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西岸陽光充沛

(2008-09-05 08:07:20) 下一個
  九月二十五號是湯宜室的生日。
  碰巧是個星期天,她丈夫李尚知為她捧了隻大蛋糕回來,插上一枝小小蠟燭,叫兩個女兒李琴與李瑟站在母親身邊,拍照留念。
  拿照相機的是宜室小一歲的妹妹宜家,此人留學英國,畢業後並沒有回來定居,很染了一點歐陸氣息,當下懶洋洋的叫李家四口咧嘴笑。
  “說芝士。”她下令,右手夾著支香煙,也不知有沒有抓穩相機。
  宜室有意無意模仿五十年代藝術家的氣質,特地走慢一步半步,與時代脫節,以示脫俗。
  當下宜室吹熄蠟燭。
  宜家問:“可有許願?”
  宜室笑,“到今天才來這一套,太遲一點吧。”
  李尚知過來問妻子:“有沒有盼我升官發財?”
  宜室白他一眼,“你真想瘋了。”
  瑟瑟靠她身上,不識相的問:“媽媽今年幾歲?”
  宜家代答:“媽媽二十一,阿姨十九歲。”
  瑟瑟拍拍胸口,“我八歲。”
  小琴嗤之以鼻,“真笨。”
  宜室連忙說:“小琴,姐妹要友愛。”
  宜家聽見姐姐這樣說,歎口氣,“她哪裏聽你,我同你,還不是一直打架直到十五六歲。”
  宜室莞爾。什麽都爭:衣服、畫報、唱片、男朋友……假如不是母親罹病去世,還真不學乖,仍拒絕長大。
  姐妹兩人同時想到母親,內心惻然,交換一個眼色,盡在不言中。
  兩人走到寬敞的露台去說話。
  宜室問妹妹:“你就要走了吧。”
  “此來就是為分家,功德圓滿,不走幹什麽。”
  宜室笑,“你有沒有看到那女人的表情?”
  宜家說:“沒想到父親待我倆不薄。”
  “他內疚。”
  “但他可以朝那邊,那女人同他生的是兒子。”
  宜室笑一聲,“恭喜你,你真的成功地回到五十年代去了,我的想法完全兩樣,我最慶幸養了兩個女孩,將來她們有商有量,互相敬重,姐妹同心,其利斷金。”
  宜家笑,“像我同你?”
  宜室摟緊妹妹的腰。
  父親進醫院急救時急召她去侍候,她先一個長途電話把宜家也叫回來。
  兩個成年成熟沉著的女兒站在病床麵前,那邊頓時失色。
  遺囑是一早立好的,分三份,那邊母子倆才一份,宜室、宜家卻各占一份。
  “你放心,這麽些年來,那邊早已刮夠。”
  宜家看姐姐一眼,不出聲,宜室總是代母親抱不平,恨毒父親趁母親生病在外邊搞小公館,她心頭一直打不開這個結。
  “尚知可曉得你手上實際數目?”
  宜室點點頭。
  “你都告訴他了?”
  “現在樓價股票都上升,賣出套現真是好機會。”
  宜家笑,“深合吾心。”
  “兩三個禮拜內便可以辦妥。”
  “恭喜你富婆,平白多了七個位數字的財產,有何打算?”
  “移民。”
  “什麽?”
  宜室再說一遍:“移民。”
  宜家大感意外,“我不相信,你是幾時有這個主意的?”
  “我一直不喜歡大都會生涯。”
  “這不是真的,宜室,我們一直生活在這個城市裏。”
  “你十八歲就往倫敦升學,知道什麽,我一直受商業社會競爭的壓力,到如今已經倦透累透。”
  宜家呆半晌,“你同姐夫商量過沒有?”
  “今晚我會同他說。”
  宜室仿佛很有把握的樣子。也難怪,結婚這麽多年,李尚知一向對宜室言聽計從,十分敬重。、“移民!”宜家仍然不能接受。
  “你自己拿著正宗英國護照,哪裏知道我們的苦處。”
  “你會習慣嗎?”
  宜室撞妹妹一下,“別小覷我。”
  這時候,李尚知探身出來宣布,“蛋糕已經切開。”
  宜室沒有再回到原來的話題上去。
  這次回來,宜家發現報上刊登許多以前沒有的廣告,像“介紹親屬退休勞工應聘等移民,推薦澳洲投資移民專案,隻需投資房地產,不需參與經營,資金與利潤受保證,由前聯邦政府官員承辦。”
  還有“加拿大投資移民類別,隻需投資二十五萬加幣,名額尚餘數名,歡迎免資谘詢”。
  像是一項新興事業。
  正如七三年人人見麵說股票,今天,親友坐在一起,寒暄三句之後,便開始談論移民,態度模棱兩可,語氣吞吞吐吐,平時的虛情假意更誇大十倍,宜家索性一言不發,坐在一角翻閱雜誌。
  好了,沒想到姐姐也有這個打算,也一般的怪這個社會不適合她,再說下去,恐怕千篇一律,會表示這樣做,是為孩子前途著想。
  宜家本人拿英國護照,更加不便發言。
  姐妹倆結伴旅遊,在海關宜家往往一分鍾通過,宜室卻時時像罰站似接受盤問。
  宜家有什麽資格多說。
  尚知同小姨開玩笑,“打算置島嶼還是買私人飛機?”
  宜家側頭想一想,“總算可以搬到市中心住。”
  宜室詫異,“房子貴到這種程度了嗎,我以為這下子你可以住攝政公園了。”
  “姐姐真會開玩笑,也難怪,你們就是喜歡低估外國生活水準。”
  李尚知連忙站在妻子這一邊,“除紐約東京外,我不覺別的地方貴。”
  宜家忍不住罵:“愚忠。”
  小琴聽懂了,哈哈大笑起來。
  宜室滿意地看丈夫一眼,兩人緊緊握住手。
  宜家見他倆如許恩愛,也十分高興。
  當年宜室不是沒有人追求的,大學裏理科工科的同學都專程趕來等湯宜室放學,女孩子長得好就是這點占便宜。
  但是她選對了人,李尚知雖然不算十分出眾的人才,亦不見得腰纏萬貫,但是他愛護她支持她,事事以她為重。
  是宜室親口對妹妹說的:“有時公務纏身,家裏兩個孩子又鬧,辛苦得要命,簡直似熬不下去,一想到尚知對我這麽好,體內似有能量暖流通過,又撐過一關。”
  宜家知道她這個姐姐,生性頗為敏感,可惜做藝術家,卻還不夠用,但身為公務員,又顯得性格過分出眾,所以仕途並不十分理想,十年服務,隻逗留在中等階級。
  不過,一個幸福的家庭補償一切。
  況且李尚知在大學裏升了一級,如今是副教授了。
  在這個黃金時代,聽見她要策劃移民,宜家才會不勝訝異。
  傭人侍候過晚飯,宜家告辭回酒店。
  李尚知說:“這間小宿舍留不住妹妹。”.“可不是,地方淺窄,地段偏僻。”宜室加一句。
  宜家說;“得了,你們夫妻別唱雙簧了。”
  由尚知開車送小姨下山。
  宜家站在露台向他們揮手。
  她轉到廚房捧出蜜瓜,才切開,尚知就回來了。
  感覺上隻有十分鍾。
  “這麽快?”
  “宜家碰到了老朋友,由他送她。”
  “是誰?”
  “匆匆忙忙,也沒有介紹。”尚知坐下,取起報紙,“相貌堂堂,一表人才的一位英俊男士。”
  “啊,莫非他另有奇遇?”
  “明天你自己問她。”
  “尚知,你且慢做報迷,我有話說。”
  尚知問:“說什麽?”
  宜室一時不知如何開口才好,她站起來,“沒什麽。”
  尚知以為她心事未了,便勸道:“上一代的恩怨,到今日已告完結,你別想太多了。”宜室笑一笑。
  第二天,她把一位平日算是親厚的同事約出來午膳。
  茶過三巡,開門見山地問:“陳太太,聽說你已辭職決定前往加拿大。”
  那陳太太一怔,“是呀,很多人知道這件事。”
  宜室怕她多心,連忙認作一夥,“我也有此打算。”
  “那很好,著手進行沒有?”
  “快了。”
  陳太太笑,“你那個性最適合外國生活,一不大喜歡交際應酬,二不愛搓麻將,英文也說得好。”
  宜室聽到這樣的話很是高興,她心裏也正這樣想。
  “何止,我既不聽粵劇,更不吃大閘蟹,家裏又沒有成群親戚,到哪裏住不一樣。”
  那陳太太非常懂得說話,順水推舟,“可不是,那就不應遲疑了,各國法案隨時會得收緊,你們兩夫妻經濟必定不成問題,兩位高薪優差,同在家印鈔票一般,真是說走就走。”
  這樣不負責任的門麵話,聽在聰敏過人的湯宜室耳中,居然熨帖舒服,當下她心花怒放,說道:“那麽將來我們在溫哥華見。”
  “當然一定要互相照應。”
  在該刹那,湯宜室已經決定要著手辦這件大事。
  下午,回到辦公室,上司召開工作會議,談到幾個宣傳運動的進展,希望明年可以申請更多的經費。.宜室並沒有像平常那樣聚精會神的聆聽。
  明年,明年她可能已經在加拿大了。
  對很多人來說,特別是男同事,這是一份養家活兒的好職業,房屋津貼連年薪接近四十萬,表現出色的話,每三年跳一級,前途極佳。
  但是宜室心不在此。
  學堂出來一直刻板地做到今天,她渴望有轉變突破,調劑沉悶的生活。T忽然之間,這顆一向安分的心飛出去老遠,老板說些什麽,一個字都聽不進去。
  散會,她回到自己的角落,撥了幾個公事電話,寫字樓環境難得的好,背山麵海,但是整個辦公廳的同事,湯宜室想,與籠中鳥有什麽分別。
  要有真正的自由,一個人必需要非常富有。宜室忘記這是誰說的至理名言。
  有人在木板屏風上敲兩下。
  宜室抬起頭,是上司莊安妮。.宜室連忙站起來,她對上級一向尊敬,希望有一日,地升上去之後,下屬也給她同樣待遇。
  莊安妮坐在她對麵,“你要移民?”
  宜室一怔,路透社傳消息還自歎弗如,這麽快!
  她賠笑,“在考慮中。”
  “做得那麽好,熱辣辣地忽然說走,真舍得我們?”
  宜室逮住這個好機會,打蛇隨棍上,應道:“我們不過是牛工一份,哪裏找不到,安妮你就不一樣了,眼看快升助理署長,炙手可熱,離得開才怪。”
  說完之後,自己都覺得肉麻,幾時練成這一套皮笑肉不笑的吹拍功夫?
  但是莊安妮卻深覺滿意,仰起頭笑,“宜室,要走的時候早點通知我,我好叫大老板派人才下來。”站起來離去。
  湯宜室籲出一口氣。
  這時屏風後麵傳來一陣冷笑聲。
  宜室知道那是芳鄰賈姬,剛才的對白一定讓此女聽得清清楚楚,那蹄子的脾氣猶如一塊爆炭,怎麽忍得住。。宜室於是轉過頭去,笑說:“還不速速現形?”
  賈姬過來,斜斜往屏風一靠,身上一會香奈兒的味道全部顯出來。;宜室搖搖頭,“雖然算得是高薪仕女,這樣子一擲萬金地置行頭,還不是白做,再說,更好的優差都有人事傾軋與工作死結,要我把血汗錢全部穿在身上,我才不幹。”
  賈姬隻是冷笑,“聽聽,倒先教訓起我來了。”
  “不是嗎?”宜室理直氣壯。,賈姬壓低聲音,“告訴你,莊安妮一家的申請表,早已送進某大國領事館,她同你做戲呢,你就糊裏糊塗的與她客串。”
  宜室呆住,“為什麽要這樣鬼鬼祟祟?”
  “習慣了,莊安妮連吃一碗麵都要聲東擊西,調虎高山。”
  宜室笑,“但是三十六著,走才是上著。”
  賈姬看著她,過一會兒歎口氣,“方才你也說得對,每年肯少穿幾套衣裳,就不必看千奇百怪的臉色了。”
  宜室說:“也不是那麽簡單的,天長地久,躲在家又幹什麽?我們出身同上代不一樣,哪裏天天找親友搓衛生麻將去,況且好不容易讀到大學畢業,對社會也有點責任。”
  “真佩服你,嫁了教授,語氣也像教授。”
  兩人都笑了。
  “幾時走?”
  “十劃都沒有一撇呢。”
  “都這麽說,可是逐漸一步步進行,不出一年,都收拾包裹勞師遠征去矣。”
  “你讚不讚成?”
  “移民個案,同婚姻個案一樣,宗宗不同,不能一概而論。”
  “我呢?”
  “你?”賈姬凝視宜室,如相士研究麵相,然後慢條斯理的說:“你會寂寞。”
  “去你的。”
  這時鄰座的電話鈴狂響起來,賈姬回座,結束該次談話。
  這麽大的事,征求別人意見,也屬枉然,唯一可以商量的,也不過是忠實伴侶李尚知。
  幸虧有他共進退,宜室一點也不慌張。
  她提早三十分鍾下班,取了有關表格,才打道回府。
  宜家已經坐在露台上喝威士忌加冰。
  一瓶皇家敬禮已經給他喝得差不多。
  宜室很多時候都羨慕宜家那一份豪邁,她好像從來不為任何事擔心。
  宜室放下公事包,“什麽都辦妥了?”
  “款子都已經電匯出去。”宜家伸個懶腰。
  瑟瑟走過,宜室一手將她拉在懷內,瑟瑟咭咭的笑。
  “可以過你的理想生活了。”
  宜家問:“你知道我的理想生活是什麽?”
  “願聞其詳。”
  “在你們隔壁租一個房子,什麽都不做,天天同小琴與瑟瑟玩玩玩玩玩,玩得累了,過去睡覺,第二天又再來玩,三頓飯在你們家吃,你們反正雇著兩個傭人,沒有我也要開飯。”
  瑟瑟聽了樂不可支,伏在阿姨懷中。
  宜室說:“她們也要長大的,她們也會結婚。”
  宜家卻不氣餒,“待她們養了女兒,我繼續同她們的女兒玩,我不回去了,葬在這裏,由她們帶著子孫來掃墓。”
  “神經病。”
  宜家歎口氣,“但是,我已經訂下後天的飛機票。”、瑟瑟緊緊抱住阿姨的腰,以示不舍得。
  “這個城市實在太過喧嘩。”宜家說。
  “你看這是什麽?宜室取出表格,“我也想追尋恬靜。”
  宜家一看,“唉呀,你是認真的。”
  “嗯,由我作申請人。”
  “這件事你還是想清楚點好。”
  “人人都有此心,跟大隊走總不會錯到哪裏去。”
  宜家說:“成千上萬的旅鼠操往懸崖跳海也是跟大隊走。”
  “聽聽這張烏鴉嘴。”宜室不悅。
  “姐,我不是說你,你同姐夫當然絕對有資格。”
  “當地政府批準的話,就是有資格。不是人人喜歡把荷包翻轉給公眾欣賞。”宜室激動起來。
  “你怎麽了,聊天而已。”
  “你不支持我。”
  宜家啼笑皆非,“李尚知已將你寵壞。”
  氣氛有點僵。
  過一會宜室想起來問:“昨天你在路口碰見誰?”
  宜家看著姐姐,“你還是不知道的好。”
  “你今天怎麽搞的,快說。”
  “英世保。”
  “誰?”
  “看,受刺激了。”
  宜室的確有點震蕩,“真是他?”
  “不錯是他。”
  宜室鎮定下來,“他在本市?”
  “這些年第一次回來探親,遊子終於思家了。”
  “你們——有沒有說起我?”
  “我怎麽敢。”
  宜室急急說:“現在恐怕沒事了吧,多年過去了,大家都不再年輕衝動。”
  “那更無理由提起你。”
  “他好嗎?”
  “仍然英俊得要命。”宜家說得有點感慨。
  “尚知也長得不壞呀。”對宜室連忙幫著丈夫。
  “兩個人是不同型的,你應當比誰都清楚。”
  “我沒有後悔。”
  “你不必多心,你的選擇是明智的。”
  宜室安心,“他現在幹什麽?”
  “你一直不知道?他被家長送出去,轉了校,繼續讀建築,現在溫哥華掛牌,在亞瑟愛曆遜的行裏辦公。”
  宜家把一張卡片遞給宜室。
  宜室向:“他到這附近來幹什麽?”
  “探朋友。”
  “這麽巧。”
  “昨天晚上的飛機已經回去了。”
  宜室忽然訕笑,“再碰見我也不會認得,這些日子,忙著為李家賣命,弄得蓬頭垢麵,哪裏還有當年的樣子,一成都不剩。”
  宜家見她發牢騷,不便搭腔,站起來說:“姐,我走了。”
  “不在這裏吃晚飯嗎?”
  宜室送宜家出去,門口站著李尚知。
  宜家說:“明天我會來陪小琴出去買跳舞裙子。”
  尚知埋怨,“叫阿姨寵壞之後日後索性跟阿姨生活。”言若有憾,心實喜之。
  宜家笑著道別。
  那一個傍晚,宜室仍然沒跟尚知商討大事。
  她問他:“你記不記得有一個人叫英世保?”
  他的頭埋在書桌的文件裏,“什麽?”
  男人最奇怪,結婚五年以後,在家會患間歇性聾耳症,在外頭聽覺卻不受影響,仍然十分靈敏。
  宜室莞爾,憑什麽李尚知會是例外呢,這是通病。
  她不再說什麽。
  隔了足足十分鍾,尚知才抬起頭來,問她:“剛才你叫我?”
  宜室聽見傭人開門,丟下丈夫,跑出去查看。
  “小琴,你到哪裏去了?”
  小琴放下書包,“有一位同學退學移民,我們合夥送她。”。宜室笑,“小朋友也流行搞餞行,後生可畏,她去哪裏?”
  “美國新澤西,”小琴說:“家裏在她念小一的時候就申請,現在都初一了。”
  “她高興嗎?”
  “當然,把新家的照片給我們看,好大的一幢洋房,背後一個湖,養著天鵝。”
  “同學家裏幹什麽?”
  “開製衣廠。”
  宜室歎口氣,生意生意,即使開一檔小小雜貨鋪,照樣做得家潤屋肥。最慘是一班白領,再高薪都不管用,稅金高,開銷大,到頭來很難有積蓄。
  小琴講下去:“她那間新學校不用穿校服。”很是羨慕。
  宜室說:“叫爸爸出來吃飯吧。”
  尚知一邊看文件一邊坐下,就如此心不在焉的吃完一頓飯,奇跡是他的胃一點事都沒有。
  工作是這樣的忙,恐怕隻有待退休之後,方能手拉手到公園散步。
  宜室看看自己的手,屆時,不知手指還能不能屈曲,手心是不是柔軟。
  時間飛得太快,很多時候,又走得太慢。
  適才聽宜家提到英世保三個字,宜室隻覺恍如隔世。
  仿佛沒有一世紀也有九十年了,忽然之間他又自時光隧道回來,驀然現身。
  宜室沒有睡好。
  一清早她起床做紅茶喝。
  她喜歡用川寧檸檬香味的茶包,不加糖,一點點牛奶。
  最近小琴人小鬼大,也學著這麽喝,她父親說她不怕味澀,她竟然答:“我怕胖。”
  宜室想到這裏莞爾。
  女兒竟這麽大了。
  “這麽早?”
  宜室轉身,看到睡眼惺忪的尚知。
  “請坐。”
  尚知衝咖啡,“你一對我客氣,就是有話要說。”
  宜室笑,轉動茶杯。
  “在想什麽?”尚知探過頭來問。
  “尚知,我們移民好不好。”
  “什麽?”尚知呆住。
  “尚知,我知道你是聽見的。”
  “大清早七點不到,說起這麽嚴重的問題來,宜室,你沒有事吧。”尚知擠出一個笑容。
  “申請表都取來了。”
  “宜室,我太意外,你為什麽不告訴我。”
  “現在你不是知道了。”
  “我沒有心理準備,不能回答你適才的問題。”
  “我們又不是明天走,可以慢慢商量。”
  “但是宜室,你怎麽會有這個主意?在此地明明住得好好的,土壤氣候都適合我們,且開了花結了果,有比這更好的樂園嗎?”
  “你看你緊張的。”宜室不悅。
  “宜室,我們並沒有一億存款。”
  “別誇張,依你說,非一億想都不用想?”
  “我做一份報告給你看,證實我的理論。”
  “李教授,我不是你的學生,你毋需用這樣的口吻同我講話。”
  兩個人都沉默了來。
  過一會兒,李尚知說:“對不起,宜室,我應該慢慢同你討論。”
  宜室的臉色稍霽,但仍忍不住說:“怕生活有改變,乃是老的先兆。”
  李尚知隻得看著嬌妻苦笑。
  他願意遷就她,他愛她。李尚知是個好丈夫,性格光明高尚,深覺男人應當愛惜嗬護女,否則結婚來幹嗎,他最不了解虐妻這回事,恨女人又何必浪費精力同女人搞在一起。
  這麽些年了,他的心溫柔地牽動,大學到現在,宜室把她一生最寶貴的時間都奉獻給家庭,並沒有享過什麽福。
  少年時期她極不愉快,母親臥病,父親另結新歡,長年情緒不安,到如今,一年總有一兩次半夜自夢中驚醒,呼叫“媽媽,媽媽”。
  尚知總盡量使她稱心如意,希望有點彌補。
  說老實話,做了那麽久的李太太,他並役有讓她穿過名貴的衣服,住過華廈,開過大車,戴過件像樣的首飾。
  過的隻是很普通的中層階級生活。
  他對她的事業毫無匡扶,也沒幫她出過任何鋒頭。很多次,工作上碰到棘手之事,她困惑地在書房踱步到天明,他也愛莫能助。
  宜室是個好妻子。
  尚知於是輕輕的說:“我們慢慢討論細節。”
  宜室轉嗔為喜,“蠟燭,敬酒不吃吃罰酒。”
  她翩然回房換衣服去。
  尚知看著宜室背影出神。她始終令他銷魂,這才是最重要的。
  年頭陪她去挑晚禮服,進了名店,自試身間出來,那日她化了點妝,那件黑色水鑽吊帶裙襯她膚光如雪,明豔照人,尚知看得呆掉,店員讚不絕口,尚知回過神來,即時勒令她把它換掉。
  還當了得!
  有哪個丈夫的量度會大得給妻子穿這樣的衣服。
  宜室服從地改選一件密封的傘裙。
  尚知記得他自私地說:“看,這才叫高貴端莊。”
  女店員別轉頭偷偷笑。
  宜室看他一眼,完全不作聲。
  她就是這點可愛。
  想起胸房都暖洋洋,唉,她要怎麽樣,就怎麽樣吧,隻要他做得到。
  不知恁地,尚知有點側然,他可以做的,偏偏又那麽少。
  他開車送宜室上班,一直側過頭去看她。
  惹得宜室說:“好了好了,我原諒你,請你安心開車。”
  十三歲的李琴一向知道父母恩愛,在後座見怪不怪,引以為常,小瑟瑟才八歲,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麽。
  下午,宜室與妹妹聯絡過,決定早退,與宜家聚一聚,她這一去,夠膽三五七載不回來,下一次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見麵。
  同莊安妮告假時,莊眼神中有很明顯的是“反正要走了還會同公司賣命乎”的意思。
  宜室一笑置之。
  莊安妮要升的,斷然不是湯宜室這種人。跟在她身邊的心腹,全部是走出來撞死馬那一號人物。平日無事也像無頭蒼蠅似亂蹦亂跳,嘩啦嘩啦叫忙得透不過氣來,一遇到芝麻綠豆,演技更加逼真,欲仙欲死,吆喝指揮,無所不至……
  宜室不屑為。奇是奇在上頭似最最欣賞這一套把戲,認為如此方對工作有誠意,靜靜把工夫全部做妥並不足夠,場麵欠缺熱鬧。
  宜室知道她不會再往上升,上司們不討厭她,認為她無害,但也不會愛上她。
  這亦是令宜室覺得移民無礙的原因之一。
  有什麽留戀呢,手底下的小孩子個個機靈明敏,正眼都不去看中層行政人員,統統心驕氣傲,直接同大老板打交道灌迷湯,過些年,他們再升一級半級,就要踩著湯宜室這種沒出息的太太身上過。
  還不避之則吉。
  就算此刻,宜室對他們也像對翁姑一般尊重。任得他們越規無禮。
  “算了,”她對賈姬說:“遲早碰到辣貨來收拾他們,何用我替天行道。”
  想到就快可以離開這個馬戲班。宜室心頭一鬆。
  在茶座與宜家碰頭。
  小琴提著大包小包,都是阿姨買的禮物。
  宜室問:“要不要我送你飛機?”
  “千裏送君,終須一別。”
  “宜家,你變了。”宜室訝異。
  “是的,你看,父親終於去了會母親,龍泉之下,不知他倆說些什麽。”
  宜室何嚐沒有這樣想過。
  宜家問:“會不會相對無言,唯有淚千行?”
  宜室岔開話題:“你倒是把蘇東坡的詞背熟了的。”
  “也許我也該結婚。”宜家握住小琴的手。
  “的確是。”
  “但到哪裏去找姐夫這樣的好人?”
  “過得去而已,小姨子總對姐夫有特殊感情。”
  “千金易得,知已難尋。”
  宜室沉吟半晌,因小琴在旁邊,不便說“我的知已,倒不是他。”
  “別太節省,我回去後,多跟我通電話。”
  “沒有性命交關的大事,我還真不肯撥國際直通。”
  “我要走了。”
  “宜家,來吃晚飯。”
  “我想早點收拾東西睡覺。”
  “你不買些衣服首飾帶回去?”
  “身外物,”宜家緩緩搖頭,“瑣事耳。”
  女人要是連這些都能看開,那真修練成才了。
  “我會想你的。”
  宜家努一努嘴,“我會想這兩個寶貝。”指李琴李瑟。
  回到家,李琴把阿姨買的衣服一件一件試給母親看,對著鏡子顧盼,已具少女風姿。
  有一條黑色連衣裙,釘亮片,下擺用打褶的硬紗點綴,裏興襯緊身襪褲,既古怪又別致,真虧她們兩姨甥找得到。
  小琴動一動,那亮片閃一閃,忽明忽滅,似失意人臉頰上眼淚。”
  不知為什麽,恐怕是性格使然,無論看什麽,宜室都看出灰色調子來。
  “媽媽,”小琴坐下來,“有時候阿姨待我好過你。”
  宜室看女兒一眼,“你已經大了,應當知道,那是因為阿姨三年才見你一次。請問小姐,生病誰抱你進醫院;又請問你,無故給老師留難,準與你去見校長討公道;又再請問你,半夜誰同你蓋被子。”
  “我隻是說有時。”
  “有時也不行,怎麽可以傷媽媽的心,”然後恐嚇小琴:“以後不讓阿姨上門來。”
  你能對誰這樣肆無忌憚呢,也不過是子女罷了。
  晚上,尚知問了一個他一直想問,又不好意思問的問題:“宜家的英國護照從何而來?”
  反正人人都在討論護照,嚴肅性足夠掩飾他的好奇。
  宜室放下梳子,“我不知道。”
  “但你們姐妹倆感情一直親厚。”尚知意外。
  “就是因為我懂得適可而止。父子夫妻之間還有許多話是說不得的呢,不明白這個道理。人恒憎之。”
  尚知隻得暗暗稱奇。
  宜室笑了,“六五年之前,英國規例很鬆,據說住滿五年,便可自行申請護照,有人膽生毛,丟掉香港護照,硬說不見的是原裝貨,也一樣魚目混珠過了骨。”
  “六五年?宜家又不是十歲八歲抵達英國的。”
  宜室轉過頭來,“那麽你說,一個獨身女子,要從什麽途徑,才可拿到這本寶書。”
  尚知心中一亮,但不敢置評。
  宜室代答:“出外靠朋友。”說得再含蓄沒有了。
  尚知忍不住,“她結過婚?”
  “我不知道,你問她好了。”
  “那怎麽好意思,隻是,從沒聽她說過這件事。”
  “如果你愛她,就愛她。如果你不愛她,就是不愛她,這件事與我們的感情一點影響都沒有,查根問底有什麽作用?她想我們知道,自然會說,不想我們曉得,才不開口,人人有權維持隱私。”
  尚知笑,“我呢,我有無私隱權?我私家戶口有多少存款要不要報上來?”
  “要!”
  李尚知笑了,這是他的愛妻,他愛得心甘情願。
  李家對於媳婦這個主意,卻大大不以為然。
  尤其是李母,早年師範學院畢業,做了半輩子的校長才退休,是個知識分子,看事情比較透徹,詞鋒也很厲害。
  她對兒子說:“你也該先探探行情再說。”
  李尚知故作輕鬆,“我們到過加國好多次了,山明水秀,是個好地方。”
  “我知道是個好地方,不見得好得衣食住行全部免費。”
  李尚知沉默。
  “你在彼邦,找得到同級的工作?”
  尚知賠笑,“可以慢慢來。”
  “三十多歲的人,孵在家中,很快心急氣躁,尚知,這種大事,還是從詳計議的好。”
  “宜室說--”
  李母截住他,“你自己怎麽說?”
  李尚知隻得答:“我也想換換環境。”
  “你別托大,新世界未必接受你。”
  “我同宜室對西方社會相當熟悉。”
  李母知道媳婦最近手頭大寬,料到她會搞些花樣鏡,卻想不到是這樣大的一件事。
  “你同三叔商量商量,他剛放棄美國公民權回來。”
  “媽,也有成功的個案,很多華僑在異鄉開花結果。”
  “那你更應該聽聽兩麵之詞。”
  李尚知也太過老實,回到家中,一五一十對宜室說了,雖然隱惡揚善,大大將母子之間對話美化,宜室還是老大不滿。
  “潑冷水專家,”她說:“我毋需向她交代,我並不打算接她老人家去享福,一切後果由我自負,她救不了我,亦打不沉我。”
  尚知苦笑。
  宜室還補一句:“叫她找別人去合演《孔雀東南飛》。”
  每天晚上,宜室挑燈夜戰,細心搜索資料,把表格填將起來。
  兩個女兒想進書房與母親說兩句話,都被噓了出來。
  瑟瑟問:“是怎麽一回事?”
