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烈火

(2008-09-05 08:14:13) 下一個
  烈火與言諾這兩個人,夏荷生先認識言諾。
  而言諾與烈火之間,已存在著十多年的友誼,他倆是一起長大的。
  言諾這樣形容給烈火聽:“那樣精致的臉卻配那樣高的身材,聲音悅耳,笑容無邪,她叫我害怕;天下怎麽會有那麽好看的女孩子。”
  說這話的時候,言諾的臉枕在手臂上,語氣惆悵,眼神迷惘,像是墮入五裏霧中,不能自拔。
  烈火說:“你戀愛了,該死。”
  言諾笑笑,不置可否。
  烈火惋惜地說:“你應該多看看,漂亮的女孩子本市少說也有十萬名。”
  言諾比較內向,隻說:“不一樣。”
  “都一樣。”烈火笑嘻嘻地答。
  這個時候,言諾在華南剛升三年級,荷生比他低一班,烈火在紐約大學,隻有在假期才回來。
  言諾常跟荷生說起他的朋友烈火。
  漸漸荷生知道他倆的關係不比尋常。
  把陸陸續續聽來的細節綜合在一起,荷生得到的資料是這樣的:言諾的父親是烈家的老臣子,服務超過二十年,甚獲器重。吉諾與烈火在小學時期已是同學,念的是本市華洋雜處的男校,英童頑皮,且已學會仗勢欺人,若不是烈火處處護著言諾,隻怕他吃不消要轉校。
  直到有一日,烈火淌鼻血青腫著眼回家,烈家才發覺校園不是安樂土,說也奇怪,家長並沒有帶著小孩去見老師,反而立即傳功夫師傅來教泳春拳,烈火拉著言諾一齊練,小孩嘛,聽見學會了可以打人,馬上盡心盡意地學習,結果直到小學畢業,洋童都不敢近身。
  荷生喜歡這段小插曲,烈家家長倒真有一手,私底下組織義和拳。
  中學時期他倆一起遊泳打球旅行,荷生肯定他們還齊齊考試作弊約會女孩,但這些言諾都不肯承認。
  言諾笑說:“我們像手足。”
  荷生知道言諾沒有兄弟姐妹,於是問:“烈火也是獨生子?”
  吉諾遲疑一下,“不,他有一個哥哥與一個妹妹。”
  荷生一直沒有機會見到烈火。
  她聽過他的聲音,他找言諾,碰巧荷生接電話,他便活潑地說:“我知道你是誰,你是諾兄夏日那枝清香的荷花。”
  荷生不與他搭訕,隻是笑著喚言諾來聽。
  荷生的母親漸漸喜歡言諾。
  “這樣忠厚的人家,這樣好性情的男孩子,荷生,畢業後做兩年事好組織小家庭了。”
  荷生與母親一樣想法,婚後生一個孩子足夠,不要那種過度精靈的小大人,要笨笨胖胖的,一粒水果糖便逗得他手舞足蹈的小家夥。
  她與她母親都不知道命運另有安排。
  夏荷生並沒有如願以償。
  夏荷生走的,完全是另外一條路。
  那個三岔口的起點,是一個平凡的星期六下午。
  言諾來接她,兩人約好去看電影。
  言諾一進門便興奮地說:“荷生,烈火回來了,這次我們三個人一定要痛痛快快地聚一聚。”
  荷生笑道:“久聞其名,如雷貫耳。”
  “來,我們到烈府去。”
  “我以為大小姐才要人接。”
  言諾笑說:“我順便替父親送份文件上去。”
  荷生當下便問:“公私能否分開?”
  言諾狀若有憾地答:“怎麽分?暑假我便要去烈氏企業實習,畢業後肯定進烈氏服務。”
  荷生想一想,聽上去一點破綻都沒有。
  到達烈宅,荷生一見便歡喜,隻見大屋門邊牆上寫著一九四九琪園,可知是幢舊房子,荷生像時下所有的年輕人一樣,懷舊心重,最愛古老事物。
  吉諾介紹說:“後院非常大”,泳池是六十年代加寫著“一九四九琪園”,可知是幢舊房子,荷生像時下所有的年輕人一樣,懷舊心重,最愛古老事物。
  玄關非常非常的深,黑白大理石地台放著一張高幾,幾上大水晶瓶裏插滿白色的鮮花,香氣撲鼻。
  荷生發呆,她好像來過這裏,不知在什麽時候,她偷偷到過這幢大宅做過客人,所以此情此景有點熟悉……
  “荷生,來,到這邊坐,我去找烈火。”
  荷生到偏廳選一張向角落緞麵子的沙發坐下。
  這個地方,隻有一個用途:讓客人舒服舒服地坐著等主人下來。
  男孩子同男孩於到底容易做朋友,荷生沒想到烈家這麽富有。
  換了任何一方小氣些,友誼勢必不能維持。
  傭人放下一隻茶盅,輕輕退出。
  荷生剛巧戴著母親的舊腕表,這種時計配這個地方,假如再換上一襲舊旗袍,就複古成功。
  一扇水晶玻璃嵌的長窗直通到花園去,窗門半掩,荷生忽然聽到一男一女的爭吵聲,壓得很低,卻意外地清晰。
  “二哥要我答允他不再見你。”
  “他可以代你作主?”
  “請放開我,我不想看到父親進一步對付你。”
  “父親?父親,嘿嘿嘿嘿。”
  荷生有點不安。
  她最怕類似的尷尬事,好像故意躲在角落竊聽似的。
  荷生馬上站起來現形,這時玻璃門被人推開,一個女孩子匆匆跑進來,一見有人,如皇恩大赦,不管是否認識,一味往荷生身後躲。
  荷生本來不是挨慣義氣的人,不知怎地,一眼看到那女子嬌怯秀美的臉,竟很自然地擋在她麵前。
  不出所料,有人追上來,看到偏廳內站著個正氣凜然的陌生人,倒是一呆。
  荷生身後的女孩趁這機會一溜煙似地從正門逃出去。
  那個男生坐下來,細細地打量荷生。
  荷生不禁惱怒,這是誰?魯莽而無禮。
  沒想到對方先問:“你是誰?”
  荷生瞪住他。
  他比言諾的年紀要大一點,瘦長個子,蒼白的麵孔,此刻正取過香煙點上。再嚴格的眼光都會承認他不失為一個英俊的年輕人,但不知怎地,荷生覺得他有些地方不妥。
  他忽然抬起頭來,輕輕吐出一口煙向荷生笑一笑。
  荷生手臂上爬滿雞皮疙瘩。
  這人有一雙布滿紅筋的眼睛。
  荷生反問:“你又是誰?”
  那人慢條斯理地答:“我姓烈,你說我是誰。”
  荷生吃一驚,深深失望,這便是烈火?這不是一個健康快樂的人,她不相信言諾會同這樣一個人做了十多年好朋友。
  荷生脫聲問:“你是烈火?”
  那人聞言色變,仰起頭來,直視荷生,荷生被他目光中的怨懟恨惡嚇一大跳,不由得退後一步。
  這時候有人拉住她的手,荷生幾乎喊出聲來,一看,原來是言諾,這才放下心來。
  隻見言諾給她一個眼色,再向那人點點頭,拉著荷生便走。
  到了大門外,兩人才不約而同鬆一口氣。
  荷生問:“那就是你的好朋友?”
  “不是他!”言諾跳起來。
  荷生連忙說:“我也猜不是,不過,他是誰,烈火又到什麽地方去了?”
  言諾開動車子,駛離烈宅,才輕輕說:“那是烈火的大哥。”
  啊。
  “烈火這家夥,明明約好我,又開小差,今天恐怕看不到他了。”
  荷生卻十分高興,若果適才那人是烈火,她恐怕不能愛屋及烏。
  車子駛下私家路,言諾一向小心駕駛,路腳卻有一輛吉普車朝著他們直衝上來,言諾急忙刹車,吉普車卻不肯停,荷生直叫出來,吉普車的保險杠碰到他們的車子才不動了,荷生覺得全身血液統統湧上腦袋,吉普車司機卻哈哈大笑起來,還拍著手。
  荷生破口罵:“瘋子!”
  誰知言諾也相繼大笑起來,打開車門跳出去,“可不就是烈瘋子。”得意洋洋,引以為榮。
  吉諾與吉普車司機擁抱。
  到這個時候,荷生已經知道這人是誰,她左邊太陽穴隱隱作痛,烈家兄弟恐怕有異常兒,奇怪,言諾的坐言起行最平凡穩健不過,怎麽會交上這樣的朋友。
  隻見他倆嘻嘻哈哈互相拍打一番,攬肩搭背地向荷生走來。
  隻聽得那人笑著說:“我知道了,你一定是夏荷生。”
  荷生看清楚他的麵孔,嚇一跳,連忙側過頭去。
  “荷生,這才是烈火。”
  烈火與荷生打一個照臉,也是一呆,言諾這愣小子太不會形容了,單憑他的言語,也太委屈夏荷生了。
  當下他摸一摸胡髭,“都怕這個,難怪父親叫我剃掉它。”
  言諾伸手搓一搓他鬈曲的長發,“可以梳辮子了,穴居人似的,嚇壞人。”
  烈火笑著問:“荷生,你來說句公道話。”
  荷生看著他,“不是叫你烈瘋子嗎?”
  烈火又著腰笑。荷生覺得他自頂至踵,外型上沒有些微缺點假疵,性格活潑熱情,難怪言諾說過,烈火在家中至受鍾愛。
  忙著談笑,三人竟沒有發覺一輛黑色大轎車已靜靜停下,老司機下車笑道:“烈先生請你們回屋裏詳談。”
  荷生好奇地回頭看。
  大車子深色玻璃裏隱隱有個人影,想必是烈家老爺了,沒想到一天之內就見齊烈家的人。
  一雙炯炯的眼睛,在車內也正在打量夏荷生。
  言諾與烈火各自把車駛開讓路。
  老司機笑著同老板說:“年輕人,不怕熱。”
  荷生的白棉衫為汗所濕,胸前一搭V字汗印,額前碎發統統黏在額角與頸後。她站在一邊,看大車離去。
  怎麽不怕熱,烈火目光中那點熾熱就叫她害怕。
  烈火笑說:“來,我們回屋裏談。”
  吉諾說:“你問荷生可要看電影。”
  烈火正要開口,一輛銀灰色高性能跑車俯衝下來,言諾連忙把荷生拉至懷中,雙雙避開。
  荷生看著車尾,驚駭地說:“這條私家路怎地這麽繁忙,難怪說馬路如虎口。”她輕輕推開言諾。
  烈火說:“那一定是烈風。”
  吉諾點頭:“我剛才見到他。”
  烈火問:“他為何而來?”
  “我不方便問。”
  荷生聽在耳中,不用解釋也知道烈家弟兄並不和睦。
  “屋裏還有誰?”
  “烈雲在家。”
  “叫烈雲陪荷生去看電影好了,我有事同你研究。”
  到這個時候,荷生“啊哈”一聲,開了腔,“烈火你聽著,言諾是我的男朋友,我不慫恿他撤下你,你已經夠幸運,你甭想丟下我與他單獨行動,我把話先說明白了以後大家好做,我不用你替我安排節目,言諾,我們照原定計劃。”
  言諾大笑,“烈火,聽見沒有,改天見啦。”他朝好友擺擺手。
  荷生馬上仰起頭,向烈火做出一個勝利的樣子,挽著言諾的手上車。
  烈火為之氣結,伸腳踢言諾的車子,力道甚大,車身一震。
  荷生伸出頭去,“長毛!”她笑著罵他。
  烈火被無數女孩子罵過千萬次,早就老皮老肉,可是夏荷生這兩個字,夾著伊銀鈴似的笑聲,卻在他耳畔索繞,曆久不散。
  荷生鬆一口氣,同吉諾說:“籲,那一家人。”
  “你說得對,家父講過,烈家的人,有一股奇異的魅力,一旦與他們接觸,身不由主地受到吸引,真心想同他們交往。”
  荷生不予置評。
  吉諾說:“你會喜歡烈火的。”
  “啊,我並非不喜歡他。”
  “你要把他當兄弟看待。”
  “你倆真的那麽要好?”
  “真的。”
  荷生絞下了車窗,任由熱風吹進來。
  一直到電影散場,她都沒有說過什麽。
  那天晚上,她躺在自己的小臥室裏。半夜,仿佛有熱風吹拂臉龐,又像有一個人,不停地用手撫摸她的鬢腳。荷生迷惘地抬起頭來,看不清楚他是誰,但她肯定那不會是言諾,那手強壯而溫暖,荷生沒有拒絕。
  天蒙亮時她醒來,靠在小床上,呆了半晌。
  她撥電話給言諾。
  言諾還沒有醒,聽到女朋友的聲音,很愉快地說:“我做夢看到你。”
  奇怪,荷生想,她的夢境裏,從來沒有言諾。
  “今天我到烈家去,你要不要一起來?”
  “不,”荷生說得很堅決,“你們玩好了。”
  “我介紹烈雲給你認識。”
  “不要,我不寂寞。”
  “荷生,你好像很抗拒烈家的人。”
  是的,荷生覺得他們危險,同性格這樣強的人,要維持一個安全距離,才能避開逼力。
  “烈雲跟你們一起?”
  吉諾誤會了,他笑著解釋,“她剛學走路我已經認識她,荷生,你不必多心。”
  稍後荷生站在露台上,用手摸一摸心房,心不怕多,隻怕它偏,切莫偏到腋下去才好。
  言諾忘記這是荷生二十一歲生日。
  去年認識小言的時候也是六月六日,圖書館裏,他的書包同她的調錯了,他比她早發覺,因阻遲他替小孩子補習的時間,非常氣惱地追上來,一把搭住荷生的肩膀,大聲吆喝著“喂你等等,”荷生皺著眉頭轉頭去,說也奇怪,小言的火氣頓時消失,眼目如被貼上清涼劑,呆半晌,他說:“還你書包。”
  這傻小子結果沒去為任何人補課,他一直跟在荷生身後,亦步亦趨,她上公路車他也上,她下他也下,結果荷生打圓場:“你是二年級的言諾吧?”他功課十分好,在校園薄有名氣,這趟派上用場。
  他們到附近的飲冰室去坐下,他請她吃紅豆冰,而在稍後小言才懂得慶幸荷生不是動輒要坐大酒店咖啡廳的女孩子。
  足足一年了,若沒有幾個考試支撐著,更不曉得日子是怎麽過去的。
  自從小言在她身邊,好幾個科目的成績都突飛猛進,她相當倚賴他,每天通兩次電話,芝麻綠豆都報告一番,少女有時會為很小的事情生氣,小言有說不出的詫異,總是勸道:“不要在乎別人說些什麽。”他的口頭禪是“管它呢”。
  就在上個月,小言把她帶回去見過父母。
  一進門就知道是一戶正經好人家,自置公寓打理得一塵不染,有一位老傭人管小言叫大官,做得一手好粵菜。
  言太太是位愛打牌不理事的中年婦女,不講話也有點眉開眼笑的樣子。
  她同荷生說:“我們隻有他一個孩子,年前房產跌價時他父親在山腰置了層小公寓,預備他成家用。年輕人都喜歡住那一帶,最要緊是清靜,交通不便也沒關係。”
  荷生聽得懂。
  那是告訴他們,隨時可以注冊,不必等事業經濟基礎。
  出來的時候小言說:“他們喜歡你喜歡得不得了。”
  荷生很愉快。
  夏太太更加高興。
  荷生在星期天一向有賴床的習慣。
  夏太太探頭進房,“荷生,吉諾找你,他說二十分鍾後來接你。”
  “不!”荷生脫口叫出來。
  夏太太莫名其妙,“吵架了?”她坐在女兒床沿,“這樣好的男孩子……你要愛惜他。”
  荷生微笑,“你一直幫他。”
  “因為他一直幫你呀。”
  荷生到浴室掬起冷水洗臉。
  “待你婚後我就到加拿大去跟你姨媽生活。”
  “你現在就可以去,我早就能夠照顧自己。”
  “唉,其實我是舍不得這個城市。”
  男女老幼都不舍得,已經不是新聞。
  忽然之間,樓下汽車喇叭聲大作。
  “這是哪一家的阿飛?”夏太太探頭出窗。
  夏家住老房子,沒有幾戶人家,隻見好幾個屋主都在張望。
  荷生心中有數。
  夏太太訝異地說:“荷生,你快來看,是小言同一個阿胡髭在一起,這是怎麽一回事?”
  荷生笑,“所以嗬母親,別把事情看得太簡單,言諾這小子也有另外一個麵孔。”
  “那野人是誰,一臉的毛不怕長痱子?”
  荷生預備出門。
  “小言怎麽會有那樣的朋友,近墨者黑,近朱者赤,要小心謹慎。”
  荷生開門,“早就來不及了。”笑著關上大門。
  在梯間她聽到喇叭聲震天地響。
  荷生對言諾說:“你太縱容令友。”
  言諾笑,“這是他慶祝你生辰的前奏曲。”
  烈火自司機位探頭出來,“夏荷生,自今日開始,你正式是個成年人了。”
  荷生避開他的目光,“小言,你來開車。”
  言諾與烈火換了位子。
  “荷生,今天由烈火替你安排節目。”
  荷生冷冷地說:“我的生日由我自己安排。”
  烈火咭咭地笑她反應過激。
  言諾也笑道:“我們一整天都喝香檳,不用其他飲料。”
  都是那個人的餿主意,荷生有種感覺,她與小言之間所有的寧靜會叫他給破壞掉。
  荷生坐在前座,老覺得脖子後麵癢絲絲,似有人在她頸後嗬氣,她忍無可忍,別轉頭,正待苛責烈火,卻發覺他舒舒服服躺在座位裏,用一頂破草帽遮住臉,正在假寢。
  不是他。
  是荷生疑心生了暗魅。
  她漲紅麵孔,連耳朵都麻辣辣地燒起來,頸後那隻無形的手竟大膽地伸過來撥弄她的鬢腳,她拂之不去,渾身起了雞皮疙瘩。
  是同一隻手,昨夜那隻手。
  荷生低下頭,閉上眼睛,原來真是真的,已經來不及了。
  車子停下來。
  荷生張開眼睛。
  她聽見後座有人懶洋洋地問:“烈雲出來沒有?”
  言諾笑說:“在玻璃門裏邊,她看到我們了。”
  荷生朝他指向的方向看過去,想象中的烈雲是個卡門那樣的女孩子,同她兄弟差不多脾氣,但是玻璃門內穿白衣的身形十分熟悉。
  她推開車門,“我去叫她。”
  烈雲正與幾個同齡女友說話,她們一個個打扮得花團錦簇。
  走近了,荷生發覺烈雲竟是那日在烈宅偏廳躲向她身後的女孩子,不禁又添一分驚訝。
  這個時候的烈雲,卻是另外一副麵孔,細軟的短發全部似男孩子那樣梳往腦後,一襲露背白裙,聞聲轉過頭來,看到荷生,她也認出了她。
  那群女孩子忽然一陣騷動,原來兩位男生也跟了進來,她們朝異性迎上去。
  荷生十分感喟,條件那麽好的女孩子,本市女性人口比男性又是一比一點二,何用這樣心急。
  她聽得烈雲說:“我知道你是夏荷生,言哥哥的女朋友。”
  語氣天真而清脆,夏荷生馬上喜歡她,親切地說:“那麽叫我夏姐姐。”
  烈雲隻是笑。
  烈火先走過來,“我們在這裏訂了位子,烈雲,參加我們好不好?”
  “我隻有時間喝一杯香擯。”
  荷生看一看那邊,言諾讓女孩子圍得緊緊的。
  烈火說:“我們先過去坐下,烈雲,你等言諾。”
  荷生走在他身後,離一截路。這是間私人會所,裝修非常考究,地板是柚木格子,偏偏烈火與荷生兩人都穿著球鞋,沒有半絲聲響。
  走廊很長,走著走著,烈火起了疑心:她還在身後嗎?終於忍不住,回頭看荷生。
  荷生見他停步,也就站在原地。
  兩人靜靜對望一會兒。
  烈火說:“奧菲斯不該往回看。”
  荷生答:“別擔心,幼羅底斯不在此地。”
  吉諾走上來,笑道:“你們倆肯說話就好。”
  不知怎地,烈火與荷生異口同聲地說:“我們一直有說有笑。”
  言諾笑,“哦,是嗎?”
  荷生別轉頭去。
  烈雲說:“父親應允我,當我二十一歲的時候,給我一間公寓,讓我搬出去住。”
  荷生喝一大口香檳定神。
  烈雲放下杯子,“她們在等我呢。”
  言諾站起來送她,“玩得開心點。”
  烈雲跟荷生說:“生辰快樂。”
  荷生連忙答:“謝謝你。”
  烈雲一轉身,裙據揚開,色如春曉。
  荷生讚歎,“令妹是位美女。”
  烈火笑,“我是野獸。”
  這並不正確。
  他們一家都長得美。
  如果你相信優生學的話,便可以肯定烈老爺栽培這樣漂亮聰明的孩子是特別用過心思的。
  但敏感的荷生始終覺察到他們三兄妹似乎有許許多多難言之隱,明媚的表麵底下不知收藏著怎麽樣的黑暗危機。
  她想得太多。
  平靜樸素的大學生活忽然闖進烈火這樣一個人,使得荷生遐思不斷。
  “荷生,荷生。”吉諾叫她。
  荷生拉一拉襯衫領口,“這熱浪叫我疲倦。”
  言諾笑,“熱?空氣調節暢順,何熱之有。”
  烈火卻說:“用力抗拒一件事的時候,最消耗精力,一下子就累得賊死。”
  荷生問自己:你在努力抗拒什麽,夏荷生,說呀,你是知道的,你隻是不敢說,你隻是不敢承認。
  吉諾說:“烈火,你的話最多,快介紹一下自己。”
  “我?我是言諾的好友。”
  糟糕,夏荷生想:我是言諾的女友。
  “奇怪,”言諾取笑他,“平日你滔滔不絕,偉論最多;絕無冷場,今日水準大跌,令人失望。”
  烈火並無自辯。
  言諾勤於製造話題:“把你經營的花圃告訴荷生。”
  荷生抬起眼睛,這倒是一個風雅的嗜好。
  言諾說:“我來講也一樣,不對的時候你更正我。”
  烈火笑,“少年時的玩藝兒,好久沒去花工夫了。”
  荷生好奇,一定是個玫瑰花圃,現身說法。
  “來,烈火,帶我們參觀一下。”
  花圃在烈家後園一角。
  小言說:“要不是父親逼著他去念商管,或許烈火會成為植物學專家。”
  在言諾眼中,烈火沒有缺點。
  車子駛抵烈府,這是荷生第二次來了。大宅靜悄悄,烈火帶著他們自後門走,花園對著山下蔚藍的大海,麵積比荷生想象中的大。
  她沒有看見嫣紅姹紫的花圃。
  荷生不動聲色,她知道言諾與烈火在考她。
  她慢慢走到石欄杆處靠住看風景。
  她聽到烈火輕笑。
  荷生低下頭,發覺左腳踩住一棵草本植物,莖是方形的,卵形葉子對生,被她踏碎部分發出一股清涼的香氣,荷生低頭摘一片葉子揉碎嗅一嗅,覺得沁人心脾,頓時涼快不少,她詫異地說:“薄荷。”
  烈火笑,“被你猜中了。”
  荷生大感興趣,“其餘的是什麽?”
  看仔細了,她發覺有許多種植物,大半擁有貌不驚人的小葉子,言諾一一為她數出來:甘草、天麻、地黃、黃連、艾、菖蒲、茯苓……
  荷生高興到極點,蹲下來逐一細賞——“艾葉與草蒲在端午節燃燒薰屋,傳說可驅邪除病”,“甘草是中藥中的百搭呢。”
  她忽然看到角落有兩株綠莖碧葉的白花,花形像牽牛花,但是比牽牛花大,於是問:“這是什麽?”
  烈火答:“曼陀羅花。”
  “什麽,這就是鼎鼎大名的地獄之花?”她後退一步。
  吉諾說:“它也是一種藥用植物。”
  烈火笑,“是一隻為盛名所累的麻醉劑。”
  荷生驚歎,“我可以在此地研究一整天呢。”
  傭人捧出冷飲,烈火與言諾走到泳池旁的太陽傘下去。
  荷生抬高頭,正在欣賞一邊牆上爬得滿滿的長春藤,忽然之間,她後頸那股麻癢的感覺又來了。
  荷生嚇一跳,猛地轉身,一邊用手去拂掃,卻看到二樓露台長窗內站著一個人。
  那人隨著荷生的目光隱失。
  荷生驚疑地搓揉著後頸。
  小言在那邊招她,“過來歇一歇,當心曬壞。”
  荷生坐下喝一口冰茶。
  剛才誰在窺望?
  她聽得烈火說:“父親的意思是叫我留下來,明年待你畢業,我倆全力出擊。”
  言諾說:“我這邊一點問題都沒有。”
  烈火答:“祝我們前途似錦。”
  荷生忽然問:“烈風今天在不在?”
  言諾連忙說:“不,他不住這裏,他另外有個家。”宛如烈家的發言人。
  荷生實在忍不住,“那麽,”她伸手指一指,“誰在那個露台上?”
  吉諾看一看,“有人嗎?”
  荷生笑,“你讓烈火回答我好不好。”
  烈火卻已經走進屋內。
  言諾按住女友的手,“荷生,他們家事比較複雜,我們不便問及。”
  “對不起。”
  言諾想一想,還是透露消息,“他有兩位母親。”
  啊,多了跟少了都不美,荷生缺父親,烈火多出一個母親,隻有言諾最幸福,一父一母,恰恰好。
  看樣子他們兩兄弟同父異母。
  言諾又說:“隻有烈雲是他親妹妹。”
  荷生見吉諾代烈火遺憾不已,便安慰他說:“這樣的家庭也常有常見。”
  “烈火不這樣想,不是他父親追他,他才不肯回來。”
  荷生說:“我們也該告辭了。”
  言諾點點頭。
  剛走近長窗,就聽到重物墮地聲。
  言諾像是知道發生什麽事,立即衝入書房,荷生跟著進去,發覺言諾已緊緊抱住烈火,不讓他動彈。室內淩亂,一張紅木茶幾掀翻在地,另一頭站著烈風,手中抓著一隻椅子當武器。
  烈火狠狠地說:“你給我滾出去,以後都不準你進這間屋子來。”
  烈風冷冷地答:“笑話,這間屋子是我外公的物業,跟我母親的名字叫琪園,我不把你轟出街已經很好,明明是你霸占我的產業,你倒惡人先告狀。”
  言諾功道:“一人少一句吧。”
  誰知烈風指著他罵:“姓言的,你父親忘恩負義,枉周家栽培他成才,到頭來倒戈相向,有老奴才就有小奴才,這裏容不下你說話。”
  吉諾臉上變色。
  烈火大力掙紮,“你還不鬆手讓我趕走他。”
  荷生站在一角急得好比熱鍋上螞蟻。
  烈火額上青筋綻現,“你聽著,再被我見到你纏著烈雲,我發誓殺掉你。”
  荷生不顧一切,走向前對烈風說:“請你先避一避。”聲音裏充滿懇求。
  烈風先是瞪著荷生,不知怎地,大力扔下椅子罷手,轉頭走開。
  言諾鬆開烈火。
  烈火還想追上去,荷生擋在門口,無論如何不給他過關,烈火這才倒在沙發上,不言不語。
  荷生過去蹲下勸他,“喊打喊殺有什麽好?像我們,想要有個同胞手足還不能夠,你倆卻互相作踐。”她管這樁閑事,像是管定了。
  烈火用手捂著臉,荷生有荷生的牛脾氣,硬是要扯下他的手,吉諾在一旁急得要命,他怕烈火怒氣衝天,一句話或是一個動作得罪了荷生,以後無法彌補。
  但是沒有,烈火漸漸靜下來。
  室內三個人,都緊張得叫汗濕透了衣裳。
  傭人到此時才敢探頭進來查看。
  荷生同言諾說:“我們走吧,讓他休息。”
  離開大宅的時候,荷生沒有法子不再留意門旁琪園兩字。
  她看言諾一眼,這裏邊的故事,小言當然是清楚的,言家與烈家的交情恐怕不止二十年,烈老爺怎麽起的家,同兩位妻子的轇轕,言諾統統知道,不過他不說,荷生不會去問他。
  烈家的司機趕出來,“言少爺,烈先生叫我送你們。”
  荷生訝異,“烈先生在家?”
  “是,他還說,謝謝夏小姐調解紛爭。”
  家主在家!
  他為什麽不露麵?
  身為家長,應當出來鎮壓場麵。
  吉諾拉拉荷生的衣角,低聲說:“烈風與烈火無日不吵。”
  兩人上了車。
  小言又說:“兩兄弟的心病不止一朝一夕了。”
  荷生有一點點同情烈風,但眼見吉諾與烈火站同一陣線,不便發言。
  半晌她問:“園子裏有沒有金雞納樹?”
  外表粗獷的烈火竟會有心思經營一個中藥植物花圃,真是不可思議。
  到了家,小言沒有送荷生上去,她另外有約,一班女同學要與她出去跳舞。
  小言叮囑她,“看到英俊小生,不得目不轉睛,不可與他說話,不許與之跳舞。”
  荷生問:“那麽,能不能與他私奔?”
  小言睜大眼睛,作一個猙獰的表情。
  荷生笑著逃上樓去。
  她心裏卻有點淒惶,到了家門,把身於靠在牆上發呆,出去幾個鍾頭,像打過一場仗,累得說不出話來。
  隔一會兒才掏出鑰匙開門進屋。
  躺在藤榻上就睡著了。
  人影,有一個人影,輕輕地走過來,“荷生,荷生,隨我來,荷生,我喚召你,隨我來。”
  荷生驚呼:誰,誰?
  “荷生,荷生。”
  是她母親推她,睜開眼,天色已暗。
  明明已睡了好些時間,為何恍似一刹那?
