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忽爾今夏

(2008-09-05 08:01:57) 下一個
  丹青有種感覺,這也許是她一生中最可怕的夏天。
  天氣熱得發昏,早上起來,梳洗完畢,換好衣服,一出門,站在電梯大堂,已經汗出如漿。
  這還不算,最主要的是,雖然還沒有放榜,丹青已知道她考得不怎麽樣。
  這次成績斷定她餘生的出路,成績好,她可以直接到外國去升有名氣的私立大學,分數不理想,前程轉折得多,恐怕要在不見經傳的小學堂念兩年預科,十分蹉跎。
  可是說實在,這仍不是使丹青頹喪的主要原因。
  最最難受的是,父親同母親吵完一整個冬天之後,終於搬了出去。
  往往幾個禮拜不通音訊。
  離開的時候,丹青送他到門口,默默看著他的麵孔。
  他同丹青說:“將來你大了,才會明白事情始末。”
  丹青送父親到樓下停車場。
  一輛黑得邪惡的跑車裏探出一張濃妝的麵孔,看一看丹青,詫異地說:“已經這麽大了,還有什麽不放心的,明年都可以上大學了。”
  丹青當然知道這是誰。
  這是她父親阮誌東的女朋友,叫周南南,城裏的名媛之一,很出風頭的一個女子。
  在他們嘴裏,丹青忽爾小,忽爾大,十分曖昧。
  有一件事可以肯定:今夏既苦又長。
  她悶得說不出話來,臉上長了一串小皰,象是無聲抗議。
  母親早出晚歸,忙她的廣告生意,母女住在同一間公寓裏,但極難得見麵。
  留字條留成習慣。
  象“丹青星期六有沒有興趣跟我去坐船”或是“知道後天是你生日但客戶自紐約來隻逗留一天需要招待不過娟子阿姨會與你安排節目”等。
  寫的是英文,沒有標點,字跡潦草,寫新聞稿寫慣了,完全是那種口氣。
  丹青記得第一次讀這種字條,才七歲,難怪她英文程度比同學要好得多,因為在家受到強迫教育。
  拿著一本袖珍字典,逐個字查一查,居然也看懂大半,字條多數是充滿歉意,因不能陪她出席家長會開放日運動會之類。
  娟子阿姨就是在那個時候出現的。
  開頭,小小丹青以為她是保姆,後來才知道,她是母親同學,在外國生活多年,獨身去,獨身返,身邊有點節蓄,喜歡孩子,一點也不介意照顧丹青。
  丹青與她也談得來。
  誰知道,也許丹青與母親也談得來,如果有多點機會同她談的話。
  開頭的時候,阮氏夫婦也帶丹青出去度假,去三天吵足三天,去十天吵十天。
  真是悲哀,女方無論做什麽,男方總覺可以挑剔,相反地,男方無論作什麽嚐試,女方也必然諸多諷喻。
  結果冷笑連連,不歡而散,留下丹青獨個人守在酒店看電視。
  後來阮誌東就不再有空同她們母女出去旅行。
  而丹青與母親也無話可說,共處一室,十分尷尬。
  這個象征式一家團聚的儀式也宣告取消。
  考完第七科那一日,丹青回到家中,看到留字。
  “娟子阿姨有事找你。”
  丹青年輕的麵孔上略見笑意。
  連忙撥電話過去,“麻煩你找季娟子小姐。”
  阿姨來聽,一開口就笑道:“可怕的夏天是不是。”
  丹青笑,她的意見硬是同年輕人沒有什麽分別,難得。
  “暑假開始啦。”
  “是。”丹青應得無精打采。
  “閑得慌是不是?”
  “是。”
  “無聊透頂是不是?”
  “是。”
  “沒有人了解你是不是?”
  丹青跳起來,“是。”
  “看遍所有演唱會電影及笑說都無法消磨時間是不是?”
  “是!”
  “到我店來幫著招呼客人吧,付你薪水,與我作伴。”
  “娟子阿姨你救我一命。”丹青籲出一口氣。
  “真的,你真的那麽想?”她很高興。
  “可以發誓。”
  “葛曉佳在哪裏?”她習慣連名帶姓稱呼丹青母親。
  “紐約,今晚回來。”
  “三日兩頭坐長途飛機,也不怕累,真好精力。”
  丹青不語。
  累的時候不讓人知道而已。丹青見過母親深夜自飛機場回來的樣子,不欲置評,第二天一早還不是得穿戴整齊了回寫字樓。
  “你的好友沛沛呢?”
  “家長陪她到英國找大學。”
  “貪大不列顛天氣亮麗乎。”
  “他們家長是英籍。”
  “嗬,學費低廉。”
  “沛沛念文科,適合在那地方。”
  “換件衣服過來吧。”
  “遵命。”
  丹青喜歡娟子咖啡店。
  小小六個座位,是的,你沒聽錯,六個座位,分開三組,隻賣咖啡與紅茶。
  鋪位在近郊一幢小小洋房,樓上住人,樓下做生意。
  其實是一間擴大了的廚房,平時一個客人也沒有。
  假期偶爾有人撞進來,一看飲品售價比大酒店附設咖啡廳還貴,即時咋舌打退堂鼓。
  但一旦坐下,覺得舒服,就會常來。
  客人都是鄰居。
  一列同類型洋房本來都設鋪位,統統做不住關門,但娟子咖啡從頭到尾沒想過要賺錢,悠哉悠哉地維持下去。
  它的主人說:“蝕光了自然會結束。”
  可是四五年了,還開著大門做生意。
  附近熱鬧起來,一連蓋好幾個住宅區,對麵開了快餐店,但娟子咖啡從不滿座。
  稍早些時丹青還替阿姨惋惜:“兼賣冰淇淋或許會好些”、“三文治也受歡迎”、“減兩塊錢還差不多”。
  不久發覺阿姨根本沒打算賺錢,她隻想消磨時間。
  上午起來,寫一會兒畫,吃完中飯,才開店門,黃昏過後,天色一暗,立即打烊。
  客人中有一雙老夫婦,姓艾,每星期總來一兩趟。
  阿姨與他們說說話,很容易一天,咖啡添了又添,隻取一杯價錢。
  丹青開頭決不相信娟子阿姨會是一個寂寞的人。
  後來她漸漸懂事,也就不再提咖啡店盈虧的事。
  當天她去報到,說好以後每日下午三至七時工作。
  阿姨還特地替她做了兩套製服,雪白襯衫長褲,陪紅白格子圍裙,同台布一式,一看就知道是店堂一份子。
  葛曉佳有時同女兒說起:“真是個怪人,外頭不曉得有多少工作與異性等著她,她卻在鄉下賣咖啡。”
  這裏頭當然有個原因。
  當事人不說,沒人知。
  一星期下來,總收入二百八十元。
  收銀機整個晚上才叮一下。
  付電費都不夠。
  簡直不象話。
  對麵街快餐廳整天座無虛席,少男少女提著手提錄音機聚集在門口談笑喧嘩,有時還交換最新舞步心得。
  很多時間丹青靜靜自窗口看過去,微笑著欣賞。
  她記得自己從來不曾那樣笑過。
  不不,她並非不快樂,但要象那些年輕人,仰起頭,眯起眼,甩著頭,彎著腰,盡情盡力,恣意由衷地哈哈哈哈哈,她從來沒試過。
  個性使然。
  有時阿姨問:“要不要過對麵看看?”
  丹青搖搖頭,知道合不來。
  她不覺世上有什麽事值得如此躊躇誌滿,歡笑慶祝。
  但她佩服羨慕可以笑會得笑的人。
  阿姨呷一口自製咖啡,“年輕真正好。”
  丹青微笑。
  “丹青,倘若我離開這個地方,你會記得我嗎?”
  丹青抬起頭,“當然我會想念你。”
  阿姨又問:“假如我過了身呢?”
  丹青回答得在自然不過:“我會帶著花到你墓上,並且把你的故事告訴我的孩子。”
  娟子阿姨非常感動滿足。
  丹青說:“但是,那是很遙遠的事,我們不談那個。”
  她隱隱覺得不妥,記得父親曾經說過:有三件事,最好勿要在成年人跟前提起,該三大忌諱是死亡,稅務,及移民。
  雖然娟子阿姨仿佛不大放在心上,丹青還是急急顧左右言他。
  母親最怕老,有空的時候,端坐鏡前,看不到幾分鍾,便長長歎息。
  常常發些令丹青忍俊不住的牢騷,象“不知恁地,渾身皮膚上都長出顏色的痣與雀斑來,各型各類,象開展覽會”,或是“一過四十歲,還分什麽鵝蛋臉與尖臉,麵頰上的肉受地心吸力呼召,統統往下墜,麵孔越拉越長”。
  丹青十分欣賞這種無奈的幽默,轉述娟子阿姨,兩人笑得前仰後合。
  年輕是否真的這麽好呢,年輕的人都不知道。
  丹青自覺有許多煩惱。
  從臉上的小皰到升學問題,都使她不能盡情享受這段流金歲月。
  趁著這沒有月亮,沒有進帳的晚上,丹青把握機會,同娟子阿姨把難題一一討論。
  “到底考得怎麽樣嘛,考生本人心中一定有數。”
  丹青默認,世上有什麽奇跡,不外是一分耕耘,一分收獲。
  “約一兩個甲,其餘則乙丙不等。”
  “太差了。”
  丹青低頭,“我也知道。”
  “從小你對功課是吊兒郎當的。”
  丹青不語。
  阿姨取笑她,“眼看史密夫、華沙、威斯理、布朗統,退而求其次,牛津劍橋、耶魯哈佛,普林斯頓史丹福也全部無望,尷尬了。”
  “阿姨我原以為你會安慰我。”
  她搖搖頭,“我才不騙你,種瓜得瓜,種豆得豆。”
  丹青不服氣,“你同媽媽也不是名校出身。”
  阿姨按熄香煙,“我們那時自學出身都還行得通,社會要求不一樣。”
  “討厭。”
  “你打算念什麽?”