  小琴得意洋洋答:“我們就快搬到外國去住。”
  瑟瑟大吃一驚,“什麽地方?”
  “告訴你你也不知道。”小琴一甩頭發,丟下小妹妹。
  瑟瑟十分不安,跑到父親身邊,依偎一會兒,輕聲問:“小琴所說,都是真的?”
  李尚知放下報紙,笑道:“或許會走得成。”
  “我可否帶洋娃娃一起去?”
  “應該沒有問題。”
  “還有我的叮當漫畫?”
  “瑟瑟,到時再說吧。”
  瑟瑟驚恐地退後一步,“我一定要帶叮當漫畫。”麵孔漲紅,就要哭的樣子。
  李尚知深覺不忍,把小女兒擁在懷內,“好好,沒問題。”
  未見其利,已見其害。
  “祖母呢,她也去嗎。”
  “瑟瑟,來,我講快樂王子的故事給你聽。”,是晚,瑟瑟已經轉憂為喜,她父親卻沒有。
  隻聽得宜室說:“唉,填這種表,真會頭發白眼睛花。”
  過兩日,趁有空,李尚知還是約了三叔出來吃茶。
  三叔聽完他的計劃,呆半晌,表情有點呆滯,眼睛看看遠方,動也不動,十分空洞。
  尚知嚇了一跳,沒想到事情這麽壞。
  三叔問他:“你們打算在哪一個埠頭落腳?”
  “溫哥華。”
  三叔點點頭,“美麗的城市。”
  尚知鬆口氣。
  “它是一個小富翁退休的好地方。”
  尚知一顆心又吊起來,“什麽叫小富翁?”
  “有一兩百萬美金身家,可算小富。”
  尚知一怔。
  “你找我出來,是向我打聽行情?”
  “正是。”
  “尚知,各人遭遇不同,我是失敗的例子,我把經驗告訴你,徒惹你笑話。”
  “不會的。”
  “我說不能適應,你一定以為我年老固執,不肯將就,事實的確如是,不必詳細解釋。”
  尚知很難過,隻是搓著手。
  三叔過半晌說:“一年多我都沒找到工作,救濟金隻發給曾經繳稅人士。
  難道沒有積蓄?
  “坐食山崩,一日我發覺體三嬸將一元鈔票都整齊地對角折上兩次鄭重收藏,便清楚知道,這是回來的時候了。”
  尚知駭然。
  “很多人以為最多從頭開始,做份粗工,我亦試過,撇下銀行分行經理身份,到超級市場掌櫃收錢,也不是那麽簡單的事,中年人了,哪裏捧得動兩打裝汽水,廿磅重一個的西瓜,他們那裏服務周到,時時要捧出去放進顧客車尾箱,一日下來,膀子雙腿都報銷,實在吃不了苦,隻得辭工,隻有那些十八九歲,高六尺,重一百八十磅,念完高中後輟學的少年人才勝任。”
  尚知惻然。
  三叔苦笑,“你們不致於此,是我沒有本事,二則自不量力,尚知,你與宜室盡管勇往直前。”
  “三叔,當日你們也不見得赤手空拳。”
  “沒有工作,買房子要全部付清,銀行不肯貸款,已經去掉一半財產,剩下的七除八扣,飛機票、貨櫃運費,雜七雜八,沒有車子也不行,三兩年下來,無以為繼,隻得打道回府恢複舊職,留孩子在那邊陪你三嬸。”
  李尚知默默無言,三叔一切說得合情合理,並無半分遮瞞。
  叔侄敘完舊,由尚知付賬,便分道揚鑣。”
  那邊廂他妻子湯宜室也約了朋友,氣氛完全不同,熱鬧喧嘩。
  主客是位司徒小姐,三個月前才餞行送走了她,今日又要為她接風。
  宜室笑問:“是不是悶得慌,熬不住才回來。”
  “唷,”司徒小姐嬌嗔的說。“我最恨這個城市。”
  宜室一怔,別的朋友也打一個突,好好的在本市住了廿多三十年,恨從何來?
  “擠得要命,吵得要死,又熱得發昏,我是不得已才回來,有事要辦,人家在長途電話求了一個多鍾頭,我才托塔應允捱義氣。”
  宜室斜眼看住司徒,一句真話都沒有,這樣坐著互相吹牛有什麽意思。
  誰也不希企誰會得忽然之間站起發言從實招來,句句真心,但,也別大虛偽了才好。
  宜室發覺他們都是同一個心態,走的時候好不匆忙,一副大禍將臨的樣子,到了那邊,定下神來,回頭一看,咦,怎麽搞的,一點也沒有陸沉的意思,風和日麗,馬照跑,舞照跳,於是心癢難搔,忍不住打回頭來看看你們這班人到底還有什麽法寶……
  司徒還獨身,身在異鄉為異客,有什麽好做,三個月下來悶得山窮水盡,回來到底有班朋友吃吃喝喝,聊天說笑。
  這時司徒的矛頭指向宜室,她嗔曰:“你都不寫信給我。”
  宜室失笑,“信還未到你人已經回來。”
  “你可以打電話呀。”
  “沒有號碼,小姐,你真會作弄人。”
  司徒連忙寫下號碼,當著那麽多人麵前就說:“別告訴別人。”
  好像很多人急著要追尋她的下落似的。
  宜室搖搖頭。
  她才不會這樣,她做事最有計劃。
  三日兩頭叫人接了又送,送了又接,到最後,朋友暗暗叫苦,隻怨:“唉,又來了。”
  要走的話,就在那邊安居樂業,一家人相依為命。
  人各有誌,千萬別對任何人說:“怎麽,你們還沒辦手續呀,告訴你,明年三月可能有重要事情宣布,屆時恐怕如何如何。”一副先知模樣。
  宜室伸伸腿,從容不逼地輕輕打個嗬欠,走得太早也沒意思,現在恰恰好。
  隻聽得有一位女友說:“我為的是孩子們——”
  另一位回應:“孩子有孩子的世界,不見得一喝洋水,一踏洋土,個個變成貝聿銘、王安。”
  “不應有太多幻想。”
  “到了那邊,生活一定打折扣。”
  “問題是幾折,七折還可忍受,五折就見鬼了,我不去。”
  不會的不會的,宜室想,住下來了,打理園子,重入廚房,樂趣無窮。
  哪些人適合移民,哪些人不,實是非常明顯的事,隻要尚知支持她,一家人到哪裏都可以安居樂業。
  “宜室今天為什麽不說話?”
  宜室連忙欠一欠身,“我在聽你們的高見。”
  話題轉到外國的居住環境上去。
  “最討厭那種打開門一道樓梯的小屋子。”
  “啊那是鎮屋,占地不多,售價相廉,鄰居大有問題。”
  “半連接洋房比較好。”
  “也不靈光,有一幢公共牆,不過是夾板造的,雞犬相聞,老實說,隔壁吵架聽得見沒問題,當然免費娛樂,自己的動靜傳過去虐待別人,就不必了。”
  “那當然,而且地皮要大,孩子有地方玩耍,不然巴巴的跑外國去幹嗎。”
  宜室忽然插嘴,“這樣的房子,也不便宜了吧。”
  “你指哪個埠?”
  “溫哥華。”
  “西區的高尚地帶,普通一點要三十多至五十餘萬不等,超級豪華,一百萬也有。”司徒回答她的問題。
  “這麽貴?”
  “列治文區便宜得多。”
  有人吐吐舌頭,“我還以為三五萬一間。”
  “早十多廿年可以。”
  “聽說還在漲,給新移民搶高的。”
  宜室輕輕說:“這一代移民同老前輩不可同日而語。”
  司徒笑,“怎麽同,彼時祖先拖著豬尾前往金山,今日眾人帶著金山前去投資。”
  宜室說:“也別太叫外國人另眼相看了才好。”
  司徒接著說下去:“你知不知道,海關特派員工接受專門訓練,把名牌衣物特色搞得一清二楚,打起關稅來,萬無一失。”
  宜室從來沒聽過這麽鮮的新聞,睜大了雙眼。
  隻聽得有人搶著說:“我有位親戚,還被請到黑房去搜身呢,嚇壞人”
  司徒緊皺眉頭,“溫哥華海關不好過。”
  “嗤,才怪,三藩市最難,夏威夷第二,第三才輪到你本家。”
  宜室苦笑,都是最多華人出入的地方,你說難不難為情。
  “我們這一幫人,先成為財經專家,再學做移民專家,水準之高,其他城市無法比擬。”
  宜室說:“但是我一向喜歡寧靜平凡的生活。”
  “我如果有百萬加幣退休金的話,我也喜歡,誰愛留在這個功利社會天天鬼打鬼。”
  宜室笑。
  大家也都笑,一頓茶吃到此時為止。
  這三兩年來,全人類坐下就談這些,兜來兜去,還是回到原來話題。
  本年度盛行什麽大前提,各人心中有數。
  宜室習慣開啟信箱,方才上樓。
  一隻象牙白長方型信殼在等著她。
  信封上用英文寫著湯宜室小姐收。
  宜室的心一跳。
  嗬這信殼這字跡她太熟悉了。
  隻是沒想到有人居然十多年的老習慣不變。
  她把信拈一拈,這次裏麵說些什麽?從前她收過上百封這樣的信,有時隻有一句話,沒頭沒腦像“我看到月亮便想,在溫習的你,也沐浴在同樣月色下,便覺幸福”。
  後來那人卻把這些信全要了回去。
  少女時的宜室也不覺得有什麽可惜,來得太容易了,便以為往後機會多著。
  但沒有。
  都沒有人再懂得寫信了。
  小琴來開門。
  “誰的信?”可見這信殼有多矚目。;宜室把信收進手袋,她不是個新派的母親,她希望她可以答:“我舊情人的信”,但英世保算得是情人嗎,她們年青的時候,戀愛就是戀愛。
  英世保那樣大膽不羈,也一直視湯宜室為矜貴的小公主,並沒敢越禮。
  故此浪漫美好的感覺直延伸至今日。
  宜室小心剪開信封,抽出信紙,英世保是那種仍然用自來水筆的人。
  宜室,他寫,側聞宜家說你或可能來溫哥華長住,方便時當可與我一聚。
  附著卡片地址。
  用了兩個可字。宜室直覺上有種蕩氣回腸之感。
  “回來了?”尚知探頭進來。
  宜室嚇一跳,轉過身去。
  “誰的信?”
  “舊情人。”宜室一吐為快。
  尚知馬上咧開嘴笑。
  “不相信?”
  “算了吧,你知我知,湯宜室根本沒人追,捏造什麽故事。”
  宜定為之氣結。
  尚知走到她身邊端詳她半晌,“老了。”他下結論,“再也變不出花樣來了。”他吻了愛妻的手一下,施施然走出房間。
  宜室看著尚知的背影,他即使長到五十歲,也還是個愣小子。
  宜室把信放過抽屜裏,過一會兒,又取出來,撕成八片,把碎紙扔掉。
  她不能解釋為何要這麽做,又覺得反應過激,忽然認為在一封無關重要的信上花那麽多時間十分不值,站起來,推開椅子,便揚聲叫小琴。
  小琴出現:“是,媽媽。”
  “過來我身邊。”
  女兒就是這點好,大到這樣,宛如小大人了,仍然可以依偎懷抱。
  小琴等著母親吩咐,但宜室沒有出聲,過半晌,她才說:“手續辦好的話,便要與你退學。”
  “我有心理準備。”
  “那就好。”
  “我還要學中文嗎?”小琴喜孜孜的問:“一向最怕背書。”
  宜室一怔,她從來沒考慮過這個問題,可見有許多細節有商榷的必要。
  以前見女朋友嫁了洋人,生下混血兒,又住在外國,卻苦苦逼那黃頭發的孩子讀上大人、孔乙己,便覺得好笑,現在,她要不要小琴放棄中文?
  宜室終於答:“你父親是教育家,問他好了。”
  宜室不擔心小琴,但瑟瑟呢,將來這孩子勢必完全不懂書寫閱讀中文了。
  宜室一陣惘然。
  晚上,李尚知安慰她,“人家批不批你做外國人還是懸疑,平白先操了心,多劃不來。”
  他學了乖,沒把他與三叔之間的對白抖出來。
  宜室在床上轉個側,“你想不想去?”
  “你去哪裏,我便去那裏。”尚知回答得很簡單。
  宜室很了解他的意思。
  每隔一段日子,李尚知便代表大學外出開會,他一走,宜室便惘惘然,拿了手袋忘記鎖匙,老像少了什麽似的,晚霜也不高興擦了,電視也不大看,晚上與女兒胡亂睡了算是一天。
  感覺非常難受。
  待尚知回來,問起他,也一樣,無心開會,隻看著表想回酒店打長途電話。
  最後宜室不得不感慨地承認,他倆算是恩愛夫妻。
  每次尚知都說:“我永遠不再會一個人旅行。”
  但公事公辦,宜室的工作也不輕鬆,她不是常常拿得到假期跟著走。
  宜室忽然說:“委曲你了。”
  尚知一怔,“話從何來?”
  “要你從頭開始找新工作,”宜室笑,“不過,李尚知教授一定不輸給外國人。”
  尚知覺得宜室有時天真得似一個小孩子,不禁暗暗歎氣。
  一言提醒了他,第二天,他立刻聯絡上機械工程係的倪博士。
  他也不打算客氣,開門見山的說:“倪博士,聽說你在多倫多當過一年客座講師。”
  “八五年的事了。”
  “情況如何?”
  倪博士隻是笑。
  李尚知拍一拍額角,情況若是大妙,人家就不會回來。
  果然不出所料,倪博士說:“寧為雞口,莫為牛後。”
  “職位還容易找嗎?”
  “要看機緣巧合,全世界好的崗位都難找,你我在華南已有十多年功力,算是開國元老,待遇不錯,怎麽,想到別處發展?”
  李尚知笑答:“有這個打算。”
  “那麽去之前,就該預先應征申請職位。”
  “謝謝你倪博士。”
  李尚知當然明白。
  宜室辭去工作,有一千樣事可以消磨時間,而且都為社會認可。
  他呢,他能不能夠這樣輕鬆?恐怕不可以,一個正在盛年的大男人坐家中無所事事,不愁衣食,也怕悶死。
  真是棘手。
  尚知想起新婚不久,小琴剛出生,他自理工學院離職出來,大約有半年時間賦閑在家,那種滋味,若非親身經曆,難以想像。
  這件事原本早已淡忘,此刻卻幽幽鑽上心頭,李尚知不想再經曆類此惶恐。
  那一段日子,他隻覺得時間過得特別慢,心特別怯,麵孔特別木,手腳特別軟。連書都看不進去,也不想與嬰兒親近。
  看見宜室一早辛勞地出去上班,內疚得說不出話來,呆呆地等她下班,更加難受,六個月就使李尚知老了十年。
  幸虧宜室一點怨言也沒有。
  宜室那時年輕,吃了苦也不知道,待明白過來,苦頭已成過去,也隻得作罷。
  往後夫妻倆對這段不愉快的日子一字不提,故意要將之從記憶中剔除,也做得很成功,但是今天李尚知卻把細節一一都想起來。
  宜室不是一個健忘的人,是手頭那筆遺產壯了她的膽子,真不知橫財是幫了她還是累了她。
  當務之急,李尚知立刻把他們兩人共有財產算一算,連他的公積金在內,數字不算難看,他這才鬆出一口氣,沒想到一輪混戰,居然也掙下一點積蓄。
  那個下午,李尚知親自用電腦寫了好幾封信到加國各大學去探路。
  雖沒有朋友,也有相識,他的人緣不錯,應當很快會得到回音。
  回家途中,尚知買了一份溫哥華太陽報以及一份多倫多星報,交予宜室。
  瑟瑟問得好:“有沒有月亮報?”
  小琴附和:“對,為什麽從來沒有月亮報。”
  宜室取起報紙,匆匆翻閱,到了買賣樓宇一欄,便停住不動。
  民以住為天,穿什麽吃什麽反而有極大的伸縮性。
  “媽媽,為什麽外國人的報紙都叫凱旋、時報,而我們卻有成功很、光明報。”
  宜室拾起頭來,“各處風俗各處倒嘛。”
  她撥電話,接通了便與對方談起來,兩個女兒見她忙,便去看電視。
  “玲玲,你是買房子專家,全世界大城市都置了產業,”宜室笑,“我有事情教。”
  那位太太也笑,“豈敢豈敢,別打趣我。”
  “打個譬方,在溫哥華買房子要注意什麽?”
  “還不是同這裏一樣,地段分貴賤,地皮尺寸千萬要合標準,否則難以轉手。。
  “一二O英尺乘三十三英尺是不是?”
  “你看,你都知道,還來套我口風。”
  宜室笑,“那些房子的圖樣美得叫人心悸。”
  “是,而且仍然不貴。”
  “對,買得起。”
  兩位女士談得投機,你一句來我一句去,對答如流,眉飛色舞。
  “如果要看得到海景,價錢還是不便宜。”
  “可是到了那邊。交際應酬勢必大減,在家的時間比較多,對著湖光山色,心情寬朗舒暢。”宜室說。
  “那就要看個人的經濟情形了。”講得實情實理。
  宜室見對方這麽熱心,索性閑聊幾句,直到尚知探看她,做一個扒飯的姿勢,她才放下電話。
  尚知笑說:“女性說起電話來,電話會融化爆炸。”
  宜室忽然想起副刊上有位專欄作者,每隔十來廿無,就必撰文慶幸本市電話收費廉宜,說得雖嫌瑣碎,卻是真象。
  到了外國,要與舊友談天說地,卻不是這麽簡單的事了,要付出昂貴的代價。
  尚知看見宜室發呆,用手推她一把,“說的是什麽國家大事?”
  “瞎聊而已。”
  “對了,後天我母親生日。”
  宜室答:“我並不敢忘記,早備下四色大禮,前去拜壽。”
  尚知看她一眼,不作聲。
  宜室說下去:“有穿的有吃的有用的,還有一副新的麻將牌,連玩的都替老人家想到,算不算周全?”
  尚知輕輕說:“人活到耄耋,真不容易。”
  宜室歎口氣,“可不是,不知要曆劫多少苦難。”
  尚知接上去,“如今兒孫滿堂,吃口安樂茶飯,即使政肆一點,略見霸道,也值得原諒。”
  宜室笑了,這個孝順兒子,兜了圈子說來說去,還不是叫妻子包涵他母親。
  確要飲水思源,小琴瑟瑟的體內也還流著老太太的血液,承繼了她的遺傳因子。
  第二天,宜室趁午飯時間到領使館去,表格上有一項條件需要征詢。
  但見偌大的會客室內人山人海,擠了怕沒有三五百人,座位不夠,魚貫站在門口,兩個穿製服的管理員正在狐假虎威,揮手吆喝,叫諸人守守秩序。
  這是怎麽一回事。
  宜室還沒有見過這等場麵,挑了一位衣著體麵的小姐輕聲問:“這是幹什麽?”
  對方打量宜室,見她衣著合時,化妝明豔,分明是同類,於是答道:“你不知道?每個星期三中午這裏都舉行講座。”
  “啊,”宜室並不知有這樣的事,“說些什麽?”
  “你收到驗身通知沒有?”她像是老資格。
  “還沒有,我正在填申請表。”
  小姐笑道:“不幹你事,稍後再來。”
  宜室道完謝,放棄詢問,匆匆離棄那個地方,內心猶自不安。
  上次置身群眾集會,還在大學的禮堂,氣氛完全不同,年齡相仿,旨趣相同的一班年輕人有說有笑,不知多麽愉快。
  剛才那個大堂裏卻容納了各色人等,看得出職業環境教育水平無一相似,大部分人精神緊張,心裏隻有一個目標。
  走到大廈樓下,抬頭一看,發覺是個風和日麗的好日子,宜室才鬆出一口氣。
  像一切略為敏感的人,她頓時失去胃口,回到辦公室,見賈姬桌上有隻蘋果,便順手取過咬一口。
  賈姬詫異,“為何神情大異?”
  “你有所不知。”宜室歎一口氣。
  “怎麽不知,你這症候,遲疑不決,患得患失,內心矛盾,唉聲歎氣,叫做移民病。”
  宜室一怔。
  賈姬笑,“不止你一個人這樣,我有個親戚,病入膏肓,簽證期限已屆,夜夜輾轉反側,不能成眠。”
  宜室微笑,“那也太嚴重了。”
  賈姬問:“你呢,填妥表格沒有?”
  “還欠良民證。”
  賈姬點點頭,“對,這張紙不可少。”
  宜室不服氣,“看你,一副篤定的樣子,沒有任何打算?”
  “大不了嫁到津巴布韋去,哈哈哈哈。”
  宜室見她這樣遊戲人間,丟下吃了一半蘋果,回到自己房間去。
  下午一連串電話,手下辦事不力,又生一陣子氣,就把領事館那一幕衝淡。
  晚上宜室靠在床上看小說,小琴進來,磨著母親,要安裝一具獨立號碼的私人電話。
  這樣簡單的事,本來宜室一口就應允,此刻卻說:“我們這個家就快解散,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小琴懷疑,“我們今年就走?”
  “那倒不會。”
  “至少還能用一年,媽媽。”
  “好好好,你自己去辦,我來付款就行。”
  小琴拍手,“用我的名字登記?”
  “隨便你。”
  小琴歡呼一聲,奔出去。
  宜室看著女兒背影惻然,一點點小事就令她這麽高興,為什麽不縱容她呢,將來要吃的苦頭多著,父母未必幫得到什麽。
  她總會長大,必須辛勞工作,麵對複雜的人事傾軋,稍遲又一定會卷入戀愛漩渦,偶一不慎,便焦頭爛額。
  人生路上荊棘多,風景少,苦樂全然不成比例,趁現在小孩要求低,多給她歡樂也是應該的。
  又不是宜室一個母親這樣想,所以新一代兒童多數早被寵壞。
  尚知進來,看見宜室愣愣的看著天花板,便說:“有什麽心事?”
  宜室答:“舊情人來約,內心忐忑:出去好,還是不出去好?”
  李尚知見妻子同他耍花槍,不禁嗤一聲笑出來。
  宜室不敢訴苦,這件事,由她起頭,是她的主意,她必須堅持到底。
  每一項申請,都要逐個階段完成,人家做得到,她也不怕瑣碎繁複,這樣一想,她拋下小說安然入睡。
  李母六十大壽那日,尚知偕妻女一早就到。
  老人家正與親戚搓麻將,轉過頭來,看到宜室,倒也有三分歡喜,無論怎麽樣,她不叫她失禮,再不識貨,也看得出她這個媳婦受過教育,品貌高尚。
  她叫宜室坐她身後看打牌。
  一邊問:“那隻大盒子裏裝的是什麽,花那麽些錢。”
  牌搭子們便笑道;“拆開讓我們開開眼界。”
  宜室便打開盒子,“是一件絨線大衣。”
  李母向盒內一看,見是寶藍色,文中帶鮮,又夾著銀線,十分考究,更自高興,嘴裏卻說:“媳婦還當我三十歲,這麽花巧,如何穿得出來。”一邊笑。
  宜室索性將新衣搭在李母肩上,說道:“我看看是挺合適。”
  牌友沒聲價稱好看。
  李母意氣風發,將牌推倒,“碰碰碰。”
  宜室連忙靜靜退下
  人生根本好比一場戲,台辭念得不對,不知進退,就沒有資格站在台上,何用歎五更怨不遇。
  尚知向她投來讚揚的目光。
  她謙遜地微笑答謝。
  稍後李母放下麻將,坐到宜室身邊,開門見山,含笑說:“到了外國,就難得享受這種天倫樂了。”
  宜室忙輕描淡寫的答:“我們一年起碼回來三兩次。”
  李母卻說“長途飛機累死人。又危險。”
  宜室繼續微笑,“那我們效法英國皇室,分開幾班飛機,以策萬全。再說,直航溫哥華,十二小時不到,不算長途,當是坐一天辦公室。”
  李母瞪宜室一眼,可惡,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無論什麽,這媳婦總有法子盡數化解,且麵不紅,心不跳,端是個見慣世麵的厲害腳色。
  “那,你們是走定了?”
  尚知忙說:“表格還沒有遞上去呢,出了簽證,一樣可以改變主意,媽媽,人家泱泱大國,不會強逼我們入籍,這又不比昭君出塞。”
  李母所了這話,沉吟片刻,並找不出破綻,隻得歎息一聲,回到牌桌去。
  尚知夫婦鬆口氣。
  宜室想,幸虧有麻將,這十三張牌分散老太太的注意力,救了他們。
  晚宴完畢,回家途中,宜室通知丈夫:“已約好下星期一下午去做無犯罪記錄證明書,你抽空辦事吧。”
  尚知沉默半晌,“是要打手指模的吧。”
  “手續而已,客觀一點。”
  尚知說:“什麽都試一試,視為一種經驗。”
  “對了。”宜室滿意地附和。
  尚知開著一輛新的日本房車,兩個女兒在後座盹著,這是他們李家得意之秋,身為一家之主,他實在不舍得離開。
  宜室看他一眼,輕輕說:“也許到了彼邦,另有奇遇。”
  尚知啼笑皆非,“什麽奇遇,獲選剪草冠軍?”
  宜室跳起來,“李尚知,你說話恁地刻薄。”
  “有草可剪,至少表示還有資格入住花園洋房,算是人上人了。”
  “我保證新家勝舊家,可好?”
  “怎麽可以叫你保證,我顏麵何存。”
  “尚知,我勸你不必戀戀不舍一間大學宿舍。”宜室微慍。
  李尚知連忙噤聲。
  他倆從來沒有吵過架,一方火爆發言的時候,另一方必定維持緘默,似有默契,從來未試過一句來一句往,弄得下不了台。
  宜室發覺她已經瘦了。
  做完良民證,十隻手指油墨洗不淨,自信箱取出白信封的時候,竟在信下角印上淺淺的指模,十分矚目。
  他的信又來了。
  遲不來早不來,趁她這陣子疲倦以及彷徨的時候來震憾她。
  信封特別長,隻得拎在手中,在電梯裏她便忍不住拆開來看。
  “宜室要求你寫片言隻字是否過分要求世保。”
  宜室鼻子發酸。
  發什麽神經,為什麽英世保不肯承認時間經已逝去,她已不是十七歲的湯宜室。
  宜室譏咒著把信團皺塞入手袋,真想拍一張近照,至要緊把魚尾紋及雀斑都攝進去,寄上給英先生欣賞,杜絕這種玩笑。
  待開門進了家,喝過一口傭人遞上來的香片茶,她又鎮靜下來。
  老朋友,通通信也不以為過,沒有這種心情的話,置之不理也罷了,何用情緒激動。
  瑟瑟迎上來,“爸爸呢?”
  “有事回實驗室去。”
  “每天我隻能見爸爸三十分鍾。”瑟瑟抱怨。
  宜室想到她自己的父親,結交新歡之後,他索性搬出去住,宜室宜家兩姐妹隻有在過農曆年時看得到他。
  宜室握住瑟瑟小手往臉上貼,最近想得特別多,一接觸此類往事,胸口像是被誰抓住似的難受。她總算有了自己的家,瑟瑟兩女是鐵證。
  不愉快的事早已過去。
  宜室自我分析心理狀況:思潮起伏,是因為辦移民的緣故吧,去到一個陌生的地方,總有不安定的因子在那裏等待,忐忑之餘,一並連過去的痛楚經驗也一一鉤起。
  尚知回來,疲倦地坐下。
  他說:“真沒想到有那麽多人要證明自己沒有犯罪記錄。”
  “有許多是學生。”
  “被人當作一個號碼看待,也真是奇趣,真算開了眼界,不然在大學小天地裏,還以為李尚知教授無人不識。”
  “開頭的時候,我們都是一個號碼,記得嗎,中學會考時,我編號五三五四,心裏一驚,還以為一定考得不三不四。”
  尚知脫下鞋子,“經過多年掙紮,總算揚萬立威,要我打回原形,豈非前功盡廢。”
  “尚知。”宜室覺得他太悲觀。
  “今天喝什麽湯?”
  小琴過來說:“祖母給了一塊火腿精肉,今天用它燉雞。”
  “難怪香聞十裏。”
  尚知看妻子一眼。
  宜室知道他意思,“唐人街什麽都有。”
  “我最不愛接近唐人埠。”
  “由我去辦好了。”
  “你真有犧牲精神?”尚知笑。
  “我不落地獄,誰落地獄。”
  小琴疑惑地看著父母,“你們在說什麽,怪可怕的。”
  宜室說:“來,吃飯吃飯。”
  “媽媽,今天歐陽老師說,她最不高興學生半途退學。”
  宜室知道個中原委,名校平時絕少收錄街外學生,怕他們學業水準不夠劃一,但是本校學生紛紛退學,班中人數不足之時,不得不收插班生,自然多了一層工夫要做。
  “最近退學人數很多?”
  “本班已走了四名,連我一共五個,一班三十五人,占十四個巴仙強。”
  “那不算什麽,學生總有流動率。”
  “走的都是與我最談得來的同學哪。”小琴說。
  “哪個?”宜室問。
  “像伊利莎伯吳與鄭小嬋。”
  做母親的大奇,“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這兩位小姐並不是你的好友,不是說她們常常與你過不去?”一個功課比你強,另一個家境比你佳,你們一直頂嘴。”
  “但是,少了她們,生活才寂寞呢。”
  宜室嗤一聲笑出來。
  連孩童的世界都複雜至此。
  小琴說下去:“沒有競爭,哪來進步。”
  宜室大笑,白天的陰霾一掃而空。
  有生一日,她都不會後悔生了這兩個女兒,或許後悔嫁李尚知,但不後悔生李琴與李瑟。
  李尚知當下搖頭,“小琴像足你,宜室,有其母必有其女。”
  “像我有什麽不好?持家克勤克儉,工作努力負責。”
  “我沒說不好。”
  “你有那種意思。”
  “救命,”尚知笑,“你再這樣,我可要叫你舊情人來接收你。”
  舊情人……
  宜室說下去:“你李尚知君一生大抵隻做對一件事情,就是娶了湯宜室。”
  尚知心服口服,“我知道。”
  “你敬畏我,不是沒有理由的吧。”宜室笑。
  尚知心裏有一絲奇怪,宜室極少在他麵前占嘴舌便宜,他問:“你受了什麽刺激?”
