道。”
曾伯母嚇一跳,“你姐姐也不知道?”
邱晴笑了,“她父親在內地,她不管我的事。”
那老式婦女驀然弄明白一件事,邱晴與邱雨不但沒有父親,且不同父親,這是什麽樣的家庭,這邱小芸是何等淫亂的一個女子,而曾易生竟同邱家的女孩來往!她震驚過度,說不出話來。
邱晴冷眼看著曾伯母,有種痛快的感覺:你要打探,就坦白地告訴你好了,你受得了嗎?受不了活該。
曾太太真正嚇壞,趕返家中,即時警告兒子,以後不得與邱氏任何人交談來往,同時立定心思,要搬出去住。
邱晴同姐姐說:“曾易生的年紀其實比麥裕傑大,暑假後他就升大學了。”
邱雨轟然笑出來,“嘩,大學,小妹,別告訴我你也有此誌向。”
邱晴木著臉答:“我不致於如此不自量力。”
邱雨的聲音忽然變得很溫柔很溫柔,她說:“別擔心遙遠的事,我們的命運,早已注定。”
姐妹倆摟在一起,邱晴感覺到了姐姐柔軟的腰肢,溫暖的肌膚。
“來,把母親交給外婆,我們出去看部電影。”
邱晴跟在姐姐與姐姐男朋友身後,一聲不響,坐後座有坐後座的的好處,她是局外人,事不關己,做個旁觀者。
天熱,麥裕傑駕車時故意脫掉外衣,隻穿一件汗衫背心,露出一背脊的紋身。
一條青色的龍,張牙舞爪盤在他肩膊上,邱晴很想拉開汗衫看個究竟,聽說他腰間刺著一隻栩栩如生的猛虎。
花紋太花,遠看不知就裏,還以為他穿著一件藍花衣裳。
他自前座遞一盒巧克力給邱晴,在倒後鏡裏看她,“你在想什麽?”
邱晴打開糖盒子,取出一塊最大的塞進嘴裏,腮幫鼓鼓,沒有事比嚐到甜頭更令人滿足。
麥裕傑百忙中一向照顧她。
邱雨在前座揶揄妹妹:“一點兒貞節都沒有,但求生存,陌生男人隨口叫爸爸、哥哥。”
邱晴聽了非常傷心,姐姐不了解她。
一生到這世界上,她便決定生存,朱外婆這樣說她:“接生千百次,最小的嬰兒是你,不足月,才五磅,小小像隻熱水瓶,麵孔才梨子般大,但馬上大聲哭起來,我知道沒問題,這女嬰會在這黑暗的房間裏活下來。”
母親一星期後便恢複工作養家活兒,邱晴一直喝一種打塊的劣質奶粉。
邱雨繼續說下去,“要當心我的小妹,她沒有骨氣,隻有目的。”
麥裕傑來解圍,“她不過隻叫我一個人哥哥。”
“有其他的人,會讓你知道嗎?”
邱晴一聲不響。
“你別介意,”麥裕傑說,“你姐姐一張嘴壞,心裏挺疼你。”
邱晴毋需他的安慰,她太了解她的姐姐。
麥裕傑停好車子,披上外衣,帶著兩個妙齡女子軋進鬧市擁擠的戲院大堂,惹來若幹豔羨目光。
立刻有地頭蟲拿著戲票來交給他,邱雨十分享受這種特殊待遇,顧盼自若起來。
邱晴不語,跟著他們進戲院。
燈一黑,邱晴窩進座位裏,舒舒服服地看起戲來,她可不管椅子是否爆爛毀壞,腳底下汽水罐甘蔗渣是否難以容忍,她一早懂得自得其樂。
看到感動之處,照樣落下淚來,戲裏女主角的遭遇其實並不比她們母女更慘更差,但生活一拖數十年,逐日過,再悲哀也會衝淡,戲濃縮在數十分鍾裏,感人肺腑。
戲院亙古是逃避現實的好地方。
燈一亮,散場了。
麥裕傑要帶她們去吃飯。
小邱晴終於開口說話:“我要回去了。”她要接朱外婆的更。
邱雨馬上說:“你自己走吧,我還未盡興。”
麥裕傑說:“喝杯茶解解渴再走。”
他們在附近茶室坐下,邱晴叫一杯菠蘿刨冰。
麥裕傑笑,“我第一次請你喝茶時,你才十二歲。”他介紹她喝菠蘿刨冰。
麥裕傑所不知道的是,邱晴第一次同曾易生在學校附近的飲冰室約會,叫的也是菠蘿刨冰。
麥裕傑與邱雨背著玻璃門,一男一女推門進來,讓邱晴看個準著。
她一怔,立刻低下頭。
緩緩再抬起眼,假裝不經意,眼睛往那個方向瞄過去,肯定那男的的確是曾易生,不禁緊張地輕輕吞一口涎沫。
他罕見的活潑,一直微笑,女伴穿著白衣,短發上結一隻蝴蝶,長得十分清秀,這樣的女孩子,才合伯母的標準。
邱雨半個身子靠在麥裕傑膀臂上,膏藥似貼著,並無留意小妹神色變幻,邱晴呆一會兒,終於說:“我真的要回去了。”
她站起來,繞過小冰室空桌走向玻璃門,人家可沒有看見她。
邱晴鬆口氣,反而覺得自由,歎口氣,乘車回家。
有人在家裏等她。
那男子一見少女進來便上下打量她,繼而笑笑說:“藍爺臨走時吩咐我拿藥來。”
邱晴向他欠欠身子。
“這是最後一次。”
邱晴一怔。
“以後,你要這個,得親自上門到龍津道來找我。”
“可是我爹說——”
那人搖搖頭,“他已不能包庇任何人,現在我們拿這藥,同外頭一樣的困難。”他抬起頭,像是在緬懷過去的全盛時代似的。
“我母親不能沒有它。”
男人笑了,“誰不是這麽說呢?”他站起來,“你既然是邱小芸的女,你就會有辦法。”
他臨走時再上下打量邱晴,“你同你母親初來登台時一模一樣。”
他一走,邱晴立刻跑到美東村去借電話用。
號碼撥通了,電話嗚嗚地響,馬上有人來接聽,“你找誰?”語氣聲調全不對。
邱晴機警地不出聲。
對方立刻問:“你是誰?”
邱晴扔下話筒,飛步奔回家門。
藍應標已經走了,有人守在電話機旁專門等線索送上門去,邱晴捏一把冷汗,倒在床上,猶自顫抖。
藥再次用盡那一天,早報上大字標題這樣寫:總督特派廉政專員公署今日成立,公署條例正式生效。
邱晴合上報紙。
自學校返來,朱外婆靜靜地對她說:“你母親有話同你講。”
邱晴的書包跌到地上,她太清楚這老人,越有事她越鎮靜,大勢已去,急也來不及了。
邱晴到房間裏去。
那板房裏長年累月躺著一個病人,空氣又不流通,漸漸生出一股腐爛的氣味。
“媽媽。”邱晴蹲到她身邊。
她難得的清醒,看到女兒微笑起來,“那是一個晴天,我生你的時候是一個晴天。”
“我知道。”
“你們朱外婆,她會告訴你。”
邱晴握住母親的手。
“我當日生下你同你哥哥。”
邱晴一震,看著朱外婆,這一定是夢囈。
老人不出聲。
“我有兄弟?”邱晴追問。
她母親答:“孿生……”
“他在何處?”
“交給人收養。”
“你從來沒有告訴我,為什麽不同我說,我有權知道。”
她母親汗出如漿,“痛……”
邱晴站起,拉開抽屜,又推攏,“我出去想辦法。”
她走到往日熟悉的攤檔,門戶緊鎖,不得要領,隻得摸到龍津道去,認清門戶有神位的鋪位,大力敲門。
半晌有人來開門,冷冷問穿著校服的少女:“你找誰?”
邱晴推開那男工,發覺鋪位裏是一間小小織布廠,機器聲整整齊齊哢嚓哢嚓不住地響,棉絮飛舞,這不是她要找的地方。
邱晴握緊拳頭,“我要見你們老板。”
“老板不在。”
“胡說,我上星期才同他買過東西。”
“你弄錯了,小姑娘,我們老板到新加坡去已經有一段日子。”
他向邱晴逼近一步。
邱晴退到角落,攤開手掌,“我有錢。”
那男工猶疑一刻,裂開嘴唇,“你跟我來。”
邱晴急出一身汗,在這時刻同他討價還價太過不智,跟他進小房間更加不妙。
她的精神繃得不能再緊,忽然之間,有一隻手搭過來放在她肩膀上,邱晴整個人彈起。
她看清楚了他,“傑哥!”
在這種要緊關頭看見救星,邱晴閉上雙眼抓緊他的手。
麥裕傑把她撥到身後。
他賠笑道:“張老三,對不起,我妹妹不該跑到這裏來打擾你。”
那張老三退後,驚疑地說:“阿傑,你搞什麽鬼?”
“你多多包涵,我這就帶她走,改天我再向你解釋。”
張老三猶疑一刻,揮揮手,讓出一條路,“快走。”
麥裕傑拖著邱晴的手一起在後門離去。
一看到天空他便責備她:“你有事為什麽不與我商量?”
邱晴的眼淚終於忍不住湧出來,雙腿放軟,靠在牆上。
“你在這裏住了十多年連規矩都不懂,我要不是湊巧看見你走進這間廠,你還想全身出來?”
邱晴哀鳴,“我母親不行了。”
麥裕傑一怔,“我馬上與你上去看她。”
“她需要——”
“我知道,我有辦法。”
推開家門,邱晴知道已經來遲了。
朱外婆很平靜地對她說:“你母親受夠了,她走了。”
邱晴跌坐在椅子上,看著麥裕傑。
麥裕傑把手放在邱晴肩膀上,“邱雨接到一個臨記角色,在澳門拍外景,我立即找她回來。”
盡管很久很久之前就知道這一天會來臨,人人都有心理準備,到它真正來臨,感覺又完全不一樣。
邱晴問朱外婆:“她沒有吃太大的苦吧?”
“你快進去見她最後一麵。”
那並不是好看的景象。
麥裕傑說:“今夜我替你找個地方住。”
邱晴答:“我並不害怕,我可以留在這裏。”
她用手掩住麵孔,眼淚自指縫間不住流出。
麥裕傑說:“我去處理後事。”
他走了以後,邱晴覺得室內昏暗,去開燈,發覺燈已亮,不知怎地,忽然之間她無法忍受,翻箱倒櫃,找出一枚一百瓦燈泡,立時三刻站在凳子上換起來。
她把燈關掉,熄滅的燈泡仍然熾熱,燙得她一縮手,已經炙起了泡,邱晴不顧三七二十一,把新燈泡旋上,開亮,但因為電壓不足,始終不能大放光明。
朱外婆默默看著她一輪發泄,悶聲不響,點著一支煙,像往日般舒泰地吸起來,活到她那樣,情緒已不受任何因素影響。
邱晴多想學她,但是連臉頰都顫抖不已,她要用手按住兩腮。
這時忽然聽得朱外婆輕輕地說“你與你兄弟出生那日確是一個晴天。”
邱晴疲乏地問:“他現在何處?”
“你母親囑你去找他。”
“領養他的人,姓什麽?”
“姓貢,叫貢健康,因為這特別的姓氏,多年來都沒有遺忘。”
“私自轉讓人口,在本市是不合法的。”
朱外婆自然毫不動容,“我一生住城寨裏,不知道這些事,”她停一停,“貢先生給的紅包,足足維持你們母女一年的生活,”她又停一停,“你母親稍後染上癖好,花錢可不省,貢某算是慷慨的了。”
“她為什麽在臨終把這件事情告訴我?”
“你找到兄弟,或許有個倚傍。”
邱晴搖搖頭,“他姓貢,我姓邱。”
或許在臨終時分,母親終於想起了他,在她記憶中,他大概永遠似分別時模樣,小小的繈褓由陌生人抱著離去,從此下落不明,邱晴會長大,這個男孩永遠不會,她可能要邱晴去把他抱回來。
朱外婆回去休息,邱晴一人守在廳中。
“卜”的一聲,燈泡忽然爆碎,燈熄滅,邱晴才發覺,經過這麽天長地久的一段時間,天根本還沒有黑。
她姐姐過了兩天才回來。
這兩天麥裕傑一直陪著邱晴。
邱雨一進門暴跳如雷,將所有可以掃到地上的東西都掃在地上,她沒有及時得到消息,把一口氣出在邱晴身上,拉起她就打。
麥裕傑用手格開女友,冷冷說:“你怪誰,電話打到澳門,製片說你陪導演到廣州看外景,誰會知道你成了紅人?”他鐵青著臉拆穿她。
邱雨一怔,無法轉彎,索性伏在桌上痛哭起來。
麥裕傑怒道:“這種姐姐要來幹什麽!”
但這姐姐也是替邱晴繳學費的姐姐。
麥裕傑取過外衣出門,邱晴緊緊跟隨他身後。
麥裕傑終於轉過頭來,“你幹什麽?”
“不要生她氣。”
麥裕傑注視她,“你同你姐姐是多麽的不同。”
邱晴忽然笑起來,“你錯了,我們是同一類同一種,我們不是天使。”
麥裕傑伸手摸摸她的麵孔,沉默良久,才說:“悶氣時不妨找我,我們出去散散心。”
她回到家,邱雨已經停止哭泣,她仰著頭,正在噴煙,眯著雙眼,表情祥和。
邱晴冒著再挨打的危險說:“你應該戒掉。”
邱雨不去理她,“母親可有遺言?”
“沒有。”
“有沒有剩下什麽給我?”
“除非你要她的剪貼簿。”
邱雨按熄煙蒂,“你指明月歌舞團的劇照。”
“她生前很為做過台柱驕傲。”
邱雨訕笑,滿不在乎地擺擺手。
她的坐姿,她的笑靨,連邱晴都覺得姐姐像足母親。
“姐姐,你可記得幼時的事?”
“記得,在後台幕隙中偷窺母親用羽扇遮掩住裸體跳舞,你的運氣比我好,你懂事的時候母親已經半退休,我則不同,我自三歲開始就知道她是脫衣舞娘。”邱雨的語氣怨憤。
邱晴不響。
“你能不能想象,台下那些一雙雙亮晶晶的眼睛,統統為看她的肉而來。”說著邱雨轟然笑起來,她笑得擠出眼淚來,不住用手指劃掉淚水。
停了一會兒她說:“後來藍應標出現,他肯照顧她,她便安分守己坐家裏侍侯他,開頭待我們多闊綽,後來不行了,不是沒有錢,而是錢不能見光,不敢提出來用。”
邱晴也記得那段日子。
“以至這層公寓,當年要用你的名字登記,便宜你了小妹。”語氣逐漸蒼涼。
邱晴絞一把熱手巾給姐姐擦臉。
“母親一向比較喜歡你。”
“不,”邱晴說“她總等你回來吃飯。”
“這是多久之前的事了。”
“在我們這裏,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
邱雨側著臉看牢妹妹,“你的書還要念下去?”
邱晴過去握住姐姐的手,“請你繼續支持我。”
“有什麽好讀,你不如出來跟我做。”
“不!我決不!”邱晴驚駭地退後一步。
“神經病,看你那樣子,惡形惡狀,”邱雨直罵,“你別以為你肯做就做得起來。”
“我還有一年多就畢業了。”
“對,”邱雨點點頭,“自書院出來,拿千元八百在洋行裏做練習生,聽電話斟茶管影印機,好讓姐姐一輩子支持你。”
邱晴淒涼的微笑,“但是沒有那些眼睛。”
邱雨一怔。
“洋行裏沒有那些亮晶晶貪婪的眼睛。”
邱雨這才聽懂,“呸”的一聲,“你真的天真,有人就有眼睛。”
“你還沒有答應我。”
“你真會討價,尚餘一年多是嗎?”
邱晴感激地摟住姐姐,她姐姐說:“將來你要是嫌我,我把你的頭擰下來當球賜。”
半夜,房間似傳來呻吟之聲,邱晴醒過來,並沒有進房去查看。
他們不會回來的。
邱晴轉一個身,睡著了。
現在她單獨住在這裏,姐姐有時回來,有時不。
留夜的時候躺在母親以前的床上,咳嗽,轉身,完全同母親一模一樣。
一次朱外婆進來,怔怔地問:“小芸,是你回來了?”
那隻是失意的邱雨,得意的時候,她從不歸家。
留下邱晴一個人,慢慢翻閱母親的剪貼簿,度過長夜。
朱外婆看見了便說:“外頭世界不一樣了,你一點都不管,有頭麵的人已紛紛搬走。”
邱晴笑笑,“過一陣子雨過天晴,還不又搬回來。”
“這次聽說政府是認真的。”
“城寨更認真,我查過書,公元一八四三年它就在這裏了。”
“這裏還有什麽,你說給我聽。”
“最後人人都走了,隻剩下我同你。”
朱外婆笑,“不,隻剩下我老太婆一個人。”
夜深,風嗚嗚地響,西城樓附近空曠地帶,特別招風,朱外婆一個人緩緩走到天後廟去,她根本不需要新裝置的街燈照明,這條九曲十二彎的路她已走了半個世紀,再隱蔽也難不倒她。
半夜有人咚咚咚敲門,邱晴驚醒。
她挽一挽頭發,起身靠緊木門,低聲問:“誰?”
“麥裕傑。”
邱晴連忙打開門,麥裕傑伸手進來,把一隻包裹丟地上,“好好替我保管。”他似魅影般在梯門消失。
邱晴連忙掩上門,下鎖。
她輕輕拾起那盒包裹,一看,是隻中型的糖果盒子,盒上印著五顏六色巧克力。
邱晴將糖盒順手擱在原有的餅幹盒子堆中。
最安全的地方往往不是最隱蔽的地方,而是最顯眼之處。
第二天下課,有人在對麵馬路等她。
那人走近的時候,邱晴還以為是曾易生,他說過會來找她,一直沒有,看清楚了,才知道是麥裕傑,兩人身量差不多。
他低聲說:“我答應帶你散心,今晚七時在美都戲院等你。”
邱晴看著他,“要不要帶糖?”
“要。”
麥裕傑已經走遠。
回到家她把糖果盒子輕輕打開,裏邊放著白色輕膠袋,再打開,她看到透明塑料袋內是一把簇新紅星標誌的手槍,式樣袖珍精致,與玩具店裏陳設的最新出品沒有多大分別。
她把盒子放進書包裏。
從家到美都戲院,車程就要半小時,下了公路車,還要步行十分鍾,這件貨不好送。
邱晴考慮了一會兒,還是去了。
她比她自己想象中要鎮定得多,校服的功勞不少,雪白的裙子給了她信心。
邱晴穿插在人群中到了美都戲院大堂,一看,有一大群穿校服的學生在排隊買票,她馬上放下心,順勢排在他們當中。
不到一會兒麥裕傑就出現了,他跟著她後麵,她買了兩張角落票,魚貫進場。
在黑暗中,她把糖果盒子交給鄰座的他。
麥裕傑一聲不響,又把盒子轉交結另外一人。
邱晴見任務完畢,便站起來。
麥裕傑笑問:“你喜歡這出戲?”
邱晴也笑,她真的佩服他。
兩人離開戲院,他帶她去吃西菜。
“多謝你幫我這個忙。”
“你救過我。”
“你知道盒內是什麽?”
“我打開來看過。”
“你不怕?”
“小時候藍應標時常把三點八空槍給我玩。”
“藍應標現住在美國羅省開餐館。”
“有時我頗想念他,他照顧我們的時候我們過得最豐足,什麽都有,母親用最好的法國香水,叫一千零一夜。”
他掏出一隻金表,替邱晴戴上。
邱晴睜大眼睛,“不不,我不能收下,校規不準佩戴首飾。”
“放假時用好了。”
“傑哥,我不會再為你帶東西,上得山多終遇虎。”
麥裕傑看著她,“你一點都不像你姐姐。”
“就因為我有這麽一個姐姐,所以我才可以穿起校服做不像姐姐的我,不然的話,我就是我姐姐,別在我麵前說我姐姐不好。”
“喂喂喂,別多心,我何嚐有批評你姐姐。”
邱晴呼出一口氣,笑了。
過些時候她問:“你們幾時結婚?”
麥裕傑一怔,“她還有其他男朋友。”
“你呢,你老不老實?”
麥裕傑被她逗笑,眼睛眯成一條線,“你那小男朋友呢?”
邱晴感喟,“他已把我忘得一幹二淨。”
麥裕傑忽然伸出手來,輕輕摸一摸邱晴的麵頰,“誰有那麽大的本事,能夠把你丟在腦後。”
邱晴忽然漲紅了臉。
他送她回家。
邱雨雙手叉著腰在梯間等他們。
她冷冷同妹妹說:“原來你這樣報答我。”
邱晴急急分辯:“你誤會了,姐姐。”
“我誤會?朱外婆說的,麥裕傑半夜來敲門,此刻又被我親眼看見,你倆親親熱熱地雙雙歸來。”
邱晴氣紅了眼,推開姐姐,奔上門去找朱外婆算賬。
她的牛脾氣一旦發作不好應付。
邱晴用拳頭捶門,“朱外婆,你出來對質,你出來。”她哭了。
朱外婆打開門,一陣檀香味撲出來。
邱晴質問:“你對我姐姐說些什麽?”
朱外婆正在觀音瓷像前上香,“不管說過什麽,以後那滿身紋身的小夥子都不便再來找你。”
“麥裕傑不是壞人。”
“兩次案底都不算是壞人?”
邱晴語塞,沒想到老人什麽都知道。
“城寨裏安分守己的良民並不少,你何必同這種人混。”
“他對我一向不錯。”
“有你姐姐替他賣命已經足夠。”
邱睛順手把金表脫下,丟在桌上,開門回家。
剛來得及看見姐姐與麥裕傑摟著下樓梯。
沒想到三言兩語他們已解釋清楚和好如初。
邱晴動了真氣,個多月不與他倆說話。
邱雨掉過頭來哄撮她,她也不予受理。
進進出出遇到朱外婆,假裝不認得。
麥裕傑隻得在校門口等她。
看見邱晴,擋在她麵前,她往右,他也往右,她往左,他也往左,總是不讓她走過。
“邱晴,你聽我說,我打聽到你兄弟的下落了。”
邱晴一怔。
“你不想見他?”
“我沒有兄弟。”邱晴停一停,“再說,叫姐姐知道我同你說過話,我是一條死罪。”
“兩個月前的事你還在氣!邱雨與我已決定結婚你可曉得。”
邱晴轉怒為喜,“真的?”
“騙你作甚,不過婚後我們會在外頭住。”
邱晴失望,“為什麽?”
“城內各式洞窟沒有特殊權力倚賴已經不能立足,一定要退出。”
邱晴不語。
“對了,你的哥哥姓貢,叫貢心偉,同你一樣會讀書,是英皇書院高材生。”
“你是怎樣找到他的?”
“山人自有妙計,本市能有多大,要找一個人,總能找得到。”
“他長得可像我?”
“我沒有見過他。”
“我暫時也無意相見,我們根本不認識。”
“你要有個心理準備,貢家家庭環境好像不錯,每天有豪華房車載他上學,不過這小子也很怪,他喜歡早一個街口落車,然後步行到校門。”
調查得這樣詳細,要何等樣的人力物力。
邱晴起疑,“傑哥,你的勢力,竟這樣大了。”
“你也長高啦,明年就中學畢業了。”麥裕傑隻是笑。
邱晴與姐姐言和。
邱雨帶妹妹參觀新居,房子在中上住宅區,一進門便是一大座關帝像,點著暗紅的燈,看上去有點詭秘,廳房則布置得十分華麗。
邱雨說:“你不是一直想搬出來?不如與我們住。”
此刻邱晴又不想這麽做了。
“看我拍的結婚照。”沒有注冊先槍熱鬧。
邱雨穿著白紗,化過濃妝,在彩色照片中算得是美麗的新娘。
邱晴挑兩款預備拿回家,忽然感慨地說:“母親生前一直想拍結婚照。”
“同誰呢?”邱雨無奈地攤攤手,“她從來沒有結過婚。”
“不要這樣說。”邱晴哀求。
“我講的都是事實,藍應標再疼她也沒娶她,五十年代的邱小芸是城寨的活幌子,引來多少客人,紅極一時。”
邱雨深深籲了一口氣,伸手自腰間摸出一包煙。
邱晴露出厭惡的神情來。
邱雨拾起打火機向她摔去,被妹妹眼明手快地接住。
“替我點火。”
邱晴真是原則管原則,“我不是你的婢妾。”她強硬地說。
邱雨放下香煙,“你這樣討厭,將來怎麽處世,一定會給人修理。”
邱晴走到窗前,樓下是一個廣場,看下去,隻見簇新的車馬,閃閃生輝。
她歎口氣說:“城寨真是破舊,環境惡劣。”
邱雨笑,“但是它收留了多少苦難的人。”
講得這樣文藝腔,連邱晴都笑了。
“我知道你的想法,你不願意倚賴我們。”
邱晴坐下,“不是這個意思,我的生活費用,還不是由你們支付。”
“那麽,你是不願意我們負累你。”
“更加離譜。”
“難道,你是想與我們劃清界限?”
“不要瞎猜。”邱晴抬起頭來。
“今晚不要回去了,留在這裏陪我。”
邱睛意外:“你不用上班?”
邱雨告訴妹妹:“天天失眠睡不著。”
“傑哥呢?”
邱雨不出聲,半響才笑起來,“你記不記得他剛出來那段日子?天天在家門口等我下班去宵夜,真是個不貳之臣。”
邱晴說:“那時母親挺不喜歡他。”
“他現在起飛了,忙得很呢,不大見得到人。”
“那你該找朋友逛逛街喝喝茶消磨時間,許多不做事的年輕人,都是這樣的,你至少還有班姊妹淘,不比我,我真是一個朋友都沒有。”
“小曾呢?”
“我不認識這樣高貴的人。”
酸溜溜的語氣使邱雨笑起來。
姐妹倆一直困聊到黃昏,既不見麥裕傑的人,亦聽不到他的電話,邱雨開始不安,到處找人去查他,天色越暗,情緒越是激動。
她重複同妹妹說:“你今晚一定要在這裏陪我。”
邱晴笑,“我既餓又累。”
她似略為放心,“你一向似隻豬,吃飽就想睡。”
“真的,”邱晴笑,“我從來沒有睡不著的日子。”
自廚房出來,她看到姐姐坐在床沿吞服藥丸,一把一把地塞進嘴裏,像人家吃花生那樣。
桌上熱氣騰騰的鹵肉麵忽然之間一點香味也沒有了。
她斟一杯酒,整個晚上握住它,喝到一半加一點,喝到一半又添一點,不知喝了多少。
人呆呆的,也不說話,似十分滿足。
邱晴懷疑,這個時候即使麥格傑回來,她會不會認得他。
因此他也不想回來。
終於“當”的一聲,杯子掉在地下,邱雨倒在沙發上。
邱晴背不起她,隻得將她安頓在客廳裏,她取過書包想回家去,忽然想起姐姐再三請她留下。
邱晴遲疑一會兒,又放下書包。
讀了兩頁功課,她揉揉似有四斤重的眼皮,伏在桌子上睡著了。
不知隔了多久,她抬起頭來,摸一摸酸軟的脖子,過去看看姐姐,見她呼吸均勻,便走到房中,和衣倒下。
再次睜開雙眼時天已經濛濛亮,她是驚醒的,自睡到醒才一秒鍾時間,邱晴混身寒毛豎起來,低聲喝道:“誰?”她撥開伸過來的手。
朦朧中有人沉聲答:“我。”
邱晴一骨碌滾下來,背脊貼著牆,“傑哥?”
“不錯,”麥裕傑笑,“是我。”
“你進房來幹什麽?”