  “同學打過電話來催,叫你準時到。”
  荷生點點頭。
  夏太太喃喃道:“真熱,汗出如漿,讓我關上窗門開冷氣。”
  荷生坐起來,藤榻上淺淺一個汗印。
  荷生怕她整個人會熱融掉化成汗水。
  天空閃起霍霍電光,雷聲隆隆,刮來一陣雷雨風,夏太太忙到露台收衣服。
  大雨忽然傾盆倒下,嘩喇嘩喇,四周隻餘雨聲。
  夏太太問:“有沒有人來接你?勢必不能穿白皮鞋了。”
  荷生站在露台邊,抱著手看景,一片白濛濛,氣溫頓時下降,凝得一屋霧氣,她拂一拂臉上的水珠,回到房內淋浴裝扮。
  珠灰色晚服是早就預備下的,荷生來不及吹幹頭發就套上裙子。
  雨沒有停,荷生也沒有期望它停下來。
  穿上樓空鞋,她走到門口,回頭一望,發覺她母親在臥室內看電視,荷生微微一笑,下樓去赴約。
  大雨中車子與街燈都隻是一團光,荷生根本不知道她怎麽樣才能抵達目的地,可是也不在乎。
  她站在簷篷下,原來手上連雨具都沒有。
  “好大的雨。”身後有人問。
  荷生抬起頭,並沒有驚訝,宛如她一早知道他會來,她似在等他。
  腳背早被雨濺濕,她沒有退後。
  荷生看向雨中,他站得離她很近,手臂與手臂之間像是沒有縫隙,但又好像隔著一線天,荷生動都不敢動,也不能動,她已被點了穴道。
  脖子後邊那股酥麻的感覺又來了,這次,她肯定是他在嗬氣。
  前有水,後有火,荷生不知如何抉擇。
  過了很久很久,荷生聽得他說:“我會同言諾講。”
  荷生落下淚來。
  “我不知道會發生這樣的事,我很抱歉。”
  天空上雷電交加,傳說人若做了虧心事,天雷會轉彎搜他出來打。
  荷生幼時怕行雷閃電,此刻她覺得最可怕的是她旁邊那個人,不不不,最可怕的是她自己夏荷生。
  他像是已說完要說的話,緩緩轉身,走向雨中,雙手插在袋裏,調過頭來,看住荷生,笑一笑,消失在雨裏。
  荷生獨自站著落淚。
  不知過多久,才有一輛計程車駛進來,有人落車,荷生才上去。
  晚飯已吃到第三道菜,女主角方姍姍來遲,女同學起哄。
  荷生囁嚅地解釋,“大雨叫不到車。”
  “小言不是你司機嗎?這回子又找什麽借口。”
  有人替她叫了一杯白蘭地來擋擋濕氣。
  “生辰快樂。”大家舉杯。
  還是同一日?荷生不能置信,感覺上像已經過了一年,兩年,甚至十年,她對時間有點混淆。
  有人替她撥一撥濕頭發,荷生如驚弓之鳥般彈起來,恐懼地看住那隻手。
  女同學笑著問:“怎麽了?”
  她連忙呷一口酒。
  靠著酒力,漸漸鬆弛下來。
  “荷生,有什麽願望?”
  願望,嗬是,願望,荷生用手撐著頭,“我要三個願望。”
  “荷生,別太貪婪。”
  “算了,一個人有多少二十一歲,一下子就老了,讓她去。”
  荷生苦苦地笑。
  坐首席的女孩子一陣騷動。
  “荷生,那邊有位先生送香擯給我們喝。”
  “嗬,定是夏荷生的神秘仰慕者。”
  夏荷生已經有三分酒意,轉過頭去,遠側一張桌子上,坐著個熟人,見荷生看他,頷首示意。
  荷生嚇一跳。
  是烈風。
  荷生連忙注意他的女伴,那女孩子穿得很暴露,正翹著嘴不高興。荷生見不是烈雲,放下一顆心。
  為什麽擔心是烈雲?好沒有來由,荷生覺得她似走入迷宮,無數出路,統統是死胡同,隻有一扇活門,但偽裝得和其他通道一模一樣。
  同學問:“他是誰?”
  “朋友。”
  “咄,一朋三千裏,老老實實,我就沒有請喝克魯格香檳的朋友。”
  大家一陣哄笑。
  荷生再回頭的時候,烈風與他的女伴已經離去。荷生發呆,他們那一家人,愛來就來,愛去就去,專門在普通人的生活中留下不可磨滅的漣漪,一圈一圈蕩漾開來,到最後,凝固了,變成年輪,他們卻當是等閑事。
  女孩子到底是女孩子,下半場不勝酒力,散局各自回家。
  荷生並沒有醉,隻是累。
  一如所有喝醉的人,不肯承認醉酒。
  一如所有無才不遇的人,隻是混賴社會。
  第二天醒來,荷生先是想:喲,怎麽撐得到學校去,隨即覺得頭痛欲裂,這才想起,她正在放暑假,可以自由地在床上再躺個大半天,於是大聲呻吟。
  昨天的事,一個個歸隊,在她思維中出現。
  不住地揉著太陽穴,荷生蒼白地起床找水喝。
  走過客廳,看到有人端正地坐在沙發上等她。
  是吉諾,他沒有叫她,靜靜地以他明亮的眼睛看著她。
  荷生從來未曾笑得這麽假過,“我母親呢?”
  “伯母有事出去了。”
  “怎麽不叫醒我?”
  “推過你叫過你,你沉睡不覺。”
  言諾一臉困惑,荷生當然曉得他為什麽而來,她用手捂著臉,歎息一聲。
  “荷生,昨夜烈火來找我。”
  荷生說:“我先去漱口。”
  “不,你坐下來,聽我把話說完。”
  荷生低著頭,“請講。”
  吉諾應該得到一個解釋。
  “烈火所說,都是真的?”
  荷生覺得越拖得久越是殘忍,麵臨試練,她鼓起勇氣答:“是。”自己都覺得這個字像一把利刀,直剜人人心。
  言諾要過一會兒才能說:“荷生,這是不可能的事,你認識他,還未超過一百個小時。”
  荷生輕輕地說:“這不是時間上的問題。”
  “你根本不清楚他的底細。”
  “並無需要知道。”
  “你認為你做得正確?”
  “同對與錯一點關係都沒有。”
  “荷生,我不明白。”
  荷生迷惘地抬起頭來,“我也不明白。”
  “我竟一點不察覺,我像個盲人。”
  “你責備我吧,言諾,我傷害了你。”
  “這是你的錯嗎?未必。”
  言諾的聲音裏混雜了悲哀、無奈、失望,但荷生聽不到任何恨意,他是一個君子人,在任何情況之下,他都維持著應有的風度。
  言諾別轉麵孔,“我沒有爭的習慣。”
  荷生答:“也不值得那麽做。”
  吉諾站起來,不知怎地,腳步踉蹌,撞向茶幾,荷生欲伸手去扶他,他閃避,荷生看到他右手指節粒粒瘀腫。
  言諾輕輕說:“我也沒有打架的習慣,出氣對象隻是一堵牆。”
  荷生聲音顫抖,“相信我,吉諾,這是我的損失。”
  吉諾微笑,“是嗎,那我得到的又是什麽?”
  荷生不能回答,怔怔看住他。
  三個人坐一起玩一局遊戲,有人贏,就一定有人輸,一桌上的籌碼不會不翼而飛,必然有人失有人得,怎麽可能三個人一起輸。
  但荷生明明沒有賺的感覺。
  言諾伸出手來,輕輕撫摸荷生的鬢角,過了一刻,一聲不響地離去。
  荷生對著電視機,下午時分,正在播映動畫片,貓與鼠正作永恒的追逐,荷生覺得生活中沒有更悲慘的故事了,她淚流滿麵。
  荷生為自己而哭,她不擔心言諾,像他那般人材,哪裏找不到賢良美慧的伴侶。
  夏日餘下的日子,荷生蜷縮在屋內,不肯外出。
  她母親完全知道發生什麽事,愛莫能助,因此不發一言。
  待荷生有勇氣麵對現實的時候,立秋已過。
  這段時間內,她不想見任何人。
  返學校辦新學期入學手續那日,她生怕碰到言諾,任何男生走過身邊,她都嚇一跳。荷生淒涼地想,唯一問心無愧的是,她不是個一腳踏兩船的女人。
  辦完正經事,約好同學買書,走到門口,聽到汽車喇叭響兩下,荷生沒有留意,同學轉過頭去看,隨即笑說:“找你呢,夏荷生。”
  荷生吞一口涎沫,這樣的作風,像煞了一個人。
  她僵硬地轉過頭去,看到車裏的人,怔住,不禁問:“烈雲?”
  烈雲探出頭來,笑道:“請上車來。”
  烈家作風是不會變的,假設其餘人等一概聽他們命令,以他們為重。
  荷生正猶疑,同學已經諒解地說:“找到書會替你多買一本。”
  荷生好生感激,那邊烈雲又按兩聲喇叭。
  荷生過去上車。
  “烈小姐,或許你應考慮預約。”
  烈雲笑道:“夏小姐,這兩個月來你根本不接電話。”
  烈雲所說屬實,荷生作聲不得。
  “別叫我下請帖,我二哥說,你不收信件。”
  荷生隻是賠笑。
  “你瘦了許多。”
  荷生轉頭問:“誰叫你來?”
  烈雲正在拐彎,一腳踩著煞車,輪胎與柏油路磨擦,吱吱發響,她笑問:“我自己不能來?”
  荷生不出聲。
  “好好好,是二哥讓我來看你心情如何。”
  這樣說,他們三個人的事,烈雲全知道,唉,也許烈家上下全知道了,荷生尷尬得漲紅麵孔。
  她驀然抬起頭來,“我們到哪裏去?”
  “到琪園好不好?”
  “不不。
  烈雲笑,“看你急得魂不附體。”
  荷生氣急敗壞,“烈雲,這麽多人當中,你首先不應開我玩笑。”
  烈雲溫柔地說:“你講得對,荷生,我們第一次見麵你就幫了我一個大忙。”
  荷生籲出一口氣。
  “這樣吧,我們到會所喝杯茶。”
  “你送我回家豈非更好。”
  烈雲十分詫異,“你想躲到幾時?他們已經沒事了,言哥哥每天下午四時到七時都與二哥一起辦公,過些時候還要齊齊出差到東京去。”
  荷生大吃一驚。
  她像那種二次大戰孤身流落叢林四十年的日軍,猛地聽見戰爭結束世界和平,不能置信,拒絕返回文明。
  “讓你靜這個多月還是我的主意,二哥每晚開車到你家樓下你可知道?”
  荷生像在聽別人的故事,不,她不知道。
  沒想到有人會這樣做。
  “有一兩次我與他在一起,靜靜地喝杯咖啡,偶爾聊幾句,並不悶。”
  兄妹倆坐在車子裏,借月色仰視露台,盼望伊人出現,可惜的是,有露台的人家通常不到露台站,隻有傭人淋完花之後晾衣服。
  烈雲問哥哥:“她出來你打算怎麽樣?”
  烈火把頭伏在駕駛盤上,“我不曉得,吹口哨或許。”
  烈雲駭笑,“可是你從來沒有怕過女孩子。”
  烈火口氣也帶絕望的意味:“我知道,這次我劫數難逃。”
  烈火從來沒有這般嚴肅過。
  “他熬過一段相當痛苦的日子。”烈雲說。
  到了俱樂部,烈雲去停車,荷生先找到台子坐下,還沒叫飲料,已經有人走過來,擋在她麵前。
  荷生苦笑,烈雲當然是有陰謀的。
  她抬起頭,意外地看到白衣白褲的烈風。
  “不介意我坐一會兒吧。”
  “當然不。”
  烈風手上拿著一杯啤酒,他彬彬有禮,為荷生叫了飲品,向她舉杯,“謝謝你。”他說。
  荷生奇問:“為什麽?”
  烈風苦澀地答:“你不歧視我,你沒戴有色眼鏡看我。”
  “我相信其他人也沒有。”
  烈風說:“那邊坐著的是我母親,你能說服她便是幫我一個大忙。”
  荷生斜斜看過去,隻見一位身型纖弱穿著香奈兒套裝的中年婦女正與朋友聊天。
  嗬,這便是琪園原來的女主人。
  “自幼她便教我打垮那邊的人。”
  荷生忍不住帶一點揶揄:“有沒有成功?”
  “我太討厭烈火,太喜歡烈雲,全盤失敗。”
  荷生不習慣烈家兄妹一貫驚人的坦率,覺得十分震蕩,頓時有點不自在。
  “我知道你今天為何而來。”
  荷生一怔。
  烈風笑笑,“我是聞風來看熱鬧的,聽說你們即將舉行群英會。”
  荷生聽懂了,知道烈火與言諾稍後會得出現,不禁對烈雲這個安排生氣,她輕責烈風:“假使你當我是朋友,又為何挖苦我。”
  烈風一怔,承認道:“你講得對,但是我討厭他們兩人,你先後兩個選擇都十分不智。”
  荷生啼笑皆非,別轉麵孔,不去睬他。
  “或許我在白天不該喝這麽多,又可能我喝得太少,否則也可以加入戰團,豈非更加熱鬧。”說罷嘿嘿笑起來。
  荷生忍無可忍,“烈風,你語無倫次,很難怪人不喜歡你。”
  他沉默下來,過一會兒拿著他的杯子離去。
  荷生歎一口氣,看樣子烈雲扔下她不打算回來了,荷生拾過書本手袋,剛站起來,烈火已經出現。
  荷生覺得她似麵對執行死刑的長槍隊。
  過半晌她問:“言諾呢?”
  “他不肯來,他說他不是好演員。”
  荷生反而放下心來,三個人若無其事地坐一張桌上談笑甚歡,未免太過滑稽,烈雲的估計略有偏差,他們還未能踏入化境。
  烈火微笑,“好嗎?”
  荷生一時答不上來,感慨萬千。
  烈火的頭發與胡髭都修理過,外型更加瀟灑,驟眼看與烈風有三分相似。
  荷生轉過頭看,烈風與他的母親卻已經離去。
  烈火這樣聰明的人,當然知道荷生的目光是找誰,他說:“以後不要同這個人說話。”
  荷生微笑,“你太習慣幹涉他人的言行舉止。”
  “你別誤會,那個人是例外。”
  “他是你兄弟。”
  “他盡得母係惡劣遺傳。”
  荷生心情本來不好,但聽到如此偏見的評語,不禁莞爾。
  烈火說:“你笑了。”
  荷生伸手摸自己的臉頰,真的,隱沒個多月的笑臉,終於再度浮現,可見最難的已經過去。
  像傳說中那種沒有良知的女人,她自辜負他人的過程中獲得更好的選擇。
  烈火說:“烈雲不看好我們。”
  荷生不出聲。
  “她覺得我倆性格太強,易起衝突。”
  “你跟妹妹十分親厚,無話不說。”荷生羨慕。
  “我與你之間也是一樣,你可以把所有心事告訴我。”
  不可能,荷生不住地搖頭,他們一開頭已經得不到諸神的庇佑,她傷害了言諾,內心不安,也許,連這一點點內疚都會漸漸埋沒,但不是今天明天後天,目前荷生尚不能釋然,光是這一點,已經不能告訴烈火。
  他們走到停車場。
  烈火指指一輛黑色大車,“這是烈風母親的座駕。”
  仍然維持著豪華的排場,可見烈先生在經濟上照樣看顧她,抑或,荷生忽然想起來,這是烈風外祖父的餘蔭?
  多麽複雜的一個家庭。
  荷生問:“令堂住在什麽地方?”
  烈火露出一絲笑容,“問得好。”
  愛一個人的時候,提起他,才會有笑意,烈火很明顯地愛母親,孝順孩子壞不到哪裏去。
  “家母一半時間住倫敦,另一半時間住新加坡,幾時我們去看她。”
  “你外公也是財閥?”
  烈火答:“不,家母娘家清貧,慢慢我告訴你。”
  荷生點點頭。
  這時候烈雲走過來,笑嘻嘻地看著他們。
  荷生把她拉過來,摟住她。
  三個人都沒有發覺,烈風躲在一株影樹下,正靜靜地留意他們的一舉一動。
  跟著的一段日子,要求再苛刻,荷生也得承認她對感情生活極度滿足,趁著母親到加拿大度假,不必準時回家報到,她與烈火爭取每一個見麵的機會。
  荷生詫異時間飛逝,似有人故意撥快鍾數來作弄他倆,由拂曉到黃昏,又自黑暗到黎明,一瞬即至,不可思議。
  其間也發生過一兩宗不愉快的事件,荷生不能不耿耿於懷,卻不得不加以容忍。
  一次她與烈雲吃茶,碰見言伯母。
  彼時言諾與烈火在日本開會,自分手後,荷生始終沒再有機會見到言諾,但對言伯母的尊敬仍在,故此特地過去打個招呼。
  荷生的生活經驗不足,滿以為是一番好意,誰知言伯母不領情當眾奚落她,當時她上上下下打量她,似要重新估計荷生,然後冷冷地說:“對,夏小姐,同夥計的兒子走不如同老板的兒子走。”
  荷生年輕皮薄,沒想到一向和顏悅色的言伯母翻起臉來會如此驚人可怕,急急回到自己座位,忍不住落下淚來。
  也是應該的,她怎麽可以妄想言家像以前那樣對她。
  不能怪言伯母小氣。
  說也奇怪,挨罵之後,荷生覺得恍惚補償了什麽。
  但是過了三天,荷生又發覺她連這樣卑微的安樂都得不到。
  烈火告訴荷生,吉諾為這件事連聲道歉,荷生可以想象他一額汗滿臉通紅的樣子。
  荷生問:“言諾為什麽不親自跟我說?”
  烈火沒有回答。
  荷生有點氣,言諾沒有怪責烈火,但是他不原諒她,男人與男人永遠有默契,因此女人永遠成為罪魁禍首。
  “他請你體恤一個母親的心清。”
  荷生無話可說。
  烈火說:“相信我母親會做同一樣的事。”
  這樣的小事,荷生願意忘記。
  比這大一點的事卻令荷生緊張:烈火替她安排好,過兩天見他的母親。
  養這樣漂亮兒女的母親自然是美人。
  荷生相信她不會失望。
  她滿以為可以同時見到烈先生和夫人,但是接待她的隻是烈太太。
  荷生一早聽說,新加坡有一群華僑受英國文化影響甚深,比香港人有過之而無不及,看到烈太太的排場,荷生完全相信這個說法。
  銀茶壺盛著格雷伯爵茶,青瓜三文治,小小軟麵餅夾奶油及玫瑰果醬。
  烈太太穿著一套低調的絲質見客服,簡單的首飾,看上去令人覺得舒服。
  烈太太的臉同烈雲一個印子,但氣質過之,荷生相信她另有更大的優點令烈先生欣賞。
  烈火過去輕吻母親的臉頰。
  然後他退出去,讓兩位女士清談幾句。
  烈太太輕笑,“我們期待看烈火的女朋友已有多年。”
  荷生笑一笑。
  “歡迎到烈家來。”
  荷生處之泰然,大大方方地說:“我來過好幾次了。”
  “那麽,你大概已經發覺,這幢屋子,叫琪園。”
  荷生一怔。
  一說就說進這種題目去,看來,已經把荷生當自己人。
  “琪,是周琪,烈先生的前妻。”
  荷生不敢露出什麽蛛絲馬跡。
  烈太太聲音有點無奈,“我本人姓陳,叫陳珊,夏小姐,試想想,陳珊住在周琪的屋子裏,那種感覺應是如何。”
  她仰起麵孔,尖尖的下巴單薄俏麗一如烈雲,荷生覺得她太過介意這種細節,難怪神情困擾。
  荷生大膽地說:“或許可以把大廈的名字改掉。”
  “烈先生不會這麽做。”
  “為什麽?”
  “大廈由他恩師所蓋,他要紀念他。”
  從這句話,荷生又知道得多一點,像是緩緩又推開一扇門,看到出乎意料的景色。
  “夏小姐,我想說的是,烈家是一個奇怪的家庭,你要給烈火多些時間,多點耐心,同時,你本人需要有最大的彈性,去適應你從前沒有接觸過的問題。”
  荷生不敢認同她語氣裏的悲觀,為著禮貌,不予置評。
  烈太太隨即高興起來,“烈火常跟我說起你。”
  荷生這次知道如何應對,“烈太太同烈火看上去似姐弟,感情一定很好,什麽話都可以說。”
  試過多次了,沒有不靈光的,無論諸位女士的外型出身學識如何,說她比她的真實年齡年輕,她一定開心,連這麽聰明漂亮的烈太太也不例外。
  荷生知道她做對了。
  她比先前鎮靜,喝一口茶。
  “烈雲也很喜歡你,”烈太太停一停,“我這兩個孩子都沒有知己朋友,”那種無奈與憂鬱又來了,“同我一樣。”
  荷生笑道:“烈雲是比較內向。烈火有言諾。”
  烈太太用手撐著頭,過一會兒說:“對不起,夏小姐,我竟有點累,我們下次再談吧。”
  荷生連忙站起來,“當然,我先告辭。”
  走到會客室門口,荷生還聽見烈太太細細長長的一聲歎息。
  荷生走到走廊,口腔內還有茶的苦澀味,她正在想,下次喝茶,或許應該恢複加糖的習慣,經過書房,卻發覺烈雲伏在烈火肩上,正在飲泣。
  看到荷生,兄妹倆立刻鬆開,烈火說:“母親責備她呢。”
  不,這裏邊另外有個故事。
  烈太太已經給她警告,有些問題,不是外人可以接受。
  荷生靜靜坐下來。
  烈火問:“母親跟你說什麽?”
  荷生微笑,“隻怕烈太太對我印象普通。”
  烈火答:“過些時候,她也不再是烈太太。”
  荷生訝異。
  “她要與父親分手,帶走烈雲。”
  噢,所以哭泣。
  烈火感慨地說:“這間屋子,除出父親,沒有人會住得安樂。”
  “過來,”荷生叫烈雲,“坐到這邊來。”
  烈雲心智非常弱小,遇事完全沒有對策。
  荷生摟著她問:“你願意跟父親還是母親?”
  誰知烈雲厭惡地說:“我要自由,為什麽我不可以選擇,為何我不能同我喜歡的人在一起?”
  荷生正在錯愕,烈火忽然抓起烈雲,當頭當腦地給她一個耳光,用力甚大,把烈雲的臉打得扭曲地偏過去。
  荷生驚得呆了,下意識伸手去阻止烈火再出手,但是烈火已經緊緊抱住烈雲。
  他悲痛地說:“小雲,小雲,別讓我傷心。”
  荷生發覺外人簡直沒有插足餘地,她悄悄站起來離去。
  走到走廊,迎麵而來的,卻是言諾。
  驀然在陌路與他相逢,荷生睜大雙眼,不知該做出什麽反應。
  言諾百感交集,貪婪地打量荷生,她瘦了,心事重重楚楚可人,他閉上眼睛,似怕她炙痛他雙目。
  荷生要再次見到言諾才知道,她同他在一起的時候,並非不快樂。
  兩人僵持一會兒,荷生聽得言諾輕輕地問:“好嗎?”
  荷生想說好,隻覺不妥,想說不好,實在又太草率。
  她呆呆站著。
  就在這個時候,烈火叫著找出來,“荷生,荷生!”他終於發覺她已離開書房。
  看見她與言諾對望,烈火笑問:“荷生,你怎麽不聲不響走開?”
  荷生抬起頭,“嗬,我不過想到花園走走。”
  言諾也連忙笑道:“再不澆水,你那些靈芝草野山參快要枯萎。”
  三個年輕人要這下子才明白,什麽叫做強顏歡笑。
  言諾說:“烈先生在樓上偏廳等我。”
  烈火說:“一起吃飯吧。”
  “不,你們去,我恐怕要講一些時候。”
  烈火笑,“父親從來不同我商量這樣的大事。”
  言諾匆匆走上樓梯。
  荷生惆悵地看著他的背影。
  在烈火眼中,也就是舊情綿綿,女孩子就是這點古怪,她們記憶力太過驚人,好似什麽都不能忘記,一生中所有的瑣事均永誌腦海,一有風吹草動,便拿出來回憶一番。
  他沒有耐心地等荷生回過神來,他問:“剛才你想走到哪裏去?”
  荷生答:“我看不慣兄弟姐妹動輒用武力攻擊對方身體。”
  烈火說:“在這間屋子裏,我們隻能做到這樣。”
  “胡說。”
  “將來你會明白。”
  “不,我永遠不會了解。”
  烈火指著玄關天花板的水晶燈說:“父親在十五年前帶著我同烈雲來接收這幢房子的時候,就跟我們兩兄妹說,世上沒有什麽是一個人應得的,一定要靠雙手去爭取,夏荷生,要是你看不過眼,現在還來得及。”
  荷生握著拳頭瞪著他,烈火一轉身消失在走廊盡頭。
  他們倆的價值觀顯然有著太大的分歧。
  荷生像是看到童年的烈火已經被訓練成一隻鷹,由父親帶著操進來做琪園的新主人。
  這間宅子的舊主把畢生武藝與獨生女兒都交托給一個野心勃勃、沒有良知的年輕人,這人負了師傅一片苦心,這人奪產棄妻,這人是烈火的父親。
  荷生震驚之極,把所有的資料申在一起,她竟得到一個這樣的故事。
  可怕的漩渦。
  所有不懂得維持安全距離的人都有機會被卷到激流中心溺斃。
  荷生抬起頭,那盞龐大華麗古典式樣的水晶燈似要壓向她頭頂,她不由得後退兩步,原意想靠在牆上,誰知卻碰到一個人。
  荷生連忙道歉。
  人家已經伸出手來扶住她。
  荷生穿著短袖衣裳,與那人在毫無心理準備之下肌膚相觸,不由得輕微地痙攣一下,她下意識保護自己,抱著雙臂,看向那人。
  那人認得她,“是夏荷生小姐吧?”
  他是個中年人,穿深色西服,有一股雍容之態,眉宇間像煞一個人。
  荷生的心一動。
  那人笑著自我介紹,“我是烈戰勝,烈火的父親。”
  荷生雖然已經猜到三分,但聽到他道出姓名,也不禁有震蕩感,是他,是這個人,忘思負義,有才無德的衣冠禽獸。
  荷生原先以為這麽殘酷的人應有醜陋的外型,但是他卻溫文爾雅,和藹可親,荷生錯愕了。
  烈戰勝任由這個美麗的女孩子瞪著他。
  幸虧言諾下樓來,“荷生,你見過烈先生了。”
  荷生連忙說:“是。”內心猶自忐忑。
  言諾又說:“烈先生,這是我們的朋友夏荷生。”
  我們的朋友,這五個字簡直可圈可點。
  烈戰勝一早就見過夏荷生,那日在冷氣車廂裏,他親眼看到烈火與言諾兩人爭相討好這個女孩子。
  那天,天氣炎熱,三個年輕人似在汗裏撈起來,他們卻絲毫不覺不適,談笑自若,顧盼自如。
  當時烈戰勝感喟地想,年輕真好,即使一無所有,擁著青春,已經足夠。
  他注意到烈火的神情,知道他對這女孩子已經傾心,那時,也許烈火還不能肯定自己的心意,但是在有經驗的旁觀者眼中,三角局麵已經十分明顯。
  能叫不羈的烈火為她同唯一好友言諾起衝突,這女孩的魅力也就很驚人,如今言諾做了敗家,卻不懷恨,可見她有過人之處。
  烈戰勝的懾人目光逼使荷生轉過頭去,在烈宅,她一向有被偷窺的感覺。
  難道一直是他?
  荷生定定神,“我要走了。”
  言諾意外,“你不是約好烈火?”
  荷生澀笑,“烈火今日情緒不好。”
  烈戰勝說:“這是他最大的弱點,真要他的朋友多多包涵。”
  言諾有點為難,他送不送夏荷生呢?
  避得過一時避不過一世,算了,問心無愧,何必避這個嫌疑,於是他說:“我送你下山。”
  荷生籲一口氣,禮貌地與烈戰勝道別。
  在車裏,吉諾溫和地問:“吵架了?”
  荷生當然聽得明白,悵惆地答:“引以為常。”
  言諾有點難過,他從來不與荷生吵嘴,他一向忍她。
  半晌荷生問:“好嗎?”
  言諾點頭,“非常忙,烈先生有意把我訓練為父親的接班人,家父想在短期內退休。”
  荷生忍不住問:“言諾,烈戰勝是否不道德地奪取周家財產?”
  言諾看她一眼,避重就輕,“每一個成名的人,都會受若幹傳言困擾。”
  “烈戰勝可怕嗎?”
  言諾答得很含蓄,“就算是,我們也尚無資格看到他陰暗那一麵。”
  “我覺得大家狼狽為奸,對付烈風,不遺餘力。”
  言諾說:“烈風是個悲劇人物。”
  講得再正確沒有了。
  “他父母之間官司訴訟十餘年,烈風自幼至今便隻知道父母是仇敵,先是離婚官司,然後是遺產轇轕,他母親輸得一敗塗地,連帶把他也當籌碼輸了出去,這些年來,誰也沒給他好臉色看。”言諾歎一口氣。
  荷生忽然說:“除出烈雲。”
  言諾嚇一跳,連忙顧左右,“看我,說起是非來竟津津有味。”
  荷生有感而發,“言諾,你最幸福。”
  言諾一怔,這話竟出自荷生的嘴巴,太可怕了,荷生不知道她此刻的強烈優越感有多像烈家的人。
  當下言諾盡是微笑,他問她:“真的嗎,失去夏荷生,我還應當快樂?”
  荷生閉上眼睛歎口氣,“對不起。”
  言諾停下車來,“替我問候伯母。”
  最大方他也隻能做到這樣。
  回到家,荷生倒在沙發上。
  夏太太問:“那是小言嗎?”
  荷生點點頭,走到廚房,拉開冰箱,捧著冰淇淋盒子,打開,就用調羹勺來吃。
  夏太太有點驚喜,“你們言歸於好?”
  荷生抬起頭來,“不,但我們仍是朋友。”
  夏太太感慨,“做人越來越難,多尷尬,還得硬著頭皮上。”
  對,以前分手後可以名正言順的交惡彈劾,尤其是女方,再失態也能博得同情,世界不一樣了,現在要大方可愛地處理這種事……也難怪生癌的人越來越多。
  荷生吃光一整盒冰淇淋,消化係統涼颼颼,她歎一口氣。
  “你與小言在一起的時候比現在開心。”
  不,這並不正確,母親沒有看到她狂喜的時刻,她舍平淡而取激情,當然要付出代價。
  “這次見麵,你姨丈說,小飯店要人幫忙,叫我過去坐櫃台。”
  “那多好,你的意思怎麽樣?”
  “我?”夏太太看著女兒,“此刻走,總像放不下心。”
  荷生何嚐不明白,母親關心的是她終身大事。但嘴裏隻說:“改變一下環境,半年後不喜歡再回來。”
  “所有移民都高估自身的適應能力,衝動地走,悔恨地返,結果兩邊不到岸。”
  荷生多心了,這是說她嗎?
  與母親都生分,可見這些日子她是多麽地孤獨。
  沒有人支持她。
  深夜,電話鈴響。
  夏太太聽見,但不加理睬,荷生放下小說,去接電話。
  烈火在那頭說:“荷生,讓我們結婚吧。”
  這也許是解決問題最好的辦法:成為烈家一份子,同流合汙,共享富貴,屆時,再看不過眼的事情都順了眼。
  “你還生氣?”