  “我不知道。”
  “阮誌東不是在替你找學校?”
  “爸說我不文不武,不知考什麽科目。”丹青頹然。
  娟子阿姨笑,“熟客人來了。”
  是艾老與他夫人。
  丹青很少接觸老年人,心中不住詫異,到了七八十歲,還有興致喝咖啡,真了不起。
  阿姨親自迎出招呼。
  艾先生抬起頭來,向丹青招手,“是阮小姐嗎?長這麽高了,從孩子變少女了。”
  丹青自櫃台後走出來,笑著站在他麵前。
  艾老伸手與她一握,丹青注意到他手背上布滿斑點,且寬寬鬆鬆的,同手掌尺寸不大合襯,象是隨時可以叫高明的裁縫才修窄一點,那麽,多餘的皮膚就不會在腕間打轉了。
  丹青當然知道,隻要夠長壽,每個人的肌膚遲早都會退化到那種狀況。
  她轉身端出咖啡。
  甚難想象,若幹年前,艾老他們也是粉團似手抱嬰兒。
  不可思議。
  值得慶幸的時他倆十分健康,衣著整潔光鮮。
  丹青當他們是活的古董。
  艾老腕上的手表約有五十年曆史,偏偏此刻古老當時興,正流行古董表,丹青十分豔羨。
  丹青也有一隻差不多款式手表,可惜是仿古假冒,用石英發動,味道大大不同。
  她嚐試向父親要,但不夠古舊,父親本人也正托朋友在找隻價廉物美的瓷麵三針彈簧帶的玫瑰金表,最好是四十年代的百爵牌。
  當下丹青與阿姨退開,好讓兩老低低細語。
  阿姨輕輕說:“這樣恩愛,千金難求。”
  丹青想到父母,十分共鳴,“可不是千真萬確。”
  “而且他們是盲婚的。”
  “嘩。”
  連阿姨都困惑起來,“怎麽可能,七歲訂婚,十五歲便一頂轎子抬到夫家,在陌生的環境內渡其餘生。”
  丹青驚駭的問:“彼時是否清朝?”
  “我不知道,我不敢問,也許是民初。”
  丹青說:“哎呀呀,啼笑姻緣。”
  娟子阿姨白她一眼,“對你來講,六十年代已屬陳年曆史。”
  丹青理直氣壯,“我生下來才十七年。”
  阿姨歎口氣,“真是的,空白一片,不能怪你。”
  丹青向往:“真想訪問艾老同他夫人。”
  “你要知道什麽?”
  “象當時是否重男輕女。”
  “丹青,你太天真,這種風氣在落後地區永遠存在。”
  “艾太太是否上過學堂?”
  “婚後艾先生教她識字,她最愛讀言情小說。”
  “你看,這裏邊又是一個故事。”
  “所以要多出來走走,接觸不同層麵的人物,增廣見識。”
  但是阿姨發覺丹青好象沒有聽到她說些什麽。
  小丹的目光落在門口,那一對少男少女正推開玻璃門進來。
  兩個人都是長挑身裁,神情親昵,一看就知道是對情侶,都穿白色,男的長褲筆挺,女的裙子隻齊大腿,一式的球鞋,看上去真舒服。
  丹青笑,“今夜客似雲來,忙壞人。”她出去招呼。
  少男詫異的問:“隻有咖啡?”
  “還有紅茶。”
  少女說:“我想吃一客冰淇淋。”
  “我們不做其他。”
  “嗬,冰凍檸檬茶有沒有?”
  “我替你做好了。”丹青不想他們失望。
  “謝謝。”
  少女仰頭一笑,雪白的牙齒,明亮的眼睛,好不明媚。
  大那麽幾歲,就是成年人了,非要熬過這段日子不可。
  她同阿姨說:“一對璧人。”
  娟子答:“言之過早。”
  丹青不以為然,大人總是要從雞蛋裏挑出骨頭來。
  “並且,我們不賣冰凍檸檬茶。”
  丹青陪笑。
  艾先生叫他結帳。
  艾太太說:“今天人比較多。”
  丹青微笑,“可不是,七成滿。”
  “我們改天再來。”艾先生說。
  “好走,不送。”
  丹青替他們拉開玻璃門,讓兩老出去。
  那位少女問:“有沒有蛋糕?”
  丹青搖搖頭:“對不起。”
  她笑,“你們這家店真怪。”
  男孩子問:“你做暑假工?”
  “可以這樣說。”
  少女指指鼻子:“我叫顧自由,”又指指男朋友,“他是林健康,住對麵一百三十號。”
  丹青連忙自我介紹,並說:“有空請多來坐坐。”
  顧自由有點困惑,“可是,在家也一樣可以做咖啡喝。”
  丹青笑:“你們可以來聊天。”
  林健康側一側頭,“或是欣賞音樂,這一套音響非同小可,你且仔細聽聽。”
  丹青轉過頭去,看到娟子阿姨臉上有一絲微笑。
  那夜打烊,丹青咕噥著把垃圾桶取到門外。
  阿姨說:“與我一起晚飯吧。”
  “到市區吃越南菜如何?”
  “也好。”
  “阿姨,十七歲真是最難熬的年紀。”丹青有感而發。
  娟子忍不住笑,
  “願聞其詳。”
  “唉,”丹青說:“不上不下,不大不小,難以分類。”
  “順其自然,來,我們去吃辣味炒蜆。”
  丹青又高興起來,脫下製服,換上牛仔褲白襯衫。
  娟子開一輛小小日本房車,才轉彎,就聽見一陣喇叭聲。丹青轉頭看,是那一對年輕情侶,開著紅色開蓬小跑車追上來,向她揮手。
  小丹笑問:“那輛古董車從什麽地方尋來?”
  阿姨惆悵的說:“當時我們約會男孩子的時候,就是坐這種跑車,沒想到此刻成為古董。”
  丹青轉過頭來,“那時你多大呢。”
  “十七歲。”
  她的眼睛看向前方,嘴邊有一絲微笑,丹青知道她想起了舊事。
  丹青說:“六十年代最具代表性,從書本看來,生活好象十分刺激:反戰、大麻、希僻士、披頭四、喇叭褲、校園戰爭,流行同居。”
  娟子啼笑皆非,“我不知道你對曆史文物有興趣。”
  “在六十年代成長,感覺如何?”
  “你也想訪問我?”
  丹青笑。
  “為什麽不去問令堂令尊?”
  “他們哪有空同我說話。”聲音裏有真實的悲哀。
  倒不是為賦新詩強說愁的。
  娟子不忍,“問我吧,問我吧。”
  丹青的情緒又恢複過來,“那時候你生活放不放蕩?”
  “去你的!”
  “不是已經發明了避孕藥嗎?”
  娟子狠狠瞪了小女孩一眼。
  她們停好車子,走進越南飯店,丹青仍然喋喋不休。
  叫了一壺香片,一大碟炒蜆,兩姨甥熱熱鬧鬧吃將起來。
  丹青又問:“當時你們做些什麽?”
  “蹲在山洞裏茹毛飲血。”
  “阿姨,說真的。”
  娟子呷一口茶,回憶說:“看新浪潮電影,讀存在主意小說,替小孩子補習,投稿到中國學生周報。”
  丹青疑惑,“聽上去不十分刺激。”
  “而且,我們都比較笨,現在這一代才精靈通透呢。”
  “笨?”
  “譬如說,相信有真愛這回事。”
  丹青含著一口茶,聞言忍不住嗤一聲笑出來,差些沒嗆死,劇烈咳嗽。
  娟子也笑了。
  丹青掩住嘴,半晌作不了聲,待回過氣來,才頻頻道歉。
  “後來呢?”
  “後來,後來日複一日,月複一月,年複一年,老了。”
  丹青不解,“但是,一定有值得紀念的事情發生過。”
  “不值一曬。”
  丹青遺憾的說:“媽媽也是這樣,不肯透露,堅守秘密。”
  “小丹,許多事,過去就讓它過去,多說無益。”
  “是因為苦澀嗎?”
  “要什麽甜品?”娟子如此結束這次談話。
  “不如叫多客炒飯。”丹青從善如流。
  那天回到家中,已經九點半。
  丹青看見麵前坐在客廳抽煙,電視機開著,猶自喧嘩。
  她抬起頭,“陪娟子阿姨?”