“我也想問你躺在我床上幹什麽。”
邱晴後悔得要掌自己幾個巴掌,“我馬上走。”
她去拉睡房的門,門被鎖上了。
“傑哥,不要開玩笑。”
麥裕傑冷冷說:“我還以為躺在床上的是你的姐姐。”
“姐姐就在廳外,我一叫她就聽得見。”
“聽得見?你試試看,那些藥加灑,炸彈炸都不會醒,明天下午吃提神藥未必睜得開眼睛。”
他下床,緩緩向邱晴走過去。
邱晴瞪著他,“你變了,姐姐也變了,你們都變了。”
等到他走近,邱晴乘機發難,一腳踢向他,麥裕傑沒料到她有這麽一著,痛極彎腰,可是還來得及伸手抓住邱晴的頭發,把她拉倒在地上。
邱晴一聲不響,咬他的手臂。
“你瘋了,鎖匙就插在匙孔內,一旋就可以開出去,”麥裕傑咬牙切齒地說,“你把我當什麽人。”
邱晴脫了身,開亮燈,一看,麥裕傑並沒有騙她,連忙開門逃到客廳,她姐姐仍然伏在沙發上昏睡,邱晴拉開大門,一溜煙逃走。
站在晨曦中,才發覺忘記帶書包。
摸摸口袋,幸虧尚餘車資,她匆匆趕回家中梳洗。
課上到一半,有人給她送了書包來,同學竊竊私語,邱晴漲紅著麵孔回到座位,要到小憩才能查看書包裏少了什麽。
什麽都不缺,反而多了一些東西出來。
一隻信封裏有三張大鈔,另外一張便條,麥裕傑這樣寫,邱晴,切莫誤會。
太難了。
自那日起,邱晴不肯再到姐姐家去,她們改約在外頭見麵。
邱雨幾次三番叫妹妹搬出來同住,這個時候,邱晴已經發覺,對她來說,最安全的地方,反而是城寨裏邊。
邱雨怪責妹妹固執。
邱晴不語。
“你是怕母親忽然回來找不到你吧?”她慢條斯理地說。
邱晴搖搖頭,不,她從不相信母親還會回來,她不可能找得到路。
這樣尷尬狼狽,她也畢業了。
拿到證書那一日邱晴高興得想哭,想找人共亨快樂,走了一條街,都找不到適當的人,終於回到家,把證書塞進抽屜裏。
朱外婆來敲門,滿臉笑容,沒想到由她與邱晴分享這件盛事。
“有人來找你。”朱外婆說。
邱晴警惕地抬起頭。
她幾乎不認得他了,他比她記憶中更高大健康,此刻有點不好意思,站在門角笑。
朱外婆問:“記得他嗎?”
當然記得,“曾易生。”他到今日才出現。
曾易生笑說:“剛才我看見你上來,隻以為你是你姐姐,沒有叫你。”
邱晴且不去回答,隻是問:“貴人踏賤地,有什麽指教?”
曾易生一愣,聽出這話裏怨懟之意,可見邱晴怪他遲來,彼時他隻當邱晴對他沒有太大好感,現在他胡塗了,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他清清喉嚨,“我來看看城寨重建得怎麽樣了。”
朱外婆連忙說:“你們慢慢談吧。”
曾易生摸一摸平頂頭,“邱晴好似不歡迎我。”
“我已經打開了門。”
曾易生踏進門來,“你們這裏一點兒沒有變。”
“家母已經去世。”
“我聽說過。”
過一會兒邱晴問:“聽說你們家大好了。”
“還過得去,你呢?”
“老樣子。”
“朱外婆才是老樣子,從我七歲到現在,她都沒有變過。”
又靜了下來,曾易生不住訝異,兩年前瘦小緊張的邱晴,今日竟這樣漂亮豐碩,女孩子真是神秘莫測的動物。
他咳嗽一聲,“我來找些資料,社會係講師與我談過,覺得我可以寫一寫五十年代城寨最黑暗的一段時間。”
邱晴有點反感,“你們曾家從來不沾這些,為什麽不寫它光明的一麵?”
曾易生不語。
“善良的居民住在這裏,竟受拆遷及逼遷之苦,生活克勤克儉,你應該比誰都清楚。”
“這個……人人都知道。”
“是嗎,連你都不相信,外人會相信嗎?”
曾易生更加尷尬,隻得說,“那時我們住在西區,的確平安無事。”
“那麽,你打算寫什麽?”
“邱晴,我不會故意醜化我出身的地方。”
“要是能夠為你拿高分數呢,又另作別論?”
曾易生大吃一驚,他今天來並非為吵架,他沒想到他的習作會引起邱晴這樣大的反感,她太激動了。
老實的曾易生說:“我本來想同你出去喝杯咖啡。”
邱晴十分想去,又下不了台,有點懊惱。
可是曾易生十分容忍她:“去吧,剛才的問題押後討論。”到底是一起長大的。
再不順著梯子下來,恐怕要僵死在那裏,於是邱晴說:“曾伯母不知道會怎麽說。”
“我已經成年,同什麽人喝什麽飲料,在什麽地方喝,她都不會幹涉。”
“想來也不能怪曾伯母。”
“一個成熟的人往往發覺可以責怪的人越來越少,人人都有他的難處。”這是稱讚邱晴。
那麽,邱晴想,這麽長一段日子不見閣下影蹤,又有什麽困難?
“我姐姐搬出去住了。”
“我聽說過,據講,以前城寨的設施,現在許多地方都有。”
邱晴點點頭,“分散投資,以免目標太大。”她解釋。
曾易生笑,“你口氣像發言人。”
“朱外婆才是真命天子。”
“我跟她談過,她胸腔不知有幾多資料。”曾易生停一停,“主要我還是來看你。”
應該相信他嗎?
“你可打算升學?”
邱晴說:“當然要讀下去,”她轉一轉咖啡杯子,“姐姐不十分記得我念到第幾年,我可以告訴她成績欠佳留級,又多賴兩年預科。”
曾易生啼笑皆非。
“大學生活同傳說中是否一樣?”
“還勝一籌。”
邱晴羨慕地看著他。
“我有種感覺你會做我的師妹。”
“多謝鼓勵,言之尚早,我也許考慮進社會大學,你的師妹,不是那位長得雪白穿得雪白的小姐嗎?”
曾易生一怔,“你見過曹靈秀?”
“你想想,”邱晴老氣橫秋地說,“這世界能有多大。”
曾易生聽不出她語中滄桑,一徑說:“曹靈秀明年要到美國去念茱莉亞學院了,修鋼琴,成績好的話,可能會成為國際聞名的音樂家,說不定會在卡納基堂演奏。”
他是那樣替她高興,越說越興奮,完全沒有顧及邱晴的心理。
這還是邱晴第一次聽到世上有間茱莉亞學院,想象中在天際雲邊一個近仙界高不可攀的地方,曾易生跡近傾慕的語氣又把它拉得更遠更高。
邱晴馬上多心變色,他莫非要以曹靈秀的高貴超脫來形容她的低俗?若是有心氣她,還可原諒,偏偏他又似無心,則更加可惡,捧一個來壓一個,至為不公。
曾易生猶自說下去:“幾時我介紹給你認識,她才十九歲同你有得談的。”
“我有事,”邱晴站起來,“我想先走。”
曾易生一怔,這女孩子真是瞬息萬變,坐得好好的。忽然之間又不高興了,難道言語間得罪了她?
說時遲那時快,邱晴已經站起來離座,待曾易生付過賬,走到門口,已經失去她的蹤影,他像個呆瓜似地站一會兒,隻得叫車離去。
邱晴一出門,心裏還希望曾易生快點追上來,他應當速速扔下一張鈔票,三扒兩撥拉住她,說數句俏皮話,把剛才不愉快的事忘掉。
但是沒有,講俏皮話的是另外一個人。
“他真笨,”有人在她身邊說,“完全不適合你,他配不上你。”
邱晴吃一驚,轉頭望去,站在她身邊,穿套白西裝,戴著墨鏡的,正是麥裕傑。
邱晴不去睬他。
他怎麽會知道這許多。
“小妹,我就坐在你們後麵,你沒看見我。”
邱晴漲紅了臉。
“我的車子來了,送你一程。”
邱晴與他上車,曾易生待車子駛遠才出來。
麥裕傑說:“我最看不起這種人,他充什麽,他還不是同你我一樣,早些日子出去,就當自己上岸了,像個觀光客似談起城寨來。”
邱晴震驚。
她真沒料到麥裕傑會這樣了解她的看法。
“那種假人,才不能滿足你。”麥裕傑笑了。
邱晴怔怔地看著前方。
“那種假人,正好配白麵孔白衣裳坐在鋼琴前過一生的洋娃娃。”
邱晴的心頭一熱,沒想到要由他來安慰開導她。
“邱家的女人都是活生生的,勝他們多多,你要是願意,我也可以送你進最好的學院。”
邱晴微笑,她一向不是任性的女孩,一點點平息下來,她說:“我不要同什麽人爭。”
麥裕傑看她一眼,“可是你生他的氣了,你從來不屑生我的氣。”
“到了,我可以從賈炳達道走進去。”
“不管你怎麽想,我們才屬於同一族,”麥裕傑頓一頓,“你會發覺,你與我在一起,才能毫不掩飾做回你自己。”
最令邱晴氣餒得是,他說的都是實話。
“你有邱雨就足夠了。”
麥裕傑拉住她,“何必去高攀人家。”
“你放心,”邱晴說,“我才不會去高攀任何人。”
“那很好,我不會袖手旁觀看你受委屈。”
她下車,走到一半,又打回頭,蹲在車旁,同麥裕傑道:“你能不能多陪陪我姐姐。”
“這是我私人的事,”他沒有正麵回答,叫司機把車開走。
邱晴回到陋室,躺在床上。
是有另外一種女孩子的,她見過她們,清麗脫俗,生活環境太過完美,使她們的智力永遠逗留在某一個階段,她們住在雪白的屋子裏,睡在雪白有花邊的床罩上,過著單純白蒙蒙的日子,也結婚生子,也為稍微的失意哭泣,但白紙從來未曾著色。
曹靈秀必定是這樣的人。
邱晴注定是彩色斑斕的一張畫。
她歎口氣,轉一個身。
背後忽然傳來幽幽一聲歎息。
邱晴脫口而出,“媽媽?”
陋室空空,除了她,沒有別人。
床頭沒有鋼筆,茶幾上沒有粉紅色私人電話,案上沒有插著鳶尾蘭的水晶瓶子,她不是小公主,她父親沒有王國,她甚至不知道她父親是誰。
她如果想擁有什麽,就必須靠雙手去爭取。
朱外婆用她那副鎖匙啟門進來,看見她,嚇一跳,“你怎麽回來了,”馬上看到邱晴一臉眼淚,“發生什麽事,受什麽委屈了?”
邱晴的臉在枕頭上一滾,再轉過麵孔來,已經沒事一樣,由床上起來。
朱外婆蹲在她身邊,“你沒有把握機會同小曾去散心?”
邱晴微微一笑,“他自有女朋友。”
“你要努力呀。”
“我要爭取的,絕不是男朋,他救不了我,隻有我自己能救自己。”
朱外婆連這樣時髦的話居然也聽懂了,過一會兒說:“曾易生是個好青年。”
“太好了,就不屬於我的世界,我已經習慣破爛,姐姐穿剩的衣裳,母親吃剩的餅幹,無論什麽角落裏掃一掃,就夠我三五七天用。”
母親健康的時候,並不看重她,藍應標舍得替她置新衣也不管用,轉眼變成手信轉送他人。
一直要到母親臥床,由她悉心全力照顧,才真正看清楚小女兒。
“曾易生不算什麽。”邱晴安慰老人,“相信我。”
“到我這邊來吃飯吧。”
邱晴也不客氣,跟著過去,不用睜開眼睛,也摸得過通道。
她在這裏悠然自得,環境與她融成一片,無分彼此,她覺得安全,舒服,自自在在做一個真人,愛沉默便沉默,愛負氣便負氣,都遊刃有餘,負擔得起。
朱外婆說:“我老是覺得,你姐姐雖然出去了,卻還是城寨的人,你雖然住在這裏,卻一早已經出去。”
邱晴笑,最初想出去的,絕對是她。
沒想到,曾易生做功課的態度認真,連二接三地進來找朱外婆印證他手頭上的資料。
暑假,邱晴在快餐店做女侍,忙得不可開交,曾易生去敲門,十次有十次沒有人應。
他相當悵惘。
下意識他希望接近母親不讓他接近的女孩子,看看到底有什麽不可觸碰之處。
一日邱晴放工回來,混身散發著油膩味與汗息,正在嘮叨良民同難民的分別,不外乎在有沒有洗澡,在樓梯口就碰見曾易生。
這倒還罷了,他到底還是她的朋友,讓朋友看到狼狽相無所謂。
但是他身後跟著曹靈秀。
邱晴一看就知道是她。
白襯衣白裙子,粉紅色襪子,襯白鞋子,全部粉彩色,似動畫片中女主角。
曾易生馬上笑出來,“邱晴。”他叫她。
那曹靈秀馬上往曾易生身後躲去,像是怕邱晴會吃人似的。
邱晴不想與她計較,隻是點點頭。
曾易生說:“我約了朱外婆,她想進來觀光,”指曹靈秀,“順便一起來。”
邱晴冷冷說:“我勸你當心一點,警察配著槍還四個一隊地巡。”
曹靈秀緊緊抓住曾易生的手臂,驚惶地說:“我回到車子上去等你。”
曾易生笑說:“不要嚇她,她膽子小。”
所以一直要受保護到八十歲,曾易生,祝你幸運。
邱晴揮一揮汗,走上樓梯。
後麵,曾易生向女同學解釋曆史,“此處不列入租地範圍之內,成為活的標誌,不管是哪一國的人,隻要看到九龍城的存在,就不能不承認這是中國領土,這是它的曆史意義。”
邱晴沒有好氣,掏出鎖匙開了門。
“邱晴,”曾易生邀請她,“稍後我們一塊兒去喝杯茶。”
邱晴答:“我不口渴。”她用力關上門。
她沒有聽見門外的曹靈秀偷偷同曾易生說:“她身上有味道。”用手扇一扇空氣。
曾易生當然也聞得到,邱晴的體臭鑽進他鼻端裏完全兩回事,勞動,出汗,並無可恥。
他敲門,朱外婆讓他進去,曹靈秀又縮上鼻子。
那邊廂邱晴努力清洗全身,食水靠街喉接駁進來,全屋隻有簡單的一隻水龍頭,套著橡皮管,什麽都靠它。
衛生間內並無浴缸,去水倒是十分爽快,她握著水喉往身上衝,自小就這樣洗澡。
工作地方自然不乏約會她的男孩子,明天,也許,她會答應他們其中一個。
人人都需要生活調劑。
正對牢風扇吹濕頭發,曾易生又過來敲門。
邱晴大聲說:“我不去!”
“邱晴,請幫幫忙,有人不舒服。”
邱晴連忙挽起頭發去開門,她以為是朱外婆有意外,誰知中暑的是曹靈秀。
邱晴拒絕接待,“快快把她送到醫院去。”
曹靈秀在曾易生懷中呻吟一聲。
“朱外婆說你有藥。”
邱晴微微一笑,“我這裏的藥,吃過之後,均會上癮。”
曾易生啼笑皆非。
邱晴見不能袖手旁觀,便出手幫忙。
她把曹靈秀拖過來放平,讓她服兩顆藥,喝半杯水,給她敷著濕毛巾。
曹靈秀飲泣,“我要回家。”
邱晴說:“太陽快下山了,馬上就可以走。”
她忍不住訕笑,這樣便叫吃苦,太難為這個玉女了。
就在同一位置,整整九個月時間,她親眼看著生母逐寸死去,也未曾吭半句聲,誰還敢說人沒有命運。
邱晴籲出一口氣。
她靠著窗看向街。
原本曾家住的房子已經拆卸,正在重建十一層高的大廈。
曾易生走過來,邱晴輕輕問:“你認為她真的適合你?”
曾易生低聲答:“我們不過是比較談得來的同學。”
稍後他把她帶走,曹靈秀的白裙子已經染上兩個黑跡子,嘖嘖嘖,多經不起考驗。
第二天,邱晴到快餐店上班,有意無意說:“仙樂都那套電影聽說好笑極了。”
站在她身邊的是戴眼鏡的小陳,他馬上說:“我立刻去買票。”
邱晴隨即後悔,她想證明什麽?
下班時間越接近,越是狼狽。
她囁嚅說:“小陳……”
小陳笑,體諒地接上:“你不想去看戲了。”
邱晴不敢回答。
“看場電影無所謂,真的有苦衷,也不要勉強。”
邱晴十分感動,放下一顆心,“不,沒問題。”
沒想到小陳是個老好人,正因為如此,接著發生的事更令邱晴憤怒。
他們走近仙樂都,已經發覺被人盯梢,稍後兩個不良少年故意上來擠推小陳,口出惡言,見小陳尷尬,又哄堂大笑:“癩哈蟆想吃天鵝肉,真要教訓教訓。”
言語舉止卻一點兒也不敢衝撞邱晴。
邱晴心裏有點分數,“小陳,我們走吧。”
小陳慌張地點點頭。
“對麵有警察,我們過馬路去。”
已經來不及了,忙亂中有人伸出腿去絆小陳,又有人在他臀圍上加一腳,把他踢翻在地上,小陳的近視眼鏡鬆脫,落在附近,剛摸索著去拾,被人一腳踏個粉碎,再在他臉上補一記。
一切發生得那麽快,待警察奔過來,那幾個熟手已經呼嘯而散。
邱晴扶起小陳,他已是一鼻一嘴的血汙,雪雪呼痛。
邱晴氣得渾身顫抖,不明就裏的人還以為她害怕。
她陪著小陳去報案敷藥,搞了一個晚上,回家的時候,巷子裏站著一個人,他在等她。
邱晴叉起腰,站住。
那人笑,“男人若不能保護你,要來無用。”
邱晴破口大罵,自母姐處聽來的髒話全體應用。
“嘖嘖嘖,暑假過後就升預科了,為何這樣粗魯?”
邱晴說:“你一直派人跟著我,你敢這麽做,我去告訴姐姐。”
麥裕傑不再嬉皮笑臉,沉下臉,“正是你姐姐叫我看著你,你別以為我多事。”
“麥裕傑,你別過分。”
麥裕傑點燃一支煙,吸一口,噴出來,“從前,還有人叫我一聲傑哥。”
“從前,有人並不是這樣卑鄙。”
“你姐姐不想你做這種粗工。”
“你有更好的介紹?”
麥裕傑且不理她的嘲諷,“不,我沒有,但我可以給你零用。”
“我不喜歡不勞而獲。”
“你看孫叔敖與兩頭蛇的故事看太多了,做人的精萃,便是在如何不勞而獲。”
“麥裕傑,我想你已經變態,話不投機,多說無益。”
他笑,露出雪白的牙齒。
邱晴警告他:“不要幹涉我。”
“你是我的小妹,我要保護你,你同那種人看戲,燈一熄,他的手便擱上你的大腿,不相信,要以身試法?喝一杯茶,他便會跟著你回家,你不知世道多麽凶險。”
邱晴指著他,“你最好不要管我。”
麥裕傑冷冷問:“不然怎麽樣,你會去報警?”
“不要挑戰我。”
她伸手推開麥裕傑,麥伸手摟住她的腰,邱晴反手給他一個耳光,滿以為他會伸手來格,他沒有,“啪”地清清脆脆著了一記,老遠都聽得見。
邱晴嚇一跳,連忙奔上屋去。
小陳挨揍消息在快餐店傳開,大家都開始思疑,再也沒有男生肯約會邱晴。
再過一些日子,領班借些小故,把邱晴開除。
邱晴並無分辯,默默取過餘薪,放進口袋。
領班反而有點兒不好意思,他建議邱晴到便利店去找工作。
小陳受傷在家尚未上班,邱晴毋須向任何人道別便靜靜離開。
她直向姐姐寓所奔去。
邱雨正與一班姐妹玩牌,一見妹妹滿臉怒容找上門來,便即時解散牌局。
邱晴臉色稍霽,“我說兩句就走,你們不必遷就我。”
“已經打了兩日一夜,大夥都筋疲力盡,趁機收篷也好。”
室內煙霧彌漫,邱晴推開長窗透氣。
邱晴許久沒有在陽光底下看過姐姐,這是罕有的一次,她的長發枯燥折斷,皮膚黯然無光,褐色眼珠失去往日神采。
邱雨厭惡地用手擋住眼睛。
邱晴與姐姐到客廳坐下。
她本來發過誓不再上門,今天又來了恰恰叫她看到姐姐顏容憔悴。
邱晴不敢提自己那筆,隻是問:“你身體不好?”
“瞎說,”邱雨打個嗬欠,“你有什麽話快說,我就要睡了,累得不得了。”
“姐姐,你這樣日以作夜,行嗎?”
“為什麽不行?”邱雨訕笑,“我有錢即行。”
“這樣不健康。”
邱雨笑得前仰後合,啊哈啊哈。
邱晴不理,“你要注意身體。”
她替姐姐攏一攏長發,摸上去,感覺如枯草。
邱雨催說:“你有什麽話說?”
邱晴看著姐姐的臉,這是張沒有生氣的麵孔,邱晴不忍多說,她低下頭,“快餐店開除了我。”
“謝天謝地,你要做事,還不容易,阿傑現在開地產公司,登報請人,我叫他給你當經理。”
邱晴不出聲,至此她的怒意全消,隻是握著邱雨瘦削的手。
女傭捧來一碗雞湯,邱雨一口喝幹,又打一個嗬欠。
明明錦衣美食,卻日漸凋謝。
邱雨微笑,“你畢業了是不是?瞞著我,想考大學?”
邱晴不語。
“我們的新房子在裝修,有一間空房,專門為你準備,希望你搬來住。”
姐姐什麽都不知道,她根本不曉得發生過什麽事,從前機靈聰明的邱雨到什麽地方去了,抑或今日她假裝胡塗?
她伸一個懶腰,眼皮沉重。
邱晴隻得說:“我先走了。”
剩下的假期,邱晴在便利店做售貨員,再也沒有與任何人說過一句半句閑話。
每天下午四點鍾,麥裕傑總是進來買一包香煙。
邱晴視他如陌路人,默默地招呼他,假裝不認識他,麥裕傑也不多話,取過香煙即走,像是見過邱晴,已經滿足。
另外一個店員問邱晴:“他是什麽人?”
邱晴答:“我不知道。”
“他有沒有約會你?”
“我不與陌生人上街。”
“他看上去英俊之極。”
“是嗎,我不覺得。”
開學之後,邱晴仍然在周末回店幫忙,一日正忙著衝咖啡,有人叫她。
她抬頭,看到曾易生。
邱晴有點訝異,“你怎麽知道我在此地?”
“朱外婆告訴我。”他雙手插在口袋裏,微微地笑。
噫,莫非曹靈秀已遠赴茱莉亞學院攻讀。
“城寨那篇論文你已經順利完成?”邱晴邊忙邊問。
“是,拿了甲級分數。”
“可打算寫續篇?”
他忽然說:“邱晴,過幾天我們家就要離開本市。”
邱晴很鎮定,“旅遊還是移民?”
“移民到英國倫敦。”
經理在另一邊大聲叫邱晴到儲物室幫忙。
邱晴說:“對不起,我要去做事。”
“今晚我在門口等你下班。”
邱晴點點頭。
近七點左右,曾易生不錯是來了,身邊卻跟著白裙子。
真像個白色的幽靈,無處不在,將來結了婚,想必跟得更貼更牢,如影附形,如附骨之蛆。
邱晴厭惡地自後門溜走,她沒有赴約,她覺得沒有話要對曾易生說,她決不肯擔任甲乙兩角其中一角,輪流登場;要不,從頭演到尾,吃力無所謂;要不,罷演,她是這麽一個人。
沒想到曾家幹得這麽好,步步高升,如今儲夠資格移民去做寓公。
終於要與這笨人道別。
以後的晚上,每次聽見飛機升空那尖銳震耳的引擎咆吼聲,邱晴便想,曾氏一家是否在這隻飛機上?
秋去冬來,朱外婆把手工業搬到天台去做,爭取陽光,邱晴有時陪她。
手工業也有潮流,朱外婆現在做的是編織夾花毛衣,酬勞非常好,同做塑膠花不可同日而語。
紅色底子,織出一隻隻黑色的小狗,配金色紐扣,三天便織好一件。
邱晴躺在天台石板上打瞌睡。
“外婆你有沒有見過我父親?”
“跟你講過千百次,沒人知道你生父是誰。”
“我長得可像他?”
“沒有人知道。”
“真奇怪,沒有父親也會長大。”
“我父母都沒有,還不是照樣活到六七十。”
邱晴失笑,轉一個身。
天台的門被推開,三個高大男子上得來見人便問:“誰是邱晴?”
邱晴一骨碌站起來,“我。”
“請跟我們合作,接受我們問話,”他們前來展示身份證明,“我們是廉政公署職員。”
邱晴心底“哎呀”一聲,來了。
朱外婆亦站起來,紅色毛線自膝間掉下,滾得老遠。
邱晴帶他們下去,開了門。
“你一個人住這裏?”他們問得彬彬有禮。
真的不一樣了,在邱晴記憶中,跟著藍應標走的那票人,見了人習慣吆喝,根本不講規矩禮貌。
其中一人取出一張十公分乘十五公分的黑白照片,“請告訴我們,你可認得照片中的人。”
邱晴雙眼落在照片上,相中人是藍應標。
她已經練習過多次,很平靜地答:“我不認得。”
“我們有線報說他曾經時常在這裏出入。”
“我不記得,也許他是我母親的朋友,家母交遊甚廣。”
“令堂去世有多久?”
“快兩年了。”
其中一位年紀比較輕的端張椅子坐在邱晴麵前,“你肯定不認得這個人,從來沒有見過他。”
“是。”邱晴一點兒表情也無。
“令堂過身之後他再也沒有來過?”
這個問題多麽狡猾,邱晴眼睛都不眨,“家母去世後,這裏沒有招呼過客人。”
陋室空空,一目了然。
“你有沒有收過外地寄來的郵包信件匯票?”
“我家在外地沒有親友。”
那年輕人溫和地說:“如果我們需要進一步問話,希望你協助。”
“但是我什麽都不知道。”
他仍然維持那種語氣,“人的記憶力很奇怪,一時想不到的東西,日後也許會浮現。”
邱晴冷冷答:“許多老人家都有這個毛病。”
那年輕人訝異了。
如此陋室,住著出色的明娟,已經罕見,她居然還這樣聰明。
他取出一張卡片,放在桌上,“我叫馬世雄,有事的時候,請與我聯絡,譬如說,你忽然見到一個不應該在這一帶出現的人,或是,你忽然想起一些什麽,要與我們商量,都歡迎你打這個電話。”說完他站起來。
邱晴不語,尾隨他們身後,把他們送出去。
回來她把精致的卡片收到抽屜裏。
竟有那樣整潔的男人,曾易生已經非常整齊,卻還有所不及,那調查員的皮膚,頭發、衣著,全部一塵不染,雙手伸出來,還帶著藥皂氣味,這樣的人,無異是有點潔癖的,怪不得要從事這個行業,想必不能容許社會或任何地方藏汙納垢,邱晴想到這裏笑出來。
在街上,那一組調查人員在交換意見。
“你可相信她?”
“一點都不,全九龍城的人都可以告訴你,她管藍應標叫爹爹。”
其中一名有點納罕,想很久才問:“喝什麽水才會喝出那麽標致的女孩?”
有人馬上訕笑:“你也搬進來住吧,隻可惜那口古井早已封閉,還有,先是這條巷子,上有水喉電線,下有垃圾汙水,這樣的特色就要了你的命。”
“但是我卻相信她同藍應標暫時已沒有聯絡。”
“派人跟一跟她。”
邱晴很快就發覺了,有人在校門口等她,這一批人跟麥裕傑手下完全不一樣。
有幾次目光接觸,邱晴向他們頷首,雙方都有點靦腆。
星期六中午,邱晴放學,看到邱雨在車子裏招她,“快上車。”
“姐姐,”邱晴大大詫異,“這麽早你起得來?”
邱雨笑答:“我若多心,就肯定你在諷刺我。”
“你找我有事?”
邱雨心情奇佳,怔怔在陽光下打量妹妹,“我來看你,好久沒把你看清楚。”
自母親去世後,邱晴少了一層牽掛,心情平和,體重也增加了。
邱雨握著妹妹的手誇獎她,“漂亮多了。”
邱晴笑笑。
“對,你中學畢業怎麽不告訴我,這樣會使小詭計?對姐姐精刮是沒有用的,對男人的手腕高明才要緊呢。”她笑起來,眼尾的皺紋成行成市。
邱晴有點震驚,姐姐過來人般口吻老氣橫秋,似歡場大姐教誨初入行的雛兒,像似一片好心,語氣卻十分虛偽。
“對,麥裕傑說,有人盯你梢是嗎?”這才是正題。
邱晴點點頭,“因為藍應標的緣故。”
“你要設法甩掉這些人,不然會對阿傑有影響。”
“你放心,他們隻管貪贓枉法,你的麥裕傑另有對頭人。”能使他顧忌,真是額外收獲。
邱晴這時發覺車子盡在市區最熱鬧的街道上逐寸擠著前進。
“下個月我要開始上班。”邱雨說。
邱晴心頭一陣歡喜,“真的,你肯起來?”