  “咎由自取,氣從何來。”
  “荷生,你總令我慚愧。”
  荷生哧一聲笑出來。
  “出來,我載你兜風。”
  荷生不能抗拒這樣的邀請,她換上窄身衣褲,輕輕躡足出門。
  夏太太不是沒聽見,但無意阻止女兒,少年不胡作妄為大膽放肆,試問老年時哪來的題材話當年?其實她一直姑息荷生,隻是荷生不知道。
  夏太太看一看鬧鍾,清晨三時正。
  荷生飛快地奔下樓梯,頭腦是清醒的,一邊同自己說,夏荷生,你像烈火名下小叭兒狗,逃不過他的魁力五指山,為什麽這樣聽話,連叫他等一等都不舍得?
  心底雖然不值,腳步卻加速自四樓一直轉下去轉下去。
  新月如鉤似地掛在天邊,烈火的大型機器腳踏車咆吼著駛過來,拐一個彎,停在荷生麵前。
  烈火戴著頭盔,渾身漆黑,帶種妖異的感覺,他把後座頭盔交給荷生。
  荷生熟練地坐上機車,跟隨烈火飛駛而去。
  她不知道他要把她帶到什麽地方去,她也無所謂不在乎,隻要與他在一起,到哪裏都是一樣。
  速度本身已是最大的快感,荷生閉上眼睛,願意永遠這樣同烈火逍遙自在放蕩不羈的奔向永恒。
  車子終於停下來。
  烈火摘下頭盔,笑嘻嘻看著她。
  “跟我一起之後,怕沒有人敢要你。”
  荷生笑:“怎麽見得我會要別人?”
  機車停在一間小小別墅門口,荷生一看便喜歡,慶幸它不是西班牙設計,而是樸素的英式平房。
  烈火掏出鎖匙,想開啟大門。
  一推,不開。
  烈火一邊說:“這個地方最清靜,本來是家母閑時來寫生用的。”
  “伯母是畫家嗎?”
  烈火用力挫一挫門,“咦,難道帶錯鎖匙?”
  荷生很客觀地說:“裏邊下了鎖。”
  烈火笑,“裏邊沒有人。”
  “清潔工人呢?”
  “不留宿。”
  “那麽一定是自己人。”
  誰知烈火即時變色,“荷生,站在大門口不要動,我到後門去看看。”
  荷生拉住他,“我們走吧,假如屋裏有人,碰見麵也不好。”
  他們何嚐不是來幽會的。
  “你別管。”
  烈火一徑奔到後邊去。
  他一走,前門馬上打開門,一個影子衝出來推開荷生,力道甚大,荷生十分狼狽,踉蹌兩步,差些摔跤,那人逃出大門,狂奔而去。
  那人穿著黑衣黑褲,頭上壓著一頂帽子,又用一方麵巾捂著嘴。
  但是沒用。
  荷生已經知道他是誰。
  她扶著牆壁站定,滿腹疑慮,他來幹什麽?
  這間小別墅明明是烈火母親的私人產業,這個人怎麽會有鎖匙?”
  荷生聽見遠處傳來汽車引擎聲,那人開車走了。
  荷生驚疑地推開大門,看見樓梯底坐著一個人。
  沒有開燈,荷生一時看不清楚,那人緩緩地抬起頭來,借門口的微弱光線,荷生發覺坐著的是烈雲,她赤腳,身穿浴袍。
  荷生這一驚非同小可,她嚇得張大嘴巴,不知所措。
  過半晌才能問:“烈雲,是你?”
  烈雲站起來,臉色雪白,“求你別說。”
  這時烈火的聲音已在她倆身後響起,“誰在屋裏!”這是一聲暴喝,分明震怒已極。
  荷生隻得握住烈雲的手,轉過身去說:“是烈去。”
  “誰從這裏開車離去?”
  烈火一手撥開荷生,對著烈雲。
  荷生一連被推兩次,不禁心中有氣,也大聲說:“是一隻紅顏綠頭發的鬼!”
  烈火一呆。
  荷生再一次擋在烈雲身前。
  烈火責問:“你親眼看清楚是個外國人?”
  荷生冷笑一聲。
  “叫什麽名字?”
  烈雲這時鎮定下來,“阿尊。”
  烈火自喉嚨底哼出來:“我不信!”
  “阿積。”烈雲已經奔上樓去。
  烈火要追,荷生擋住他,“她不是小孩子了。”
  烈火看到荷生的眼睛裏去,“你肯定看到外國人?”
  荷生並無懼色,也瞪著他,“你對烈雲客氣點好不好?”
  烈火緩緩坐下來,不出聲。
  “我們走吧。”
  烈火不動。
  “下次要用地方事先約好時間,免得無趣。”
  荷生握住他的手,用力把他拉起來。
  他們倆敗興而返。
  時近拂曉,霧大露重,荷生心頭載著一樁大秘密,忐忑不安,神情呆滯。
  烈火放她下車,荷生伸手過去,輕輕觸摸他麵龐。
  她輕輕說,“我們改天再去。”
  烈火吻她的手背,不發一言上車離開。
  悄悄返回屋內,關上門。
  荷生知道母親知道她的行蹤,夏太太也知道荷生知道這一點,母女倆都不拆穿,都讓對方以為已經成功地瞞天過海。
  誰會真的愛上做戲,不過是為著好下台。
  荷生皺著眉頭躺在床上。
  過很久才睡著。
  一下子天就亮了,偏偏她有一節課在上午九點,荷生撐到課堂,眼底發黑。
  一邊抄筆記一邊用手托著頭,每寫每錯,結果連自己也不耐煩起來,在筆記本上打一個大交叉,一手把本子掃到地上去。
  她深深歎一口氣。
  下了課,剛出課堂,已經有好事的同學笑著說:“夏荷生,有人在鍾樓下麵等你好久好久好久好久了。”
  荷生訝異,自己也急於看個究竟。
  身後還傳來閑言閑語:“怪不得功課退步得那麽厲害。”
  “太值得了,榮譽生不值一哂。”
  “真的?我們快去看。”
  荷生奔下樓梯,見是烈火的車子,知道事情同人們想象的有點出入。
  他從不騷擾她的功課。
  荷生走向前問:“烈火,什麽事?”
  烈火轉過頭來。
  荷生意外地笑,“你把胡髭刮掉了。”
  他卻無暇同她說這些,“烈雲發高燒,今晨進的醫院,她口口聲聲說要見你。”
  荷生不假思索,“好,我們馬上去。”
  “謝謝你。”
  荷生拍拍他的肩膀。
  醫院就在大學堂隔壁。
  烈雲在病房內昏睡。
  看上去可怕極了,細軟的頭發搭在額上,臉白如紙,嘴唇顫動著。
  荷生過去握住她的手,小雲雖無知覺,卻本能地握緊手指,渴望接觸。
  荷生不忍輕聲地問烈火:“令堂呢?”
  “她走了。”
  “她不是要同小雲走?”荷生意外。
  “烈雲不願意走。”
  哦,烈戰勝又戰勝一次。
  烈雲手腕上纏滿針管,額角不住沁出冷汗。
  多麽奇怪的一個女孩於,忽如仙女,忽似修羅。
  無論怎麽樣,她都使荷生心痛。
  烈雲呻吟一聲,睜開眼睛。
  荷生連忙轉頭去,“烈火,幫我買一杯咖啡好不好?”
  烈火出去。
  荷生把耳朵附在小雲嘴邊,“現在房裏沒有人,你有話,盡管對我說好了。”
  烈雲張嘴無聲,隻是流淚。
  荷生心酸,“你放心,我不會說出去,這同我有什麽關係,我要來壞你的名譽?我發誓,要是我泄漏一言半語,叫我嘴裏生癌。”
  烈雲眼淚汩汩流下。
  荷生替她擦幹淚水。
  “把身體養好,還有大把日子要過,烈火同我都很好,請放心。”
  小雲點點頭,她已經力竭,轉過頭去。
  “不要理我們,你睡吧。”
  她閉上眼睛。
  烈火推門進來,“這裏沒有賣咖啡機器,我們呆會兒出去喝。”
  荷生站起來,“好。”
  看護說:“讓她休息吧,晚上再來。”
  烈火與荷生並肩走到樓下。
  “小雲一遇驚嚇,就會發高燒,自幼如此。”
  荷生無語。
  “告訴我,從別墅走脫的到底是誰?”
  “我已經告訴你。”
  “你撒謊。”
  “別太武斷。”
  烈火咬牙切齒地說:“你不說我也知道是誰。”
  “那又何必來問我?”
  烈火既怒又傷,“荷生,你到底站在哪一邊?”
  “對不起,烈火我沒有愚忠。”
  烈火也覺悲哀,“荷生,為什麽我倆當中夾著這許多人與事?”
  荷生答:“環境給我們什麽,我們就得接受什麽。”
  列火把臉埋在荷生雙手裏,“我或許不該把你自言諾懷中搶過來。”
  “啊,有人後悔了。”荷生故意輕鬆。
  “後悔?永不,我隻是怕你吃苦。”
  荷生微笑,“誰都知道我的物質生活比從前豐足,但是精神備受困惑。”
  “不足以補償你的損失。”烈火說。
  荷生惘然,一時不知男友說得對不對。
  回到家中,看見桌麵上放著一張象牙白色帖子。
  打開一看,荷生呆住,請夏荷生光臨的人竟是周琪女士。
  荷生實在忍不住,找到言諾,開口便說:“烈風的母親要見我。”
  言諾沉默半晌,才說:“不要去。”
  “為什麽?”
  “如果你征求我的意見,我勸你到此為止,一個人知道得太多無益。”
  “言諾,你知道得比誰都多。”
  “但我不是烈火的女友。”
  荷生不出聲,言諾當然有怨懟。
  小言再次提出忠告,“同他們家人維持距離為上。”
  “我用什麽借口推托?”
  小言歎一口氣,“用推我的同一方法。”
  荷生問:“我們不能做朋友嗎?”
  “我不會對陌生人講這麽多話。”
  “謝謝你,言諾。”
  荷生沒有接受小言的勸告。
  他不再像以前那樣,同她討論、商量、提出建議,然後一起作個結論,用其中最好的辦法。
  他仍關心她,但是維持隔膜的距離。
  車子來接她的時候,荷生準時去赴約。
  大家即大家,周女士並沒有要客人等。
  她迎出來,烈風站在母親背後,蒼白瘦削,如一塊褪色的布景板。
  周女士讓荷生坐。
  荷生隻覺此情此景何等熟悉,想轉來,原來她接受陳珊女士招待的情況尚曆曆在目。
  烈戰勝的大夫人要比二夫人沉著老練。
  荷生喝一口茶。
  澀味中帶點清香,兩邊府上仿佛用同一種茶葉,味道非常特別。
  周女士坐在一張安樂椅上,烈風一直站在她身後。
  她說:“夏小姐,多謝你賞光。”
  荷生欠一欠身子。
  她又說:“像你這般人才,同烈火這樣的人在一起,實在可惜。”
  荷生不由得揚起一條眉,他們竟鬥得如此白熱化,不替對方,亦不為自身留一點點餘地。
  周琪女士有一張尊貴的長臉,細狹眼睛,薄薄嘴唇,頗似中國曆代帝後像中嬪妃的相貌。
  烈雲同她母親的長相無異較為俏麗。
  “烈風說,你對他很客氣,對他好即是對我好,所以請夏小姐來麵謝。”
  “嗬,他對我也一樣。”
  “夏小姐,你是琪園的常客?”
  “去過數次。”
  “琪園,是一九四九年,家父為我蓋的房子。”
  荷生點點頭。
  “但是我卻不能住在琪園內。”
  荷生詞窮,總不能安慰她說“一個人吃多少穿多少是注定的”吧。
  言諾永遠是對的,她的確不該赴會。
  “家父與我都看錯了烈戰勝,我倆有眼無珠,好比盲人,應遭此報。”
  荷生聽周女士說得如此怨毒,不禁勸道:“依我看,這間屋子,比琪園更新式更舒適。”
  她一怔,笑了,借詞退下。
  在這樣的環境底下,再好的菜式也於事無補,荷生吃得很少,烈風拿著一杯白蘭地,沉默地坐著陪客。
  荷生懷疑烈家從無喜事。
  烈火能夠這樣開朗實在不易,荷生心頭一暖。
  沒想到烈風忽然幽默地說:“氣氛不能算得熱烈是不是?”
  荷生笑。
  烈風凝視她,“烈火這人,什麽都沒有,就是運氣好。”
  荷生問:“這是對我褒獎嗎?我打算照單全收。”
  “你受之無愧。”
  荷生輕輕說:“或許你可以嚐試解一解父母之間的死結。”
  “名為死結,如何能解。”
  說得極是,荷生覺得烈風的聰明比烈火有過之而無不及。
  “或許你應該從頭開始。”
  烈風喝一口酒,“那個時候,我還是兒童。”
  “對不起。”
  “沒關係,你算得是半個自己人,凡事何用瞞你。”
  “那麽,能不能把結怨的過程簡單地說一說。”
  烈風抬起頭,像是在整理故事的段落,良久開不了口,可能事情實在有點複雜,他不知從何說起,同時,烈風亦頗為詫異,他一直以為言諾或烈火,甚至是兩人一起,早就把故事說給夏荷生聽過,且無可避免地醜化了他們母子這一方。
  但是看荷生的神情,卻明明未知首尾,烈風意外。
  過一刻他才開始:“烈戰勝同家母婚後一直在周氏機構身居要職,野心勃勃,對我外公陽奉陰違,對家母不忠不實,在外早有新歡。”
  烈風直呼其父姓名,不予絲毫尊重。
  “烈戰勝終於等到機會,十三年前,我外公出事,涉嫌一宗行騙案,被控擁有空殼公司,無足夠抵押向銀行貸款,與案有關的串謀朱某是銀行副主席。一直是周氏的好友,猜一猜,努力頂證兩人行騙的是誰?”
  荷生不忍聽下去。
  “是烈戰勝,”烈風說,“我的父親。”
  荷生閉上眼睛。
  “老人在案子結束之前心髒病發逝世,再猜一猜,他把大部分財產送給誰?”
  荷生低下頭。
  “又是烈戰勝,家母真誠覺得老人立這樣的遺囑隻有兩個可能,一,他遭受恐嚇,二,他神經錯亂,於是聘律師起訴,但她沒有贏得官司。”
  荷生忽然覺得疲倦及口渴。
  “接著烈戰勝與家母分居,隨後單方申請離婚,他又如願以償,從此之後,他不正眼看我,我失去長子應有名分地位,烈火取代了我的位置,假使你是我,你會怎麽想?”
  荷生歎口氣,低聲說:“我恨他。”
  “對,我恨他。”
  之後,烈風不再說話,他自斟自飲,荷生冷眼旁觀,卻不覺得他比稍早時更醉。
  烈風的故事令荷生不勝負荷。
  她站起來告辭。
  烈風讓司機送她回去。
  在門口,荷生作最後努力,“烈風,忘卻往事,從頭開始。”
  烈風站在晚風中,很溫和地回答:“人一旦失去曾經擁有的矜貴身份,不容易放開懷抱,也不會甘心願意那麽做。”
  荷生無言離去。
  沒想到會與烈風成為朋友,烈火要是知道,反應一定激烈。
  荷生返到家中,見母親外出,屋內靜悄悄,並無傾訴對象,便卸妝洗臉,做了冷飲,喝個飽,正欲胡混,忽爾聽得有人叫她。
  “夏荷生,夏荷生。”
  她抬頭問:“什麽事?”
  兩個黑衣婦人不知幾時已經不請自來,一人一邊,拉扯荷生,“快,快,周老爺快要歸天,你還不隨我們來。”
  荷生才要辯說不認得周氏,已經被她們拘著越走越遠,荷生嚷:“慢著,我要同母親說一聲。”
  婦人們笑說:“夏太,早就知道了,你以為她是胡塗人?”
  荷生隻得跟著她們走,腳步如飛,如騰雲駕霧。
  一下子來到琪園,遊上二樓,婦人對牢一扇門說:“還不進去。”用力一推,便把荷生推進門去。
  荷生隻覺身體毫無困難地穿過大門,來到房內,還在訝異,隻見房內黑壓壓的站滿人,房中央一張大床,床上躺著一位老人,正在呻吟。
  荷生下意識地知道,這人便是周老爺:周琪女士的父親,烈戰勝的嶽父,亦即是烈風的外公。
  荷生看到周琪跪在床頭握緊父親的手,像是在懇求寬恕,奇怪,她看上去好年輕,烈風呢,荷生的目光搜索烈風,嗬,他循例站在母親身後,怎麽,還是個少年哪,荷生驚訝,靈光一閃,才明白她回到多年之前去了。
  荷生想叫出來,但看見老人吃力地揮手,“去,走。”他要逐開周琪。
  這是怎麽一回事?
  老人接著示意烈戰勝過去。
  荷生看到周琪恨恨地退開。
  老人當著醫生、看護、律師的麵說:“我已立遺囑……”說到這裏,臉色已變。
  荷生害怕,退後兩步。
  周琪站在角落,臉色陰沉,握緊拳頭。
  荷生像是明白了什麽,她問周琪,“是你,是你辜負了周老爺?”
  周琪卻沒有聽見,拉開房門就走,荷生不由自主地跟出去,走廊又黑又長,走來走去看不見亮光,走來走去見不到盡頭。
  荷生驚怖已極,大聲叫喊,一躍而起。
  哪裏是琪園,她躺在家中沙發上魘著了。
  窗外漸漸下著秋雨,十分富有情調,荷生見露台外晾著衣服淋濕未收,連忙去把衣架子抬進室內,一忙,把夢境忘掉一大半。
  烈家的人可不讓她喘息,電話急隨而至。
  烈火對荷生說:“小雲的情況已受到控製。”
  這倒是一個好消息,荷生鬆口氣。
  烈火說:“我倆許久沒有私人時間。”
  “我要寫功課。”
  “本想教你做壞學生。”
  “還用你教,我可以做你師傅。”
  “萬幸我比你早畢業。”
  “對,別影響到言諾。”
  烈火沉默一會兒,“關心他是應該的。”
  “你多心?”
  “你想。”
  荷生那篇功課一直沒有寫好。
  第二天她隨烈火出海,快艇飛馳,陽光與浪花隨風打在她臉上,黃昏回來,麵孔曬得金光四射。
  回到岸上,荷生都覺得身子左右隱隱擺動,如置身海浪,微微似有暈眩感覺,也是一種享受。
  她累得走不動,烈火把她背上四樓。
  在門口碰見夏太太,烈火急急放下荷生,打個招呼,飛奔而去。
  荷生知道她與烈火之間已經容不下其他事,包括母親與那警戒的眼光。
  荷生想搬出去住,又怕傷害母親,奇怪,此時此刻,最重要是與烈火在一起,荷生心中幾乎沒有別的念頭。
  荷生不相信她會變成這樣,把所有的精力興趣都集中在烈火身上。
  多麽危險。
  最後交上去的那篇功課,是花三百塊費用請同學捉刀做的。
  書友中有一早具經濟頭腦的人才,很坦白地說:“荷生,我寫的全是行貨。”
  “不要緊,”荷生微笑,“趁真正救世的天才尚未出生之前,多賺一點稿費。”
  他很愉快地說:“真的,沒有人好過我即可,我何用好過自己。”
  荷生並不擔心此君,荷生擔心她自己,學期開始以來,尚未打開過書本,有不少課文需要死背,如何考試?
  烈雲出院那日,荷生沒有隨烈火去接,荷生怕她的出現會令烈雲想起該宗不愉快的事,她洞悉太多秘密,她怕烈雲不自在,烈雲需要靜養。
  過兩天荷生在琪園大門口碰到烈雲。
  “好嗎?”荷生笑著招呼。
  烈雲轉過頭來,神情仍然有點恍惚,見是荷生,放下心來,便問:“等二哥?”
  荷生正坐在烈火的車子裏。
  “你呢?”
  “我出來吸口新鮮空氣。”
  荷生下車與她並排散步。
  是烈雲先提起,“你見過周琪女士,也見過我母親,覺得怎麽樣?”
  荷生非常詫異,隻有一個人能把這次約會的詳情告訴她,荷生衝口而出:“你還在見他?”
  烈雲牽牽嘴角,笑得苦苦的,“我隻關心他一個人。”荷生失措,“烈雲,這是不對的。”
  烈雲看著荷生,“什麽是對,什麽是錯?”
  “但社會自有一套律例,雖未臻完善,我們亦應盡量遵守。”
  烈雲笑了,握住荷生的手,“你真的關心我。”
  荷生點點頭。
  “那麽我不妨告訴你,我知道你在想什麽,但事實跟你看到的,頗有出入。”
  “烈雲,我猜你還是同那個人疏遠的好。”荷生急了。
  烈雲想要解釋,略為躊躇一下。
  但烈火已經出來,叫荷生上車。
  荷生對烈雲說:“考慮我的勸告。”
  那邊廂烈火興高采烈,“父親早該下這個決定。”
  荷生看他一眼,是什麽決定今得他如此開心?
  烈火神采飛揚,“父親到今天才肯把烈風逐出局。”
  荷生的心一沉。
  “從此之後,不讓他踏進公司半步。”
  荷生吃一驚,烈火恨他的兄弟,遠比恨一個陌生人多。
  烈火轉過頭來對荷生說:“我希望父親登報正式同他脫離關係。”
  荷生說:“烈火,你已是你父眼中的蘋果,早就是他的儲君,何用逼人太甚。”
  列火看著女友,“今日心情太好,不同你爭論,”他笑,“我們到什麽地方去慶祝?”
  他開動車子,荷生在倒後鏡中看到烈雲小小蒼白的身型越來越遠,越來越遠。
  荷生肯定她已聽見剛才烈火那番話。
  烈火繼續說:“父親想同你吃飯,我替你約了星期三。”
  荷生這才回過神來,“嗬那我要去置件正經衣服。”
  語氣與臉容都稍欠風騷。
  烈火得到的,正是烈風失去的。
  荷生幾乎想跑到烈戰勝麵前去說:“你的偏心造成他們兄弟鬩牆。”
  後患無窮。
  身為父親為什麽要那樣做?
  “你看你,下次我再也不會把公事告訴你。”
  公事,鏟除兄弟叫公事?
  當夜很晚很晚,烈雲由言諾陪著上來找荷生。
  夏太太去開門,先看到小言,心頭一熱,隨即發現他身後的少女,以為那是他的新伴侶,熱情又冷卻。
  荷生披著浴衣出來見客。
  小言無奈地說:“小雲逼著我帶她來找你。”
  荷生問:“什麽事?”
  小言識相地說:“你們到露台去商量吧。”
  烈雲說:“言哥哥我不介意你聽。”
  言諾苦笑。
  烈雲開口,“我不能坐視父親同二哥聯合起來對付烈風。”
  荷生立刻說:“烈雲,這種事你不宜介在其中。”
  “你還看不出?烈風是無辜的。”
  “我也看出,你越幫他,烈火越恨他。”
  吉諾這個時候說:“荷生講得好。”
  “這麽說來,他隻得我了。”烈雲相當鎮定。
  “烈雲,我勸你丟開這件事,外邊世界天空海闊,不一定要在琪園爭一席地。”
  烈雲看著荷生,“說時容易,你是外人,況且你很可能做琪園將來的女主人,你當然這樣說。”
  荷生無言。
  吉諾問:“你想荷生怎麽幫你?”
  “請她代為說服烈火放棄驅逐烈風。”
  荷生歎口氣,“你太高估我,在公事上,我一點力道都沒有。”
  烈雲不置信地說:“二哥哥那麽喜歡你。”
  “你讓他學貓叫學狗吠是一回事,小雲,你認識你二哥,這種決策沒有人可以影響他。”
  烈雲緩緩低下頭來。
  吉諾輕輕地說:“你總算了解烈火了。”
  小雲站起來,“那麽隻好由我自己想辦法。”
  “烈雲,我已經功過他。”
  烈雲低聲說:“烈風千方百計想承繼他外公……”
  荷生忍不住,“我有種感覺,小雲,你一直越幫越忙,烈火不願意你與他們接近,你為什麽不明白?”
  言諾要阻止荷生,已經太遲。
  烈雲臉色大變。
  荷生歎一口氣。
  言諾說:“小雲,我先送你回去。”
  烈雲看著荷生:“我以為你是我的朋友。”
  “我的確是。”
  烈雲搖搖頭,隨言諾離去。
  荷生幾乎想捶胸尖叫來出淨心中一口烏氣。
  烈家沒有一個人肯往後退一步半步,統統堅持站在針尖上僵持,且把她做磨心。
  荷生用手捧住頭。
  夏太太過去用手按住女兒的肩膀。
  荷生問:“母親,我應該怎麽做?”
  “你舍得離開這個叫做烈火的人嗎?”
  “不可能。”
  “那麽別問。”夏太太說,“去休息吧,時間不早,還有,我已經申請移民,短期可望批準,去加拿大料理餐館。”
  “是幾時的事,”荷生站起來,“為什麽不告訴我?”
  夏太太微笑,“你哪裏還有空理這些。”
  荷生已與外邊世界脫節,如陷迷霧陣中,挽住烈火的手,便心滿意足,看到他人安排生活,隻覺營營役役,瑣碎無比,她沒想到,此刻的夏荷生受人操縱,已無自主,被牽著向迷宮中央走去。
  傳說迷宮中央都住著一個魔王。
  荷生懷疑烈戰勝會隨時拉下麵具,露出原形。
  魔王有角、長尾、皮膚起鱗片,外型奇醜。
  烈戰勝卻不是那回事,從遠處看他,年輕一如烈火的大哥,表麵功夫,又勝過烈火許多。
  荷生整晚都沒有看見烈雲。
  她關心地問起小雲,烈火簡單地答:“今天沒有見她。”語氣中有跋扈專製的意味,荷生非常不喜歡。
  荷生活潑起來可以相當投人,但這個晚上,她是個檻外人。
  整個晚上,她隻肯說“是”、“不是”、“過得去”。“不錯”,烈火笑她如接受律師盤問。
  飯後烈戰勝說:“叫小雲下來喝杯咖啡。”
  烈火離開圖書室,烈戰勝便對荷生說:“夏小姐好像對我有點誤會。”
  荷生詫異,“你在乎別人怎麽看你嗎?”
  烈戰勝笑笑,“很多時候不。”
  對了,這才像烈家主人,管他人滿不滿意,他是法律,他至高無上。
  “我猜想有人對你說過我的故事。”
  荷生坦白點頭說:“有。”
  “夏小姐,你那麽聰明的人,應該明白,你聽的版本,都隻是對說故事人有益的版本。”
  荷生笑笑,“你又不肯說。”
  “我很少解釋。”
  但是,荷生想,說不解釋,已是解釋。
  “夏小姐,我在乎你的看法。”
  荷生抬起頭來,“為什麽?”
  “我有種感覺,你會留在我們家中頗長一段日子。”烈戰勝目光炯炯。
  荷生牽一牽嘴角,會嗎?從現在到火焰熄滅,還有頗長的一段日子?連她自己都沒有把握。
  這時烈火下來說:“小雲不在房內,她出去了。”
  荷生幫著烈雲,笑問:“你規定她每次外出都要向你報告?”
  烈火看女友一眼。
  烈戰勝問兒子,“你有沒有對夏小姐說過我們家的故事?”
  烈火喝一口咖啡,“我們家有故事嗎?”
  荷生見他否認得一幹二淨,手法比他父親還要精練,不禁駭笑。
  看樣子今天晚上的烈戰勝的確有話要說。
  剛要聚精會神聽故事,荷生聽得門外一陣騷動。
  有人在走廊處爭吵,烈火出去看個究竟,過一刻他進來說:“烈風要求見你。”很明顯,烈風此刻被攔在門外。
  烈戰勝神色平靜,“讓他進來。”
  烈火對荷生說:“我想你避一避。”
  他父親卻道:“不用,荷生可以坐在這裏。”
  烈火揚聲吩咐:“放他進來。”
  荷生如坐針氈,唇亡齒寒,將來烈火失勢,這些人還不知道要怎麽對她。
  烈風滿麵怒容衝進圖書室來,他在走廊經過一番掙紮,衣領被扯在一邊,氣咻咻半晌作不得聲。
  烈火靜靜坐在父親身旁。
  隻聽得烈戰勝說:“關上門,坐下。”
  烈風盡量按捺怒火,照他父親指示而做。
  烈戰勝又說:“把你的來意扼要地說出來。”
  烈風聲音顫抖,“讓我留在公司裏。”
  烈戰勝一口拒絕,“我要服眾,沒有商量。”
  “那是我外公周氏的事業,你不能胡亂找借口驅逐我。”
  “烈風,你外公另有產業留予你。”
  “他也答允讓我在機構裏占一席位。”
  烈風緊握拳頭,瞪著他父親。
  烈火緩緩站起來,留意著烈風的舉動。
  “這個決定對你的前途沒有絲毫影響,烈風,我勸你往外國度假靜思,別讓你母親左右你的行為。”
  談判完全失敗。
  烈風忽然狂吼一聲,向他父親撲過去,荷生本能閃避,烈火伸出手臂攔腰抱住烈風,荷生連忙開門喚召下人。
  把兩人拉開的時候,雙方嘴角都挨了一拳,嘴唇破裂,淌下血來。
  一個管家一個司機把烈風箍得緊緊的。
  荷生過去說:“烈風,我送你回家。”
  烈火用手抹著嘴角,聽見這話,吼道:“荷生,不準你動。”
  有人在門外說:“那麽,由我送他。”
  眾人轉頭一看,是烈雲自外返來。
  烈火冷笑,“小雲,你瘋了。”
  烈雲絲毫不懼,“是嗎,就算我是瘋子好了,幸虧我不是你的女友。”
  烈戰勝歎口氣,“烈風,你走吧,別再惹事。”
  烈風大叫:“把我應得的還給我!”