  宜室從實招供:“令堂仿佛怪我牽著你鼻子走路。”
  “是為了這個?我不信。”
  宜室自己也不信。
  更衣的時候,順便整理手袋,那團硬硬的皺紙跌出來,她才知道,口出怨言,是為著這封信。
  英世保早就入了籍,在彼邦有地位有事業。
  宜室不敢多想,把紙團掃進字紙簍。
  飯後與小琴補習英文,已經在讀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了:我可否將汝比作一個夏日,爾更為可愛及溫和……
  宜室微笑,溫馨地取起課本去找尚知,想問他是否記得這首名詩。
  找到書房間,聽見鼾聲大作,李尚知躺在長沙發上睡得好不香甜。
  宜室浩歎,這老小子,一點心事都沒有!吃飽了即時睡得熟,正牌懶人多福,難為他老婆愁得頭發發白。
  頓時興致索然,她丟下書本,呆了一會兒,走到窗前,繞著手觀看街景。
  也許就是因為連續過了十多年這種刻板生活,才靜極思動,想奔向新世界尋找刺激。
  電視開著,新聞報告員神色凝重,正在報導股票市場的風波。
  宜室撥開尚知雙腿,坐下來,看了十分鍾。
  電話鈴響,宜室接聽,是賈姬。她們同事間有個可愛的默契,若非有要事,決不在私人時間互相騷擾,一切等到第二天九時正再說。
  她劈頭便問:“你手上有沒有股票。”
  宜室據實說:“我一生人從沒買過一塊錢股票。”
  賈姬笑,“你就是這點可愛。”
  “你笑得出,可見也沒有買。”
  “買不要緊,關鍵在脫了手沒有。”
  “誰懂這樣的神機妙算?都成為活神仙,還在凡間打滾呢。”
  “告訴你,莊安妮投資很重。”
  “啊,多不幸。”
  “明無九點再麵談。”
  “再見。”宜室放下電話。
  尚知翻一個身,“什麽事?”
  “不關你事。”
  電視新聞已經吸引了他,李尚知坐起來,“要命,我母親頗買了一些二三線股票。”
  事不關己,已不勞心,宜室伸手關掉電視。
  第二天早上,莊安妮告假,沒有上班。
  宜室同賈姬說:“沒有這樣嚴重吧。”
  “怎麽沒有!影響深遠。”
  “願聞其詳。”
  “她在辦移民你是知道的。”
  “啊,我明白了。”
  “那還不簡單,賺錢容易儲錢難,她按了房子炒股票,希望賺一筆贖回公寓,足夠現金到外國安居樂業,現在計劃恐怕有改變。”
  宜室深深慶幸她手上一無股票二無房產,笨有笨的好處,不懂就不會冒險。
  “一個人穿多少吃多少是注定的,何用營營役役。”賈姬笑一笑。
  這語氣活像一個人,宜室凝神想一想,啊,像她妹妹宜家:洞悉一切世情,卻又不得不在紅塵打滾,不容易高興。
  “安妮會渡過這個難關的。”宜室說。
  “當然,我從來不為吃得比我開賺得比我多的人擔心。”
  她們兩人歸位辦公。
  下午,在安妮回來了,臉色甚差,想必損失慘重。
  宜室很覺為難。安慰她,還真沒有資格。一言不發,又好像沒有人情味。
  宜室一直提心吊膽,她知道有些人死也要死得威風,不希罕任何人同情,明明背脊中箭流血,都不要人家問候。又有種人,一點點小事呼天搶地,叫全世界親友安撫憐恤。她不能肯定莊安妮在這次事件內想扮演什麽角色,所以暫時不能作出任何反應。
  如履薄冰。
  臨下班的時候,莊安妮喃喃自言自語:“這算什麽,五年建立起來的牛市,竟毀於一旦。”
  宜室陪笑,模棱兩可地說:“及時賣出,還是有賺。”
  莊安妮吸進一口氣,強笑道:“幸虧上星期已經脫手大半。”
  宜室連忙退出她的房間。
  看樣子不少人為著麵子,會得強撐宣布損失不大,及時出貨,處理得法。
  賈姬拉一拉她,“同你一起走。”
  “有什麽事。”
  “逛街看時裝。”
  “我要去遞申請表。”
  “宜室,你做什麽都不瞞人。”
  “別把我說得太純潔,我也不見得把所有秘密招供給你知道。”宜室微笑。
  “我聽見風聲,下個月就暫停接受獨立申請。”
  “為什麽?”
  “待大選後訂下新政策或許再重新開放。”
  “這麽說來,我那手續辦得及時?”宜室驚喜。
  “宜室,你一向幸運。”
  “誰說的,我的道路又不比誰的更平坦。”
  “但是你有李尚知同行。”
  “誰告訴你他是好人?”宜室白賈姬一眼。
  賈姬隻是微笑。
  宜室空手回家,李向知詫異的問:“不是去買東西?”
  “不舍得。”
  “出來走,行頭也很重要,莫叫人看不起。”尚知笑。
  “哈,他看不起我?我還沒空去留意他怎樣看我呢!”
  尚知趨臉過去,“所以我這麽崇拜敬佩你。”
  “加國諸大學有沒有回信?”
  “有。”
  “好消息?”
  “回答得很客氣:有機會通知閣下。”
  “或許倪教授可以當推薦人。”
  “太麻煩人家了,我不擅鑽營。”
  “真的,”宜室馬上同意,“其實我倆大可提早退休,隻是……”
  “我明白,”尚知按著她的手,“你怕我耽在家裏無所事事悶著無聊。”
  “尚知,我們算不算一對互相了解的恩愛夫妻?”
  尚知笑,“孩子氣。”
  兩人都覺得對方不懂事長不大,因此要加倍愛惜對方照顧對方。
  宜室說:“我認為我們是模範夫婦。”聲音略見空洞,太努力需要證實,可見沒有信心。
  電話鈴響,小琴接聽,嚷了起來,“阿姨阿姨你好嗎?”立刻嘰嘰呱呱連珠炮般報道別後思念之苦。
  宜室搖頭。
  一個人,最擅長利用電話交流消息的年齡是十三至十九歲,之前,小得還不知道有什麽值得說個不停;之後,又比較喜歡出來麵對麵茶敘,但小琴她們這種年紀的女孩,電話已成為身體一部分,少了它就成為殘廢。
  十分鍾後宜室接過電話。
  “好嗎,”宜家說:“你看,我們的黃金股票房子出貨出得合時吧。”
  宜室隻是笑。
  “世上確有運氣這件事。”宜家感慨。
  “是,說起來很涼薄,父親一去世,我倆就轉了運。”
  “你有沒有想念他?”宜家問。
  宜室想都沒有想:“沒有。”
  宜家沉默。
  宜室反問:“你呢?”
  “也沒有。”
  宜室說:“他是一個失敗的父親。”
  “是嗎,或許他另一位太太另一些子女不那麽想。”
  “對了,我有一位朋友下星期經過香江,可否招呼她。”
  “你之友即我之友。”
  “宜室我愛你。”
  宜室笑,“有事求我特別見功。”
  “那女孩子叫白重恩,我大學同學,最近定居溫哥華。”
  “好極了,我們不愁沒有話題。”
  “你也該深切了解一下那個地方。”
  “宜家,我很清楚知道溫哥華是個什麽樣的城市,我去過好幾次,認識每一條街道,你的口氣越來越像尚知,似個校長,把我當小學生。”
  “要命,又踩到你的尾巴。”
  宜室歎口氣,鬆開皺著的眉頭,揉一揉眉心,最近照鏡子,發覺有一道深刻的直紋,驟眼看,活似第三隻眼睛,快成二郎神君了。
  白重恩小姐的電話第二天就到。
  聲音非常活潑,說得一口流利的普通話,宜室約了她下班後喝咖啡。
  宜室準時抵達,四麵張望,正在躊躇,有人叫她:“宜室,宜室。”
  她轉頭,呆住,喚她的是一位西洋美人,大棕眼,奶白色肌膚,一頭鬈發。
  宜室大樂,驚喜地問:“白重恩?”
  西洋美女笑問;“宜家沒同你說我是混血兒?”
  “她什麽也沒講。”
  “很好,可見宜家沒有種族歧視。”
  “你現住哪兒?”
  “旅館。”
  “搬到舍下來吧。”
  “方便嗎?”
  “若把宜家當朋友就不必客氣。”
  “那我明天早上過來打擾你們。”
  “愛吃什麽告訴我,我叫傭人準備。”
  “謝謝你宜室。”
  宜室像世上一切普通人,喜歡長得漂亮的女孩子,秀色可餐嘛。
  “溫哥華你住哪一區?”
  “市中心,你知道羅布臣街?”
  宜室點點頭,“像我們的尖沙咀。”
  “我在一七六0號租一間小公寓,看得到海。”
  “一千多號,近史丹利公園?”
  “對,”白重思笑,“你很熟。”
  “租金怎麽算?”
  “一塊錢一呎。”
  “不便宜呀。”
  “比起曼赫頓要好得多,第五街要兩百塊一呎,而且是美金,錢比八,貴一倍不止,我在紐約住過一年,幾乎叫救命。”
  宜室搖搖頭,“長安不易居。”
  “是嗎,貴城也不簡單,女孩子統統打扮得一團火似的,好美好時髦。”
  宜室笑了,這麽可愛這麽純真,太難得。
  “你在溫哥華工作?”
  “我是少數幸運者,找到理想差使,薪水很不惜。”
  “雇主是外國人還是中國人?”
  “溫哥華哪裏還有外國人。”白重思非常幽默。
  宜室大笑起來,物以類聚,白小姐俏皮一如湯宜家。
  “我老板叫我替他買點東西。”
  “我幫你辦。”
  “有個地方叫嚤囉街?他讓替他配幾隻酸枝鏡架。”
  宜室搖搖頭,物離鄉貴,華僑最愛此類玩意兒。
  隻聽得白重恩說:“一看到酸枝紅木,我就想起清朝、封建、辮子、小腳、挑夫、苦力、轎子……”
  宜室笑了。
  這麽坦白,也不怕吃虧。
  她還是陪她到貓街去逛。
  到了店裏,白重恩又似著迷,留戀著不肯走,一如小兒進入糖果鋪。
  宜室看中一對台燈,愛不釋手,一想,待入境證出來再說吧,遲疑著,已經為白重恩捷足先登。
  宜室索性再精心為她挑了幾隻大小長短形狀不同的架子。
  她轉頭,呆住,喚她的是一位西洋美人,大棕眼,奶白色肌膚,一頭鬈發。
  宜室大樂,驚喜地問:“白重恩?”
  西洋美女笑問;“宜家沒同你說我是混血兒?”
  “她什麽也沒講。”
  “很好,可見宜家沒有種族歧視。”
  “你現住哪兒?”
  “旅館。”
  “搬到舍下來吧。”
  “方便嗎?”
  “若把宜家當朋友就不必客氣。”
  “那我明天早上過來打擾你們。”
  “愛吃什麽告訴我,我叫傭人準備。”
  “謝謝你宜室。”
  宜室像世上一切普通人,喜歡長得漂亮的女孩子,秀色可餐嘛。
  “溫哥華你住哪一區?”
  “市中心,你知道羅布臣街?”
  宜室點點頭,“像我們的尖沙咀。”
  “我在一七六0號租一間小公寓,看得到海。”
  “一千多號,近史丹利公園?”
  “對,”白重思笑,“你很熟。”
  “租金怎麽算?”
  “一塊錢一呎。”
  “不便宜呀。”
  “比起曼赫頓要好得多,第五街要兩百塊一呎,而且是美金,錢比八,貴一倍不止,我在紐約住過一年,幾乎叫救命。”
  宜室搖搖頭,“長安不易居。”
  “是嗎,貴城也不簡單,女孩子統統打扮得一團火似的,好美好時髦。”
  宜室笑了,這麽可愛這麽純真,太難得。
  “你在溫哥華工作?”
  “我是少數幸運者,找到理想差使,薪水很不惜。”
  “雇主是外國人還是中國人?”
  “溫哥華哪裏還有外國人。”白重思非常幽默。
  宜室大笑起來,物以類聚,白小姐俏皮一如湯宜家。
  “我老板叫我替他買點東西。”
  “我幫你辦。”
  “有個地方叫嚤囉街?他讓替他配幾隻酸枝鏡架。”
  宜室搖搖頭,物離鄉貴,華僑最愛此類玩意兒。
  隻聽得白重恩說:“一看到酸枝紅木,我就想起清朝、封建、辮子、小腳、挑夫、苦力、轎子……”
  宜室笑了。
  這麽坦白,也不怕吃虧。
  她還是陪她到貓街去逛。
  到了店裏,白重恩又似著迷,留戀著不肯走,一如小兒進入糖果鋪。
  宜室看中一對台燈,愛不釋手,一想,待入境證出來再說吧,遲疑著,已經為白重恩捷足先登。
  宜室索性再精心為她挑了幾隻大小長短形狀不同的架子。
  白重恩讚道:“真有眼光,叫我,站在這裏一天,都不知道買哪一隻才好。”
  宜室笑,做了十多年家庭主婦,早已成為購物專家,價錢質素了如指掌,絕不吃虧。
  白重思再三道謝,回酒店收拾去了。
  第二天是星期六,宜室派丈夫同女兒去接客人,自己指揮傭人蒸大閘蟹。
  蟹開頭在鍋中索落索落地爬幾下,隨即傳出香味來。
  宜室坐在廚房,回憶童年時問母親:“媽媽,誰頭一個發明吃這麽可怕的爬蟲?”
  母親答:“人,最厲害是人,銅皮鐵骨戴著盔甲的東西也一樣吃。”
  宜家詼諧的談吐一定得自她的優秀遺傳。
  宜室難得吃一次蟹,純為招呼客人。
  白重恩人未到,笑聲已到,宜室聞聲去開門。
  這個漂亮的大姐姐一手牽一個女孩子,李尚知替她挽著皮箱。
  宜室嘴裏說“歡迎歡迎”,心中卻想,任何一個女人,假以時日,都可以代替她的位置。
  母親的身份,就是被她父親另一位太太,取替了十多年。
  瑟瑟叫:“媽媽,白阿姨送我們洋娃娃。”
  宜室連忙回到現實世界來,“有沒有謝謝阿姨?”
  孩子們早與白阿姨混熟了,嘻嘻哈哈,不拘小節。
  宜室看到賓至如歸,十分高興。
  白重恩隻逗留兩個晚上。
  下午,她沒有上街,與宜室聊天,上至天文,下至地理,無所不談。
  白重恩生性寬朗,住過許多名都,見識廣闊,與宜家一樣,四海為家,造就一種特別的氣質。
  她很坦白的對宜室說,“這次在溫哥華逗留這麽久,是因為愛上了一個人。”
  “那有福之人真是三生修到。”宜室微笑。
  “真的,你真的那麽想?”白重恩大喜。
  “我騙你做什麽。”
  “但是,他卻不肯俯首稱臣呢。”語氣非常遺憾。
  女人,不論年齡性格學識背景,最怕這個棘手的問題。
  “慢慢來嘛,給他一點時間。”宜室安慰她。
  “但時間是我們生命中最寶貴的東西。”
  宜室說:“誰叫你喜歡他。”
  白重恩皺皺鼻子,無奈地攤攤手,到客房去整理行李。
  尚知趁宜室一個人站在露台,輕輕說:“那是我們未來芳鄰?”
  “你說我們忙不忙,”宜室苦笑:“這個家還未解散,已經要在彼邦設一個新家,這邊的老朋友要敷衍不在話下,又得應酬那邊的新朋友。”
  尚知搔搔頭皮,“熱鬧點也好。”
  “也隻能這樣想罷了。”
  “宜室,讓你的思維休息休息,放開懷抱。”
  她握緊丈夫的手。
  白重恩俏皮地在他們身後咳嗽一聲,“宜家一早告訴我你倆是碩果僅存的一對好夫妻。”
  宜室笑而不語。
  哪一對夫婦沒有相敬如賓的時候,不足為外人道罷了。
  “宜室,我借用電話可好。”
  “當然,請便。”
  是撥到溫哥華去吧,你的愛在哪裏,你的心也在那裏。
  宜室正想取笑她兩句,隻聽她說:“JOANWHITE我英世保。”
  宜室呆住。
  世界,原來隻有那麽一點點,碰來碰去,是那幾個腳色,也太有緣分了。
  “世保?”電話接通了,“猜猜我是誰。
  真孩子氣,宜室看看鍾,那邊時間,大概是上午十時,對方大概剛剛上班。
  “那麽,猜猜我在什麽地方。”
  宜室無意竊聽人家私人談話,但這次糟了,白重恩竟想把她的電話號碼公開,她一時間阻止不了。
  “朋友家,姓李,你若找我,打三五六七00。”
  宜室隻得歎一口氣,避開去。
  耳畔還聽得白重恩說:“不想念我?我也不想念你,咱們走著瞧……”
  能夠這樣調笑,可見關係也不淺了。
  宜室在廚房坐下,取起一隻梨子,削起果皮來。
  白重恩的聲音越來越低,終於,她放下電話。
  “宜室,宜室。”
  她一路找進廚房來。
  宜室招呼她,“來吃水果。”
  “在你們家住兩天就胖了。”
  白重恩整張發光,喜孜孜坐在宜室對麵,取起一片梨,送到嘴邊,卻又不咬,一直咪咪笑。
  一個電話會有這麽大的魅力,不是親眼看見還真不敢相信。
  是的,她的確是在戀愛。
  有過這樣的經驗,足以終身回味。
  白重恩終於忍不住對宜室說:“他會接我飛機。”
  “可見有多相信你。”宜室微笑。
  “我逼著他來的,不由他抵賴。”
  宜室轉變話題,“宜家沒同我說你在蜜運。”
  “她隻讚成結婚,不讚成戀愛。””
  “人各有誌,但我竟不知道新浙人可以把兩件事分開來做。”
  話題又回來,“那些鏡框,就是他要的。”
  宜室一怔,“不是說你老板托買?”
  “他就是我上司,”白重恩解釋,“同一人。”
  宜室不出聲。
  “很英俊,很富有,才華蓋世,是每一個女孩子的理想夫婿,華人社會很出鋒頭的人物,馬上要出來開辦自己的寫字樓了。”
  宜室沒有插嘴的餘地。
  白重恩無法不提到他,這個他無處不在。
  “你們來的時候我介紹給你認識,他極熱心,你會喜歡他。”
  宜室發覺她已經削了十來個梨子,隻得停手。
  “我有點累了,”白重恩說:“想躺一會兒。”
  宜室連忙說;“當作自己家裏一樣好了。”
  早知道關係複雜,她不會請她來住宿。
  宜室的思潮飛回去老遠老遠,逗留在彼端,良久沒有回來。
  她像是又聽到咚咚的敲門聲。
  門鈴已被家長拆除,們他沒有放棄。
  每當一家人吃晚飯的時候,他便來找湯宜室。
  姐妹倆輕輕放下筷子,她們的母親憤怒地走到門口,高聲對他說:“你再不走,我撥三條九。”
  他固執地不停手,變本加厲,敲得鄰居統統出來張望。
  警察終於來了,把他帶走。
  十多歲的宜室伏在桌子上哭。
  但母親已經病得很厲害,她不敢逆她意思,同時,她也怕他的瘋狂……
  宜家輕輕說:“不要哭,不要哭。”
  像是看到彷徨無措,十七歲的自身哀傷地伏在牆角。
  不多久,他便被家長送出去讀書。
  到了今天,一個陌生的女子,前來把他的故事告訴她。
  感覺上,她也似在聽一個不相幹的傳奇。
  “不要哭……”宜室喃喃。
  她許久許久沒有想起這件事。
  在最不應該的時候卻發覺該段記憶清晰一如水晶。
  這是一個多事之秋。
  周末過後,李家送走了白重恩。
  辦公室裏,莊安妮在吐苦水:“……本來每星期總有三五個人上來看房子,現在?吹西北風,鬼影都沒有一隻。”
  一葉知秋。
  賈姬說:“你看市場多敏感。”
  “價錢壓低些,怕沒問題。”
  “咄,真是風涼話,你肯把房子送出去,更不愁沒人要。”
  想了一想,賈姬問:“你呢,幾時去見夷國代表?”
  “下個月初。”
  “這麽快?”
  “噯,都說六個月內可以動身的都有。”
  “匆匆忙忙,怕有許多事來不及部署。”
  “可惜不由我們作主。”
  “你那種口氣像形容逃難。”
  “是有那種味道不是。”
  辦公桌上電話鈴響,莊安妮經過,提高聲音,“別盡掛住聊天,聽聽電話!”
  宜室苦笑。
  唉,心情不好,遷怒於人。宜室並不指望有一日可以向上司學習,她隻希望有一日不愛接電話時可以拒絕聽電話。
  他們一家習慣早睡。
  十一點對李宅來說可以算是半夜三更。
  宜室伏在大床上,聽無線電喃喃唱慢板子情歌,心想辛勞半輩子,才賺得丁點享受,除非閻羅王來叫,否則,她不起來就是不起來。
  偏偏這個時候,電話鈴大作。
  “別去聽,”她說:“懲罰這種不識相的人。”
  但尚知怕他父母有要緊事。
  “找你。”他對宜室說。
  “我不在。”
  尚知笑,“你在何處?”
  “我已化為薔薇色泡沫,消失在魚肚白的天空中。”
  “美極了,快聽電話。”
  宜室無奈地接過話筒:“喂,哪一位。”
  “宜室。”
  這聲有好熟。宜室側耳思索,人腦最大優點,是可以抽查儲藏資料,不必按次序搜索,電光石火間,她已認出聲音的主人。
  宜室自床上跳起來。
  但她維持緘默。
  “你不認得我了?”對方有點苦澀,“宜室,我是英世保。”
  “哦認得認得,”越是這樣說,越顯得沒有印象,“好嗎,許久不見。”
  越是客氣,越是顯得沒有誠意,宜室做得好極了。
  “宜家並沒有把你家電話告訴我,我的一個助手,叫白重恩,她與我說起……”
  “啊白小姐的確是宜家的朋友。”
  英世保實在忍不住,“宜室,你到底記不記得我是誰?”
  “我記得當然記得。”
  “你可收到我的信?”
  “收到,謝謝你的問候。”
  英世保興致索然,“打擾你了,宜室。”他已肯定她對他這個人全然沒有概念,“我們改天再談。”
  “好的,改天喝茶。”
  “宜室,我住在溫哥華亞勃尼街。”他生氣了。
  宜室不出聲。
  他嗒一聲掛上線。
  宜室一手是汗。
  “誰?”尚知問。
  “他說他是我朋友。”宜室扮得若無其事。
  尚知不在意,“聽你口氣,仿佛不知道他是誰。”
  “我記性的確差得不像話,幾次三番忘記帶鎖匙,掉了眼鏡,不見錢包。”
  “宜室,不要緊張,船到橋頭自然直。”
  “尚知,不知怎地,我心彷徨。”
  “宜室--”
  尚知剛要安慰嬌妻,那邊廂兩個女兒卻闖進房來,小琴控訴:“你看,媽媽,這條玻璃珠竟叫瑟瑟扯斷,掉得一地都是,再也揀不起來。”
  小琴雙手捧著散開的珠子迎光一閃,像眼淚。
  瑟瑟爭著為自己辯護,跳上床,躲進母親被窩,“我沒有我沒有我隻不過拿來看看。”
  小琴恨極了,把手上的珠子用力擲向妹妹,“你非得破壞一切不甘心。”
  玻璃珠子滾在地下,失散在床底櫃角,宜室木著一張臉。這一場話劇,更把她此刻的心情破壞得淋漓盡致。
  宜室不得不撐起來主持公道:“瑟瑟,你跟爸爸到書房去,爸爸有話同你說。”
  尚知把小女兒挾在腋下出房。
  宜室又說:“小琴你過來。”
  小琴坐在床沿,她又不知道怎麽樣教訓她才好。
  過半晌,宜室疲倦的說:“別哭了,將來要哭的事還不知道有多少。”她長歎一聲。
  小琴不肯罷休,別轉身子。
  宜室拉開抽屜,取出她自己的珍珠項鏈,交給女兒,“喏,給你更好的。”
  小琴接過項鏈,戴上、照照鏡子,一聲不響的出去。
  宜室熄掉燈,稍後尚知進來,她沒有再與他說話。
  宜室的心情一直沒有恢複。
  下班回來,沉默寡言。
  她聽見尚知乘機教訓琴瑟兩女:“媽媽對你們失望,很不快樂。”
  瑟瑟本來小小的麵孔更加似縮小一個號碼,怯怯地,但仍然倔強,辯曰:“以前我們也常常吵架。”
  她們的父親打蛇隨棍上:“媽媽的忍耐力有個限度。”
  宜室忙著準備各種文件的真本,又撥電話給有經驗的親友,打聽會見時需要回答些什麽問題。
  時窮節乃現,有些人含糊不清,根本不肯作答。宜室急了,逼問:“說不準備找工作是不是好些?”對方竟說:“是嗎你也聽說?”宜室重複:“退休人士機會是否大一點?”對方又狡猾地答:“我好像也聽人講過這件事。”根本牛頭不搭馬嘴。
  室宜看一看話筒,隻得怪自己學藝不精,搞到這種地步,於是知難而退,道了歉,說聲謝,放下電話。
  尚知笑,“看你,自討沒趣。”
  宜室霍地站起來,“我也是為這個家,你李老爺躺著不動,這些瑣事煩事,不得不由我這老媽子出醜,你不但不安慰幾句,倒來嘲弄訕笑,你好意思!”說到最後,聲音有點顫抖。
  “宜室,我沒有這個意思。”
  宜室真正賭氣了,“好,不支持我不要緊,屆時別望拉著我衫尾一起走。”
  她轉進書房,大力拍上房門。
  牆上一張風景畫應聲摔下。
  直到半夜,父女派瑟瑟做代表,輕輕敲門,並說“媽媽對不起”,她才打開門。
  第二天賈姬見宜室抽煙,大吃一驚。
  “受了什麽刺激,”她問:“婚外戀?”
  “真的有這種事,為什麽沒有人追求我?”
  賈姬打量宜室,“你不夠風騷。”
  “所以更要學習風情萬種地噴出一連串煙圈,顛倒眾生。”
  賈姬哈哈笑,“我知道你煩的是什麽。”
  “真的?”
  “下班同你去吃日本茶,與你詳談。”
  第一次,十多年來第一次,宜室沒有向家裏報告行蹤。
  三杯米酒下肚,她略為鬆弛。
  賈姬猶疑片刻,微笑說:“你知道嗎,我也是加國移民。”
  宜室吃一驚,意外地張大眼睛。
  賈姬輕輕說:“我在八二年就辦妥移民。”
  “不可能,”宜室說:“別開玩笑,八二年你我已是同事,你根本沒在加拿大住過。”
  “你說得對,我沒在那邊住。”
  宜室更加詫異,“你不怕資格被取消?”
  “那邊沒有我離境的記錄。”
  “我明白了,你自美國邊境偷返本市,這個捷徑我聽過多次,總覺不妥。”
  賈姬攤攤子,“找不到工作,不能不走。”
  “你經哪個城市?”
  “水牛城。”
  “遇到突擊檢查怎麽辦?”
  “別這麽悲觀好不好。”賈姬毫不在乎地笑。
  “誰開車接你送你?”宜室問個不休。
  “姐姐,她用我的名字買了輛舊車,我有那邊的駕駛執照。”
  宜室點點頭,“這就是姐妹的好處了。”
  “你也有妹妹呀。”
  “可借伊是一陣不羈的風。”宜室苦笑。
  “所以,到頭來,我們會在一個地方見麵。”
  “你打算幾時回去?”
  “我有我的難處,宜室,不比你,我沒有家庭,即使買得起百萬華廈,獨個兒守住十畝八畝地,又如何挨得到天黑。”
  宜室憨憨的說:“總比連大屋都沒有好呀。”
  賈姬道:“徐根本不知寂寞為何物。”
  “這是什麽話。”
  “一早結婚生子上岸,你有什麽機會寂寞。”
  “妹妹,我的苦處又何嚐可以—一告訴你知。”
  “喂,剛才的事,你要替我嚴守秘密。”
  宜室跳起來,“真討厭,把不能見光的事硬要我聽,又叫我守秘,白白增加我心理負擔,萬一江湖上有什麽風吹草動,立即懷疑是我說的,何苦來。”
  賈姬悠悠然,“誰你是我朋友。”
  “這頓飯我不付帳。”
  賈姬問:“你為見官緊張了那麽久,我指點你一二,你就受用不盡。”
  “你說得對,這些年來,自問修練有成,任何不愉快事件,都當水過鴨背,一笑置之,但一想到要去見移民官,寢食不安。”
  “慘過當年挾著文憑見工?”
  “初生之犢,趾高氣揚,永不言倦,某公司不取錄我?那簡直是他們的損失,何慘之有。”
  賈姬笑著接下去:“失戀嘛,那是對方沒有福氣,嘿,自信心戰勝一切。”
  “可是現在你看我多麽氣餒:我是發起人,將來生活得好,是家人適應能力強,萬一遇到挫折,我即成罪魁禍首,心理負擔一千斤重”
  “李尚知興支不支持你的。”
  “賈姬,我老覺得你了解李某,好像比我更多。”
  這種談話一點益處與建設性都沒有,但最大樂趣往往來自漫無目的式聚會及無聊話題。
  尚知等她的門,沒有問她行蹤,他太了解她,宜室性格溫馴,給她豹子膽,至多在街上站十來分鍾,就會自動返家。
  尚知猜得沒錯。
  到了約定時間,李氏夫婦穿著大方得體,上去接受訪問。
  事情非常順利,一位棕發女士與他倆攀談二十分鍾,尚知與宜室無懈可擊的英語令女士甚有好感,他們填報的財產數字也使她滿意。
  宜室的警惕心已經放鬆,說到將來的工作問題,她說;“外子去信多封,希望應征到職位。”
  尚知在桌子下用腳踢她。
  女士問:“有無回應?”
  尚知又踢她。
  宜室有點光火,索性將身於挪開,答道:“新學期還沒有開始呢。”
  一離開人家的辦公室,宜室便問尚知:“你鬼鬼祟祟,鉗鉗蠍蠍幹什麽?”