  小丹點點頭。
  “你倆倒成了忘年之交。”
  “母親你可否戒煙,政府忠告市民,吸煙危害健康。”
  葛曉佳看女兒一眼,見她一副認真擔心的樣子,不禁奇道:“看來政府宣傳還真有效,同事告訴我,她三歲的孩兒看到她拿起香煙便痛哭失聲。”
  小丹沒奈何,“一天兩包是太多了。”
  “這也許是我生活中唯一的享受。”
  小丹在母親身邊坐下,“媽媽,我要你活到九十歲。”
  葛曉佳詫異的說:“什麽,別開玩笑了,你服侍我?”
  “我願意。”
  “千萬不要胡亂許下無法兌現之謊言,想清楚再說。”
  “我會照顧你。”小丹似乎很肯定。
  做母親的笑了,拍拍她手背,“暑假工愉快嗎?”
  “假期總會結束,媽媽,我何去何從?”
  “有與你爹談過嗎?”
  “每個星期六他都有事。”
  “或者你應該呼喝他,要不要我替你做一次醜人?”
  丹青連忙說:“我自己可以勝任。”他倆一碰頭例必火拚。
  “幾時放榜?”
  “還有一個多月。”
  葛曉佳又點起一支煙,站起來,“我累了,明天見。”
  丹青看著母親進睡房,沒有外人的時候,她並不掩飾倦態。
  丹青相信,要是遇到喜事,母親仍然會得振作,容光煥發,閃爍魅力,但,多年沉悶而苦惱的日常生活及瑣事實在拖垮了她,使她整個人看上去有點頹頹的。
  感情上的不如意……
  這才是最主要的原因吧。
  但是,事實擺在那裏,再遇到良伴知己的機會極微。
  丹青真覺心痛。
  她跟進房去,“媽媽——”還想聊幾句。
  葛曉佳連忙把床頭幾上那杯威士忌加冰收進抽屜。
  她不想小丹看到她喝酒。
  小丹眼尖,早就注意到,隻得說句“晚安”,便微笑著替母親熄燈,關門,退出。
  葛曉佳見她這麽懂事,也不是沒有感喟的,在黑暗裏,取出杯子,喝幹了酒,千頭萬緒,恨事那麽多,不知道挑哪一宗來咬牙切齒才好,索性全拋在腦後,安靜睡覺。
  小丹回到房間,扭開私家小小電視機,靜靜吃花生看午夜節目,聲量較得極低。
  那是一套非常破的舊片,無論主角與配角都咬牙切齒地進進出出控訴著社會的不公平,臉上沒有一點歡容,個個捶胸擂肺,結果,在一個大雷雨夜,所有的人,在一番哭哭啼啼之後,紛紛意外身亡。
  小丹看得十分投入。
  這是最佳心理治療,看得累了,啪一聲關掉電視,安然入睡,隻覺得幸福。
  丹青記得她年幼的時候,電視機關掉後,熒幕當中會剩一顆小白點,逗留在那裏,曆久不散。
  現在的電視機構造完全不同了,熄滅後漆黑一片。
  電視機怎麽樣不要緊,丹青懷念的是當年的父母親。
  那個時候母親職位低,工作比較輕鬆,下了班很多時候還會親自下廚,吃完飯,讓丹青坐中央,夫妻倆一人一邊一起看電視。
  那真是他們家的全盛時期。
  這樣懷念陳年往事是不健康的。
  第二天她一起來就往娟子咖啡室跑。
  用鎖匙啟開大門,收拾打掃完畢,煎兩個荷包蛋,烤了麵包,把早午兩餐並作一頓吃。
  娟子下樓來,倒一杯咖啡,坐著看報紙,一邊點枝香煙,悠然自得。
  丹青說:“阿姨你的悠閑與母親的忙碌剛剛相反。”
  “各人興趣不一樣。”
  “但都是煙槍。”
  “還不是怪我們家長所賜。”
  “有推卸責任。”
  “真的,開頭不過吸來玩玩,大人緊張得以為是墮落象征,當賊一般捕禁,這樣子耗上了,吸到如今。”
  丹青失笑,“若他們任由你恣意發展呢?”
  “也許有更明智的選擇,也許不可收拾,但沒有抱怨。”
  郵差敲玻璃門,送來一疊信件。
  生活似北美洲小鎮模式。
  丹青看著對街,見三數輛車子聚集,車身上貼著緞花。
  “咦,有人結婚。”
  “新娘漂亮嗎?”
  “看不真確,大抵是美的,她不能令自己失望。”
  “丹青,你說話越來越滄桑。”
  小丹聞言轉過頭來,“是好還是不好?”
  “很難置評。”
  “新娘子出來了,噫,她穿象牙白禮服,沒有披紗。”
  “不是第一次婚姻。”
  丹青一怔,在心中默默為這位勇敢的女性祝禱。
  車子陸續散去,丹青心中恢複平靜。
  娟子知道她想什麽,小女孩心思縝密,半句話一點事,旁人轉瞬即忘,她卻慢慢咀嚼,放在心裏翻覆思量千回百遍。
  丹青這點脾氣既不象父親,又不象母親,不知得自誰的遺傳。
  也許他們家祖上有過這樣多愁善感的女性,無從稽查。
  娟子於是說:“即使那是你母親,你也應該為她高興。”
  丹青不語,說時容易做時難,她不知道屆時反應如何。
  娟子查閱手上的信件,揀到一封長型淺藍色的信殼,臉色一變。
  她站起來,“我上樓去拆信,丹青,你招呼店麵。”
  丹青看著她上樓去。
  誰的信,極少這樣鄭重,到底是什麽?
  丹青剛在思量,有人推門進來,坐下便說:“啤酒。”
  丹青連忙說:“我們隻有咖啡或茶。”
  客人喃喃道:“對,聽說附近是有這麽一家怪店。”
  他是個年輕人,此刻用手捧住頭,似有無限煩惱。
  丹青看不清他的五官,但他卻穿著全套西服。
  天氣奇熱,他倒是不怕。
  終於他長歎一聲,放下手,脫掉外套,解鬆領帶,卷起袖子。
  他問:“冰水總有吧?”
  丹青倒了一大杯給他,看著他仰起脖子灌下喉嚨。
  這人受了什麽刺激?
  丹青充滿好奇地看著他。
  年輕人不算英俊,卻有一副討人喜歡的憨態。
  他又長歎一聲,象是要把心中怨忿之氣全部籲出來。
  丹青忍不住問:“你沒有事吧?”
  他用手搓搓臉,“我很好,謝謝你。”
  “不是身體不舒服?”
  “沒事。”他苦笑。
  丹青再給他一杯冰水。
  到這個時候,他才抬起頭來把丹青看清楚。
  “咖啡好象很香。”
  “天下沒有什麽大不了的事,喝杯再說。”丹青笑。
  年輕人說:“我叫張海明。”
  “很高興認識你。”
  “剛才你有沒有看見迎娶的花車?”他問丹青。
  丹青即刻揚起一道眉毛。“有。”
  “新娘是我母親。”他苦笑說。
  丹青聳然動容。
  她不再講什麽,丹青太了解他的心情了,一方麵慶幸母親得到歸宿,另一方麵,耽心不能適應新的身份與新家庭成員。
  “你不會明白我的處境,此刻我有兩對父母親。”
  丹青緩緩說:“那不正確,一個人隻可能有一對父母,其餘那兩位,不過是你爸媽此刻的配偶。”
  聽丹青這麽一說,年輕人似有頓悟,喝口咖啡,不出聲。
  丹青說:“我的父母也經已離異。”
  “啊。”
  “此事在今日也很普遍。”
  “我猜是。”
  “你有無祝福母親。”
  他搖搖頭。
  “現在去,還來得及,肯定她會得高興。”
  “你認為我應該去觀禮?”
  “如果我母親再婚,我會在場陪她,不騙你。”
  年輕人有點猶疑,輕輕取起外套,彷徨地沉吟。
  “遲了就來不及了。”
  他問:“一杯咖啡兩杯冰水是多少錢?”
  丹青慷慨的說:“我請你。”
  “那不行。”
  “下次再算帳吧,再不出門就趕不及熱鬧了。”
  年輕人到此刻才展開一個笑臉,“一會兒我再來。”
  他推開門去了。
  丹青收拾桌子。
  忽爾想起,娟子阿姨上樓這麽些時間,一直沒有下來。
  她撥電話到她房間,電話鈴響了十來下,她才來接。
  “阿姨,可需要什麽?”丹青問。
  “我休息一下就好。”聲音重濁激動,象是哭過似的。
  隻是象而已,不會是真的,丹青從沒見過她淌眼抹淚。
  但隻是象,也已經是新聞,為什麽激動?
  那個下午,她一直沒有下樓。
  丹青明白那個感覺,不是不近人情,不是性格孤僻,一個人,總有一段時間,什麽人都不想見,什麽話都不想說。
  丹青看著父親離家出走,便有這種感覺,所以不去騷擾娟子阿姨。
  櫃台下麵,有一疊丁丁漫畫,她邊看邊聽音樂,也同在家裏一樣。
  電話響,丹青說:“娟子咖啡室。”
  那邊傳來她父親笑聲:“外賣,咖啡紅茶各三十杯,送到銀行區中央大廈十五樓。”
  丹青大樂,“爸爸,是你。”
  “今天六點鍾有沒有空,出來談談正經事。”
  “我還沒有打烊。”
  “小姐,告一小時假總可以吧。”
  “今日娟子阿姨神情有異。”
  “我來同她說。”
  “不不不,我不敢抬你來壓她。”
  阮誌東聽見女兒這句話,十分詫異,“真沒想到你已經深懂辦公室政治,佩服佩服。”
  年輕的父母同子女一向沒有隔膜,恍如朋友。
  丹青笑了。
  “我們在什麽地方談話?”她問父親。
  “到我家來可好?”