  烈戰勝走近他,看到他雙眼裏去,“沒有什麽是你應得的,在這個家,你要什麽,要努力賺取。”
  烈戰勝將手中酒杯大力摔向牆角,大步踏走。
  荷生同烈風說:“我們走吧。”
  “夏荷生,你膽敢同這個人再說一句話,我就不認識你。”
  荷生也是個極端不怕硬的人,她對烈火說:“也許從頭到尾我才沒有認識過你。”
  荷生拉著烈雲送烈風出門。
  到了門口,烈風悲哀地說:“你們倆回去吧。”
  荷生強笑道:“我是外人,我不要緊,最多以後不來琪園。”
  烈雲靠著烈風的肩膀飲泣。
  荷生覺得冷,拉一拉衣襟。
  “烈雲,你回屋裏去。”
  小雲說:“我不要回去。”
  烈風歎口氣,“我自己會走,不用你們陪。”
  烈雲欲趨向前,荷生拉住她,看著烈風上車走了。
  烈火緩緩地從樹叢走出來。
  荷生問:“是你?你一直偷窺我們。”
  烈火命令烈雲,“小雲,回屋裏去。”
  烈雲卻懇求荷生,“讓我到你家去住一晚。”
  “你是成年人,你有自由這樣做,來。”
  烈火喝止,“荷生你膽敢縱容烈雲。”
  “說呀,”荷生疲倦地轉過頭來,“說你要剝我們的皮,說呀。”
  烈火呆住。
  荷生指著他說:“你不曉得這個時候的你有多討厭。”
  她把烈火撇在大門口,與烈雲乘車離去。
  烈雲開車如騰雲駕霧,隻想快,在這方麵,兄妹倆非常相似。
  她把車子開到路上,半途在避車處停住。
  烈雲幽幽同荷生說:“你得罪二哥,不怕失去他?”
  荷生反問:“這麽容易失去一個人?”
  “你知道他脾氣。”
  “那麽,失去也隻好失去了。”
  烈雲欽佩地說:“荷生,你真強悍。”
  “環境造人,少年喪父,從此把一切大事看淡。”荷生深深籲出一口氣,“同你剛相反,看你多麽驕矜,小小不如意,即時哭泣。”
  烈雲低下頭來,“荷生,你對我真好。”
  荷生微笑,“我也覺得是,這是我痛腳,我疼女性,據說最沒出息的女人才珍惜女同胞,應當互相傾軋,爭取男性的歡心才是。”
  烈雲苦苦地笑。
  “來,到舍下度一宵,試試做窮人的滋味。”
  “荷生你這樣說真叫我沒有藏身之地。”
  到達夏宅,荷生侍候烈雲沐浴更衣,又把自己的床讓出來。
  她笑說:“放心,墊褥底下沒有豆子。”
  烈雲歎口氣,“隻有你把我當小公主。”
  “烈雲,他們是他們,你是你,為什麽不跟著母親出外過新生活?”
  烈雲笑,“荷生,這下可逮住你了,責己也要嚴啊,你呢,你為什麽不跟令堂到外國從頭開始?忘記烈火這個討厭的人誠屬好事。”
  荷生一怔,丟下烈火?她想都沒想過,光是聽烈雲說起有這樣的可能性,已經心跳。
  “做不到吧,其實我們每一個人都為自身套上一副枷鎖,緊緊囚在牢籠裏,不能動彈。”
  夜已深,人已靜,兩個女孩子壓低了聲音。
  “烈雲,我還是要勸你疏遠一個人。”
  “不,你錯了。”烈雲按住荷生的手。
  荷生看著她,“那人明明是你同父異母的大哥。”
  “每個人都這麽想,但是烈風不姓烈,他父親不是我父親。”烈雲透露一個驚人的秘密。
  荷生訝異地說:“我不相信,小雲,你一廂情願,他同烈火長得非常相似。”
  “英俊的男孩子都是一個模子出來的大眼睛高鼻梁,我們沒有血緣關係。”
  “但他的母親周琪明明是前任烈太太。”
  “那是真的,不過烈風的父親另有其人,這件事我一早就知道。”
  “烈雲,誰把這宗秘密告訴你?”荷生非常狐疑。
  “烈風。”
  荷生張大嘴巴,但心中一顆大石緩緩著地。
  “烈雲,即使沒有血緣,感覺上也尷尬,為何一定要選烈風?”
  “選?”烈雲仰高頭笑起來,“荷生,原來說真了你比我還要天真,你以為我們真有權選擇?”
  這話說得很玄,哲理甚深,荷生細細咀嚼。
  荷生緊張地問:“烈火可知道其中訣竅?”
  烈雲搖搖頭,“不能告訴他,也不能告訴父親,否則烈風更加沒有地位。”
  “你一定要同烈火說,”荷生握住烈雲的雙肩,“他憎恨烈風,一半是因為你的緣故。”
  “不,荷生,你要答應我,今晚的話,不能傳出去。”
  “謝謝你,烈雲,”荷生啼笑皆非,“這些秘密,一件件如大石似壓在我胃裏,遲早穿洞。”
  “我們睡吧。”
  睡,還能睡?
  荷生想哭。
  但是黑夜自有它的一套,仿惶慌張的心受它安撫,漸漸平複下來,荷生的雙眼猶如膠著似的,黏在一起,她終於在客床上睡著。
  第二天醒來,發覺烈雲已經離去。
  大概是睡不慣,急著要回家補一覺。
  荷生也不以為意。
  昨夜聽來的故事,隻當夢魘中情節,荷生把它擱在一旁,暫且不去理會。
  夏太太同女兒說:“烈小姐說,多謝你招呼她。”
  “你看見她離去?”荷生問。
  “噯,她走的時候,約七點半左右。”
  “媽媽,你應該叫我一聲。”
  “她說不用你送。”
  稍後,言諾的電話來到。
  “聽說你硬是把烈雲帶走了。”
  “我沒有拐帶她,言諾,你必定是聽了烈火片麵之詞。”荷生沒好氣。
  “你叫她來跟我說話。”
  “她已經走了。”
  “走?”言諾緊張起來,“去哪裏?”
  “我不知道。”
  “真不知還是假不知?”言諾的口吻已似質問。
  “言諾,烈雲是一個成年人,我不能拘禁她,”荷生光火,“她昨夜在我處留宿,今早起來離去,你何不撥到琪園去看看,也許她在家裏睡覺。”
  “荷生,你並不認識烈雲,你不該擔這種幹係。”
  “言諾,要是你昨晚在現場,你也會做同樣的事。”
  言諾歎一口氣,“聽說昨晚真的鬧大了。”
  “烈雲不得不避開一陣。”
  “你倆昨夜可睡得還好?”
  “不好。”
  “你同烈火吵架了?”
  “已經不是新聞。”
  “荷生,有時我替你擔心。”
  荷生的鼻子一酸,連忙忍住。
  言諾也知道他不方便多說,“保重。”
  荷生把頭枕在雙臂上良久。
  烈火並無登門道歉,也許他認為他沒有錯,但是在這樣的關係裏,誰愛誰多一點,誰就會自動認錯。
  電話鈴尖銳地響起來。
  是他,是烈火認錯來了。
  “荷生,我是言諾,”他氣急敗壞,“烈雲不在琪園。”
  荷生安慰他:“也許在逛街,也許約了朋友;言諾,你不過是替烈家打工,不必兼職保姆。”
  言諾當然聽出諷刺之意,一聲不響便掛斷電話。
  荷生覺得歉意,但無法控製情緒,早知這麽吃苦,就不該逞英雄與烈火闌翻,坐立不安真正難受。
  她撇開一切上學去,下課時四處張望,沒人來接。
  荷生坐在鍾樓下石階上好一會兒,太陽下山,天色漸暗,荷生隻得打道回府。
  她沒想到言諾與烈火兩個人在夏宅等她。
  嗬道歉還要人陪著來?荷生訝異,接著又感慨,三個人很久沒有約在一起見麵了。
  吉諾先沉不住氣,“荷生,烈雲不見了。”
  荷生一呆。
  “早上七點半自你這裏離開之後,沒有人見過她。”
  荷生說:“還不到十二小時呢。”
  “烈雲的體質比較差,她很少連接逗留在外邊超過三四個鍾頭。”言諾掏出手帕來抹汗。
  荷生微微牽動嘴角,這並非身體不好,而是生活習慣嬌縱,反正有的是時間,上場完畢,自然要回家休息一下,轉個班,換件衣裳,再接下一場。
  烈火背著他們,一聲不響。
  小言又問荷生,“小雲有沒有跟你說,她要到哪裏去?”
  荷生搖搖頭。
  “她離開的時候,表情有無異樣?”
  “我並無目睹她離去。”
  “她一定跟你說過什麽。”
  “言諾,你好像在審問我。”
  言諾太忠於烈家,幼受庭訓,他自然而然地跟著父親的老路走,烈風說得也對,外人看來,烈火永遠像主子,而言諾,不自覺地拜了下風。
  其實烈家需要的是人才,不是奴才,言諾滿腔熱誠竟予旁人一個完全相反的感覺,十分不幸。
  這樣的形象一旦固定,他再也離不了烈氏機構,就像他父親一樣。
  言諾接著說:“荷生,小雲自你這裏走脫,你要負一點責任。”
  荷生見他一直釘著不放,便回他一句:“要追究責任,你還不是烈家的人。”
  言諾十分震驚,他摹然發覺荷生變了,她不再是那個聽話的小師妹。
  他轉過頭去跟烈火說:“對不起,我不得要領。”
  烈火說:“我知道她在什麽地方,我會找她回來。”
  他拂袖而去。
  言諾說:“我希望小雲不是在烈風那裏。”
  荷生轉過頭去,“你一直勸我不要介入烈家的私事,現在輪到我提出同樣的忠言,他們並不需要外人協助,這麽些年都過了,不見得到今日才需要我同你來做諸葛亮。”
  言諾低下頭,過良久,才說:“我也是為朋友。”
  但過分熱心,便似隻看門大。
  荷生說:“我們都猜對了,小雲一定在烈風處。”
  她站起來送客,言諾一時卻沒有離去的意思。
  “聽說你功課退步了。”
  荷生莞爾,“是。”
  “會畢業嗎?”
  “言之過早。”
  荷生已經無話可說。
  她肯定了一件事,時光倒流,她也會再一次離開言諾,現在她清楚知道他絕對不是她要的那個人。
  荷生不再內疚。
  “對了,”她說,“聯絡到小雲,給我一個消息。”
  言諾沉默一會兒,隻得告辭。
  夏太太自書房出來,“不再有複合的希望?”
  荷生詫異地問:“母親你為何如此高估言諾?”
  “我希望有人照顧你。”
  “誰照顧誰還不知道呢。”荷生歎口氣。
  “你口氣老練許多。”
  “經一事,長一智,這幾個月來我的確長大了。”
  “那麽,你認為同烈火做朋友是適當的選擇?”
  荷生笑笑。
  夏太太籲出一口氣,“也許這隻是你們的遊戲,倒叫我這個旁觀者緊張得透不過氣來。”
  遊戲?
  荷生沒想到母親有這麽幽默。
  她把功課翻出來追補,在她這種年齡,讀課文一目十行,永誌不忘,書本頁數刷刷翻過,念文科就有這點好處,荷生一下子溫習到深夜,手邊一卷巧克力餅幹吃得隻剩碎末。
  電話鈴響了,她母親探頭進來,喜悅地問:“改邪歸正?”
  荷生索性讓母親高興到底,“無論是誰,說我不在家。”
  過一會兒夏太太進來說,“不管用,那位先生知道你沒出去。”
  是誰這麽霸道?
  人在不在家是另外一個問題,不願意聽電話被人逼著去聽又是另外一回事。
  “是烈火嗎?”
  “不,是他父親。”
  荷生大大的意外,“噫,他找我有什麽事。”
  她合上書本,走到客廳,也不開燈,一取起話筒,那邊就說:“夏小姐?我有急事要見你,請你立即下樓來。”
  “烈先生你在何處?”
  “府上樓下。”
  “五分鍾。”
  荷生急忙取過長大衣披在運動衫上,取過鎖匙開門下樓。
  烈戰勝站在車子邊等她,見到荷生,替她打開車門,荷生剛坐好,他便把一張字條交到荷生手中。
  荷生知道非同小可,急忙打開看,字條隻有三行字,用英文打出來,一眼就看通,荷生一下子像墮入冰窖裏,雙手顫抖。
  烈戰勝沉著地說:“你是最後見到烈雲的人。”
  荷生說不出話來。
  “我已通知警方。”
  “但是——”
  “我生平不受恐嚇。”烈戰勝的聲音沉著而鎮定。
  荷生再次攤開紙條閱讀上麵的句子:令媛在我們手中,切勿報警,贖人條款容後通知。
  烈戰勝低聲說:“你毋須內疚,小雲最後出現在什麽地方並不重要,但我希望你提供線索。”
  他把車子停在路邊。
  烈戰勝出示一塊布料,“小雲是否穿著這件衣裳?”
  料子在領口部分剪出,她早就注意到烈雲隻穿一個牌子的服裝,昨天烈雲換下衣服,由她替她掛好,差些兒便要歎息有些人竟可花五個位數字置一件常服穿著,沒想到今天就發生這樣的事。
  “小雲可有異樣的表示?”
  “小雲平常的舉止都一直是異常人。”
  烈戰勝不出聲,過一會兒,他們背後駛來一輛車子,車頭燈閃兩下,停在附近,有人下車,走近來,俯下身子,出示警方證件,“這位是夏小姐吧,希望你能把當晚的細節說一說。”
  荷生驚怖過度,呆著一張臉,作不得聲。
  “夏小姐,請你與我們合作。”
  烈戰勝忙道:“慢慢來,她同我說也是一樣。”
  便衣探員催說:“烈先生,我們要爭取時間及線索。”
  “我知道,被綁架的是小女。”
  探員隻得退下。
  過一會兒,烈戰勝低聲問:“你可否把詳情告訴我?”
  荷生看著他,不知從何說起。
  烈戰勝取出一隻銀製扁酒壺,“喝一口白蘭地。”
  荷生佩服他的鎮定,打開蓋子,喝了一口酒。
  “要是你願意的話,我們可以找一個地方坐下來慢慢講,”不過,他看看後麵的車子,“他們會在附近。”
  荷生終於開口,“烈雲昨晚約在九時許來到我家……”
  荷生有驚人的攝影記憶,心細如塵,烈戰勝聽了她的敘述,猶如親自在場一般。
  在這樣的要緊關頭,荷生仍替烈雲隱瞞著若幹秘密,由始至終,沒有提到烈風這個人名。
  稍後,荷生也明白到,她這樣做,也並非純粹為著烈雲,在這種時刻,於烈戰勝跟前,提到他所不喜悅的人,是十分不智的行為。原來,荷生感喟地發覺,她像所有人一樣,不敢令烈戰勝不高興。
  烈戰勝聽畢,對荷生說:“我現在送你回家休息,請勿跟任何人說起這件事。”
  “烈火在哪裏?”
  “他在琪園等消息。”
  “我能否到琪國陪他?”
  “我認為暫時沒有這個必要。”
  “需要我的時候請立即通知我。”
  “謝謝你。”
  他的聲音始終沒有透露過一絲驚惶、失措、慌忙。
  恐懼是會傳染的,烈戰勝一直維持著冷靜。
  他駕車把荷生送回家,看著她上樓,才緩緩離去。
  荷生整夜對著功課發呆,天亮的時候,她把書本掃到地下,走到街上去散心。
  馬路上已有不少行人,匆忙間荷生隻覺迎麵而來的女孩子,個個都似烈雲,荷生掩住臉,一個踉蹌,除些摔跤,幸虧有好心人扶住她。
  荷生睜開眼,見是個穿白色校服的女學生,大眼尖臉,她緊握住人家的手,“烈雲?”
  那女孩錯愕地摔開她離去。
  荷生歎一口氣,搶到一部街車,坐上去,關上門。
  她對司機說出一個地址。
  荷生想去那個地方看看。
  計程車停在烈家那幢小別墅前。
  荷生下了車,按過鈴,沒有人應,便兜到後園,輕易自廚房半開的氣窗爬了進去。
  屋內靜寂一片。
  三間睡房收拾得十分幹淨,荷生兜一個圈子,回到廚房,做一杯茶,喝一口,坐下沉思。
  忽然之間她聽得有人在她身後問:“你也發覺有疑點?”
  荷生整個人跳起來,茶杯噹一聲打得粉碎,褲腳上全濺濕,她轉頭一看,說話的人卻是烈戰勝。
  “對不起。”他取過廚房的毛巾交給荷生。
  剛才怎麽沒看見他?
  烈戰勝回答她的問題,“客廳左邊還有一個書房。”
  荷生借收拾遮掩尷尬。
  “我打開前門並不見人,回到書房卻又聽到人聲。”
  荷生另外倒一杯茶,慢慢呷一口。
  “你好像有話要說。”
  “烈先生,烈雲在家,生活得並不開心。”
  烈戰勝不出聲。
  “她有她的難處。”
  烈戰勝仍然不語。
  荷生問:“昨夜可有接到任何消息?”
  “來,我給你看一樣東西。”他站起來。
  荷生跟他進書房,烈戰勝指著書桌上一隻小型電動打字機說:“你試打一下。”
  荷生坐好,取過一張白紙,卷入打字簡,順手打出“很久之前,有一位公主……”
  荷生呆住。
  她不由自主,改變字句,打出“令媛在我們手中”,同樣的字模,一式的字鍵,荷生記得字條中每一個字母的尖端都帶一點點紅色,同這部打字機二色帶的效果一模一樣。
  荷生抽出紙,懸亮光處一照,水印透出廠商標誌,同她看過那張完全相同。
  荷生張大嘴巴,那封勒索信,分明是在這間書房寫成。
  烈戰勝到這個時候,聲音仍然剛強,隻稍帶無奈,“我是一個失敗的父親,沒想到孩子的生活竟然這般不愉快。”
  荷生靜靜地看住他。
  “我已讓烈火去銷案。”
  “昨夜一宵並無消息?”
  烈戰勝終於疲倦了,他輕輕搖頭。
  荷生已不覺得他有什麽可怕,蹲下來,輕聲說:“我相信烈雲不會做這樣的事來傷害你。”
  “你好像了解她比我為多。”
  “世事往往如此,也許你了解我,比家母更多。”
  烈戰勝隻得苦笑。
  “給她一點時間,她冷靜下來,自會出現。”
  烈戰勝臉色凝重,如說旁人把事情看得太簡單。
  荷生歎口氣,她希望這隻是一宗安排失當的私奔案。
  門外有汽車引擎聲。
  荷生探頭出去看,與言諾打個照麵。
  言諾如釋重負,“原來你在這裏,我們到處找你,差點以為失蹤的是兩個人。”
  烈火跟在他身後,他無暇閑談,匆匆走到父親身邊,低聲講了幾句話。
  烈戰勝說:“那麽,請荷生幫幫忙。”
  荷生連忙問:“我能做什麽?”
  “烈雲要跟你說話。”
  荷生答:“沒問題,什麽地方,什麽時候,我願意去。”
  時間安排在清晨兩時,私人住宅區內一個公眾電話亭。
  電話亭邊有一間二十四小時營業的便利店,夜闌人靜,隻得兩個店員,沒有顧客。
  言諾把車子停在一邊,問荷生要不要咖啡。
  荷生看看鍾,他們提早大半個小時來到。
  隻剩便利店有燈光,似一隔透明的盒子。
  荷生接過紙杯,問言諾:“你有沒有去過烈風那裏?”
  “烈風不在本市。”
  “這資料可靠嗎?”
  “烈先生已派人二十四小時監察。”
  荷生低下頭,“言諾,我們能不能開誠布公地同那邊談一談?”
  言諾看著她,“由你做代表?”他揶揄她。
  荷生不去理他,還有二十五分鍾。
  “對不起。”言諾又為剛才的話道歉,“我太魯莽。”
  “不要緊,這兩天大家都太累太苦。”
  言諾從倒後鏡裏看見,“烈氏父子到了。”他馬上下車。
  荷生坐在車裏,直到喝完咖啡。
  同車來的還有其他人,把一隻小小錄音機交到荷生手中,教荷生運用。
  亭子裏的公用電話在黑暗中響起,比預定時間早了五分鍾。
  荷生連忙拉開門,取過聽筒。
  公用電話亭裏有一股不愉快的異味,荷生無暇理會那麽多,開著錄音機,貼住話筒,提高聲線說:“我是夏荷生。”
  那邊沒有回答。
  “烈雲,是烈雲?”
  “荷生。”確是烈雲的聲音。
  “烈雲,你有什麽要求,盡管說出來,一定答應你。”
  烈雲嗚咽,“荷生,叫父親救我。”
  連荷生都忍不住說:“回家來,烈雲,別再鬧下去。”
  電話在這個時候啪一聲掛斷。
  “烈雲,烈雲?”
  烈火拉開電話亭子玻璃門,“你聽到她聲音?”
  荷生本著臉,把錄音機還給他。
  他遞給父親,荷生隻聽得烈戰勝說了三個字,“付贖款。”
  他們鑽進車子,預備駛走。
  荷生拉住烈火,“慢著,你沒有把整個故事告訴我。”
  烈火說:“現在不是講故事的時候。”
  荷生固執地說:“現在馬上告訴我。”
  這個時候,烈戰勝忽然開口:“荷生,請到這邊上車。”
  荷生過去坐在烈氏父子當中。
  車子駛出住宅區。
  烈戰勝沉著地說:“開頭的時候,這件事隻是一個遊戲,烈雲被邀請做女主角,她欣然接受,天真地一心一意要幫助一個人,心想事後最多被我放逐到外國幾年,作為懲罰。”
  烈火一直看著窗外。
  烈戰勝說下去,“她遭人愚弄了,主使人的目的是要利用她來傷害我,她中了圈套。”
  荷生馬上明白了。
  烈火沙啞著喉嚨說:“烈雲如不無恙歸來,我會殺他。”烈火緊握拳頭。
  荷生閉上酸澀的雙眼。
  她也被人利用了,從頭開始,烈雲便把她當一隻棋子。
  那麽怯弱秀美的烈雲。
  荷生用手捂著臉。
  這是一個連環套,夏荷生是最末的一個環節。
  烈戰勝看著她,“你的麵色很差,荷生,回去休息吧。”
  荷生顫抖的手拉住烈戰勝的袖子,“我不該多管閑事。”
  烈戰勝轉過頭來,雙目炯炯,“這件事與你無關。”
  “烈雲回來的時候,請通知我一聲。”
  荷生從來沒有覺得如此寂寞過,放了學她就成日守在家中等消息。
  一個星期不到,衣帶漸寬,人憔悴,連她自己都訝異會瘦得這麽快。
  算一算,烈雲失蹤,已經有七天。
  第八日,下課,荷生在鍾樓下看到比她更萎靡的言諾。
  荷生的心咚一跳。
  言諾說:“烈先生叫我來同你說一聲:烈雲回來了。”
  “謝謝天。”荷生大力嗬出一口氣,拍著胸口,“不然我會難過一輩子。”
  言諾臉上沒有喜色。
  荷生覺得雙腿乏力,坐倒在石階上,“好家夥,以後我才不會再妄用我的同情心,言諾,你教訓得好,不聽老人言,吃苦在眼前。”
  言諾靜靜坐在她身邊。
  “小雲是否自行返家?”
  言諾搖搖頭,“她被丟在一個廢車場。”
  荷生一怔。
  “她坐在那裏有好幾個小時才被管理員發覺,通知警方,又隔了半日才領回家。”
  荷生覺得不妥,“小雲現在何處?”
  “醫院。”
  “她受了傷?”
  “沒有表麵傷痕。”
  “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言諾忽然握住荷生的手,“她竟不知道她是誰,荷生,她神誌不清。”
  荷生聽到這個噩耗,張大嘴巴。
  “荷生,醫生說她可能不會痊愈,永遠不再認得任何人。”
  “不,”荷生嚎叫“不!”
  她撇下言諾,一直向前奔去,不知道要跑向什麽地方,一直跑一直跑,奔到校園,筋疲力盡,倒在草地上,麵孔埋在泥中。
  言諾終於追上來,荷生顫巍巍站起來,伏在言諾肩膀上,放聲痛哭。
  接著好幾天,荷生都沒有烈家任何消息。
  她麻木地往返學校與寓所,早上洗臉的時候,慨歎一具行屍還要活潑一點。
  正當她以為與烈家的關係告一段落,烈戰勝卻到夏宅來找她。
  荷生開門進去,看見他與母親正在閑話。
  他們在談關於移民的問題,從母親欽佩的神情看來,烈戰勝一定提供了不少忠告。
  他見到荷生,立刻站起來。
  這一次,荷生發現他臉上有太多的哀傷。
  “荷生,我想請你去看看烈雲,也許會喚起她若幹記憶。”
  荷生點點頭。
  一路上烈戰勝沒有再說話。
  烈雲已經返回琪園。
  她穿著整齊,坐在安樂椅上,看到荷生進去,一臉笑容。
  荷生伸出手臂,“烈雲,你認得我,說你認得我。”不由自主,淚流滿麵。
  烈雲見她哭,嚇一跳,躊躇起來,收斂了笑容,狐疑地看著荷生。
  不,她沒有把她認出來,她似受驚小兔似瑟縮在椅中。
  荷生過去摸撫她的臉,“烈雲,烈雲。”
  烈戰勝在旁邊一聲不響。
  看護過來幹涉,“小姐,請勿影響病人情緒。”
  荷生隻得神色呆滯地退出房間。
  良久她才抬起頭問:“烈火呢?”
  烈戰勝答:“我讓言諾陪他出去散心,暫時他不宜留在本市。”
  “你要不要我陪著烈雲?”
  “你能每天來與她聊天就好。”
  “我願意。”
  “司機會來接你。”
  “烈先生。”
  他轉過頭來。
  “我能不能問你幾個問題?”
  他看著她,從來沒有人敢這樣問他,他亦從來沒有機會說過一句心中話。
  她比他第一次見她時瘦得多,也憔悴得可憐,一個無辜的外人,為著烈家的緣故,受盡精神折磨,烈戰勝低聲答:“當然你可以,請隨我來。”
  荷生跟他走到樓上,他推開一扇門,裏邊是一個寬大的私人書室,長窗對著花園。
  荷生走到窗前往下看,她的記憶告訴她,有一次,在參觀花園的時候,她發覺有人在露台看她,“是你。”她衝口而出。
  烈戰勝正在斟酒,“是,”他答:“是我。”
  那天,他聽到銀鈴似笑聲自窗縫鑽進來,他遭了迷惑,誰,是誰有這樣的笑聲?他已有多年未曾笑過,也有多年未曾聽過如此可愛悅耳的笑聲。
  他放下手中的文件,身不由主地走到窗前俯視。
  他看到的是夏荷生。
  可惜夏荷生現在也不大發出那樣的笑聲了。
  荷生坐下來。
  “你的問題呢?”烈戰勝像是已經準備好。
  荷生抬起頭,“琪園原本屬於周琪女士,可是真的?”
  “屋子的確由她父親所建。”
  “現在你是它合法業主?”
  “是。”
  “你如何得到它,你又如何承繼了周氏大部分產業?”
  烈氏不假思索地答:“一切由我合法賺得。”
  “怎麽樣合法?”
  “很簡單,即使你也聽得懂,十三年前,周氏被控涉嫌行騙,而實際主使人是周琪與銀行主持朱某,周氏在案發前一直被蒙在鼓中,兵敗後由我與言氏透過私人及業務上關係,得到六家公司援助,注入資金,令烈氏不致倒閉,琪國早已成為抵押品,其後由我本人贖回,此事路人皆知。”
  “周琪背叛她的父親?”荷生覺得難以置信。
  烈戰勝看著她,“看樣子你情願相信烈戰勝強行霸占周氏產業。”
  荷生深深吸進一口氣。
  “還有沒有問題?我怕你受不了這些答案。”
  “有,”荷生固執地說,“還有問題。”
  烈戰勝歎口氣,再斟一杯酒。
  “烈風是不是你的孩子?”
  烈戰勝訝異地轉過頭來。
  荷生自他眼神上得到答案。
  “不,他姓朱。”
  “啊!”
  “現在你明白了。”
  如果這一切都是真的,那麽,烈戰勝不是壞人。
  荷生忽然歇斯底裏地笑,抑或隻是麵部肌肉不由自主抽搐?天底下哪裏這麽容易分黑與白、忠與奸、好與壞。
  她伸手,撫著麵孔,才收斂了這副悲慘的笑臉。
  “一時接受不來吧?”
  荷生不知如何回答。
  他說下去:“周氏是我恩師,當年由他懇求讓這個外孫姓烈,我沒有拒絕。”
  書房完全靜寂下來。
  過許久許久荷生才問:“一家人怎麽會有那麽多的恨?”
  烈戰勝看著她,“你還願意成為這個家的一分子嗎?”
  “為什麽把這一切都告訴我?”
  他簡單地答:“因為你問我。”
  這當然不是真實答案。
  他放下酒杯,轉身離開書室。
  荷生一個人坐在房內,情緒激動。
  她已聽過周氏與烈氏的故事,如果言諾肯把他的版本也告訴她,當年的恩怨,就會變得更加立體。
  回到家中,荷生驚見母親已收拾好行李。
  她緩緩坐下,惘然想:要獨立生活了。她曾經向往過這種自由,但它一巳真正來臨,她又滿心不是滋味。
  夏太太出來看見她,“荷生,那位烈小姐情況如何?”
  “烈先生已聘了良醫。”
  夏太太似有點放心,“如今沒有醫不好的病。”
  心病呢,心病又如何?
  “烈先生十分熱心,給我幾個聯絡,相信有用。”
  “你幾時動身?”
  夏太太一呆,“荷生,我早說過好幾次,是下個星期一。”
  唉呀,荷生呆呆地看著母親,她一次都沒有聽進耳朵裏,為著使母親放心,她強笑說:“我故意不要記得。”
  “你隨時可以來,這並非生離死別。”
  “你也是,假如移民生涯不適合你,馬上回頭,切莫猶疑。”
  “當然,”夏太太笑,“我可沒有包袱,我可毋需爭一口氣給什麽人看。”
  荷生握住母親的手。
  送走母親那日,荷生才發覺她還沒有換季。
  自飛機場返回家中,她收拾毛衣,找不到最好的兩件凱斯咪,便揚聲叫“媽媽——”出了口才想起母親正飛越大西洋,寂寥地坐下。
  小小公寓似有回音。
  門鍾驟響,荷生去開門,言諾站在門口。
  他說:“我竟沒來得及去送行。”
  荷生慶幸她剛洗過頭化過妝,看上去不致大過憔悴,她衷心歡迎言諾。
  他已穿著燈芯絨西裝,可見天氣已經涼快。
  “聽說你派司了。”
  荷生點點頭,講師們有心放她一馬。
  “你剛回來?”
  言諾答:“昨天。”
  “烈火好嗎?”
  “你們兩人到底怎麽樣?”
  “我不認為他會原諒我。”
  言諾脫下外套,搭在椅背上,“他最近情緒不穩定。”
  荷生苦笑。
  言諾忽然問:“荷生,你們在一起,到底有沒有快樂過?”