  “我不過想提醒你,逢人隻說三分活。”
  “我說多錯多,做多錯多,卻從來沒有連累過你,我也是一個成年人,多年在社會工作,毋需你處處提點,才能辦事。”
  “宜室,你為何這樣毛躁?”
  “我每做一事,你便挑剔一事,你到底想證明什麽?”
  “宜室,自從搞移民那日開始,你整個人變了。”
  宜室瞪著尚知半晌,伸手截部街車,跳上去。
  尚知並沒有阻止她。
  計程車駛了十分鍾,宜室的心仍然不忿。
  變了。
  抑或未到要緊關頭,彼此真麵目沒有披露的機會。
  這種時候,最好能夠到娘家憩一憩。
  但是宜室沒有娘家,這是她平生至大遺憾,一遇急事,連個退避之所都沒有。
  不久之前,手下一位年輕女同事小產,伯母天天中午挽了補品上來,悄聲對宜室說:“女兒與公婆一起住,我若把當歸湯送上她家,怕她婆婆多心,怎麽,你女兒在我家沒得吃,要你巴巴送食物上來?隻得拎到辦公室給她喝,打擾你們了,李太太,趁熱你也來一碗。”
  宜室當場感動得鼻酸眼澀。
  今日,這個感覺又回來了。
  她時時幻想有個舒適的娘家,一回去便踢掉鞋子倒在沙發上,訴盡心中牢騷,讓慈母安撫她,為她抱不平,然後,吃一頓飽,心滿意足離開。
  每當有這個非份之想,她便罵自己:湯宜室,有人生下來滿頭瘡比你慘十倍又怎麽說,比上不足比下有餘知足常樂。
  車子終於停在家門口。
  小琴來開門問道:“一切進行得怎麽樣?”
  宜室答:“如無意外,這幾個星期,我們可以檢驗身體。”
  誰知道小琴歡呼起來。
  宜室怔怔看住女兒。孩童對於未知並無畏懼,隻覺新鮮,與成年人剛剛相反。
  “小琴,動身之前不要把這件事說出去。”
  “為什麽?”大人的顧忌實在太多了。
  “萬一不成功,不用解釋。”
  小琴摟著瑟瑟肩膀,說悄悄話去了,根本沒把母親的忠告放在心內。
  尚知斟一杯茶給她:“傻女,氣消了沒有?”
  “我不傻會嫁給你?兩袖清風,身無長物。”
  還在氣。
  “宜室,我實在沒有把握一定找到教席。”
  “我暫時不想再討論這個問題。”
  “宜室你看上去疲倦極了。”
  她摸摸麵孔。
  是的,白重恩來住了兩天,她思潮起伏,從未止息。這位不速之客把她保護周密的回憶抖將出來,引起無限蕩漾。
  宜室沒有睡好。
  “宜室,我感覺你與我疏遠了。這是你一貫作風,一有難題,你就自我封閉,躲在角落,不肯與我商量。”
  宜室不出聲。
  這時候門鈴卻響了。
  小琴好奇地問:“誰?”
  她跑到門前張望,打開木門,隔著鐵閘,與來人攀談。
  宜室不放心,走過去查詢,“什麽人?”
  門外站著一位少年,十七八年紀,身型高大,相貌清秀,有一雙會笑的眼睛,使人一看上去就有好感,穿著套普通的牛仔衫褲,已經顯得氣宇不凡。
  宜室先是一呆,這是誰?
  然後她依稀記起他,不勝訝異,難道是他?長這麽高了?上次見他,還是孩童。
  小琴疑惑的說:“媽媽,他說是我舅舅。”
  宜室內心交戰,人既然來了,總得招呼他,小家子氣地轟走他,更留下話柄。
  隻是兩家從不來往,他來做什麽?
  那少年在門外賠笑道:“姐姐,不認得我了?我是湯震魁。”
  尚知連忙上來解圍,將門打開,“快請進來。”
  宜室讓開身子給他入屋。
  宜室記得上一次見這個半弟,是在他們父親的葬禮上,他穿重孝,宜室並沒有逗留太久,一個鞠躬就走,沒仔細看他,此刻客廳燈光明亮,宜室看清楚他的輪廓,奇怪,她發覺她對他沒有惡感。
  湯震魁,父親給他這樣神氣漂亮的名字,可見對他的期望有多大。
  而她們姐妹倆,嫁得出去,宜室宜家,已經心滿意足。
  大人偏私,在取名上已可見一斑。
  小琴好奇地看著這位舅舅。
  湯震魁被瞪得久了,俏皮地向她哢哢眼,小琴訕訕退開。
  像宜家!他麵孔有些部位簡直跟宜家是一個模子出來的,他們倆都長得像父親。
  “姐姐姐夫,中秋節,我給你們送月餅來。”
  他把盒子奉上。
  尚知接過,傭人斟出茶來,湯震魁自若大方地喝一口。
  尚知做了宜室的代表:“令堂好嗎?”
  “托賴,還好。”
  “中學畢業沒有?”
  “已在理工學院念了一年電工。”
  “有沒有女朋友?”
  “學業未成,哪敢談這個。”
  宜室本想細細挑剔他,但觀他言行舉止,竟沒有什麽缺點。
  他的笑臉尤其可愛,俗去,伸手不打笑臉人,出來走的人,肯笑,已經成功一半。
  宜室一直願意相信那邊生的孩子是醜陋的橫蠻的粗糙的,事實剛剛相反,她受了震蕩。
  他五官俊秀,能說會道,品學兼優,落落大方。
  尚知說:“你留下便飯吧。”
  湯震魁答:“我不客氣了。”
  飯桌上,他毫不拘謹,替瑟瑟夾菜,與小琴聊天,完全是一家子。
  宜室困惑了。
  他這次來,一定有個理由,是什麽?
  她信他不會笑裏藏刀,這是她的家,他敢怎麽樣。
  飯後宜室招呼他進書房,給他一個機會說話。
  他有點靦腆,到底還年輕,況且,上山打虎易,開口求人難。
  他終於說出心事:“聽說,姐姐同姐夫搞移民。”
  宜室十分訝異:他又是聽誰說的?
  “這次來府上,我母親並不知道。”
  嗬,一人做事一人當,想得這麽周到,宜室更加敬重他多幾分。
  “姐姐,我還沒有到廿一歲。”
  這句話聽似沒頭沒腦,但宜室到底是他同胞,思路循一軌跡,怎麽會不明白。
  “一切費用我都自備,隻希望姐姐可以助我一臂之力,申請我過去。”
  宜室不出聲。
  “也許我的請求太過分,但請姐姐包涵。”
  他並沒有提到他們的父親。
  這孩子太聰明,他猜到宜室決不會給麵子逝去的父親。
  “可是,”宜室說:“我們的表格已經遞進去,並且,已經會見過有關方麵專員。”
  湯震魁失望,但他再度抖擻精神,抱著百萬分之一的希望,問宜室:“姐姐,表格內,有沒有填我的名字?”
  這少年人,竟這樣的天真。
  宜室看著他,一時無言。
  他低下頭,“身為移民,繼續升學,不但方便,而且省錢。”
  “我相信父親已替你留下足夠的教育費。”
  “我希望畢業後留下工作。”
  “剩下你母親一個人,她不寂寞嗎?”
  “那是細節,並不重要,男兒誌在四方,她會原諒我。”
  宜室沉默,過了很久很久,她才轉過頭來,說道:“有,表格上有你的名字,待我落了籍,申請你過去,你且在理工學院讀到畢業未遲。”
  少年原以為無望,情緒有點低落,忽然聽到宜室說出這番話來,驚喜之餘,反而怔怔的難以啟齒。
  宜室拍拍他圓厚的肩膀。
  她多希望他是她親生弟弟,一刹那有擁抱他的衝動。
  “姐姐——”
  “不要多說了,這件事,你放心,必定成全你。”
  也許事後會後悔,但宜室此刻實在不忍心看到他有求而來,空手而回。
  “我改天再來。”
  宜室點點頭。
  她送他出去,少年人恢複笑臉,心花怒放,雙眼閃著晶瑩的感激神色。
  關上門,宜室看見尚知一臉問號。
  “我以為你恨他們。”
  宜室茫然坐下,“我有嗎?”
  “當然有。”
  “我知道母親恨他們入骨,而我是我母親的女兒,且我母親除了我們,一無所有。”
  “原來是詢眾要求。”
  “尚知,我做得對不對?”
  “助人為快樂之本,當然做得正確。”尚知停一停,“隻是,你從來不與他們來往,如何得知他出生年月日?”
  宜室答;“我當然知道。”
  怎麽可能忘記,就是那一天,父親回來,同母親攤牌,那邊,已替他生了大胖兒子,他要搬出去。
  宜室躲在門角,一五一十,全部聽在耳裏,一個字都沒有漏掉。
  聽過那種無情無義,狠心狗肺的宣言,耳朵會得生癌。
  宜室少女的心受了重創。
  本來,今日是報複的好機會,她可以指著那女人生的兒子的臉,數落他,侮辱他,最後,拍他出去。
  但,宜室搜索枯腸,算不出這件事同湯震魁有什麽關係。
  有什麽事會同嬰兒有關係?
  難道,湯宜室的所作所為,李琴李瑟得負全責?有哪一個受過教育的人會這樣想?
  尚知說““我為你驕傲,宜室,我說錯了,你沒有變,你仍然是天真慷慨的湯宜室,你永遠是。”
  宜室緊緊握住尚知的手。
  “原來你一早把他填進表格。”
  “我確有這麽一個弟弟。”
  宜室到書房角落坐下,真的,少年的她,編過一個詳盡的劇本,名叫報複,對白分場都十分齊全,經過多次修改,劇情緊湊,無瑕可擊,湯宜室當然擔任女主角。
  沒想到等到好戲上演的一刻,她發覺劇本完全派不到用場。
  “因為,”她喃喃的說:“現實生活用不到那些詞兒。”
  用言語刻薄那孩子,以白眼招呼他,撇嘴,喉嚨中哼出不屑的聲音來,把他貶得一文不值,徒然顯得湯宜室淺薄無知。
  於湯震魁有什麽損失?一條路不通,走另一條,十多歲的男孩子,走到哪裏不是遍地陽光,誰能阻撓。
  這名無辜的男孩自出生起已經做了她們姐妹倆的假想敵。
  宜室像是聽見她父親的聲音:“夠了。”
  一定要把這件事向宜家報告。
  也許,自填表格那日起,她就想認回這個弟弟。
  宜室靠著沙發盹著了。
  清晰地,她看到自己輕輕走進一幢老房子,呀,是她們童年故居,湯宅位在四樓,宜室臥房窗口對牢一個小公園,她緩緩走進睡房,靠在窗框上。
  一點風都沒有,肅靜,也沒有聲音。
  宜室不知自己要張望什麽,但心有點酸,回來了,如今她已有溫暖的家庭,可靠的丈夫,什麽都不用怕。
  然後,她看見公園的草地上出現一個人影。
  灰色寬身旗袍,短發,正背著她走向遠處。
  “媽媽!”宜室脫口而出。
  是母親,她在小公園裏。
  宜室伏在窗框上,竭力叫喊,“媽媽,媽媽。”
  聽到了,她聽到,她輕輕轉過頭來,向宜室淒然一笑,搖一搖手,繼續向公園那一頭走去,很快消失。
  “媽媽,媽媽。”
  宜室睜開眼睛。
  “媽媽。”小琴探過臉來。
  宜室瞪著女兒,這才想起,她也早已做了別人的母親。
  “你睡著了?”
  “我太疲倦了。”
  “媽媽剛才那位是小舅舅?”小琴試探問。
  宜室點點頭。
  “為什麽我們從來沒有見過他?”
  “有點誤會,所以避不見麵。”
  “我同瑟瑟也有誤會,”小琴遺憾的說:“可惜還得朝夕相對。”
  宜室不禁笑,又見她拿著勞作,問;“有問題嗎?”
  小琴把毛線交給母親,“這裏漏了一針,挑不上來。”
  “我來看看。”
  這年頭做家長真不容易,天文地理都得精通不在話下,還得懂鉤織縫。
  當下宜室看了看,“這花樣我不會,明天帶到公司去,給秘書長瞧瞧,她教我,我再教你。”
  “謝謝你,媽媽。”
  “不用客氣,是我樂趣。”
  宜室把毛衣收進公事包。
  第二天,她利用午飯時間,學打毛衣。
  同事替她帶了飯盒子上來,賈姬例牌出去吃,獨身女每個星期要找十四組飯友,真是樁苦差,但有時見她坐在那裏翻雜誌啃蘋果,又覺淒清寂寥,宜室替賈姬介紹過幾個異性朋友,都沒有下文。
  一次賈姬對宜室說:“樓下公寓添了個新生兒。”
  “你怎麽知道。”
  “秋天的星期天下午,聲音傳得清且遠,我獨坐書房,聽到他牙牙學語。”
  臉色忽爾柔軟起來,無限依依,帶著點向往,一個無名嬰兒,感動了她。宜室不忍,連忙開解她:“半夜哭起來,你才知道滋味。”
  但賈姬為他辯護:“這個晚上從來不哭。”
  宜家也一樣,陪她逛公園,看到嬰兒車,總要走近研究:“這個醜,但手臂好壯,唉,好玩”,“這個眼睛磁藍,美得不像真人”……評頭品足,不亦樂乎。
  一早寫了遺囑,把東西都留給李琴李瑟,而且也不忌諱,先讀給外甥女知道,宜室記得瑟瑟聽後鼓起小嘴巴說:“小琴比我得的多。”為此很不高興。
  真殘忍。
  心中有事,日子過得非常恍惚,注意力放在那張入境證上,其他一切都得過且過,不再計較。
  宜室一件新冬裝也未添,女同事大包小包抽著捧著回來,互相展示比較觀摩,她都沒有參予。
  到了那邊,未必需要這一類斯文名貴的辦公室道具,暫且按下,待事情明朗一點再說。
  要把櫃裏那些衣服穿舊,起碼還要花三兩季時間。
  遇到這種時分,身外物越少越方便。
  賈姬說:“怕什麽,裝一隻貨櫃運過去即可。”
  但購物講心情,宜室暫時失去這種情趣。
  抵達那邊,置了房子,一切落實,再重頭開始屯積雜物未遲,務必堆山積海地買,連地庫都擠它一個滿坑滿穀。
  檢查身體那日,一家四口告了假,浩浩蕩蕩出發。
  醫務所水泄不通,每人發一個籌碼,輪候的人群直排出電梯大堂。
  宜室下意識拉住瑟瑟不放手,怕她失散,瑟瑟帶著一隻小小電子遊戲機,老想騰出手來玩耍,同母親說;“就算我擠失了,也懂得叫計程車回家。”
  瑟瑟說的是實話,但宜室仍然不放心。
  小琴投訴:“媽媽我口渴。”
  “忍一忍,待會我們去吃頓好的。”
  從一處趕到另一處,尚知笑問宜室:“像不像羊群?”
  宜室白他一眼。
  抽血的時候小琴忍痛不響,豆大眼淚掛在睫毛邊,終於抵擋不住地心吸力,重重掉下。幸虧瑟瑟年幼免役。
  宜室發覺她很本沒有能力保護孩子們。
  擾攘一整個上午,一家子弄得麵青唇白,宜室忍不住,走進一家平日想去而總覺太過奢華的法國飯店,舒服地坐下,伸伸腿,一口氣叫了生蠔與幹煎小牛肝,才挽回一點自尊自信。
  李尚知恢複得最快,他笑說:“沒想到這麽折騰。”
  宜室不想再提,她召來侍者:“我們準備叫甜品。”
  小琴問父親:“天天都有那麽多人受指定去檢查身體?”
  宜室問她:“你要草毒還是覆盆子?”
  肚子飽了,感觸也就減少。
  回程,瑟瑟在車上睡著,宜室把小女兒緊緊抱著,神經質地想:瑟瑟,不怕,有子彈飛過來,母親會替你擋著。
  隨即覺得自己變了妄想狂,閉上眼睛,長歎一聲。
  尚知看在眼內,去拍她的肩膀,原表示安慰,誰曉得宜室整個人跳起來。
  輪到尚知不知所措。
  到晚上,宜室才鎮靜下來,想到事情已經辦得七七八八,又生一絲寬慰。
  還剩一次體格檢驗,就大功告成了。
  琴瑟兩姐妹在看電視。
  宜室聽到小琴恐懼尖聲問妹妹:“他們為什麽不反抗?”
  宜室過去問:“你們在看什麽節目?”
  兩個女孩子蜷縮在沙發上,互相緊摟。
  宜室見她們不回答,便轉向熒光幕,隻見穿著軍服的納粹軍人把衣衫襤褸的猶太籍男女老幼趕成一堆一堆……宜室伸過手去,啪一聲關上電視。
  小琴跳起來抗議,“媽媽,我們正在看。”
  “有什麽好看,打算做噩夢?”
  小小的瑟瑟籲出一口氣,可見她也害怕。
  宜室問:“為什麽不看阿姨替你錄的幻想曲?”
  瑟瑟拍手,“好呀。”馬上過去拿錄映帶。
  宜室同尚知說:“煩惱也可以這樣子啪一聲,像關電視機似關掉就好了。”
  尚知放下報紙,訝異地說:“你還沒學會這項功夫?”
  “沒有,”宜室頹喪的答:“我低能。”
  尚知又舉起報紙。
  第二天,宜室下班,推門進屋,覺得室內氣氛異樣。
  小琴還沒有換校服,輕輕說;“舅舅來了。”
  宜室放下公事包。
  小琴接著說:“還有他母親。”
  湯震魁自書房轉出來笑說:“姐姐,我在看瑟瑟做功課。”
  “令堂呢?”
  “在露台看風景。”
  宜室一留神,看到一位婦人坐在藤椅子上,背著他們,凝望維多利亞海港。
  湯震魁低聲說:“母親說要親自向你道謝。”
  母子一而再地未經預約私自上門,恐怕是故意的,怕宜室藉詞不見他們。
  宜室走到露台,那婦人站起來,“大小姐。”她這樣稱呼宜室。
  宜室清清喉嚨,“你請坐。”
  “這裏景色真好。”她稱讚說。
  真的,黃昏的天空一條紫一條藍,海水碧綠,昂船洲靜靜躺伏在海中央,襯托著郵輪軍艦,似一張專賣給遊客的油畫。
  “這間宿舍,也不過隻得這點好處罷了。”宜室笑說。
  她的笑容,極其自然,並無絲毫勉強之處。
  “大小姐剛下班?起早落夜,也真辛苦。”
  宜室一怔,有點感動。
  從來沒有人說過她辛苦,丈夫、孩子,都認為她出外工作是應該的,他們根本沒有見過休閑的湯宜室,久而久之,連宜室自己也認為活該如此。
  “習慣了。”宜室坐她對麵,叫女傭換杯熱茶。
  兩個人都沒有防範對方,且很快察覺,大家都開心見誠,並無武裝,說話,也不帶一條刺,非常舒服。
  “震魁的事,真麻煩你了。”
  “他長得十分出息。”
  “什麽都不懂。”
  宜室說:“我發覺,人總要過了三十,才會有一點點聰明悟性,他還小呢。”
  她笑,過一會兒,站起來,“大小姐,我也要走了,打擾你。”
  宜室發覺她一點沒有老,看上去,年紀像是與湯氏姐妹相仿,笑起來,眼睛彎彎,自有一股事業女性所欠缺的媚態。宜室的目光極之客觀,一點偏見都沒有。
  宜室送她到門口。
  “你們快成行了吧。”
  “大約要等明年中。”
  “屆時我同震魁來送行。”
  宜室笑一笑,湯震魁過來陪著母親走了。
  宜室關上門。
  “媽媽你看我們的禮物。”小琴笑著說。
  她捧著一隻大洋娃娃,半個人高,金色鬈發,平放時,眼睛會得合上,直豎它,眼睛又會打開。
  連宜室都笑了,不知多久沒見過這種人形玩偶,都不流行了,但這一隻做得精美異常,一頂大草帽上綴著無數絹花,裙子上花邊累累,麵孔與手掌都用瓷做。
  宜室說:“小心玩,這是仿古複製品,很名貴。”
  “瑟瑟那隻穿海軍裝,是個男孩。”
  宜室小時候也有那樣的洋娃娃,惠羅公司買回來,還戴小小白手套呢。
  瑟瑟緊張地問母親:“我可以把所有的玩具都帶走嗎?”
  宜室伏在露台欄杆上看夕陽西下,聽見瑟瑟語氣焦急,不禁惆悵。
  才幾歲大的孩子,已經對身外物有這許多留戀,樣樣不舍得,事事丟不下,再過幾年,可怎麽辦?
  也該看看該撇下什麽了。
  若請教宜家,她一定說:“咄,統統送人,到那邊再買新的,何必打包付運卸貨,麻煩得要死。”
  但是,兩年來珍若拱璧的數十本照相簿帶不帶?既然不舍得,那麽,孩子們的成績表、證書、貼過壁報板的圖畫也得帶,尚知心愛的若幹線裝書當然更加要帶,這樣一算,反正已經半隻貨櫃箱,不如幹脆填它:皮大衣、家具、銀器、水晶燈、瓷器,一股腦兒,開張清單。
  若果不是移民,誰會去仔細數身邊的雜物。
  要做到像宜家這樣坦蕩蕩,談何容易。
  宜室自慚形穢,她仿佛聽到妹妹笑她:“癡人,紅塵裏的癡兒,到頭來,你連你的皮囊都要擱下,何況是—兩件珍珠玉石。”
  但是宜室戀戀風塵。
  她先為她名下的身外物列一張單子,運用她的管理才華,將財產分為幾個項目,細細一一數清楚。
  宜室不相信她擁有這麽多!
  她簡直像是在寫一本貨品目錄。
  曆年來不停的買買買,偶然也把不需要的東西送人,或幹脆丟掉,但還是堆山積海。
  原先認為自己生活最樸素不過的宜室竟自儲物室翻出六十八雙鞋子。
  其中有不少是晚裝鞋,不能不備,但穿的次數不多,簇新,款式已經不流行,白扔在那裏蒙塵。
  每個晚上,宜室有條有理的收拾一個小時,到周末抽空親自送到慈善機關。
  尚知說:“這麽快已經做起來了。”
  宜室對他的置評不予置評。
  每丟棄一件東西,都要下一次狠心。
  一日,瑟瑟陪她折疊衣服,問:“這件好大的裙子,是你的嗎?”
  “是我的孕婦服,懷小琴的時候穿過,懷你的時候再穿。”
  瑟瑟頓時不服氣:“我一向要穿姐姐舊衣服,沒想到在媽媽肚子裏,也一樣穿姐姐著過的衣服。”
  宜室笑作一團。
  “媽媽,這件衣服,不要送人好不好。”
  宜室訝異,“為什麽。”
  “一送人,媽媽就忘記懷育我們的情形了。”
  “怎麽會。”
  “不會也已失去證據。”
  小小年紀的瑟瑟說話有許多哲學,令宜室費煞思量。
  宜室向瑟瑟解釋,“帶在身邊也沒用。”
  沒想到瑟瑟反問;“難道除出書包與校服,什麽都沒用?”
  宜室也有點糊塗,她隻覺得許多愛與恨都似沒了著落,本來應當撲上去同繼母好好理論,把過去恩怨統統數清楚,但一想到遲早要離開這塊地這些人,忽然手足無措,反應失常遲鈍。
  看在旁人眼中,隻道湯宜室忠厚純良。
  那堆過時的孕婦服,還是送出去了。
  也許是宜室多心,但是她仿佛覺得把一部分記憶也送走,點點滴滴加在一起,到最後,抵達加拿大溫哥華市的,可能隻是湯宜室的一具軀殼。
  最刺激的一回,是打開一隻餅幹錫罐,取出一對小小穿著新郎新娘禮服的人型。
  “這是什麽?”瑟瑟從來沒有見過。
  小琴興奮的說:“我知道,是結婚蛋糕上的裝飾品!”
  “對,”尚知笑,“正是你父母的結婚蛋糕。”
  瑟瑟問:“那時我與姐姐出生沒有?”
  “嗬嗬嗬,”尚知看妻子一眼,“非禮勿問,我與你母親克已複禮,婚後足足一年,你姐姐才生下來”
  宜室說:“無論怎麽樣,這件廢物我決定帶走。”
  尚知籲出一口氣,“人類真是奇怪,”他也發覺了,“自戀成狂,一切同自身過去有關的一草一木,都當作寶貝,可見自視有多高。”
  “李知,”宜室說,“還沒輪到你那些圖章石頭印泥盒子郵票本子呢,別嘴硬了。”
  尚知連忙噤聲。
  “限你們各人在四個星期內列清單子,好讓我做總會計。”
  “太苛限了,三個月差不多。”尚知叫苦。
  “我整個房間裏一切都要。”小琴最幹脆。
  “那匹搖搖馬是否借給表弟,要向他拿回來。”瑟瑟說。
  宜室歎口氣,“我有種感覺也許我們永遠走不成。”
  驗眼時他們才發現小琴有兩百多度近視。而尚知一時嘴快,把七歲時患過腸熱的病曆都告訴看護。醫生很不客氣的對宜室說:“整形美容也是一項手術。”意思是請從實招來。
  一切一切,都叫李家筋疲力倦。
  小琴問母親:“下一步是什麽?”
  “都做完了,現在單是等入境證就行。”
  一家四口恍然若失,有種反高潮的失落感,所有的節目都表演完畢?那,空出來的時間怎麽辦。
  尚知鼓勵兩個女兒:“你們的清單還沒有交出來。”
  “該去訂飛機票了。”宜室說。”
  小琴略覺寬慰,“找學校。”
  宜室說:“看房子。”
  尚知作出總結,“所以,好戲才剛剛開場。”
  太熱鬧了,宜室怕她吃不消,要精神崩潰。
  百上加斤,她還要如常上班。
  星期日更得拉大隊往廣東茶樓與親友聚會。
  琴瑟她們挺不喜歡這種場合,坐著靜靜不動,冷眼旁觀,表弟妹喧嘩在地上打滾追逐吵鬧。
  兼承母係遺傳,她倆情願到咖啡室喝巧克力冰淇淋梳打。
  一位表親笑問;“你們幾時逃難?”
  宜室假裝聾子雙耳,“這隻合桃酥倒很好吃。”
  “我們決定不走了,要走也走得成,前幾個月哪,凡有身分證,都獲批準移民加拿大。”
  “怕什麽怕得那麽厲害?”有位太太問宜室。
  宜室取起茶壺,逐位添茶侍候,始終維持笑容,唉,能應付那一百幾十位同事,就能敷衍這群太太奶奶。
  一頓茶下來,比打仗還累。
  小琴說:“我覺得好像有人諷刺我們。”
  “是嗎,親戚間若果停止冷嘲熱諷,就顯得生疏了。”宜室笑。
  “我結婚要挑個沒有親戚的男人。”小琴生氣。
  “聽見沒有李尚知,女兒比我有精慧得多了。”
  李尚知苦笑。
  他的海外教席仍無下落。
  宜室好像從頭到尾沒有為他未來的職業擔心過。她決定提早退休,也下意識鼓勵尚知作隨從。
  尚知聽見宜室臨睡前朗誦名句:“無絲竹之亂耳,無案牘之勞形”,她立定決心要說服自己。
  女性勇敢起來真是可圈可點。
  尚知捫心自問,要他帶頭辦這件複雜的大事,可能做不到。
  他手上有一顆田費,去年老父遊中國時替他買來,一直不知刻什麽字,忽然靈感來到,他跑到書房,埋頭苦幹,刻了吾愛吾妻四個字。
  也不拿給宜室看,悠然自得,心頭寬慰。
  宜室進來,看見書桌上堆滿工具,咕噥道:“一間書房幾個人用,擠逼得慌,非買幢大屋子不可,五六個房間,大把私人活動空間。”
  這是每個人都會有的奢望。
  她寫信到溫哥華地產公司索取資料,房屋經紀反應熱烈,很快手頭上小冊子一大堆。
  尚知說:“宜室你即將成為專家。”
  誰說不是。
  “你看這一幢多理想,永久地權總麵積二千三百七十七平方英尺,兩層高全新前後草園,地碼四十六英尺乘九十八英尺,四間睡房,一客廳一飯廳,遊戲室、家庭室,還有,廚房寬達兩百多英尺,噴嘴浴缸,兩個壁爐,加房間壁櫃,兩個車房。”
  小琴聽得虛榮心發作,伏到母親身邊說:“嘩。”
  尚知問:“開價多少?”
  “已經漲上了。”
  “多少?”
  “十八萬四千九。”
  “不可思議。”
  “拿來當都值得。”
  “切戒暴發戶口氣。”
  “真的,還送廚櫃爐頭洗衣幹衣機,全屋地毯燈飾浴室梳妝台一應俱全。”
  小琴問:“媽媽我們幾時走?”
  “確是個安居樂業的好地方,試想想這裏新發展區明年年底才能入夥的八百平方英尺新公寓都開價一百萬,且是個空殼子,一切自備。”
  尚知答:“安居是,但我不知在那邊我有沒有資格樂業。”
  “尚知,你幾時見過世上有十全十美的事?”
  “你好像真的豁出去了。”
  “尚知我需要轉變環境,十多年來埋頭苦於,腰背經已佝倭。父親贈我遺產,就是想我生活過得舒服些自在些,我不想辜負他的心意。”
  尚知無言。
  “自大學出來,我倆一直做到如今,沒有真正休息,我一直想,人生除了辛勞工作,一定還有其他吧,星期六下午出差,聽到隔壁人家洗麻將牌清脆的聲響,羨慕得嘴巴都苦澀,幾時輪到我也涼涼去。”
  尚知笑容勉強,“怎麽搞的,思想好似封建時代小媳婦。”
  “我們這一代婦女做得似全天候烏龜,女同事間小產事件越來越多,無他,體力實在負荷不來,母體產生自然保護作用,隻得挽救自身,犧牲胎兒,以圖生存,聽上去很原始很殘忍吧,太平盛世,表麵上吃得好穿得好,精神卻扯至崩潰邊緣……”
  尚知勸道:“你這篇保衛婦女宣言是幾時寫下的?”