“麥裕傑開了一家按摩院,答應讓我坐鎮。”邱雨得意洋洋。
邱晴不表示意見,若不是按摩院,就是桌球室、夜店,全都是三教九流人馬聚集的地方。
隻要能使邱雨振作,還不算是壞主意。
她問姐姐:“你們到底什麽時候結婚?”
“快了,禮服都訂好了。”
“別又是虛張聲勢才好。”
邱雨笑,把車子慢駛,緩緩停在一座商業大廈的大門前麵,她忽然下車,邱晴還來不及作出反應,麥裕傑已經躥出跳上司機位,把車子駛走。
邱晴真沒想到姐姐手腳還這樣敏捷,可惜的是她一切都聽麥裕傑擺布,活像傀儡。
邱晴馬上對麥裕傑說:“我約了同學,請在前麵停車。”
麥裕傑不睬她,自顧自講:“藍應標就快要被引渡返港。”
邱晴問:“你害怕?怕就不要霸占他地盤。”
麥裕傑忽然生氣,伸出左手要打邱晴,邱晴最恨男人仗力欺人,一把抓住他手,張口便咬,麥裕傑一陣刺痛,連忙縮手。
他一向要在邱晴麵前表露他較善良的一麵,當下忍氣吞聲,“你有沒有想過我也是為大家好?”
邱晴不顧三七二十一推開車門,“停車,我要下去。”
“我夠遷就你了!”
麥裕傑拉上車門,扯出安全帶,緊緊縛住邱晴,一踩油門,將車子加速,就往郊外駛去,“你不怕死就跳出去,遠離我們好了,速速飛上枝頭,再也個要回頭,有本事就不要吃裏爬外。”
高速使邱晴害怕,麥裕傑的話也使她震驚。對,說什麽她還是他們一丘之貉,她的生活由他們負擔,食君之祿,擔君之憂。
車子在郊外咖啡店停下來。
邱晴說:“學校不讓我們穿著校服到處走。”
麥裕傑看她一眼,“在我之前,你不用自卑。”
邱晴一怔,冷笑一聲:“我,自卑?”
“當然,蓄意出汙泥而不染,故意同我們分別為聖,處處表現你是穿校服的知識分子,可惜即使如此,曾易生也沒有選擇你,於是你變本加厲,把一口怒氣出在我身上,可是這樣?”
“麥裕傑你含血噴人……”聲音漸漸低下去,邱晴發呆,是嗎,潛意識內,她真的如此糟糕?
她用手捂著麵孔,麥裕傑的手碰到她肩膀上,她隻是疲倦地說:“不要理我。”
“你又不是真的喜歡曾易生,你隻是向往他的世界。”
她推開車門,“現在我又想喝這杯咖啡了。”
麥裕傑說:“你要的一切,我都可以給你。”
邱晴微笑:“姐姐怎麽辦?”
“她毋需知道。”
“你有什麽好辦法?”
“我可以租房子讓你搬出來,或是即時送你去外國讀書,你已經長大,應該明白,金錢麵前,人人平等,你資質至少不比曾易生或曹靈秀差。”
邱晴不語。
“何用矛盾?比起邱雨,你有更大的虛榮心,隻有我了解你,也隻有我可以滿足你。”
“胡說,”邱晴答,“如果我要你那種錢,哪裏都可以賺得到。”
麥裕傑諷刺她,“啊,你要花洗過的錢,幹淨的錢,多麽大的野心。”
“麥裕傑,對你我隻有一個要求。”
“請說。”
“對我姐姐好一點,她現在沒有其他朋友。”
“怎麽沒有。”麥裕傑笑了,做一個吸煙的姿勢。
“是你領著她往這條路走!”邱晴咬牙切齒。
“絕對沒有!你不能把所有的過錯推委到我身上,”麥裕傑也發怒,“你很知道這不公平。”
“你不給她,她無法找得到。”
“錯!”麥裕傑冷笑,“你太高估她!她逐條街巡都會找得到,屆時她會變成什麽?”
邱晴打一個冷顫。
“你最好勸勸她,再過些日子,半人半鬼,哪裏都不用去,屆時怕你不肯承認她是你姐姐。”
邱晴渾身爬起雞皮疙瘩來。
“對了,”他掏出一張紙,“這是你兄弟的地址,有空不妨去找找他。”
邱晴一時不知麥裕傑是忠是奸,閉上雙眼歎口氣。
“來,我送你出市區。”
他要拉她的手,她不肯,縮開。
“你還存有芥蒂?女人要多少有多少,我不會強人所難,你可以給我放心,”他語氣中充滿揶揄之意。
邱晴裝聽不出來。
走到門口,邱晴看見一個熟人,正靠著小房車吃冰淇淋,見到邱晴,微微一笑。
神通好不廣大,竟跟到這裏來。
麥裕傑也認出那人身份,低低咒罵:“早幾年,他敢來意我,打斷他狗腿。”
那人竟緩緩迎上來,向邱晴點點頭,開口問說:“邱晴小姐,你沒有麻煩吧?”
他正眼都沒有看麥裕傑。
連邱晴都困惑了,他們辦事作風何等獨特。
那人說下去:“我今天放假,約朋友來喝茶,沒想到碰到邱小姐。”
果然,那邊有一雙男女向他招手。
“要不要我們載你一程?”他客氣地問。
邱晴很禮貌地答:“馬先生不用費心。”她當然記得他。
回到家,她把麥裕傑給的地址貼在牆上。
朱外婆一見到就知道是誰,“貢心偉,你兄弟?”
邱晴隻希望她將來老了,也有朱外婆這般機靈。
“這是你最親的親人。”
“我有邱雨。”
“她與你同母異父。”
“感覺上貢心偉是個陌生人。”
“你不去找他,我並不反對。”
邱晴笑,“試想,多麽可怕:二十年平安無事地過去了,忽然之間,某日某時,有人走到你麵前說:‘我是你親生妹子’,不嚇壞才怪。”
朱外婆不出聲。
邱晴說:“我知道你想什麽,外婆,可是我的底子太見不得人?”
老人很坦白地回答:“不是你,是你家。”
邱晴仍然微笑,“已經預見不受歡迎,又何必自討沒趣。”
朱外婆看著貢心偉三個字,忽然預言:“你與他,將來會見麵的。”
邱晴把身子趨向前去,“外婆,你還看到什麽?”
他們說年紀大心頭靈的老人可以看通未來,去到十分飄渺的境界,邱晴相信朱外婆有這樣的目光。
“你想到哪裏去了,我不過以事論事,以你這樣倔強的性格,當然不會現在就前去相認,但是你母親吩咐過你的事,你卻一定會做到,所以說將來會見麵。”
邱晴泄氣,原來是這樣。
“你姐姐可好?”
“邱雨她老樣子。”
“我一連三夜做夢看見她。”
邱晴微笑,“外婆你牽記邱雨。”
外婆欲語還休,她在夢中見到的邱雨隻得八九歲模樣,頭發烏亮,雙眼黑白分明,見到她便說:“我要走了外婆,你自己保重。”每夜她都驚醒,她不敢把這夢告訴邱晴。
按摩院是個閑雜的地方,邱晴一直沒有上去看過。
邱雨接著要妹妹剪彩,邱晴本來不肯答應,轉念,倒不是為著表示她並不自卑,而是怕姐姐失望,便答應下來。
邱雨果然非常高興,以老板娘姿態出現,穿件大紅衣裳,招呼四方八麵前來集會的兄弟姊妹,邱晴的衣服也是姐姐挑選的,略素,不能搶女主人鏡頭,卻極之配襯體型身段。
邱晴與姐姐拿起金剪刀把緞帶剪斷,才看見麥裕傑遠遠站在一角看她。
這人不知幾時才肯做她正式的姐夫。
邱雨給妹妹一杯顏色鮮豔沒有太多橘子味的果汁,便走開與姐妹淘去參觀各種設備。
麥裕傑走過來,“不穿校服,沒約同學。”
在他眼中,今日的邱晴,就是昨日的邱雨,邱晴也知道他對她有特殊感情。
“你很少穿有顏色的衣服。”
邱晴淡淡說:“哪裏有時間打扮。”
“你不想有人注意你,為什麽?女性沒有不想突出自身吸引異性目光的,你太特別了。”
邱晴忍不住莞爾,麥裕傑並不是一個細心的人,但這兩三年來,他翻來覆去研究小姨子的心理狀況,幾乎可以成為專家。
邱晴放下果汁杯子,擠進裏邊向姐姐告辭。
走到樓下,抬頭一看,才見到招牌上深紫色塑膠字寫著小芸俱樂部,原來邱雨不忘紀念母親。
按摩院開了不足三個月,被對家上去搗亂,凡是能敲爛的家私統統打破,就差沒放把火燒個幹淨。
邱雨不服輸,一定要叫人來重新裝修,一定要複業,態度強悍霸道,鬧半天,忽然乏力,倒在沙發上喘氣,她的世界就這麽一點點大,所以有風更加要駛帆。
邱晴勸說,“姐姐,姐姐!不要這樣。”
邱雨用手掩著麵孔,忽然說出實情,“麥裕傑,他不要我了。”
邱晴一呆,“他不敢!”
“他要離開我,他同我說好,叫我開出條件來,他說他心裏早就有了別人。”
“我不相信,”邱晴安撫姐姐,“他喝醉了,你們兩人到底有幾許清醒的時刻,他不會離開你。”
邱雨忽然嘿嘿地笑了,“你猜猜,他心裏有了誰?”
“他離不了你。”邱晴別轉頭去。
“我也這樣同他說,你看他這些年來風調雨順,人人都說是因為我的緣故,”她拉住邱晴的手,眼光中帶著懇求哀怨的神色,“他現在到底有了誰呢?”
還沒有得到妹妹的回答,她先歇斯底裏地哭泣起來,過半晌又抬起頭問邱晴:“如果麥裕傑走了,我活著好,還是死了好?”
邱晴把姐姐摟得緊緊,“別胡思亂想。”
“他是認真的,即使我不答應,他一樣要搬出去,他已經很少回來,可是他說要正式與我分手,”邱雨疑惑起來,瘦削憔悴的臉更加不堪,“他到底有了誰,我必不放過她!”
那天從姐姐的家出來,邱晴比往日更加疲倦。
手上剛巧是一大疊發下來的新講義,邱晴忽然歎一口氣,隨手把講義摔出去,一張張紙如鳶子般飛向半空。
有人自她身後走出去,一張一張接住,接不到的亦俯身拾起。
那人微笑道,“生那麽大的氣?”
邱晴轉過頭去,再也沒想到會碰見馬世雄,倒是一個意外。
“你住在這裏?”她脫口問。
“我約了新同事在這裏等,真巧是不是。”他把講義交還。
邱晴想起不便與他說太多閑話,連忙噤聲。
馬世雄閑閑地說:“你或許有興趣知道,你不日可以再見到藍應標。”
邱晴不動聲色。
“這兩天他會被解回本市。”
邱晴假裝等車,木無表情。
“你別誤會,邱小姐,我不是探你口風,我隻不過把事實告訴你。”
邱晴正想過馬路避開他,他要等的人卻來了,一照臉,邱晴呆住,這就是馬君的新同事?這明明是已經移民的曾易生。
曾易生看到邱晴,神情有點狼狽。
隻有馬世雄胸有成竹,輕輕說:“讓我替你們介紹,這位是曾君。”
邱晴瞪著曾易生,一臉疑竇,誤會加深。
“小曾本來要隨父母移民,”馬君含笑解釋,“為著學音樂的女朋友留下來,是不是?”
邱晴馬上明白了。
馬世雄把一隻公事包交給新夥計,“今夜輪到你當更,小心。”
他朝他們笑,跳上計程車離去。
邱晴質問曾易生:“你竟到那種機關做事?”
曾易生苦笑。
“難怪他們上天入地,無所不知,你打算怎麽樣,賣友求榮。”
“你的事,邱晴,我一概不知道。”
“你不知道行嗎?你在城寨長大。”
“所以這些日子我一直沒有找你。”
“不,你沒有找我是因為其他原因。”邱晴還一直等航空信。
“我知道你不會相信我。”
邱晴厭惡地瞪視他,然後一言不發離開。
自此要集中精神是更難了。
邱晴真想放下功課,跑到姐姐家中,大喊一聲“我來了”,換上最名貴的衣服,擺出一副出來跑的樣子,幫姐姐打理生意,天天舒舒服服地過日子。
雖然不是那塊料子,學學也就會了。
她還小的時候,邱雨就來來往往跑東南亞,每次都跟旅行團,自有人替她報名,出發前一個晚上,總有人送東西來,邱雨從來不緊張,邱晴光是旁觀,已經汗流浹背。
姐姐從來沒有出過事。
每一次出去,邱晴都以為她不會回來,但每次她都僥幸地笑嘻嘻返家,揚言說:“我不讓人看出來,人家就看不出來。”
邱晴時常做惡夢,看見姐姐手鐐足銬。
邱晴怕姐姐叫她走東南亞。
小學時作文課最普通的題目叫“我的家庭”,邱晴就無從下筆,結果她寫了一篇虛構的小說。
我的爸爸是教師,媽媽是一名家庭主婦,有一個姐姐,比我大五歲,正在念中學,可見邱晴也不是一個有野心的人,她的要求並不高。
作文拿了八十分,算是好成績,偶然被姐姐看到,笑得花枝亂顫,笑得咳嗽,笑得腰都直不起來,笑得打跌。
作文傳到母親手中,她冷笑一聲,“教書匠有什麽稀罕,”接著教訓女兒,“無論什麽職業,能養活人就好。”
真令邱晴氣餒。
令她敬愛的朱外婆都做著見不得光的工作,漸漸邱晴知道了,她固然把小生命接到世上來,很多時候,也是他們的克星。
年輕的婦女遲疑地找上來,有時拍錯邱家的門,全部有一式一樣失敗的臉,麻木的目光,嘴唇顫抖著,邱晴好幾次開門看到她們,也不用開口,隻消向走廊左邊努嘴,她們便會領會。
卻沒有人哭過,眼淚在這裏是相當奢侈的東西,邱晴在走廊上遇見過比她更年輕的女孩子,都沒有流淚。
朱外婆終年供奉某幾個菩薩,她有一次說笑:“終於無可避免還是要落地獄的吧。”並不十分介意的樣子。
隻有邱晴一個人為此顫抖。
麥裕傑第一次由邱雨帶回家,還同母親大吵一頓,他剛出來,無處可去,隻能半人半獸似地蹲在角落聽邱家母女齟齬,邱晴是這樣替他難過,以致她攤開手,給他一粒水果糖。
麥裕傑雙目精光陡現,他緩緩伸手取過那粒在小女孩手心中已經半溶半糯的糖,放進嘴裏。
他仿佛得到新的力氣,重新站起來,這個時候,邱雨自房內出來,告訴他,他可以在邱家住一天。
這三天已經足夠他聯絡以前的交際網。
以後,直至今日,邱晴都注意到麥裕傑時常買那隻牌子的水果糖吃,一大瓶一大瓶放在案頭。
可能他也忘了糖是在什麽時候吃上癮的,他就是需要它。
邱晴把臉埋在案上,太多回憶,她不敢參加姐姐一組,就得繼續讀書。
也許她並不是那麽有誌向,她隻想拖得一時是一時。
麥裕傑聽到小邱晴叫他傑哥的時候,輕輕說:“將來還會有許多人叫我大哥。”
十二歲到十五歲一段時間,邱晴幾乎沒崇拜他,隻有朱外婆說:“這男孩子對你姐姐是一個劫數。”
一晃眼他們在一起這麽久了。
邱雨還有其他的男朋友,讓麥裕傑知道了,隻是對邱晴說:“若不是為了你,我早已與你姐姐分手。”
不知道為什麽,在這個煩躁的夜晚,一切往事紛遝而至。
邱晴捧著頭,太陽穴上痛得彈跳,她起來找藥,忽然像是聽見姐姐說:“來,吸一口,快活賽神仙。”
她愛的人她不尊重,她尊重的人不愛她。
母親跳舞時候用的音樂像弄蛇人吹的笛子聲,扭扭捏捏,妖冶萬分,邱晴以為她早已忘記,但是沒有,今夜笛子聲在她腦中盤旋不去。
她用手掬起冰水敷麵。
這又是一炎熱的晚上,街道靜寂得一絲聲響都沒有。邱晴輕輕坐下來,她左臉頰的一小塊肌肉不停地顫抖跳動,她仿佛有預兆,什麽事要發生了,不是她願意看到的事,整個晚上都心神不寧,恐怕就是為了不吉祥的感覺。
她聽到樓梯有腳步聲,耳畔“嗡”的一聲,心沉下去。
來了。
邱晴緩緩轉過頭去。
一陣急促地拍門聲。
邱晴連忙打開門,看到姐姐的身體一骨碌滾進來,倒在地上。
當然是因為姐姐,世上再也沒有其他人可以令邱晴心驚膽戰。
她扶起邱雨,開頭以為她喝醉了,觸鼻的卻是一陣腥氣,邱雨穿著紅色的衣裳,她的手掩在胸前,邱晴瞪大眼睛,看到她指縫間有液體汩汩湧出來。
一時間邱晴的腦袋完全空白,不曉得這是什麽,她張大嘴,恐懼地看著姐姐。
邱雨猶想說話,嚅動嘴唇。
邱晴撥開她的手,看到她腹部有一個烏溜溜的小洞,液體自洞口冒泡湧出,這是血,邱晴忽然明白了,血。
這是子彈孔,邱雨中了槍。
邱晴頂梁骨裏走了真魂,渾身寒毛豎立,她不知邱雨如何能支撐著回到家裏。
她緊緊摟住姐姐,嘴巴附在她耳邊,“我去召警,馬上送你進醫院。”
邱晴低下頭,邱雨正伸出手來拉她,“不要,”她微弱地說,“不要讓他們把我帶走,這是我的家。”
邱晴急痛攻心,“誰,誰傷害你?”
邱雨籲出一口氣,像是在微笑。
“麥裕傑在哪裏,他為什麽不保護你?”
她已經聽不到,“我說過照顧你就照顧你。”
“姐姐,姐姐。”
“我十分疲倦,”邱雨喃喃說,“握住我的手。”
邱晴整個人伏在姐姐身上,“不要離開我,不要離開我。”
邱晴嗚咽著抱緊姐姐,從未試過這般無助,隔一些時候,她聽見輕輕的“卜”的一聲,邱雨不再動彈。
邱晴緩緩坐起來,握著姐姐的手。
邱雨的臉微微後拗,小小麵龐異常潔白,雙目半開半閉,像是看到什麽令她歡喜的事物,她仿佛隻得十歲八歲模樣。
這時候,有人輕輕推開門,走進屋來,是朱外婆,她很鎮定很溫柔地說:“啊,邱雨回來了。”
是朱外婆的主意。
她替邱雨穿上新娘禮服,大紅繡金盤花,因為“邱雨一直想結婚”。
麥裕傑走進靈堂,邱晴硬要推他出去,爭執不下,朱外婆緩緩走過來,指著他說:“讓他站在這裏。”老人的權威受到尊重,邱晴退到一邊。
麥裕傑臉容憔悴,雙目布滿血絲,邱晴別轉麵孔,不去看他。
席中隻有兩位客人。
曾易生與他的師傅馬世雄。
邱雨一向喜歡熱鬧,今日她要失望了,邱晴記得她與許多許多朋友,搓起牌來可以開三四桌日夜不停,有人退出,馬上有人接上,今日這些人全部沒有來。
邱晴已經忘記幾許日夜她沒有闔上眼睛,看上去樣子大概不會比麥裕傑好多少。
終於,外人都走了,隻剩下她與麥裕傑。
朱外婆坐在他們當中。
她輕輕說:“我聽人講,那夜有人持械上按摩院尋仇,邱雨硬是撲出來替你擋了一槍。”
麥裕傑混身震動。
“不然的話,躺在這裏的就是你了。”
他不語,完全認罪。
“我又聽說,在這之前,你要與她分手,她也已經答應,沒想到臨走之前,還要再救你一次,麥裕傑,她待你真正不薄。”
麥裕傑麵孔痙攣,年輕的他在該刹那忽然想起第一次在舞場見到邱雨的情形,那奇異的一夜叫他永身不忘。
他上小舞廳去找舊時手足,正坐著在等,有一大幫提照相機的人擁簇著一名女子上來,擾攘半晌,原來是新聞記者采訪被前任男友淋硝鏹水的舞女。
那無膽匪徒手顫顫撒上藥水,隻有幾滴淋在女方手臂上,那年輕的女子正潑辣地、生猛地形容她如何以第一時間通知警察來抓了人走,同時伸長手臂,展覽給眾人參觀。
硝鏹水腐蝕過的地方有幾點紅斑,在雪白的肌膚上看去似濺出來的胭脂,一點兒不覺可怕。
在這個時候,那女子忽然抬起眼睛,看到了躲在角落裏的麥裕傑。
一年後她才這樣形容:“舞廳一角怎麽會蹲著一頭狼!”
他們是這樣認識的。
女子手臂上的紅斑還沒有痊愈他倆已經知道會長時期在一起生活。
麥裕傑的雙目更紅,麵孔扭曲,隻是說不出話來。
外婆對他說:“現在邱晴沒有親人了。”
原來是為她說項,邱晴冷冷答:“我還有同胞兄弟,我不需要這個人憐憫。”
外婆看著她,“這人是你的姐夫,他會照顧你。”
“我不需要他,或是他的世界,看我的姐姐就知道在他身上可以得到什麽。”
麥裕傑張開嘴想說話。
邱晴指著他,“不準你說一個字辱及我姐姐,今夜你沒有發言權。”
地板擦過又擦,棕色油漆早已剝脫,露出木料原色,本來藏著汙垢,看不出來,邱晴揀有血跡的地方特別用力洗得發白。
事後才發覺洗出一個模糊的人形來,邱雨是永遠躺在那裏。
深夜邱晴醒來,有時仿佛可以聽到幾個人的呼吸聲,她反而覺得十分有安全感,擁著被褥聽一會兒,再度入睡。
曾易生來探訪她,一開口便說:“今天我休假。”
此地無銀三百兩。
邱晴呆呆地看著他,已經沒有力氣掙紮,她隻是輕輕問:“有何貴幹?”
“我路過這裏,順道看看你。”
“很少有人路過城寨。”邱晴出奇地溫和。
他們在天台坐下。
秋天了,空氣略見清爽。
曾易生說:“這個夏季又長又苦。”
他講得再正確沒有。
曾易生忽然說:“城寨內無罌粟種植,無煙土生產,都自外邊運進來,地方本是幹淨的地方,不應對它有任何偏見。”
邱晴把手臂抱在胸前,有點兒感謝他為她的出生地說話。
“這個夏季,你不知道瘦了多少。”
邱晴不語。
“我知道你已念完預科,可願意接受我介紹工作?”
邱晴的心一動。
“抑或你還有其他計劃?”
“我打算找我兄弟。”邱晴不由得向他透露心事。
曾易生一愣,他不知她還有親人,隻得不露聲色,要徹底了解這個女孩子,談何容易。
邱晴輕輕說:“姐姐離開之後,我才明白要把握時間。”
“你若需要幫忙,應該知道到何處找我。”
“謝謝你。”
“不客氣。”
隔數日,邱晴照著地址找上門去。
那天她穿著小小白色外套,長發編成一條辮子,藏青色裙子,外表與一般女學生無異。
大夏司閽並沒有注意她,邱晴順利找到十六樓甲座,便伸手按鈴。
半晌,才有穿製服的女傭啟門,和氣地問找誰。
“貢心偉。”邱晴說。
“他到圖書館去了。”
邱晴剛想告辭,那女傭又說:“請進來等一會兒,他說過回來吃中飯。”
邱晴點點頭。
女傭把門打開,邱晴眼前馬上一亮。
竟有這樣好風水的住宅,邱晴暗暗讚歎,寬敞的客廳接著一個大露台,欄杆外邊便是維多利亞港與九龍半島全景,同哺土卡上看到的香港一模一樣。
邱晴緩緩坐下。
沒想到哥哥在這般美好的環境裏長大。
女傭給邱晴斟出一杯茶,捧一疊雜誌放她麵前,讓她舒服地等候。
生命從來不是公平的,得到多少,便要靠那個多少做到最好,努力地生活下去,邱晴最明白這個道理。
環顧室內家私簡潔素淨,一塵不染,玻璃茶幾晶光雪亮,靜寂一片,氣氛祥和舒適。
邱晴忍不住想,假如姐姐與她也在這裏長大,會是什麽樣子。
她渴望見到貢心偉,他可以解答她的疑團。
本來等人是最吃力的一件事,但邱晴窩在沙發裏,卻非常自在。
偌大的公寓裏好像沒有人,她要坐多久,便坐多久。
茶幾上有一份未經打開的報紙,頭條新聞用紅字印著:“億萬探長引渡途中潛逃”。
邱晴的目光被吸引過去,剛欲細讀,背後傳來一聲咳嗽。
邱晴轉過頭去,看到一位中年婦女微微笑看著她。
邱晴連忙站起來,“貢伯母,你好。”這想必是女主人了,“我叫邱晴。”
果然猜得不錯,“你也好,可是心偉遲到?”她走過來坐下。
“沒有,”邱晴答,“是我路過,上來問他借書。”
“哪一本,我替你拿。”貢伯母像是頗喜歡她。
“不用了,下次吧。”邱晴想告辭。
“你是他同學吧,心偉他也該回來了。”
貢伯母穿件舒適的洋服,五官端莊,態度舒泰。
邱晴很喜歡她,心偉有這樣的母親真幸運。
她滿意了,站起來說:“伯母,我下次再來。”
“邱小姐,吃過早點心再走。”
“不客氣,我還有點事。”
貢太太把邱晴送出門口。
到了樓下,才鬆一口氣,迎麵走來一位神清氣朗的少年人,穿白衣白褲校服,襯衫口袋上繡著名校的標誌。
他看到有人注視他,亦抬起頭來,嗬,是一名標致的少女,這些日子來他已習慣異性的注目禮,隻是微微笑一笑。
但慢著,她的眼睛,少女眼中有一種無限依戀的意味,在什麽地方見過呢?貢心偉忍不住多看她一眼。
邱晴的嘴唇嚅動一下,她知道她終於見到貢心偉,心裏十分激動,匆匆掉頭而去。
男孩子需要比較好的環境栽培才能有機會出人頭地,不比女孩,隨便哪個角落,蜷縮著吃些殘羹冷飯,也能成長,不過最好還是要長得美。
到了車站,邱晴還在興奮,半晌才記起,他們之間並沒有交換過一言片語。
晚上她對朱外婆說:“他不知道有多英俊,一定有不少女同學追求他。”
朱外婆點點頭,“崇拜完你姐姐,該輪到你哥哥了。”
邱晴冷下來,姐姐最令她傷心。
“麥裕傑給你帶來邱雨的遺物。”
“我不要見他。”
“他已經走了。”
外婆把一隻餅幹盒子推向她。
“隻有這些?”
“衣服沒有用,他已經作主丟掉。”
邱晴把盒子打開來。
裏麵裝著一些金銀首飾,式樣粗糙低俗,有一枚心型鑽戒約白豆般大小,算是最登樣的一件。
朱外婆取出一條細細項鏈,“這你可以戴在身上作紀念,我見邱雨戴過。”
邱晴點點頭,把項鏈係在頸上,小小一個墜子,上麵有花好月圓字樣,邱晴淒涼地笑了。
姐姐得到的真不算多,半罐頭的破銅爛鐵作為玩具,已經樂孜孜地度過一生。
“你看這個。”朱外婆指一指。
墊底是一張照片,哎呀,是她們母女三人的合照,母親豐滿的膀臂一邊摟著一個女兒,邱雨穿紅色搶盡鏡頭,邱晴穿白襯衫同現在一樣沉著。
“她怎麽會有這張照片,我都忘了,這也許是我們母女唯一的合照。”
有兩個已經不在世上,邱晴默然哀悼,她不知幾時會追隨她們的道路,夜闌人靜,總好似聽見有人低低聲叫她,她也弄不懂是不是心理作用。
邱晴把照片貼在臉旁溫存。
“還有這個。”朱外婆說。
是卷著的一疊鈔票,用橡皮筋紮著。
“收下它吧,不要與它作對。”
“我已經可以出外找工作。”
“置衣裳吃中飯都得靠它。”
真的,發薪水要挨到月底,邱晴誌短。
“有人來找過你。”
“我知道,是那位馬先生。”
“他們全不適合你。”
“外婆,世上到底有無對我們好的男子?”