  荷生十分尷尬,“我無意把私事攤開來說。”
  言諾不以為然,“你我之間,還有什麽話是不能說的。”
  荷生籲出一口氣。
  “烈火把胡髭又長回來了。”
  荷生低下頭。
  “烈雲這兩天有進步,認得熟人,但叫不出名字。”
  “這是好現象。”
  “看護說你這兩日沒去。”
  “我在家陪母親。”
  “現在可有空?”
  荷生點點頭。
  烈雲的睡房裏擺滿醫學儀器,設備與最先進的病房差不多。
  她在看書。
  見到荷生,她側著頭想一想,“你好久沒有來了。”
  荷生趨向前去,“你知道我是誰?”
  烈雲笑,搖搖頭。
  看護溫和地說:“痊愈需要時間。”
  荷生抬起頭,“也許她不想再有記憶。”
  看護一怔,“這是比較哲理的看法。”
  荷生低聲說:“如果有選擇的話,我亦願意把若幹記憶片斷清洗。”
  看護微笑,“事情不至於這麽壞吧。”
  荷生苦笑。
  她拾起烈雲在看的書,“快樂王子,噫,我最喜歡的故事之一,”她問烈雲:“我讀給你聽好不好?”
  烈雲指著圖片,“燕子。”
  “是的,”荷生很高興,“這是快樂王子的燕子,你看,結果它沒有南飛,為了幫助別人,它死在王子銅像的腳下。”
  說到這裏,荷生皺了皺眉頭,童話故事的結局往往出人意料,且殘酷地寫實,十分悲涼。
  “但是天使來接它回去,看。”烈雲叫荷生看圖。
  這倒是真的。
  荷生握著烈雲的手,“多麽好,你已會看故事書了。”
  烈雲也笑。
  荷生把她摟在懷中,烈雲像一個三四歲的孩子,嗬這真是人生的黃金時代,對烈雲來說,未必有什麽損失。
  言諾敲門進來。
  他輕輕問:“你覺得小雲怎麽樣?”
  “我認識她這麽久,覺得她最開心是現在。”
  “荷生,你不應這樣說。”
  “言諾,你看著烈雲長大,你比我更清楚,生在一個這樣的家庭裏,愛著一個徹頭徹尾利用她的人,一直做著明爭暗鬥的磨心,你說,有沒有幸福?”
  “我們都希望她會痊愈。”
  “當然。”
  看護說:“我要與烈小姐到花園散步。”
  荷生站起來,“我們走吧。”
  荷生知道事情不會從此結束。
  有人要償還這筆債。
  來到大門口,言諾把車駛過來接她。
  荷生眼尖,一眼看到樹叢另一頭停著一部車子。
  她認得它。
  忽然之間,荷生無法控製情緒,她一伸手,把言諾推下車子。言諾冷不防她這樣力大無窮的一推,踉蹌落地,一邊大叫:“荷生,這是幹什麽?”
  隻見荷生搶上駕駛位,右腳用力踩下油門,車子飛馳出去。
  言諾插手,“荷生,停下來,危險,停下來!”
  夏荷生聽若不聞,直向樹叢那角撞過去。
  那一部車子的司機眼見小轎車迎麵撲來,慌忙間完全不能做出反應,說時遲那時快,轟然一聲巨響,車頭已經吃著一記,撞得對方車頭燈粉碎。
  荷生身子向前一衝,她隨即轉排擋,車於往後退,看樣子她完全打算再來一次。
  言諾驚呆。
  樹叢下邊就是懸崖,下去三十米左右是一條公路的回環天橋,夏荷生到底想怎麽樣?
  隻見她再次向那部跑車迎頭撞去,那司機怕了,跳下車來,往私家路直奔。
  言諾看清楚那人的身型麵孔,忽爾鎮靜下來,不再出聲喝上荷生,他緊緊握著拳頭。
  夏荷生見逼出司機,絲毫不放鬆,轉軋,直追,車子落斜坡的速度驚人,眼看追上那人,要朝他身子鏟過去,那人驚怖之餘,摔倒在地,一隻葫蘆似滾下山坡,荷生並不放鬆,直駛到他身邊,才吱一聲踏定刹車。
  她下車來。
  那人是烈風。
  他已經摔破了額角、膝頭,衣服上也有撕破的痕跡。
  夏荷生指著他說:“滾,滾!”
  他爬起來,雙眼盯著荷生,荷生嚇一跳,這是人的眼睛?不不,怎麽兩國通紅如一隻怪獸。
  荷生鼓起勇氣踏前一步,“不要再出現在這塊私家地上,否則不要怪爹娘生少你兩條腿。”
  但是烈風忽然仰起頭怪笑起來,“但是你們一家正在受苦是不是,我就是要你們受苦!”
  言諾這時候奔到荷生身邊,拉住她。
  烈風一跛一跛走下山去。
  荷生激動得渾身顫抖。
  過很久很久,言諾忽然說:“我不知道你會開車。”
  荷生神經質地笑起來,隨即頹然坐在路邊石欄上喘氣。
  這時琪園裏的人都出來看發生什麽事。
  言諾的小轎車頭部團成一堆,荷生這才曉得怕。
  “我們也並不能肯定那是他。”
  荷生堅持,“是他,是他計誘烈雲出走,是他策劃由我作中間人,嫁禍於我,我誤信他有苦衷,害了烈去。”
  言諾扶住荷生的肩膀。
  他忽然說:“伯母臨走之前與我通過一個電話。”
  “什麽?”
  “夏伯母叫我照顧你。”
  荷生歎口氣,母親說得對,她的確不能照顧自己。
  “來,我送你回家。”
  他到車房去開出一輛烈家不常用的小車子,載荷生走。
  從頭到尾,烈戰勝父子並沒有出現,他倆不在琪園。
  途中荷生問:“烈風來幹什麽?”
  “他說得很清楚,他來看我們吃苦。”
  “精神有毛病的是他,不是烈雲。”
  言諾說:“如我說,烈家的事,十分複雜。”
  “言諾,烈風姓朱,不是烈火的大哥。”
  言諾不語。
  “這是烈戰勝親口同我說的。”
  言諾專心駕駛。
  荷生覺得事有蹺蹊,“你知道什麽?言諾,告訴我。”
  “我隻知道烈火是我好友。”
  荷生輕搖頭,“言諾,你真是一個有美德的人。”
  言諾笑笑。
  “令堂仍然生我的氣?”
  “好多了。”
  “有沒有為你介紹女伴?”
  “你關心嗎?”
  “是,我關心,隻有十全十美的女孩子才可與你匹配。”
  “但我配不上你。”
  “你現在已經看清楚我。”荷生苦笑。
  “三分秀氣,四分傻氣,加三分運氣,我不擔心你。”
  “十分受氣。”
  吉諾隻是笑。
  “要不要到我家來喝咖啡?”
  言諾停好車,心頭有點酸,把頭伏在駕駛盤上,輕輕問:“怎麽見得我是一個沒有血性的好人,叫我來就來,叫我去就去?”
  荷生張大了嘴,“對不起,你誤會了,我沒有非份之想,我隻是請老朋友喝杯咖啡,我不是那個意思。”
  她推開車門,匆匆上樓。
  荷生隻覺頭暈身熱,雙耳燒得熱辣辣的。
  荷生太後悔說得那麽多。
  事情怎麽可能同以前一樣?
  她低著頭自手袋中掏出鎖匙,忽然之間,有一隻手伸過來搭在她肩上。
  荷生猛地轉過身子,隻看到一把長頭發與一麵孔的胡髭。
  “烈火。”
  他緊緊擁抱她,在她耳畔說:“送你回來那家夥若不是言諾,我會叫他好看。”
  荷生說:“暴力一定要停止。”
  烈火看著她,“啊,聽聽這話出自誰口,剛才有目擊證人同我說,有一輛車子意外失控,不料撞上另一輛停在崖邊的跑車,跟著自動溜下斜坡,相信是刹掣出了毛病,這些,都不算是暴力?”
  荷生苦笑。
  她掏出鎖匙,開門讓烈火進屋去。
  “言諾說伯母外遊。”
  荷生點點頭。
  烈火坐在安樂椅裏,“荷生,我也想過,如果我要將你托付給一個人,最理想的人選也是言諾。”
  荷生緊繃著臉,“又不是包裹,何用托來托去,你要是不滿意現況,幹脆一聲再見就行。”
  烈火挨了罵,也不出聲。
  過一會兒他說:“伯母不在家,我倒反而規矩起來。”
  以前他總在走廊裏拉住荷生,希望多聚一刻。
  不為什麽,隻為不甘心,待聽到夏太太咳嗽,才肯開門離開夏宅。
  現在他忽然懷念這一聲假咳嗽,此刻他不知道什麽時候走才好。
  他知道伯母不喜歡他。
  伯母希望荷生畢業後到中學任教,嫁給言諾,自此過平淡安樂的日子。
  烈火笑了,喃喃地問:“沒有後悔?”
  荷生詫異地問:“你說什麽?”
  烈火打一個阿欠,“你這裏好靜好舒服。”
  “難怪我一睡可以一整天,你累了就休息一會兒。”
  烈火索性將腿一擱,打起瞌睡來,多日來發生的事令他精疲力盡。
  此刻他努力要睜開雙眼,竟不能夠,輕輕歎出一口氣,任由靈魂進人睡鄉,俗世一切,漸漸淡出,感覺舒暢無比。
  荷生卻不倦。
  奇怪,躲在自己家中,烈火又在身旁,照說應當十分安全,為什麽那種被偷窺的感覺又來了。
  她輕輕走到向街的窗,拉開一點點窗簾,往下看,卻一點異象都沒有。
  太敏感了。
  日靜無事,心頭漸漸空靈,聽到各種幾乎不存在的雜聲,荷生警惕,可別看見什麽怪事才好。
  她想象這一切都已過去,她與烈火,終於在一起生活,烈雲在周末來看他們,對平凡的假日嗤之以鼻,而言諾卻說:“噫,荷生,早知你要求這麽低,我也可以做得到。”隨即他與他美而慧的妻趕去參加一個重要的宴會。而烈火悻悻地說:“看,人家取笑我們的幸福,怎麽辦,怎麽辦。”
  荷生喜歡中年,一切可能性已發展殆盡,隻剩下鐵定事實,大多數困難早已克服,所以中年是安定逸樂的,受挫折也懂得應付,荷生盼望中年速速來臨,丟掉彷惶。
  烈火熟睡,麵孔出奇安詳,他不似言諾,表情異常豐富,七情六欲,喜怒哀樂,統統露在臉上,荷生知道這種人吃虧,卻愛莫能助,心中無限憐惜。
  烈火的手垂在椅旁,荷生想去握住他,又怕吵醒他,自從認識烈火以來,這是最安靜可貴的一刻。
  電話鈴驟響的時候,荷生不知多後悔沒把插頭拔出。
  她連忙把它拿到房間去聽。
  是母親,抱怨女兒永不在家,繼而叮囑生活細節,荷生唯唯諾諾,待母親教訓完畢,回到客廳,隻見烈火已醒。
  他溫柔地看著荷生,“聽你的口氣就知你在敷衍伯母。”
  荷生蹲下來,“將來我不要生女兒,她們太不像話,完全向著陌生人。”
  “你不該讓我睡著,此刻有點頭暈腦脹。”
  荷生斟一大杯冰水給他。
  醒了,一切煩惱各歸各位,點一次名,一個不少,全體似一隻怪獸蹭在原位虎視眈眈,烈火歎一口氣,把冰水杯子印在太陽穴。
  他不想醒來。
  電光石火間,烈火想起小雲,她也許就是永遠不想再度蘇醒的最佳例子。
  烈火歎息一聲。
  “做你還有牢騷,做我們更加不得了。”荷生隻得這樣安慰他。
  “誰會想做我。”烈火拉著她的手。
  “問題能夠一一解決。”
  “你真樂觀。”
  “倘若不會消失,也隻得學習與之一共生活。”
  “像腫瘤一樣,姓烈的人先天性一生下來體內便長著這種東西。”烈火按一按胸膛。
  “事情沒有這樣壞,烈雲慢慢能夠痊愈,我們可以忘卻整件事。”
  “有人不惜一切工本來要我們吃苦。”
  “那我們更加不能放棄。”
  “那麽讓我倆結婚吧,舉行最盛大豪華的婚禮,帖子發到每個敵人與朋友的手上,你說好不好。”
  “我以為隻有小女孩子把婚姻視作逃避現實的手法。”
  烈火笑。
  “我要走了,”他看看表,“公司等我開會。”
  荷生拉他起來。
  他說:“我可以在這裏睡上一輩子永不醒來。”
  荷生連忙說:“三天三夜已經足夠。”
  “荷生,你隨時可以搬到琪園來住。”
  荷生對琪園沒有一絲好感,隻是微笑地說:“你想我代你照顧藥園?”
  “這是其中一個原委。”
  “還有什麽理由?”
  “我可以天天看到你。”
  荷生黯然:“有一度我還以為你不再要見我。”
  “對不起,荷生。”他把臉埋在她手中。
  荷生送他出門。
  “考慮一下,到琪園來住。”
  荷生不想使他失望,隻得推搪說:“讓我想一想。”
  烈火走了。
  屋內掉一根釘於也可以聽得見。
  電話機鈴鈴鈴地響起來。
  荷生以為是烈火,連忙取過話筒。
  “夏荷生,夏荷生。”
  荷生一聽到這把聲音,如聞招魂,急想掛斷,但隨即明白此舉太過助長對方威風,便盡力控製情緒,“我是夏荷生。”
  “既往不咎,請告訴我烈雲現況如何。”
  荷生恨不得捏死這個人,嘴裏卻說:“我勸你馬上掛斷電話,以後都不用企圖與我聯絡,否則我會交給警方處理。”
  她的聲音十分堅決,務必要對方得到正確信息。
  對方卻纏上來,“告訴我烈雲的近況,我答應你馬上掛斷——”
  荷生忍無可忍,把電話插頭拉掉。
  他分明是欺她一人,或因她落單,或因她心軟,他一直看穿這點,咬牢她不放。
  搬到琪園,或許可以避開此人騷擾。
  深夜,有人敲門,荷生膽戰。
  門外卻是言諾,“你為何不聽電話?”
  荷生答非所問:“言諾,我們為什麽不把他交給警方?”
  言諾沉默。
  他完全明白荷生說的是什麽。
  “那人騷擾你?”
  “不要再用私刑報私仇了,言諾,同烈先生商量一下,交給警方處理。”
  “烈先生不會那樣做,其中牽涉太廣,審訊起來,證供會毀了烈氏一家。”
  “你想那個人會不會罷休。”
  “荷生,那麽你暫且來我家住。”
  “你家?”荷生失笑。
  言伯母大概等著獎她一巴掌。
  “不不不不不。”
  “荷生——”
  荷生懇求地低聲說:“不。”
  “那麽,搬到琪園去。”
  “一個人沒有他自己的家,實是非常悲哀的一件事。”
  “獨居人要分外當心。”
  言諾自公事包取出一隻手提電話,“我要你用它。”
  荷生點點頭。
  “晚上要出去,我這邊有車。”
  “謝謝你。”
  “荷生,你太倔強。”
  荷生微笑,“你也是。”
  “加上烈火,一共三個。”言諾苦笑。
  現在隻餘烈雲最溫馴,但是每一個人都希望她速速恢複原狀,做回那個任性不羈生活在一人浪漫世界裏的小雲。多麽諷刺。
  “我要走了,烈火在等我。”
  荷生訝異說:“你們倆真的深深愛著對方,現在我相信了。”
  言諾指著荷生,“這件事要弄清楚,我並沒有把你讓給烈火,是你主動舍我而去。”
  “盡管責怪我好了,自古禍水還真的都是美女。”
  言諾打開門,“我一走你便上鎖。”他不欲與她鬥嘴。
  他去後,荷生並沒有依囑鎖門睡覺。她換過衣服,約好同學,外出聚會。
  這些日於,處處以烈家的人烈家的事為中心,幾乎忘記自己是誰。
  同學的車子停在門口,荷生在上車之前看到一彎藍月,她牽牽嘴角,登車而去。
  同學說:“荷生,好久沒有與我們出來,聽說你心情欠佳。”
  荷生看他一眼,“何止心情,名譽大概也差不多水準。”
  兩位男同學都笑,“名譽倒不值一哂。”
  “大學生說出這種話來,叫人心寒。”
  “大學生一毛錢一打,叫我們說得出什麽好話。”
  荷生許久沒有這樣毫無心計說說笑笑,無聊有趣,覺得十分享受。
  “聽說兩位男士令你不知取舍,煩惱得要死。”
  “不就是你們兩位嗎?”荷生也很會調笑。
  同學吐吐舌頭,“我們可不打算為女生打破頭。”
  言諾亦沒有這種打算。
  “我們還聽說有第三個第四個。”
  荷生一怔,啊,真的傳得那麽厲害?流言可畏。
  “對呀,都等著老校長傳你進去訓話,勒令退學。”
  荷生見他倆語氣愉快到不堪的地步,便悻悻然說:“校長問起,我就報上賢昆仲的大名。”
  大家都笑。
  “真的,荷生,都傳得不像話了,或許你情願收斂點。”
  荷生無奈地答:“事情完全不是這樣的。”
  “言諾是品學兼優的小生。”
  “我知道。”
  “你又何必同那家人的父子兄弟搞在一起,據說連母親都氣走了。”
  “什麽,”荷生拉下臉,“再說一遍。”
  兩位同學交換眼色,連忙噤聲。
  “再說一次。”
  他們不敢再提。
  “停下車來。”
  “荷生,大家老同學了——”
  “我不認識你們,你們也不認識我,沒有必要同車而行。”
  “荷生,對不起,他們說錯了,大夥在等我們,別節外生枝。”
  “他們說錯,你為什麽不更正他們,明知是錯,還把話在我耳畔重複一次,叫我難堪,你比他們還壞,他們並沒有認是我的朋友。”
  同學也是年輕人,也氣上心頭,把車停在一邊,“夏荷生,你對朋友太苛求太計較了。”
  荷生推開車門,“我為什麽要故作大方同你們虛與委蛇?我不必降低要求,我不要這種朋友。”
  下了車,涼風一吹,人一清醒,夏荷生不禁失笑。
  不要這種朋友,恐怕永遠交不到朋友。
  抬頭一看,人家的車子並沒有開走,慢慢吊在她身後,看她會不會回心轉意,這樣的朋友,已經非常難得,荷生揚起手,車子停下來,她再度上車。
  荷生決定繼續玩這個遊戲。
  同學輕輕說:“朋友呢,不過是互相協助對方殺死時間的幫手,太認真就不好玩了。”
  荷生大聲說:“說得好說得妙。”她大力鼓掌。
  許多喝酒的地方不招待單身女客,荷生需要他們帶路,否則孤掌難鳴。
  一共十來個同學坐一張台子,鬧哄哄,渾忘煩惱。
  酒過三巡,荷生覺得賓至如歸,在嘈吵的樂聲中與同學們搭著肩膀起舞。
  午夜時分,大家也就散隊。
  男孩子們細心地把荷生送回家,且陪到大門口,看她用鎖匙啟門進屋,才返回車上。
  荷生站在露台上向他們招手。
  在旁人眼中,他們全是小阿飛吧。
  荷生退回屋內,關掉露台燈,半夜,隻她這一間屋子有一朵亮光,太惹人注目。
  荷生擁著被褥睡著。
  聽到門鈴響時,天色尚未大亮,荷生一時醒不過來,終於掙紮著坐起,也要著實過一會兒,才能肯定身在何處。
  她蹣跚走到門前,在防盜孔張望,沒提防看到一雙血紅的眼睛。
  荷生退後兩步,取過電話,撥了兩個九字,又放下。
  她終於打給言諾。
  “荷生,什麽事?”
  “他在我門口不住按鈴,我想召警是最好辦法。”
  “坐下,維持冷靜,我馬上來。”
  “我給你十分鍾,他要是繼續胡鬧,我立刻報警。”
  門外傳來吼叫聲,“夏荷生,我知道你在裏邊,我與你講幾句話就走。”
  荷生問言諾,“你聽到沒有?”
  “我現在馬上出門。”
  荷生掛上電話。
  那人在門口嚎叫:“告訴我烈雲怎麽樣。”
  荷生忍無可忍,拉開大門,隔著一道鐵閘,與他對質:“烈雲怎麽樣,你有一百個方法可以打聽到,何用到這裏來撒賴!”
  他看到荷生出來,語氣轉為哀求,“跟我說幾句話。”
  荷生說:“你有病,你一直有病,你要去看醫生。”
  “我不知道這件事,烈雲遭綁架與我無關,你要相信我,當時我不在本市。”
  荷生聽到整齊的步伐操上樓梯。
  是警察,鄰居不勝其擾,向派出所報告。
  果然,梯間轉出兩名製服人員。
  “什麽事?”他們搶上前來。
  接著,言諾出現了。
  荷生打開門。
  警察說:“小姐,這裏是住宅區,不容你擾攘,有什麽事,最好靜靜解決。”
  兩男一女,還不是三角戀愛糾紛?
  荷生看著言諾,言諾對警察說:“我們會和平解決的,麻煩諸位了。”
  “肯定毋需協助?”警察問。
  “不用。”
  警察查過他們的身份證明文件後離去。
  言諾這個時候才轉過去麵對烈風,“有什麽事,你還是直接對烈先生說的好。”
  烈風呆呆看著他倆,過一會兒顫抖著聲音問:“我能不能見烈雲?”
  “這根本不是夏荷生可以辦得到的事,你何必來騷擾她。”
  烈風的神智似乎恢複過來,他呆半晌,自梯間下去。
  他會再來。
  他看得出整幢牆最弱的關節便是夏荷生,必須自她這裏入手。
  荷生返回屋內,經過這一段,她累得倒在沙發上。
  她跟言諾說:“他說他是清白的。”
  言諾答:“人一照鏡子,必然看到最清純最潔白無辜可愛的影像。”
  荷生苦笑,“難怪我浴室那麵鏡子要爆裂。”
  “你的推測是怎麽樣的?”
  “很悲觀。”
  “說來聽聽。”
  “言諾,我以為你閑談絕不說人非。”荷生意外。
  言諾擺擺手。
  荷生開始推測,“那日清晨七時,烈雲離開這裏,便出去與那一幫人會合,接著他們把事前準備好的信送到琪園。本來,烈雲打算提出要求,盼望烈先生恢複烈風的地位,但是,人家發覺到這是一個千載難逢發財的好機會,結果烈先生必須付出贖款。”
  “烈風扮演什麽角色?”
  “他是主謀,策劃一切,然後到外國去躲了幾天,原來最簡單不過的一個遊戲失卻控製,他也料不到烈雲會受到極大的驚怖以致失常。”
  言諾沉默一會兒,“你認為弄假成真是一樁意外?”
  荷生一怔,“什麽,你說什麽?”
  這問題一脫口,荷生想到了一個人,她看著言諾。
  言諾說:“你猜到了。”
  “當然,”荷生驚道,“是周琪女士。”
  言諾不出聲。
  “她恨烈戰勝已到極點,天。”
  言諾低下頭。
  “他們決意一生要叫對方受苦。”
  言諾歎一口氣。
  荷生不能置信,“烈風與烈雲他們成了武器與炮灰。”
  言諾站起來,“今早有沒有課,我送你回學校。”
  “言諾,你好鎮靜。”
  “我們不過在編故事,也許真實情節並非如此,我們不能肯定。”
  荷生呆半晌,她緊握著拳頭,鬆開手的時候,指甲已掐進掌心,印起紅痕。
  他們並沒有把這件事告訴烈火。
  荷生隱隱覺得這是一個不可彌補的錯誤。
  為著避免應付烈火過激的反應,漸漸她會瞞他更多。
  那天下午,烈火找到荷生,跟她說,稍遲來接她往琪園一聚。
  荷生急著更衣,不知怎地,翻過了衣櫥,都找不到稍微鮮色的衣裳。
  黑白灰流行得太久了。
  稍早時她似乎看到女裝店掛出駱駝色的毛衣褲,惜無心置裝,錯過機會。
  去年一套天藍色衣裙似無論如何都找不到,荷生看著一大堆不能搭配的衣服,深覺命運弄人,此乃縮影,索性把它們襟入樟腦箱內,推上蓋,眼不見為淨。
  她隻得挑件奶白色寬身裙套上。
  裙子近胸有一朵織出來的玫瑰花,鐵鏽色,夏太太見了曾皺眉道:“這是什麽,似一團蕃茄醬,又似幹涸的血漬。”
  荷生當時覺得人生最大的荊棘便是要討好老媽,但今日,她照著鏡子,發覺老太太的聯想並非空穴來風。
  已經沒有時間了。
  烈火已在按鈴。
  荷生分外不安。
  到達琪園,連忙要一口酒喝。
  言諾早在等他們,令荷生意外的是,烈雲端端正正坐在圖畫室,打扮得非常整齊,一如平時。
  荷生迎上去,“烈雲,你氣色好多了。”
  烈雲笑,大眼睛空洞地看著荷生,仍然沒有記憶。荷生坐在她旁邊。
  烈戰勝自花園進來,“荷生,真高興看見你。”
  荷生抬起頭,他兩鬢似添了白發。
  荷生勉強笑道:“今天是什麽大日子?”
  “沒有事,很久沒有在家吃飯。”
  荷生握著烈雲的手,烈雲把頭靠在荷生的肩膀上。
  烈戰勝看到這種情形,告訴荷生:“烈雲的母親要把她接走。”
  荷生意外,“可是烈雲要接受治療。”
  “女人不可理喻。”
  荷生隻得道:“醫生或許可以說服她。”
  烈火進來,“父親,今天有事商議?”
  “我們慶祝雨過天晴。”
  荷生呆住了,烏雲密布,何來一角青天?
  她低下頭,不予置評。
  言諾本來最習慣烈家作風,但這次他也露出不自然的樣子來。
  烈雲不知聽懂了哪句話,忽然輕脆地拍起掌來。
  荷生連忙再喝一口酒。
  不知怎地,烈雲好端端又哭起來,伏在荷生身上飲泣。
  言諾急召看護,把烈雲送回房間休息。
  烈戰勝沉默了。
  荷生覺得她有責任顧左右而言他,因此無稽地說:“學生生活真不好過,很多時候都想輟學。”
  言諾說:“中學與大學之間,最好留一個空檔,體驗一下生活。”
  就在這個時間,荷生聽到花盆碎裂聲,她抬起頭來,荷生的耳朵最靈,她發覺室內其餘三人沒有注意。
  莫非是多心了。
  荷生又低下頭。
  言諾說:“烈先生,反正還有時間,不如談談公事。”
  荷生點點頭,“真的,不談公事,仿佛無事可談。”
  她站起來,“我出去走走。”
  荷生走到花園,心底那股不安,漸漸上升,她兜回走廊,上樓去看烈雲。
  看護在會客室聽音樂翻閱雜誌。
  荷生走到房外,渾身寒毛忽然豎立,她輕輕推開房門,看到烈風蹲在烈雲跟前。
  他必有琪國整套鎖匙,一定由烈雲私授予他。
  荷生連忙掩上門,“快點走,趁沒有人知道快點走。”
  烈風受了刺激,看到荷生不避開反而迎上去,“她不認識我,烈雲不認識我。”
  說著他淚流滿麵。
  烈雲自言自語道:“父親會罵,二哥哥也會不高興。”
  “烈風,我要你馬上走。”
  烈風惱怒,“你是誰,你也來喝令我。”
  荷生過去拉他,“你自露台進來是不是,快走。”
  烈風一手把荷生推開,“我還以為你與他們不同。”
  荷生無暇分辯,趨向前去,要進一步推走他,但是烈風已經紅了雙眼,他一手拉起烈雲,另一手甩開荷生,荷生左腳在地毯上一滑,撞向台角,額頭一陣劇痛,但是奮力撲前抱住烈雲雙腿。
  烈風猛然取過椅子,向荷生撞去。
  荷生隻覺得麵孔上滑膩膩,不知道已經血披滿麵,她嚇怕了烈雲,烈雲大聲哭泣。
  說時遲那時快,門外一聲吼,烈火撲進來,抓住烈風,荷生剛剛扶著言諾的手爬起,隻著見他們兩人卷向露台,撞碎玻璃窗,其中一人似鷂子似的飛出欄杆。奇怪,荷生覺得該霎那天地間失卻音響,一切停頓,但荷生清晰地看到烈風衣褲飄飄,墮下樓去。
  繼而聽到巨物墮地聲,轟隆一下,眾人尖叫起來。
  荷生推開言諾,跌撞著搶到露台,烈火一身血漬斑斑,手臂上還插著碎玻璃。
  荷生伸出手去,“烈火,烈火。”
  烈火轉過頭來,很平靜地看著荷生,過一會兒,他伸出手來,把荷生濕透的碎發撥向耳後,緊緊擁抱她。
  荷生把頭貼在烈火胸前,不肯放手。
  耳畔雜聲紛遝而至,救護車與警車號角,製服人員的腳步聲。
  終於有人拉開荷生,荷生的額角猶如開了洞,血汩汩流出,她卻一直能夠維持清醒,她緩緩走到樓下,在走廊的深色鏡子內照到自己,淺色裙子上一搭一搭全是拳頭大血印玫瑰花,她忽然明白夏荷生已經償還花債,一顆心遂靜下來,再也沒有一貫忐忑不安的感覺。
  救護人員替她按住傷口,荷生轉過頭來,看到言諾驚怖莫名的表情,他牙關打戰,人抖得猶似一片落葉,他害怕,平素鎮定的言諾怕得臉色如一頁白紙。
  經過花園,荷生看到烈風被載上擔架。
  他四肢猶如提線木偶,折向不可能不合理的方向,荷生看到他凝固的眼珠,那股仇恨的鮮紅色經已褪去。
  整間琪園為之沸騰。
  荷生踏上救護車。
  一躺下來,她看到車頂那盞燈逐漸模糊,淡出,四周圍變成漆黑一片。
  醒來的時候,荷生躺在醫院病床上。
  她首先看到烈戰勝憔悴焦急的麵孔。
  “荷生。”他握住她的手。
  荷生在這一刹那清醒過來,前塵往事統統歸位,她虛弱地問:“烈火,烈火。”
  烈戰勝把嘴趨到荷生耳畔,“他平安。”
  “烈風怎麽樣?”
  烈戰勝急促道:“荷生,他已過世。”
  荷生閉上雙目。
  烈戰勝身後的製服人員上前說:“夏小姐,你可否回答我們幾個問題?”
  醫生看看表,“十分鍾,你們統統要給我出去。”
  警務人員問:“昨夜,琪園二樓的睡房中,發生什麽事?”
  荷生轉一轉頭,劇痛使她露出苦楚的表情。
  過一會兒她說:“我推開房門,即受襲擊,接著有人跳樓。”
  “他自己跳下去?”