  宜室料到尚知同情而不了解,隻覺無味。
  隻聽得尚知說:“睡吧。”
  凡是遇到棘手而一時不能解決的問題,他總是建議睡,仿佛一睡煩惱使自動消失。說也奇怪,李尚知睡覺本領比誰都大,從不失眠。
  宜室不服氣,“睡睡睡。”她喃喃道。
  尚知笑,“聲音別那麽大,鄰居聽到,以為我們是色情狂。”
  宜室啼笑皆非。
  第二天,宜室回到寫字樓,看見賈姬坐在她位置上看她的報紙。
  宜室一瞥,邊脫外套邊說:“不是叫你看副刊,小姐。”
  “你管我呢。”賈姬咬一口三文治。
  她悠然自得,無牽無掛的姿態令宜室豔羨,真的,一簞食,一瓢飲,單身人士,不改其樂。一旦有了家室,怎麽飄逸得起來,事事以另一半為重,再下來排到子女,主婦並無地位可言。
  賈姬說:“奇怪,這些專欄作家,平時各有各風格,統統牙尖嘴利,移了民,寄回來的稿子,卻不約而同,順民似的寫起彼邦的超級市場來,而且都沒聲價讚好,卻是什麽緣故?”
  宜室有個推想,剛要說出來,賈姬比她先開口:“西方極樂世界地大物博,除出美麗驕人的超級市場,一定還有其他值得書寫的人物事吧。”
  宜室不出聲。
  “難道天天就是家到市場、市場到家?”賈姬問:“抑或離鄉別井,犧牲太大,故此不住自慰:看,連市場都比故鄉的圓?”
  宜室沒好氣,“你為什麽不寫封讀者信去問一問。”
  “拜托,宜室,你若寫信給我,千萬別告訴我那邊的蘋果有多大,花兒有多香,我會妨忌的。”
  宜室沒好氣問:“老板呢。”
  “熱鍋上螞蟻似,有人看房子,她在家侍候,一下子被壓掉十萬價,氣得不得了,上午告假。”
  宜室輕輕說:“都為這些忙得憔悴,誰肯好好工作。”
  賈姬合上報紙,笑道:“我。”
  “幾時走?總有一天你要歸隊。”
  “該走的時候才走。”
  “噯,你大大出息了,說過的話等於沒說。”
  “你們打不打算拖?”
  宜室搖搖頭,“半年內出發。”
  “義無反顧?”
  “又不是去冥王星,溫哥華是個美麗的城市。”
  “啊當然,碧海、青天,還有夜夜心。”
  宜室一笑置之,她了解獨身人的苦處:沒有朋友,便沒有生活。
  但李氏四口,絕對可以自給自足。
  宜室咬一咬鉛筆頭,心底升起一絲悵惘,抑或,她也像那些專欄作者,喊著口號,盛讚美麗新世界,隻為叫自己相信?
  人類對未知最為恐懼,死亡是最大的未知數,陌生的環境是其二。
  信箱裏沒有信,隻有無窮無盡的賬單,往往宜室坐下寫支票及信封郵寄就得花一兩個小時。
  一個這樣樸素普通的家,開銷已經殊不簡單。
  不住有活水泉源般的收入,一隻手來一隻手去,還可應付自若。
  一個不經意托大,以為小小積蓄便可出發去新世界探險,恐怕要吃不消兜著走。
  到這個時候,宜室又希望可以收到那象牙白的長信殼,解一解她心中納悶。
  掛號寄來的,卻是他們、家人的入境文件。
  重疊疊一大封,宜室在手中稱一稱,交給一家之主,李尚知佯裝輕鬆,說道:“噫,你我從此是加國同胞矣。”
  當夜電視上播放黃河紀錄片,宜室看到浩瀚奔騰土黃色水流咆吼湧入河套,激起漩渦卷起波濤,頓時激動起來,神為之奪,內心呼喊啊黃河,但隨即沉默下來,低頭喝一口茶。
  倒是李尚知,喚女兒過來好好觀看。
  小琴非常客氣的優:“這便是黃河?果真是黃色的。”口氣如同評論密西西比河沒有什麽分別。“不過,”她想起來,“多瑙河也並不是藍色的,記得嗎瑟瑟,去年到歐洲見過。”小琴對地理一科非常純熟,“加拿大最主要河流是聖勞倫斯。”
  瑟瑟問父親:“爸爸你有沒有到過黃河。”
  李尚知笑,“沒有,但我對它並不陌生。有關官的俗語如不到黃河心不死,跳進黃河洗不清,都時常應用。”
  小琴說:“很有氣勢的一條河。”
  宜室想說:不,不止這樣,但終於她維持緘默。
  小琴繼續說:“我喜歡河流,老師說文化總隨水而發,你看幼發拉底及底格裏斯河,尼羅河及恒河,就知道老師說得不錯。”
  尚知看見宜室在一旁發呆,“你在想什麽?”
  “沒什麽。”
  “有什麽感觸?”
  “沒有。”宜室堅決否認。
  尚知不再去追問她,他有更重要的話要講。
  “宜室,請到書房來一下。”
  宜室跟她進房。
  尚知賠笑說:“開會開會。”
  宜室看他一眼,“有什麽話要說?”
  尚知搓著雙手,“明年六月我陪你們先去報到。”
  “對,女兒要入學。”
  “暑假後我打算回來。”
  “回來?”
  “宜室,夫妻倆都沒有工作太過危險,多一份收入可以保險。”
  宜室瞪著李尚知,到這個時候他才表示退縮?宜室不相信這是真的。
  是以她再問一次:“你一個人回來,我們母女三人住溫哥華?”
  “是。”
  宜室細細在尚知臉上搜索蛛絲馬跡,“你要與我分居?”
  “不,不是法律上的分居,宜室,千萬不要誤會——”
  “啊,無關法律,隻是肉體上天南地北,然後如牛郎織女鵲橋之會,一年見一次,問候一聲,可是這樣?”
  “宜室,這不過是暫且之計。”
  “李尚知,同你做夫妻這麽久,我一向沒有與你討過價還過價。但這一次,我老老實實告訴你,我決不分居,離婚可以,但不分居。”
  “宜室,你聽我說。”
  “不用多廢話,虧你開得出口!原來從頭到尾你沒有讚同過這個計劃,你一直希望證件不批準是不是?”
  “宜室,我有我的苦衷。”
  宜室雙手籟籟發抖,她動了真氣,“那是一定的,可不是我陷你於不義。”
  “宜室,我還有父母需要供養,難道也每月在你那筆遺產裏扣數?你有沒有聽過一句話叫坐食山崩?”
  宜室呆住。
  “你沒有考慮到這些問題吧,總不能讓李家老中小三代都靠湯宜室女士一個人的積蓄以度餘生。”
  “你那公積金分部分給他們不就可以。”
  “太太,那我同孩子吃什麽?”
  “你思想搞不通,船到橋頭自會直。”
  “宜室,你為何要匆匆忙忙的走,”尚知去拉開窗簾,指著對岸燦爛的霓虹燈,“開仗了嗎,住不下去了嗎,你的一切煩惱,是否一到西岸,會得自動解決?”
  他的聲音越來越大,宜室也不甘示弱,“走的不止我們一家,潮流如是,大勢所趨。”
  尚知靜下來,過一會兒他問:“隻是這樣嗎,因為大家有,所以你也要有,宜室,這不比人有鑽戒,你也要設法弄一隻回來。”
  宜室淒苦的笑了,“李尚知,即使我是一個那樣膚淺的女人,你也從來沒有滿足過我。”
  尚知用隻手掩著麵孔。
  宜室說:“我不想再討論這件事,幸虧,也同時不幸我不是你的附屬品,你不想走的話,我帶著兩個孩子走。”
  “請你告訴我,為什麽?”
  “人各有誌。”宜室推門而出。
  “宜室,我竟一直不知道這些年來你不快樂。”
  “你現在知道了。”
  宜室本想出來找孩子,但客廳空無一人。
  她們聽到父母爭吵,回避到房間去了。
  宜室把床鋪被褥搬到書房長沙發上。道不同誌不合的兩個人還同睡一張床,實在太過猥瑣,做人要有起碼的自尊。
  宜室取起電話,向宜家吐了半夜苦水。
  宜家每過十分鍾便笑說:“電話股一定會上升,擁躉實在太多,生意來不及做。”
  宜室不去理會這些揶揄,“大難還沒到哪,已經要各自飛。”
  “給李尚知一個限期,從你抵埗半年起計,有沒有工作都得過來團聚。”
  “這半年我拖著兩個女兒怎麽辦?”
  “買房子呀,選家具,找學校,要做的事多著。”
  “那同寡婦有什麽分別?”
  宜家笑,“再不掛電話你整個禮拜的薪水就報銷了。”
  宜室問;“所以你不肯結婚是不是?”
  宜家承認,“我早已發覺與另外一具肉體,另外一個靈魂情投意合是沒有可能的事,不必癡心妄想。”
  “可是相處已經這麽多年了……”
  “他有他的苦衷,尚未出發,已有分歧,勉強他上路,也不會有好結果。”
  “總是我讓步,宜家,你是我妹妹,你親眼目睹,我讓母親、讓丈夫、讓同事,讓讓讓讓讓,到頭來讓得生癌。”
  “求求你也讓我一讓,掛電話吧。”
  宜室隻得結束談話。
  一連幾個禮拜,她都沒有說話。
  聖誕節,收到白重恩的賀卡,她細細寫出他們一家的名字,可見是花了心思的。
  新曆年三十夜,是尚知生日,往年由宜室主持大局,糾眾大吃一頓,今年宜室心灰意冷,無意組織派對。
  家中氣氛十分冷落。
  過了年,宜室把辭職信交給莊安妮。
  莊安妮說:“我三月份走,你呢?”看樣子房子終於賣掉了。
  宜室不想說太多,沒有回答,回到自己的角落。
  賈姬看她一眼,“還有九十天。”
  宜室笑一笑,“就這樣結束了我偉大的事業女性生涯。”
  “別住自己臉上貼金了,事業?牛工一份,閣下離職,五千人填上來。”
  “我也很明白沒有人會因我離去而哭。”
  “有人說莊安妮遞了信又想取回,給大老板回絕。”
  “有人嚼舌根,她那樣老謀深算的人,怎麽會輕舉妄動,你我加起來都不及她聰明,她會留這樣的把柄?荒謬!”
  “當我沒說過。”
  “外頭的天地是很大的,孵在小圈子久了,以為隻有這裏才有陽光空氣,賈姬,你比誰都應該走出去看看世界。”
  賈姬唯唯喏喏,“多謝指教。”
  宜室笑,“我會想念你。”
  賈姬看她一眼,“你會熬過去的。”
  “你怎麽知道?”
  “孤芳自賞的人絕對不怕寂寞,生存在讚美頌揚中的人,去到異鄉,才無法忍受冷清。”
  宜室朝她一鞠躬。
  自該日開始,宜室每翻一張日曆,都心驚肉跳,平時也慨歎日月如梭,到底還帶一二分瀟灑,比不得如今,每過一天,大限便近一日,宜室本來就沒胖過,怕倒下來,隻得拚命的吃。
  李尚知當然不會不聞不問,已經替琴瑟辦好入學手續。
  宜室問:“是不是名校?”
  “名校要到一九九0年才有學位。”
  “你不是開玩笑吧。”
  “千真萬確,東西兩方,人同此心,家長踏穿名校門檻,擠得頭破血流,不如順其自然,要有出息,自修亦能成才。”
  “你要為她們努力爭取呀。”
  “宜室,最近我也累了,人算不如天算,就進公立學技好了。”
  “你呢?”
  “多給我六個月,宜室,讓我殿後。”
  宜室無奈,她說不服他,正等於他也說不服她。
  “宜室,辛苦你了。”
  宜室低下頭,“或許半年後你會樂不思蜀,或許還有更好的日子等著我們。”
  最高興的是小琴,天天拿著電話向每一位同學道別,清脆快樂的聲音,比平常說話高兩個拍子:“再見,再見。”毫無感情,毫無留戀。
  語氣太過真實,太不虛偽,叫宜室無地自容,這涼薄的小女孩從何而來?
  一定是像宜家阿姨,宜室心寬了,可見嫁禍是多麽有趣的一件事。
  李家隻關心尚知的動向,對於宜室,漫不經意,這麽多年,姻親始終是姻親,能夠做到相敬如賓,已經大為不易,功德圓滿。
  農曆年後,宜室告老還家,墮落真是痛快,每天睡到十點才起床,敷著麵膜看報紙喝紅茶,下午專等女兒放學回來廝混,深宵看粵語長片,往往為劇情及演技感動得鼻子發酸。
  沒想到還無意拾到一段這樣適意的日子。
  可惜就要走了。
  四月份潮濕天氣,人人煩惱,尚知卻一臉笑容回來。
  連鞋都不脫便跳上沙發,“宜室,好消息。”
  宜室不去搭腔。
  小琴這時候卻捧著一本書走過來,“媽媽媽媽,原來中國人在十九世紀大批移民到加拿大,是為著育康省的金礦。”
  “你在讀什麽?”
  小琴攤開書,“我自圖書館借來。”書麵子上寫著“移民”兩個大字,“後來他們參予建築加拿大太平洋鐵路,”小琴臉上露出驚駭的表情,“成千上萬的苦工死在那條鐵路上,媽媽,那時候,同中國人做生意的商戶都落在黑名單上,排華組織用白漆在中國人家門上打十字做記號,真可怕。”
  尚知連忙說:“小琴,那已是曆史了。”
  “這裏說五代之前,即是祖母的祖母那一代。”小琴有時非常執著,不肯放鬆。
  宜室的胃裏卻是被塞了一大塊石頭,連小琴都來表示不滿。
  尚知嚷:“喂喂喂,怎麽完全沒有人要聽我的好消息?”
  宜室看著他,“請說吧。”
  “我找到工作了。”
  宜室心頭先是一喜,隨即滄桑的笑,李尚知枉作小人,太急於要拋妻棄女,看,她同他說過,船到橋頭自然直,不是應驗了嗎。
  尚知知道她想什麽:“俗雲不怕一萬,隻怕萬一。”
  “你的真麵目已經暴露,到頭來,你把自己看得最重。”宜室悻悻地。
  “宜室,不要在孩子麵前說這種話,既然一家子可以同步出發,既往不咎,如何?”
  宜室沉默,但是她已經知道他經不起考驗。然,試煉是殘忍的,對尚知不公平,但她多麽希望他是可仰望的強者。
  “宜室,這份工作也還是暫時性的,隻做一個學期。”
  怎麽忽然都變成活一天算一天了。
  “隻得先去了再說。”尚知歎一口氣。
  他鬆了領帶,像是很累很累,倒在沙發上,閉上眼睛。
  宜室忽然看見他頭頂有一簇白發,這是幾時生出來的,怎麽她從前一直沒有發覺。
  不會是油灰吧,她過去撥動一下,不,是貨真價實的白發。
  尚知動了一動,他是那樣疲倦,不消一分鍾就睡著了,這是不是逃避現實的一種方法?
  宜室捫心自問:沒有逼得他太厲害吧。但是,這半年來,她比他更吃苦更不討好,又怎麽說。
  晚上,宜室為了對尚知的好消息表示興趣,問道:“薪酬怎麽樣?”
  “兩萬。”
  宜室一怔,“這麽多?”算一算港幣,是十二萬,不會吧。
  尚知苦笑,“是年薪兩萬。”
  宜室張大嘴,“你開玩笑。”
  “我沒有。”
  “是一份什麽樣的工作?”
  “何必細究。”
  “尚知,我不允許你委曲求全,寧可不賣,不可賤賣。”她霍地站起來。
  “宜室,我已經盡了所能,請不要再節外生枝。”
  宜室緘默。
  這算是好消息?騎驢尋馬在現今商業社會是下下之策,一騎上了驢背,全世界的人就當你是騎驢的胚子,一輩子都下不來,一生都不用想碰駿馬的鞍。
  情願靜心等候一個好機會。
  沒到異鄉心已經怯了,慌慌張張把這樣低三下四的差使都接下來。
  宜室沒有把心裏的話說出來,量尚知也不要聽。
  她仍睡在書房,自由自在,到清晨兩點才熄燈就寢,如做獨身女。
  也像獨身時一樣,因前途未卜,心有點酸酸的。
  動身前兩日,宜室帶著小琴到置地廣場去吃茶。
  這個空氣調節名牌密布的商場是本市小布爾喬亞最最依戀之地,仍然車如流水馬如龍,花月正春風。
  誰會在乎李氏四口離不離開。宜室惆悵得說不出話來。
  小琴說:“爸爸不敢告訴祖母我們一去不回頭。”
  “我們會回來的。”起碼一年一度。
  “我覺得爸爸不願走,”小琴略為不安,“是不是純為我們的前途著想?依莉莎伯的母親天天說移民是為孩子。”
  宜室喝一口黑啤酒,剛在斟酌字句,小琴又說:“媽媽最近很少說話。”
  宜室隻得苦笑。
  實際上他們並沒有帶走家私雜物用品,大部分都舊了,任得親友來取走,也不去勞動貨運公司,由尚知自己動手,裝了十來個盆子,存在父母家,等到有地址,才付郵寄出。
  宜室長了這麽大,才明白什麽叫收拾細軟。她對尚知說:“經過這一役,心中坦蕩蕩一片空明,原來沒有什麽是放不下的,將來大去,丟棄皮囊,過程想必也是這樣。”
  尚知沒有回答。
  宜室已經習慣自說自話。
  在飛機艙內,一家四口蜷縮在一起,宜室覺得人同一窩小老鼠沒有什麽分別,小琴的頭靠在父親肩上,瑟瑟搭在母親大腿上睡。
  宜室想到她母親說過上百次的故事:“你外婆到火車站來送行,我訝異道母親你來做啥,我到那邊去去就來。你外婆微笑道這下一去可難見麵了。我當時還不相信,誰知一別竟成永訣。”
  下了飛機經通道進移民局,宜堂問自己:不是在做夢吧,怎麽扶老攜幼的跑到這裏來了?
  也來不及深思,尚知小跑步似抱著瑟瑟去排了個頭位,轉身喚她,“宜室,快。”
  人龍中其他人等看上去均神情輕鬆,宜室低下頭,她聞說過關時千萬不要與人打招呼,否則該人的行李出了紕漏,連帶閣下的箱子都逐寸逐格的搜,但宜室低頭還不是為著這個,她知道她有多憔悴。
  出了飛機場,在計程車上坐好,尚知才說:“真幸運,行李全沒打開。”
  “噯,原來估計起碼要兩個鍾頭,現在三刻鍾就出來了。”
  “人龍裏你有沒有看見林太太?”
  “沒有。”
  “她氣色甚好。”
  宜室脫口說:“人家一向乘頭等,腳也伸得直一點,不傷元氣。”
  “我們也一樣平安抵達呀。”
  宜室伸手過去,“是的。”
  小琴轉頭過來說:“媽媽你看天氣多好街道多麽幹淨。”她用的是發音標準的英語。
  宜室仍然覺得腳踏浮雲。
  抵達酒店去取房間,櫃台的服務員劈頭便說:“才八點哪,你們來早了,房間還沒整理好,我們交房間的時間是中午十二點。”
  宜室有她的牛脾氣:“叫你經理出來。”
  “叫誰都不管用。”
  “我隻叫你經理。”
  尚知過來說:“小姐,兩個孩子經過長途飛機都累極了,我們付多半日房租如何?”
  服務員瞪他一眼:“你何不早說。”
  行李馬上送上樓,門匙立刻到手。
  兩間雙人房打通給他們用,尚知急忙安排瑟瑟睡下,小琴站在露台看風景,宜室匆匆洗一把臉,聽見小琴問:“那是史丹利公園?”下了飛機,她沒有再講中文。
  “我累壞了。”宜室說。
  尚知說:“與旅行完全不同滋味可是?”
  宜室苦笑,“不可同日而語。”
  小琴又說:“我認得那個湖泊,它叫迷失湖。”
  宜室走過去,眺望湖光山色,山頂煙霞漸漸散開,空氣清晰一如水晶,風景如畫。
  在這種美景良辰,宜室卻想起舊公寓露台上那幾盆養得半黃不黑的盆栽,沒有人澆水,過三五七天就枯萎了。
  她內心戚戚,像是丟下什麽生命不顧似的,表情木然。
  小琴去扭開電視機,相貌堂堂全發藍眼的美少年在報告天氣:這裏是低氣壓,那裏是雲帶,指著北美洲地圖,振振有詞。
  宜室坐在床沿,怔怔聽他花言巧語,最後總結。“西岸,陽光充沛。”
  連續一個星期,他們都沒有失望。
  陽光的確充沛,無處不在,直曬下來,無遮無掩,曬得宜室兩頰生出雀斑,曬得她發梢枯燥,曬得她睜不開雙眼。
  一家四口每天吃了早餐才出去看房子,酒店咖啡店裏雞蛋賣一元五角一隻,光是吃雞蛋就去掉一百港元。
  尚知還頂幽默:“這樣就窮了。”
  宜室都笑不出聲來。
  晚上,宜室在浴間用手洗內衣,尚知見她良久不出來,進去查視,隻見背心褲子晾得如萬國旗般,大吃一驚,宜室也不抱怨,抬頭看著尚知。
  尚知說:“不行了,快快選擇房子定居恢複正常。”
  但是宜室忽然嫌列治文區的空氣死寂,又跑到西區去找貴價房子,經紀是個善心人,勸她:“李太太,不如先租來住。”
  宜室不肯,一蹉跎又一個星期,酒店單子如天文數字似累積。
  尚知已與大學接過頭,他那邊問題解決了,便來幫宜室:“喂,速戰速決,一般獨立洋房都是那個標準格局。”
  宜室皺上眉頭,“經紀說誰誰誰那種人,統統住在列治文。”
  尚知瞪大眼睛,不相信這話出自湯宜室之嘴,“你是誰?本年度六千多名移民中選出來的皇後花魁?人家住那個區,你就偏偏住不得?”
  宜室不去睬他。
  “湯宜室,來,告訴我你不是那樣的人,說你不是法西斯主義。”
  尚知像是哄小孩子似語氣。
  宜室微弱抗議,“我想住得好一點,大家也沒有地方可去了,日日夜夜就是守著這個家……”
  終於還是照原定計劃,選了幢寬敞的舒適的小洋房,一整條新月路上都是那樣的房子,稍不留神,保證摸錯門口。
  孩子們十分高興,親自挑選家具,尤其是瑟瑟,忽然受到大人般的尊重,表示喜歡新生活。
  宜室做夢也沒想到,她會是最最最不適應的一個。
  因為孩子們可以去上學,尚知天天乘順風車辦公,她孤獨地留在屋子裏,完全落單。
  要是能夠無聊地坐在後花園悲秋,倒還好些,偏偏家務事如排山倒海似壓下來,自早到晚,雙手不停,做來做去做不完,宜室覺得極端困惑。
  從前有家務助理,隻覺得她閑閑散散,不費力不用心,輪到自己動手,才明白果真見人挑擔不吃力,宜室成日價團團轉,下午琴瑟放學回來,她還沒吃中飯,忙著熨衣服。
  小琴往往發覺湯已滾幹,鋅盤裏髒碟子杯子堆積如山,垃圾桶還沒有拎出去,而母親,卻呆呆的坐在無線電旁,在聽一首舊歌。
  小琴連忙安排妹妹沐浴更衣,隨即幫母親清潔廚房,從前小琴一直不明家政課有什麽鬼用,現在她知道了。
  尚知一回來便看線路電視的體育節目,一句話都沒有,臨睡之前總是輕拍宜室肩膀,不知是叫她忍耐呢,還是表示支持。
  第二天一起床,宜室又得麵對另一天辛勞工作。
  退休?恐怕是退而不休。
  宜室從來不知道人類的三餐飯要花這麽多時間來伺候,整天就是做完吃吃完又做,一下子肚子又餓嘴巴又渴,牛奶果汁一加侖—加侖那樣子扛回來,轉眼成空。
  還有,原來一件襯衫洗滌晾曬的時間比穿的時間長得多,重複又重複的熨同一件條紋襯衫,宜室開始同它說話:“我倆再這樣見麵,人們要思疑的。”
  坐辦公室的時候,鐵定七小時工作,一小時午膳,一年大概有那麽三五七趟,超時趕死線,上司感動得聲音發酸,幾乎連天使都要出來唱哈利路亞,工作完成,大老板必發公文致謝。現在?
  天天做十六小時還是應該的。
  宜室震驚過度,不知怎麽會淪陷到這種地步,明明知道應該學開車,結交新朋友,發掘新興趣,到城裏逛逛,卻全擱置不做。
  同她想象中的生活差太遠了。
  待她勝任家務的時候,三個月已經過去,宜室覺得她完全迷失自我。
  宜家與她談過幾次,她沒有說什麽,隻輕輕道:“似做夢一樣。”
  宜家訝異,一場夢怎麽能做百多天。
  “我想家。”
  “這就是你的家了。”
  不是,不是,是嗎,是,不是。
  “聖誕我來看你。”
  “宜家,快點來。”
  宜家差白重恩找她。
  宜室接到白小姐電話,橫推豎推,都沒有成功,白重恩堅持那是宜家命令。
  白重恩開著小跑車前來列治文,宜室聽到引擎聲,前去啟門,隻見女郎綁著豹紋絲巾,穿鮮紅呢大農,明豔照人,宜室覺得恍若隔世。
  “你氣色很好。”白重恩笑說。
  深秋,碧藍天空,一地紅葉,像文藝片中男女主角談情的好時光,宜室強笑道:“我麵如土色,還不快進來,讓我泡杯好茶待客。”
  白重恩帶來一大盒糕點。
  兩女坐在廚房一談半日,宜室一邊講一邊發覺說得實在太多,但無法停止傾訴,不計後果,也要一吐為快。
  “……說到頭,太嬌縱了,都沒有正式做過全職主婦,在寫字樓,又有一隊人服侍,後生秘書司機成群,你看現在,”宜室伸出一雙手,“隻剩我同十隻手指。”
  白重恩說:“我替你找個幫工。”
  “有呀,日本人來剪草,尚知負責洗車,連瑟瑟都學習整理房間,比開頭已經好得多。”
  “那麽每星期六你放自己一天假,出來走走。”
  “我不會開車。”
  “學,我來教你。”
  “我真正無能。”
  “胡說,你所懂的在此地一時無法施展而已。”
  宜室苦笑。
  “你看,這端是個鳥語花香的城市。”
  宜室答:“可惜不是我的鳥不是我的花。”
  白重恩雖是混血兒,也聽懂了這話,“但,你的故居也不過一塊殖民地,你根本沒有國籍,宜室,你是一個這樣聰明的知識分子,為何不設法適應你的新家。”
  宜室見白重恩說得這麽率直,可見是真的把她當作自己人,更加憔悴。
  “當然這是你的花你的鳥,三年之後,你唱了加拿大國歌,就成為加拿大公民。”
  宜室握著杯子不出聲。
  “思念的感覺是浪漫的,”白重恩微笑,“但不能把所有時間沉湎下去。”
  “你的口氣同宜家如出一轍。”
  “所以她派我來呀。”
  “你同宜家兩人構造特殊,樂天知命,可以到處為家。”
  “你藉家務來逃避是不是?何用做得一塵不染,”白重恩四處打量,“天亮做到天黑,你也就不必放眼去看新世界了。”
  宜室暗暗吃驚,好一個聰明伶俐玻璃心肝水晶肚腸的人兒。
  “你要給自已一個機會。”
  宜室吸一口氣,點點頭。
  白重恩笑,“我得走了。”她留下一張卡片,“有空打電話給我。”
  宜室送她到門口。在異鄉,見過兩次麵,已經算是知己。
  從前上班,天天與要好的同事閑聊,上至天文,下至地理,暢所欲言,並不特別珍惜,說完即散。
  宜室忽然知道她錯在哪裏:她高估了自己的適應能力,低估了自己的敏感度。
  宜室沒有做飯,在後園沉思到黃昏。
  鄰居太太嚐試過與她打招呼,見她總是匆匆避開,也就不再去貼她的冷臉,自顧自晾衣服。
  小琴早已習慣母親的憂鬱,放學回來,自冰箱取出現成的漢堡牛肉,送進微波烤箱。
  又把衣服自幹農機取出,逐件折疊。
  因為小同學都這麽做,小琴完全認同這種生活方式。
  “媽媽,星期六下午我去看電影可好?”
  “同誰去?”
  “同學。”
  “瑟瑟呢?”宜室問。
  “在房裏,她今天受了刺激。”
  “發生什麽事?”
  “有人侮辱她。”
  宜室霍一聲站起來。“誰?”
  “是一個同學,他問瑟瑟,是否每個支那人都開洗衣店,又問她父親是否開洗衣店。”
  宜室臉上一下子失去血色。“那同學是白人?”
  小琴答:“想必是。”
  宜室提高聲音,“瑟瑟,瑟瑟,你下來。”一邊蹬蹬蹬跑上樓去。
  隻見瑟瑟坐在書桌前。
  宜室把她身子扳過來,聲音十分激動,“不怕,瑟瑟,我明天同你去見老師,務必要討還公道。”
  瑟瑟卻明快的說:“不用了媽媽,我已經教訓了他。”
  宜室呆住,“什麽?”
  “我一拳打在他鼻子上,告訴他,這是支那人給他的禮物。”瑟瑟愉快得很。
  “你沒有!”
  “我有。”
  宜室瞪大雙眼,看著瑟瑟笑嘻嘻的小麵孔,發覺孩子比她強壯堅決,已學會保護自身,爭取權益。
  “他有沒有受傷?”宜室急問。
  “沒有,不過下次,一定叫他流血。”瑟瑟磨拳擦掌。
  “我的天。”
  尚知站在門口,全聽到了,哈哈大笑,“宜室,孩子們的事,孩子們自去解決。”
  “這是種族歧視。”
  “我不認為如此,幼童口無遮攔,專門愛取笑他人特征,譬如單眼、禿頭、赤足,並無惡意,你別多心。”
  “就這樣算數?”
  “人家家長不來控訴我們暴力,已經算是運氣。”
  宜室發覺尚知語氣平淡。什麽,他也習慣了?他也默認他鄉為故鄉?
  宜室發覺她像是流落在另外一個星球,家人統統變為異形,思想與她不再共通,她退後兩步,背碰在牆上。
  尚知說下去:“別把事情看得太嚴重,對了,今天晚上吃什麽?”