  丹青沉哦,他女友周南南如果也在的話,不甚方便。
  知女莫若父,“南南有應酬。”
  “那麽我六點半到。”
  “對,你母親最近如何?”
  “爸爸,你為什麽不親自問候她?”
  “她會接受嗎,算了,我是她天字第一號敵人。”
  “我肯定你倆曾經深愛過。”
  阮誌東沉默一會兒,“是,但,真不可思議,那是怎麽發生的?”
  丹青啼笑皆非。
  本來再過一段日子,老夫妻可以乘豪華遊輪環遊世界,三四個月都不上一次岸,活在人間仙境之中。
  但不,一定要拆開,理由?不可協調與無可諒解之分歧。
  丹青完全不接受這荒謬的理由,但是法庭相信,奈何。
  別的夫妻離婚,丹青還可以了解,因為其中一方的性格明顯的有公認不可彌補的缺憾,但偏偏她父母都是極可愛的人物。
  教育程度高,外形俊美,出身也好,不賭不懶不拖不欠,工作勤力,對人負責,怎麽會分的手,統共沒有理由。
  而且並無第三者。
  這才叫丹青納悶。
  她再次打電話上樓,“阿姨,要不要吃點水果。”
  娟子的聲音平靜得多,“我這就下來,有沒有愛爾蘭咖啡?”
  “有。”
  娟子下得樓來,丹青注意到她的神情是喜不是悲。
  小丹並不想知道阿姨為什麽喜或是為什麽悲,但絕對不希望看到所愛的阿姨心中不快。
  她問:“沒有生意?”
  丹青搖搖頭。
  “早點休息也罷。”
  丹青笑:“也許艾老兩夫妻會出現。”
  “我來招呼他們好了。”
  這時有人推開咖啡室玻璃門,揚聲問:“阮小姐在嗎?”
  丹青轉過頭去,是他。
  是母親今天做新娘的那位小生,他叫張海明。
  他掏出手帕擦擦汗,一疊聲說:“阮丹青,謝謝謝謝。”
  娟子揚起一道眉毛,完全部知道這筆帳怎麽算法。
  丹青有點不好意思。
  娟子笑笑避開。
  丹青問:“婚禮如何?”
  他答:“假使我不到,氣氛差得多,母親一直等我。”
  丹青很高興,“我換件衣服就出來。”
  “你下班了?”他意外。
  “今天家有事。”
  張海明有點失望,過一會兒他說:“我送你出去。”
  “不用了,海明,你剛回來。”
  “一定要。”他堅持。
  丹青點點頭,拿起手袋。
  丹青長得修長,張海明比她還要矮三兩個公分,她不覺什麽,張海明卻有點尷尬。
  坐在車子裏,他向她述說婚禮的細節,他的表達能力很強,形容得很動人。
  最後說:“我已經廿一歲了,硬是不肯原諒父母,未免幼稚,況且,有什麽是要原諒的呢?”
  丹青在心底低嚷:有,有,他們應當為家庭犧牲。
  後來覺得理由太過薄弱,心中即時升起無限荒涼。
  他倆迅速交換了學曆背景年齡愛惡,已經將來的展望。
  年輕人一次見麵就可以熟得如老朋友,沒有忌諱,也絕不多心,想什麽就說什麽。
  “你渴望什麽?”張海明問。
  “快樂。”
  “具體一點,”他笑,“別貪婪。”
  “快點渡過這個暑假。”
  “為什麽?”
  “我到了,下次再說你聽。”
  “明天見。”
  丹青朝他揮手。
  為什麽希望這個暑假快點過去?因為它是她的轉折點。
  丹青有個預感,這個黑色夏日不容易打發。
  剛在這個時候,頭頂打了一個響雷,丹青抬頭一看,隻見烏雲密布,豆大的雨點似隨時要撒將下來。
  丹青歎口氣,到阮宅前掀門鈴。
  來啟門的是父親的女友周南南。
  丹青不敢露出意外的神色來。
  誰知對方已經說:“你早來了十五分鍾,我很快就出門。”
  丹青十分不好意思,完全不曉得說什麽話才對。
  她口齒不算伶俐,在陌生人前,可稱澀滯,尤其對著這位身份特殊的女士。
  阮誌東在裏頭高聲問:“小丹來了嗎?”
  他女友轉頭答:“我正招呼她。”好象有點賭氣的樣子。
  敏感的丹青即使在心中壓上大石,隻作聽不到。
  阮誌東迎出來,“外頭在下雨?”
  又一陣響雷,接著電光霍霍。
  天已接近全黑,周女士順手啪亮燈,開門外出。
  她的確有點賭氣,賭氣注意到她穿著雙白皮鞋,關門的手也略為重了一點點。
  阮誌東坐下來,開門見山:“關於你升學問題——”
  小丹挑個陰暗角落坐下。
  父親象是很遠很遠,連人帶聲,在山的另外一頭,迷朦煙雨,重重阻隔,看不清廬山真麵目。
  “嘎?”她沒聽清楚他說什麽。
  “——送你到溫哥華。”已經是結論了。
  丹青奇道:“我以為我到紐約去。”
  “太危險了,你會喜歡加拿大的,小叔小嬸會照顧你。”
  “但是——”
  “念完學士,你大可轉到大都會工作。”
  丹青維持緘默。應當滿足了,她相信父親已經做得最好。
  這一筆費用亦非同小可。
  “高興嗎?”
  丹青點點頭,這是真的。
  阮誌東說:“年輕人能到外國生活最好,天外有天,自由自在。到了中年,走都走不動。”
  小丹笑,“太誇張了。”
  “不是雙腳走不動,而是千絲萬縷的俗務纏身,寸步難移。”他照例加一句:“小丹,你長大後自然會明白。”
  小丹隻是笑。
  “哪一間學校?”
  “小叔已替你報考多間,屆時揭曉便知。”
  “哪一科?”
  “是呀,問得好。”阮誌東看著女兒笑。
  丹青不禁臉紅,她自覺沒有一項擅長的科目,不知讀什麽才好,筒統的念經濟、文學、地理、管理,都還可以。但認真想一想,都還不是喜歡的科目。
  她父親說:“替你報了英國文學,希望買大開大,是次聯考英文兩科你能拿乙等。”
  “我並不喜歡英國文學。”
  “丹青,有多少時候,我們做的事,都是我們喜歡的?”
  丹青沉默一會兒。
  開始了,做大人的壓力已經開始了,已經要運用意旨力,把不喜歡做的事,都盡責地做得極其漂亮。
  來得太快了,丹青覺得不甘心,怎麽攪的,好時光一去不複回,明明在去年夏日,她還可以躺在露台的繩床上看叮當漫畫,今年已經要麵對現實之洪流。
  “用英國文學打底,可以念法律。”
  丹青即時反對,“人就是這樣生癌的。”
  “妖言惑眾,大律師統統患絕症?”
  丹青猶自嘴硬,“機會一定多一點。”
  她父親笑得前仰後合,過一會兒歎口氣,“你真象你母親當年,一顰一笑,同個印子刻出。”
  “你愛我?”
  “當然。”
  “為什麽不能再愛她?”
  阮誌東流利的說:“她變了,我也變了,葛曉佳與阮誌東已經是陌生人,話不投機,不同的目標,無論如何沒有可能同步走路。”
  丹青完全部接受場麵話,她把事情簡化,赤裸裸的說:“不如說,你不再愛她,所以離棄她。”
  阮誌東大吃一驚,他似從來沒有這樣想過,不由得發起呆來。
  “我走了。”丹青說。
  “小丹,與我們一起吃飯吧。”
  “不了,我不想造成周小姐不愉快,正如你說,我長得同我母親一模一樣,她看到我的臉,一定不自然。”
  “你太多心了。”
  丹青想,多心好過無心。
  “你打算同周小姐結婚?”她問父親。
  “暫時不會。”
  “爸,現在是八十年代,時興結婚及養育孩子呢。”
  “我可從來沒說過我是八十年代的時髦人物。”
  丹青倒不怕周南南吃虧,損失最慘重的,是她母親。
  “爸,謝謝你。”
  阮誌東看著女兒的小麵孔,認為值得,本來想換輛大車,現在為著丹青的留學費用,恐怕計劃要押後三年。
  回到街上,雨大得不得了。
  丹青手上並沒有傘。
  她不想折回借任何事物,猶疑幾秒鍾,便朝車站走去。
  回到家,一雙皮鞋嘰咕嘰咕冒水,名副其實泡了湯。
  母親還沒有回來。
  冰箱麵用磁鐵吸著一張字條:今晚約十二時返家你可做鹹牛肉三文治或外出吃晚餐。
  丹青歎口氣,她的歲寒三友是罐頭湯、即食麵及鹹牛肉,沒有它們,日子不知怎麽過。
  做好三文治,扭開電視,製造雜聲。
  電話整個晚上都沒有響。
  公寓裏所有家具用品都線條簡潔,顏色素淨,獨獨電話是粉紅色的,據丹青所知,她母親在青春期一直向往擁有一隻公主型私人電話,這個願望,在二十五年後,終於達到。
  成年人也有他們天真的一麵,每次用電話的時候丹青都這麽想。
  她又特別喜歡為女兒置衣服,一堆一堆抱回來,全是最新款式的泡泡短裙,套在緊身褲外穿,配著水彩色調的大蝴蝶結……
  丹青一直不好意思說,除出校服,隻喜歡白襯衫牛仔褲,頂多是水手領外套,這些新衣,全塞在衣櫃裏,原封不動。
  直到一日,丹青偶然翻舊相片薄,看到母親少年時的照片,忽然明白了。
  十多歲的她正穿著短裙子,小白靴,原來,她一直不自覺地買衣服給少女時期的葛曉佳。
  丹青馬上掩起照片薄,鼻梁正中酸酸的。
  母親原來這樣眷戀少女時期。
  假如有時光隧道就好了,丹青可以陪她回去,一償相思之苦,母女倆照老地址逐家逐戶尋過去:葛曉佳小姐在嗎……
  人生說苦也真苦。
  葛曉佳回來的時候,看見女兒拿著吃了一半的三文治在車上睡著了,毛巾裹著半濕的頭發,電視在舉行演唱會。
  小丹麵孔向上對正一百火的燈泡,照樣有本事夢會周公。
  年輕人無所不能。
  鐵皮似的牛仔褲,緊緊包在腿上似第二層肌膚,一樣舒服。
  一上飛機,扣好安全帶,賓至如歸,即時入睡,身體柔軟,不覺辛苦。
  這都是二十歲以下的天賦。
  “丹青丹青。”
  小丹睜開眼,“天亮了嗎?”