  “是。”
  警員凝視她一會兒。
  荷生無懼地回望,他是一個端正深沉的年輕人。
  “沒有打鬥?”
  “他毆打我,又把我們推開,撞破玻璃躍下。”
  “我們?”
  “烈火試圖抓住他,但不成功。”
  “你看到的隻有這麽多。”
  “是。”
  警員站起來。
  烈戰勝走過來,“荷生,你請休息。”
  他隨警員退出。
  荷生慶幸母親不在本市。
  她獨自呆視天花板直到下午。
  言諾來看她,兩人恍如隔世,半晌不知道該說什麽話。
  終於她問:“烈雲怎麽樣?”
  “案子一結束,她母親便接她到英國療養。”
  “案子,什麽案子?”
  “荷生,烈火被控誤殺。”
  荷生不出聲。
  她別轉臉去。
  審訊期間,烈火未能獲準保釋。
  荷生去探訪他。
  烈火隻肯見她一次,他對她說:“你要是真肯讓我放心,馬上同言諾結婚,去。”
  荷生當時不發一言,站起來就走。
  言諾追上去,看到她淚流滿麵。
  這些日子,也隻有他陪著她。
  言諾還得在長途電話中幫著安撫夏太太,背著良心說謊:“完全同我與荷生無關,那隻是烈家的事,伯母,你完全不用趕回來,我們天天可以與你通電話。”
  荷生在法庭上始終堅持同樣口供。
  忽然之間,公眾席間一個穿黑衣瘦長的中年女子站起來指著她罵:“夏荷生,你隱瞞事實,你明知他被推下致死,你是幫凶,你永生永世不得安眠。”
  荷生認得她,她是周琪。
  庭內大亂,陪審員聳然動容。
  周琪被請出法庭。
  那天,荷生無法獨處,她由言諾陪著,到新居去看烈雲。
  烈雲不肯讓她接觸,像是害怕憔悴落形的荷生。
  “烈雲,是我,是荷生姐。”
  烈雲側著頭,好似對這把聲音曾經相識。
  言諾深深歎氣,走到房外。
  荷生正欲放棄,忽然之間,烈雲抬起頭來,清晰地問:“他已經不在了,是不是?”
  荷生呆住。
  “他終於不再煩惱。”烈雲籲出一口氣。
  “烈雲,你說什麽,烈雲,你是否已經痊愈。”荷生大聲問她。
  烈雲跑到另外一個角落,護士聽到異響連忙趕進來,荷生知道一切仍是幻覺。
  言諾送她回家。
  途中荷生說:“現在誰也不能住在琪園,大屋終於廢置,爭無可爭,不再煩惱。”
  言諾無言。
  烈戰勝的車子停在夏宅門口,他與律師一起下來,告訴荷生,“案子明日作終結陳詞。”
  荷生在勁風中打一個寒噤。
  律師說:“證供對他有利。”
  荷生與言諾同時別轉頭去。
  烈戰勝上車離開。
  言諾陪荷生回家,他倆徹夜不能成眠。
  荷生站在露台上,看向幽暗的街道,不知怎地,她看到淨是一雙雙血紅的眼睛。
  言諾說:“我陪你下樓散步。”
  荷生披上大衣。
  “我擔心你。”言諾說。
  “我很好,”荷生苦澀地答,“不用做事不必上學,做一個職業證人。”
  “相信你看到烈火的情形,他似喪失鬥誌。”
  荷生心如刀割。
  “烈先生不讓你出席旁聽,真是明智之舉。”
  荷生抬起頭,“我們會不會贏?”
  “荷生,那麽多人見過他們兄弟吵嘴、打架,以及烈火保證要把烈風幹掉的誓言。”
  “但是,”荷生拉住言諾的手臂,“我同你的證供……”
  言諾無奈地說:“我同你是烈火的什麽人,大家都知道。”
  “你太不樂觀。”
  “我一向是個以事論事的人。”
  荷生抬起頭,看著月亮。
  “記得第一次帶我去琪園?”她問。
  “怎麽不記得,這是我一生中最大的錯誤。”
  他們放慢了腳步,有一個小女孩牽著一條狗迎麵而來。
  不知怎地,荷生的目光為這條狗所吸引,隻見它通體白色短鬃,體積龐大,氣息咻咻,走近了,仰起頭,對準荷生。
  荷生猛地一怔,狗的雙眼狹長鮮紅,嚇她一跳,再加注意,它的五官漸漸化為烈風的麵孔,變成烈風的頭鎮在狗的身上。
  荷生崩潰下來,她退後一步,尖叫起來,叫完一聲又一聲,無法停止,再也站不穩,蹲在地上。
  女孩與狗早已離去,她卻繼續慘嚎,言諾隻得伸出手,大力掌摑她。
  荷生臉上吃痛,呆住,怔怔地看著言諾。
  言諾不忍,緊緊抱住她。
  荷生驚怖得一顆心似要自口腔裏躍出來,魅由心生,倘若一生要背著這個陰影而活,真是生不如死。
  第二天,荷生坐在家中等消息。
  烈火一案已在最高法院聆訊完畢,六男一女陪審團退庭商議。
  六小時半之後,向法庭回報。
  裁定烈火罪名成立,按察司判被告入獄三年。
  荷生聽到這個消息,耳畔有細微嗡嗡聲,她低著頭,雙臂抱在胸前,默默無言。
  律師還向她解釋細節,她卻一個字都聽不進去。
  荷生有點感激這嗡嗡聲,希望它不要消失。
  烈戰勝走過來,荷生不由自主,把頭埋到他懷裏去。
  沒有棋子了,他們都沒有棋子了,烈風已死,烈火入獄,烈雲失常,這一場戰爭,勝利者與失敗者犧牲得同樣慘烈。
  烈戰勝一句話都沒有說,帶著荷生及言諾去見烈火。
  烈火握著荷生的手,“答應我一件事。”
  荷生不語,她知道他要說什麽。
  奇怪,在這種時候,他偏偏去關注微不足道的瑣事。
  “馬上與言諾結婚,有多麽遠走多麽遠。”
  荷生情緒不受控製,神經質地慘笑。
  烈火急促地轉向言諾,“你聽見我說什麽?”
  言諾點頭,烈火似略為放心。
  然後他主動地站起來說:“你們走吧。”
  他們緘默地回到烈宅。
  烈戰勝一開口便說:“我要你們離開本市。”
  荷生沒聽清楚,她的聽覺失靈,身邊像有一隻不肯飛走的蜜蜂。
  言諾向她重複一遍。
  荷生點點頭,“我正想去探訪母親。”
  “言諾,你幫荷生去安排一切。”
  言諾似有問題未能解決,他與烈戰勝商議起來。
  荷生走開去找烈雲。
  推開房門,隻見一張空床,護士正要收拾儀器,看到荷生,見是熟人,便向她笑笑。
  荷生指一指床,“人呢?”
  “今晚起程往麻省醫療。”
  “痊愈機會大不大?”
  “相當有希望。”
  荷生對這種高技巧的答複已經習慣。
  人去樓空。
  護士想起來:“對,她看到母親的時候,會叫媽媽,你說這是不是好消息?”
  荷生霍地抬起頭來,“真的?這正如在滿天烏雲中看到一絲金光。”
  看護笑著指指耳朵,“我親耳聽見。”
  “是,這真是至大至樂的消息。”
  言諾上來找她,“荷生,烈先生有話同你說。”
  荷生與烈戰勝在書房中對話。
  他溫和地問:“你有什麽打算?”
  荷生簡單地說:“等烈火出來。”
  烈戰勝說:“我想送你出去升學。”
  “我不想再進學堂。”
  “相信我,荷生,有點事做,時間會過得快些。”
  荷生不作聲。
  “言諾本想陪你,但他不舍得長時間離開父母。”
  “他一向是個好孩子。”荷生莞爾。
  “你的耳朵怎麽了?”烈戰勝放低聲音。
  “什麽?”
  烈戰勝歎口氣,“荷生,要是你願意,我可以協助你開始新生活。”
  荷生微笑,“烈先生,我聽不到你說什麽。”
  烈戰勝搖搖頭,“你這孩子。”
  “孩子,還是孩子?”荷生失笑。
  烈戰勝說:“至少考慮我的建議。”
  “烈先生,我一直在想,那天在琪園,如果不是我多事,上樓到烈雲房間去探測,烈風會不會自動離去,悲劇是否可以避免?”
  烈戰勝抬起頭來,“荷生,我永遠不去檢討過去的事情。”
  “即使是這件事?”
  “即使是這件事。”
  荷生低頭看牢雙手。
  “我安排你明天就走,言諾會陪你一個學期。”
  “我怎樣探訪烈火?”
  “荷生,他不要見你。”
  “什麽?”
  “他已說得很清楚,他不要看見你,不要讀你的信,也不要你等他。”
  荷生沉默。
  過一會兒她問:“為我好?”
  “不,為他自己好。”
  “我不相信。”
  烈戰勝說:“對不起,荷生。”
  “就這樣,一聲對不起就把夏荷生一筆勾銷?”
  “沒有人可以這樣對夏荷生,”烈戰勝握緊她的手,“耐心一點。”
  荷生隻得點頭。
  烈戰勝忽然問:“為什麽烈家不能有你同言諾這樣的孩子?”
  荷生不相信他會問出這個問題來,這麽聰明的人,竟連如許粗淺的道理都不懂。荷生訝異地說:“正因為我們不是你的孩子。”
  任何人在琪園這種環境長大,都會變成烈火烈雲,甚或更加悲哀。
  臨走之前,荷生並沒有見到烈火。
  他不願意見夏荷生。
  幾個談得來的同學都來送行,見言諾與荷生在一起,心裏頗有點寬慰:也許她打了一個圈子,又回到他身邊去了,隻要有人接手,過往不名譽的花邊很快會淡出傳為美談,希望夏荷生可以得到較為理想的結局。
  言諾攙著荷生上飛機,她同他笑,“我不是老太太。”
  話還沒說完,已經一跤跌在地上,嚇得服務人員爭向扶持,荷生掙紮拾起手袋,一不小心,袋中物件落出來,又得一件件揀起。
  荷生苦笑。
  抵達西岸,她與母親住了三天。
  夏太太桌上成疊剪報,都是有關烈氏一案的新聞。
  世界太細小,你知道的,別人也知道,你去過的地方,別人都去過,多說無益。
  從亞洲到美洲,才十來個小時飛機,誰也甭用想把誰當鄉下人。
  長輩臉色凝重,但看到言諾的時候,卻舒一口氣:荷生能夠靠著這塊金漆招牌,就什麽都不怕,一切可以從頭開始。
  荷生看看言諾,人們太過高估他,卻低估了她。
  即使如此,她也不想特地證明什麽。
  言諾問她:“睡得好不好?”
  荷生答:“還可以。”
  言諾有點意外。
  荷生解釋說:“還有三年時間,沒有人可以三年不睡。”
  言諾明白了。
  荷生與母親道別,她不能與她住同一城市,怕會窒息,受傷的人需要額外自由與更多時間安靜地來調整心理及生理。
  荷生害怕每天早上起來看到母親焦慮憂傷的麵孔,逼切殷勤地,希望女兒在一天之間痊愈,為母親爭一口氣。
  荷生搬到另一個鎮,租一間小小公寓,簇新的環境,截然不同的人與事,連她自己都相信可以忘記過去,從頭開始。
  這個大學鎮裏華人不多,沒有人認識她。
  荷生買到一張尺寸理想的書桌,坐下來,開始寫信。
  第一封信被退回來的時候,恰恰是她寄信十四天之後。
  郵期很準,以後,她每寄一封信,就收到一封退信,看到信封上自己的字跡,荷生有種突兀的感覺,仿佛有一個熟得不能再熟的熟人,在天之涯海之角,找到了她,要與她通消息。
  烈火不肯讀她的信。
  他要令她失望,死心,放棄,不收信是最直接的表示。
  荷生繼續寫,她不是要與烈火比賽意誌力,她隻是想尋找一個精神寄托。
  她用一格抽屜,專門來放退信。
  言諾對這件事並沒有發表意見,每一個人都有權對他的過去表示懷念。
  在一個隆冬晚上,言諾問荷生:“有沒有算過你認識烈火共有多少日子?”
  荷生想一想,訝異地答:“七個月。”
  才七個月。
  連當事人都覺得不可思議。
  過一會兒輪到荷生問:“我此刻的生活費用由誰在負責?”
  “我。”言諾答。
  “謝謝你。”荷生一度以為是烈戰勝,“你不覺辛苦?”
  “辛苦時告訴你。”
  “別抱怨你動用了老婆本。”
  “老婆,”言諾笑,像是第一次聽到這個新名詞,“老婆。”
  荷生低下頭,“你已經仁至義盡,言諾,也該回去幫烈先生照顧生意了。”
  “烈先生早已決定將公司逐步西遷,我們有一組人在這裏部署。”
  荷生意外,“言伯父也在此間?”
  言諾點點頭。
  “嗬,都把這裏當行宮了。”
  “烈先生做事業的心已不能與從前比較。”
  荷生點點頭,任憑他是金剛不壞之身,遭此巨變,怕也會灰心。
  “他後天來,要是你願意,一起去接他飛機。”
  荷生自然沒有反對。
  那是一個萬裏無雲,清寒的大清早。
  烈戰勝看到她,即時問:“荷生你的耳朵怎麽樣?”
  荷生強笑答:“一直像打著了汽車引擎似的。”
  “醫生怎麽說?”
  “沒有答案。”
  “我很樂觀。”烈戰勝拍拍她肩膀,“一定會痊愈。”
  荷生拉拉他袖子,“烈火可好?”
  烈戰勝聲音低下去,“他沒問題,可能參加一個進修計劃,排遣時間。”
  荷生淒酸地說:“他不肯收我的信件。”
  “我已告訴過你。”
  荷生牽牽嘴角,她總不相信他會做得到。
  “他叫我帶口訊給你。”
  “是什麽,他說什麽?”荷生緊張地看著烈戰勝。
  “他認為你與言諾原屬一對。”
  “叫他管他自己的事情。”荷生賭足了氣。
  烈戰勝凝視她一會兒,歎口氣,“有好消息給你,烈雲問起你的下落。”
  “太好了,言諾,過完年我們去看她。”
  “別太早高興,她的情況不甚穩定,一時記得,一時忘懷,記憶片斷不能連貫。”
  “但她在進步。”
  烈戰勝點點頭,踏上來接的車於,一邊對言諾說:“晚上一起吃飯。”
  見麵的時候,卻隻見烈戰勝一個人。
  他解釋:“言諾同他父親有話要說。”
  荷生一怔,父子倆有什麽重要的話要說,何用千裏迢迢,跑到這裏來講,思念一轉,已經明白:“是因為我嗎?”
  “他父親要他回去。”
  荷生猜對了,微笑道:“言伯母非常不喜歡我。”她從前曾對荷生讚不絕口。
  烈戰勝告訴她:“今天晚上他們就在這間酒店的二樓宴客,請未來親家。”
  荷生一呆。
  漸漸打心底淒涼出來,當然,她不能叫言諾一輩子侍候在側,默默耕耘,不問收獲,但這麽快!
  她清清喉嚨,“那位小姐,品貌學問都很好吧。”
  烈戰勝說:“是老言拍檔夥計的女兒。”
  “言伯伯不是你的合夥人?”
  “他想另起爐灶,我支持他。”
  這樣看來,真不能叫言諾再墊支生活費了,人家會怎麽想,等那邊那位小姐發話,找地洞鑽都來不及,荷生知道母親尚有一點節蓄,或許要同她商量商量。
  香而甜的香檳酒在荷生口腔裏變得酸澀。
  烈戰勝猶疑一下,把手放在荷生手背上。
  荷生輕輕告訴說:“言諾並沒有提起他要結婚。”
  “也許他還沒有找到適當的時機。”
  荷生隻得點點頭,靜靜取起香擯杯,呷一口酒。
  這個時候,震中才抵達荷生心中,她明白到自己竟是一個無法自力更生的人,她渴望自由,卻無能力振翅飛翔,荷生至為這個事實震驚。
  她推開麵前的美酒佳肴,“烈先生,我覺得不大舒服。”
  “我不應該告訴你。”
  “不,謝謝你知會我。”
  “如果是經濟上的問題——”
  “不。”
  “那麽我送你回去。”
  車還沒有來,兩人在門口站了一會兒,烈戰勝說:“荷生你請稍候,我去叫司機。”
  荷生呆呆地看著大堂中的節目牌。
  忽然之間,她聽到一陣歡愉的嬉笑聲,荷生抬起頭來,看到三對男女迎麵走來,兩老一嫩,她起碼認得其中三人,他們是言氏夫婦及言諾。
  隻見言諾穿著禮服,彬彬有禮與女伴聊天,那女孩子肩上搭著一方輕而柔的青秋蘭披肩,巧笑倩兮,容貌十分秀麗。
  太不巧了,荷生自慚形穢,急急要躲到柱後,本來這種場麵不難應付,大家裝作看不見大家,便可避過,但不知怎地,言太太立定心思不肯放過夏荷生,她眼尖,立刻揚聲叫:“那不是夏小姐嗎?”
  大家的目光自然而然落在荷生身上。
  言諾隻看到瘦削憔悴的她沉默地站定,像是準備接受命運的安排,但不,她的一雙大眼睛裏仍然閃爍著倔強的神色,嘴角雖懷淒酸,脖子卻挺直。
  言諾就是愛荷生這一點。
  他撇下女伴趨向前去,“原來你與烈先生也在這裏吃飯。”
  言太太看見兒子的態度仍然如此親呢,不禁心頭有氣,竟轉頭對丈夫說:“把別人害得家散人亡了,也該知足了,莫又出來尋替身才好。”
  荷生怔住,她凝視言太太。
  那中年婦女已被丈夫以目光及手勢阻止,頗覺得自己失儀,一抬頭,與荷生的眼神接觸,不禁機靈靈打一個冷顫,這雙眼簡直有毒,如一頭獸般透出精光,她連忙借故走開。
  荷生一生中從沒被人如此侮辱過,握緊拳頭,全身發熱,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言諾羞愧地向荷生道歉,“看我份上原諒她。”
  過一會兒荷生才能說:“他們在等你,你還不過去。”
  “荷生。”
  “去吧。”
  那個俏麗的女孩子折回向言諾招手,他隻得歸隊。
  言諾不滿地說:“母親,你原不必那樣。”
  言老卻顧左右而言他,繼續適才的話題。
  言諾轉頭,看到荷生獨自站在那裏,身形寂寞仿惶,言諾心頭一陣酸痛,忍無可忍,撇下雙親,撇下女伴與她的父母,不顧一切,大踏步走回荷生身邊。
  言太太的眼睛瞪得如銅鈴,但一點辦法都沒有。
  言諾走到荷生身邊說:“我送你回去。”
  荷生剛抬起頭,烈戰勝的聲音自身後響起,“怎麽,我才離開五分鍾,好像已經發生許多事。”
  荷生如逢救星,“烈先生,你回來了。”
  “車子馬上到。”
  言諾低下頭,對於未能及時保護荷生,慚愧不已。
  烈戰勝一出現就控製了場麵,那班人如小學生見到訓導主任,個個循規蹈矩起來。
  烈戰勝與他們招呼過,才與荷生上車。
  他訕笑道:“真不應該離開你。”
  荷生麵孔向著車窗不語。
  “讓我告訴你一個故事。”
  荷生喜歡聽烈戰勝說故事,他的表達能力強,故事情節又豐富,荷生但願他時常有說故事的興致。
  “我小時候,住在繼園台附近。”
  荷生不以為奇,該區在五十年代最多新移民。
  “一日放學無聊,在附近溜達,竟在山間發現一座秋千架,大樂,偷偷玩了一會兒,盡興而返。”
  那必定是人家的花園。
  “過兩日,放了學又去,隻見已有人在,我不顧三七二十一,拉著架子,就要站上,忽然之間,麵孔上著了一巴掌,金星亂冒,又被人痛罵一頓,隻得知難而退。”
  荷生動容。
  “過數天,我再去。”
  荷生驚愕,他自小是一個這樣的人,永不放棄。
  “這一次,我看到白衣黑褲的女傭在推一個小女孩坐秋千,那女傭很婉轉地同我說:‘這是私家地方,不是你可以進來的,走吧。’”
  荷生怔怔地聽著,他不外想她知道,他也受過羞辱。
  “我終於走了,以後沒有再去。”
  荷生雙眼潤濕,她明白他一番好意。
  烈戰勝笑笑,“後來,我也賺得好幾座私人花園,卻並沒有設秋千架子,不過那熱辣辣的一巴掌,至今難忘。”
  荷生問:“打你的是誰?”
  烈戰勝想一想,“是一個十四五歲穿唐裝衫褲身形粗壯的女孩於。”他大概永遠不會忘記她。
  荷生點頭說:“住家打工妹。”
  “我猜想也是。”
  “當時你有多大?”
  “七八歲。”
  荷生氣平了,笑出來。
  “我一生受過不少挫折,皆能忘懷,大概無論什麽事,第一次最難應付。”
  “謝謝你。”
  烈戰勝麵孔上打著問號。
  “這個故事的寓意很好。”
  司機把車停下來。
  烈戰勝送她下車,抬頭看看天空,“明天會下雪。”
  荷生茫然,她不懂天象。
  烈戰勝緩緩伸出手,輕輕撫摸荷生的麵頰,隨即放開。
  荷生卻如遇雷殛,退後一步,那感覺,他的手指一碰到她的臉,她便頓感一陣酥麻,她認得這種震蕩,她記得它不曾真正發生過,但卻在夢中經曆無數次。
  她呆呆看著烈戰勝。
  錯了,不可能會是他,她實在太疲倦太焦慮。
  荷生匆匆掏出鎖匙啟門進屋。
  關上門,腳下又是一封退回來的信,荷生彎下腰,疲倦地拾起它,丟在桌上。
  她沒有更衣,躺在床上一會兒,睡著了。
  醒來的時候,枕頭濕儒儒,荷生將它翻到另一邊,仍然賴在床上。
  門鈴在這個時候響起來。
  荷生隻得披上外衣去應門。
  下雪了,一如烈戰勝所預料。
  門外是言諾。
  荷生說:“不要解釋,一切都是我的錯。”
  這是維持人際關係最好也是唯一的辦法:原來對的是你,錯的是我。
  言諾站在門口說:“荷生,你願意嫁給我嗎?”
  荷生並不覺得意外,“進來再說。”
  昨夜那件事完全激發了他的同情憐憫之心,言諾放棄睡眠,與母親吵了半晚,另外半夜用來傷懷。
  言太太至為震驚,她的孩子是好孩子,從來未曾使父母不快,統共是這個不祥的女孩子作祟,於是她更加進一步表明立場,“她要進門,我走。”
  言諾馬上說:“不,她不會進來,因為我可以走。”
  他真的走了出來,身邊有件小小行李,裝著簡單的衣物。
  他對荷生說:“我沒有地方可去,想在你處借宿。”
  小公寓隻有一間睡房,客廳沒有沙發,隻得一隻睡袋,要是他想打地鋪,或許有商量餘地。
  “喝了這杯咖啡,或許你改變主意。”
  “我不會,第一次與你約會,我就已決定娶你。”
  “言諾,當中發生了許多事。”
  “這些事也已經過去。”
  很多人不會這麽想,言諾的母親是其中之一。
  奇怪,人人都以為社會風氣真正開放了,以前所計較的細節,今日都可以放過。
  但不,一旦發生在自己身上,反應一樣激烈。
  荷生可以猜想假如言諾失去控製的話,言伯母隨時會同愛子登報脫離關係。
  荷生說:“要是你願意,你可以在廚房露營。”
  “沒有問題,這已是我最佳歸宿。”
  荷生看著他,“你會傷你母親的心。”
  吉諾握住荷生的手,“在人生漫長的路途中,總有些人有些心會傷害到你我或是被你我傷害。”
  荷生剛正想笑著對這句話置評,忽然之間,掩著胸口,把適才喝下去的咖啡全部噴吐出來,言諾連忙抓起毛巾替她拭抹,荷生臉容蒼白,伏在桌上喘息。
  “你身體不妥,來,披上大衣,我同你去看醫生。”
  “不用麻煩你。”
  “荷生,我同你之間,說這種話來做什麽。”
  他挾持著她上車,找到醫務所,上去掛號排隊候診。
  醫生同荷生做過簡單的診治,抬起頭滿心歡喜地對言諾說:“恭喜你們。”
  言諾立刻明白了,他訝異意外地看向荷生。
  隻聽得荷生鎮定地說:“可否請大夫薦我去看婦產科。”
  “當然。”醫生寫出單子。
  兩人道了謝,緩緩走出醫務所。
  言諾不知如何開口才好。
  過了很久很久,他問:“你打算怎麽樣知會他們?”
  荷生失笑:“是我的孩子,何用知會任何人。”
  言諾問:“你肯定你要他?”
  荷生答:“已經考慮了整整四個月。”
  言諾籲出一口氣,“那麽讓我幫你。”
  “我會害苦你。”
  “荷生,情形不會比你離開我那一天更慘,請你放心。”
  荷生搖搖頭,“我願意獨自承擔這件事。”
  “我隻不過在一旁協助,非必要時不出手,荷生,我並不打算把肚皮借出來。”
  荷生覺得漫天風雪,大難當頭之下,言諾還能擁有這一份天真,實在可貴,她笑出來。
  言諾拉住她的手,百感交集,“我隻希望有人愛我,如你愛他那麽多。”
  荷生微笑,“也許這不過是一個最最愚昧的選擇。”
  “我們回去再說。”
  言諾為荷生預備簡單的午餐,一邊批評公寓不夠大,最好有兩個房間,不,三個房間,空氣要流通,屋後要有玩耍的空地。
  荷生坐在窗前,一言不發。
  這時她聽見門底唰的一聲,轉頭一看,是郵差送信進來,她的信封,她的手跡,是一封退信。
  荷生沒有拾起它,讓它躺在地上。
  言諾在廚房裏猶自說:“搬了房子,就該準備一切,我們要去找有關書籍來讀增加常識,同時托人介紹個好醫生,你要維持心情愉快,荷生,荷生?”他探頭出來。
  荷生坐著不動,窗外的雪越下越大。
  言諾喃喃地說:“活像西伯利亞。”
  他過去拾起退信,放在荷生麵前,過一會兒問:“怎麽樣把這消息告訴烈火?”
  荷生平靜地問:“為什麽要告訴烈火?”
  言諾不敢再提。
  “你千萬別亂講,我會不高興,暫時我不想別人知道這件事。”
  言諾溫柔地說:“但是幾個月之後每個人都會知道。”
  荷生堅決地說:“以後再說。”
  言諾問:“你不想增加他的心理負擔,可是這樣?”
  “這件事與他沒有關係,你別想歪了。”
  “荷生——”
  “我不想再進一步討論這個問題。”
  “當然,”言諾低下頭,“我尊重你。”
  荷生籲出一口氣,“言諾,氣消了就回家吧,伯母會掛念你。”
  言諾微笑,“我情願留在此地,二十三歲的男子大抵擁有自主權了。”
  “有人會覺得你傻。”
  他沒有回答,打開了睡袋。
  第二天,言諾出去辦公,順道送荷生到醫務所。
  荷生有點疑心她走起路來頗為蹣跚,但又不得不到城內商場買幾件用品,返回公寓,覺得疲倦,靠在電梯口休息。
  “夏小姐。”
  荷生抬起頭,是言伯母。
  她穿得很莊重,黑嘉瑪大衣,高跟鞋,可見是特地來探訪荷生。
  荷生輕輕說:“伯母你以前是叫我名字的。”
  言太太歎口氣,“那時候怎麽一樣。”她也懷念那段日子。
  “有什麽不一樣,我仍然是夏荷生。”
  “荷生,你是不是要等烈火出來?”
  “是。”
  “那麽,為什麽要利用我的言諾?”言伯母開門見山,老實不客氣地問。
  “伯母要不要坐下喝杯茶慢慢講?”
  “言先生在車裏等我。”
  “言伯伯可要一起上來?”
  荷生本與言家諸人極熟,此刻因無所求,問心無愧,更加坦然無懼。
  言太太看著她,“我隻有幾句話要說。”
  她跟荷生到家,在狹小的客廳坐下。
  荷生斟杯熱茶給她,為她脫下大衣,小心掛好。
  言太太開口,“荷生,我一直喜歡你。”
  “是的,我知道。”
  她痛心地說:“你太不自愛了。”
  荷生忍不住,側著頭偷笑起來,如此陳腔濫調,如今難得聽到。
  “我要你離開言諾,他有大好前途,快要訂婚,你不能自私耽擱他。”
  荷生微笑道:“我何嚐不是這樣想,言伯母你這番話簡直說到我心坎裏去,你勸他回家吧。”
  言太太驚疑地看住荷生,“你不愛他?”
  “我待他如兄弟,他是我好友。”
  “你不會纏住他?”言太太不放心。
  “那種技巧,我一直沒有學會過。”荷生向她保證。
  “他現在何處?”
  “上班去了。”
  荷生這樣合作,不外是幫助減低這位母親的焦慮。
  或許她十分過分,或許她侵犯他人私隱,或許荷生可以攆她出屋,但無論如何,她這一切所作所為,都是為著言諾,她是一個好母親,正如所有好母親一樣,她認為孩子即使已經成年,但一旦失卻她的厚愛保護,照樣會化為一灘濃血。
  言太太卻認為夏荷生甘心聽她教誨,乃是因為理虧的緣故。
  她說:“當初你不該離開言諾。”
  荷生不響。
  “你有沒有後悔過?”
  荷生回答了這個問題:“我沒有時間後悔,不知道會不會後悔。”
  言太太異常固執,“你會後悔的,放棄這樣好的男孩子,你一定會後悔。”
  這個時間,荷生覺得熱,她站起來,脫下大衣。
  言太太到底是個有經驗的過來人,她注視荷生片刻,大驚失色,“你,你有了孩子。”
  既然被她看出來,荷生點點頭,“是。”
  “誰的孩子?”她指著荷生。
  荷生笑笑,“我的孩子。”
  “這孩子是烈火的吧?”