  宜室孤獨地回到睡房,對牢鏡子問;“湯宜室,你這一生,就這麽過了嗎?”
  尚知在她身後出現,把一杯牛肉茶與一碟子餅幹遞給她,“你不是最最向往這種平凡安逸的生活?”
  宜室歇斯底裏的笑出來。
  “你應該來大學看看我們的實驗室,設備不錯。”
  宜室笑夠了,歎一口氣。
  “以前你一向對我的研究有興趣。”
  以前李尚知是副教授,此刻他隻是人家助手。
  “你不是對我沒有信心吧。”
  宜室顧左右言他,“我打算重新學車。”
  “那得先出去買一輛自動排檔房車。”
  “今夜不,我累。”
  “你不是疲倦,你是害怕。”
  “尚知,不要再分析我的心理。”
  尚知沉默一會兒,跟著也改變活題:“星期天我請賴教授午膳。”
  宜室沒有反應。
  “你準備一兩個菜吧。”
  誰知宜室炸起來,“我不是你的奴隸,李尚知,我不受你指揮,這是我的家,我是主人,你要同誰吃飯,請出去方便。”
  尚知發呆,“你不想認識新朋友?”
  “我已經認識夠人了,不勞費心。”
  尚知反而有點寬慰,至少她肯同他吵架,相罵也是一種交流方式,打破三個多月來的冰點亦是進步,表示湯宜室願意嚐試破繭而出。
  宜室用手掩著臉,“我想靜一靜。”
  辦不到,她才不肯低聲下氣捧著雞尾酒招呼丈夫的上司及上司太太。
  李尚知是李尚知,湯宜室是湯宜室,兩個人經濟獨立,毫不相幹,沒有轇轕。
  星期六,宜室一早就起來了,日短夜長,天色昏暗,但她仍同小琴說:“陪媽媽到城裏逛逛。”
  小琴說:“就快下雨了。”
  “小孩子怕什麽雨。”
  小琴略為不安,“我約了人看電影,記得嗎?”
  原來如此。
  宜室還不經意,“看午場?”
  小琴轉一轉手表,“我們先去圖書館。”
  門鈴響,李宅不大有訪客,這該是來找小琴的。
  小琴去開門,站在門口與同學說話,冷空氣撞進屋子,宜室高聲說:“請你的小朋友進來坐呀。”
  小琴讓開身子給同學進來。
  宜室一看,呆在當地,動彈不得。
  那是個身高近180厘米的年青人,亞裔,英俊,一頭濃密的黑發,神情靦腆,叫聲“李太太”。
  宜室過了三分鍾,才弄明白,這是她女兒的男朋友。
  男朋友!
  十三歲交起男朋友來,宜室不禁伸手去掩住張大了合不攏的嘴。
  西岸陽光太過充沛,花兒過早成熟,才這麽一點點含苞欲放,已經有男孩子找上門來。
  過半晌,宜室聽見自己問他們:“你們倆到哪裏看戲?”
  她震蕩過度,聲音難免緊張。
  “街角的奧典恩戲院。”
  “你叫什麽名字?”
  “查爾斯,李太太。”
  “你姓什麽?”
  “林。”
  “你是中國人?”
  “中國桂林人。”查爾斯笑了。
  小琴還來不及開口,宜室又問:“你們是同學?”
  “我比小琴高三級。”
  “你幾歲?”
  “媽媽,”小琴說:“我們時間到了。”
  宜室彷徨的看著女兒。
  她們不需要她,她們完全自主,宜室心都涼了。
  小琴安慰母親:“查爾斯已十五歲。”
  “啊,你們幾點鍾回來?”
  “回來吃晚飯。”
  小琴穿上大衣,打開門,查爾斯禮貌的說:“再見,李太太。”與小琴雙雙離去。
  留下宜室手足無措的站在客堂。
  她隱隱約約聽見小琴說:“對不起她問了近千個問題。”
  查爾斯笑答:“所有的母親都如此,我很明白。”
  小琴代母親致歉!
  宜室怔住,她失態了嗎,她令女兒失望?
  正確的態度應該如何,難道,到了今天,她才要開始學習做母親?
  宜室取過大衣,緩緩套上,屋裏沒有人,瑟瑟隨父親出去吃午飯,宜室決心到城裏走走。
  她帶著一張地圖。
  公路車駛了近一小時才抵達市中心。
  她找到汽車行,選中一輛標域,取出支票部。
  車行職員問:“全現金?”
  宜室點點頭。
  職員羨慕地說:“金錢不是問題?”
  宜室答:“沒有問題。”
  “幸運的你。”
  宜室把支票遞給他。
  “告訴我,”那個外國人說:“我們的一元,等於你們六元,為什麽,為什麽,你們比我們有錢?”
  宜室想一想,“剛才你說了,我們幸運。”
  職員呆了半晌才說:“下星期三車子會送到府上。”
  “謝謝你。”
  宜室截了計程車往羅布臣街,邊逛心裏邊說:把這裏當彌敦道好了,聽見嗎,彌敦道。但始終無法投入。
  還沒走到一半,天就下雨了,冰冷的雪珠兒撲麵,宜室吃不消,躲進一間食物市場。
  看到一檔賣各式意大利沙律的檔攤,她踏前一步,覺得肚子有點餓。
  櫃台後一個金發小子正與三五個同種少女調笑,他用紙托著各式沙律逐一讓女孩們試味,她們每吃一塊,就笑得花枝亂顫,宜室也不以為意。
  宜室說:“請給我一百克蝦沙律。”
  誰知那金毛小子覺得她打擾了他,沉下臉,說:“對不起,我正在招呼這些小姐,請你排隊。”講罷一別轉臉,繼續打情罵俏。
  宜室不相信有這種工作態度,真想把適才那車行職員拉了來叫他看,然後說:你現在明白了吧,為什麽我們比你們有錢,因為你們把顧客推出門去,你們根本不想做生意。
  宜室隻得走到另一角落,買了一杯熱紅茶,捧著喝一口消氣。
  人離鄉賤,怎麽爭?或者可以用最簡單的方法,學瑟瑟那樣,揮老拳打他一錘,但是宜室已經意興闌珊,根本不想強出頭。
  “湯——宜——室”
  宜室微微抬起頭來,誰,誰叫她,不會是聽錯吧。
  “湯宜室,我肯定我沒有認錯人。”
  宜室聽真了那聲音,雙手已經顫抖。
  不,不是在這種時候,不要開玩笑,此刻她蓬頭垢麵,見不得人。
  宜室沒有勇氣轉過頭去。
  “宜室,”那人兜到她麵前來,扶住她雙肩,“宜室。”
  宜室強自鎮靜,擠出一個微笑,“世保,是你。”
  一點不錯是他,狹路相逢,宜室已有許多許多年沒有見過他,但一點不覺得他有什麽改變,她不敢接觸他的眼睛,低著頭,傻氣地笑。
  這樣一個神情已經融化英世保,他進食物市場來買橘子水,隻見玻璃門前站著一個馬尾女郎,那纖細的身型早已刻畫在他腦海中,永誌難忘,他肯定是她,如果不是她,他也不會放棄這個女子。
  他走近她,看到她左耳上一滴血似的紅痣,更加一點疑問都沒有。
  “我早聽說你來了。”
  宜室已經漲紅了臉。
  “原本要找你出來也不困難,又怕你像上次那樣在電話中澆我冰水,假裝不認識我,”他無奈地說:“隻得耐心等候。”
  宜室從這幾句話裏聽出濃鬱的感情。
  “世保!”她微笑,“好些年已經過去了。”
  英世保看清楚宜室的麵孔,也覺得她還是老樣子,今天頭發有點蓬鬆,鼻尖凍得紅紅,她終於站在他麵前了,他高興得不能形容,於是反問:“是,許多年已經過去,又怎麽樣?”
  宜室想,呀,這感覺真好,還有人把她當作少女看待。
  “你瘦了。”
  宜室失笑,“你上次見我是幾時,怎麽比較?”
  “上次見你,”英世保想一想,“昨天,好像就是昨天。”
  他竟仍然如此孩子氣,事業上他成就非凡,感情上卻不務實際,他居然還相信羅曼史。
  “我們不能整天站在這裏,宜室,你要到哪裏去?”
  “我沒有目的。”
  “我們去喝咖啡。”
  “我肚子餓了。”
  “那麽去吃東西。”
  “請挑不招待運動衣球鞋的地方。”
  “不成問題。”
  英世保的座駕是一輛積架麥克二號,宜室一見,哎呀一聲,她父親在五十年代便擁有輛這樣的車子,最近最最流行玩改裝的舊車,英也保不甘後人。
  時間就這樣溜過去了,她當初坐上紫紅真皮座位的時候,大概隻有小琴那麽大。
  宜室伸手摸一摸桃木表板,恍如隔世,自從抵達溫哥華以來,她雙眼一直帶著迷惆,這種神色,使她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要小一點。
  忽然她聽見一陣急驟的撒豆子似的聲音,落在車頂上,朝車窗外一看,隻見滿地有成千上萬乳白色的小玻璃球彈跳,蔚為奇觀。
  英世保輕輕告訴她:“落雹了。”
  宜室點點頭。
  他們競相逢在一個落雹的日子。
  宜室失笑。
  “你穿夠衣裳沒有?”
  那倒無所謂,天冷天熱,風土人情,都可以克服,新生活慢慢適應,陌生環境會得熟習,說得文藝腔一點,宜室逼切需要的,隻是感情上的一點慰藉。
  “喜歡這裏嗎,習慣嗎?”
  宜室最恨人家問她這樣的問題,本來她已做好皮笑肉不笑的樣板答案,像“所有需要適應的因子已全部計算過,皆在意料中”之類,但此時此刻,宜室覺得她再不講老實話,整個人會爆炸。
  她毅然答:“不,不習慣,我懷疑我永遠不會愛上這個城市,我想回家。”
  英世保像是完全了解,更沒有一絲意外。
  他把車子駛出去。
  他把宜室帶到一爿意大利人開的海鮮館子,叫了一桌簡單但美味絕倫的食物。
  宜室吃了許多許多。
  英世保微笑,“隻有我一個人知道你食量驚人。”
  宜室嗤一聲笑出來。
  曾經有一夜,年輕的英世保與湯宜室打算私奔,他請她吃飯,現場觀察,大吃一驚,問:“老天,你餐餐可以吃這麽多?”
  那一個晚上,沒有鑄成大錯,宜室的食量居功至偉。
  宜室大口大口呷著白酒,漸漸鬆弛,奇怪,同家人在一起都緊張不堪,與十多年不見的陌生人卻可以自由自在。
  宜室其實很明白個中原委,她不必向英世保交待任何事,也沒有責任,若果覺得不痛快,她可以一走了之,不用解釋,自然也毋需抱怨。
  “白重恩說,你的大女兒,同你長得一模一樣。”
  “很多人都這麽講。”
  “那孩子差一點就是我的女兒。”
  “世保,你何用這樣蕩氣回腸。”
  他也笑,無奈地擦擦鼻子,“我心有不甘。”
  宜室看他一眼,她幾乎可以肯定,如果他同她結了婚,現在也早已離異。
  “你仍然這麽漂亮。”英世保的聲音帶著慘痛。
  宜室大樂,“世保,你要配過一副眼鏡了,單是一個白重恩已經勝我多多。”
  “是嗎,你那樣看?但是宜室,沒有人會愛你比我更多,在那個時候,女孩子比較懂得奉獻,不太會斤斤較量,沒有人能夠同你比。”
  “你的意思是沒有人會比我更笨。”
  “我不否認你是一直有點傻氣的,宜家就比你精明。”
  宜室籲出一口氣,坐在這家麵海的館子裏,竟不願意動了。
  英世保問:“這些年來,你可快樂?”
  “生活總有它的高與低。”
  “我們在一起的時候肯定快樂。”
  “少年人為一點點小事就高興得歇斯底裏。”
  “此刻你開心嗎?”
  宜室點點頭,“我料到會在某處碰見你。”
  “這並不是一個大城市,你可知道剛才那座食物市場是我的設計?”
  “我聽說過。”
  北半球的冬日夜長日短,天已經暗了。
  宜室抬起頭,“我要回去了。”
  “你愛他們?”
  “誰?”
  “你的家人。”
  “是,很深很深。”
  “你怎麽可以,宜室,你真是一個可怕的女人,愛得那麽頻,又愛得那麽多。”
  宜室微笑,“我貪婪。”
  這樣的對白,李尚知未必聽得懂。
  “你的車子呢?”
  “還沒有送到。”
  “你必須學開車。”
  “我會的。”
  “你有我的電話?”
  “黃頁裏一定找得到。”
  英世保飛車把她送回去,高速度刺激帶來快感,廿分鍾車程一下子過去,英把車子停在新月路口。
  宜室說:“我可以介紹他給你認識。”她指李尚知。
  誰知英世保冷笑一聲,“誰稀罕認識這種酸儒。”
  宜室甚為震驚,“世保,你太放肆了。”
  “為什麽我要假裝喜歡他?”他下車。
  宜室坐在車裏,一時不知是什麽滋味。
  英世保替她打開車門。
  高大的他在暮色中顯得英偉不羈,凱斯咪大衣撇開著,(犭京)皮鞋子上都是泥跡,宜室忽然心酸了,她老了,他沒有,這個正當盛年的男子,走到哪裏不受歡迎?
  她低著頭急急下車,走到一半,才回頭,高聲說“再見”。
  他靠著車子看她,向她擺擺手。
  宜室知道他看的不是她,而是兒時一段回憶。
  她太使他傷心,他說什麽都要回來弄個明白。
  太危險了。
  宜室站在家門口,過半晌,才打開手袋亂翻一通,試圖尋找門匙。
  大門應聲而開,“媽媽,你到什麽地方去了?”
  宜室不去理會小琴,直接走上臥室。
  “媽媽,你生我的氣?”小琴追上來。
  宜室搖搖頭。
  “父親做了雞肉餡餅,快來吃,”
  “我不餓。”
  酒意漸濃,宜室倒在床上,閉上眼睛,隻覺身子左右蕩漾,如坐在一隻小舟上似的,頭有點暈,卻不覺難受,她睡著了。
  車子送來那天她就努力學習,整天在附近路上繞來繞去,撞倒垃圾桶,碰到鄰居兒童的腳踏車,隔壁家長見她來了,紛紛令孩子們走避。
  宜室明顯地疏忽了家務,有一張玻璃茶幾兩個星期沒有清潔過,小琴把電話號碼寫在灰塵上,宜室隻裝沒看見。
  她無法集中精神去做這種瑣碎工夫。
  瑟瑟同她說:“我沒有幹淨襯衫了,媽媽。”
  宜室跳起來,“啊!對不起瑟瑟。”
  她連忙到處張羅,該洗的洗,該熨的熨,瑟瑟披著浴袍,耐心在一旁等候。
  “媽媽,你不舒服?”
  “沒有,我很好。”
  但是手忙腳亂,好不容易讓瑟瑟穿好衣服上了校車,回到廚房,又想怠工。
  太內疚了,家裏麵四個人,個個都努力地做好份內工作,隻除了她這個主婦。
  宜室開了一瓶威士忌,放兩塊冰,大大呷一口,心神略定。
  那日下午,她把屋子從頭收抬一次,累得倒在按發上,邊喝酒邊歎息:“我把財富與孩子帶到這個家中,我做得似一條母牛。”
  電話鈴響。
  男孩子找李琴小姐。
  已經加入新的社交圈子了,宜室惆悵的想,如魚得水,年輕多好,彈性豐富的適應力不怕凹凸不平的新環境。
  大門一響,宜室轉過頭去,看到尚知回來。
  夫妻對望一眼,無話可說,尚知緩緩走過來,放下鎖匙,拿起酒瓶,看了一看。
  他發覺茶幾上的灰塵消失了,問宜室:“今天覺得怎麽樣?”
  宜室詫異問:“你怎麽這個時候回來?”
  尚知沒有回答。
  宜室說:“我們現在都不講話了,唯一的對白是:今天晚上吃什麽?周末則問:有啥節目?”
  尚知靠在沙發上。
  “到了此地,我還沒有收過家用。”
  李尚知仍然不作聲。
  宜室覺得不妥,看著他。
  李尚知自口袋取出一張支票,交給宜室,宜室一看,麵額兩千多。
  “這是什麽?”
  “我的收入。”
  “這個月的薪水?”
  “就這麽多了,他們決定一次過付我這筆酬勞,同時,有關方麵認為計劃無繼續研究價值,經已取消。”
  宜室呆呆的看著尚知,半晌,把支票還給他。
  尚知說:“明天起,我不用再上班了。”
  “哦。”宜室應一聲。
  她完全不知道應該說什麽,按一按太陽穴,表示頭痛,避到書房去。
  那個下午,李尚知把車子駛出去停在路邊,把車房改裝成一間工作室,他分明是想躲進去,不再出來,離得妻子遠遠。
  小琴回來看見,“爸爸在幹什麽?”她問。
  宜室說:“我不知道。”
  “媽媽,你們怎麽了?”
  “過來幫忙,開飯了。”
  “媽媽,以前你們不是這樣的。”
  宜室本來端著一鍋熱騰騰的咖喱雞,聞言,雙手一鬆,潑翻在地,她尖叫起來,一聲又一聲:“不要再逼我,我已經盡了所能。”
  她奔上樓去,取了車匙,開門便走。
  小琴追在母親後麵,“媽媽,媽媽。”
  宜室已經發動車子,一支箭似飛出大馬路。
  李尚知冷冷看她離去,沉默地把一張沙發床拖進車房。
  小琴無助地看向父親,“爸爸——”
  “不要去理她。”
  他太惱怒了。
  為著她的餿主意,他放棄前半生所有成就,陪她來到這個陌生的地方,她卻比他更早更快對這個決定表示後悔,對他的努力視若無睹,對他的挫折不表同情,不加援手。
  李尚知的失望痛心非筆墨可以形容,若果不是為著兩個孩子,他早已打道回府,他不打算再與宜室共同生活。
  宜室的車子一直向市區駛去,她不熟悉道路,驚險百出,終於在一個商場的停車場停下來,她下車,摸出角子,打公共電話。
  她統共隻認識一個人。
  “白重恩小姐。”
  白重恩很快來聽電話,“宜室,好嗎?”
  宜室清清喉嚨,“我沒有駕駛執照。車子停在橡樹橋商場,不敢開回去。”語聲似個做錯事的小女孩。
  白重恩真正可愛,若無其事的說:“你先逛逛商店,半小時後我在電話亭等你。”
  “謝謝你。”
  “哪裏的話。”
  宜室呆了一會兒,走進商場,漫無目的,一間間店鋪走過去。
  身後跟著一家人,講粵語,興高采烈,談論著這個城市。
  “真是好地方,根本不用會講英語。”
  “什麽都有,同本家沒有什麽分別。”
  “天氣又好,再冷不過是現在這樣。”
  “物價穩定,好像十年前的香港。”
  說得似天堂一樣。
  “回去就辦手續申請過來。”
  宜室想說,不,不是這樣的。
  那一堆人發現了宜室,朝她笑笑,往前走去。
  宜室呆呆的站在衣架子前。
  售貨員過來問:“太太,我能幫你嗎?”
  宜室這才想起,這幾個月來,連添一件衣服的興趣都沒有。
  她看到一件豹紋的毛衣,白重恩的尺碼應當比她大一號,叫售貨員包起來。
  回到大門口,看到白重恩已經在兩頭巡,四目交投,“宜室。”白重恩鬆口氣,可見是關心她的,宜室十分感動。
  “帶我到你公寓過一個晚上,我不想回家。”
  白重恩微笑,“上車吧,跟著我駛。”
  白氏小小的公寓向海,精致美觀,宜室一看就喜歡,一個人住真好,不用服侍誰,不用吃力不討好,她也想買一間這樣的公寓躲起來,自己過活,圖個清爽。
  白重恩套上宜室送的毛衣,更顯得身段凹凸分明。
  說什麽宜室都不相信她追不到英世保。
  白重恩說:“每個人到外國住都會胖,單獨你瘦。”
  宜室笑問:“胖好嗎?”
  “不好不好,一胖就顯得粗笨,村裏村氣。”
  “但表示對生活滿意。”
  白重恩給宜室一杯酒,“宜家在歐洲也越住越瘦,食量似隻鳥,一片煙三文治夾麥包算一頓飯。”
  “能把她叫到溫哥華來就好了。”
  “她怎麽肯。我如果不是為一個人,早也就回倫敦。”
  宜室一震。
  白重恩自嘲,“每個人都有條筋不對路。”
  宜室笑了,精神一鬆弛,又想著家裏:兩個孩子吃了飯沒有,會不會給母親失常舉止嚇著。
  宜室無限內疚,用手托著頭,與白重恩各有各煩惱,心中各有各不足之處。
  白重恩鑒貌辨色,“我送你回去吧。”
  宜室衝口而出:“回去幹什麽,也不過是煮飯洗衣服。”
  白重恩詫異,“在我這裏,也一樣得煮熨洗,人類到哪裏都擺脫不了這些瑣事。”
  宜室發呆。
  “我替你找名家務助理可好,四百五十塊一個月,包膳宿。”
  “那我更沒有理由發牢騷,裝作無事忙了。”
  白重恩拍拍她肩膀,扭開小小無線電,轉到廚房去。
  雨停了。
  播音員在預告下星期的天氣,他們是這樣的:先錯一個禮拜,然後逐天更正。
  電話鈴響。
  白重恩說:“請替我聽一聽。”
  宜室才去取起聽筒,已聽到那邊說:“重恩,你怎麽開小差,公司有事等著你,喂,喂?”
  太荒謬了,兜來兜去,都是他。
  宜室說:“請你等一等。”
  白重恩笑著出來,“可是追我回去開會?”
  宜室套上大衣,“我也該走了。”
  “慢著,”白重恩對著電話低低抱怨。
  宜室連忙避到臥室去。
  床頭有一麵大鏡子,宜室忍不住抿了抿鬢腳。
  才出來半日,她已經掛住家裏,娜拉不易為。
  白重恩進來說:“我叫人送你回去。”
  宜室答:“我認得路,不用勞駕。”
  白重恩笑道:“小心這個人,他叫英世保,是我老板,本埠未婚女子的頭一樁心事。”
  宜室一呆,不禁惻然,白重恩這麽放心,拿心上人向她炫耀,可見湯宜室的外型已經淪落到什麽地步了。
  宜室咳嗽一聲,“我不會迷路的。”
  “他已經過來了。”
  宜室後悔莫及,隻得下樓來。
  英世保靠在一輛小小吉甫車上,英俊粗獷的姿態活脫脫成為宜室的催命符。
  白重恩不知就裏,還替他們介紹,“我把李太太交給你了。”
  宜室的車子隻得跟著他的吉甫車駛。
  不不,不是被逼的,她大可以掉頭而去,是她情願要跟著他。
  他們並沒有駛往列治文。
  吉甫車停在一個碼頭上。
  還是宜室先下車,她深深呼吸一口新鮮空氣,海鷗低飛過來,想要索食的樣子,體積比宜室一貫想像要大得多,羽毛潔白如雪,襯著深灰海水,端是幅蕭瑟的風景。
  她原以為站一會兒就要回家。
  誰知駛來一艘遊艇,甲板上的水手向英世保打招呼,兩人交談幾句,那分明是他的船。
  他先跳上去,也不說什麽話,伸過手來,擬接引宜室上船。
  宜室隻猶疑一刻,想到家中冰冷的廚房,女兒們失望的眼神,但該刹那,她身不由主,伸出手臂,英世保一拉,她上了他的船。
  船有個很美麗的名字,叫薑蘭號。
  宜室坐在甲板的帆布椅子上,看著迎麵的浪,有時候鹽花會濺到她臉上,英世保取來一張毯子,搭在她肩膀。
  他沒有騷擾她,轉進船艙,過一會兒,他遞一杯拔蘭地給她暖身。
  宜室希望這隻船直駛出太平洋,經亞留申群島,過白令海峽,找到冰火島,永遠不再回頭。
  那深紫色的天空的確有能力引發這樣的遐思。
  宜室的氣平了。
  薑蘭號在港口兜一個圈子就返回碼頭,冬日天黑得早。
  上岸時英世保輕輕說:“如果你要進一步走遠一點,我會得合作,”他停一停,“請隨時吩咐。”
  他毋需要說得更多。
  宜室回到家,急急進門,滿以為女兒會奔出歡迎。
  踏進廚房,看到那鍋潑翻的咖喱雞仍然留在地上,動也沒動。
  上樓去找琴瑟,不見人,自窗口看見車房燈火通明,有嬉笑聲傳出來。
  她們敢情已經搬去與父親一起住了,根本不關心母親什麽時候回來。
  宜室呆了一會兒,才下樓去收拾廚房。
  原來如此,稍微有點不合作,貢獻略打折扣,即被家人剔除,可見一個主婦的地位何等可悲。
  十一點多,琴瑟回來了。
  瑟瑟邊走樓梯邊問:“你會介紹查爾斯給我認識嗎?”
  “你太小了。”
  “假如你們帶我去看電影,我答應不吵。”
  “周末再說吧。”
  瑟瑟推開房門,“晚安。”
  小琴也說:“睡好一點。”
  接著是房門關上的聲音。
  把宜室完全關在外頭。
  宜室即時想通了,她那些犧牲根本是無謂的。
  過幾日她便看報章待聘廣告請了家務助理,天天來兩個鍾頭。
  那位女士前來做過埠新娘,移民局疑是假結婚,暫時隻準她居留一年,容後觀察,再批她移民身分,在家耽著悶,樂得出來做事賺個零用。
  宜室查過條例,清楚知道完全合法,才放心留用,從此鬆一口氣。
  有了幫手,宜室空閑下來,把溫哥華的路摸得爛熟。
  近聖誕,她開車到飛機場把宜家接到家中。
  宜家仍要住酒店,宜室大發雷霆,宜家隻得順她意思,還笑說:“訴苦不妨,隻限一個通宵。”
  進得屋來,又問:“姐夫呢?”
  “他住在車房。”宜室冷冷說。
  “啊,已經分居了。”
  宜家徑自到車房敲門,李尚知開門給她,宜家一打量,就知道這並非耍花槍。
  車房裏設備齊全,完全是個微縮公寓,李尚知連蒸餾咖啡壺都帶了來,一年半載不回大屋都可以生存,宜家還沒見過這麽滑稽奇突的生活方式,啼笑皆非,撐著腰,直搖頭。
  “這又是何苦來。”
  “我們倆已經名存實亡。”
  “太荒謬了,我還一直以為你倆是我所見過最標準的夫妻。”
  “我配得起她嗎?”
  “語氣似酸梅湯,姐夫,振作一點,哪怕度不過難關。”
  李尚知沉默。
  宜家歎口氣,回到屋裏去,又勸宜室:“你趁他失業,又買車子,又請傭人,這樣排場,叫他難受。”
  宜室不怒反笑,“我用的是私蓄,與他何幹,難道要我賣肉養孤兒才顯出真誠意不成。”
  宜家揚著雙臂,“我不相信這是真的。”
  宜室冷笑,“我也不相信,但事情的確發生了。”
  宜家歎口氣,“是因為英世保的緣故吧。”
  宜室微笑,“不,因為我飽暖思淫欲。”
  “姐姐,可是外邊華人圈子已經傳得沸騰。”
  宜室一震。
  “白重恩已經同我訴過苦,她不知道你們是老相好,還以為錯事由她一手鑄成。”
  “你說得太難聽,”宜室跳起來,“什麽叫老相好,連你都來嚼舌根。”
  “我遠在倫敦都聽見了。”
  “你幹嗎不說亞拉斯加與火地島都有人聽到。”
  “李尚知聽到沒有?”
  宜室冷笑,“你為什麽不問他?”
  “姐夫雖是好好先生,你莫逼虎跳牆。”
  “看,宜家,你若特地前來做家庭輔導員,不必了,省省吧。”說完她返回樓上。
  小琴看著母親的背影。
  宜家說:“變得不認得了。”聳聳肩。
  小琴倒是很了解,“她想念工作想念朋友想念舊時生活方式。”
  “新環境沒有不對呀。”
  小琴笑,“不是這樣說的,班中有一位同學失戀,有更好的男孩子追求她,她硬是拒絕不要,”小琴指指胸口,“我認為是心的問題。”
  宜家對外甥女刮目相看,“嗚,”失敬失敬,“你已知道心之奧秘?”
  小琴隻得笑。
  “你要幫母親度過這個難關。”
  “她會的。”小琴很有信心。
  宜家又一次驚異。
  “她是一個堅強的女子,”小琴說:“她有她的一套。”
  宜家看著小琴,“你是見時長大的?”
  “在你不注意的時候。”
  當然。
  宜家逗留了一個星期,抽空見過白重恩。
  那混血女郎仰著臉的時候某個角度看上去十分像中國人,一轉過頭來,又顯得鼻高目深,變了一種味道。
  她對宜家說:“照說淨看表麵條件,我勝過令姐多多。”
  “但,”宜家無意中套用了甥女的話,“她是他心頭的一件事。”
  “你不說我還真不知道他倆是青梅竹馬。”
  “現在也不過是普通朋友罷了。”
  “是嗎,他對我這樣好,也從來沒有帶我上薑蘭號。”白重恩停一停,“那是他最私隱的避難所。”
  宜家無言。
  “他們為什麽沒有結合?”
  “家母不準。”
  “為什麽?”
  “他們太小,還在求學。”
  “事實上隻有在那麽年輕的時候才會愛人多過愛已。”
  “是的。”
  “她有沒有哭?”
  “沒有,母親去世的時候她也沒有。”
  “她後來很快結了婚?”
  “一畢業就嫁人,生活很幸福。”
  “什麽是幸福?”
  宜家本來以為白重恩揶揄宜室,但是她的表情是認真的,宜家因而反問:“你認為呢?”
  “身體健康得可以去努力爭取所愛的人。”白重恩答。
  “我還以為浪漫史已經死了。”
  沒有,至少對英世保來說不是。
  誰看見他送到李宅的青蓮色鳶尾蘭與毋忘我都會這麽想。
  過新年了。
  宜家捧著花束深深聞一下,“我拒絕相信這又是另外一年,有人撥快了鍾數作弄我們。”
  宜室更覺荒涼,“冬天到底幾時過去?”