  “還早呢。”
  “媽媽我夢見我與你結伴回到許多年前去尋找理想。”
  “有沒有找到?”
  “途上荊棘甚多,你已經把握推醒,或許今夜可以繼續。”
  葛曉佳笑,少女即是少女。
  小丹問:“今天如何?”
  “還不是一樣。”
  “我倒是見過父親。”
  “啊。”
  “他都替我安排好了。”
  “看,你還是幸運的。”
  “是。”丹青承認。
  “這個暑假一過,你就不必對牢愁眉苦臉的老媽了。”
  “媽媽你知道這不是真的。”
  葛曉佳對鏡卸妝。
  “真討厭,一層一層揩掉洗淨,明早又一隻一隻顏色畫上去,早就該發明麵具。”
  丹青轉過頭去笑。
  “你走了我少個伴,更加自言自語,自說自話。”
  “我會回來看你。”
  “有什麽好看?聰明一點,三年後文憑護照連同結婚證書一起帶回來。”
  丹青真正怔住,沒想到前頭有這麽多大事等著她去做。
  “自己要懂得打算,知道嗎,蹉跎過這幾年,事倍功半,以後就麻煩。”
  丹青喊:“救救孩子。”
  那一夜,倒沒有誰享受到輾轉反側這種奢侈。
  葛曉佳更加絕無做夢習慣,感覺是一瞌上眼天已即亮,鬧鍾嘩然,她蓬著頭下床,深覺死亡在該刹那並不可怕,長期休息是她盼望。
  一邊洗臉,一邊長歎,連鄰房的小丹都聽得一清二楚。
  她起身為母親做早餐。
  葛曉佳說:“我要到菲律賓去三五天,你照顧自己。”
  “玩的高興點。”小丹說。
  “我會的。”
  有人追求母親就好了,小丹想,打開門,隻見一大束鮮花,大約百餘朵,當中那朵玫瑰蕊中係著一枚鑽戒,一張字條說:“讓我永遠照顧你”……
  “替我問候娟子。”
  “媽媽,”小丹想起來,“你有沒有見過娟子阿姨哭?”
  “從不。”停一停,“為什麽問?”
  “沒什麽。”
  “把她整哭,對你無益。”葛曉佳笑。
  “我不是壞女孩。”
  “我去了。”
  小丹看見她拎起行李袋。
  “從公司直接往飛機場。”
  “當然,”她無奈,“老板不批準我先休養三五天才出發。”
  “請歡度好時光,一路順風。”
  葛曉佳似還想轉過頭來說些什麽,但終於沒有張嘴。
  小丹在她身後掩門。
  電話鈴在該刹那響起來。
  “小丹?宋文沛。”
  “謝天謝地,沛沛,你回來了。”小丹籲出一口氣。
  “小丹,我沒有回來,我現在倫敦。”對方苦笑連連。
  “什麽?”
  “我回不來了,找到學校,九月十號開學,要待聖誕才回。”
  “唉呀,可是那時我已到溫哥華去了。”
  “我有種感覺,小丹,我們也許就如此永別,不能再見。”
  “不要悲觀,暑假呢,我們可以約在歐洲見麵。”
  對方停一停,“丹青,我不再說了,我們寫信吧。”
  “宋文沛,”丹青急起來,“記得把地址給我。”
  “一定。”她已經掛上電話。
  丹青十分感慨,搜索枯腸,忽然想起中三上學期,讀過一首詞,其中一句,叫故人萬裏關山隔,是它了,形容得淋漓盡致。
  這是丹青第一次覺得古文有點意思。
  乏味之至。
  五年中學,宋文沛同她形影不離,無話不說,男同學時常笑伊倆親昵過度,一看見她們出現,便唱“我們是暹邏人,我們孿生”來取笑嘲弄。
  兩人也的確有點心靈相通,抄筆記遇到生字,她替她填上去,她為她改正。
  從沒有妒忌過對方,即使不滿,也即時說出來,肯宣之於口,也就沒事了。
  五年對中年人來說不算一回事,但對丹青來說,簡直是一輩子。
  宋文沛走的時候很匆忙,通過十分鍾電話,便急促道別。
  沒想到不回來了。
  所以說這個夏天真夠黑。
  倘若沒有娟子咖啡室,丹青也會出外著暑假工。
  忙忙忙,累累累,做得賊死,也就沒有工夫悲秋。
  這是她母親的心得。
  丹青鎖上門,去娟子咖啡室上班。
  女主人在樓上,喚道:“小丹,你上來一下。”
  丹青看到她在收拾行李,不禁倒抽一口冷氣,“你也要走,你也離開我?”
  娟子笑,“窩三五天就回來。”
  丹青跌坐在樓梯間,“難怪航空公司生意好到笑,客機統統滿座,一到暑假,全球一半人口就在天上飛。”
  “我一年最多出去一次。”
  “到什麽地方去?”
  “巴黎。”阿姨笑吟吟的。
  那封信。
  那封淺藍色長條型的信,上麵貼著一張梵高向日葵郵票,正寄自法蘭西。
  這一切,都看在丹青眼中。
  小女孩略感失望,她一向崇拜娟子阿姨,欣賞她那種孤芳自賞,不動聲色的氣質。
  沒想到一封薄薄的信也能打動她,可見凡人即是凡人,阿姨也不例外。
  丹青問:“這就出發?”
  “傍晚的飛機。”
  阿姨也是人,對她苛求,甚為不公平。
  “那麽,”丹青說:“娟子咖啡室要修業數天了。”
  “不用。”
  丹青看著她。
  娟子笑道:“一個晚上做四杯咖啡,你還可以勝任吧。”
  丹青意外,“但是責任重大,要開門關門,你信任我?”
  “當然,你又不是小孩。”
  丹青有點躊躇。
  “你有謹慎的態度,可見絕對負責。”
  丹青毅然說:“好,我接下這個擔子。”
  遲早要升級做成人,擔起責任,索性就選今天這機會吧。
  娟子把一大串鎖匙交給她,“這回看你的了。”
  丹青吞下一口涎沫,“會不會有流氓前來搗亂?”
  娟子笑,“就算我在,可以做的也不過是撥三條九,我也不是力拔山兮氣蓋世的壯士。”
  丹青咬一咬牙,不再言語。
  將來一個人去到異鄉為異客,豈非比較守咖啡店更加叫天不應叫地不靈。
  早受鍛煉也有好處。
  “十五號我就回來,”娟子說:“要不要我替你帶什麽?”
  “要一條最時髦的粗布褲。”
  “廿四腰?”
  “是。”
  “沒問題。”
  不曉得此刻巴黎流行窄腳寬腳還是直腳,褪色繡花抑或印花,別看這小小一條牛仔褲,變化無窮,一點錯不得,年輕人極其講究他的去向潮流。
  “還有,”丹青貪婪,“外加白襯衫一件。”
  娟子知道白襯衫也有無數學問,便笑著答應。
  丹青又說:“不要到拉法葉去買,小時裝店的貨色時髦得多。”
  “我有分數。”
  “祝你順風。”一天說了兩次,你說巧不巧。
  “還有,”娟子想一想,“祝我稱心如意。”
  丹青心覺事態嚴重,隻得跟著說:“祝你心想事成。”
  那一日,沒有客人上門,整個下午陰雲密布。
  丹青喃喃自語:“悟空借來了大鐵扇,朝火焰山扇了兩扇,天上頓時落下雨來……”
  本來想送娟子阿姨到飛機場,也被婉拒,現在都不流行送來送去,因為人三日兩頭往返,實在不勝其擾。
  娟子甫出門,便有電話找她。
  丹青據實報導:“她出門到巴黎。”
  那邊笑,男中音具有無限魅力:“我便自巴黎打來。”
  嗬。
  “你是阮丹青?”