外婆答得好:“我不知道,我從來沒有嫁過人。”
過兩日,邱晴自圖書館出來,慣性到對麵馬路流動小販處買冰淇淋吃。
剛付鈔票,那小販忽然說:“邱小姐,標叔說,他十分感激你,什麽都沒有講。”
邱晴一聽,馬上說:“這杯冰淇淋不是巧克力,煩你換一換。”
小販一邊換一邊說:“他這一兩日就要乘船偷渡出去,叫你當心,就這麽兩句話。”
“替我問候他。”
邱晴拿著冰淇淋走開,步行到海旁石凳坐下來,這些都是她生命中的一部分。
三個月內邱晴轉過四份工作,最新一份是花店售貨員,女老板非常年輕貌美能幹,動輒杏眼圓睜,指著夥計問:“你是不是白癡?”
邱晴覺得沒有前途。
她想起她看過的一本言情小說,女主角在歡場出身,她這樣形容她的生涯:“在一段很短的時間內,女郎們吃得好穿得好,同時亦有歡樂的時候。流淚?當然也流淚,但那不算,女人的生涯,與眼淚分不開。”
真的,做花店售貨員一樣要落淚,邱晴忽然明白姐姐的意願。
邱雨常眯著眼,同妹妹說道理:“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幹什麽,你看我,快活似神仙。”
麥裕傑叫她走,她終於走了,卻走得叫他一輩子也忘不了她。
邱晴終於撥電話給麥裕傑。
經過好幾個人的通報,她終於聽到他的聲音,她簡單地說:“我升學需要費用。”
她很怕他會多話,但是沒有,他更簡潔地回答:“我今晚派人送到你家來。”他先掛斷電話。
邱晴並沒有恍然若失。
她有許多事要辦,先要到理工學院去鞏固她的學位,接著去購書部選文房用品,買兩套新衣服,一雙新球鞋,經過百貨公司化妝品攤位,她還挑了一盒胭脂。
社會的風氣轉變了。
適才填寫資料時有一位念理科的女同學坐在她身邊,看到她在地址項下寫九龍城寨西城路,就隨意說:“多麽有趣的地區,你住在城寨?”
邱晴一點兒不介意她這麽說,終於人們不再把這個地區當作一個瘡疤,忌諱著故意不提。
那女孩接著說:“我住美孚新屯,一個沉悶不堪的地方。”
邱晴笑。
那女孩又說:“我喜歡你的笑容,與眾不同。”
邱晴也希望所有的同學都像她。
“邱晴。”
邱晴捧著書抬起頭,看見曾易生站在她麵前。
“恭喜你今天入學。”他走過來說。
邱晴調侃說,“多麽巧,在校園都能見到你。”
“理工是我母校,我也自管理科畢業,小師妹,祝你學業順利。”
“嗬,”邱晴說,“以後請你多多指教。”
他忽然改變話題:“我們知道你與藍應標接觸過。”
邱晴不想得罪他,“那是毫無根據的猜測,我早已告訴你我不認識你說的那個人,聽說,貴署經常收到市民的騷擾投訴。”
他沉默一會兒,“對不起,我本欲閑談幾句。”
邱晴責問說:“這算是閑談的題目嗎?”
他站在一邊不出聲,雙手插在口袋裏。
邱晴起了疑心,她看著他,“如果我沒有猜錯,你若不是辦事過火,便是想約會我。”
曾易生神情尷尬。
邱晴繼續揶揄他,看著他說:“可惜,你太了解我了,我們隻可以做普通朋友。”
她把他扔在一角離去。
晚上麥裕傑派人選來一張本票,一言半語也沒有嚕蘇她,邱晴自嘲有辦法。
要是讓別人曉得,一定會有人這樣說:真正了不起,黑白兩路上的朋友都有。
他們不約而同密切地注意她。
邱晴一向自有主意,她進一步聯絡貢心偉。
這次她先用電話聯絡。
“心偉,”她的語氣親切但不過分,“記得我嗎?我叫邱晴。”
“對,”那邊好似一直在等她的消息,“家母與我說過,幾個月前你曾經到過舍下,碰巧我不在,你又沒留下電話地址。”
“心偉,我有話同你說。”
“可是我並不認識你,我沒有姓邱的同學。”
“我能再到府上來嗎?我喜歡你家,坐著真舒服。”
貢心偉笑了,一定是哪個同學惡作劇,“明天下午你可有課?我取消打球,在家等你。”
“我三點正上來。”
朱外婆聽說這個計劃,問道:“這一次,你該同他說清楚了吧?”
邱晴點點頭,“這次我會把握機會。”
“你要有準備,也許他會意外,他會抗拒。”
“他不會這樣幼稚。”
“你還是當心的好。”
這次到貢家,貢心偉在門口等她。
“歡迎你,邱晴,我猜想今天你會把悶葫蘆打開。”
邱晴喜歡他那不帶一絲陰影的笑容,希望這件事不會影響他。
“請坐。”
邱晴說:“我見過伯母,她真是和善。”
“我的父母是最好的父母。”貢心偉笑。
邱晴忽然說:“家母也很愛我。”
“那當然,”貢心偉拍一下手掌,“邱晴,快告訴我,我們到底在什麽地方見過?”
邱晴笑一笑,剛要開口,門鈴尖銳地響起來。
貢心偉詫異地抬起頭,他並沒有約其他人。
大門打開,一個女孩子走進來,推開傭人,看見貢心偉便質問:“為什麽沒空打網球?”
那平板稚嫩的聲線好熟悉,邱晴抬起頭來,看到曹靈秀。
她怎麽會在這裏出現?邱晴大奇,她亦是貢家的朋友?
曹靈秀也看見角落裏坐著客人,但是她沒有把邱晴認出來,她忙著與貢心偉講道理,“你借故推我好幾次,心偉,我要求一個合理解釋。”
邱晴在一邊訝異得張大眼睛,不相信有這樣幼稚的頭腦。
合理的解釋?一定有,邱晴肯定聰明的貢心偉有三百套分門別類的好解釋,但是,所有的解釋不過是虛偽的借口,聽來何益?
失約,不外是不重視這個約會,何用解釋。
果然,貢心偉咳嗽一聲,很為難地說:“我約了同學講功課。”
“我們有約在先。”
貢心偉說:“這個約會並非由我發起。”
“我是為了你才去的。”
邱晴馬上明白了。
曹靈秀追求貢心偉。
可憐的曾易生,他為女友擱置移民留下來,女友卻屬意別人。
邱晴並沒有幸災樂禍的感覺,她低下頭。
曹靈秀的聲音尖起來,“心偉,我為你放棄茱莉業的課程,你是知道的。”
邱晴嚇一跳,連忙走到露台去,躲避這一場爭吵。
她對整件事有了輪廓,曾易生為曹靈秀犧牲,曹靈秀又為貢心偉犧牲,結果最後勝利者貢心偉一點兒也個覺得是宗享受。
他不喜歡曹靈秀。
露台外的風景美麗一如圖畫,邱晴靠著欄杆,麵孔迎著清風,輕輕吟道:“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
今天又來得不是時候,她打算告辭,改天再來。
她回轉客廳,聽到曹靈秀正在哭泣,她仍穿著白裙子,但似乎已經染上一點兒灰色,許是邱晴的偏見,她輕輕過去開啟大門。
“邱晴,”貢心偉不謊不忙地上來攔住她,“我送你下去,今天真的抱歉。”
邱晴看他一眼,“這些女子會累壞你。”
“不是我的錯。”
“你笑得太多。”
“邱晴,為什麽我對你有一種難以言喻的親切感?”
“下次,下次我告訴你。”邱晴籲出一口氣。
“你得留下地址。”
“我在理工管理科第一年。”
“好,我來找你。”
“還不快回去解釋一切?”
貢心偉笑著回家去。
邱晴下得樓來,看到大理石鋪的大堂中有一個人來回焦急踱步。
邱晴不相信她的眼睛,那熱鍋上的螞蟻竟是曾易生。
曾易生看到她,一呆,站住,“是你,邱晴?”
邱晴笑,“正是,我們都來了。”
曾易生聽她那口氣,好像完全知道發生過什麽,不由得起了疑心。
由他開車送了曹靈秀同貢心偉開談判,真正匪夷所思,邱晴慶幸城寨裏從來沒有這樣的爛賬,他們的作風恩怨分明。
邱晴歎口氣,“好好地等吧。”她揚長而去。
她聽到曾易生一直在身後叫她。
忽然之間,那條白裙子不再騷擾邱晴,她戰勝了它,從此可以抬頭麵對它。
貢心偉來找她的時候,也看到有趣的一幕,以致他笑道:“噫,你也很不賴呀。”
邱晴異常尷尬,說她自問不是這樣的人。
但是一個機械工程科的男生偏偏挑同一時間來接她放學,她站在白色開篷車邊解釋、搖頭、擺手的情形統統被貢心偉看在眼內,才轉頭,麥裕傑那邊又派人來找她,邱晴猶疑,她找他的時候,他沒有推辭,他要找她,她就得出現,這是江湖規則。
邱晴好不容易打發了二人,轉頭看見貢心偉,他向她眨眨眼。
“你誤會了。”她說。
貢心偉說:“今日我左眼跳個不停,想必有什麽要緊的事發生,來,找個地方坐下喝杯酒壓驚。”
他生性活潑,不拘小節,邱晴真正喜歡他。
他說:“這一帶我很熟,貴校出色女生很多。”暗示他時常在此接送漂亮女孩子。
邱晴忍不住說:“你看上去快活極了。”
“有什麽事值得愁眉苦臉?”他反問,“這張桌子近天窗,我們坐這裏可以看得見長堤上情侶。”
邱晴笑,“看與被看,是本市遊戲之一。”
貢心偉問:“你到底是誰,有什麽話同我說,為何我與你一見如故?”
邱晴沒頭沒腦地說:“這件事,許還有商榷的餘地,你可能要調查清楚才會相信。”
貢心偉笑,“不用調查我都相信我是本年度最受歡迎的男士。”
邱晴清晰地說:“不,貢心偉,我是你多年失散的妹妹,現在回來找你。”
貢心偉呆住,握住啤酒杯子的手微微顫抖,他凝視邱晴。
他問:“這是誰的惡作劇?”
邱晴有點擔心,“你受得了嗎,要不要我馬上走?”
“不,”他抬起頭來,“請把詳情告訴我。”
“我一點兒證據都沒有,”邱晴抱歉,“我也是聽人說的。”
“你的麵孔即是最佳證明,難怪我一直覺得在哪裏見過你。”
“我們相似?”
“隨便問任何人。”
“你願意接受這件事?”
貢心偉不出聲,一口喝幹啤酒。
他說:“貢家從來沒有瞞過我,我一直知道自己是領養兒。”
嗬,邱晴籲出一口氣,那她還不算是罪人。
“但是我從來不知道我有姐妹,這些年來,你在何處?”
“在某處生活。”
貢心偉似有困難,過半晌他說:“你講得對,我一時接受不了,請讓我一個人在這裏冷靜片刻。”
“貢心偉,我想你知道,我毫無企圖,唯一目的,不過想與你見麵相認。”
“我相信你。”
邱晴站起來,讓他坐在角落裏發呆。
她緩緩在長堤上散步,一直往家的方向走去。
幼時與姐姐吵架,也試過離家出走,身邊零錢花光了,試過一直走回家去,身子又熱又髒又累,可是雙腳不停走,終於挨到家門,猶自不甘心,先到外婆處喝口水吃塊餅幹冷靜下來才敲門。
可憐可笑的是,根本沒有人發覺她曾經離家出走。
漸漸發覺出走無用,稍後朱外婆又斥資搭了天台,那處便變成了她的避難所。
一待好幾個鍾頭,連麥裕傑都知道她有這個習慣,要找她,便上天台。
他會輕輕地問:“姐姐又打你?”
邱雨的性子猶如一塊爆炭,不顧三七二十一,一定先拿邱晴出氣,不為什麽,因為她永遠在身邊,後來邱晴摸熟姐姐脾氣,不駁嘴不閃避,站定給她打,反而三兩下就使她消氣,越躲越是激起她怒火,劃不來。
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邱晴揚手叫車子。
她又一次走上天台,坐在牆角,朱外婆晾了衣裳,還未收回,正在秋風中拂蕩鼓篷,邱晴躲在晾衣架下,非常渴睡,她索性躺下,閉上眼睛,漸漸入夢。
看到曾易生跟她說:“我終於搞清楚了。”
邱晴完全不知道他清楚的是什麽,卻十分代他欣喜。
“邱晴,醒醒當心著涼。”
邱晴睜開雙眼,那種欣喜的感覺仍在。
朱外婆說:“我今日去求簽。”
“問什麽?”
“替你問前途。”
“真的,說什麽?”
“太公八十遇文王。”
邱晴笑出來,“唉呀,要等到八十歲,不算是好簽。”
“你沒有耐心等?”
“不,不,”邱晴順她意思,“隻要有事成的一日,等等不妨。”
“你看,這幾年城寨變得多厲害,我已休業多時,她們現在都到內地去做手術。”
“外婆,麥裕傑傳我,我明天要去一趟。”
“聽說他現在都改了做正行生意,開著間夜總會。”
邱晴輕輕冷笑,“對,不走東南亞,改走歐美。”
他坐在宇宙夜總會的經理室內。
已經喝下不少,仍繼續喝,看見邱晴進來,他照外國人規矩,站起來迎她。
邱晴在他對麵坐下。
房間內很暗,邱晴的視線一時未能習慣,她看不清楚他。
他點燃一支煙,輕輕說:“你姐姐去世已經周年。”嘴邊一粒紅星仿佛顫抖兩下。
邱晴歎息。
“我時常看見她。”
邱晴一怔。
“夜總會音樂一起舞池裏統統是她,大眼睛,紅嘴唇,看著我笑。”他聲音有點沙啞。
邱晴黯然神傷。
“你要不要看一看?來,我同你出去。”
邱晴隻得跟在他身後,麥裕傑的腳步並沒有踉蹌,他把邱晴帶到舞池邊。
邱晴開頭以為麥裕傑醉人醉語,及看到眾舞女隨著音樂翩翩起舞,才呆住了。
在薔薇色燈光下,她們的確都長得似一個樣子,黑色眼影,鮮紅嘴唇,蓬鬆的頭發,華麗俗豔的服式。
“看到沒有,”麥裕傑輕輕問,“都是你姐姐。”
都是別人的女兒,都是別人的姐妹。
“長得像不像?”
邱晴忽然落下淚來,她推開麥裕傑,走到舞池中,拉住一位小姐的臂膀,懇求說:“回家去,快走。”
那小姐摔開她,訝異地看著她。
邱晴又去拉另外一個,“回家吧,”她哀求,“再不回家就來不及了。”
舞客舞女都笑起來。
麥裕傑過來拉開邱晴,看到她淚流滿麵。
這還是她第一次痛痛快快地哭出來。
麥裕傑讓邱晴伏在他胸前,一如往日,恩仇全泯。
過兩日,在他的辦公室裏,邱晴看到報紙頭條:廉警衝突,局部特赦令頒布,廉署執行處八十三項調查需要終止。
她輕輕放下報紙,“這是否意味藍應標可以回來與家人團聚?”
“至少有些人可以稍微鬆口氣。”
“你呢?”
“與我何關?我是一名正當的小生意人。”麥裕傑語氣詫異。
邱晴點點頭,揶揄說:“我可以肯定你所說屬實。”
“你那兩位高貴的朋友暫時恐怕不能趾高氣揚了。”
邱晴淡淡笑,“我與他們並非深交。”
“有一度你並不那樣想。”
“人會長大。”
“你仍堅持住在那鬥室裏?”
“我們現在過得不錯,共裝設了二百多盞街燈,垃圾堆積也大有改善,渠道路麵都有維修,路牌也裝設起來。”
“你語氣似福利會職員。”
“那也是你的故居,記得嗎?”
邱晴記得很清楚,那年冬季以後,馬世雄不再出現。
他的師弟曾易生即將離開本市。
小曾向邱晴辭行,他十分頹喪,打敗仗似對老鄰居一直訴苦,開始相信命運:若不是為著一個移情別戀的女子,他早已移民,根本不會到那個機關去工作,以致今日事業感情兩不如意。
他終於決定動身到父母身邊,他帶些怏意地告訴邱晴:他前任女友生活亦不好過。
邱晴默默聆聽苦水,到了鍾數,伸出手來與他相握,祝他順風。
曾易生遲疑地問:“邱晴,我倆……”
邱晴堅決緩慢地搖頭,務求使他清晰得到訊息。
小小挫折,微不足道,小曾一下子便可克服,此時此刻,對往日友誼稍作留戀,不表示困難過去,他仍然會記得小友。
邱晴溫和地說:“有空通信。”
不消三個月他便會恢複過來,並且渾忘他的出生地。
邱晴一直在等貢心偉的消息。
他沒有音訊。
麥裕傑訕笑,“他不會同你聯絡的。”
“不要低估他。”
“他與我們不是同一類人。”
邱晴放下賬簿,“我們?我是我,你是你,怎麽也不能拉在一塊兒。”
“是嗎,那你捧著敝公司的賬簿幹什麽?”
“這是純義務服務。”
“已經足夠嚇跑他。”
“麥裕傑,你知道嗎?你下意識希望我身邊一個親友都沒有。”
“你太多心了。”
邱晴笑一笑。
“我聽說你在學校裏有朋友。”
“沒有重要的人。”
“有的話,你會告訴我嗎?”
“我會的。”
麥裕傑似覺得安慰,邱晴看著他,覺得他已不似往時那麽驃健,現在他的頭發皮膚總略見油膩,聲音低沉,常為著英語文件找邱晴解答,他雇著不少專業人士,但怕他們瞞騙他,什麽都要結邱晴過目,漸漸依賴她。
邱晴有時想,也許連他那一身紋身,都不再藍白分明,大抵褪色了。
邱晴自十歲起就想問麥裕傑這個問題:紋身洗多了會不會褪掉一點兒,像牛仔衣褲或悲痛的回憶那樣,經過歲月,漸漸滄桑淡卻,到最後,隻留下一個模糊的影子,倘或真是如此,當初又何必冒著刻骨銘心之苦去紋一身圖畫。
她一直沒有問,以後想也不會得到答案。
他賺到錢,替邱晴置一幢小公寓,邱晴從來沒有去過,鎖匙收在抽屜中,地方空置著,感覺上很豪華。從無家可歸到有家不歸,都是同一個人,時勢是不一樣了。
邱晴可以感覺得到,市麵上似忽然多了許多可以花的現款,同學們穿得十分花梢考究,動輒出外旅遊,喝咖啡全挑豪華的茶座才去,生活從來沒有如此逍遙自在過,夜總會生意好得熱暈,麥裕傑結束其他檔口,集中火力擴張營業。
有一天,邱晴在上課的時候,校役把她請出去見客。
在會客室等她的是貢健康太太。
邱晴有禮地稱呼她,“伯母。”
貢伯母也十分文明,她說:“打擾你了,但是我們沒有你的住址電話。”
“我家迄今未曾安裝電話。”邱晴微笑。
“心偉說你是他的妹妹。”
邱睛點點頭。
看得出貢太太擔著很大的心事,“你可是代表父母前來?”
“不,家母已不在世。”
貢太太一聽,如釋重負,安樂地籲出一口氣,可是這善良的婦女隨即又覺得太不應該,她馬上尷尬地解釋,“我不是那個意思。”
邱晴連忙按著她的手,“我明白,你不舍得心偉。”
一句話說到她心坎裏去,她從來沒聽過這樣的知心話,眼眶發紅。
“心偉非常困惑,你別讓他知道我們見過麵。”
“當然。”
“你一個人在外頭,跟誰生活?”
“我有外婆,還有姐夫。”
貢太太點點頭,“這倒真好。”
邱晴無意與她閑話家常,微微一笑。
“這件事的揭露對心偉是一宗打擊。”
邱晴答:“這是他的身世,他得設法承受。”
貢伯母無言。
邱晴說:“當他準備好的時候,他可以來找我。”
貢伯母愛子心切:“你不會打擾他?”
“假使他不肯相認,我絕對不會勉強他。”
貢伯母忽然說:“早知你那麽可愛,既是一對孿生兒,應該連你一並領養。”
邱晴啼笑皆非,隻得站起來,“我還要上學。”
想象中,貢心偉應該與她抱頭痛哭,然後正式公布兄妹夫係,聚舊,追溯往事,一訴衷情……
現實中的他躲了起來不肯見人。
生活中充滿失望。
星期六下午,邱晴照例為麥裕傑分析他宇宙夜總會業務上的得失,一名夥計敲門進來,向他報告:“逮到了。”
麥裕傑露出一絲微笑,“請他進來。”
邱晴不動聲色。
兩名大漢一左一右押著一個年約三十餘,中等身材的男子進來,那人麵目清朗,並不可憎,明明已處下風,卻還能不卑不亢不徐不疾地說:“純為公事,請勿誤會。”
隻見麥裕傑笑笑說:“郭大偵探,我小姨就坐在這裏,你有什麽事,盡管問她就是,何必明查暗訪,浪費時間。”
邱晴怒意上升,抬起雙眼,瞪著來人。
那姓郭的人百忙中忍不住在心中讚一聲好亮的眼睛,嘴裏卻說:“我也是受人所托。”
“小郭,你應該先同我打聲招呼。”
“那的確是我的疏忽。”
“誰是你委托人,誰要查邱晴的底細?”
那小郭沉默。
隻要他不說,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就會一直瞪著他,小郭覺得這也是一種享受。
“算了吧,小郭,你跟著邱晴已有不短時日,當事人是誰,大家都有眉目,切莫敬酒勿吃吃罰酒。”
小郭總算籲出一口氣,“我的委托人姓貢。”
邱晴忽然開口:“貢健康。”
“不,貢心偉。”
邱晴一震。
麥裕傑訕笑,邱晴明白了,這件事非得由私家偵探親口說出不可,不然她又會怪麥裕傑故意中傷她的至親。
邱晴感覺到深深悲哀。
她緩緩問:“郭大偵探,你的資料可完全,可能滿足委托人的好奇心?”
小郭愕然。
邱晴接著說下去:“我個人的資料,有幾點最不容忽視,我那長期食麻醉劑的母親是脫衣舞娘,我義父最近成為通緝犯,我姐姐走完母親的老路死於非命,姐夫有兩次案底,現任職歡場經理,還有,姐夫一直供養我,你不認為我與他之間無比曖昧?”
她的聲音是平靜的,完全實事求是。
小郭很難過,被逼著回答:“我沒有漏掉這些。”
邱晴說“很好,你的功夫很到家。”
麥裕傑冷冷說:“你回去同貢少爺講,你不接這單生意。將來他娶老婆的時候,你才免費為他服務。”
邱晴站起來,“讓郭先生把調查報告交給他好了。”
小郭第一個訝異。
邱晴說:“這是我的身世,我理應承受。”
假如她逃避,貢心偉也逃避,兩人永遠不會碰頭。”
邱晴說:“把一切都告訴他。”
麥裕傑說:“他知道後永遠不會承認你。”
“假使他不知道這些,他所承認的也並不是我。”
麥裕傑露出一絲笑意,“小郭,我這小姨怎麽樣?”
小郭搖搖頭,太驕傲了,要付出代價的。
邱晴當然知道他心裏想什麽,“郭先生,來,我送你出去。”
在夜總會門口,小郭見這大眼睛女孩欲語還休,馬上明白她的意思,輕輕說:“邱小姐,我們查不到閣下的生父。”
邱晴緩緩轉過頭來,“有沒有辦法找?”
小郭問:“為什麽,你也有難以壓抑的好奇心?”
邱晴不語。
“將來比過去重要,你是誰也比他是誰更重要。”
邱晴與他握手,“謝謝你。”
私家偵探走了。
接著的幾個月貢家一點消息都沒有。
邱晴真想上他們家開心見誠地說:“貢心偉,這一切不過是個玩笑,我同你一點兒血緣關係都沒有,我與同學打賭使你煩惱,贏了一百塊。”
她已不在乎。
冬至那日,邱晴買好大量食物水果提著上朱外婆處,敲門無人應,立刻警惕地找凳子來站上去推開氣窗張望,看到老人伏在桌子上,不知有無知覺。
邱晴立刻召麥裕傑來撞開門,扶外婆起身,萬幸隻是跌傷足踝,已經痛得不會說話。
邱晴與麥裕傑如有默契,立刻把老人送醫院治,途中邱晴說了良心話:“沒有你真不知怎麽辦。”
沒想到麥裕傑說:“那麽就嫁給我吧。”
邱晴答:“姐姐已經嫁過你。”
麥裕傑說:“是,那是我的福氣。”
“彼時你並不十分珍惜。”
“那時我愚魯無知。”
邱晴溫柔地看著他,“那也許是我不恨你的原因。”
他們把朱外婆留在醫院裏觀察,出來時已是深夜,邱晴邀請姐夫回家吃飯。
她就地取材,用最快的速度做了香噴噴一品鍋。
麥裕傑凝視當年他蹲過的角落,邱晴回頭告訴他,邱雨那夜就躺在門口,母親則一直睡在房裏。
“我殊不寂寞,所以不肯搬家。”
“將來怎麽嫁人?”
“像我這樣的女子,大抵也不要奢望這件事為佳。”
“而我配不上你。”
陋室中似有“嗤”一聲冷笑,麥裕傑抬起頭,“是你笑我?”
“不,”邱晴搖搖頭,訝異地問,“那是姐姐,你沒聽出來?”
麥裕傑笑,隻有他接受邱晴的瘋話,不讓她宣泄一下,隻怕生活壓力會把她逼成齏粉。
麥裕傑說:“來,我陪你出去逛逛。”
他倆來到鬧市,兩人肩並肩,從前他看她悶,時常做好心把她帶出來走走,他在前,她在後,並不交談,他讓她參觀店鋪街市,隨意買零食吃,盡興始返。
今日邱晴走在同一條街上,一抬頭,猛然看見許多五光十色、林林總總的招牌,招搖地呼召顧客尋歡作樂要趁早,邱晴呆住了。
這果然是新潮流,邱晴數一數,一條短短的街上,共有八十七個招牌,每一個豔幟後邊,都有一個故事。
她問麥裕傑:“你故意帶我到這裏來?”
他點點頭。
“你怕我上學上得脫了節?”她笑問。
警車號角嗚嗚,不知什麽地方出了什麽事,什麽人召了執法部隊前去協助。
警車過去了,深宵,對麵馬路賣女服的檔攤,宵夜店,桌球室,都仍然營業,街上點著數萬支的燈泡,溫暖如春。
麥裕傑用手肘輕輕推她,示意她看樓梯角落的交易。
一個穿玫瑰紫緞衣黑色絲襪的女子匆匆自小童處接過一小包東西塞進胸前,小童一溜煙似地滑脫,女子抬起頭,驚惶地四處張望,這時,人家也看清楚她的臉,盡管濃妝,幼稚的表情顯示她才十五六模樣。
邱晴喃喃說:“街上隻剩老的小的,適齡的大概全到你的夜總會去了。”
“記住,”麥裕傑說,“這條街叫旺角道。”
邱晴不語。
“世界上每一座大城市起碼有一條這樣的街道,你不必為本市難為情,也不用為自己發窘。”
邱晴問:“我們逛夠沒有?”
“累了我送你回去。”
第二天,邱晴起個大清早,回到校園,守在禮堂門口,特地等同學們一群群進來,朝氣勃勃,有說有笑,她欣賞他們明亮的眼睛,粉紅色皮膚,輕快的步伐。
邱晴忍不住走過去與他們每個人握手,一邊說著“早,你們好,謝謝你們”,同學們認得她是管理科的邱晴,都笑起來,“你也好,邱晴,又考第一是嗎?”以為她要把歡樂與每個人分享。
待上課鈴真的響起來,邱晴回到課室,已經累得睜不開雙眼,整個課堂裏相信隻有她一個人橫跨陰陽兩界,光與影,黑與白,生與死,善與惡,她都領教過,疲倦也是應該的。
沒到放學她便去醫院探朱外婆。
老人躺在清靜的病裏,看到邱晴喜出望外,緊緊握住她的手。
白衣看護笑容可掬地進來探視。
朱外婆說:“這裏一定極之昂貴……”
邱晴溫柔地打斷她,“麥裕傑已經交待過了。”
邱雨一早就最愛說的:金錢麵前,人人平等。
邱晴開頭也十分疑惑,真的,沒有人會追究?她跟著姐姐出入消費場所,果然,所有的服務人員為著將貨物套現,對顧客畢恭畢敬,隻要貨銀兩兌,他們才不管客人從哪裏來,又將回到哪裏去,市麵上隻有髒的人,沒有髒的錢。
“真虧得阿傑。”
“是的。”公立醫院多麽不堪。
朱外婆與別的老人不同,她始終精靈、清醒、從不嚕蘇,也許老人同孩子一樣,無寵可恃,自然就乖起來。
邱晴可以想象自己老了的時候,有事要進院修理,恐怕亦如朱外婆似,孤零零躺著,雙眼注視房門,渴望熟人進來探訪。
外婆還有她,她誰都沒有。
外婆輕輕說:“你會找到伴侶,養育子女。”
邱晴把手亂搖。
隔兩日老人出院,邱晴同醫生談過,她健康情形無礙,大概可以有機會慶祝七十大壽。
複活節學校有一段頗長的假期,邱晴待在家裏與外婆作伴。
外婆向她透露一個消息:“有人舊事重提,與我商量要收購單位重建。”
邱晴訝異,“你想搬出去?”