  這可抵觸了荷生的忍耐力。
  她取下言太太的貂皮大衣,“言伯伯在樓下等了你好久了。”
  言太太大驚失措,“我不準你再見言諾。”
  荷生把大衣搭在她肩膀上,拉開公寓大門。
  “你別妄想把這宗爛賬轉嫁言諾身上,我們祖宗積德,我們不會遭此汙辱。”
  她的愛至為狹窄,自家的孩子尊若菩薩,他家的子女賤若泥斑。
  最不幸的是這也算人之常情,經曆過大災難的夏荷生已經不會為這等小事憤慨激動難過。
  她看著言太太離去,關上門。
  後悔。
  周末放了學,到言家去吃飯,同言伯伯下棋,吃伯母做的點心,每次他們都為她備下小禮物,他們歡欣地等她嫁進去成為一分子。
  這樣的結局當然幸福。
  但後悔又是另外一件事。
  荷生的腦海沒有這兩個字。
  中午時分,言諾返來,買了一大疊育嬰指南。
  他又同房屋經紀聯絡過,在稍遠一個叫愛德華王子鎮的小埠,有一幢平房,簡直是建立新家庭最理想的地方。還有,他向校方打聽過了,孕婦也可以照常上課。
  言諾興奮地說個不停,一洗過往沉實本色。
  “試想想,烈火一出來便會看見……”
  “不要把烈火牽涉在內。”荷生再三警告他。
  言諾隻得搭訕地取起一本畫冊,“育嬰秘方,為什麽不叫育英秘方,培育英才嘛。”
  “吉諾,或許我們應該談論一些比較現實的問題。”
  “像什麽?”
  “言伯母今早來過。”
  言諾放下書冊,“我已告訴她,請她不要多管閑事。”
  “對她來說,這並不是閑事。”
  “她講了許多可怕的話吧?”
  “沒有我不能應付的話。”
  “把摘要告訴我。”
  “不用了,她肯定會對你重複一遍。”
  “你何用招呼她?”
  “伯母也曾招呼過我多次。”
  “不要記住這件事,下午去看新房子。”
  “言諾,這是另外一個重要的問題,我身無長物。”
  “我有。”
  “不可以這樣。”
  “你不接受我幫助,烈先生自會插手,我們斷不能坐而不理。”
  荷生微笑,“看樣子,我始終是個幸運兒。”
  “那我就不知道了,荷生,你也不必自嘲。”
  荷生搖搖頭,“我並沒有不滿意這間小房子,請勿安排我的生活。”
  “你那強脾氣多時才改!”
  荷生說:“我還有一個請求。”
  “那又是什麽?”
  “回家去,這裏住不下客人,你有空來看我即行。”
  言諾靜下來,過半晌他說:“看樣子我的說服力還不如我母親。”
  荷生莞爾,“差遠了。”
  言諾籲出一口氣,“晚上我來看你。”
  “請你順帶替我寄這封信。”
  言諾接過荷生慣用的白信封。
  天天一封,風雨無間,再寄一千封,烈火也該出來了。
  這封信,一定會落到烈火手中,縱然不拆開,單憑信封,也知道其中意思,內容已經不重要,也許收信就是烈火的寄托,也許他盼望不再收這樣的信。
  言諾找個輕鬆點的題材,“信裏都寫些什麽,可以告訴我們嗎?”
  荷生不響。
  “你放心,他終究會拆開這些信。”
  荷生低下頭。
  “讓我替你寄出去,莫使信鏈斷開。”
  他披上大衣走了。
  言諾說的話總有他的道理。
  荷生沉思良久。
  沒有人會知道,信中內容,有時抄自莎士比亞二十四行詩選。
  荷生有點餓,她去做了一份花生醬三文治吃。
  這個時候,她真需要言諾這樣的朋友。
  天黑了,她沒有開燈,心頭如壓著一塊大石,花生醬全黏在嘴巴裏,要用開水咽下去。
  抽屜裏一共有八十二封退信,尚有七封,遲早會抵達她的家門。
  門鈴響,荷生滿以為是言諾,待她洗幹淨雙手,打開大門,看到烈戰勝。
  荷生站著不動,他一定是得到消息,才來找她。
  烈戰勝留意她的一舉一動,已經不是一段短時間,像現在,他靜靜站在門外,凝視夏荷生。
  荷生遲疑一下,掛上笑容,迎烈戰勝進來。
  客廳隻有兩張椅子,他挑了其中一張坐下,身材高大的他與小型家具格格不入,雙腿簡直沒有地方放。
  他喝一口荷生給他的咖啡,皺起眉頭,他說:“味道似焦米湯。”
  荷生道歉。
  他納人正題,“琪園已經裝修過,花園與停車場搬了位置,下個月烈雲也許會搬回去住。”
  “別叫她回琪國,太殘忍了。”
  “琪園屆時不再叫琪園,會恢複叫落陽道一號。”他停一停,“荷生,你也回來吧。”
  荷生搖搖頭。
  烈戰勝溫和地問:“你為何強迫自己吃苦,你究竟想贖什麽罪?”
  荷生無言以對。
  “荷生,首先我要替你搬一個地方,然後讓你考慮清楚,什麽時候返回烈宅。”
  “你沒有權擺布我。”
  “我不是要擺布你,你的胎兒是烈家的人,我有權為他安排比較舒適的生活,相信你承認他是生命,相信你不會反對。”
  “我的孩子與烈家無關。”
  烈戰勝沉默一會兒,“原來如此,”他說,“那麽,你能不能接受一個長輩的一點心意?”
  “我自己會處理。”
  “如何?”他很直率地問。
  “我會與家母商量。”
  “她一直以為你已與言諾重修舊好,最新消息:她已將你們祖屋變賣,資金當股份注入中華料理店,她不打算再回去。”
  “那更好,我可以名正言順回店裏幫忙。”
  “這個時候?”
  荷生呆著。
  “荷生,容我幫助你。”
  “代價是什麽?”
  烈戰勝微笑,“我並非慈善家,但很多時候,我都不講條件。”
  荷生小心翼翼地說:“烈先生,話是講明了的好。”
  烈戰勝不語,夏荷生開始有心機,他不可造次。
  荷生問:“你想得到這個嬰兒,是不是?”
  烈戰勝沉著應付,“依血統他是烈家的人,我何用費力爭取他。”
  “但,或許你想把他放進你所設計的人模子裏去,自幼訓練他成為你理想中的人物。”
  烈戰勝答:“很多人都這樣培養下一代,你認為有什麽不對?”
  “我隻想小小的下一代快樂。”
  烈戰勝抬起頭來,“成功,或許,但快樂,未必。”
  夏荷生戰栗,他預言了胎胚的命運。
  “荷生,上主最公平不過,生在我們家的孩子,擁有的固然不少,但失去的,也太多。”
  “我要他做一個平凡的普通人。”
  “在馬槽出生的某人結果成為萬世巨星,即使你是孕育他的母親,你對他命運也無能為力。”他停下來,笑一笑,“況且,你何嚐不是意圖把他套進你的模子裏去,逼使他隱姓埋名。”
  荷生認為烈戰勝說得對,他們兩人都過分偏激,可憐的嬰兒,生活操縱在專橫自私的成人手中。
  天色已經全黑,荷生猛地想起來,“言諾呢,他在哪裏?”
  “我臨時差他去見一個客人。”
  他把言諾支使開去,好來與她談判。
  “相信你已猜到,他母親來見過我。”
  荷生莞爾,“聲淚俱下?”
  烈戰勝點點頭。
  “她為一件不可能發生的事過分擔憂。”荷生說。
  “是嗎,”烈戰勝深意地說,“我們不應低估她的預感。”
  他一直沒有再碰那杯看上去似洗碗水似的咖啡。
  他站起來,揉一揉發酸的膝蓋,然後說:“準備明天搬家吧。”
  荷生微笑,“可以看得出,烈先生,你急需一個接班人。”
  烈戰勝暗暗吃一驚,不動聲色,也不再叮囑什麽,他走了。
  言諾仍沒出現,烈戰勝差他到什麽地方去了?
  荷生翻開育嬰指南第一章,字體漸漸模糊,她連忙揉揉眼睛,把憂傷的情緒壓下去。
  這個時候,她感覺到腹內一動,荷生愕然,她從來未曾試有這等奇突的感受,連忙站起來,嚇得退至牆角。
  接著腹腔內又似輕輕轉動一下,荷生睜大眼睛,她忽然明白了,這是那小小胎胚,他開始在有限的空間內嚐試活動,荷生眼眶中淚水滿盈,她緩緩低下頭,雙手輕輕覆在腹上,輕輕地說:“你好。”
  他似聽懂了,蠕動一下,作為回應。
  荷生豆大的淚水終於重重滴下,她內心充滿歡欣,百多天的疑慮一掃而空,試想想,她居然曾經考慮不要他!
  荷生輕輕挪動身體,緩緩走到椅子前,坐好,在這一刻,她覺得自己珍貴無比。
  電話鈴響起,荷生才漸漸回到現實來。
  “荷生,我是言諾。”
  “你在哪裏?”
  他答:“烈先生有事令我到麻省走一趟。”
  荷生一呆,無端端竟差他去到那麽遠。
  “我剛看過烈雲,情況令人寬慰,我明天中午可以回來,屆時詳談,你可有覺得寂寞?”
  “不,我不覺孤獨,”荷生說這是實話,“別忘了我們有兩個人。”
  “早點睡。”言諾笑了。
  這個時候,荷生忽然發覺,她耳畔持續已久的嗡嗡聲忽然之間完全消失,她可以清晰地聽到鍾聲嘀嗒,她籲出一口氣,這是不是從頭開始的征象?
  她斜斜躺在床上,閉上眼睛,心安理得地睡去。
  第二天一早,夏太太來電找女兒。
  “三刻鍾的車程而已,荷生,你應該多來看我。”
  “我正忙,也許要搬家。”
  “荷生,能正式結婚,還是正式結婚的好。”
  荷生覺得母親的聲音遙遠,陌生,語氣與論調與她此刻的生活處境格格不入,宛如太空艙內航天人員與地麵通話似的。
  荷生不敢把真相告訴母親,怕老式人受刺激,但又不能想象在明年初夏某一日,突然拔一個電話給她說:“媽媽,你已榮升外婆。”
  荷生問母親:“你的新生活如何?”
  “過得去,忙得不得了,流汗流得非常暢快。”
  “好!”
  “有空同言諾一起來,記得了。”
  荷生如釋重負,抹一抹額角的汗。
  她輕輕說:“那是你外婆,將來會疼你。”
  她住廚房調製麥片,抬頭在窗外看去,發覺觀點角度與前一日的她有太大的分別。
  她開始有較長遠的計劃;孩子出生之後,她會帶著他去投靠母親,自力更生,把他養大。
  最近身受的一連串苦難,都似被這一股欣喜淹沒。
  中午時分,烈戰勝來接她,“荷生,新居已經完全準備好。”
  “烈先生,我們在這裏很開心。”
  “至少來看看我的一番好意。”
  荷生拉住他,“言諾幾時回來?”
  “他今天還有事辦。”
  荷生看著烈戰勝,即時明白,他是不想言諾在一旁影響她的決定。
  “好的,我去看一看即返。”
  那所平房寬敞舒適,設備齊全,其中兩間睡房作純白色設計,堆滿各式嬰兒玩具用品,有些箱盒尚未拆開。
  荷生表示極之欣賞。
  烈戰勝問:“你仍有猶疑?”
  “我在想,中國人說的英雄莫論出身,不知是否有理。”
  “這便是他的出身。”
  “烈先生,你像是忘記,他是我的孩子。”
  烈戰勝似有一絲惱怒,但一閃即過,他若無其事地吩咐:“把鎖匙交給夏小姐。”
  “烈先生,我不能接受。”
  他取過荷生的手袋,打開,把鎖匙放進去。
  荷生怕他下不了台,打算過兩日才把鎖匙歸還。
  烈戰勝建議,“我們一起午餐如何。”
  “我已經約了人。”
  荷生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絕他,讓烈戰勝知道,他行動也許太過激進。
  他隻得退一步說:“我送你回去。”
  門階上有青苔,荷生走得小心翼翼,正在這個時候,有人伸出一隻手來扶她。
  荷生抬起頭,好一個意外之喜,“言諾,你回來了。”
  烈戰勝的意外程度並不下於荷生,他十分錯愕,沒想到言諾會擅自返來。
  “烈先生,下午那個會,我已交給史提芬趙。”
  烈戰勝問他:“你到這裏來幹什麽?”聲音中怒意可聞。
  言諾一怔,“我來接荷生。”
  “我不記得叫你來過這裏,荷生可以坐我的車子。”
  荷生連忙說:“是我叫言諾來的,我一早約了他。”
  她沒想到烈戰勝會同言諾起衝突,急急擋在兩個人當中。
  她接著說:“言諾,我們走吧。”
  她拉著他的手上車。
  車子駛離之後,荷生才笑笑說:“恐怕要害你被老板責罵了。”
  言諾看她一眼,“你開玩笑,剛才那件事已經足夠令我丟掉工作。”
  荷生意外,“那麽嚴重?”
  言諾點點頭。
  “那你不該造次。”
  “我不放心你。”
  “言諾,”荷生實在無法不感動,“我可以照顧自己。”
  “烈火不這麽想。”
  “對,他叫我與你結婚,你可知道比這更加荒謬的建議?”
  “他知道他可以信任我。”
  荷生忽然笑起來,“你們並不要我,你們要的隻是我的孩子。”
  言諾不出聲。
  “我關心烈雲,請把她的事告訴我。”
  “她認得我,還問我,荷生姐在何處?”
  “言諾,我想跟她通話。”
  “但是你要有心理準備,她隻記得人,不記得事。”
  是的,荷生黯然地笑,烈雲連快樂王子的燕子都記得。
  “還有,烈先生不是輕易接受拒絕的人。”
  這是言諾第一次談到烈戰勝的真麵目,荷生靜待他說得更多。
  “烈先生有非常強烈的占有欲,成功本身便是不停占有,知足的人往往止於某處,極難出人頭地,烈戰勝對事業對家人都要百分之百控製,他從來不會鼓勵烈火與烈雲努力事業,可見一斑,他的愛與恨,同樣熾熱。”
  他的子女也像極了他。
  第二天,荷生出去找工作。
  她看到圖書館裏貼出招請臨時工的廣告已有一段時間。
  荷生一出現,管理員如釋重負,“這是一份悶壞人的工作,希望你會做得久。”以往他們每星期換人。
  把破損的書頁補起來,每小時的酬勞是十五元。
  工作的環境倒是十分清靜優美,不久,工作人員習慣這個麵貌清秀的東方少婦默默坐在一個角落努力操作。
  言諾來看過她,並且玩笑地說:“別心急,做得太快,你會失業。”
  其他人都以為他是荷生的愛侶。
  荷生問:“烈先生有無責備你?”
  言諾側著頭想一想,“沒有。”好像有某種預感。
  荷生答:“那好,請你代我把這串鎖匙還給他,我不打算搬到那所房子裏去。”
  言諾不語,他仿佛有點擔心,“據我所知,他不會在此刻放棄。”
  言諾說得很對,過兩日,荷生抵達圖書館的時候,看到烈戰勝坐在她的位子上。
  “早。”荷生說。
  “你是乘公共車來的?”
  “不,我步行,可以省一點。”
  烈戰勝震驚地問:“你以為我會任你過這種生活?”
  荷生坐下來,握住烈戰勝的手,“烈先生,你一直待我至好,一直給我自由,請不要在這個時候放棄對我的關懷。”
  “你為什麽不聽我的安排?”
  荷生正欲用最簡單的言語解釋她要獨立的意願,烈戰勝卻已經問她:“是受了言諾的影響吧,他一直在等機會。”
  “不,不是他,你千萬不要誤會。”
  “我一直以為你與他已一早沒有糾葛。”
  荷生按住烈戰勝,“聽我說,這與言諾完全無關,我隻想過自己的生活,你也已經默許我。”
  “現在情況不一樣,荷生,把嬰兒給我,你可以走到天涯海角。”
  荷生不置信地看著烈戰勝,她終於見到他專橫的一麵。
  “我不會把我的孩子交給任何人。”
  “我不是任何人,我也不會任由你帶著孩子嫁到言家。”
  “我不想再說下去,烈先生,我要開始工作。”
  烈戰勝在盛怒中站起來,一手把桌上一大疊硬皮書掃到地上,靜寂的圖書館中發出震天的忽喇喇一聲巨響。
  他說:“我不會就此罷手!”
  眾人轉過頭來錯愕地張望。
  烈戰勝已大步踏出,他身上大衣揚起,如一件張牙舞爪的巨氅,充滿逼力威脅感覺,他卷出大堂,大力拍上門。
  荷生受了震蕩,她跌坐在椅子上,突然感到胎動,她連忙說:“沒有事,別怕。”
  工作人員前來問候:“你不要緊吧!”
  荷生搖搖頭。
  她慢慢蹲下,把書本逐一拾起。
  荷生見過他炮製出來的人版,烈家三兄妹是最好的榜樣,她懷疑在他屋簷下難以有真正快樂的人存在。
  這種不快會得互相傳染,荷生後悔態度太過強硬。
  那天晚上,言諾來看她,一進門,他便說:“荷生,我有事與你商量。”
  荷生奇道:“我也正想說這句話。”
  “那麽你先講好了。”
  “不,言諾,你請先。”
  “荷生,烈先生要派我做一件事。”
  荷生心一跳,“那是一件什麽樣古怪的事?”
  “他要我護送烈雲返家。”
  “可是烈雲尚在接受治療。”
  “荷生,你想到些什麽,不妨與我直說。”
  “我想到許多許多,很遠很遠,我像是忽然開竅,以前所不明白的細節,此刻一一解了開來。”
  言諾臉色凝重。
  “言諾,你試想一想,陳珊女士怎麽會讓烈雲返回琪園,她好不容易才把女兒帶出來。”
  言諾抬起頭,沉吟良久,“烈先生說,他付出了很大的代價。”
  荷生說:“這不算,我們每一個人都付出代價。”
  言諾托住頭,“那又是為了什麽?”
  “有人要你暫時離開此地。”
  言諾笑起來,“我不懂,誰會施調虎離山之計?”
  荷生看著言諾,“你不妨猜一猜。”
  言諾終於說:“荷生,那是一個非常大膽的假設。”
  “是嗎,吉諾,在你心底下,你敢說你從來沒有這樣懷疑過?”
  言諾不出聲。
  “他一直有個想法,我係受你唆擺,正如他一直以為,烈雲受著烈風擺布一樣。”
  言諾站起來,“荷生,你想得太多了。”
  荷生說:“他並不容許前麵有障礙存在,隻是他沒有想到,在清除異己的時候,連帶犧牲了烈火與烈雲。”
  言諾說:“我相信烈先生出自好意。”
  荷生歎一口氣,他自幼尊敬烈戰勝,他信任他,也是人之常情。
  若今日圖書館一幕沒有發生,荷生不會這樣煩惱,在烈戰勝的逼力下,她很自然要作出抗拒反應。
  “烈先生現在要我聽令於他。”
  言諾在狹小的客廳踱步,“他至少應該知道,夏荷生不是一個容易妥協的人。”
  “真可惜,這個秘密隻有我們兩個人知道。”荷生笑。
  “荷生,你需要休息,在圖書館裏,先挑童話故事修補,此刻你不適宜看推理偵探小說。”
  荷生問:“你會不會去?”
  吉諾考慮,“我會先了解一下真相。”
  荷生把言諾送到門口。
  言諾轉頭問:“醫生有沒有說是男孩還是女孩?”
  荷生微笑,“重要嗎?”
  “女嬰多可愛。”
  荷生一直維持著那個笑容。
  言諾一走,她便關熄燈火。
  她知道有人在監視她的一舉一動,因為她身份特殊,因為她知道得太多。
  自從認識烈火那一天開始,她就有這個感覺,現在證實並非因她多心。
  言諾第二天一早就撥電話到麻省陳女士公館。
  他要經過一番內心掙紮才能作出行動,以前,他從來沒有懷疑過烈戰勝。
  他接到的指示是要在第二天下午抵達麻省陳府,自陳珊手中接走烈雲,回家旅程已經安排好。
  陳宅的電話很快接通。
  言諾要求陳珊女士說話。
  那邊的管家卻道:“陳女士出了門。”
  “她什麽時候離開?”
  “你是哪一位?”
  “我是烈戰勝先生助手。”
  “陳女士出門就是為著到紐約與烈先生會合,許是班機延誤?”對方說:“你們可以查一查。”
  言諾乘機問:“烈雲小姐可好?”
  “她情況一如以前。”
  “謝謝你。”
  言諾輕輕放下電話。
  陳珊根本不在家,怎麽會有人肯把烈雲交給他。
  荷生起碼已經猜對了一半。
  假如他依著指示準時抵達,必需留在當地,等烈雲的母親回來,那可能是一天,或許是兩天之後的事。
  烈戰勝為何要調走他?
  言諾深覺訝異。
  當初,讓他過來陪著夏荷生,也是烈戰勝的主意。
  彼時他已不在乎這個外人,他甚至不介意製造機會讓她與舊男友重修舊好。
  現在,事情完全不一樣了。
  烈戰勝前後判若兩人。
  言諾看著時間,荷生在這上下應該抵達圖書館。
  他猜想得不錯。
  夏荷生在圖書館附近的咖啡室吃早餐,這兩日她吃得比較多,肚子飽的時候有種非常滿足的感覺。
  今早,荷生覺得也該是把消息告訴她母親的時候了,隻是,該怎麽開口呢,真是難。
  這個時候,她最寬身的衣服也顯得有點緊,麵孔圓圓,增長的體重似乎有一半囤積在那裏。
  剛預備結賬上班的時候,荷生一抬頭,看到了她的母親,她幾疑眼花,揉一揉雙目。
  可不正是夏太太。
  夏太太靜靜坐到女兒對麵。
  荷生十分訝異,“你是怎麽找來的?”
  “烈先生告訴我的時候,我還不相信。”
  荷生看看表,“我工作的時候到了。”
  “荷生,你應該讓烈先生照顧你。”夏太太的聲音相當鎮靜,“一個獨身女子流落在外,有許多不便。”
  荷生笑笑,喝一口咖啡。
  “烈先生讓我來勸你。”
  荷生說:“看樣子,娘家已經不歡迎我。”
  “你肯搬回家來嗎?”
  “我不想增加你的麻煩,”荷生說,“現在我這個身份,相信到任何地方去都不會太受歡迎,等多幾個月再說。”
  “烈先生說你的倔強令他惱怒。”
  荷生說:“他的專橫也令我難堪。”
  這個時候,言諾趕到了,他付了茶資,笑說:“荷生,你去辦公,我陪伯母談談。”
  他永遠是夏荷生的救星。
  荷生如蒙大赦,披上外套,一溜煙逃走,動作依然靈敏。
  夏太太感動地看著言諾,“你一直在照顧她吧?”
  言諾說:“我們是好朋友。”
  夏太太抱怨,“你不應放她走,生出多少事來。”
  言諾安慰伯母,“即使如此,她也心甘情願。”
  “我真的擔心她。”
  “不用費神,荷生知道她在做什麽,她比我們都理智勇敢,我對她充滿信心。”
  夏太太苦笑一下,“你總是幫著她。”
  “相信我,伯母,荷生是一個非常特別的女子。”
  這邊廂荷生出了咖啡室,走到街角,看到一輛黑色大車停在當眼之處,她看了看車牌號碼,慢慢走過去,伸出手,敲敲後座車窗。
  緊閉的黑色玻璃車窗過了一會兒落下來。
  後座位於上卻不是烈戰勝。
  荷生仍然對那陌生人說:“請回去同烈先生說,他的一番好意我心領了。”
  她緩緩走開。
  中午,言諾來接,荷生笑道:“難怪要支開你,你永遠在旁礙事。”
  言諾陪她散步到公園,“伯母已經回去了。”
  “我還得多謝烈先生,他免我對母親坦白之苦。”
  “在這幾個月裏邊,他仍然會不住努力。”
  “也好,”荷生說,“這樣他可以有點消遣。”
  “你那要命的幽默感好像恢複了有五成以上。”
  言諾說得對,荷生似已找到新力量。
  荷生停步,“吉諾,你去送烈雲吧,這裏我自己可以應付。”
  “也該有人把這個好消息告訴烈火了。”
  荷生看著足尖,“言諾,請勿違反我的意願,對他來說,這不一定是好消息。”
  “我明白你的顧慮。”
  荷生說:“言諾,試想一想,假使我們這些人統共沒有出生過,上一代的生活豈非輕鬆得多。”
  言諾不出聲,過一會兒他問:“孩子取什麽名字?”
  “不是有三天假期嗎,趁那個時候,好好地想一想。”
  言諾靈機一動,“荷生,我們可以一起去探訪烈雲。”
  荷生意動,嘴裏隻說:“被言伯母知道我倆一起行動恐怕又會觸發一場誤會。”
  言諾瞪她一眼,心裏卻十分歡喜,荷生已大有進步。
  第二天早上,荷生照常到附近的郵筒去寄信,猛地想起,昨日並沒有收到退信。
  她不希望這是郵誤,她希望烈火已經把信收下拆開。
  她有點激動,連忙回憶那封信的內容,熱淚盈眶。
  中午,言諾來接她出門,她的心境猶未平複。
  荷生提著簡單的行李剛走到門口,已經有人過來攔截,荷生認得那人,她昨日在街角車廂內見過他。
  那人一時情急,竟冒昧地問:“夏小姐,請問你到什麽地方去?”
  荷生大大詫異,反問:“你是誰?我因何要向你匯報?”
  那人退後一步,連忙返回車內。
  言諾與荷生出發往飛機場。
  言諾看看倒後鏡,“他跟在後麵。”
  荷生無言,可以想象當年也有人這樣盯住烈雲,這是何等巨大的壓力。
  荷生忽然說:“把車停到前麵油站去。”
  言諾問:“什麽?”一邊已經把車慢下來。
  荷生籲出一口氣,待車停下,她說:“我去買一罐蘇打。”
  後麵的黑色大車也跟著停下來。
  荷生走過去,司機佯裝看不見她。
  荷生輕輕說:“我不打算開始逃亡的生涯,請告訴烈先生,我此行是偕言諾到波士頓探訪烈雲,我很安全,嬰兒也安全,請烈先生莫緊張。”
  司機聽了荷生如此坦誠的一番說話,十分驚訝,臉容寬馳下來,終於說:“夏小姐,謝謝你,你使我的生涯易過許多。”
  “不用客氣。”
  荷生回到車子裏,言諾問:“你同他說什麽?”
  荷生回答:“原來走出迷宮的方法再簡單不過。”
  “說來聽聽。”
  “隻要伸手推倒麵前的障礙就行,我們一直犯了大錯,兜完一圈子又一個圈子,愚不可及。”
  言諾開動車子,直到抵達飛機場才覺悟過來,他說:“看情形你終於接受了烈先生。”
  “是的。”
  “並不容易。”
  “我知道,但我想再鬥下去也沒有意思,我願意作出適當的讓步,希望他也會體諒我。”
  言諾微笑,“烈先生隻曉得進,不懂得退,商量一詞對他來說,是由他告訴你下一步該怎麽做。”
  荷生說:“發生了這麽多事情,難道他仍然一成不變?”
  “我不知道,或者你是對的,值得一試。”
  在候機室荷生輕輕推一推言諾,言諾朝她暗示的方向看過去,隻見烈戰勝遠遠站著,朝他們點點頭,隨即轉身離去。
  可憐的人。
  將他的一生得失歸納一下,他過得極其貧乏。他的原配對他不忠實,他的長子並非由他所出,他與後妻感情破裂,烈戰勝是悲劇中的主角。
  奇怪的是,從來沒有人從這個角度看過他。
  言諾見荷生怔怔地,便在她耳邊說:“他已經走了。”
  荷生抬起頭問:“他到什麽地方去,他可認得回家之路?”
  言諾一愕,“他是烈戰勝。”
  荷生隨即笑了,“的確是,他是烈戰勝。”
  到達陳府,管家不讓他們進去,守衛如此森嚴,可見是怕有人帶走烈雲。
  言諾留下姓名及酒店電話後偕荷生離去。
  荷生在一間人工湖畔的小餐館內寫明信片。
  言諾以為她要寄給烈火,看到地址,原來是問候母親。
  荷生說:“我們極少照父母的意願長大,三歲一過已經自由發展,各有各命運,各有各道路,難免叫大人失望。”
  “夏荷生將為人母,感慨突增。”
  荷生忽然想起來,“那位與你相親的漂亮小姐呢?”
  “她肯定我與舊情人藕斷絲連,已經避不見麵。”
  “為這樣好的男孩子,她應當出來同我決一死戰。”
  “荷生,你總是高估我。”
  荷生笑了,她拍打著言諾的肩膀,心中也承認,能把從前狹義的感情升華到今日這個地步,真不是一件簡單的事。
  傍晚,電話接通,陳珊女士願意見他們。
  她站在門口歡迎荷生,“我知道夏小姐一直是小雲的朋友。”
  荷生十分慚愧。
  “請進來。”
  大家坐好,寒暄過後,不知道如何開口,三人隻是麵麵相覷。
  隔了許久許久,大家靜靜坐著,但空氣中不知有些什麽,使荷生的鼻子有點酸意。
  終於,陳女士問:“最近有沒有人見過烈火?”
  他們搖搖頭。
  陳女士難堪地說:“他不肯見任何人。”她深深歎息。
  會客室裏又靜下來。
  還是陳女士打破沉默,“夏小姐,我去帶烈雲出來。”
  烈雲胖了,整個人看上去圓圓的,一見荷生,就把她認出來,趨到她身邊叫:“荷生。”
  荷生緊緊擁抱她,“烈雲,你太好了,看,這是誰。”
  烈雲隻是笑,“原來是言哥哥,請過來這邊坐。”
  她母親臉上卻沒有歡容。
  荷生過去說:“烈太太——”
  “我早已恢複本姓。”她停一停,“結婚二十多年,真正做烈太太的時間,大約不超過一個月。我對丈夫並無認識,對子女甚為陌生,失敗得不能再失敗。”
  荷生笑了,見到陳女士仍然率直如故,覺得快慰。
  她接著問:“言諾,你可不可以告訴我你老板搞什麽鬼,約好我在紐約見麵,卻叫我撲空。”
  言諾賠笑:“他另外有要緊的事走不開。”
  “你可以同他老實地說,十六年前我把烈雲交給他是我最大的錯誤,今天我不會重犯。”
  荷生跟隨烈雲走到溫室,烈雲一轉身,看到荷生,非常驚訝,“荷生,你怎麽在這裏?”
  荷生陪她坐在長凳上,“我來看你。”心中明白,烈雲已經失卻記憶,任何事,轉瞬即忘。
  荷生知道她不該這麽想,但又禁不住這麽想,能夠全盤忘卻,是多麽好的一件事。
  正在感慨,忽有一股奇異的清香鑽進荷生的鼻孔,她轉過頭去尋找香氣來源,看到花架子旁放著一式兩盆曼陀羅花,十個八個蓓蕾正盛放著,這香氣勾起了荷生全身的七情六欲,她一生的悲歡離合紛紛繁繁,笑淚忽然都在刹那間泛過胸間。
  荷生忍不住,匆匆用手掩上麵孔。
  “荷生,”烈雲問,“你怎麽了?”