  “是。”沒想到他知道她。
  “我叫胡世真,你阿姨的朋友。”
  “你好。”以前從來沒聽過這個名字。
  “希望不久將來我們可以見麵。”
  丹青很禮貌的說:“是的,胡先生。”
  他說了再見,丹青輕輕放下電話,關上電掣,鎖上店門。
  才轉背,有人問:“這麽早打烊?”
  丹青一抬頭,怔住。
  “呃,”她說:“呃——”
  丹青忽然漲紅了臉,不知道怎麽解釋才好。
  站在她麵前的是為皺著眉頭的年青人,但是他跟張海明及林健康不一樣,丹青與他一招臉,便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她被自己的直覺嚇一跳,訝異之餘,難以啟齒。
  他見丹青結結巴巴,鬆開眉心,笑道:“算了。”
  丹青總算說出四個字來,“明日請早。”
  他研究玻璃門上印著的營業時間,“好的,明天見。”
  轉身就離去。
  但是他帶給丹青的震蕩感卻曆久不散,她一邊耳朵發燙,走起路來,有點輕飄飄。
  多次了,真的數不清多少次,大約自十四歲半開始,丹青便想象有一日,有人會走過來,對她簡單地說句你好嗎,便帶給她震撼,心跳,欣喜,靦腆這些雜七雜八,難以形容,既快活又難受的感覺。
  怎麽都沒想到是在今天。
  今天!
  她沒有洗頭,忘了化妝,舊衣裳褲子,彎著背蹭著身子在鎖門。
  完了。
  好的開始是成功的一半。
  似今日這種開始根本沒有將來,第一印象最深刻,怕隻怕以後在人家心目中,她都會是個不大不小,形象曖昧的中性人。完了。
  她終於遇到少女時期最重要的人物,卻不在適當時刻。
  他出現得太不合時。
  在許多漂亮得體的場合,明明可以遇見他,都落了空。
  不過他說他明天會再來。
  補救還來不來得及?
  丹青百感交集,呆了半晌,才往車站走去,身後卻又傳來叫聲:“阮丹青。”
  她的一顆心無緣無故劇跳起來,連她自己都吃驚。
  是張海明坐在他的小車子裏,“丹青,我送你。”
  丹青看著他,昨天已經坐過他的車子,真大膽,不錯他長得一副老實相,但壞人一向不會在額角鑒字,她畢竟不知他的底細。
  母親在菲律賓,阿姨前往巴黎途中,此地隻剩她一個人,丹青忽然小心起來,搖搖頭。
  張海明大惑不解,“丹青,為什麽不高興?”
  “我還有事。”
  “我送你,你看車站上的長龍。”
  多數女孩子就是喜歡貪這點小方便。
  丹青猶疑片刻,張海明卻急起來。
  他跳下車,“怎麽一回事,丹青,什麽不睬我?”
  丹青不好意思,“你送我到市區好了。”
  他鬆一口氣,“我還以為上次不知哪裏得罪你,嚇得我。”
  她上他的車。
  海明好似對她很有好感,太有了,需不需要及時澄清?
  一方麵丹青又喜歡這種被關心的感覺。
  丹青知道不少少女同學都有一個以上的男朋友,一向認為她們自找麻煩,遲早會上演火拚一劇,太不道德了,對別人也不好。
  但此刻,她有點明白被需要被追求的甜蜜。
  忍不住轉過頭去,看著張海明笑一笑。
  海明的心落了實。
  他於是大膽試探的問:“晚上做什麽?”
  丹青覺得應當適可而止,“約了父親。”
  “嗬,”停一停,“你們是否定期見麵?”
  海明的處境與她大有相同之處,一開口就很投機。
  “沒有,”丹青懊惱的說:“完全看他興之所至。”
  海明笑,“我也有這種彷徨。”
  不由丹青不把他當朋友,她本來就寂寞。
  她問:“你同誰住,父抑或母?”
  海明搖搖頭,“這次回來,跟祖父母住。”
  “平常你住哪裏?”
  “倫敦,我在帝國書院念一年級。”
  丹青肅然起敬,原來如此,佩服佩服。
  “每年暑假回來,也沒什麽特別節目,除了忙著參加父母的婚禮。”
  丹青駭笑,“海明,不要再拿這個題目開玩笑了。”
  “玩笑,是真人真事。”而且永遠是他心頭的一條刺。
  “算了,”她改變話題,“幾時回去?”
  “暑假後,一放放三個月,骨頭都懶得酥了。”
  “我有個好同學也在倫敦,她叫宋文沛,可以介紹給你。”
  海明看她一眼,微笑,“你怕我追不到女孩子?”
  “我沒有那樣想過,你別多心。”
  但是,丹青也沒有想過要把他占為己有。
  “肯定不想跟我晚飯?”
  “明天,讓我穿得體麵一點。”
  “你這樣就很好。”
  但是今日丹青甚為自卑,一個人,在他所下的人麵前,總是抬不起頭來。
  “那我不勉強你了。”
  “謝謝你的體貼。”
  不勉強就是溫柔。
  海明把她送回家。
  那一天剩餘的時間,令丹青回味的,卻與張海明無關。
  ——這麽早打烊?
  ——算了。
  明天他會來嗎?
  說他英俊,又不見得,很多人長得比他好看、高大,有更動聽的聲線,也比他會打扮。
  他留著短短的改良海軍頭,白襯衫、卡其褲,一雙涼鞋,而且很明顯有三分壞脾氣,因皺著眉心說話。
  但個人的感情是不可理喻,無可解釋的一回事。
  丹青與海明談得來,是,但再給她十年,她仍然隻與他是談得來的朋友。
  她可不想與他跳舞,她也不介意在情緒低落時給他看見,她也不會仔細咀嚼他的一顰一笑。
  睡得遲,醒得也遲。
  丹青洗幹淨頭發,描上口紅,自覺比昨日端正十倍,才出的門。
  到了娟子咖啡店,也不換製服,很有點患得患失。
  到最後,認為要爭口氣,意旨力戰勝一切,才把製服穿上。
  有人推門進來,丹青彈起。
  是那個亮麗的女孩,林健康的女朋友。
  “丹青,他有沒有來過?”顧自由熟絡地問。
  “沒有。”
  她坐下,“請給我一杯咖啡。”
  聲音有絲苦澀,眼睛看著窗外,沒有焦點。
  丹青當然知道發生什麽事。
  還會有什麽其他的事。
  丹青問:“到一百三十號去看過嗎?”
  顧自由把臉轉過來,“他不在家。”
  “你的咖啡。”
  “謝謝。”
  “雨終於停了。”
  “是的。”她心不在焉的說。
  丹青微笑,顧自由,這一刹那,你可絕不自由,你的靈魂,早遭拘禁。
  隻聽得她說:“……象你最好了。”
  “我?”丹青指一指鼻子,“你是在說我?”
  “可不是,”顧自由的語氣帶著由衷的羨慕,“還是小孩子哪,無憂無慮。”
  丹青啼笑皆非,“謝謝!”
  “怎麽,不喜歡聽?”顧自由揚起眉毛。
  “人家好不容易熬到十七歲,被你前一聲孩子,後一聲孩子,什麽地方都不用去。”
  顧自由不由得笑起來,“對不起,我還以為你會接受恭維。”
  丹青眼睛尖,“他的紅色開篷車回來了。”
  顧自由立刻跳起來,放下兩張鈔票,飛快奔出。
  是不是,她早已失去自由,似有一根無形繩索,把她緊緊係住,繩頭握在別人手中,任人操縱。
  小跑車停下,她俯低身去,與他說話,慢著,丹青注意,吵起來了,雖然聽不見說白,看他倆的表情也知道相當激烈。
  發生了什麽事?
  丹青十分震蕩,這麽要好也會吵起來,戀愛有什麽滋味?
  她不由自主走近窗口。
  隻見顧自由一甩頭,就開步往大路走去。
  丹青握緊拳頭,在屋內幹著急,低嚷:“追上去呀,追上去。”
  身後有人問:“追誰?”
  丹青刷一下緋紅整張臉,要命,連脖子肩膀都火辣辣,她轉過頭來,瞪著發言人。
  發覺是笑吟吟的艾老太太。
  丹青鬆下一口氣。
  “請坐,艾先生呢?”一邊替艾太太拉開椅子。
  再抬頭望向窗外,紅色小跑車走了,女孩也走了。
  丹青惆悵無比,她錯過風景不要緊,顧自由切切莫錯過林健康才好。
  隻聽得艾老太說:“艾先生出去了,我約他在這裏等。”
  “他一個人上哪兒去?”年紀那麽大還到處逛,了不起。
  艾太太還是笑,皺紋都聚集在眼角,一大把,象變魔術似,一層一層皮膚互相摺疊,笑完了,又鬆開來,寬寬掛在麵頰上,這時候又有點似紗帳子。
  但丹青不覺得這些皺紋難看,她專心研究,是因為有興趣知道,她自己到了七十高齡,會變成什麽樣子。
  “他去接從前的學生。”
  “艾老是教書的嗎?”