  宜家問:“你在這裏住了有幾個月了?”
  “兩百二十一天。”
  宜家大吃一驚,“你每天都數著?”
  “所有的新移民都愛數日子。”
  “我以為隻有獄中犯人才這麽做,請你釋放你自己。”
  一旦放鬆,還會回頭?
  “你這樣思念老家,不如回去走走,本年內你已在此地住滿一百八十三天,不礙移民條例。”
  “回去?”宜室茫然。
  “是呀。”
  “回去幹什麽,我已經放棄了一切,還有什麽在彼岸等我?”
  “那麽,全心全意投入這裏的生活。”
  “我做不到。”
  “可憐痛苦倒黴的湯宜室。”
  “你說得再對沒有。”
  “找一份工作試試。”
  “李教授還在車房孵豆芽,我到哪裏找事做。”
  宜家猶疑一下,“英世保那裏一定有差使。”
  宜室一聽,轟然大笑,笑得彎下了腰,“你搬石頭打自己的腳,這不是送上門去做流言的主角?”
  宜家這才不響了。
  “退休是退定了,在老家也未曾做過優異生,在異鄉,更無條件奮鬥。”
  “弄一盤小生意,兩夫妻有個寄托。”
  “我是那種有精明頭腦會打算盤的人嗎?”
  “噫,那怎麽等得到七十歲息老歸主?”
  “湯宜家,我已經夠煩,你還來百上加斤。”
  “這兩百二十一天裏,你倒是做了一隻繭,隻夠你一個人住,你可知道瑟瑟天天收看法文電視台?”
  宜室一怔,“真的?”
  “你很久沒有查閱她的課本了吧,法文成績同英文一樣好。”
  “我知道小琴同一個叫查爾斯的孩子約會。”
  “不是他了,換了人了,現在這個叫周比利,已經約定夏季一起露營去。”
  宜室怔怔的。
  宜家譏笑她,“我不知道你有睜大眼睛做夢的本事。”
  這時瑟瑟抱著一大堆衣物進來,分明是她父親的襯衫褲子,掉了一件半件,瑟瑟沒有一秒鍾猶疑,立刻用英語說:“屎。”
  完了,宜室用手托住頭,未來外國之前,瑟瑟已經背會廿多首詩,李白的詩包括首本名句“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複回”,完了。
  宜家笑,“可怕,是不是?”
  再過一年,瑟瑟會忘記怎麽寫李字。
  “你得管管她的中文了。”
  宜室有感而發,“加拿大的英語發音沒有一點標準。”
  “是嗎,”宜家答:“不覺得,我到多倫多及溫哥華從來沒有說過英文,用廣東話足以通行。”
  下午,兩姐妹到銀行辦事,在櫃台麵前輪候的統統是中國人。
  職員填到“藍塘道”,“太子道”,就一如這些街道在溫哥華那麽熟稔。
  宜室忽然想起來,她有一件大事未辦,湯震魁等著她申請過來呢,那孩子不知心急得怎麽樣了。
  即時前往移民局取了表格,因有一件事要做,精神振作起來。
  經過唐人街書局,看見言情小說,買了一堆,“讓小琴閑時看看也好,至少心中有中文的影子。”她說。
  走過菜市,又買了竹筍,“做炒麵吃”。精神像是有點恢複。
  宜家略覺安心。
  晚上廚房熱氣騰騰,香味四溢,琴瑟來探望好幾次,等吃之情畢露。
  宜室用玻璃碟子盛了食物,送給小琴,“這是你父親的份,過去車房同他一起吃吧。”
  宜家忍不住嗤一聲笑出來。
  宜室悻悻的說:“人住車房,車擺街上,凍得引擎打不著火,開什麽玩笑。”
  “閣下芳鄰也深覺納罕。”
  “誰?”
  “一位何太太,以前是頂頂大名的女明星。”
  “各人自掃,我就從來不管閑事。”
  “小組,多個朋友聊聊天,有什麽害處?”
  “可以解決寂寞嗎?”宜室挑釁地問。
  宜家忍無可忍,趨過身子去,“你心頭那朵火,隻有一個人能熄滅,寶貝,你在燃燒。”
  宜室這才知道自己過火了。
  該天晚上,她第一次到車房參觀。
  李尚知在看新聞報告,沒有招呼她。
  宜室點點頭,說道:“這地方舒服極了。”
  李尚知欠欠身子,“筍絲肉絲炒麵水準極佳。”
  “嗬,若要不瘦又不俗,天天竹筍烤豬肉。”
  “宜家明天就要走了。”
  宜室沒有回答,她真不舍得她走。
  “我訂了飛機票,過兩天也打算回家。”
  這是必然會發生的事,這表示正式分居。
  李尚知也盡了力了。
  “母親想念我。”
  他並沒有說什麽時候回來。
  宜室也沒有問,不是因為憋著一口氣,而是覺得不重要,她何嚐不覺得自己也已經盡了力。
  “拜托照顧孩子們。”
  宜室失笑。
  李尚知抬起頭來,一臉問號。
  宜室解釋,“這種對白,叫我想起古老廣東電影裏的情節:少小離家老大回,抗戰勝利,家人重逢,女兒已經亭亭玉立。”
  她不待尚知回答,便離開車房。
  不知恁地,在這個冬日的天空,竟然一天的星先燦爛,宜室站在小路上很久很久,也不覺得冷,對街的小洋房像童話中屋子,一格格燈光金黃色,白雪公主似要隨時探出頭來。
  很小很小的時候,或許比瑟瑟更小,有位阿姨,指著兒童樂園,說白雪與紅薇的故事給她聽過,宜室記得當時她還不很識字,心裏唯一希望,便是有朝一日,可以讀懂所有的童話。
  都過去了。
  宜室不相信她也曾經做過小孩子,記憶中沒有那回事,她好像一生下來已經是琴瑟的母親,李尚知的妻子,童年及少年一切,是她看小說看多了,學著作家假設出來的情節。
  天氣冷,一定接近冰點,她返回屋裏。
  第二天,白重恩也到飛機場送宜家。
  看到李氏夫婦,很大方客氣的點點頭。
  現代人真文明,思想全部搞通,白重恩並沒有嫁禍於任何人。
  宜家說:“夏天我再來。”
  什麽叫閑雲野鶴,看她就可以知道。
  李尚知覺不知道宜室的一手車子已開得出神入化,不禁慨歎:“還是你有長進。”
  “一個吃利息過活的女子,再無出息。”
  假期長,宜室叫小琴及瑟瑟坐在她身邊讀中文。
  “……慎緬公路。”
  “不,滇緬公路。”
  “滇是四川?”
  “滇是雲南,蜀是四川。”
  “對,蜀犬吠日。”
  大家都笑了。
  “父親幾時回來?”瑟瑟問。
  “他說過完農曆年。”小琴答。
  啊,還有歸期呢,不算太壞了。
  宜室問:“小琴你現在的朋友叫比利周?”
  “我仍然見他,不過羅賓安德遜的金發真有趣。”
  “洋人?”宜室四口氣。
  “是。”
  “你肯定班上每個十三歲的女孩都有你這樣的社交生活?”
  “我已十四歲。”小琴笑。
  瑟瑟說:“我喜歡紅發。”
  宜室說:“我很快會長滿白發。”
  每次門鈴響,宜室都害怕那人會在門口等她。
  但是沒有,童稚的糾纏已經過去,這次他對她恩慈,讓她有時間好好想清楚,自投羅網。
  有淡淡陽光的下午,宜室在廚房做蝦仁雲吞,聽見籬笆隔壁有人叫她,“李太太,李太太。”
  宜室去打開玻璃長窗。
  鄰居太太捧著一盤植物遞過來,“李太太,這是我自己種的蔥與芫茜。”
  “啊,剛好用得著,謝謝你,是何太太嗎,有空過來喝杯茶。”
  “朋友給我帶來幾款茶葉,你習慣喝哪一種?”
  “人力車牌。”宜室苦笑。
  何太太也笑,她轉一個圈,到前門按鈴。
  宜室迎她進來,發覺何太太是位孕婦,身邊站著一個小小女孩,麵孔像圖畫中安琪兒,隻得五六歲,分明還沒有資格上學。
  這真是意外之喜,“你好嗎?”她彎下身子問。
  何太太說:“這是小女伊莉莎伯,在這裏出生,會說一點中文。”
  “稀客,請進。”
  “在念幼兒班了,”何太太說:“來,同阿姨說清楚。”
  “說什麽?”宜室莫名其妙。
  那小小的人兒靦腆地說:“我想聽有關猴子的故事。”
  猴子?宜室睜大眼睛。
  “我是李瑟的朋友,她告訴我神奇猴子會變大變小。”
  “啊,孫悟空。”宜室大笑,對何太太說:“我怕孩子忘記中文,晚上叫她們把西遊記讀一次,溫習溫習。”
  何太太點點頭,“在家時瀟灑得很哪;孩子不懂中文也就算了,可是現在老想抓住一點點根源,李太太,要是不太麻煩,晚上你們讀故事的時候,可否叫伊莉莎伯一聲,她愛煞這個故事。”
  宜室說:“沒問題,但是,你為什麽不讀給她聽?”
  何太太攤攤手,“氣氛不一樣。”
  “何先生呢?”
  “回去做生意養家,一年回來一個月。”
  宜室與她交換一個眼色,盡在不言中。
  宜室不知這是怎麽發生的,沒到一個月,晚上來聽故事的小孩子,增加到五個,坐滿一間家庭室。
  小琴笑,“人們會以為李家在經營育嬰班。”
  瑟瑟說:“那都是我的朋友。”
  全住在附近,散隊時由母親接回去。
  何太太一日問:“你會不會教他們寫描紅部?”
  “不行,收學生要向政府領取牌照。”
  “我們負責搞這些,你肯教中文就行了。”
  “我可不是教師。”
  “可是他們都聽你的。”
  “不行不行,”宜室連忙擺手,“你想想,教得了多少?學得會上大人,忘記了孔乙己。”
  “可是你家大小姐會看魯迅的小說。”
  “她不同,她有底子。”
  何太太無奈,娟秀的臉上充滿失望。
  “別傻了,香港的孩子也不再看朱自清老舍這些了。”
  何太太歎口氣。
  每個移民表現思鄉的方式是不一樣的。
  宜室與她成為好友。奇怪,性情背境教育水準以及嗜好無一相似,但宜室異常喜歡她,對她坦誠友愛,勝過所有朋友。
  小年夜,宜室自超級市場回來,大包小包,笑著與何太太說:“我買到春卷皮子,這回熱鬧了。”
  何太太說:“我種有韭黃,給你送來。”
  “真正了不起,”宜室說:“超級市場連錫箔都運過來賣。”
  何太太忽然問:“李先生不回來過年?”
  宜室笑了,籲出一口氣。
  “我那位也不來。”語氣寂寥。
  “事情忙,絆住了吧。”
  “有一批貨必需要趕起運到美國。”
  宜室看看她腹部,過兩個月那位重利輕離別的何先生非回來打點照顧不可。
  怎麽搞的,婦女們的生活打起倒退來,一個個孵在屋裏專管煮飯生孩子,時光倒流五十年不止。
  這條街上,十戶有七戶不見男主人,統統回老家做生意,一班妻子就像嫁給海員似的,一年見三兩次麵,離譜。
  當下宜室說:“你回去憩憩,我做好雞粥及春卷過來叫你母女。”
  “宜室姐,怎麽好意思。”
  “真嚕嗦。”把她自後門送出去。
  小琴奔進來,“媽媽,媽媽,爸爸電話。”走了這麽些日子,他第一次主動要與她說話。
  宜室接過話筒,怔怔的,有點泄氣。過半晌,她問:“家裏都好嗎?”
  隻聽得尚知苦笑,“幾乎沒笑問客從何處來。”
  “不要誇張,你離開才幾個月而已。”
  “在節奏那麽快的城市,人事已經翻了幾番。”
  啊,他回大學去過。
  “倪教授在多倫多給我找到一份工作。”
  “那多好。”宜室是由衷替尚知高興。
  “過年後我會動身前去。”
  “你會過來看孩子們吧。”
  “那自然。”
  “複活節我會帶她們去迪斯尼遊樂場。”
  “辛苦你了。”
  “沒問題。”
  “最近心情如何?”
  “月兒彎彎照九州,有人歡喜有人愁。”
  尚知在那頭笑,似要笑出眼淚來。
  夫妻倆結束這次談話。
  宜室不得不承認兩人之間尚餘一絲了解。
  她鑽進廚房去忙,起油鍋炸食物的時候歎口氣說:“誰能不食人間煙火。”
  過一會小琴又進來,“媽媽,舅舅找你。”
  宜室忙用毛巾擦擦手,“震魁,新年進步。”
  “都好嗎,”那孩子一貫談吐得體,討人歡喜,“李琴的英文說得似小外國人。”
  “震魁,那份表格已經給你送進去了,移民局會同你接頭,你照他們指示辦即可。”
  “太麻煩你了,姐,這是我最好的新年禮物。”
  宜室也不同他客氣,“要我擔保你十年的生活無憂呢。”
  湯震魁隻是笑,“我不會令你失望。”
  “你自己寫信問卑斯大學取章程吧。”
  “姐姐,問候姐夫。”
  宜室放下電話,都堆在今日來通消息。
  “小琴,過去請何太太過來。”
  小琴取過一支春卷,醮了浙醋,咬一口,“噢!太美味了,”她如此實牙實齒地讚美:“全世界都沒有更好吃的食物了。”
  宜室隻得笑。
  小琴出門去請客人。
  電話鈴又響,這次宜室去侍候它。
  那邊有一秒鍾靜寂,宜室立刻知道是誰。
  瑟瑟過來,“是不是找我?”
  “不,不是找你,瑟瑟請幫忙擺台子。”
  電話另一頭傳來笑聲:“我還想請你吃飯。”
  “今天要與孩子一起。”
  “那麽,飯後我過來接你散心。”
  宜室十分想出去走走,“好,九點正如何?”
  “哎呀,糟糕,你不再逃避我,可見在你眼中,我已貶為普通人。”
  宜室笑:“有沒有空嘛。”
  “今晚,本來我想提出私奔。”
  啊,小時候已經試過了,宜室感慨萬千,休再提起。
  “我準時到。”
  宜室緩緩放下電話,耽會兒要好好把身上油膩洗刷幹淨。
  小琴碰地推開門,“媽媽,何太太不舒服。”她神色驚惶。
  “什麽事?”
  “她肚子痛。”
  “我的天,小琴,你守著瑟瑟,別離開她,我過去瞧瞧,對了,小伊莉莎伯呢?”
  “她在哭,媽媽,我跟你過去。”
  “不行,瑟瑟不能一個人留家中。”
  “她老氣橫秋,大人一樣。”
  宜室無奈,“法律上十二歲以下的孩子一定要保姆陪同。”
  “荒謬,學校裏有人十一歲就懷孕。”
  “小琴,我們慢慢才討論這個問題。”宜室摘下圍裙。
  她抓起絨線披肩,搭在身上,過去看何太太。
  情形比她想像中危急。
  何太太躺在沙發上,豆大汗珠自額角沁出來。
  宜室一手抱起伊莉莎伯,附下身子,“不要怕,有我在,”自己也嚇一跳,不知道這等豪氣從何而來,“哪一個醫生,哪一間醫院?”
  “聖三一。”
  “好,我馬上送你去,比叫救護車省一程,你可撐得住?”
  何太太咬緊牙關,“可以,宜室姐,你扶我一扶。”
  可憐的母牛。
  宜室忽然落下淚來。
  幸虧這時小琴拖著瑟瑟過來,一個取門匙,一個找大衣,宜室把伊莉莎伯交給小琴。
  “我們一起去醫院,來。”
  五個女人擠上車子,宜室開動引擎,一下,兩下,沒有下文,宜室伏在駕駛盤上,上帝,她說:請幫我們忙。
  終於打著了。
  車子一個箭步飛出去。
  小琴在後座抱著何太太,那女子忍不住呻吟,宜室集中精神開車,這十五分鍾的車程似有一世紀長。
  瑟瑟在前座緊緊摟住伊莉莎伯,像一對受驚小動物。
  車子急停在醫院門口。
  宜室跳下車去,拉住一名護理人員,“快,有人要生孩子。”
  那人瞠目而現。
  宜室求他:“情況危急,快一點。”
  小琴自母親身後叫,“媽媽,講英文!”
  宜室這才發覺她一直在說粵語,連忙改口:“是早產,請跟我來。”
  護士從這裏接手,宜室幾乎癱瘓,剛才的力氣,不知消失在什麽地方。
  她與三個女孩子坐在急症室門口等,越坐越冷,大家摟作一團。小小伊莉莎伯決定要哭一會兒,伏在宜室懷中抽噎。
  宜室非常非常感慨,什麽叫落難?這就是了,在陌生地頭,沒有一點點勢力,沒有一點點威風,小老百姓就是小老百姓。從前,說什麽都有一大堆親戚朋友,平時再冷嘲熱諷鬼打鬼,到危急時還不是前來接應,此刻像魯賓遜飄流記,還拉扯著幾個孩子。
  護士出來了,滿麵笑容,宜室放下一顆心,知道何太太無礙。
  護士看看一堆女孩子,“都是你的嗎?”怪羨慕地。
  宜室問:“母子平安?”
  護士點點頭,“隻得兩公斤,小小的,像一隻貓咪,早了一個月出世,現放氧氣箱中。”
  小琴振作精神,“我們可以探望那母親嗎?”
  “對,”瑟瑟也問:“是男孩是女孩?”
  “男孩子。”護土答。
  “來,”宜室說:“伊莉莎伯,你添了名弟弟,身為大姐了。”
  她們跟進病房,何太太虛弱地躺在床上。
  宜室拍拍她的手,“你好好休息,明天再來看你,你瞧,女性多偉大,進來時一個人,出院時兩個人。”
  何太太微笑。
  “伊莉莎伯由我們照顧。”
  她點點頭。
  宜室浩浩蕩蕩的把車子開回去,兩個小的已經睡著,小琴仍有精力,她問:“媽媽,你會接生嗎,倘若何太太在車中生養,我們怎麽辦?”過一會兒她又說:“原來會這樣痛苦,一點尊嚴也沒有,真不敢相信英國女皇也生孩子。”
  宜室知道這件事給小琴很大的衝擊。
  車子到了家,宜室吩咐,“小琴,你快點進去,做兩杯熱巧克力喝,我停好車馬上來。”
  女孩子們進去了,宜室熄掉引擎,正要下車,忽然聽見一把低沉的聲音說:“你好。”
  四周圍漆黑,宜室已經累極倦極,神經衰弱,因而尖叫起來。
  “喂喂喂,”那人連忙打開車門,“是我,宜室,記得嗎,你約我來的,晚上九點。”
  “世保。”
  “發生什麽事?”
  “世保,現在什麽時候?”
  “十點半。”
  “你在門外等了多久?”
  “一個半小時,九十分鍾,我凍得差點成為冰棒,又擔心得要命。”
  “對不起世保。”
  “算了。”
  “我們飛車送孕婦入院。”
  “為什麽不通知我?”
  “我單獨可以勝任。”宜室微笑。
  “多麽勇敢,可惜犧牲了我。”
  宜室下車,笑問:“吃飯沒有?”
  “饑寒交迫。”
  “我們也餓著,進來吧。”
  “謝謝熱誠的招待。”
  宜室再三向他道歉。
  英世保恍然若失,忽然之間,宜室不再彷徨迷茫,不再憂鬱消沉,不再坐立不安。
  她好像終於找到一個舒服的位子,蹲下去,再不打算起身。這不再是他認識的湯宜室。
  在他心目中,宜室的大眼睛永遠含著淚光,每次出來看到他,總是煩惱的問:“世保,叫我怎麽辦,你說,我應該怎麽辦。”她視他為英雄,讓他作主。
  一直到食物市場的偶遇,宜室麵孔上還有少女的躊躇以及不安。但刹那間,這一切都消失了。
  今夜她疲倦緊張,但充滿自信。
  宜室遞小杯拔蘭地給他,“世保,來,擋擋寒氣。”
  三個小女孩瞪著他。
  英世保挪一挪身體,“你們好。”
  小琴邊喂伊莉莎伯邊用英語問:“尊駕是哪一位?”
  “令堂的好友。”
  小琴又問:“你可認識家父?”
  宜室連忙說:“都上樓去休息吧,今天不好過。”
  小琴使一個眼色,“你也是,母親,早點送客休息。”
  她們上去了,宜室才坐下來用晚餐。
  兩人沉默著,這算是蕩氣回腸嗎,宜室暗問。
  過了很久,英世保才說:“看得出你愛這個家,事事以孩子為先。”
  “是,先是配偶,再到女兒,我自己?隨便什麽都行,殘羹冷飯不拘,蓬頭垢麵亦可。”
  “值得嗎?”
  “我不問這樣的問題,我愛他們。”
  “可是,宜室,那個倔強美麗的小公主呢。”
  “像一切人一樣,她長大了,看清楚。世保,請看清楚成年的湯宜室。”
  “我還以為今夜我們可以私奔。”
  “那麽,誰洗碗?”宜室微笑。
  英世保鼻子一酸,握住宜室的手,放在臉旁。
  “世保,日月如梭,你剛才已見過小琴,我女兒都那麽大了。”
  英世保破愁為笑,“你的語氣似八十歲。”
  “你卻隻像廿多歲。”宜室溫和的說。
  “對別人,我也很精慧老練。”
  “我相信。”
  “那人,他根本不如我。”
  宜室要過一會兒才知道世保指的是李尚知。
  “表麵條件我勝他十倍。”
  宜室不出聲。
  隔一會兒,英世保輕輕鬆開她的手。“下次再談?”
  宜室笑,“世保,二00七年再來約我。”
  世保悻悻然,“我或許已經結婚了。”
  “那豈非更妙,你背妻,我叛夫。”
  “但是你愛那個酸書生。”英世保到底意難平。
  “謝謝你那建議,你令我身價信心培增。”
  “有什麽用,你情願留下來洗碗。”
  宜室衝口而出:“可是我勝任呀,世保,我已經過了探險的年齡,不是不願付出代價,而是自問達不到你的要求,徒然令你失望,到頭來,連一段美好回憶都毀掉。”
  宜室淚光閃閃,英世保連忙擁她入懷。
  宜室嗚咽問:“仍然是老朋友?”
  “永遠。”
  她送他上車。
  英世保又換了車子,鮮紅色的卡地勒。
  一直到它在轉角處消失,宜室才回轉屋內,鎖上門。
  她倒在床上就睡熟。
  夢裏不知身是客,宜室迷迷糊糊返到舊居,打開門,看到女傭人迎出來,“太太,我一直在等你,我知道你會回來。”可笑夢見的不是舊情人,而是舊幫傭。
  “媽媽,媽媽。”
  宜室鼻端嗅到咖啡濃香,睜開眼睛,隻見小琴端著盤子,上有果汁吐司,好一份早餐。
  “天已經亮了?”
  “他真是英俊。”小琴問非所答。
  宜室微笑,呷一口橘子水。
  “他的車子也漂亮,叫哀多拉多,我查過了,那是南美洲傳說中的黃金國。”
  是的,相傳人們紛紛前往尋找這個不存在的幻想之都,傾家蕩產,在所不計。
  “母親,你可有哀多拉多?”
  “不再有。”宜室搖頭。
  小琴又問:“他有幾歲?”
  “對你來說,太老太老。小姑娘,我們還有事要做。”
  “我己替伊莉莎伯洗過澡換了衣服,瑟瑟與她都吃過早餐,傭人在洗廚房。”
  “小琴,謝謝你,你比我公司裏任何一名助手更能幹體貼。”
  “謝謝你。”
  “來,我們去探訪何太太。”
  “我與她通過電話,她已通知何先生乘飛機趕來。”
  “你看,不流汗就把事情辦得妥要帖帖。”
  她們擠在玻璃窗外看育嬰箱裏的新生兒,全體都感動至雙眼潤濕,連伊莉莎伯鄰頻頻問;“我弟弟?”那幼嬰的麵孔隻有一點點大,五官卻十分精致完美。正在讚歎,他忽然轉過頭來打一個嗬欠,瑟瑟不置信地問:“將來,他會長得同我一般高?”
  何太太已經在進食,鹿般溫柔感激的眼睛看著宜室。
  那天下午,宜室接到尚知的電話。
  他這陣子神出鬼沒,宜室不由得問:“良人,你在何方?”
  “多倫多。”
  “天氣如何?”
  “雪有一公尺深。”
  “氣象局說我們這邊今年不會下雪了。”
  “你們可真幸運。”
  “你的工作進行可順利?”
  “明天開始上班,我們恐怕要待暑假才可見麵。”
  “複活節聚一聚可好?”
  李尚知沉默一會兒,“對你來說重要?”
  “對孩子們來說十分重要。”
  “她們可以來多倫多。”
  宜室不想勉強他,每個人都有一條筋不對勁,李尚知死都要抓住一份工作,妻離子散。
  他在電話另一頭似知道宜室想什麽,他輕輕稅:“一耽擱下來,一下子又一年,三兩載之後,更加落伍脫節,再也不要想找得到工作,不如現在一鼓作氣,走上軌道,按步就班。”
  “尚知,我倆不必為薪水操心,實屬幸運。”
  他笑,“在家中吸塵打掃,做你賢內助?”
  “啊,原來這些事活該由我苦幹。”
  “宜室,男女不平等啊,你肯做這些雜務,簡直可敬可畏,賢良淑德,由我來做,馬上變得窩囊兼無出息。我覺得我還可以好好在大學做十來年,相信我,暫且忍耐一下。”
  宜室長歎一聲。
  “情況已經有進步,五個小時飛機即可見麵。”
  “複活節見你。”
  “宜室,你一個人——”尚知欲語還休。
  “我很好。”
  他苦笑,“現代女性,其實並不一定需要男伴,是不是。”
  “生活上不需要,精神上或許比從前更渴望有個好伴侶。”
  李尚知問:“我是不是好伴侶?”
  “過得去啦。”
  他鬆口氣,“我怕不及格。”
  “甲級配甲級,丙級配丙級,你若不派司,我也不派司,還是給你添些分數的好。”
  他沉默良久,然後說:“複活節見。”
  宜室輕輕放下電話。
  小琴進來看到,“到現在才說完?太浪費了,爸爸幾時回來?”
  宜室忍不住說:“你倒是不擔心爸媽會分開。”
  “分開,你們?不可能。”
  “嗬,信心這麽足,看死老媽無處可去。”
  “不,不為這個,”小琴坐下凝視母親,“你是那種同一牌子洗頭水用十年的人。”
  “呀,你低估母親,”宜室說:“別忘記由我建議移民。”
  誰知小琴笑出來,“那算什麽,移到冥王星去,一家人還是一家人,隻要不拆散,住哪裏不一樣。”
  這話裏有許多哲理,竟出自小琴嘴巴,宜室怔怔的咀嚼其中意思。
  “媽媽,我記得你有一件透空白毛衣,還在不在?”
  “一並帶了來,在第一格抽屜裏,幹什麽?”
  “我想借來穿。”
  宜室訝異,“怎麽會合身,太大了。”
  小琴已經取出,輕輕套上,轉過身子,張開手臂,給母親觀賞,宜室完話可說,豈止剛剛好,她再長高一點點,再胖一點,恐怕就嫌小。
  她們長得太快太快了。
  宜室不是不知道,隻是不想承認。
  隔壁何先生終於回來了。抱著小毛頭,拖著妻子,前來打照會。
  他是典型的香港小生意人:瑞士金表、法國西裝、意大利皮鞋、德國汽車,然後與中國人合資設廠。
  從前,宜室的生活圈子裏再也沒這樣的人,她嫌他們俗氣。此刻她知道,除此以外,她自己也太過狷介。
  但是當小何提出兩家結為誼親的時候,她還是婉拒了。
  天氣仿佛有點回暖的意思。
  超級市場外擺滿花束,表蓮色的鳶尾蘭,大紅的鬱金香,還有金黃的洋水仙也使瑟瑟指著朗誦勃洛克的名句“嗬美麗的水仙花我們為你早逝而泣,宛如晨間之太陽未克抵達中午……”
  但是宜室不可救藥地想念薑蘭、玉簪、晚香玉。溫帶的花種與亞熱帶截然不同。
  李家已經熬過秋冬雨季,春天來臨。
  小琴堅持換上短袖衣裳,瑟瑟一向小妹妹學姐姐,最怕吃虧。宜室已經警告過瑟瑟,若果伊不把那個屎字自伊之字匯中撤銷,母親將會把她踢出街外。
  宜室想替瑟瑟轉私立學校,可恨教育家仍然滯留多倫多。像一切家長,宜室把瑟瑟的粗魯行為歸咎學校。
  宜室忽然發覺無論住在什麽地方,人類基本煩惱不變,生活模式,亦大同小異。
  何先生又走了。宜室駕車送他們一家去飛機場,小毛頭要拜見過祖父母與外公婆才回來。何太太臉容還十分浮腫,也就出遠門。這樣小小不足月幻嬰乘飛機已不是罕見事,大人辛苦,小孩更辛苦。流浪的中國人。
  自飛機場返來,車子還未停好,瑟瑟探頭出來,“媽媽電話。”
  宜室小跑步奔入屋內,成日無事忙,感覺上也殊不空虛,隻是不見成績。
  對方一開口就說:“你猜猜我是誰。”
  誰,誰這麽無聊。
  “我不知道。”
  “一定要猜。”
  “請問到底是哪一位?”
  “唉,看樣子你已忘了我,人類心靈傷口太過迅速止血愈合,無恨無痕。”
  宜室又驚又喜,尖叫起來,“賈姬,你這隻鬼!”
  “哈哈哈哈哈。”
  “你在哪裏?”
  “我在溫哥華兄嫂家中:不列顛尼亞路。”
  “快快,快出來見麵,十分鍾就到我家。”
  “宜室,九個多月不見了。”
  “才幾個月?我以為有一百年。”百年孤寂。“你來幹什麽?”
  “釣金龜。”
  宜室又笑,“快過來,見麵才說。”
  “氣溫如離恨天,你開車來接我。”
  “你怎麽知道我會開車?”