“不,但這小小蝸居可以換新建大廈兩個到三個單位呢。”
“外婆,我同你講,這裏才是你安身養老的好地方。”
“邱晴,我知道你的意思,可是這一列石屋的戶主全答應了,隻剩你一戶。”
邱晴十分悲涼,低頭不語。
“大勢所趨,連我老人都要讓步,你是年輕人,不會想不通。”
過半晌邱晴問外婆,“拆建期間,你打算住什麽地方?”
“我可以回鄉下。”
“尚有親人?”邱晴關心地問。
外婆笑,“有彩色電視機,怎麽會找不到親戚。”
邱晴點點頭,“好的,我答應賣。”
“你母親不會不讚成的。”外婆安慰她。
第二個星期六,邱晴在中午新聞報告中聽到夜總會失火消息,她趕到現場,三級火已經撲滅,疑是電箱失修走電,到處是煙漬水漬,裝飾全部報銷,最快要三兩個月後才能複業。
邱晴完全知道是怎麽一回事。
麥裕傑一聲不響,冷冷旁觀,一如不相幹的觀光客。
邱晴同他說:“不如收山算了,少多少麻煩。”
麥裕傑一點兒不氣惱,溫和地說:“我們一起到北美洲去,你讀書我退休,釣魚種花,那才是理想生活。”
邱晴不出聲。
“你不願意,就別叫我洗手不幹,”他歎一口氣,“再說,休業後從早到晚,叫我到哪裏去?一個人總得有點事要做,還有,那一幫十來個兄弟,也已經相處十多年,他們又怎麽辦?”
邱晴覺察到他語氣中那種商量的成分,麥裕傑已視她為同輩看待。
“你可以試試給遣散費。”
“聽聽這管理科高材生的口氣!要不要依照勞工條例賠償?出生入死,怎麽算法?他們還沒到退休的時候,我即使往北美洲,也得把他們帶去。”
邱晴說:“那麽趕快裝修複工,生意最旺的季節即要來臨。”
“邱晴。”
她轉過頭來,他很少這樣叫她。
隻聽得麥裕傑鄭重地說:“如果我有正經事相求,你不會不幫忙吧?”
邱晴比什麽時候都爽快,“你盡管說好了,赴湯蹈火、兩肋插刀絕無問題。”刹那間她刁潑起來,語氣像她姐姐。
麥裕傑怔怔看著她,隔一會兒才說:“謝謝你。”
回到學校,仍是好學生,坐飯堂都不忘看功課。
有人在她對麵坐下,“又要大考了。”
邱晴以為是哪個同學,隨口答道:“我們這些人就在考試與考試之間苟且偷生。”
“然後當這一段日子過去,還懷念得不得了。”
邱晴一怔,抬起頭,她看到的人是貢心偉。
“你好嗎?”他說。
邱晴微笑,“久違久違,這些日子,你幹了些什麽?”
“我一直在想。”
“需要那麽周詳的考慮嗎?”邱晴的語氣很諷刺。
貢心偉分辯說:“你不是我,不懂得身受這種衝擊的矛盾。”
“也許我倆並非兄妹,我從來不會把事情看得那麽複雜。”
“那是你的本領。”
“嗬,謝謝你讚美。”她更加尖酸。
“邱晴,我想知道得更多,請你幫助我。”
“我以為私家偵探已把一切都告訴你了。”
貢心偉說:“我知道你對這件事情極反感,但是你有沒有想過,當初麥裕傑用什麽樣的手法找到我?”
邱晴一怔。
貢心偉說下去:“同樣的手法,同一間偵探社。”
邱晴用手托住頭,她怎麽沒想到,怪不得麥裕傑認識那姓郭的私家偵探。
“彼此彼此,邱晴,我們都不是天使。”
驀然聽到這句比喻,邱晴大笑起來,飯堂有著極高的天花板,她的笑聲擴散得又高又遠,同學們都停下談話,轉頭向她看來。
邱晴在學校內一向沉默寡言,同學們見大笑的是她,訝異不已。
邱晴笑得流下眼淚,連忙掏出手帕印幹。
貢心偉任由她笑個夠。
“你來幹什麽?”邱晴問。
“我想看看我出世的地方。”
“你要有心理準備,看完之後,不準驚恐不準嘔吐。”
貢心偉看著她,“你好像不打算了解我。”
“你也應該嚐試了解我。”
“那麽從現在開始我們努力嚐試好不好,一直吵下去難道又能解決什麽?”
邱晴鼓掌,“思考整年,果然有道理。”仍不忘揶揄。
她把他帶到城寨的時候,已經恢複常態。
她問兄弟:“你到過這裏沒有?”
“從來沒有。”
“你去過歐美多少次?”
貢心偉不語。
“奇怪是不是,”邱晴微笑,“來,讓我向你介紹我們的老家,你想看龍津義學呢,抑或是候王廟,想去九龍碼頭遺址也可以。”
貢心偉異常緊張,他的額角冒出汗來。
邱晴有點不忍。
對他真殘酷,自幼生活在那麽理想的環境裏,養父母視同己出,忽然之間,他明白他所擁有並非理所當然,乃是因為幸運的緣故。
邱晴輕輕說:“對不起。”她開始諒解他。
貢心偉轉過頭來,“不是你的錯。”
邱晴賠一個笑,“如果你真的覺得壞,試想想,情況還算是好的呢,倘若留下來的是你,你會變成什麽樣?”
也許是邱晴多心,她仿佛看見貢心偉打了一個哆嗦。
邱晴把他帶到老家,木樓梯已經為歲月薰得墨黑,走上去,吱咕吱咕,電線電表全在扶手旁,一盞二十五瓦長明燈照著昏暗走廊。
“你認為怎麽樣?”邱晴問他。
貢心偉掏出雪白的手絹擦汗,一下不小,手帕掉在地上,邱晴伸出足尖,把它踢至一角,“唷,糟糕,不能再用了。”邱晴不忘在適當的時候開他小小玩笑。
“你一直住在這裏?”
“我還打算住到它拆卸,你真是幸運兒,貢心偉,這幢房子月內就要拆掉重建,彼時你才來,就看不到祖屋了。”
邱晴開了門,邀他進屋,招呼他坐。
貢心偉喃喃說:“室內有點悶。”
邱晴打開窗戶,“空氣當然不及山頂住宅流通,不過,老屋有老屋的好處,你說像不像住在電影布景裏?”
貢心偉無心與她分辯,他整個人沉湎在想象中,他仿佛看見帶著臍帶的幼嬰被匆匆抱離這所故居,他用手掩住臉,邱晴在這個時候忽然說:“我聽見嬰兒哭,是你還是我?”
貢心偉臉無人色地倒在椅子裏,震蕩得說不出話來。
“心偉,這間屋子裏有許多奇怪的聲音,有時我聽見我自己,有時是母親或姐姐,我實在舍不得離開。”
貢心偉不能作答。
“心偉,沒有人叫你回來,你的處境比摩西為佳,來,我們走吧。”
貢心偉嗚咽,“母親她總有什麽留下來吧?”
邱晴溫柔地說:“你隻不過在這裏出生,你的好母親是貢健康太太。”
貢心偉緊緊握住邱晴的手。
“她可願意承認我是她骨肉?”
“她從來沒有否認過。”
貢心偉總算把四肢拉在一塊兒,緩緩站起來,忽然之間,他的眼光落在她們母女三人的那幀照片上。
他取起照片端詳,喃喃說:“她真是一個美婦人。”
邱晴輕輕接上去,“所以能夠活下來,你不曉得有時一個人為著生存要付出多大的代價。”
貢心偉看著邱晴,“你沒有一個正式的童年吧?”
邱晴笑笑,“還可以,我懂得苟且偷生。”
“這個姓麥的家夥,據說他對你還不錯。”
“不能再好了,要任何一個人對另外一個人這樣好,都是難得的。”
“可是——”
“那是他們世界的律例,他們有他們獨特的償還方式。”
貢心偉歎一口氣。
“回家吧,我帶你出去,這裏山裏山,彎裏彎,怕你迷路。”
“邱晴,我同你可否定期會麵。”
“當然,直到有天你結婚的時候,我會來參觀婚禮,你毋須把我倆關係公告天下,每個人都應有權利保存一點點私隱,心偉,你的煩惱已經終止。”
貢心偉忽然反問:“為什麽要你一直安慰我,你並不欠我。”
“對,那麽你來安慰我吧。”
“我能幫你什麽?”
“我生活很過得去,你可以看得出我一件都不缺。”
“你怎麽能在這個環境裏做高材生?”貢心偉萬分感慨。
邱晴笑一笑,“因為我閃亮的才華不受任何因素影響。”
“你有沒有異性朋友?”貢心偉充滿關懷。
“喂,我們剛剛碰頭,問這種問題是否過火?”
這個時候,貢心偉似忽然聽得一陣撒潑的銀鈴般笑聲自遠處傳來,他抬頭聆聽。
邱晴問:“你聽到什麽?”
“好像是姐姐笑我們。”
“姐姐最愛笑。”
貢心偉看著她說:“還有其他許多事故,你都沒有訴苦。”
“我記性不太好,不愉快事,不很記得,姐姐對我非常友愛,你可以相信我。”
有人輕輕敲門,“邱晴,”是外婆的聲音,“你一個人自言自語?”
邱晴去打開門。
朱外婆拄著拐杖進來,一眼看到貢心偉,便點點頭,“你是雙胞胎的另一半。”
貢心偉十分吃驚,這裏好似每個人都認識他,都在等著他回來。
邱晴說:“她是把你抱出去交給貢氏的外婆,她隨手在我倆當中撈了一個,是你不是我,外婆,人家有沒有指明要男孩?”
外婆答:“貢家說,最好是女孩,容易管教。”
貢心偉還來不及有什麽表示,邱晴已經笑說:“今天心偉顏麵不存。”她一直想逗他笑。
外婆看著貢心偉說:“你把他送走吧,邱晴,他看上去不太舒服。”
邱晴領著兄弟離去。
到達車站,心偉說:“我肯定我欠你很多。”
“不,你沒有,”邱晴堅決地說,“我有我的得與失,你也有你的得與失,你不欠我,我亦不欠你。”
“你是如此倔強!”
“我?”邱晴失笑,“你不認識姐姐真可惜,我同她沒得比。”
那夜,朱外婆悄悄過來,同邱晴說:“生你們那天,是一個日頭激辣、萬裏無雲的大晴天。”
邱晴知道。
過兩天麥裕傑召邱晴說話。
“你回去同學校告假,過兩日我同你到東京去一趟。”
邱晴平靜地問:“去多久?”
“三天,我與你見一個人,這次,邱晴,你真的要幫我忙。”
邱晴點頭,“我知道你此去為找人調停,卻不知道我能扮演什麽角色。”
“屆時你會明白。”
“我可需要熟讀劇本?”
“不用,你做回自己即可。”
考完最後一張卷子邱晴便要出發。
每次答完題目,邱晴都不滿意,心中充滿內疚、後悔、歉意,自覺能做得更好,隻是當時沒有盡力,情緒總是非常低落,在生活上說一是一,勇往直前的邱晴,一到試場異常戰驚懦弱。
同學們紛紛討論著適才一條分外刁鑽的題目:“邱晴,你怎樣回答?你是唯一懂得對付這種難題的人。”
邱晴沒有回答,她看到門口有一個人在等她。
那人穿著白裙子,神色陰晴不定,邱晴暗暗叫一聲不妙,她加快腳步。
那人沒有放過她:“原來是你!”
邱晴不去理她。
“我見過你,”她擋在邱晴麵前,“你是被曾易生拋棄的那個女孩子,你住在鴉片窟,你母親是個脫衣舞女。”
眾同學聽在耳內頓時鴉雀無聲。
三年同窗,他們一點兒也不知道邱晴的底細,今日忽然有人找上門來,三言兩語間掀了好同學的底,說得這麽離奇曲折,隻希望邱晴抬起頭來否認。
邱晴冷冷地說:“你認錯人了。”
“我沒有認錯,”那曹靈秀指著她說:“現在你同貢心偉走,心偉是我的男朋友,你搶走他。”
同學們“嘩”的一聲,身不由己地圍攏來。
邱晴隻能重複地說:“你認錯人了。”
“你姓邱,你叫邱晴,我怎麽會認錯你。”曹靈秀一聲說完要伸出手來抓邱晴。
在這個危急的時候,一輛白色開篷車在附近輕輕滑停,車門打開,有男同學高聲叫:“邱晴,到這邊來,你又遲到了。”
邱晴如逢皇恩大赦,三步並作兩步跳上那輛平日她甚為抗拒的開篷車。
那輛車一溜煙似地駛走,邱晴不住慶幸運氣好,已經窘出一身大汗。
她甚至沒有問車子會駛到哪裏去。
白色開篷車主沒有出聲,隻是盡忠職守駕駛車子,邱晴認為他知情識趣,深明大理,這樣的男人,縱使沒有身分地位金錢,也能夠令女伴心身愉快。
十多分鍾後,邱晴開始感激他。
她隻知他念機械工程,不知道他姓甚名誰,她所遇到的人,統統問題太多,隻有他是個沒有問題的人。
沒有問題的人,邱晴失笑,這個形容詞裏有兩個意思,因為他不問問題,所以他沒有問題,多麽有趣。
車子終於停下來,邱晴發覺她在山頂上。
山腳下一片濃霧,她隻能看到極高建築物的一個頂尖。
不消片刻,她的劉海已經沾上霧珠。
司機仍然沒有說話。
邱晴坐在車內良久,直至心情平複。
最後一個考試了,幸虧曹靈秀等到今日才來掀露她的身世,邱晴不怕蔑視的目光,她已經習慣那個,她怕的是好同學們的關懷,殷殷垂詢:那個女子是什麽人,所言可屬實。
邱晴不想解釋。
這真是一個解釋的世界,人人急急尋找答案,告一天假也得找醫生證明,事主必須有充分理由拚命解釋身子為啥不聽使喚倒了下來。
人人對人人抱著疑惑之心直到聽到合理的解釋:不,我是你忠實的朋友我沒有那樣說過,我怎麽會呢我是個老實人……
邱晴不再想解答疑難,她打算背起所有傳言及流言。
他們能誣捏多少她便背起多少,他們主動,一定比她更早垮下來。
邱晴輕輕籲出一口氣。
司機像是知道她的心事,輕輕把車開下山去。
這人從頭到尾沒有說過一句話。
到達市區,他讓邱晴下車,隨手取過一本筆記本子,指指封皮,邱晴看到斐敏新三個字。
這人恁地有幽默感,他一早知道邱晴不記得他。
邱晴握住他的手一會兒,才下了車。
自那天開始,她也沒有再回學校去過。
邱晴與麥裕傑乘早班飛機赴東京,出門時天還沒有亮。
夜與晨接觸點是靈異詭秘的一刻,難怪許多病人在這個時辰上挨不過去,也難怪異物在該刹那會露出原形。
晨曦中已有不少人向這個城市告別,早些時候,這飛機很多人曾會送出淚來,到今天,大抵知道來來去去不過是平常事,縱使不舍得,也不過木著一塊臉,離開飛機場,又各歸各辦生活中正經事去。
邱晴隻得一隻手提包,與麥裕傑進入頭等機艙。
那日是個陰天,直到抵達目的地,天都沒有亮透。
邱晴與麥裕傑在旅途中並無交換一言半語。
飛機場外有車子接他們,駛抵旅館,麥裕傑在接待處與邱晴開玩笑:“隻得一間房間,你上去休息吧,我去街角胡亂找地方孵一夜。”
邱晴微微一笑,“委屈你了,姐夫。”
那天晚上深夜,麥裕傑來敲門,送上一襲花衣,囑邱晴換上出門。
衣裳款式極之奇怪:甜心寬領口,小蓬袖、窄腰、鬱金香型裙子,是五十年代最流行的樣子。
邱晴打扮定當,麥裕傑輕輕托起她的下巴,替她抹上胭脂。
他輕輕問:“你不想知道此去為見誰人?”
邱晴搖搖頭。
“你很勇敢。”
“我得做的我必須做,多知無益。”
“那麽好,請跟我來。”
他們上了車。
一路上有點冷,麥裕傑把外衣搭在她肩上。
邱晴自覺似祭祠儀式中的羔羊,隻是她也並不是一隻無辜的小動物了。
車子在郊區一間洋房前停下。
天又快要亮了,一個天亮接著一個天亮,邱晴有點兒迷茫,不知今日是昨日還是明日,她輕輕閉上眼睛。
司機替他們拉開車門。
麥裕傑低聲吩咐她:“一會兒我叫你坐什麽地方你便坐下,不叫你不要動彈。”
邱晴點點頭。
“沒有什麽需要懼怕的,”麥裕傑安慰她,“不成功的話,我們可以另外想辦法。”
司機去按鈴,他們被領進室內。
會客室內早有人背著他們站在窗前。
麥裕傑叫邱晴坐在角落,他自己趨向前去畢恭畢敬打招呼。
那人“唔”地一聲問:“夜總會重新裝修過了?”遠在異邦,卻好像什麽事都知道。
邱晴一聽得那聲音便一震。
麥裕傑答:“還沒敢開始營業,希望選個好日子,故此特地過來請教。”
那人淡淡說:“現在想到我了嗎?”
麥裕傑尷尬地站在一旁。
邱晴肯定了,她知道這是誰,不由自主地喊出來:“爹爹。”
那人一怔,緩緩轉過頭來,他在明,邱晴在暗,更看得一清二楚,她再叫一聲:“爹爹,是我。”
那人不禁顫聲問:“你是誰?”
這襲花裙子好不熟悉,他猶如踏了一腳空,心中跌蕩。
卸了妝,她最喜歡穿的衣服便是這個式樣的花衫,他老取笑她衣服太緊太小,工餘不忘賣弄本錢。兩個在江湖上混的男女漸漸產生半真半假的情愫,兩人隔於環境從未承認過這段感情,分離後他卻無日不思念她。
他脫口而出,“小芸,你過來。”
邱晴站起,走到亮光處。
那人的確是藍應標,他胖了也老了,頭發異常斑白,也沒有梳理好,亂蓬蓬似一堆草,但這一切卻不礙他的勢力膨脹。
他看清楚她,像管像,少女比他思念的人清麗得多,“是邱晴。”他說,“你怎麽來了。”
邱睛趨近他,“母親已經去世。”
“我知道。”
“姐姐也已經不在了。”
“我也聽說過。”
“現在隻剩傑哥與我,爹爹,你看該怎樣幫我們。”她走過去蹲在他身邊。
藍應標十分震動,過一會兒他說:“你那傑哥很不上路。”
邱晴笑說:“這我也知道,無奈隻得他照顧我。”
藍應標籲出一口氣:“你長那麽大了。”
邱晴感喟,“如枝野花,自生自滅。”
“許久沒有人叫爹,我的子女全部與我劃清界限斷絕來往,跑到有關部門一邊喝咖啡,一邊一五一十將我招供出來,為了領取凍結的財產。”
邱晴不語。
藍應標看著邱晴良久,“你跟著那小子生活還愉快嗎?”
麥裕傑在一旁陡然緊張起來。
邱晴分辯道:“我沒有跟著他,他隻是我姐夫。”
“他不配。”
麥裕傑暗暗怪邱晴在不該斟酌字眼的時候討價還價。
“總算他還有點鬼聰明,”藍應標籲出一口氣,“麥裕傑,你回去吧。”
邱晴連忙說:“謝謝爹爹。”
“聽說你已經讀完專科學院。”
“是的。”
“好好找個事做,清苦些不妨,總勝過走你母姐老路。”
“要是能走早就走了,我也走不來。”邱晴微笑。
“真的。”藍應標像是很聽得進這話,“也不是那麽容易走的。”
他想想又問:“城寨近日如何?”他其實知道得一清二楚,隻是懷念。
“居民正自施重建計劃。”
藍應標頻頻點頭,漸漸他累了,眼皮直掛下來,揮揮手,示意客人告辭。
邱晴走過去用自己雙手合住藍應標的手。
隻聽得他說:“我已不中用,周身是病,你也不便再來看我,再見,小晴。”
邱晴輕聲在他身畔問:“你是我爹爹吧?”
他笑了,“自幾歲起你便老這樣問,好,你要是願意,我便是你爹爹。”
麥裕傑揚一揚眉毛,有意外之喜。
他們終於告辭,仍由司機載回市區。
天蒙蒙亮起來,麥裕傑同邱晴沒有久留,匆匆乘早班飛機折返香港。
麥裕傑道:“輪到我向你道謝。”
“沒問題。”
難怪那麽多人羨慕勢力,一句話一個手勢便為苦難人消災解難,儼然上帝一樣,多麽叫人感動,霎時間被搭救的人哪裏還管得是黑是白,抑或事後要付出多少代價。
回到家門口邱晴才發覺沒有除下花衫,她推門進去,看見朱外婆正坐在貢心偉對麵談天。
外婆一看見她,便笑道:“喏,說到曹操,曹操便到,你母親便是這個樣子。”
心偉麵色祥和,看情形已接受事實。
接著的日子裏,麥裕傑的宇宙夜總會複業,開幕禮上居然冠蓋雲集,濟濟一堂,邱晴站在一角,自嘲做布景板。
她懷念紅衣裳,不知恁地,那麽多女客當中,竟然沒人穿紅衣。
她躲在一角,逐張人麵搜索。
忽然之間,看到一個熟人。
他穿著筆挺西裝,配一條絲光領帶,無論如何不應在這個地方出現,但是偏偏來了。
邱晴目光如炬,發覺他一直亦步亦趨跟在個胖子身後,姿態十分謙恭,她知道那一定是他的老板了。
邱晴悄悄問人:“胖先生是誰?”
“他?他是咱們油尖區街坊首長之一,現稱區議員。”
“他身後那位呢?”
“嗬,那是本區的政務官。”
他轉了職位,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邱晴迎上去,叫一聲:“馬先生。”
那人聞聲滿麵笑容地轉過頭來,他混身打扮仍然一塵不染。但身體語言由冷漠轉向熱情,邱晴對他的適應能力表示訝異,他看到邱晴,也略為一怔。
邱晴微笑說:“又見麵了。”
馬世雄第一個感覺是她可能係宇宙夜總會的公關小姐,但看她衣著化妝,又不甚相似。
這真是一個尷尬的場合,燈紅酒綠,人頭湧湧,事實上馬世雄手中正持著隻鬱金香形水晶杯子,淡粉紅色克路格香檳適才令他精神一振,酒與美人,永遠使人在狗般生涯中獲得安慰。
邱晴微微笑,“今天的主人,是我的姐夫。”
馬世雄一聽,十分感慨,短短數年間,昔日的小流氓,竟是今日的大腹賈,難怪他沒把他認出來。
邱晴像是讀通了他的思想,她閑閑地說:“姐夫也不過是剛剛起步,同你我一樣。”
“你現在幫他?”
“不,我正打算找事做,西報上那麽多聘人廣告,不曉得哪種職位往上爬的梯子最暢通,真要請教請教。”
馬世雄不語,漸漸一隻耳朵漲紅。
邱晴說下去,“你先後兩份工作性質大大不同吧?”
馬君連忙喝一口香檳,這個女孩子真是厲害角色,假以時日,非同小可。
邱晴並不放鬆,她笑道:“看情形公務員出來走動搞關係的趨勢會日益熱鬧,聚會一經官紳點綴,身價百倍,你說是不是?”
馬世雄另外一隻耳朵也漲紅了。
邱晴努努嘴,“那位胖先生找你呢。”
馬世雄放下空杯子,過去應付。
邱晴冷冷地看著他背影。
到底還是青嫩,漸漸他會覺得這類派對沒有甚麽不對,穿起禮服,加魚得水,穿插賓客之間,德高望重,談笑風生,等到他下了台,帖子又會發到代替他升上來的人手上,此類關係,永遠建立在利害上,隻要他坐在那個位子上一天,他就可以借此出來喝香檳打交通。
麥裕傑過來說:“你看到他了。”
邱晴點點頭,他曾給過她不少麻煩。
“小晴,你現在明白了吧,黑與白之間,存在數千個深深淺淺的灰色。”
“傑哥,你的哲理一向最多。”
麥裕傑笑一笑,“給那些隻得官銜的人多添點酒,憑他們的年薪,渴死他們。”
少年時期覺得高高在上的人物,如今都與她並排而坐,有時邱晴還訝異他們身材縮小變形,似肥皂泡那樣,越縮越小,越小越薄,終於“卜”一聲消滅。
當麥裕傑說:“我極需要你來幫我”的時候,邱晴並沒有拒絕,她已經明白到哪裏都要打躬作揖做基礎,做生不如做熟。
麥裕傑對其他生意已經撤手,身旁親信減至一個核心,脾性益發古怪,動輒拍桌罵人,每當不可收拾的時候,他們總是萬分火急去把邱晴找來。
邱晴一出現,隻要皺一皺眉頭,輕輕問聲“怎麽啦”。他的怒氣便煙消雲散。
祖屋在拆卸中,外婆到外地探親,畢業證書寄到宇宙夜總會,邱晴攤開它的時候雙手顫抖。
小姐們都過來參觀,鶯聲嚦嚦,“小晴,趕快買個銀框子鑲起來。”
得來太不容易,命中本來不應有這張證書,由她硬求而來,得與失隻有她一人知道。
小姐們笑問:“小晴,值不值得?終於在這些人前爭足一口氣。”
邱晴裝作很懂事的樣子,把文憑卷起藏好,說一聲“再吃苦也是值得的”。在以後一段歲月裏,她到哪裏都把這張護身符帶著,但是再也沒有把它取出來多看一眼,事實上她甚至不知道它是否仍然卷在硬紙筒內。
再過幾年,社會風氣變得更加厲害,使邱晴訝異的是,不少有同級學曆的女孩子時常到夜總會來客串上班。
當時,邱晴仍然為她的努力驕傲。
與麥裕傑把杯談心的時候,她說:“姐姐不知會怎樣替我高興。”
麥裕傑不語。
過一會見他說:“她並不讚成你升學讀書。”
邱晴見觸及他心事,便連忙改變話題。
如今他說起邱雨,永遠無限依依,忘記他曾經一度要決意離開她,人類的記憶就是這麽奇怪,忠於感情而不忠於事實,麥裕傑腦海中的邱雨,跳過她所有的缺點,漸漸成為一個聖女,但如果她現在仍然在世,他怕早已視她為陌路。
秘書把電話接進來,“邱小姐,一位貢太太找你。”
今日的跳舞場與昔日的跳舞場不一樣,也是個正當的體麵的做生意機關,邱晴連忙到自己的辦公室接電話。
貢太太約她吃下午茶。
邱晴刻意打扮過才出門,見到茶座中還有其他女孩子,想必是貢太太的親眷,邱晴比起她們可是一點兒都不吃虧,因為比她們世故,所以更加大方。
片刻這些女孩子都去逛公司,隻剩下貢太太與邱晴單對單,問候數句,納入正題,貢太太說:“心偉他不肯跟他父親學生意,竟要去投考報上的職位。”
邱晴竟不知貢鍵康幹的是哪一行。
貢太太懊惱地說:“心偉自小答應父親做他的好幫手,好不容易盼到今日,他卻悔約。”
邱晴已知道貢太太的意思。
“你幫我勸勸他。”
“我且與他談談。”
貢心偉知道邱晴找他目的何在,避而不見,終於在一個星期六下午,邱晴找上貢家,把仍在蒙頭大睡的兄弟叫醒。
貢心偉隻穿一條球褲光著上身,睜眼看見邱晴便說:“不用多講,我心意已定,貢家不少外甥侄子對家庭生意虎視眈眈,我之退位讓賢,另謀發展實屬明智之舉,養父母待我已經恩重如山,我不想侵占貢氏產業。”
講完之後用枕頭壓住麵孔。
邱晴看著心偉強健的身體,深覺生命詭秘,不多久之前,這個身體,與她的身體,自同一卵子分裂,孕成兩個生命。
邱晴伸手推他,無限親切,“你為自己還是為別人閑言閑語?”