  丹青端咖啡給老太太。
  “當了四十年教書匠。”
  丹青說:“那一定是桃李滿門了。”
  老太太笑,“你還知道這句成語,真不簡單。”
  丹青怪不好意思,“唷,我再不長進,還不至於象來自加瑪星球的異族吧。”
  老太太連忙輕輕拍丹青的手背,以示歉意。“我孫女兒都比你大哪,曾孫都周歲了。”
  “真好福氣。”
  “不敢當,托賴,四代同堂,相處的還不錯。”
  丹青討教:“有什麽秘訣?”
  老太太眨眨眼,“有一點心得。”
  “請指教。”
  “人與人要維持距離,彼此尊重。”
  丹青一怔,“就這麽簡單?”
  “過幾年你會明白。”
  丹青為之氣結,幾乎每一個人都寄望阮丹青過幾年會得開竅,這不等於說此刻的她是個遲鈍兒嗎。
  “你的娟子阿姨呢?”老太太看看四周。
  “她有事,出去了。”
  艾老太悠然呷著咖啡。
  丹青怔怔地凝視,她稀疏的白發,到了這個階段,一切都看開,工作也都已完成,心境平和,與世無爭,也就象神仙似,可以禦風而行。
  艾老太這個頭來,笑眯眯的問:“你在想什麽?”
  恰巧電話鈴響起來,丹青去接聽,揚聲說:“艾太太,艾先生找你。”
  “嗬。”她顫巍巍站起來。
  丹青把電話挪到她麵前。
  真要好,兩個人還通電話呢。
  隻見老太太說了兩句,放下話筒說:“他叫我上去。”
  丹青有點失望,“過來喝咖啡嘛。”
  “他要找點資料給學生,”老太太解釋,“這個學生是他愛徒,此刻是個相當有名的作家。”
  “真的?”丹青有意外之喜,但隨即說:“但是所有作家在親友心中,都是名作家。”
  艾老太笑,“在你心目中,誰才算是名作家?”
  丹青想一想,“要作品豐盛以及受讀者歡迎的才算。”
  “誰?”
  “金庸已經收筆了,倪匡可算是。”
  “那當然,除出他們,還有誰?”
  “方渡飛可算是後起之秀,有華人的地方都有他的書。”
  艾太太一聽這個名字,哈哈大笑起來,“阮小姐,這可是你承認的啊。”
  丹青既驚且喜,“什麽,莫非老先生的學生正是他?”
  “可不就是這個人。”
  “可是我們都知道方渡飛長居北美洲。”
  “他總得回來探親呀。”
  丹青吸進一口氣,“真不知他那麽多書,怎麽寫出來。”
  “別問他這個問題,他說他最怕回答。”老太太笑。
  “有機會,可以讓我見見他嗎?”
  “這——”老太太猶疑一下,“我問問他。”
  “他怕見客?”聰明的丹青馬上猜到。
  “噯,確有一個孤僻。”
  “那就不要勉強了。”
  “真是個溫柔的好孩子,我要上去了,不然他又要催。”
  丹青送老太太出去。
  多可惜阿姨不在,不然兩姨甥又可興奮半日。
  阿姨最喜歡看方渡飛。
  下午五點多,這上下,阿姨也該到巴黎了。
  大抵,也見到那位胡世真先生。
  丹青可以肯定時這位胡某人叫娟子阿姨到花都見麵。
  阿姨不容易為事為人動心,由此可見這位胡先生對她有多麽重要。
  丹青沒想到中年人也會這麽衝動。
  傍晚,丹青關了店門,用蒸氣吸塵機清潔地毯。
  她有點惆悵,那年輕人到底沒有來,白白緊張一整天。
  有人推門。
  丹青警惕地抬頭。
  見顧自由臉色慘白地站在咖啡室門外。
  丹青連忙過去拉開門,“你不舒服?快進來坐。”
  顧自由一言不發,坐下,把臉埋在手臂裏,不肯抬頭。
  丹青太了解她此刻心情,斟杯冰水給她,也不逗她講話,隻是繼續工作。
  清潔完地毯,顧自由仍然維持那個姿勢,一動不動。
  丹青看看手表,不忍趕她走,索性把窗簾也除下來放進機器洗。
  然後做一客青瓜三文治,坐在櫃台後慢慢享受。
  顧自由似一座雕像似坐著。
  丹青惻然,同時心中不安,悸懼。
  每個戀愛中人都會遭遇到這種慘事?丹青怕她捱不到永結同心已經生了癌。
  丹青輕輕放下三文治,海明又來了,他冒失地推門進來,一邊叫:“丹青,今天——”
  丹青豎起一隻手指,放在嘴唇,然後指一指顧自由。
  海明即時噤聲。
  他臉上打著一百個問號。
  這個時候,顧自由抬起頭來,疲倦的說:“對不起,不好意思,阻你打烊。”
  丹青趨前問:“不要緊,要不要喝什麽?”
  顧自由搖搖頭。
  她容顏失色,似彩衣誤墮漂水,褪盡豔光,隻餘淡淡影子。
  她站起來,緩緩搓揉麻痹的手臂,拉開門,走了。
  丹青擔心不已。
  海明問:“發生什麽事?”
  丹青看他一眼,“來,幫我掛上窗簾。”
  海明很愉快,“遵命。”
  丹青悔約,她沒有心情出去吃飯。
  她說:“我一身汗臭,明天吧,明天由我請客。”
  海明凝視她,“明天複明天,明天何其多。”
  丹青笑。
  “方才那女孩是誰?”
  “傷心人。”
  海明點點頭,“看得出來。”
  丹青無奈地攤攤手。
  “何必讓她的事影響你的心情。”
  丹青一怔,緩緩的說:“也許因為我一向不算自我中心,也許我覺得物傷其類,也許我喜歡她這個人。”
  海明聽她這樣講,便不敢再說什麽,怕得罪女友。
  幸虧丹青說:“我做個蘑菇炒蛋給你吃。”
  海明哭喪著臉,“怎麽吃得飽,我是一隻食肉獸。”
  丹青忍不住笑,“不早說,冰箱裏還有一塊牛肉。”
  他這才鬆口氣。
  一小步一小步,他倆熟撚了。
  丹青選了一隻田納西華爾茲唱片播放,每次聽這首歌,母親與阿姨都會說:“該曲流行之時,我們比丹青還小。”象是不明白那些歲月,自指縫間流到什麽地方去了。
  有鑒及此,小丹覺得每過一天,都要聚精會神,以便日後說一句:我沒有蹉跎光陰。
  丹青的廚藝比她的功課好多了。
  娟子阿姨曾說:“做得一手好菜,到了外國,男孩子排著隊來追求,愛挑誰就挑誰。”她不擔心小丹的出路問題。
  所以張海明震驚的說:“你從什麽地方學來烹飪絕技?”
  心中又添了三分愛慕。
  小丹隻是微笑。
  這是同她母親葛曉佳學的,也頗講天份,在這方麵有才華的人似有靈感,放多少鹽、落幾許糖,拿捏得巧到好處。
  但,這一手絕技並沒有為葛曉佳帶來什麽。
  所以丹青等閑不肯展露該項才能。
  做人,好象怎麽做都有遺憾似的。
  丹青捧一杯咖啡看著海明狼吞虎咽,聽著他擊節讚賞,很覺自在。
  不過,她的雙眼仍然凝望窗外。
  在等待什麽?
  她垂下臉。
  海明幫她洗碟子,儼然好幫手模樣。
  他邊抹手邊建議,“丹青我們去看電影。”
  小丹搖搖頭,“坐在黑暗裏個多小時,完全迷失自我,非我所欲。”
  “你知道嗎,”海明凝視她,“你真是一個奇特的女孩,可記得剛剛才告訴我,你並不自我中心。”
  “因事因人而異。”丹青微笑。
  漂亮女孩子難侍候,此話不假,海明此刻領教到了。
  “你想做什麽?”