  荷生輕輕答:“沒什麽。”
  “荷生,你為什麽哭?”小雲握住她的手。
  荷生答:“我思念烈火。”
  烈雲笑一笑:“嗬,烈火。”
  這時言諾喚她們,“小雲要加件外套嗎?”
  荷生對烈雲說:“我們回去吧。”
  看護過來把烈雲領走。
  言諾過來,隻看見荷生嘴角掛著一個曖昧的笑容。
  他安慰她:“有朝一日,烈雲會把前塵往事一一歸納起來。”
  荷生抬起頭,“彼時恐怕她會驚叫一聲,痛哭失聲。”
  言諾蹲下來,“這是什麽話,我以為你已經振作起來。”
  茶點已經準備好。
  陳女士說:“荷生,我知道你一直想重組這個支離破碎的家庭。”
  荷生訝異說:“不,我從來沒想過要做能力不逮的事情。”
  陳女士微笑,“你很快會有得力助手。”視線落在荷生腹部。
  荷生有點尷尬。
  “真沒想到今天會得到一件這樣令人鼓舞的好消息。”
  荷生問:“你支持我?”
  陳珊毫不猶疑地擁抱荷生,“我多愚魯,要待言諾告訴我,我才注意到。”
  “你做祖母是太年輕了。”荷生微笑。
  “言諾說你打算自己照顧他。”
  荷生點點頭。
  這時候烈雲走近,“你們在說什麽,好像很高興。”
  荷生伸手招她,“過來,蹲下。”
  小雲照荷生指示把耳朵貼向她腹部,胎兒碰巧踢動一下,小雲嚇一跳,“喲,”她說:“有人。”
  言諾先大笑起來,“小雲說得好,可不真是有人。”
  烈雲也笑了,她仍把雙臂搭在荷生肩上。
  那天晚上,荷生把這個笑話寫出來,寄給烈火。
  言諾問荷生:“節目還稱心嗎?旅程還愉快嗎?”
  荷生答:“我擔心回去要看烈先生嚴厲的麵色。”
  “你是我們當中唯一從來不理會他臉上顏色的人。”
  荷生歎日氣,“我不應那麽做,我該對他好一點。”
  第二天他們帶烈雲到公園喂鴿子。
  看護與司機緊隨著,荷生有點不自在,烈雲卻非常滿足。
  她如三歲奶娃似的滿草地追逐飛鳥。
  荷生忽然覺得烈家的孩子命運奇突,見得到母親便見不到父親,雙親猶如參商二星,不允團聚。
  她輕輕對胎兒說:“你恐怕也要過一段這樣的日子。”
  言諾一直不離烈雲左右。
  吃完冰淇淋,他們送小雲回家。
  烈雲在門口拉住荷生,不舍得她走,神情茫然,卻想不起何故不肯讓荷生離開,荷生惻然。
  陳女士親自出來道謝,“有空再來,保重身體。”
  歸途中,荷生對言諾說:“你可以放心了吧,我已找到新的力氣。”
  言諾點點頭,“我很佩服你,荷生。”
  “作為烈火與夏荷生的朋友,沒有人能比你做得更好更完美。”
  言諾說:“開頭,我不是沒有私心的。”
  “向烈先生辭工吧,也許你應該回家陪父母親,不然與長輩的誤會日深,終有一天築起一道冰牆。”
  “現在輪到你安排我的生活了?”
  荷生笑笑。
  “有人說,最怕人家對他好,因無以為報。”
  荷生默然,的確是一種壓力,吉諾已經為她無條件犧牲太多太久,他比誰都應該去開始新生活。
  言諾問荷生:“你要我走?”
  荷生點點頭。
  “好的,我走,不過別說我不告訴你,一回到家,我馬上會開始大宴群芳。”
  荷生由衷地說:“太好了。”
  言諾沉默下來,“荷生,我想問你一個問題已經良久。”
  “我知道。”
  “你曉得問題是什麽?”
  “當然。”
  言諾不忿,“說給我聽。”
  “‘大學一年級欠下的英國文學筆記,到底打不打算還我?’”
  言諾看著夏荷生,一直笑,笑得眼淚掉下來,然後他輕輕吻她的額角臉頰,“夏荷生夏荷生,你永遠令我絕倒。”
  荷生不敢讓他聽見她的歎息聲。
  她當然知道言諾要問什麽,他要問:荷生,到底從頭到尾,你有沒有愛過我。
  她一直怕他終於忍不住會問出口,她不想說謊,但是內心深處,到現在,她明白了,夏荷生不算真正的愛過言諾,因為假如有的話,她不知道該怎麽形容她對烈火的感情。
  車子停在門口,言諾對荷生說:“需要我的話找我。”
  夏荷生回家推開門第一件事便是留意有無退信。
  沒有。
  地板上光光滑滑,什麽都沒有,連電費單廣告函件零碎單張都沒有。
  荷生鬆弛下來,沐浴更衣休息。
  然後她發覺她還有一個舒服的原因,她走到客廳,刷刷拉開窗簾,直看到街上去,那種被偷窺的感覺到今日才算完全消失,監視她的人,已經離去,荷生希望他們以後都不要再來。
  是夜荷生睡得非常好。
  第二天一早她出門去上班,那輛再熟悉不過的黑色大車立刻駛到她麵前,司機下車招呼她,“夏小姐你回來了。”
  荷生點點頭。
  “今天要用車嗎?夏小姐。”
  “不用,我步行,反正需要溫和的運動。”
  出乎荷生意料之外,那司機遞張卡片給荷生,“夏小姐,需要我的話,撥電話給我。”
  他隨即上車駛走。
  多麽文明!
  荷生不相信烈戰勝會給她這麽多的自由,尊重她的意願。
  別看這輕描淡寫小小一項改變,對烈戰勝這樣的人來說,簡直是艱難的一大步。
  一整天都不再見有人前來談判說項。
  伏在案上工作久了,頸項背脊都有點酸軟。
  中午出去飯堂吃一客三文治,回來再做,一直到下班時分,都無人騷擾,荷生抬起頭來,恍若隔世。
  她喃喃自語,“孩子,都沒有人來理我們了,隨得我倆在這裏自生自滅。”感覺非常矛盾。
  荷生害怕她會一輩子坐在這個位子上為圖書館修補破書一直到白發蕭蕭。
  原來一切在爭取到自由後才剛剛開始,難怪有許許多多女性根本不去向往海闊天空,她們情願伏在熟悉巢穴中天天抱怨。
  圖書館八時正關門,同事見她遲走便問她:“你身體沒有不適吧?”
  “沒有。”
  她收拾好雜物回家。
  天色已經漆黑,荷生有退回室內撥個電話給司機的衝動,終於忍下來,自手袋取出一塊巧克力,咬一口,努力向前走。
  荷生聽到有腳步追上來,連忙轉身。
  是適才那位熱心的女同事,荷生又失望了,她滿以為是言諾來接她。
  “我們一起走吧。”女同事笑說。
  荷生點點頭。
  開頭的時候,他們,包括她母親,把她纏得奄奄一息,幾次三番,荷生在跡近窒息的情況下太想失聲痛哭,現在,他們終於聽從她的哀告,荷生又覺了然一人之孤苦可怕。
  她仰頭看到天空裏去,隻見到疏落的星,她內心有點悲涼,世上難道真無中間路線,抑或還待苦苦追尋?
  女同事說:“我們一直嚷要獨立,現在丈夫們樂得輕鬆,都不再來接送我們。”
  荷生隻得笑笑。
  女同事想起來,“我們好像見過你丈夫幾次。”
  荷生簡單地答:“最近他比較忙。”
  她倆走到一個路口,女同事說:“我要在這裏轉左,你好好當心。”
  “對了,”荷生問,“這冬季什麽時候過去?”
  “快了,樹梢已經發芽,”同事笑,“第一個冬天的確難挨,不過我們的春季會使你驚豔。”
  荷生笑,“明天見。”
  她慢慢走回家,一路上想到許多形容詞,像蹣珊,像顛簸、像流離……
  街角的麵包店剛要關門,荷生還來得及進店去買最後一隻葡萄幹卷,店東同她熟,“還以為你不來了。”
  荷生道謝。
  “好好照顧那嬰兒。”
  她打開門,仍然沒有退信。
  她假設烈火已經把信件收下閱讀,下一步,或許他會回她片言隻字。
  目前荷生要做的是熟悉這種清淡的生活。
  睡到半夜,她聽到有人叫她:“荷生、荷生。”
  又是那熟悉的夢。
  她遊離著自床上飄浮起來,追溯聲音來源。
  她看到有人背著她坐在客廳那張小小椅子上,那人緩緩轉過頭來,她發覺他是烈火。
  他臉容滄桑許多,胡髭頭發已經清理過,他笑問荷生:“你還在等?”
  荷生答:“是,我一直在等。”
  她走近烈火,伸手過去,觸及他的臉龐,感覺太真實了,荷生問:“你吃了很多苦吧。”
  烈火點點頭。
  荷生心底下明知道這是一個夢,卻也覺得十分歡愉,剛要進一步問候烈火,電話鈴驟然響起來。
  荷生的精魂遭此一驚,馬上歸回床上的軀體,她躍起來,掀起被褥,出去聽電話。
  太殺風景了,是誰有什麽要事,急急要與她說話?
  她看一看鍾,才七點正。
  那頭是個外國人,荷生一聽,啼笑皆非,分明是打錯,剛欲開口,那洋男卻問:“你還在等?”
  荷生一怔,淚珠上湧,紛紛落下。
  對方聲線異常稚嫩,分明是個少年人,也隻有十八九歲的大孩子,才會在晨曦撥電話問出如此傻氣癡情的問題來。
  荷生忍不住答:“是,我一直在等。”
  那邊聽到不是他期望的聲音,隻當荷生開玩笑,哢一聲掛上電話,聽筒內隻剩下嗚嗚連聲。
  春寒料峭,荷生搭上一塊披肩,坐在窗前,掩著麵孔。
  有人以為生老病死貧最苦,雖是事實,但思念之苦,也足以使人萬劫不複。
  靜坐良久,她抬起頭來,看到門外的櫻桃樹枝上果然已經附著點點綠芽。
  十天之後,當這些嫩芽都生長伸展成為半透明翡翠葉的時候,荷生才再一次聽到言諾的聲音。
  “身體好不好,生活如何?”
  荷生十二分驚喜,“好家夥,我以為你要避我一輩子。”
  他隻是笑,“真正物以罕為貴,以前看到我一直有厭惡感,今日口氣卻如獲至寶。”
  荷生說:“一日不見,如隔三秋。”
  “可是,荷生,你說得對,我們過往企圖經營你的生活也太過分了。”
  “言諾,現在連烈先生都放棄我,司機保鏢統統不再包圍我。不是沒有一點點遺憾的。”
  言諾意外,“真的?沒想到烈先生會這麽做。”
  “我們今天晚上能否一聚詳談?”
  “呃——”
  “言諾,不是晚晚皆佳人有約吧。”
  他笑,“荷生,我在家裏,這是長途電話,隻怕今夜趕不到你處赴約,後晚如何?”
  “你回了家!”
  “是,父母與我已經冰釋誤會。”
  “我真替你高興。”
  “芥蒂仍存,真沒想到家母會這樣橫蠻盲目。”
  “噓,當心她聽見。”
  “幸虧你不用嫁到我們家來。”
  這時候,荷生隔著一個大西洋,忽然聽到言諾那邊有人鶯聲嚦嚦地問:“‘誰呀,誰不嫁給你?’”
  言諾有點尷尬,“荷生,那是——”
  荷生連忙接上去,“你的英文補習老師。”
  “不——”
  “你的表妹之一,那簡直是一定的,言諾,我們後天晚上一起吃飯。”
  言諾一直陪笑,“要不要我帶什麽來?”
  “要,烈火的消息。”
  言諾沉默一會兒,“我盡力而為。”
  大學人事部約見荷生,向她透露一個喜訊。
  他們想聘她為永久雇員,那樣,她可以享用醫療服務、產假以及其他福利。
  荷生馬上答應下來。
  一定有哪個善心人替她遞了推薦書,幫她一個大忙。
  是誰呢?
  回到位置上剛坐下,那位女同事便朝荷生笑笑。
  荷生明白了,她過去說:“謝謝你。”
  “申請文書才遞上去,還要看你履曆經驗適不適合,況且,這亦不是一份華麗的工作。”
  “我衷心感激。”沒想到在這裏也結識到朋友。
  “看得出,你本來不止過目前這樣的生活。”
  “不不不,我比較喜歡現在。”
  “其中一定有個感人的故事,在適當時候你或許願意告訴我。”
  荷生微笑,重新回到位子上去工作。
  如果想在這裏落地生根的話,機會已經來臨,可以把握。
  她母親是此地的永久居民,可以申請女兒入籍,並在此工作。
  噫,多久沒有處理民生問題了。
  荷生這才發覺,無論如何,人原來都得活下去。
  言諾帶了一隻小巧美味的巧克力蛋糕來看她。
  荷生決定先吃一塊再出發去吃飯,誰知一塊不足,又添一角,然後以為言諾沒留意,再偷偷塞半件進嘴巴,足足吃了小半個蛋糕。
  言諾沒想到短短兩星期內荷生會胖這麽多。
  她像是很滿足很平和,這真令言諾傷心,他情願她敏感而悲傷,他心目中美麗的女人,應該永遠抱怨現實,處處感到不足,但是荷生仿佛已經習慣生活中種種不如意的挫折,甚至身為悲劇主角亦已麻木。
  言諾一心一胸都是淚意。
  剛在傷感,荷生卻問他:“你的表妹好嗎?”
  當晚電話旁的確是他遠房表妹,他不想解釋,隻答:“好,謝謝。”
  荷生又問:“見過烈火沒有?”
  “烈先生正與律師商議明年保釋的事宜。”
  荷生已經猜到烈火仍然不肯見朋友,她低下頭。
  果然,言諾說:“我隻跟他說過幾句話。”
  “有無提到我?”
  “有。”
  “有沒有好消息?”
  言諾答:“聽他的聲音,心境像是十分平靜。”
  荷生要求低,聽了這句話,已經滿足地籲下一口氣。
  “我們出去用晚餐。”
  荷生問:“言諾,時間是否真的治愈一切憂傷?”
  言諾答:“可能會,但是如果要等二十年傷口才愈合,又有什麽益處?”
  言諾越來越成熟,越來越溫和,與他相處,那感覺就像喝下極之香醇的陳年佳釀。
  荷生不由得說:“你表妹是位幸運的女郎。”
  言諾在荷生寓所樓下四處張望,果然不再看得見烈氏派來的人馬。
  但是他了解烈戰勝遠比荷生深,他知道烈氏不會全盤放棄。
  他們一定還在附近,悄悄地執行任務,隻不過略把行動收斂。
  言諾想起烈火同他說:“我真不願再給荷生任何虛假的希望。”
  烈火的聲音鎮定而蒼老,異常冷淡,提到夏荷生,像是在說陳年往事。
  “荷生也需要精神支持。”
  “我知道。”
  “你應該回她的信。”
  烈火沒有回答。
  言諾得不到答複,心裏一酸,荷生那卑微的盼望又落了空。
  烈火說:“世上確有從頭開始這件事,最好她由她開始,我由我開始。”
  “烈火——”
  “談話時候已經到了,再見。”烈火像是毫無留戀地掛上電話。
  言諾這才發覺,烈火是多麽的像他的父親烈戰勝。
  荷生看到言諾對著豐盛的食物不能下咽,詫異地打趣:“表妹同你有齬齟?”
  言諾強笑,“她哪裏敢逆我意。”
  荷生覺得言諾越來越可愛,忍不住拍拍他的肩膀。
  “現在,你可以告訴我,烈火肯不肯見我。”
  言諾輕輕說:“他仍然躲在繭裏,不願意出來。”
  荷生忽然生氣了,“他們兩兄妹不約而同采取這種自私的方式來保護自己,卻造成他人更大的痛苦。”
  言諾隻得三分同意,烈火的心情可以了解,他不想荷生繼續為他犧牲。
  他空肚子喝著酒,漸漸有點醉意。
  荷生說:“我們回去吧。”
  “荷生,看樣子你要獨自熬過這個難關。”
  “我早有心理準備。”
  話是這樣說,荷生還是覺得氣餒了。
  隔日荷生悵惘地去醫務所。
  醫生笑著同她說:“是女孩子。”
  荷生一怔。
  “不喜歡女孩子?”
  女孩往往比男孩更令父母擔心。
  醫生說:“我喜歡女孩。”
  回到圖書館,女同事前來慰問:“檢驗結果如何?”
  “一切正常,謝謝。”
  “那我要與你去慶祝一下,你還沒有約人午餐吧?”
  荷生微笑,“一言為定。”
  誰知道她忽然說漏了嘴,“我也喜歡女孩子。”
  荷生靈光一閃,電光火石間一切都明白了,她不禁啞然失笑,哪裏來的那麽多好心人,原來醫生同事都是烈戰勝的手下。
  但是這一次荷生卻沒有反感,她佯裝聽不出破綻,若無其事地做她日常工作。
  烈戰勝比從前含蓄得多了。
  夏荷生也是。
  女同事忐忑不安,試探荷生數次,荷生一點痕跡都不露出來,她們仍是朋友。
  烈戰勝煞費苦心,才作出這樣的安排,荷生實在不忍心拆穿。
  他們之間,已經產生了解。
  荷生在下班時分,撥電話給他。
  烈戰勝再也沒想到夏荷生會主動與他接觸,本來正與私人助理商討一些重要事宜,也立即宣布休會,他問荷生:“可是有要緊事?”
  “沒有,能不能一起喝杯茶?”
  那口氣,完全就像女兒對父親般自然平和。
  烈戰勝卻受了極大的震蕩,因為從來沒有人這樣對他說過話。
  他清清喉嚨,“明日下午四點,我來看你。”
  “烈先生,明天見。”
  荷生準備了茶點,又特地把一隻書架子移到房中,使客廳寬敞一點。
  她備下蒸漏咖啡壺,試喝過製成品,頗覺可口,才決定拿它來招呼客人。
  聽到敲門聲的時候,荷生記得她看了看表,才三點三刻,她抹幹手,去開門。
  門外站著一個老婦,驟然間荷生沒有把她認出來,她佝僂背脊,雙手緊緊扣在胸前,最離奇是她的一把花發,分成兩截顏色,前白後黑,原來染慣了頭發停下來便會如此怪誕。
  荷生並不認識她。
  她也不認得荷生,因為她問:“夏荷生在嗎?”
  “我就是夏荷生。”
  “你就是夏荷生?”
  荷生暗笑,這些日子來胖了十多公斤,但是,這是誰,她們以前難道見過麵?
  “你不記得我?”老婦抬起頭怨忽地問。
  荷生搖搖頭。
  “都過去了是不是,連琪園都忘記了?”
  荷生一震,渾身寒毛豎起來,不可能,這不會是周女士,這名老婦看上去足足有七十多歲,怎麽會是她。
  荷生退後一步。
  她撫摸著麵孔,“我真的變得那麽厲害?”
  荷生慌忙答:“大家都跟以前不同了。”
  “是的,”她喃喃地說,“你也完全不一樣。”
  “請進來。”
  “你讓我進來?”
  “你不是來看我嗎?”
  她點點頭,“不錯,烈風一直說,隻有你沒有偏見。”
  荷生惻然,不忍看她。
  “我來問你一個問題。”
  荷生不顧三七二十一,搶了機會說:“我也想問你一個問題。”
  老婦凝視荷生,雙目綠幽幽十分可怕,“好,你先問。”
  “烈風不是烈家的孩子,是不是?”
  她被荷生著了先機,十分不悅,但不得不拿她所知,來換她想知,她點點頭。
  荷生鬆一口氣,她終於釋了疑。
  “輪到我發問了。”
  “請問。”
  “那件事,真是一宗意外?”
  荷生點點頭,“的確是意外,墮樓的可以是他們兩人中任何一人。”
  “你發誓?”
  “我發誓。”
  “照你腹中的孩子發誓。”
  還是不肯放過任何人,但是荷生心平氣和,她說:“我可以我孩子發誓,那是一件意外。”
  老婦仰起頭籲出一口長長怨氣,荷生聽在耳中,隻覺無限陰森渾身皮膚起了雞皮疙瘩,胎兒忽然鼓躁起來,不住踢動。
  荷生輕聲安慰,“沒有事不要怕。”
  但忍不住又退後一步。
  “這麽說來,你在法庭上沒有說謊。”
  荷生瞪著她。
  “我走了。”
  她站起來,顫巍巍走到門口,打開門,離去。
  荷生一直僵在角落,過半晌,門鈴再度響起,她方回過神來,看看時間,才剛剛四點正。
  她去開門,烈戰勝吃驚地說:“荷生,你臉色好壞。”
  荷生連忙說:“我一定是等急了。”
  “荷生,讓我再看看你。”
  荷生忍不住,“烈先生。”
  她把臉埋到他胸前,假如她有父親,她也會這樣做。
  “你渾身顫抖,告訴我,是怎麽一回事?”
  烈戰勝扶她坐下來,漸漸荷生灰敗的臉色才恢複一點點紅潤。
  她忍不住告訴烈戰勝,“我看到她。”
  “誰?”
  “琪園的舊主。”
  烈戰勝籲出一口氣,“那是你的噩夢,那人臥病在床,況且,即使你看見她,也不會認識她,她已經衰老不堪。”
  荷生更加肯定她沒有看錯人,“是她,我真看見她。”
  烈戰勝的語氣十分肯定“健康情形早不允許她遠渡重洋,那不可能是她。”
  荷生知道他一時不會相信,隻得斟出咖啡招待。
  烈戰勝嚐一口,“比上次那杯好得多了。”
  荷生笑一笑。
  “你可是有話同我說?”
  荷生低著頭看著杯子,“一家人,也別太生疏了,烈火把我們拒絕在門外,我們又忙著製造糾紛,這樣下去好像沒有什麽幫助,將來烈火看到這個情形,恐怕會失望。”
  烈戰勝訝異,“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荷生伸出手來,“讓我們做朋友。”
  這個女孩子之倔強,令烈戰勝深感詫異,她毫不妥協,亦不願聽他擺布,但她願意與他平起平坐,握手言和。
  烈戰勝隻得伸出手來,他很清楚,隻有這個辦法可行。
  “我知道身邊仍然都是你的人。”荷生微笑說。
  烈戰勝有點尷尬,隨即說:“我覺得你需要照顧。”
  “我這才知道十五元一小時的工作也得靠人事成就。”
  正漸漸談得融洽,忽然有人敲門。
  烈戰勝問:“荷生,你在等人?”
  荷生訝異,“不,我沒有約其他人。”
  她去開門,門外是她見慣見熟的那位司機,當然,到這個時候,荷生也很明白這位先生的地位斷不止司機那麽簡單,他是烈戰勝的親信之一。
  “夏小姐,請問烈先生在嗎?”
  烈戰勝已經迎出來,“什麽事?”
  “烈先生。”他趨向前,在烈戰勝耳畔說了幾句話。
  夏荷生看著烈戰勝的麵色驟變,知道這宗消息非同小可。
  隻聽得烈戰勝問:“什麽時候的事?”
  親信又輕輕說了一句話。
  要過半晌烈戰勝才能說:“你先回去。”
  然後他轉過頭來凝視荷生,荷生此時已經不再恐懼,她完全知道發生了什麽事,她溫和地說:“周琪女士方才過世,是不是。”
  烈戰勝點點頭。
  荷生心中明白,她隻有一件事放不下,想知道答案,荷生已經把實情告訴她,她可以瞑目。
  “荷生,你說你方才見過誰?”
  荷生鎮定地說:“日有所思的緣故,我做夢了,剛才等你等得有點累,一定是盹著了。”
  烈戰勝知道她不肯多說,於是低頭道:“我要替她去辦理後事。”
  荷生為之惻然,“我猜想她已經沒有親人。”
  烈戰勝搖搖頭,證實這一點。
  荷生問:“是什麽疾病使她外型猝然衰老?”
  烈戰勝佯裝沒有聽出破綻來,“癌症。”
  荷生一直送他到停車場。
  烈戰勝問:“荷生,你決定等?”
  荷生答:“不,我決定生活下去。”
  唯有采取這樣的態度,才能挨過這段日子。荷生並沒有準備閑下來,她並沒有打算看日出日落便當作一天,日日呻吟,夜夜流淚,她真的想正常生活。
  “請告訴烈火,我並沒有為什麽人犧牲。”
  烈戰勝說:“聽說會是個女孩。”
  荷生微笑,“不論男女,你都會失望,我帶孩子的方法,與烈家大有出入。”
  “她會姓烈吧?”烈戰勝還存有最後一線希望。
  荷生非常坦白,“我不認為會。”
  烈戰勝十分氣餒,“我希望你會回心轉意。”
  荷生笑,替他關上車門。
  “荷生,”他按下車窗,“我們有空再喝茶。”
  “當然。”
  他去了。
  荷生回家,看到自己的影子,懷疑不速之客又來探訪,驀然回首,走廊空無一人。
  恐懼亦會用罄,一如眼淚,去到盡頭,黑暗化作黎明,往往有出人意表的發現。
  荷生時常懷疑烈風就在街角等她,她相信他會挑選樹蔭最最濃密之處,但枝葉再茂也遮不住,他削薄的臉容,憔悴的大眼,瘦長的身段。
  荷生相信在百步之遙便可以把他認出來。
  好幾次在黃昏穿過公園,她都仿佛看到他。
  她趨向前去,輕輕問:“烈風,你在那裏嗎?”
  她希望他會慢慢走出來,就像以前那樣,似笑非笑看著她,對她似有好感,但明明又是對立的一個人物。
  荷生比什麽時候都想念他,假如現在才開始認識他,荷生會把關係處理得比較好一點,也許悲劇不會發生。
  現在她隻希望與他說幾句話。
  每日上下班她都故意走同一條路,等他前來相會,但她始終沒有再見到他,或許他不再信任她,或許他對她不滿,荷生覺得深深失望。
  她的行動漸漸不便,母親來探訪她,仍然問:“言諾呢?”夏太太永遠不會忘記這個可愛的男生。
  他兩地穿梭,忙著事業跟學業。
  夏太太說:“他也不大來看你了。”十分遺憾。
  “相信他已經開始了新生活。”
  自母親眼中,荷生猜到她想些什麽。
  母親一定在想,烈火同言諾兩個人,夏荷生明明認識言諾在先。
  不知恁地,荷生沒有嫁給言諾,但也沒有嫁給烈火。
  她落得子然一人。
  言諾終於抽空來看她的時候,並沒有帶來好消息。
  “荷生,你要有心理準備,烈火即使出來,未必肯與你見麵。”
  荷生靜靜地說:“還有兩年多時間,誰能預言未來。”
  “說得很對,也許決定不再等待的會是你。”
  “不,”荷生微笑,“那是你。”
  言諾尷尬地看著她,“荷生,我永遠說不過你。”
  “噯,你說得過表妹不就行了。”
  荷生最記得這一天,櫻花開了一樹,不用風亦滿枝亂顛,紛紛墮下。
  司閽正把落花掃到小徑兩邊,看到荷生,微笑道:“春天到了。”
  她點點頭。
  “孩子幾時到?”
  “下個月。”
  “要額外留神。”
  “謝謝你的關懷。”
  她開啟大門,看到一封信。
  荷生並沒有特別留神,她並沒有即時拾起它,因為她此刻的身材,做蹲下的動作已經不十分方便。
  荷生先去打開窗戶,放些新鮮空氣進屋。
  然後做一杯熱茶,喝將起來。
  胎兒似乎有點不安,又似努力嚐試在有限的空間內轉動身軀。
  荷生感到一陣劇痛,她失手掉了杯子,猛然記起醫生的吩咐,連忙作深呼吸,鬆馳手足。
  辛苦了五分鍾,那種劇痛停頓下來,她取起電話,與醫生聯絡,醫生說:“你盡快向醫院報到吧,我隨即趕來,春光明媚,恐怕小客人等不及要出來看看這世界。”
  荷生一時不知道應該收拾些什麽,看到杯子滾在地上,便用手托著腰,慢慢蹲下拾起它,它的旁邊便是那封信,荷生亦順帶將之揀起放在桌上。
  她取出卡片,打電話給烈家的司機。
  “我是夏小姐,我想從公寓到醫院去,你們可方便來接我?”
  “十分鍾即到。”
  荷生道了謝。
  她對剛才那劇痛猶有餘怖,呆坐桌旁。
  她低下頭,看到白信封上寫著她的名字,忽然之間,荷生察覺,這不是一封退信,也不是一封廣告信,這是一封私人信件。
  字跡完全陌生。
  她輕輕拆開,信上短短三行字,她的名字之後,留了許多白,像是表示一個人的沉默,不知話該從何說起,然後,那人這樣寫:你信中的白字,也實在太多了一點。
  荷生愕然,信,什麽信?接著一個簽名映入她的眼簾:烈火。
  荷生發呆,不知是虛是實,是夢是真,隨即想起,原來她從來沒有見過烈火的簽名,他們之間根本沒有時間去發掘這些細節。
  這會不會是什麽人的惡作劇?
  荷生不住撫摸著白信紙上的簽名。
  這時聽見敲門聲:“夏小姐,夏小姐,有車子來接你。”
  荷生抹一抹額角的汗珠,起身去開門,那封信緊緊握在手中。
  門外是一臉笑容的言諾,“夏小姐,你準備好沒有?”
  荷生連忙拉住他,“言諾,言諾,你來看,這是誰的簽名。”
  言諾一看,“烈火!”
  “這是烈火的筆跡?”
  “的確是。”
  荷生鬆下一口氣來。
  言諾明白了,他什麽也不說,隻是扶著荷生的手臂出門。
  他感覺到有一股喜悅自荷生的手臂傳過來,直達他的體內,連帶感應了他,後來吉諾覺得不對,荷生正緊皺眉頭,歪曲著五官,正盡力忍痛,這股喜悅來自何處?
  言諾忽然明白了,這快樂來自胎兒,是她,她在雀躍,她在鼓舞。
  言諾輕輕對她說:“你有什麽故事要告訴我?”
  即使有,也不在上一代的篇幅之內了。
  此刻,司機將車子飛馳到醫院去,她的母親手中,緊緊握著她父親的一封來信。
  一個希望。

(全文完)
 
   

[ 打印 ]
閱讀 ()評論 (0)
評論
博主已隱藏評論
博主已關閉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