  “我知道的事情多著呢。”
  宜室打一個突。
  她隨即趕出去與賈姬會合。
  賈姬剪掉了頭發,神清氣朗,已在羅布臣街附近買下小公寓,打算定居,履行公民職責。
  宜室說:“希望你別再偷走,我從此有伴。”
  “你不是在申請你兄弟?”
  “喂,”宜室忍不住,“誰告訴你的?”
  “十二小時飛機,流言傳得極快,隻有我才敢問你:賢伉儷聽說已經離婚?”
  “沒有的事!”
  “循例否認。”
  “真討厭。”
  “我,還是謠言?”
  “我又不是名人,有什麽好傳的,從前是小公務員,此刻是小家庭主婦。”宜室不忿。
  “可是你想想,全溫哥華隻得三萬華人,個個自動成為大明星,不比香港,幾百萬人,不是英雄,還真的沒人閑話。”
  “不管了。”
  “告訴你,莊安妮也已抵步,住在東區。”
  “啊。”
  賈姬笑“你看,誰也甩不掉誰,到頭來又碰在一堆。”
  宜室輕輕歎息,“都來了。”
  “可不是,連我都乖乖的前來歸隊。”
  宜室說:“遲早會在此地形成一個新社交圈子,大把適齡男士可供選擇。”
  賈姬笑,順手翻開一本雜誌,“有這樣的人才,你不妨介紹給我認識。”
  誰?宜室好奇地探過頭去,認出照片中人,不禁心頭震動。宜室把雜誌取過來細看,攝影師把英世保拍得英俊沉鬱,兼帶三分居傲,背景是他設計的新建築物地盤。
  賈姬說:“英才走到哪裏都是英才,在外國人的地方揚萬立名,又比在本家艱難百倍。”
  宜室傻傻的凝望照片,良久才合上雜誌。
  過半晌她說:“有空我介紹你們認識,他是我們家老朋友。”
  “噯噯噯,說過的話可要算數。”
  宜室緩緩的說:“前幾日明報專欄作者梁鳳儀寫倉猝的婚姻猶如雨夜尋片瓦遮頭,好不容易看見一座破廟,躲將進去,卻發覺屋頂好比筲箕,處處漏水,完了還鬧鬼,啼笑皆非。”
  “我肯定剛才我們所見是一座華廈。”
  “裏邊也許有很多機關及陰暗的角落,不為人知”。
  賈姬微笑,“我願意冒這個險。”
  宜室也笑。
  “你家主人呢?”
  “不是在陪你聊天嗎。”
  “我是說男主人。”
  “他在大埠工作。”
  賈姬不再發問,過一會兒說:“做裏人也難,傳統上妻子接受丈夫安排生活是天經地義的。——”
  這話隻說了一半,但宜室也明白了。
  參觀完畢,賈姬說:“你們這間屋子很標準。”
  “間間一個模式,何嚐不悶。”
  “比以前悶,同以前一樣悶,還是沒有以前悶?”
  宜室笑,“差不多。”
  “太謙虛了,辭掉工作,肯定比從前自在。”
  宜室抬起頭,“想真了,彼時那麽眷戀一份那麽平庸的工作,還一直以為在幹一種事業,真是不可思議。”
  賈姬笑,“你還算是幸運的呢,那隻不過是一份不值得的工,不是一個不值得的人。”
  宜室把賈姬送回去,“一有空就找我。”
  “記住幫我介紹人。”
  她本是個不求人的人,現在也想開了,這麽熟的朋友,先開了口再說,無謂的自尊,且撇在一旁。
  回到家,聽見瑟瑟同鄰居洋童在吵相罵,她大聲說:“你腐爛,你臭,屎頭。”
  宜室忍無可忍,一手拉住瑟瑟,要她進屋子去聽教訓,她發覺拉不動瑟瑟,她長高了體重增加,塊頭大許多。
  瑟瑟同母親論理:“約翰麥伊安弄壞我的腳踏車,換了是他母親,必定有一番理論,但是中國媽媽卻隻會忍氣吞聲,完了還把孩子關在屋內,免得生事。”
  宜室說:“我們中國文化三千年來講的是大事化小小事化無。”
  “媽媽,這不是中國。”
  “你亦不應當街講粗話。”
  “你去不去麥伊安家?”瑟瑟據理力爭。
  “腳車壞在哪裏,可以修就修,不能修買新的。”
  瑟瑟忿忿地,“這是原則問題,媽媽。”
  她不知幾時學會這麽多新名詞。
  瑟瑟已經不耐煩,“你不去,我去,不過人家會以為我是個沒有母親的孩子。”詞鋒尖銳。
  宜室霍地站起來,推著瑟瑟的腳踏車,前去麥伊安家按鈴,這類事遲早會發生,她必須麵對現實,沉著應付。
  一位金發洋婦出來開門,臉色並不友善,口音帶蘇格蘭味道,可見也是新移民。
  宜室板著麵孔,說官樣文章還真是她的拿手好戲,純正流利英語用來維護原則,師出有名。她道明來意,指給麥伊安太太看,“腳車鏈子都叫約翰用鉗子鉗斷,像是蓄意破壞,你說可是。”
  對方有點氣餒,“我要問過約翰才知是不是他做的。”
  “我等待你的答複。”
  那紅頭發的小男孩就躲在樓梯角偷看。
  宜室故意提高聲線,“我不希望這種小事也牽涉到等其他人來主持公道。”
  那位洋太太惱怒地說:“你不是趁我丈夫不在家來鬧吧。”
  宜室立刻答:“不要說笑,我的先生也不在家,請你正視此事。”講完了,拉起瑟瑟就走。
  適逢小琴放學回來,聽到全套對白,“媽媽,你真厲害。”她豎起大拇指。
  “嘿,”宜室說:“雕蟲小技耳。”
  瑟瑟一臉欽佩,即刻對母親刮目相看。
  是非皆因強出頭,還有,小不忍則大亂,還有,萬事和為貴,這些,宜室都懂得,但有時也要看情形:站在足球場上不妨退一步想,站在懸崖邊可怎麽讓步,趁三K黨尚未出現,非得據理力爭不可。
  這一區華裔居民較多,宜室不怕外國人調皮,再說,香港人出名的凶,絕非好吃果子,量他們也都知道。
  傍晚,外國人同他兒子過來道歉。
  宜室站在他旁邊,似小人國人物,才到他肩膀,他很客氣,願意替瑟瑟修整腳車,於是宜室也不卑不亢,得體地把整件事結束。
  到底是職業婦女出身,處理這種瑣事,綽綽有餘。
  洋漢子臨走前問:“李太太,你在何處學得這口好英語?”明褻暗貶。
  宜室微笑,“不是在蘇格蘭。”反應奇快。
  那樣人麵色變了,知道這位黃皮膚,看上去隻得廿多歲的女子絕不好惹。
  他走了。
  瑟瑟馬上說:“媽媽真了不起,不怕大塊頭。”
  “純講尺寸,恐龍還在統治世界呢。”
  小琴緩緩的說:“媽媽,種族歧視是還有的吧。”
  “怎麽沒有,我們是人,他們是鬼。”
  母女們笑得摟作一團。
  屋子裏一個裏丁都沒有,想起來涼颼颼的。湯震魁幾時來?也好多條臂膀,如此翩翩中國美少年,走到哪裏都吃得開。
  該天晚上,曹操的電話就到。
  湯震魁詳細的把正經事報告一遍“……暑假可以成行。”
  弟弟來了,不久就有弟婦,過一陣子,添增小個侄仔,不消三五七載,一屋都是親戚,看情形佳景在前,再也不愁寂寞。
  唐人街就是這樣造成的吧。
  宜室十分寬慰。
  小琴問:“爸爸幾時回來,怪想念他的。”
  “他準備好了自然回來。”
  “那是幾時?”
  “快了。”
  複活節來臨,孩子們卻被父親接去小住,李尚知還沒有準備好。
  何太太隻身帶兩個孩子回來,有感而發,“中國女子多好,肯等。”洋婦哪裏有這種美德。
  “我們等慣了,”宜室說:“男人飄洋過海做生意,糟糠之妻在家養兒育女,幾千年的風俗。”
  “我也等到了極限,同他說:兩年內再不見他回來,我就放棄這勞什子居留權。”
  “兩年後是你凶了。”宜室微笑。“取到公民身份,無論去哪裏都可以。”
  “那我回家,”何太太氣鼓鼓的說:“讓他在這裏等,好叫他知道滋味。”
  宜室笑得彎腰。
  那個晚上,她聯絡到英世保。
  他聲音低沉,“你想清楚了。”
  “不然怎麽會主動找你。”
  “願聞詳情。”
  “明天下午三時,舍下吃下午茶。”
  他大吃一驚。“什麽?”
  “我介紹朋友給你。”
  “笑話!你恁地小覷我,你以為我沒有異性朋友?”
  宜室笑,“恐怕沒有談得來的,我看你精神頂空虛,”大膽假設,小心求證,“這才寄情事業。”
  英世保如泄氣皮球,作不得聲。
  “別逞強了,來不來?”
  “我要送白重恩。”“她又去哪裏?”
  “上星期同我下衰的美敦,不結婚就回英國。”“看,問你以後的日子怎麽過,來不來?”
  他不作聲。
  “千裏姻緣一線牽,世保,喝杯茶有什麽損失?”
  他過一會兒說:“我害臊。”
  宜室笑得打跌。
  真是惆悵,吃得下,睡得熟,笑得出,可見是沒事了,可見已經習慣了,原來,湯宜室是這樣祖糙的一個人,任由環境改造,再無異議。
  那方麵賈姬卻緊張起來,“我穿什麽好?”
  “隨便,喂,你也是見過世麵的人,何用拘謹。”
  “你幫我想想:套裝,太嚴肅;皮衣褲,大粗獷;針織,大隨便,多難。”
  宜室沉默一會兒,噫,她是認真的,她想在一頓茶時間給他一個印象,苦差。
  “你有沒有旗袍?”
  “有,有一件袍子,謝謝你,宜室,我準時到。”
  宜室順帶約了何太太。
  她幫女主人做青瓜三文治,一邊說:“緣份由時間主宰,到了想結婚的時候,立刻成事。過去裙下不知多少公子哥兒勝過何某多多,也忙工作呀,並不想結婚,嫌他們煩,來者皆拒,待立意從良,身邊剩得老何,隻得嫁他。”
  宜室又一次訝異,沒想到何太太口角生風,諧趣幽默,忍不住問:“請恕我眼拙,你做事的時候,用什麽藝名?”
  何太太笑笑,說出三個字。
  宜室大吃一驚,“你是她?久聞大名,如雷貫耳。”
  何太太連忙拉住宜室的手,“宜室姐別取笑我。”
  “我怎麽沒認出來。”可見經己洗盡鉛華。
  “落魄了。”
  “胡說,比從前好看不知多少倍,你要是還化著那個濃妝,穿那些怪農服,誰敢認識你。”
  由此可知,華僑之中,臥虎藏龍,都來避靜。
  何太太笑。
  門鈴響,英世保與賈姬雙雙一起進來,兩個人都守時,在門外相遇。
  世保顯然自地盤出來,吉甫車,膠底靴,他今日的女伴卻穿著件絲棉袍,好一個對比。
  世保肚子餓,見了食物就抓來吃,一邊說:“大家晚上有空的話,我在佛笑樓請客。”
  何太太立刻朝賈姬打一個眼色,笑道:“我這裏有兩個孩子,別嫌吵。”
  說到孩子,宜室自然想念起琴瑟兩女來,已經隔日通一次話,還這麽放不下心,可見母女情深。
  英世保站起來,“稍後我開輛大車來接你們,此刻我還有事待辦”
  宜室送他到門口,輕輕問:“賈小姐如何?”
  “那酸儒這麽放心把你一個人擱家中?”
  “英世保,你放尊重些。”
  他歎口氣,“各有前因莫羨人。”
  他轉頭去了。
  宜室回去問:“怎麽樣?”
  賈姬說:“原來雜誌上那張照片拍得不好,他不上照。”
  宜室見她這樣欣賞他,不禁怔怔地感慨萬千。
  何太太笑,“我們倒是因賈小姐的緣故賺了一頓吃的。”
  社交圈子也已經建立起來了,就同在香港一樣。
  賈姬不放心的問:“他可喜歡我?”
  何太太笑答:“不喜歡的話幹嗎治一桌酒請客。”
  賈姬籲出一口氣。
  宜室沒想到這件事會進行得如此順利,倒是有點意外,她絲毫沒有不甘心的意思,一切憑機緣巧合,他等宜室那麽久,白重恩又等他那麽久,忽然之間出現個不相幹的人,一下子就成事,可見這與付出多少沒有毫絲關係。
  宜室忽然笑了。
  何太太是個體貼的好人,怕賈小姐尷尬,連忙把宜室拉到廚房,悄悄的問:“第一次做媒吧。”
  “不止了,希望這次成功,你客觀看,覺得怎麽樣?”
  何太太隻是微笑,“在外國,成事的機會又大些。”
  那個晚上,英世保熱誠大方的招待女賓,一言一動,恰到好處,足足可以打九十五分。
  宜室十分感動,希望他這樣用心,有一點點是因為她的緣故。
  何太太後來這樣稱讚英世保:“有名有利有學識,又一表人才,卻絲毫不露驕矜之態,真是難得,要極有福氣的女子才能嫁到這種丈夫。”
  宜室沒有搭腔。
  午夜,她輕輕滑入溫暖的被窩,手臂枕著頭,正預備尋其好夢,電話鈴響了。
  宜室希望是英世保,她願意聽到他說:這件事如此結束,也算得上是完美的安排。
  但對方卻是宜家,她一開口就問:“你出去了,同英世保?”
  “整件事與你的想像頗有出入。”
  “白重恩在我這裏,我毋需想像力。”
  “小妹,世上不止我同她兩個女人。”
  宜家詫異,“你是說——”
  “對。”
  這下子,輪到宜家失望,“他沒有火辣辣的穩住你一輩子?”
  宜室輕鬆的答:“沒有。”
  “他發奮向上,成績非凡,不是做給你看的?”
  “他名利兼收,是因為才華蓋世。”
  “那麽,為什麽迄今未娶?”
  “人家眼角太高。”
  “為何對你這麽熱情?”
  “老朋友了,”宜室感慨,“摸清楚了脾氣,就似弟兄姐妹一般,難能可貴。”
  宜室見每一個問題她都有適當得體的答案,不禁笑起來。“還有若幹恩怨,你選擇忘記吧。”
  “忘了,統統忘了。”
  宜家在大西洋那一頭沉默半晌,然後說:“我很佩服你,宜室。”
  過一會宜室也說:“我也覺得失憶是一項成就。”
  “姐夫仍在多倫多?”
  “到了暑假他不回來,我就得搬去遷就他。”
  “你一直是個好妻子。”
  “你別看李尚知那樣的呆瓜,說不定有人覬覦他,看緊點好。”
  “房子怎麽樣?”
  “租出去。”
  “你那份遺產似乎特別經用。”
  “宜家,你也別吊兒郎當的了。”
  “罷呦,自己也是驚濤駭浪的,還說人。”
  宜室縮回被窩,卻沒有再睡著。
  新婚不久。尚知被派到英國去開會兼學習三個月,她也是一個人躺在床上整夜冥想。習慣了。
  當年懷著李琴,她天天抽空與胎胚說話,好幾次感動得哭泣……這些,都是無論如何不能忘記的。_
  直到死了之後,思維還獨立生存,飄浮在空氣中。
  第二天她就同尚知開談判,叫他把孩子們送回來。
  不出所料,尚知不放人,藉故推搪,“要不你也過來瞧瞧,我這間宿舍不比從前那間差,隻是少個女主人,亂得不像話。”
  “你那邊融雪,又髒又冷。”
  “嘿,一下子就夏天了,暑假到紐約去如何?”
  “李尚知,孩子們學業已上了軌道,你別胡攪。”
  “我問過她倆--”
  宜室咆吼:“叫小琴過來說話。”
  小琴卻問:“媽媽,你見時來?爸爸替我們找到極好的私立學校,看樣子瑟瑟的粗話有機會改過。”
  主婦,永遠是最早被犧牲,最遲受到遷就的一名家庭成員。
  永遠是炮灰,行先死先,炸為齏粉,大後方的丈夫孩子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
  尚知又過來說:“宜室,我已經簽妥兩年合同,工作相當穩定,最難的已經過去。”
  “我剛熟習溫哥華……”宜室虛弱的說。
  “這邊就業機會比較大,說不定你也可以東山再起,要不,過來服侍我們。”
  宜室不相信耳朵,李尚知又一次絕處逢生,反敗為勝,這人鴻福齊天,糊裏糊塗,根本不知道大半年中發生過什麽事,這一段婚姻由宜室一手自冰窖中撈起來,她還沒有回過氣來,他卻已經沒事人一般,興高采烈。
  宜室不相信雙耳。
  “就這樣敲定了好不好?”
  “孩子們的書簿衣物……”
  “那全是瑣事耳。”
  “我要想一想。”
  “別想太久嗬,多城的女學生又漂亮又活潑。”
  宜室呆在那裏,作不得聲。
  瑟瑟說:“媽媽,周末我們去尼亞加拉大瀑布,我還沒有看過,你們帶小琴去的時候我尚未出世。”
  宜室忽然心酸的問:“你們沒有牽記媽媽?”
  瑟瑟坦然答:“有呀,但爸爸在這裏。”
  孩子們也為難。
  “我想一想。”
  宜室真的要想一想。
  做為一個主婦,她從來沒有放過假開過小差,趁這個機會,她可以休息。
  複活節過去,孩子們沒有回來,何太太起了疑心。
  她勸道:“這樣僵持不是辦法,你還是去同他們會合吧。”
  宜室但笑不語。
  “我雖不舍得你,但相信你在多城也一樣可以遇到好鄰居,從好處看,每個城住一年兩年,多姿多采。”
  宜室仍不作聲。
  “叫他來接你,不就行了。”
  “我從來沒有同他爭過意氣。”宜室說。
  “孩子們也在等你。”
  宜室忽然說:“事實上,我沒有同任何人爭過意氣,我是一個沒有血性的人,自幼給家母管束得十分自卑,不懂爭取,實在委曲了,不過發一頓脾氣。”
  “吃虧就是便宜。”
  “謝謝你。”
  過一個星期,宜室還是把經紀找來,著他將房子出租,草地豎起牌子。
  紅頭發的約翰麥伊安過來按鈴:“李太太,你們搬家?”
  宜室大表意外,“你關心?”
  “瑟瑟李退學後,大家都想念她。”真是不打不相識。
  “將來她會回來渡假。”
  “你可否叫她找我。”
  “我會。”
  他帶著一臉雀斑懷著失落走了。
  有人記念真是好感覺。
  周末宜室躺在長沙發上看線路電視,把男友介紹給女友的結果是,男友不見人,女友亦不見人,這好心的代價可大了。
  有人大力按鈴。
  宜室跳起來,提高聲音問:“誰?”
  “租房子。”
  “請與經紀聯絡。”
  “開門,我要看看間隔。”
  宜室又驚又怒,走到長窗前去探望,預備一不對路就召警。
  她呆住。
  李尚知,她的良人,正站在門外向她招手微笑。
  宜室連忙開門。
  尚知把雙手插進袋中,“沒出去?”
  他頭發需要修理,胡髭待刮,還有,襯衫領子已見油膩,一雙鞋子十分殘舊。
  宜室嚇一跳,幾個月沒人服侍,他就憔悴了。
  “女兒呢,你把她們丟在哪裏?”
  “放心,在同事家作客。”
  “你告了假?”
  “沒有,明天晚上乘飛機回去。”
  “尚知,這兩年,光是奉獻給航空公司及電話公司已是一筆可觀的費用。”宜室說不出的心痛。
  尚知微笑,“除了收支家務事,我倆就沒有別的好說了嗎?”
  “你這樣神出鬼沒的,我毫無心理準備。”:“我想同你出去走走。”
  “去哪裏?”
  “給我十分鍾,我上樓去打扮打扮。”
  “喂,喂!”
  他已經上去了。
  宜室進廚房替他做咖啡,忽然之間,五髒六腑像是落了位,不管是不是好位,卻是熟位。
  何太太敲玻璃窗,“可是李先生回來了?”
  宜室點點頭。
  何太太長長鬆出一口氣,繼續晾她的衣服。
  宜室把咖啡捧上樓去。
  尚知在淋浴,“家裏真舒服,”他說:“奇怪,宜室,你在哪裏家就在那裏。”他取過咖啡,連續兩口便喝完它,“太太,再來一個。”他懇求。
  那還不容易,宜室再替他做一杯:一羹半原糖,兩羹奶油。
  “就你會做。”
  是嗎,把多城那些既漂亮又活潑的女生訓練一下,做得可能更好,又不需天才。
  “宜室,收拾一下跟我走吧。”
  “帶什麽也得盤算一下,我最怕流浪。”
  “你同租客訂兩年合約,最多兩年後回來。”
  “屆時房子給人家住得破舊不堪,又要花一筆裝修費。”
  李尚知隻是賠笑。
  宜室別轉頭去,在大事上總是她讓他,替他設想周全,為他善後,使他無後顧之憂,她有什麽煩惱,他從不嚐試協助,隻會靜靜躲開避鋒頭,待她一個人愁腸百結,想出解決的辦法。
  但她還是跟著他,他有什麽必要做得更好。
  陽光照進臥室,窗外一樹櫻花隨風顫動,良辰美景,一家人又即將團聚,宜室微微笑,還有什麽遺憾呢。
  “來,”李尚知說:“出去走走。”
  她沒有應他,他俯身過去,她抬起頭來,眼神呆木,笑容卻持續著,做一個好女人好母親就得付出這樣的代價。
  “到水族館去看表演吧。”她終於說。
  那日,史丹利公園內的水族館租了給一對喜歡別致的男女舉行婚禮,牧師在大堂祝福他們。
  宜室擠上去觀禮,認作女方的朋友。
  女主角穿著潔白的紗衣,“六月新娘”,宜室喃喃說。
  她仰起臉看著新郎,充滿幸福的樣子。
  宜室耽了一會兒,與尚知走到戶外,一抬頭,看到一對熟悉的身型。
  是他們先與宜室打招呼。
  賈姬問:“你們也來觀禮?”
  宜室點點頭。
  英世保站在一角向他們欠欠身子。
  “新郎是英的朋友。”賈姬解釋。
  宜室一點也不敢占什麽功勞,唯唯喏喏,這位仁姐抓得住人,是她的本事、她的魅力,同介紹人沒有關係。
  “聽說你們要搬往多倫多。”
  宜室又點點頭。
  “真得抽空吃頓飯才行,”賈姬說:“再聯絡吧,我們還有事。”
  英世保一直沒有走過來,女友朝他走過去。李尚知問:“那是誰?”
  “香港的舊同事,你見過的。”
  “不,那個英俊小生。”
  宜室沉默一會兒,“是她男朋友。”
  “是嗎,在這之前,他好像又是另外一位女士的男朋友,我仿佛見過他。”
  宜室在露天看台坐下等鯨魚及海豚表演。
  “他同白重恩走過。”
  “嗬,但白重恩比剛才那位小組年輕且漂亮得多了。”
  宜室輕輕說:“得與失不是講表麵條件的。”
  “他深深注視你。”
  “人家有禮貌而已。”
  “噓,表演開始了。”
  他們坐在一排小學生後麵,每次水花濺上來,孩子們便笑作一團,宜室的致命傷是喜歡孩子,立刻融化下來,開心得一塌糊塗。
  “——或許還未得及。”
  “來得及什麽?”
  “再生一個。”
  宜室詫異的問:“有人願意同你生?那多好,記得帶回家來養,別讓他留落在外頭。”
  尚知為之氣結。
  散了場他倆去吃海鮮,宜室肆無忌憚地捧起蟹蓋便啜,多好,不必給誰看她最好的一麵,宜室懷疑她已經沒有更好的一麵了。
  她已不打算為任何人挺胸收腹裝模作樣,她喜歡在晚飯時叫一杯基尼斯,咕嘟咕嘟喝下去,在適當時候打一個飽嗝,然後傻氣地笑一笑。
  她哪裏還受得起折騰,宜室覺得她又救了自已一次。
  隔壁坐著一桌上海籍中年人,正在談論移民生涯。
  “——總是為將來啦。”
  “但現在已經開始吃苦了。”
  “先苦後甜,先苦後甜。”
  宜室瞄一瞄,隻見桌子上一大碟辣味炒蜆,香氣撲鼻,這樣子還叫苦,可見離家別井,非同小可。
  尚知在說:“……暑假可以過來了。”
  他永遠做回他自己,守住他的原則,萬事由宜室變了方法來適應他。
  “房子租出我就來。”
  尚知見她終於下了氣,十分高興。
  屋子少了孩子就靜,也似乎不像一個家。
  宜室有時似聽見瑟瑟喚人,自動脫口應一聲,才發覺隻有她一個人在忙。
  星期天晚上,宜室送尚知到飛機場。
  “快點收拾東西,”尚知叮囑,“我們等你。”
  宜室揮手向他道別。
  星期—經紀帶來一對中國夫婦,那位太太看到廚房有她熟悉的烹飪設備,貪起小來,讓經紀叫屋主留下給她用,宜室搖搖頭,請走他們一家。
  何太太急道:“你索性搬走,交給經紀租予白種人,一了百了,住壞了至多拆卸重建,地皮還是值錢的,自己挑房客:到天老地荒還未辦妥。”
  宜室遺憾:“本來兩家孩子約好秋季去摘蘋果及粟米的。”
  “你會喜歡多城,那是個大都會。”何太太安慰她。
  沒想到周末,尚知又飛來了。
  他用苦肉計。
  不過這樣不聲不響來來去去,的確用心良苦。
  宜室不悅:“這是幹嗎?”
  “我不出手,明年此刻你還留在此地。”
  李尚知三扒兩撥,把衣服及日用品裝滿兩隻箱子,叫搬運公司提走,對宜室說:“我隻準你打一個電話。”
  宜室想一想,電話打給湯震魁。
  “證件出來沒有?”
  “托熟人打聽過,絕無問題。姐姐,他們說,多倫多大學的工程係出色。”
  可見都注定了。尚知連忙把新地址告訴他。
  完了尚知說:“我似為這個唯一的電話你會撥給舊情人。”
  宜室笑。
  “笑什麽?”
  “你太天真,舊情人為何要來聽我電話,貪圖什麽。”
  尚知偷偷看她一眼,不作聲。
  過一天她就跟丈夫走了。
  琴瑟兩女由討知的同事帶著來接飛機,見到母親,擁著便嘰嘰喳喳說起這些日子所發生的趣事來,統統不記得溫哥華有些什麽好處了。
  同事是一位爽宜的年輕人,姓張,麵孔上有顆酒渦,笑起來特別可親,一邊開車一邊問李太太對多倫多熟不熟。
  宜室搖頭。她隻記得有一條蓉街,以及冬季在多倫多,暖氣電費隨時接近一千大元。
  宜室的手不停地撫摸瑟瑟的頭發,瑣碎地問誰替她洗頭誰替她補習,一邊心痛竟把她們丟下這麽久。
  小張羨慕的說:“有家庭真好。”
  宜室一證,尚知己笑起來,“他還是王老五,真正苦,衣破無人補。”
  這年頭,扔掉破的買新衣豈非更好。
  但是尚知顯然對婚姻生活有信心,“一定給你介紹個女朋友。”
  宜室忽然想到宜家,把她也拉到這裏來成家立室,豈非美事,不由得在倒後鏡裏細細打量起小張來。
  宿舍在大學旁邊,開車往超級市場十分鍾,其他的都不重要,慢慢摸自然也就會得熟絡。
  小張把車子慢駛,“這是皇後公園,大學就在西邊。”
  這時候尚知向宜室充滿自信地笑一笑。
  他又恢複了名譽。
  一年的時間就這樣在擾攘騷亂中溜走。
  何太太寫信給宜室,附著伊莉莎伯及姐弟弟占姆士的照片,又向宜室報告,新房客循規步矩,是份正經人家,隻是愛煎鹹魚。還有,賈小姐前去探望過她,問她要宜室的地址,“她與英先生還在走,但是好像沒有即時結婚的意思”。最後的好消息:何先生終於把生意頂出,過來團聚。
  宜室回信:孩子們打算跟父親到紐約市渡假,她兄弟下個月來準備入學,自東方搬到西方,西岸搬到東岸,她被環境訓練成才,隨時可以收拾包袱出發到任何地方任何角落,地球上沒有什麽事能夠使湯宜室皺眉。
  瑟瑟願意把睡房暫時讓出來給舅舅居住。
  宜室並不擔心,那樣的男孩子,苦苦哀求他長期與姐姐姐夫同住,未必留得住,遲早會搬走去闖他的天共地,此刻擠一擠沒有關係。
  他又是那麽會做人討人喜歡,開口閉口“在校園提到姐夫名字每個人都知道”、“從沒見過這麽快便完全適應的新移民家庭”、“我真幸運,有姐姐作主一切不必彷徨”……是像誰呢,宜室記憶中湯家沒有這般能說會道的人。
  那必定是像他的母親了。
  家中出奇的熱鬧,人來人往。尚知與震魁在計劃與宜室慶祝生辰,他們說海灣渡輪旗下的輪船,時租三百五十元,沿休倫湖行駛,湖光山色盡入眼簾。
  這消息讓宜家知道了,一定趕著要來參加,那位小張先生一早聞說李尚知有這麽一個出色的小姨,便三日兩頭前來探聽消息,說不定有緣份就此湊合……
  宜室又犯了老毛病:生活一平靜就胡思亂想。
  有什麽分別呢。
  相似的大學宿舍,一般的菲律賓籍女傭,差不多的家私,熟眼的布置。
  李尚知下班回家,也同往時一樣,一隻手放下公事包,一隻手解領帶,一邊嚷“可以吃飯了嗎?”
  同從前幾乎一模一樣。
  人類是這樣的害怕變化,誓死維護原有習慣。
  唯一不同的是,宜室不再用任何鬧鍾。
  現在她起得比從前上班時更早,她必須密切注意,朝朝由什麽人來接小琴上學。
  她得同那小子打聲招呼,給他一個警戒的眼色,囑他不得胡作枉為。
  就這樣。
  然後,星期二變成星期三,九月變成十月,一年又過去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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