“我為自己,我對做建築材料沒有興趣。”
“那你打算到何處發財?”
貢心偉移開枕頭,“真煩惱,一畢業就要發財,多大的壓力。”
邱晴隻有在與他相處時才笑得真心暢快。
他又問:“姐夫的夜總會請不請保鏢?”
“保鏢要打人以及挨打的。”
貢心偉骨碌爬起來,“哪一個行業不是這樣?挨不住打便吃癟、認輸、倒下。”
類似這話,邱雨也說過,他們都似早早已經洞悉世情,爽快地作出心理準備:每一個有人的角落都藏著見不得光的事,不分界限階級,都有罪惡。
心偉說下去:“舅舅有兩個兒子不曉得多想進父親的公司,每個周末都來磨著母親說同一句話:‘可是心偉是一點兒血緣都沒有的外人’,聽得我耳朵生老繭。”
“你看你還不是為了麵皮薄。”
“不,我到大學圖書館從頭做起,一樣孝順父母,可是理直氣壯。”
“圖書館,你?”
“不比你在夜總會任職更可笑呀。”
邱晴歎口氣,“貢太太要失望了。”
“朱外婆還沒有回來?”心偉想起問。
“沒有,她在鄉間好像很愉快,樂不思蜀。”
“人的良心未泯,我們喜歡接近出生地,我們喜歡回去死。”
“你說什麽,”邱晴驟然變色,“外婆是要活到七老八十的,你別胡謅。”
心偉噤聲,這就是他同她的分別,她的內心有一角落十分原始迷信神秘,沾染了出生地的氣氛,心偉沒有這種負累。
“來,說些高興點兒的事,聽說你男朋友開白色開篷車?”
邱晴冷冷問:“你還沒有把私家偵探辭退?”
朱外婆尚未自魚米之鄉返來,報章上如火如荼刊載著中英雙方談判的消息。
麥裕傑問她:“老屋改建後兩個單位都沒有賣掉?”
邱晴搖搖頭。
“要賣不出去了。”
“不妨,我從未打算要賺這個錢,我用來自住,”邱晴停一停,“我之所以可以這樣驕縱放肆,全然是因為有靠山的緣故,真是不幸中的大幸。”她的靠山是姐姐邱雨。
麥裕傑知道。
“我派人去看過外婆。”
“她可好?”邱晴非常關心。
“她似不想返來,我的人看見她坐在古槐樹下曬太陽,身邊圍著五六七個小孩,她似找到平安喜樂,樂得一坐整下午直到黃昏親人喚她吃飯,天天如是樂此不疲,雙腳接觸出生地泥土似有魔法傳給她力量似的。”
邱晴沒有話說,她不願離開城寨,可能也是這個道理。
“她的母親,她母親的母親,可能都在同一棵槐樹下乘過涼,誰知道,也許古人仍然抽空回樹下與她接觸,看樣子,外婆回來的機會不大了。”
“作為跳舞場老板,你實在想得太多了。”
話還未說完,歡場生意便一落千丈。
客人忽然都回家陪妻子吃飯去了,舞廳場麵冷落,小姐與小姐們相擁而舞解個悶氣,同時也把邱晴拖落水,教她交際舞。
邱晴並無這方麵天才,一支華爾茲學得腰酸背痛還是雞手鴨腳。
隻有龐大支出倒水般流失使邱晴心驚肉跳,她問麥裕傑:“這可怕的不景氣會否過去?”
麥裕傑很鎮定,“一定會過去,但屆時宇宙夜總會是否存在就頗成疑問。”
邱晴的心一沉,“多年的心血努力。”
“大不了重操故業。”
“我就是怕你會講這句話。”
“你怕,你關心?”
“麥裕傑,這不是講俏皮話的時候了。”
“俏皮,你認為我俏皮。”
“你喝得太多。”邱晴別轉頭去。
“也許因為老酒從不讓我失望。”
“我有讓你失望嗎?傑哥,你說說看。”
“沒有,你沒讓我失望,錯在我對你盼望太多。”
那小小孩子,同情憐憫的目光,一如她對待受傷的鴿子,瀕死的小狗,她每次都以那樣動人的眼神看著他,溫柔之外簡直不是一個兒童可以擁有,她成為失意落魄人的守護天使。
麥裕傑惋惜地說:“你已失去那樣的眼神了。”
邱晴啼笑皆非,“你差不多要破產,還在擔心這些無關重要的事。”
麥裕傑說:“醉酒的人一顆心最清純,你可相信?”
邱晴不去理他。
外頭隻餘一桌日本客人。
情況還比貢家好。
貢健康做生意手法靠貨如輪轉,幾個大型建築地盤一停工,材料堆積,貨主催促付款,貢氏公司出現空前窘境。
貢心偉忽然長大了,把那一份活潑收起來,下班就乖乖回家陪貢太太,想盡辦法使她展眉。
邱晴悄悄問:“貢先生呢?”
“避鋒頭去了。”
“人在哪裏?”
“三藩市。”
“有沒有說什麽時候回來?”
“無限期。我們正設法變賣一些東西以度難關,沒想到十五年根基老公司會一下子倒台。”
“現在有現金真像做皇帝一樣,多好多賤的東西都有。”
貢心偉苦笑,“這是我第一堂活生生的經濟課,昨日大學發了薪水,我原封不動給母親做開銷,”他感喟,“啤酒網球玫瑰日子終於已成過去。”
邱晴愛煞她的兄弟,他的苦難在她眼中無論如何還是小兒科。
她輕輕自手袋取出一疊鈔票,拉開他抽屜,放進去,大學裏薪水自校長往下數,沒有不菲薄的,念那麽多書,做那麽多功課,還不如表演藝人或投機分子隨手撈一票,那是真正有理想才能堅忍的工作。
邱晴若無其事地問:“你那穿白衣讀萊莉亞的女友呢?”
“一句話裏有不知多少謬誤,第一,她不是我的女友,我從來不喜歡好此虛假的人物。第二,她從頭到尾未曾進過萊莉亞的門檻,統統是虛張聲勢,自抬身價。第三,我拒與該人見麵已經長遠,怎會知道她的近況。”
“你不會相信,這樣的人,曾經使我無限自卑。”邱晴伏在桌子上微微笑。
“別怪你自己,數年前社會智力仍然落後,裝模作樣亦可在短時間內哄騙一小撮人,到了今天,沒有實力真要靠邊站,小小綽頭已不管用。”
“心偉,英雄不再論出身了吧?”
貢心偉訝異地問:“你想逐鹿中原?”
“是啊,成王敗寇,願賭服輸。”
兩兄妹哈哈大笑起來。
貢太太端茶進來,不禁說:“年輕真好,已經到這種田地了,還笑得出來。”
心偉搔搔頭,“哭也沒用,不如笑了再說。”
貢太太坐下,“我也這麽想,可是笑得像哭。”
心偉摟著他媽,“有我在呢,真要逃難,我背著你走。”
邱晴聽了感動得別轉頭去。
貢太太嗚咽一下,才笑道:“幸虧你另外有一份職業,不然兩父子一齊背債可怎麽辦!”
當時一個輕率的決定,恍似無關重要,日後連鎖關係慢慢浮現,時常叫當事人捏一把汗。
“是,”邱晴說,“幸虧我沒有說服他。”
宇宙夜總會生意繼續蕭條,邱晴詳細看過簿子,認為尚可支撐,超過一年,則屬不智。
麥裕傑問:“這裏如果解散你打算幹什麽?”
邱晴微笑“我不知道,或許投考公務員。”
麥裕傑說:“政府早已凍結增長率,別做夢了。”
“我們何去何從?”
“我想搬到三藩市去。”
“你絕對不是他們對手,重新找地盤,談何容易。”
“我也不能留在這裏束手待斃。”
“這個不景氣才不會把你殺死。”
“政治氣候有變化嗎?”
邱晴不語。
“你想想看,青幫哪裏去了?洪門又如何消聲匿跡?統統是前車之鑒。”
“也許你該轉行。”
“不行,”他揮揮手,“我喜歡女人,隻有做這一行才可以天天接近那麽多好看的女人,聽她們訴苦抱怨,看她們發嗲撤嬌,沒有她們,生活沒有意義。”
這可能也是很多人從事電影行業的原因。
邱晴揶揄他,“這真是你的事業危機不是?”
“我考慮撤退,小晴,你可要與我共進退。”
一定要走嗎?邱晴戀戀不舍,她們母女犧牲那麽多,才掙回今日自由,好不容易等到城寨兩字不再使人聳然動容,伯母們不再當她妖女看待,本市剛進入實事求是的全盛時代……要走了嗎?
“我不走。”邱晴說。
麥裕傑詫異,“你想我把這地盤交給你?”
“我自幼在舞場長大,表麵的風光旖旎,背後的辛酸眼淚,我全知道。”
麥裕傑忽而仰頭笑起來,“我真沒想到,我滿以為你畢業出來要去教書,與我們永久脫離關係。”
邱晴任他笑個夠。
“我想都沒想過會是你。”
“現在開始想吧。”
“小晴,邱雨會怎麽想?”
“姐姐會為我驕傲。”
“好,今天起你坐到我這個位置上來,我把所知道的,都教給你,隻是我懷疑,還有什麽是你所不知道的。”
邱晴正式跟麥裕傑學藝,他毫無保留地教她,把他的連絡網交給她,把所有的朋友介紹給她認識,帶她去拜會,為她作保。
外頭人深深詫異,年輕的女郎看上去似中區一般寫字樓裏主持決策的管理階層人物,談吐衣著姿勢,都與這個行業的傳統作風沒有一絲相似。
她最令人不安的一套謝進謝出,請前請後,講話不帶一個髒字,聲線絕不提高,即遇有爭辯,她的聲音仍然小小,但卻不由人不聽她說話。
他們想,這要不是個不動聲色的厲害角色,要不就根本不適合幹這一行。
麥裕傑對邱晴卻具有無限信心,他把著她的手,自描紅部開始,以高速高壓,希望她在最快時間內修畢全程。
每天他們留在辦公室直到深夜。
過了十二點,便有女孩子來接麥裕傑。
麥裕傑喜歡的女孩子屬同類型,他愛挑年輕、健碩、美貌得帶點野性那種。
邱晴暗暗好笑,你問十個男人,保證十個想法與麥裕傑相同。
她們且都對麥裕傑癡心,坐在辦公室外等一個多小時不願離開,踢掉高跟鞋,一邊喝酒一邊瞌睡,歪斜地躺臥在沙發椅上,漂亮的衣裳團得稀稀皺,但是麵孔仍然美如花苞,沒有辦法,這是她們活生生天賦本錢。
邱晴揶揄麥裕傑,“你殊不寂寞。”
“男人應當寂寞嗎?”
“你要做的閑事太多,好似已忘記正經大事。”
“這世上有什麽大事,真要聽你這個有學問的女子說上一說。”
“譬如說,凶手還沒有落網。”
麥裕傑馬上收斂笑容,握住邱晴的手,壓向桌麵,漸漸加力,“不要再提起這件事。”
邱晴覺得疼痛,忍住不出聲,過一會兒,他放開她,在門口找到來等他的女孩,雙雙離去。
邱晴眼眶內有淚水,過一會兒,終於吞下肚子裏去。
第二天,他們又從頭開始。
麥裕傑給她看公司的印章,“其中三枚在會計處,寫字台左邊底格抽屜裏收著全套圖樣。”
邱晴拉開抽屜,一翻,看到隻餅幹盒子,好不熟悉,鋅鐵皮製成,狹狹長長,漆印的彩圖已經掉了一半,邱晴溫柔地捧它出來。
她說,“你仍保存它。”
麥裕傑抬起頭來,看一眼說:“是。”
邱晴順手打開它,那把手槍仍在盒內,她嚇一跳。
“別擔心,這把手槍現在領有執照。”
是,麥裕傑已是正當商人,邱晴蓋上盒蓋。
“把它放回原處,槍內有六粒子彈,當心留神,這間寫字樓裏一切事物,將來都由你承繼。”
邱晴放好盒子,推上抽屜。
“我有一個請求。”
他很少這樣客氣。
邱晴看著他,“如果合理,一定答應你。”
“我想帶走邱雨的骨灰。”
邱晴的心一酸,她抬起頭,考慮一會兒,“母親與姐姐最好在一塊兒。”
“那麽都交給我吧。”
邱晴點點頭。
麥裕傑鬆口氣,轉過頭去,良久,他才說:“支票由你共會計部兩人簽名才生效,公司的資金……”
邱晴沒有聽進去,他勢在必行,很快就要離開她,過去有段日子,由姐姐去世直到今日他都可以說屬於她,看樣子他終於要掙脫枷鎖,而這副鎖的另一頭,銬在邱晴的腕上,他自由,等於她自由。
邱晴不自覺地握著自己的手腕,沒有麥裕傑的生活,會是什麽樣?
“你並沒有聽仔細,”麥裕傑見她出神,“你在想男朋友。”
邱晴抬起頭來,既好氣又好笑。
“你不會有足夠時間籠絡他們,”麥裕傑預言,“這幾盤生意在未來十年會使你疲於奔命。”
邱晴不語。
“你那些男友,”麥裕傑又訕笑,“他們隻是小男孩,無時不需要異性嗬護照顧,沒有一個是真正男人。”
邱晴說:“我知道真正男人要渾身上下紋滿花紋,抽屜拉開來起碼有一把槍。”
“又要吵起來了。”
“我同你做一項交易,傑哥,從今日起,我不笑你的朋友,你也別理我的朋友。”
麥裕傑沉默一會兒,答道:“我走了以後,你就沒有這種煩惱。”
每次到貢家,邱晴都悄悄把現款放進抽屜裏。
她到這個時候才知道姐姐幫她的感覺,是一種異樣的滿足感。
心偉同她這樣說:“我家有個聚寶盆,喏,就是這隻舊書桌右邊第三格抽屜,這邊的鈔票花光了會重新長出來。”
邱晴木無表情,“那有什麽不好。”
“你說得對,不過將來我會設法償還。”
“市道正在好轉,你父親也該回來了。”
“小妹,我很佩服你。”
“母親與姐姐呢?是她們為我們鋪的路。”
“是,”貢心偉承認,“她們在彼時彼地,隻能做到那樣。”
“所以我們可以活下去,比她們做得更好。”
邱晴忽而落下淚來。
同樣的跳舞事業,今日與昨日的包裝全然不同,經營手法也趨現代化,邱晴把管理科學搬出來應用,設立一套較為完整的製度,吸引質優職員。
就是在這個時候,邱晴發覺前來應征的女孩子不但受過教育,且思想成熟。
記得她在這個年齡,還努力把整個世界分成光暗兩麵,總希望陽光照到身上,新一代思想完全不同,她們隻有目的,不理青紅皂白,要光的時候,信手開電燈,要多大的電伏都有,再也沒有人問:像你這樣好好的女子到這種地方來幹什麽。
邱晴發覺全市各行各業的人都誌同道合急急要在最短的時間內賺得最高的名同利,走捷徑當然要不擇手段,付出代價,假麵具統統卸下,交易直接赤裸,不下於她那一行。
邱晴把母親與姐姐的照片放大擱在寫字台上。
現在,女孩子看到案頭銀鏡框內鑲的照片會說:“這是誰?服裝美極了,似齊格飛歌舞團。”她們再也想不到,那個地方叫新華聲。
除了心偉,也隻有白色開篷車主能與她談心事。
他仍把她載到山頂去看霧港。
她笑說:“你不換掉這輛老爺車?”
他反問:“你為什麽不搬到山頂?”
“有這個必要嗎?”
“就是沒有。”
開篷車的主人現在是一間建築公司的合夥人,每日工作超過十五小時,創業期間,不是常常有空到山頂來逛,他與邱晴的見麵時間不多。
過去,年輕男女視感情為大業,再沒有可能,也得為戀愛而戀愛,什麽都可以拋在一邊,沉醉在對方的音容裏。
新一代想法大大改變,人們的精神寄托由感情轉到工作上去,一般的想法是有鍵康有事業就不怕沒有伴侶。
這樣理智,其實喪失不少樂趣。
邱晴忽然說:“能夠縱容私欲,最最快樂。”
斐敏新笑,“你看上去不像是一個有私欲的人。”
邱晴微笑,“怎麽沒有。”
“至少你從來沒有提起過。”
“你抽不抽得出整個星期的空?”
斐敏新詫異地說:“那要看是什麽事。”
邱晴的目光看著遠方,嘴角仍然掛著那個笑容,“我的私欲。”
斐敏新欠一欠身,“沒問題,你把日期告訴我,我一定到。”
邱晴約了斐敏新去探外婆。
蒲東鄉下,春雨連綿,大片稻田,阡陌窄窄,把時光帶返十八九世紀,邱晴有備而來,穿著黑色膠底靴子,泥濘濺起,大衣沿腳斑斑點點,她用一方絲巾當雨帽,斐敏新打著大黑傘披著晴雨衣跟在她身後。
一整個星期的假!多麽奢侈,他沒想到他會到這裏來,見什麽人?晚上宿在哪裏,一概不知道,他很少發問。看得出邱晴最欣賞的也是這一點瀟灑,他一路上維護緘默。
邱晴滿以為外婆住在矮房子裏,到了目的地,發覺是幢大磚屋,氣派宏偉,外牆足有三五公尺高。
一進大門,邱晴便看到院子裏那棵大槐樹,怕有兩人合抱,枝葉連天,怕已有百歲壽命。
她轉過頭來,同斐敏新說:“我們也在這裏住下來算了。”
邱晴這些年來與斐君的對話,重意不重質,隻講感受,不提事實,斐君早已習慣。
老實說,香港出生的他再也不覺得鄉下有什麽好處,早已留意到左右除卻這一幢大屋什麽都沒有,不要說七十一便利店或超級市場,連小市集也看不到,日常用品更不知要到啥子地方去采辦。
伊之麵色便大大不以為然。
自幼在城寨長大的邱晴習慣要水沒水要電沒電,近年她最渴望心靈平安,不知恁地,一走近槐樹蔭頂範圍,她便覺得心中無限平靜。
有三數個兒童迎出來好奇地探望。
邱晴揚聲:“外婆,外婆。”一邊飛奔著進去尋人。
斐敏新隻是緊緊跟在她身後。
房子間隔深且遠,回聲處處,邱晴一間間尋過去,對這地方如賓至如歸,終於她聽到有人問:“是小晴來了嗎?”朱外婆在走廊另一端出現。
斐敏新目光本來四處瀏覽,老婦出現,他看到一雙精光四射炯炯有神的眼睛,呆在當地。
那精光隨即隱沒,隻見邱晴擁著她說:“講好來住一兩個月,結果一兩年還不見回來,不守信用。”忽然之間,她變成小孩子一般。
這一廂有三間房間,地方寬敞通爽,點汽油燈,傍晚,小小青綠色蜉蝣不住撲向燈火。
朱外婆說:“屋子終於發還給朱家,我是正式承繼人,已經辦妥一切手續,三十年前逃難南下,三十年後回歸祖家,我在這裏出生,也打算在這裏終老,前兩天剛在想,隻牽掛邱家小晴,心內牽動,沒想到你卻來了。”
“我感覺到你叫我,外婆。”
外婆看著斐君微笑,“這是誰呀?”
聽消息,邱晴知道外婆已不打算回到大都會生活,一時十分惆悵,無暇回應。
斐敏新連忙答:“我是邱晴的朋友。”
外婆忽然說:“你會對她好,但可惜有緣無分。”
斐敏新有點尷尬,低頭不語。
邱晴像是沒有聽見,自顧自說:“我也想在這裏終老,多平靜,山中無歲月,春盡不知年。”
外婆笑起來,“你還沒開始做人,就打算退休?”
斐敏新自問放不下,十年寒窗,他剛聚精會神預備來一個十年奮鬥,分秒必爭,錙銖必計,睚眥必報,無論怎樣都不會到深山隱居,於是亦陪著外婆笑。
邱晴深深歎一口氣。
“回去吧,還有大事等著你去做呢。”
“外婆,原來我想來接你回去,新房子已經蓋好。”
“房子我早就轉寫你的名字。”
“哎呀。”
“城寨就是這點兒好,不講差餉、地稅、厘印,不必通過律師轉名。”
邱晴微笑,外婆一派職業婦女口吻,誰說不是,她一生沒有靠過異性,獨立安排自己生活到老。
邱晴不知多佩服她。
“盡快回去吧,鄉下生活不適合你們。”
撲向燈火的蜉蝣已由草青色轉為黃褐掙紮死亡,但是新鮮翠綠的一群接一群又急急飛入。
斐敏新征求她的意見,“吉普車會等我們到十點鍾,你要不要走?”
外婆已經替邱晴拿定主意,“快走,快走。”
斐敏新鬆下一口氣,“我到廣場走走,二十分鍾後回來出發。”他完全不想知道邱晴的私隱。
外婆低聲同邱晴說:“你現在也做得很大了吧?”
“現在時勢不一樣了,外婆,這話是姐姐說的:金錢麵前,人人平等。”
“我聽說人家叫你邱老板。”
邱晴失笑,“你什麽都知道。”
“麥裕傑的人如是告訴我。”
“他想到美國去發展,把香港的公司交給我打理。”
外婆凝視她,“我相信你能勝任。”
邱晴與她緊緊相擁。
“快出去吧,人在外頭等你。”
邱晴遲疑著,拖延著時間,分明想說什麽,又開不了口。
朱外婆終於不忍,緩緩告訴邱晴,“他會同別人結婚生子,他不會娶你。”
邱晴一怔,低下蒼白的臉。
“但這無礙你們的感情生活,你會做他的紅顏知己直到老死,他深愛你且支持你。”
“隻是這樣,外婆,隻是這樣?”
“這已是最理想的結局,小晴,你還想得到什麽?”
她不甘心,“你怎麽會知道我們的命運?”
外婆笑了,“你們的命運全部寫在臉上,隻消識字的人讀出來。”
她伸出手輕輕撫摸邱晴的麵孔。
邱晴輕輕伏在她膝蓋上,過一會兒,才站起來離開。
斐君在院子裏等她,聽見她的腳步聲,轉過頭來,伸手指一指天空,“看。”他說,邱晴抬起頭,看到一輪明月掛在寶藍色的夜空裏,月亮裏的吳剛正在砍他的桂樹,玉兔在一旁,仰起頭看著碧海青天夜夜心的嫦娥。
邱晴打了一個冷顫,讓斐君輕輕擁著她的肩膊離開了蒲東鄉下。
在歸途,斐君說:“邱晴,要是你願意的話,我們或許應當結婚。”
邱晴一怔,幾乎要說好。
但是她說不。又急急找借口:“你對我一無所知,”又說,“我們兩人都忙,”想一想,覺得太薄弱,終於有力地說:“家勢高低差太遠了。”十分感慨。
斐君不語。
邱晴總結說:“不。”懊惱得緊緊握著雙手,這個不是說給她自己聽的。
斐君握著她的雙肩,“沒問題,我們另作打算。”
回到都會中,她向公司報到,麥裕傑握著酒瓶自頂至踵地打量她,“可曾度過好時光?”
“同你的想象有點出入。”她放下公事包。
“我的想象力一向不算豐富。”
“太謙虛了,你寶刀未老,隻是脫節,思想逗留在六十年代不肯前進。”
麥裕傑訕笑,“我照樣知道你同任何人不會有結果。”
邱晴到底年輕,一時氣盛,回他一句,“彼此彼此。”
這句話似箭般戳痛麥裕傑,他喝一口酒,輕輕說:“年輕的女子恁地殘酷。”
邱晴也有歉意,她倔強地回到自己辦公室,關上門,處理賬目。
半晌,才發覺打開的是夜總會最新的酒牌。
邱晴一手把桌子上所有的文件都打到地上去。
一連好幾日她都不去見他,隻聽得外頭的小姐們說舍不得老板離去,他比較好說話,有事去請求他,他總是沉默地聆聽,在他幽暗的辦公室內,老是有股酒香,她們坐在他對麵說著說著,忽然被自己的故事感動,那苦況越來越真實,很少有不落下淚來的,終於,說完了,心裏也舒服了,老板通常會在這個時候答應她們的要求,掏出支票簿來,對,沒有什麽紛爭急難是支票簿不能解決的。
比較起來,小姐們不那麽喜歡邱晴,她太過理智,辦公室內一盞頂燈自天花板打下世界光,臉上一痣一紋無所遁形,還有在她那炯炯目光逼視之下,所有借口變得支支吾吾,真話都似假話,不說假話好似劃不來,見邱小姐變了大難事,不到生死關頭不想去見,偏偏她又不刻薄人,又沒理由離職。
如今麥老板要走,女孩們心裏忐忑。
“他在三藩市朗白街買下好幾個單位,那地方在電報山上,俯視整個海灣,隻要他吹一下口哨,我就會跟著他走,別笑我似小狗,我已經飄浮得極之疲倦。”
“他可不要你,他等的是邱小姐,據說自她十二歲就開始等,他喝那麽多也是為著她,可是兩人一見麵就吵架,沒有理由可以解釋。”
生意又好起來。
頂好的白蘭地一箱箱扛進來,水一般灌進客人肚子裏,邱晴在巡場的時候發覺隻有她擁有不醉的眼睛,其餘每一個人都昏昏然快活無比——她沒有問,想必是歡喜的,她聽到他們笑。
白天她起得很晚,住在全人類不置信的地方,舊房子經過改建,近東頭村看上去,好像隻得五層高樓宇,實則是一幢幢十層大廈互相連接,城寨的地勢低,東頭村地勢高,大廈的五樓,與東頭村平行。
這個時候,麥裕傑已經搬到郊外,往返市區超過大半小時,邱晴去過那個地方,客廳長窗像是連接大海,白色浪花似隨時會濺進來,大理石地板上隻擺著簡單家私,氣派大方得把麥裕傑的過去擦得幹幹淨淨,一點兒漬子不留。
隻除卻一張照片。
那是邱雨多年前自己跑去拍的結婚相片。
客人們不好意思細細研究,隻道披著婚紗的女子是邱晴,外人看來實在像,照片黃黃,近來流行複古,剛剛好。
麥裕傑沒有忘本,他把照片放在華廈最當眼地方。
收拾行李往三藩市的時候,他把銀相架放入手提行李中,沒有這個女子拉他一把,他就沒有今天。
他沒有去過邱晴的家,隻是說:“你覺得舒服便好”,各人有各人的毛病,各人有各人的苦處,各人有各人的意願,邱晴始終沒有搬出來,一定有她的理由,那小女孩一直都是怪怪的。
臨走之前,他請邱晴在家裏吃飯,兩個人都幾乎已臻化境,不食人間煙火,滿桌佳肴,碰都沒碰,邱晴連筷子都沒有舉起來。
邱晴穿著白衣白褲,站在近海的窗前,似一幅圖畫。
麥裕傑笑說:“人人都老了,隻剩你。”
她沒有轉過頭來,輕輕說:“你應該看得見我眼角尾紋。”幹笑兩下。
沒有,麥裕傑隻看見她的纖腰,她與她姐姐都有細腰,一個V字似自肩膀直收下來,無論衣服多寬,異性總能留意到這個誘人的優點,尤其是此刻的女孩都沒有腰位,身材再好不過圓滾滾,一見小腰身,特別覺得難能可貴。
“到書房來陪我喝一杯。”
麥裕傑的家居然設書房,邱晴忍不住笑,一抬頭,看到長窗玻璃上反映著自己的麵孔,嘴角彎彎向上,由此可知,身後的麥裕傑也看到了,邱晴覺得不好意思,連忙低下頭轉過身去。
一不留神,她差點兒撞到麥裕傑懷裏去,他扶住她,兩人麵孔太過接近,邱晴的上身隻得往後一扭,騰出空間,麥裕傑雙手順勢握住她的腰。
他忽然想起少女時期的邱雨,她與他調笑的時候,時常出現此情此景,該刹那,他是多麽地想念她。
麥裕傑輕輕鬆開手。
他取過水晶酒杯,抱著它拉開書房門。
這是一間任何學者都會引以為榮的書房,架子上的書分門別類,排放得整整齊齊,儼然小型圖書館,桃木大寫字台,皮製會客沙發,一角放著地球儀與月球儀,牆上掛著最新衛星拍攝的世界大地圖。
麥裕傑的書房。
邱晴知道許多真正的學者在蝸居內溫功課,日子久了,頸縮背佝僂做夢也沒想過可以有這樣的書房。
她又笑了。
書桌上一架小小彩色電視正在播放新聞。
麥裕傑斟出酒來,“這人是誰?”他看著電視上的講者,“有點兒臉熟。”
邱晴留意一下,“他叫馬世雄,記得這個人嗎?”
“嗬,他,看樣子像升上去了。”
“是,”邱晴微笑,“恐怕我們的酒會已經請不動他了。”
“你請他怕他還是會來的。”
“你老以為每個人都要買我的賬,”邱晴溫柔地說:“與事實很有出入。”
麥裕傑笑半晌,沒有出聲,伸手關掉電視。
他問邱晴:“你會來探訪我嗎?”
邱晴喃喃說:“三藩市電報山。”
“我部署妥當後派人來接你。”
“你切莫過分激進。”
麥裕傑沒有回答,邱晴轉過頭去,發覺他抱著酒瓶,已經盹著在沙發上。
她輕輕取過瓶子,抱在他懷裏久了,瓶身怪溫暖的,她籲出一口氣,扶他躺下,領口鈕扣鬆開,露出小小的胸膛,邱晴又看到他的紋身,那恰巧是龍的頭部,依然栩栩如生,張牙舞爪,一點兒都沒有褪色。
邱晴怔怔看一會兒,仍替他扣上鈕子。
她悄悄地走了。
第二天一早她同公共關係公司代表開會研究宣傳計劃,競爭劇烈,夜總會一般要登廣告搞節目以廣招徠。
公關公司派來一中一西兩個年輕人。
那金發碧眼兒看到規模不小的夜總會竟由一妙齡女子來主持,忽然受了綺惑,坐在那裏,身體語言,眉梢眼角,露出無限風騷之意,頗為不堪。
邱晴隻裝作看不見。
會議完畢那華人用粵語識趣地向邱晴說:“對不起,下次不用他來了。”
邱晴微笑,“很好,那我不用換公關公司了。”
那年輕人誠惶誠恐地答:“是是是。”
奇怪,都沒有人再怕他們是撈偏門的人了。
邱晴想起母親同小學校長訴苦:“我知道家長們傳說我是舞女,不允子女同我孩子來往……”
她沒有活到今天真是可惜。
有人自她身後伸過手來繞住她脖子,邱晴笑,“心偉,別開玩笑,我的柔道足夠把你摔到牆角去。”順手一甩,果然,貢心偉一個踉蹌,險些站不穩。
“什麽時候練的好功夫!”
“你怎麽到這種地方來,”邱晴責備說,“有事約我在外頭見不就行了。”
“你沒有毛病吧,我有幾個同事晚晚到這裏來進貢,為什麽來不得?”
邱晴怪不好意思地笑,她那六十年代養成的封建思想轉不過來,宣之於言。
“好消息不能等,我急急來告訴你,爹爹回來了。”
邱晴代貢家鬆口氣,拍拍胸口,“好好好,貢伯母這段苦日子挨完了。”
“爹預備重整旗鼓,這番有金山的親友支持他。”
“替我問候他。”
“母親要見你呢,無論如何叫你賞光來吃一頓飯。”
邱晴看著心偉,“伯母何用客氣。”她還想推辭。
“今晚等你。”他轉身就走。
“喂,多說幾句話也不行?”邱晴追上去。
“有人等我。”
邱晴領會,忽而笑了,“那我更非看清楚不可。”
她跟著心偉出去,夜總會對角是一間書店,隔著玻璃櫥窗,心偉把她點出來給邱晴看。
邱晴見到一個臉容清秀姿態瀟灑的女孩子正在聚精會神地選購書本,她沒有發覺他們兄妹倆。
邱晴十分滿意,“她幹哪一行?”
“敝校英文係的助理講師。”
邱晴悄悄說:“太好了,心偉,我真替你高興。”
貢心偉笑道:“你們對我好似統統沒有要求。”
“不不不,我最喜歡這個類型的女孩子,你看她,寬袍大袖,何等灑脫。”邱晴是真心的。
邱家的女人實在太像女人,異性總有點不尊重,她們像是無意中把男人最壞一麵勾引出來,邱晴一直羨慕光明磊落、爽朗活潑的女子。
“她叫什麽?”
“讓她自己來告訴你。”
邱晴想阻止已經來不及,心偉伸手敲敲玻璃,裏邊的女郎聽見聲響抬起頭來,看見心偉,立刻笑起來。
邱晴已經決定喜歡她。
心偉拖著她進店去。
那女郎立刻伸出手來,“我叫程慕灝。”
邱晴與她握手。
心偉說:“這是我妹妹邱晴。”
邱晴有點兒別扭,兩隻手似沒有地方放。
程慕灝活潑地張望她一下,“心偉老說妹妹美,我都有點兒疑心,這下子又覺得心偉形容不夠切實。”
邱晴說不出話來,隻是笑,心偉見她這樣激動,摟著她笑說:“今晚見。”
邱晴猛地想起來,“是,我還要回辦公室。”
這才撇下他們一對,趕著回去。
辦公室裏坐著一個衣冠楚楚的陌生人,秘書向她解釋:“王律師說有要事等你,沒有預約。”
邱晴自幼出來闖關,遇事有第六感,她看著王律師,一會兒說:“請進來。”
把他延進辦公室,輕輕關上門。
“你代表誰?”
“藍應標先生。”
邱晴小心翼翼地說:“我不認識此人。”
“這點不要緊,藍先生上星期一在東京故世。”
邱晴耳畔“嗡”的一聲。
上星期一,至今差不多已九天了,邱晴悲慟起來,雙目淚水浮轉。
她一語不發,跌坐在辦公椅上。
邱晴用手撐著頭,按下通話器,向秘書吩咐:“請速找麥老板,請他回公司來。”
王律師說下去:“我們代表藍先生公布遺囑。”
邱晴聽他說。
“他把他名下一間酒廊一間歌廳贈送結你。”
邱晴不語,暗暗傷感。
王律師說:“你毋須認識他也能承繼他的遺產,這是我們的地址,邱小姐,你隨時可以過來辦手續,約一年後你便可以正式接收。”
“我可有選擇?”
王律師答:“何必拒絕長者臨終之前一番好意,邱小姐做這行這樣出色,有口皆碑,可見藍先生眼光過人。”
“生意一直由誰打理?”
“藍先生的朋友。”
接著是好幾分鍾的沉默。
王律師見邱晴無話,便放下文件,站起來告辭,他向邱晴微微一鞠躬。
邱晴親自把他送到門口喚司機送他一程。
她靜靜回到辦公室裏,一言不發,過一會兒,喚人送一小杯白蘭地進來。
喝到一半,有人推門進來。呀,小事上出賣了麥裕傑,他始終沒有學會禮貌這一門學問。
邱晴抬起頭來。
他坐在她對麵,“恭喜你快成為這個行業的钜子。”
邱晴說:“這並非你心中的話。”
“當然不是,小晴,你若不適可而止,就永遠不能過正常的家庭生活。”
邱晴一怔,她不知道他也知道做普通人多幸福。
“我還以為你會結婚,那人叫什麽,曾敏新?抑或是斐易生?”
邱晴不去睬他。
麥裕傑說下去,“婚後你總得跟他走進高貴美麗的新世界裏去,飛上枝頭,把我們這些人撇下不理,即使狹路相逢,也會說聲‘先生你是誰我不認識你’。”
邱晴詫異地說:“傑哥我從來不知你有這樣偉大的創作天才。”
麥裕傑看著她,“小晴,我倆針鋒相對好幾年了。”
“對不起,傑哥,人總得保護自已。”
“你小時候愛過我。”
邱晴莞爾,“真的,孩子時什麽都愛得一塌胡塗……洋娃娃、新衣裳、巧克力糖、過年、看電影……世界多美好,沒有瑕疵缺點,吃了虧哭一場也就完了。”
麥裕傑反問:“你急召我來幹什麽,你不再需要我。”
“我一時忘記這點。”
麥裕傑歎口氣,把她桌上剩下的白蘭地喝淨。
他說:“我肯定你會成為本行的人才。”
邱晴卻說:“傑哥,你再不戒酒,我也肯定你會擁有一個腫脹的肝。”
“你看,你一定比我成功,”他訕笑,“你有學問,你有常識,再加上你不愛任何人。”
“傑哥,”邱晴站起來懇求,“你快要走了,我們不要爭執。”
麥裕傑隻是笑,“真是,誰叫我愛你呢。”
邱晴並不知道不愛任何人有這般好處,想想也是,不然的話,晚上怎麽能夠心平氣和穿戴整齊了前往貢家作客,有這般好處,她幾乎決定永遠不愛。
貢先生先迎出來。
他胖許多,眼角有點兒浮腫,精神倒還不惜,一直感激邱晴在他缺席時照顧他的家,感恩是老式人的美德,邱晴默默接受。
她利用這個機會,緩慢但清晰地問:“貢先生,我小時候就已經見過你吧?”
貢健康今夜與家人團聚,精神鬆弛,不設防之下順口而出:“你與心偉剛剛出生,真是可愛,本想兩個都要,奈何你母親不舍得。”
話說出口很肯定是講錯了,一時又不知道錯在哪裏,連忙留意邱晴的神色,見她仍然笑眯眯,才略略放心。然而已經有點兒不安。
邱晴說:“心偉與我都長得像母親。”
“嗯,嗯。”他已有防範之心。
邱晴笑了,忽然伸出手來,握住貢健康的手,“你仍然不肯告訴我?不要緊的,你說好了。”
貢健康把手掙脫,驚疑地看著邱晴。
“你是我的父親對不對?”
貢健康愕在那裏。
邱晴微笑,“你以為就你一個人知道!”
貢健康不出聲,隔一段時間,他才用幹而澀的聲音說:“我太太全不知情。”
邱晴忍不住笑出聲來,幸虧他倆單獨坐在露台上,沒有人聽見。
邱晴輕聲反問:“貢太太不知情?”
貢健康急急說:“當然,她是老實人,她隻知孩子是抱來的。”
邱晴笑答:“我坦坦白白告訴你,貢先生,她是第一個知道這件事的人。”
“她知道?”貢健康手中的啤酒潑出一半來。
邱晴感喟,老式女人有的是涵養功夫。
隻聽得貢健康嚅嚅說:“是,她知道。”他低下頭,“二十多年來她一句話都沒多過,可見是知道的,她不想我疑心,是以裝作沒事人一樣,這是我們之間的秘密。”
“讓它繼續成為秘密好了。”邱晴拍拍他的手。
“心偉知道嗎?”
“你看他多快樂,管他知不知道。”
“你呢?”貢健康雙眼紅了,“你怎麽樣?”
“我好得不得了,貢先生,你看我,我不會叫你失望。”
“你母親不肯跟隨我——”
“噓,貢先生,他們出來了。”
貢太太張望一下,“你們講完沒有,心偉的女友來了。”
邱晴笑道:“就來。”
待貢太太走開,她轉問貢健康:“你在什麽地方結識我母親?”
“一間叫得雲的廣東酒樓,她在那個地方沏茶。”
邱晴站起來,走到客廳去,挺一挺胸膛,笑著招呼說:“心偉,程小姐在哪裏?”
早知她也不拆穿,到底年輕,沒有修養,事事尋找答案,一定要追究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不?
她歉意地往後望,貢健康靠在露台欄杆上,她為他添了樁心事。
每個人都是知道的,不然她哪裏這麽容易登人家的堂入人家的室。
心偉笑著出來,一手拉著程慕灝,“我說她幸運,她還不信。”雙眼看看女朋友。
邱晴忍不住說,“怎麽不幸運,貢太太是最好的母親,將來也是最好的婆婆。”
一轉頭,發覺貢太太就站在她身後。
邱晴摟住她肩膀,“貢太太對我最好。”
程慕灝笑,“那是因為你可愛呀,伯母也許看我不入眼。”
貢太太暗暗落下淚來。
總得有犧牲,邱晴想,沒有人的快樂可以完全。
心偉說:“母親今日高興極了。”
邱晴說:“你要好好對待母親呀。”
心偉說:“我一切以母親為先。”
程慕灝笑嘻嘻,“那我與妹妹結伴。”
她拉著邱晴的手,一直走到書房裏去,攀談起來,她比邱晴小兩歲,家裏隻有一個哥哥,還在念博士學位。父親在大學裏當舍監,最記得貢心偉這個頑皮學生。
還有,她最喜歡的花是梔子,最喜歡的顏色是淡藍,最喜歡的作家是費茲哲羅,最喜歡的蜜月之地是波拉波拉。
邱晴靜靜聆聽。
她喜歡程慕灝的聲音:清脆、活潑、天真、充滿憧憬,邱晴希望她也有那樣的聲音,不然,怎麽能走進那樣愉快的世界裏去。
邱晴仍然吃得很少。
飯後她率先告辭,她走後貢健康才可以抬起頭來。
心偉說:“我送妹妹下去。”
宇宙夜總會的車子已在樓下等候,邱晴卻沒有即時上車,她靠在心偉的肩膀上良久。
她看著兄弟說:“我倆都算幸運。”
心偉與她心靈相通,“是的,我倆有驚無險。”
她拍拍他的肩膀,剛要走向車門,貢心偉拉住她,“你都知道了吧?”
邱晴詫異地抬起頭來,“知道什麽?”
心偉看不出一絲破綻,不好開口。
“父母親與女朋友都在樓上等你,貢心偉,很少有人得到如你那麽多。”
她登上車子,吩咐司機駛回家去。
那夜,邱晴發覺炎夏又將來臨,可怕啊,汗流浹背的燠熱,就算靜著不動,體內不斷滲出汗來,令人一邊擦汗一邊歎息,每一個地方都反射著陽光,刺痛眼睛,直至立秋,暑氣都絲毫不減。
邱晴坦然接受夏季,她覺得是一種治療,以毒攻毒,活得過每一個夏季,都是一項勝利。
這個夏季特別長,她送麥裕傑上飛機赴三藩市,又到東京郊外掃藍應標的墓,心偉又在這個時候訂婚,她還想抽空與朱外婆見麵。
麥裕傑笑著對她說:“別把我產業蝕光。”
有一個豔妝紅衣女,老跟在他不遠之處,邱晴假裝看不見。
他至怕寂寞,乘飛機短短的時間,也要人陪,他也當然一直找得到人。
麥裕傑擺擺手,與紅衣女走進關口。
邱晴剛欲離去,他又出來叫住她,這時他再也忍下住,把邱晴緊緊抱在懷裏,將她的頭按在他胸膛裏,他的下巴,枕著她頭頂。
邱晴剛洗過頭發,一陣海藻似香味若隱若現觸到他鼻端,他感觸良多,忽然記起他已失去生命中最寶貴的人,不禁落下淚來。
邱晴掉轉頭安慰他,“我們一有空便來看你。”
紅衣女也出來,靜靜等候一旁。
邱晴這才看清楚她的麵孔,肯定她比自己年輕,五官可說是佳,身材絕對是優。
她的表情平和,邱晴與她交換一個默契的眼神。
邱晴很放心,這女郎會照顧麥裕傑,借此換取護照、恒產、現款,有天分的話,還能借此揚名立萬。
邱晴別轉頭離開飛機場。
麥裕傑這一走,她就真正與往事切斷,舊世界裏的人。一一離她而去。
麥裕傑說得好:“你比我們無論哪一個都更懂得照顧自己。”
他說得對,姐姐要是活到今日,也一定學會自愛的秘決。
人人一生隻配給得一具皮囊,與之廝混糾纏數十年,軀殼遭到破壞,再憐俐的精魂也得隨它而去,不能單獨生存,看穿了這一點,不自愛是不行的。
邱晴已決定要活到耄耋。
她緩步走往飛機場的停車處。
有人在那處等她。
邱晴看到他,很客氣地說:“郭先生,有什麽消息?”
小郭拉開車門讓她上車,把車子駛出停車場,他說:“得雲酒樓,在五十年代的本市,是一間頗出名的飲宴場所,分兩層樓營業,灣仔一帶,無人不曉。”
“今日還在不在?”
“地皮當然在,”小郭笑笑,“酒樓已經拆卸,此刻的大廈叫原宿百貨公司,滄海桑田。”
“啊,那裏,那附近有一條橋。”邱晴想起來。
“是,叫鵝頸橋。”
“我仍想到彼處去看看。”
“沒問題,我們此刻就去。”
“謝謝你,郭先生,你做得很好。”
小郭欠一欠身,緩緩說下去:“得雲酒樓的格局與上環的陸羽相仿,你總去過那裏吧,已經成為一個名勝,木地板擦得幹幹淨淨,鋼扶手錚亮,牆上掛著各式鏡框字畫,招待拿著大水壺來衝茶,還有,晚上有粵劇演唱。”
“我知道,家母做什麽職位?”
小郭不語。
邱晴自然猜到,她微笑,有姿色的女子,名義上無論是什麽身份,實際很難躲避異性的糾纏。
小郭把他小小的舊車停在附近馬路,與邱晴走進百貨公司的電梯,下降到地庫。
邱晴問:“這裏,就是這裏?”
“還沒到。”小郭胸有成竹。
地庫是百貨公司的茶座,邱晴覺得小郭滿有心思,靜靜挑一張角落椅坐下來。
小郭買一杯冰咖啡給她,所費無幾,一樣香甜可口,沁人心脾,邱晴一口氣吸進半杯。
他身後有個人,小郭說:“這是得雲酒樓當年的廚房清潔工人周女士,她一共做了十年。”
邱晴抬起頭,看到一位身材胖胖約六十左右的中年婦人,嗬,小郭找來了活的見證,她感激地看著他,一時語塞。
小郭說:“周女士願意回答你的問題。”
他們坐下來。
那婦人很和氣,小郭大約與她講好,是以她靜靜等候問話,但邱晴一時不知如何開口。
終於她問:“你可記得邱小芸,當年約二十歲左右。相貌與我差不多。”
周女士端詳她,然後笑了,“得雲的女招待都很好看,全部大眼睛小嘴巴,老板娘精心挑選的嘛,生意好小費多,不怕沒人做。”
邱晴不甘心,把隨身帶著的小照取出給她看,“這是邱小芸,你完全不記得她?”
周女士特地取出老花眼鏡細細查視照片,她說:“沒有印象。”
邱晴十分失望,過一刻她又問:“女侍的生活可好過?”
周女士答:“她們都有固定的客人。”
邱晴已不知如何問下去,她額角冒出冷晶晶的汗珠來。
她不著邊際地問:“當時最紅是誰?”
“一個叫冼豔麗的女孩子,後來入了戲班,又拍起電影來,成為大老倌,喏,後來就叫——”
邱晴聽完掌故,半晌再問:“但是你不記得邱小芸。”
周女士搖搖頭。
小郭這個時候取出一張照片,他淡淡地說:“但是你認得出這個人。”
邱晴一看,照片是貢健康的近照。
周女士說:“當然,這是貢先生。”
邱晴忍不住問:“女招待你不記得,反而記得客人?”
周女士答:“貢先生不是普通客人,他是老板娘的侄子,老板娘本人也姓貢,他自幼常來得雲酒樓,最愛吃灌湯餃子,後來娶了老板的外甥女兒,親上加親,很得老板娘鍾愛,直到得雲拆卸之前,他還常常來,我當然記得他。”
邱晴看小郭一眼,無限淒酸,低下頭來。
小郭又說:“這就是你老板的外甥女吧。”他又指著一幀照片,相中是貢太太。
周女士說:“是,這是區小姐。”
邱晴茫然,沒有人記得沒有身份地位的邱小芸。
周女士說下去:“張老板在得雲拆卸後便舉家移民,聽說老板娘私底下資助侄子做建築材料生意,貢先生很發財。”
全部細節都有,就是完全不記得邱小芸。
邱晴不服氣。
小郭看得出來,他把一方雪白的手帕遞給她,邱晴用來印一印臉上的汗。
周女土說:“我所知的,不過這些,嗬對,聽說後來區小姐好似養了一位公子。”
沉默許久邱晴才說:“謝謝你,周女士。”
小郭對她說:“你可以走了。”
他送周女士出去。
邱晴握著那一方手帕怔怔出神,直到小郭回來。
他溫柔地問她:“沒有不舒服吧?”看得出他是尊重女性的君子。
邱晴說:“還可以。”
“把你所知的片斷串連起來,不難得知故事大概。”
邱晴喃喃說:“母親那時已經生下姐姐。”
“不錯。”
“貢健康是在婚前抑或婚後認識我母親?”
小郭答:“推想是在婚前不久。”
“對。”邱晴說,“叫他脫離邱小芸,是以資助他做生意,這是條件之一。”
小郭不予置評。
邱晴低聲說:“不知道想知道,知道後才後悔知太多。”
“那麽就到此為止好了。”小郭說。
“你常常這樣勸你的客人吧?”
小郭點點頭,“過去的事情知來幹什麽呢?將來永遠比過去重要。”
“郭先生,這是我的身世。”
“今日世界可不理會任何人的身世,你的成就有多大,你便有多大,誰會吹毛求疵來看你身世配不配得上你的成就?即使有這等人,何用理會。”
邱晴低頭答:“是,我也知道,我隻是好奇。”
“我送你回去吧。”
他們離開地庫,走出百貨公司大門,陽光刺到邱晴雙目,她才明白,什麽叫做恍然隔世。
小郭的車子違法停泊,前窗水撥上已夾著兩張告票,小郭毫不動容地把它們放進口袋裏。
邱晴十分欣賞他的灑脫,因而問:“郭先生不知有無知心女友。”
小郭微笑:“我哪裏有資格找對象。”
邱晴不語,越是好的男人越是這樣說。
“邱小姐想介紹朋友給我嗎?”
邱晴忽而俏皮起來,看著他,笑說:“就我自己如何?”
誰知小郭忽而漲紅麵孔,耳朵燒得透明,邱晴才後悔得低頭噤聲,沒想到天下還有如此薄皮的男子,她又造次了。
可見打情罵俏,簡直是一門高深的學問。
邱晴立刻支開話題,“得雲,為什麽叫得雲酒樓。”
小郭鬆弛一點,“粵人性格很坦白直接,大約是喜歡得步青雲吧。”
“啊,青雲,不是紅塵。”邱晴點點頭。
小郭說:“什麽都好吧,邱小姐,祝你平安喜樂。”
邱晴用雙手把小郭的手握著很久,小郭的麵孔又漲紅了,她才下車走進夜總會大門。
之後她就發覺,天生明察秋毫,也許是全世界最不愉快的事之一。
斐敏新的態度改變得很細微,可是在她眼中,卻最明顯不過,她要失去他了。
她沒有撥出足夠的時間,她沒有加重他的分量,她也沒有給他將來,他漸漸不感滿足。
終於,在三十歲生日那天,他同她說:“大人希望我成家立室。”
邱晴微笑,“你有對象了嗎?”
“我有你。”
“假使你要結婚,那人便不是我,我不能給你做好妻子的虛假允諾,我一天在家的時候少過五小時,”她看著他,“我不打算生育孩子,我對生命抱著非常悲觀的態度,還有,我做的是長期性夜班工作。”
這都是真的,斐敏新把臉埋在她手中。
“但是,”邱晴低聲說,“我會是你最好的朋友,我這裏永遠有最香醇的酒,最曼妙的音樂,最了解你的人,還有,沒有明天的夜,可以逃避世俗的煩惱糾紛,你說怎麽樣?”
斐敏新猶疑著。
邱晴微笑,“男人最大的毛病是缺乏安全感,總想結婚,非把好好的情人逼成黃臉婆不可,是什麽樣的心理。”
斐敏新苦澀地笑。
“我安於現時你我的良好關係。”
“給我一個機會。”
“邱家的女子,從不結婚。”
斐敏新看著她,“我真的無法說服你?”
“你不會失去我,我總是在這裏,我什麽地方都不打算去。”
就這樣完結了他們的談判。
邱晴送斐敏新離去的時候在走廊恰遇宇宙最紅的姑娘弟弟。
弟弟詫異地問:“他還會回來嗎?”
邱晴看著斐君的背影不假思索地答,“當然他會,他們全部都會回來,這是我們的生意我們的專業。”
弟弟聳聳肩,拉起她銀灰色的塔夫綢裙子一點點,婀娜地走向客人的台子。
邱晴回到辦公室,同秘書說:“給我拿瓶香檳進來,還有,上次那經紀送來的多倫多地產資料,也一並取給我看,然後你好下班了。”
秘書問:“有什麽需要慶祝的嗎?”
“有,”邱晴溫和地答:“我們活著,而且健康,”她側著頭想一想,“而且不算不快樂。”
是不是真的,除卻她之外,沒有人知道。
邱晴一直神色自若,沒有露出半絲憂傷。
人麵這樣廣,業務這樣忙,交際自然緊張,邱晴正式接收藍氏名下物業,立即著手重新裝修,仍然做男人的生意。
男人一直嘲笑女人的錢易賺,一進時裝店如進迷魂陣,呀,但他們也自有他們的弱點。
下午,邱晴巡視地盤回來,脫下球鞋,換上高跟鞋,秘書報告說:“三件事:弟弟鬧別扭;政務署有人想約見你;還有,大香江夜總會在報上刊登全頁廣告誘我們小姐過場。”
邱晴眨眨眼,“我有種感覺,這個城市中幾近瘋狂邊緣。”
秘書歎口氣,“已經瘋了。”
邱晴笑,“那多好,我們盼望的一日終於來臨,叫美林廣告公司的人馬上趕來,我們要立刻還擊。”
秘書追問:“弟弟那裏呢?”
“要什麽給她什麽,要我的頭我自己動手切下來。”邱晴冷笑一聲,“這等無情無義的人,片刻待她不紅了不燙了,她提著她的頭來見我,也不管用。”她拉開房門,“對了,政務署哪個官?”
“姓馬,叫馬世雄。”
他來的時候,她管他叫世雄兄。
他像是極之迷惑,有點兒不相信十多個年頭已經過去,從前那小小邱晴今日又高又健美。
她由衷地熱誠,把新送到的白酒開瓶讓他先嚐,舒坦地敘舊。
“結婚也不請我們喝喜酒。”邱晴假設他已成家。
“我仍然獨身。”
“你的收入那麽穩定,照說最受丈母娘們歡迎。”
馬世雄答:“可惜不是娶丈母娘。”
邱晴笑半晌,才客氣地問:“今天不是路過吧?”
馬世雄隻覺她爐火純青,明人眼前不打暗話,便說:“你仍然不認識藍應標?”
邱晴拍一下桌子,“世雄兄,你講起舊事,我無法不提,你說怪不怪,我明明不認識這個人,同他一點兒瓜葛都沒有。這位藍氏年前在東京去世,偏偏把若幹產業贈我,律師還告訴我,這種事常常有,所以說運氣這種事是實在的吧,今天這兩個鋪位非同小可。”
馬世雄看著她,“但是你仍然不認識他。”
邱晴的語氣十分遺憾,“不,我不認識他。”
馬世雄不語。
“添點酒,果子味多麽濃,喝了會做好夢。”
馬世雄又說:“麥裕傑我是認識的。”邱晴笑,“你要他的地址嗎?”
“你可知道他為什麽去彼邦?”
“他去退休,不是嗎?他告訴我他要休息,難道還有別情,”邱晴笑,“再說,政務署也有調查科?”
“今次談話,我代表我自己。”
“那叫我安樂得多,”邱晴拉開抽屜,捧出名片盒,“你第一次給我的名片,銜頭比較可怕。”她給他看。
馬世雄一怔,她把小小卡片保留到今日可謂心細如塵。
邱晴說:“做官升得快最需要過人才華,這樣聰明的人為何對我念念不忘。”
“你的事一直困惑我。”
“願聞其詳。”
馬世雄呷一口酒,“在黑暗的環境裏活得這樣舒坦,背後一定別有內情。”
邱晴隻是微笑,不與他分辯,隻是說:“也許,我有夜光眼。”
“強壯的人都值得欽佩,我不怕把事實告訴你。”
邱晴啞然失笑,還有什麽新鮮事是她不知道的?
“麥裕傑到三藩市為複仇。”
邱晴收斂滿眼的笑意,麵孔拉下來,她呷一口酒。
“那一夜,到俱樂部開槍的人,一早潛逃三藩市,麥裕傑一直沒有找到他。”
邱晴放下酒杯,靜靜聆聽。
“最近他才得到此人消息。”
邱晴道:“他沒有對我說。”
“他不想把你牽涉在內。”
邱晴抬起頭來。
“那人地位已經不低,國際某一圈內很有名氣。”
“多謝你的消息。”
“麥裕傑並沒有忘記這件事,他一直上天入地尋找凶手。”
邱晴錯怪他,她一直以為他抓著酒瓶摟著女人就再也不要想到從前的事。
“警方同他一樣渴望把這個人揪出來,你猜他們會怎麽做?”馬世雄問。
邱晴眼睛一亮,合作。
“現在你知道我的消息來源了。”停一停,他說,“每一塊拚圖都有了下落,隻除去我,我扮演什麽角色?”
“你是我的老朋友。”邱晴笑道。
“真的,”馬世雄說,“認識你的時候,大家都初涉足社會,什麽都不懂,我們認識多年了。”
這個時候,辦公室的門被人大力推開,進來的是弟弟小姐,她並不管室內有什麽人,正在說什麽,方不方便,反正都微不足道,在該刹那,在宇宙夜總會,她才是最要緊的人物,別人都可以退避三舍。
她開門見山同邱晴說:“老板,這是我現住的房子欠銀行的餘款,三天內你替我供進去,一切照舊。”
邱晴麵不改容,“放下單子,我替你辦。”
弟弟擲下一隻信封,一陣風似又刮出去,由頭到尾沒有正眼看過房內另外一個客人是誰。
她走了,馬世雄歎為觀止的表情令得邱晴笑起來,“這是新一代,後生可畏,跟我們以前的作風大大不同。”
“她的確長得好看,而且十分年輕。”
邱晴在心底嚷:邱小芸也年輕呀,邱小芸何嚐不美!
她籲出一口氣,“社會現在富庶進步,每一行每一業都建立完善製度,不必揣摸試練,有一點點好處一點點噱頭,即可鯉躍龍門,懷才不遇的時代終於過去。”
馬世雄見她這樣分析,不禁笑了。
“你看,你也已經不是吳下阿蒙。”
新聞片中的他已與洋大人並坐,談笑甚歡,可見實在已經紮職。
邱晴說:“快把這第一張卡片拿回去,忘記從前,努力將來。”
邱晴送他出去。
在門口,馬世雄問:“這一行沒有淡季吧?”
“怎麽沒有,凡是家庭團聚日生意總差點,過時過節場麵冷落,股市不景氣,人客連玩都沒心思,像一切行業,我們也很擔心冒風險。”
馬世雄一走,邱晴的臉就沉下來,她匆匆回到室內,吩咐秘書,“找麥老板。”
秘書幸災樂禍,“弟弟這樣的人,是該開除。”
她誤會了。
一百個弟弟都不會響起邱晴的警鍾。
秘書說:“時間不對,麥先生在下午三時前不聽電話。”
邱晴沒有抬頭:“你說是我找他。”
半晌電話接通,秘書說半晌,不得要領,邱晴忽然發作,拍著台子罵:“同誰對親家,嘮嘮叨叨,沒完沒了,把電話給我。”
她一把搶過話筒,直噴過去:“同麥裕傑說,邱晴找他。”
那邊是一把溫和肯定的女聲:“邱小姐,這邊由我作主,他好不容易睡了,我不想叫醒他。”
好一個意外,邱晴怔住,過半晌不甘伏雌用同樣沉著的聲音問:“他沒有事吧?”
“他一向失眠。”
邱晴忍不住問:“你是哪一位,我們有否見過麵?”
“我們在飛機場見過。”
邱晴馬上想起來,“你穿紅衣。”
對方非常客氣地說:“不錯。”
“那麽請你告訴麥裕傑,我在這個時候找過他。”邱晴放下電話。
秘書連忙低下頭,假裝什麽都沒有聽見,什麽都沒有發生過。
邱晴從來不曾這樣被冷落過,不是生氣,而是彷徨,一直以來,她在麥裕傑眼前的地位不曾動搖過,她霸占著他,占為私有,從來沒想過這個身份會被別人取而代之。
她十分震驚,過了一整個傍晚,方能長長歎一口氣,帶點淒酸味道,惆悵地承認事實:情況跟從前不一樣了,她已退居第二位,這也許是麥裕傑離開本市最主要的原因之一,他也希望開始過新生活。
邱晴的氣平下去,那一絲淡淡的悲哀卻拂之不去。
他已經栽培得她成人,功德圓滿,不再欠什麽,她已經長大,獨當一麵,在這個時候離開她,也十分恰當。
邱晴一人獨坐,到夜總會打烊,她才離開,喝得醉醺醺,保鏢一左一右跟她出去,拉開車門,侍候她上車,坐在前座。
麥裕傑在地球的那一邊仍然沒有睡醒,他沒有複電話,多麽長的一覺。
要待第二天中午,秘書方把電話接進來。
邱晴卻不知道有什麽話要說,那邊已經有那麽聰明機智的人照顧他,何用邱晴來殷勤叮嚀關懷,她接過電話,咳嗽一聲。
“小晴,對不起,這邊的管家太過緊張,竟沒有把我叫醒,你有要事?”
邱晴莞爾,真有要事,十個小時後早已爆炸燃燒,再也不勞他問候,她沒有多話,隻是說,“昨日是姐姐生日。”
“對,你的昨日,是我們這邊的今日。”
“我非常想念她。”
麥裕傑沉默,過一會兒他問:“沒有其他事?”
“沒有。”邱晴語氣平和,悄然引退。
“小晴,你一向最聰明。”他感喟,“最明白是非。”
最?不見得,那無名的紅衣女勝她多倍。
邱晴說:“好好照顧你自己,什麽地方起,什麽地方止,你要拿捏得準確,逢人說三分話就夠了。”
麥裕傑笑,“這好似是我教你的江湖守則。”
邱晴也笑,“我等你的好消息。”
麥裕傑完全明白她說的是哪一件事,答道:“我給你一個暗號:黑馬。”
邱晴連忙暗暗念幾遍,記在心裏。
麥裕傑問:“你還想知道什麽?”
都是他把她寵壞,其實她哪裏有資格知道那麽多,邱晴有種感覺,這個電話不止麥裕傑一個人在聽,為了姐姐,為了自己,她很大方地說:“祝福。”
麥裕傑說:“你也是。”
他放下聽筒,邱晴仍然怔怔發呆,足足過十來秒鍾,邱晴又聽到嗒一聲,這便是那另一個人了,她有權竊聽對白,到底她在他身邊。
邱晴覺得無比寂寞,不由得低下頭來。
到這個時候,她才有工夫看到早報扉頁角落的一則小小啟事:我倆情投意合,謹定於八月六日注冊結婚,特此通知親友,斐敏新郝美貞啟。
所有人都似輕舟般在她身邊悄悄溜走,她不是沒有看見他們,有一度貼得那麽近,差些沒一伸腳踏上甲板登舟而去,但是沒有,水急風緊,一猶疑間,它們都已遠去,漸漸剩下芝麻般黑點。
邱晴把報紙向前一推,若無其事站起來。
她照見鏡子裏的自己,正微笑呢,一點兒都不動容,既然已經走了那麽遠,也得繼續走下去。
到那一天她才自老家搬出來,便到山上去,房子是現成的,麥裕傑替她置下已有多年,到該日她才把家私上的白布掀開。
睡在向海的大床上,邱晴一夜無夢,她再也沒有聽見姐姐的呼吸聲。
一切已成過去,姐姐大概不會費勁尋到這裏來。
再說,靈魂也許像肥皂泡,開頭的時候有影有形,在空氣中飄浮轉動,漸漸變薄轉弱,終於消失在泡沫中。
邱晴沒有回公司去,她埋頭直睡了一天。
然後,她得到兄弟的婚訊。
貢心偉的婚禮十分樸素,但他們手頭上有很長的假,打算在海外居留整個暑假。
邱晴送出一雙金手表,前去觀禮,她遲到,坐後座,貢太太轉過頭來看見她,招手邀她到前座,邱晴搖頭擺手,但溫和的貢太太忽然堅持得不得了,一定要她上去,邱晴迫不得已,隻得擠到她身旁,那時,新娘子已經在說:“我願意。”
貢太太緊緊握著邱晴的手:“你看你兄弟多高興。”她的眼眶紅紅。
貢健康就坐在另一邊,邱晴向他點點頭。
忽然之間,貢太太提出要求,“小晴,從今天起,你也叫我媽媽好了。”語氣是命令式的,很不像她,可見這件事她早已決定,不容邱晴推辭。
邱晴微笑,理所當然地說:“是,母親。”
禮成了,貢心偉與程慕灝不約而同朝著邱晴指指腕上戴的金表。
邱晴朝他們笑,女方的親友一下子湧上去遮擋住兩人,邱晴同貢太太說:“母親,我先走一步。”
“下星期天來吃飯。”
“請給我預備茄子放在飯上烘熱。”
沒有人再記得曹靈秀,邱晴四處留意一下,都不見那條白裙子,邱晴當日穿一套玫瑰紫的緞禮服,同色鞋子,十分得體。
過時人物,終於一個個淡出。
那天晚上,邱晴接通了電話,那人沒有報上姓名,隻是問:“你那邊是否還有最醇的酒,最曼妙的音樂,與最好的耳朵?”
邱晴也沒有問他的姓名,“有,”她答,“隻不過要預約。”
“今夜有沒有機會?”
“今夜不,讓我查查看,後天,後天下午五時之後沒有問題,留座至七時不見人則約會取消。”
那邊答,“好,五時見。”
邱晴放下電話,朱外婆的預言實現了,她怎麽說?她說邱晴會長久長久同他維持這樣的關係,直到老死,同時,他會與另外一個女子談經濟實惠學業事業。
邱晴輕輕閉上雙目。
新的酒廊與夜總會開幕,邱晴幾乎把行內所有精英都設法拉過來,被老行尊指著鼻子罵“你根本不按牌理出牌\自然得罪很多人,門外時常有形跡奇怪的人巡來巡去。
但邱晴不是良家婦女,她一點兒也不介意,這是她選擇的生活的一部分,同家庭主婦煮飯洗衣一樣,一定有其厭惡成分。
她的生意十分成功,全球股市轟地一聲摔跤,也隻不過影響三兩個月,又穩步上揚。
夜總會裏數百個女子,隻有她沒有嗜好。
朱外婆耄耋了,精神非常的好,頭腦也是異常清醒,她就笑著與邱晴說過:“人沒有嗜好是很無聊的。”
真的,邱晴不賭、不吃藥、不酗酒,連進貢時裝店都不感興趣,亦不亂搞男女關係。
她記得她這樣回答外婆,“一切嗜好,都會上癮。”
“是有這個可能。”
“戒的時候多麽痛苦,非常傷身,十分不智。”
“不過你也可能錯過某些樂趣。”
“那是必定的,姐姐的生命短暫精彩,我的生命比她長,卻平平無奇。”
“也已經很富傳奇性了。”外婆公道地說。
邱晴每次做完探訪,都覺得十分安慰,外婆像是可以永遠活下去的樣子,也許她已經活過百歲,老到一個程度,外型就不再起變化,靜靜地做一個旁觀者,看著小女孩刹那間蒼老死亡,看盡天下悲歡離合。
邱晴肯定外婆比她長壽,生活中多多少少還有點兒安慰。
一個星期天,邱晴起得很晚,那已經是人家的下午,白天所有的節目都幾乎開到荼縻,她才睜開眼睛,看當日的早報。
她先查閱公司的廣告,滿意了,才翻過內頁,落進眼簾的,是黑馬兩個字。
黑馬行動成功,紐約邁亞密三藩市中分頭行動,破獲國際性轉移黑錢網。
邱晴的心一動。
門鈴在這個時候響起來。
女仆去開門,邱晴抬起頭,看到一角紅衣,她來不及梳妝,便放下報紙走出去迎賓。
女郎仍然穿著紅衣服,明豔照人,外國的生活像非常適合她,她的姿態更加舒泰了。
看到邱晴,她連忙站起來。
邱晴忍不住說:“請坐下,我不是你的太婆。”
女郎笑笑,不以為許,靜靜坐下。
邱晴看著她,做人涵養功夫這樣好得過了頭,日久會得長瘤的。
麥裕傑挑選了一個同邱晴性格全然不一樣的女子。
邱晴看著她,“我如何稱呼你?”
女郎笑一笑,不卑不亢地答:“我現在是麥裕傑太太,我們上個月在三藩市注冊。”
邱晴一怔,緩緩別過頭去,過很久她才說:“我很替你們高興。”聲音小小的,一點兒歡意都沒有。
她雙眼落在櫥麵的相架上,邱雨穿著過時新娘禮服,照片拍好有十年了。
“麥裕傑叫我來跟你說,案子已經結束。”
“這次他做得很文明。”
“是的,我引他為榮。”他的新婚妻子微笑。
“他的事業想必發展蓬勃。”
“我們什麽都沒有幹,我們退休了。”
邱晴不置信,“他願意。”
“這是他的主意,他在進行戒酒治療,心境很平和。”
他都不再跟邱晴說話,隻派伴侶來轉達消息。
“他還說,宇宙的業務,他不再想操心,你不必再向他匯報。”
邱晴抬起頭,“你們打算隱居?”
她點點頭,“我們要去的湖畔木屋,不設任何通訊設備,那是一個世外桃源,後園一整個山坡都是黃水仙。”
邱晴說:“你們大概也不打算接受探訪。”
她隻是笑笑。
半晌她打開手袋,把一段剪報放在茶幾上,“我要告辭了,明天就回去。”
“多謝你走這一趟。”
“對,”她轉過頭來,“他要我跟你說,他得到消息,城寨將要拆卸。”
邱晴一怔,他從哪裏得到這樣的訊息!
“他說你們在那個地方長大,日子充滿辛酸,本來他打算回來一次,行李都收拾好了,又覺得過去的事最好不再觸動。”
邱晴看著她,恐怕是她說服麥裕傑放棄此行的吧,邱晴問:“你在何處長大?”
“我,新加坡華僑。”
邱晴送她到門口,“替我問候麥老板。”
“一定。”
邱晴卻不那麽肯定,她親手關上大門,落實地坐下。
茶幾上的剪報新聞與她適才所讀到的無異,麥裕傑沒有放過那個人,他終於使他落網,了卻他至大的心事。
邱晴撥電話找馬世雄,他已經下班。
她此刻有的是記者朋友,找到其中一名,她說:“我想找政務署的馬世雄。”
朋友笑道:“這麽急,不是欠酒錢吧?”
一言提醒邱晴,立刻說:“你若找不到他,我星期一再與他聯絡好了,對,我們那個試酒會,你非來不可。”
她的社交網,同一般小生意人毫無不同之處。
記者逞強,一下子把馬世雄的住宅電話說出來。
邱晴沒有考慮,便撥過去找他。
第一次沒有人聽,第二次人來了。
邱晴開口便說:“你不是一直懷疑,自己在這故事內扮演什麽樣的角色?”
馬世雄在那邊一怔,驀然想起這是邱晴,便說:“你今天應當非常高興。”
“你說得對。”
“美國聯邦法庭痛恨這般罪行,一般估計會判入獄超過三十年,與之相比,誤殺不過是數載而已。”
“或許我應當慶祝,你可願意出來。”
馬世雄不假思索,“一小時後我來接你。”
邱晴自覺機心日深。
妝扮的時候斐敏新上門來。
他看著在撲粉的邱晴,開頭還以為悅她者是他,後來見她挽上頭發,分明是作晚妝打扮,才醒覺她要出去。
“喂,”他跳起來,“我們一早約好,今晚有節目。”
“我有急事,我要出去一趟。”邱晴賠笑請假。
“不行,此約不能取消。”斐敏新大力抗議。
“真的嗎?”邱晴轉過頭來笑,“我沒有悔約權利?”
“你應當尊重我。”
邱晴靜下來,“你的妻子尊重你,你的子女尊重你,還不足夠?”
斐敏新語塞。
“別在我家講道理,這裏沒有道理,”邱晴用手按他肩膊,“要是你願意的話,下星期補回時間給你。”
斐敏新賭氣,不顧後果,諷刺邱晴:“你的語氣,多麽似一個做生意的女人。”
邱晴沉默一會兒,“你說得一點兒都不錯。”
他後悔了,立刻拾起外套,“我這就走,我們改天再見。”
在門外,他剛剛碰見上來的馬世雄,兩人交投一眼,沒有招呼,一個出門口,另一個進門,像煞客似雲來。
邱晴若無其事地描口紅。
馬世雄問:“可需要解釋?我們隻是老朋友。”
“不要去理他,”停一停,“以前他是個頂大方的人。”
馬世雄笑,“也許他現在對你有真感情。”
邱晴不語,她把他帶到一個遙遠幽靜的地方喝酒談天,話題扯到極遠。
邱晴當然明白醇酒的作用,她的客人在酒過三巡之前絕口不談生意。
然後她淡淡地說:“聽說城寨要清拆。”
馬世雄那一絲酒意頓時消失,他不露半絲風聲,誠懇地回答:“你這桌酒白請了,我不屬於那一科,這樣大機密的文件,內部不過幾個人知道。”
邱晴低下頭,“真沒想到會這樣徹底解決那一塊地方。”
馬世雄說:“我知道你的意思,我自幼住繼園台,閑時與祖父到賽西湖散步,前兩年上去探訪故居,迷了路,茫茫然似做夢一樣,感覺十分淒徨。”
“為什麽要這樣對我們?”邱晴不甘心。
“這是一個沒有回憶的城市。”
“這樣無情,為什麽?”
馬世雄沉默一會兒,“也許是為著我們好,逼著我們往前走,不思回頭。”
“但往事已是我生命的一部分,不能像錄音錄映帶般洗脫,不用等到懶慵春日,或是午夜夢回,它已悄悄出現。”
馬世雄說:“我看得出,你一直不像是快樂的樣子,你有太多的回憶。”
“我的故居將會改建成什麽樣子?商業大廈,中級住宅,抑或是第二個飛機場?”
馬世雄不能回答,隻替她添了一點兒酒。
“你看,這便是你扮演的角色,以後一想到故居我便想起你。”
馬世雄說:“這是一個新紀元,在未來數年內發生的大事,可能會比過去二十年都要多。”
“我們能夠保留多少自我?”
“你可以做得到,我一直佩服你在任何變化底下仍然毫不矯情地做回你自己。”
“你呢?”
“我,”馬世雄笑了,“你看我,頸已縮腰已折背已拱,當年的理想誌向蕩然無存。”
邱晴忽然幫他說話,“不,你要求過高,凡事耿耿於懷,太執著而已。”
馬世雄很高興,“沒想到你對我的印象這樣好。”
酒瓶空了又空,終於邱晴說:“我們該走了。”
她有車子送馬世雄回去,在門口,她忽而同他說:“我出生那日,是一個晴天。”
馬世雄聽了十分意外,車子已經開走。
邱晴一個人緩緩地走了一段路,司機駕著車子,慢慢跟在她身後,她歎息又歎息。
這幾天,斐敏新若無其事再與她約日子見麵,邱晴暗暗放下心事,亦裝作什麽都沒有發生過,定了星期三一起吃飯。
貢心偉選在星期二來找她。
邱晴稱讚他:“多麽英俊,多麽漂亮。”
心偉笑,“姐妹看兄弟,永遠戴著眼鏡,我有事找你。”
“請說,為你,一切都不妨。”
“程慕灝說,我天生幸運,永遠是人家心目中的瑰寶,以你來說,已經對我這樣好。”
邱晴笑著推他一下,“有話說吧。”
心偉沉默一會兒,站起來踱步,然後說:“我想拜祭母親及姐姐。”
邱晴聽見十分寬慰,以前的承認隻屬口頭,今天才算心甘情願。
心偉又問:“你可願意帶我去獻上一束鮮花。”
“她們兩個人都沒有墓,麥裕傑已經帶著骨灰到三藩市。”邱晴據實告知。
心偉張大嘴,事實太出乎他的意料。
“一切不過是儀式罷了,我帶你到海邊,你虔誠地鞠個躬就可以。”
“真的。”貢心偉皺起眉頭,“就憑你說?”
邱晴沉著臉看著他,“你有懷疑嗎?”
貢心偉一怔,這個時候看邱晴,隻覺她又是另一副麵孔,她認真起來有種懾人的樣子,心偉低下頭說:“那我們現在就去。”
那並不是晴天,也不是雨天,陰霾密布,烏雲蓋地,邱晴開車到一個偏僻的海灘,與心偉一起下車,朝著灰色的海浪凝視片刻,心中默禱:姐姐,我與心偉來了。忽然哽咽,眼淚直湧出來,她的孿生兄弟擁抱著她,兩人痛痛快快哭了一場。
潮漲,海水直湧上足邊,浸濕鞋襪,他們坐在岩石上等情緒稍微平複,然後才回家。
等到第二天雙目仍有餘腫,斐敏新當然不會天真到以為這是因為他的緣故。
他們在一起從來不談現實問題,討論得最多的恐怕是全球哪個珊瑚島的風景最好,一般民生與他們沒有關係,他們相處目的絕非共患難,斐敏新終於完全明白了。
新年剛剛開始,邱晴在等待中的消息變成頭條新聞,政府在一月十四日上午九時宣布清拆九龍城寨,同日下午舉行新聞簡報會,向記者提供清拆計劃的背景資料。
馬世雄百忙中親自通知邱晴,邀請她出席聽取一手資料。
“對不起,邱晴,我不能事先告訴你。”
“沒關係,各人有各人的難處,我完全明白。”
邱晴在記者招待會坐在最末一排。
她聽到發言人宣布,城寨拆卸後將會在原址興建公園。邱晴籲出一口氣,相信受影響的五萬居民都會認為這是絕好主意。
有人輕輕過來坐在她身邊。
她一抬頭,看見馬世雄。
他微微笑,“你有什麽問題,可以即席提出。”
邱晴聽到發言人答:“……九龍城寨與香港其他地區一樣是曆史遺留下來的問題,有其特別的曆史背景,中英兩國政府已簽署關於香港問題的聯合聲明,圓滿解決對香港恢複行使主權的問題,從而為盡早從根本上改善九龍屬城寨民的生活環境創造了條件……”
邱晴並沒有完全聽明白,這樣艱深的講詞內容,是要記錄下來反複研究才能完全消化。
她之所以感慨萬千,與大前提統統沒有關係。
她隻是在想,故居之地終於在未來三年期間要完全拆卸了,一八四六年到今天,一度是那麽神秘莫測的地方,明日將改建為一座休憩場所,那些彎裏彎數十條迷宮似大小街頭會被夷為平地,連帶她孩提與少年時代的記憶一起消逝。
馬世雄在她身邊說:“你可以正式要求補償。”
“它並不欠我什麽。”邱晴輕輕回答。
“這完全是你應得的。”
邱晴隻希望母親與姐姐可以獲得補償。
“謝謝你通知我來。”她沒等到完場。
馬世雄說:“我認識你,恐怕就是為著這一刻。”
他送她到電梯口,邱晴與他握手,馬世雄有種任務完畢的感覺。
他還記得第一次看見邱晴的情形,一個大眼睛小女孩如何勇敢而得體地應付他這個調查員,她隻穿單薄的布衣與塑料涼鞋。
他第一宗重要任務在城寨開始,這一刻又目睹它被拆卸,馬世雄感觸良多。
今日的邱晴宛如娛樂場所強人,他升了級,她何嚐不是,在這個公平競爭的社會裏,行行都可以產生狀元。
車子在摟下等她。
回到寫字樓,秘書急忙迎上來,“弟弟又有麻煩。”
領班趨前向老板訴苦:“才替她付清房子餘款,公司賠了巨款,半年不到,她又鬧跳槽,我對她一點兒辦法也無,俗雲盜亦有道,我從來沒有見這等刁潑之徒,索性叫她走也罷,我被她氣得寢食難安。”
邱晴坐下來,“她這一次要什麽。”
“她還少什麽,天上的月亮?弟弟這賤人就是喜歡有風駛盡帆,見我們好聲好氣伺候,她若不去到最盡,就是對不起祖宗。”
領班氣呼呼抱著雙臂。
邱晴不出聲。
“這次她還要帶著十多位姐妹過場,宇宙不能再容她。”
邱晴抬起眼睛,看見天花板半晌,輕輕說:“你叫她來,我想見她,我就在這裏等。”
領班勸道:“弟弟這人何等悍強,我怕她對你無禮。”
“沒有關係,我應付得了。”
領班開門去了。
邱晴一邊做事一邊等,過了半日,才見她推門進來,“你找我?”聲音懶洋洋,姿勢吊兒郎當,一倒倒在邱晴對麵的長沙發裏,明知故問:“啥格事體?”
邱晴看著她有一下沒一下地嚼口香糖。
過一會兒邱晴平靜地問:“你要帶著十多人走?”
“哎唷,大夥給我麵子,我有什麽法子?”
“這件事無可挽回?”
“這倒不見得,中英雙方政府都可以有商有量。”她嬉皮笑臉走到邱晴身邊,坐到寫字台上,手指作一個數鈔票的樣子。
“公司已經很為你設想。”
誰知她冷笑一聲,“邱小姐,你也是個出來走走的人,怎麽比誰都小家子氣,給人一點兒好處,說上十年八載,同你說,”她睜大杏眼,“那是半年前的事,現在我服務期屆滿,一切另議。”
“那,”邱晴說,“你不是擺明欺侮我嗎?”
她得意洋洋地說:“我當然有人撐腰。”
邱晴又輕輕問:“你不能再考慮考慮?”
弟弟麽喝道:“呸,好狗不擋路。”
她囂張地把臉直探到邱晴麵前去。
邱晴籲出一口氣,電光石火間,她伸出左手,抓住弟弟的頭發,用力把她的頭按在寫字台上,右手拉開底格抽屜,摸出一件東西,握在手中。
弟弟長發被扯,痛得大叫,她剛想掙紮回擊,忽然覺得額角頭有冷冰冰一件硬物直抵過來。
“不要動。”她聽得邱晴說,“不然你會後悔。”
一支槍,弟弟尖叫起來,邱晴竟然用槍抵著她。
說時遲那時快,邱晴揚起手槍朝天花扳開了一下,弟弟隻聽見炮竹似一響,那盞華麗的水晶燈轟然炸開,玻璃纓絡濺了一地。
邱晴仍把槍嘴指著弟弟太陽穴,輕輕在她耳畔說:“我也有後台。”她命令,“吐出來。”
弟弟嚇得眼睛鼻涕直流,邱晴用力擠捏她兩腮,逼使弟弟吐出口香糖,“記住,以後你同我說話的時候,不要再嚼口香糖。”
弟弟忙不迭點頭。
邱晴把一份文件放在她麵前,再把一支筆塞到她手中,“在這裏簽名。”
弟弟的手不住顫抖。
“別擔心,”邱晴說,“這是一份簡單合同,說明你替宇宙服務直至明年年底。”
弟弟終於在合約上劃上花押。
她汗出如漿,化妝被淚水浸糊,狼狽到極底,邱晴鬆了手,她仍然不敢動彈。
“你如果不服氣,去與你撐腰的人說,叫他來同我算賬,現在你可以走了。”
弟弟跌跌撞撞地站起來,撲向門邊,與進來時那種趾高氣揚的樣子,相差有十萬八千裏,她伏在牆上號啕大哭,身軀漸漸滑落。
經理室的工作人員知道發生了事故,到這個關頭忍不住推門進來。
他們見到一室淩亂,一地玻璃,隻得先把弟弟抬出去,秘書連忙掩上門,驚惶地問:“發生什麽事?”
邱晴已經收起所有重要物件,淡淡地說:“我努力勸服弟弟,她感動到哭,就在這個時候,水晶燈掉了下來,你說糟不糟糕。”
秘書被邱晴的冷靜感染,恢複鎮靜,立刻說:“我馬上叫人來換。”
“好極了,對,你同領班說,弟弟答應替我們服務到明年年底。”
秘書連忙答“是”。
“我早點回家休息。”邱晴揚長而去。
過一段日子,她趁假期北上與外婆共聚。
老人竟似比從前輕健,由她提出,與邱晴到江邊散步,一老一小坐在柳樹底下談天,邱晴把城寨的消息告訴她。
外婆長久沒有出聲。
邱晴走到江邊,拾起一顆石子,向江心擲去,用力用得巧,那顆小小石卵在水麵的溜溜滑出一段頗長的距離,造成絲絲漣漪,才沉入江中。
她轉過頭來,聽見外婆說:“連我同你都離開了城寨。”
“是的,”邱晴答,“洪流把我們衝走,我們隻得到別處積聚。”
外婆見她這樣文縐縐,不禁笑起來,邱晴扶著她,一步步走回青磚古屋。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