  “回家。”
  海明失望,他想多見她一會兒,不要緊,還有明天,他又略為振作。
  他看她關了電掣,鎖上門,送她回家。
  丹青也知道,在摩登時代,男孩子不輕易管接管送,他們不再為區區禮貌而費時失事執行這種無關重要的儀式。
  海明的意思,丹青很明白。
  但這是夏日,天氣熱到一定程度,人會暈眩恍惚,產生幻覺,所以夏日羅曼史是不能認真的,到天氣一涼,頭腦漸漸清醒,恢複正常,便會後悔,而且大惑不解,一個夏天,怎麽發生這許多事。
  “海明。”小丹認為要給他適當的警告。
  海明在紅燈前向她笑一笑。
  “海明,你要是覺得我倆做好兄弟還不足夠的話,那就太可惜了。”
  張海明一聞此言,左腳一鬆,離合器失去控製,車子熄了火。
  兄弟雙眼看著街外霓虹燈,不作聲,假裝沒事。
  後麵跟著的車子不耐煩紛紛響號催他們讓路前進。
  張海明總算從新發動引擎。
  不過再也沒有開口說話,剛才吃的牛肉一團鐵似塞在他胃裏,隨時墮出懂洞來,苦不堪言。
  小丹也知道自己言重了。
  但她沒有經驗,不知如何轉彎抹角,不懂維持距離。
  這時向海明道歉,勢必百上加斤,越描越黑,更加尷尬,她隻得閉上尊嘴。
  到家,她下車。
  “小丹。”海明叫住她。
  她轉過頭去,雙眼充滿要求原諒的神色。
  海明覺得他自足部開始融化,感覺不停上升,到胸口都軟綿綿之時,他歎口氣說:“小丹,好朋友。”他伸出手去。
  丹青鬆一口氣,緊緊握住海明的手,雀躍不已。
  海明也有點夫複何求的感覺。
  小丹捏一把汗,這時才知道誤打誤撞,做對一次。
  到家發覺一背脊都是汗。
  人際關係之複雜艱難,她第一次覺悟。
  晚間母親來長途電話,簡單的說了幾句。
  阿姨呢,她也應該報了平安。
  但是她沒有,象是統共忘了有這麽一個外甥,這麽一爿點。
  小丹賭氣地睡了。
  空氣調節開得太低,使小丹不能酣睡。她夢見娟子阿姨穿著白衣服、戴著白手套,推她,叫她。
  朦朧間小丹覺得寒毛直豎,突然驚醒,坐起發怔。
  她去關掉冷氣,天邊已經魚肚白。
  白手套。
  真奇怪,阿姨送來不戴手套。
  本市的冬天也不需要戴手套,小丹印象中隻有五十年代陳年粵語片中的女主角個個神經兮兮裝模作樣戴帽子戴手套以示高貴。
  夢中這雙白手套如何闖進迷離世界,不得而知。
  丹青看不真阿姨的臉容,不知她是悲是喜是驚是怒。
  這個夢太離奇了,且具不吉之兆。
  丹青連忙拉開百葉簾子,金色的陽光射到她眼睛,她呼吸新鮮空氣,也就把夢境忘記大半。
  真是的,又一天了。
  我們最年輕的,不過時現在這一刹那,隻須耽一會兒,又比方才更老了。
  丹青對鏡洗臉時喃喃說:他沒有來。
  永遠不來,也就算了,最慘是來過不再來,所以索性不來,也是幸運。再說下去,快成玄虛的佛謁,丹青歎口氣,放下毛巾。
  趁有空撥幾個電話找舊同學,但伊們旅行的旅行,做事的做事,全不在家。
  小丹意興闌珊,賭氣說:我也有地方可去,便出門到娟子咖啡室。
  到得巧,開了店門便有人送貨來,一箱箱堆在門外,小丹照單點清數目,簽了字,放工人走。
  她嘀咕,憑店裏生意額,這些存貨,足夠用到二零零零年,看樣子大半自用。
  她彎下腰去抬貨。
  “不行。”
  她一怔。
  “姿勢錯誤,閃了腰就麻煩。”
  小丹說:“那麽幫我忙扛一扛。”也不管他是誰。
  “你不早說。”
  那人走到她對麵,抬起一箱咖啡豆,與丹青一照臉,使她雙眼睜得老大,動作僵住。
  隻聽得那人問:“小兄弟,沒有人幫你嗎?”
  小兄弟?
  丹青幾乎沒即時因心髒衰竭死亡。
  六月債還得快,昨天才叫海明把她當兄弟,今日時辰一到,果然有人把她當男孩看待。
  這個人而且就是她在等待的他。
  “過來這一邊。”他催促她。
  原來他一直把她當男生。
  丹青隻得暫時權且與他同心合力把罐頭抬到儲物室。
  然後拍拍手,脫下帽子,讓他看清楚她的性別。
  然後慘到這種地步,丹青也就沒有顧忌,豁出去了。
  “喂你,”她指指他的胸膛,“你姓甚名誰,速速報上。”
  對方這才看到她是個眉清目秀的女生,十分不好意思。
  他嚅嚅問:“前天在外頭鎖門的,也是你?”
  “這裏隻得我一名夥計。”
  “糟糕,真對不起。”
  丹青煽動自己:生氣呀,罵他是個亮眼瞎子,抱怨他好了,趁這大好機會,理直氣壯教訓他。
  但是丹青隻能夠耳目清涼地看著他,嘴角的笑意用力按捺,無奈不去。
  他向她敬禮,“真正對不起,我看到男性製服……唉。”
  “請坐,別解釋。”
  “你恐怕永遠不會原諒我的了。”他試探地說。
  丹青在心中問:喂,講呀,閣下到底叫什麽名字?
  於是她問:“無名氏,你喝咖啡還是紅茶?”隻覺對著他,無論做什麽說什麽,都心曠神怡。
  “我是喬立山。”
  “你呢?”
  “我,我是小兄弟。”
  “喂不要這樣好不好。”他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丹青看著他尷尬的表情仰頭大笑。
  喬立山知道她不生氣,倒也安下心來,“黑咖啡一杯。”
  丹青見沒有其他客人,很想與他共坐,但理智還是戰勝,風氣在開放,少女還是矜持點好。
  她站在櫃台後麵,用手托著兩頰,看住他。
  喬把一大疊書放在茶幾上,坐下,遠遠問:“你經營這爿店?”
  “非也非也,我是夥計。”丹青猜他是一名學生。
  “對,現在你們流行做暑假工。”他拍拍額角。
  丹青大奇,“什麽你們我們,你是上一代的人,與誌摩兄達夫兄地山兄是同學?”
  “並不是這個意思——”
  “說話要小心點啊。”
  喬立山莞爾,是應該這樣,統共隻有十多歲,要是小覷她,把她看得比真實年齡更小,她會跳起來拚命。同樣的話,過廿年才同她說,她會喜孜孜樂開了花。
  一個女人是一個女人。
  丹青問:“你住附近?”
  “不,我來看朋友。”
  丹青笑吟吟追問:“女朋友?”語氣很天真,不覺多事。
  喬立山並非弱將,即時答:“男女都有。”
  丹青瞄他一眼,他可不比張海明,完全是兩回事,他老練慧黠,很傷人腦筋。
  丹青怔怔地問自己,為何要舍易求難呢。
  有女客在這曖昧的時刻推門進來,丹青呆住,這幾天吹什麽風,把這一帶的風流俊秀人物都帶到娟子咖啡室來了。
  那女郎坐下,同丹青說:“兩杯冰薄荷茶,加蜜糖。”
  兩杯。
  還有誰要來?
  喬立山很含蓄,沒有正麵注視人家,但要是說他眼角沒有帶到那個倩影,丹青就不相信。
  女郎成熟而性感,穿整件頭大圓領黑色裙子,隨便一坐,已經風韻怡人。
  丹青自嘲,難怪老喬叫她小兄弟,人比人,比死人。
  女郎眼角看著門口,分明是在等人。
  丹青十分好奇,靜靜等待。
  一輛紅色開篷車停下來,引擎咆喉兩聲,然後熄止。
  丹青臉上變色,緩緩站起來。
  不。不可能是這個人。
  同一輛車,到底要接載多少不同的女伴?
  但下車推門進來的,明明是林健康。
  女郎在等的人,是顧自由的男朋友,小丹瞪大眼,要用很大的力氣,才能把心中怒意壓製下去,她真想拿掃帚來拍走林健康。
  豈有此理,要見麵也走遠一點,同一間咖啡室,同一張桌子,太不留餘地了。
  林健康卻不知道有人在一角咒罵他,坐在女郎對麵,順手放下車匙,取起冰茶就喝個幹淨,並且轉過頭來說:“小丹,我來同你介紹,這是我朋友洪彤彤。”
  這無恥之徒,他真好意思,還光明正大的展示勝利。
  丹青瞪著他,不出聲。
  林健康也不以為意,付了帳,帶著女郎離去。
  隻見他們走近車子,林健康用雙手握住女伴的纖腰一托,就把她送進車座,連車門鬥不用打開。
  那女郎隻是笑。
  丹青心裏充滿悲哀,是,不關她事,但是這樣的歡愉如果建築在另一個女孩子的痛苦上麵,又有什麽快活可言?
  車子絕塵而去。
  唉呀,這一切莫叫喬某人都看了去才好。
  她警覺的抬起頭,已經來不及,喬立山正看著她笑。
  如果是海明,早給她教訓一頓,但因為老喬是老喬,丹青隻過去替他添咖啡。
  臉上還訕訕的。
  沒想到他問:“男朋友?”
  小丹抬起頭,過半晌才會過意來,啊他誤會了這件事,於是也學著他先頭那語氣狡慧地答:“女朋友的男朋友。”
  喬立山點點頭,“原來是打抱不平。”
  丹青苦笑,“我有嗎,我敢怒不敢言,這年頭,誰肯為誰仗義執言,誰有宗旨,誰有正義感,還不統統是各人自掃罷了。”
  喬立山一怔,小女孩竟然說出這樣滄桑的話來,十分意外。
  “假使我真是英雄好漢,應該拍案而起,直斥其非。”
  “不要內疚,沒有幾個人做得到。”
  “他怎麽可以那樣!”
  喬立山說:“他有權那樣。”
  “你幫他?”丹青忿忿不平。
  喬立山但笑不語。
  丹青隨即明白,頹然說:“是,他有權選擇。”
  “我知道你會明白。”
  丹青略為靦腆,看向窗外。這個下午,雖然叫她看見許多不如意的事情,但喬立山出現,已經足以補償。
  “那一疊書是什麽?”她搭訕問。
  “資料。”
  “有關什麽?”
  “很偏僻,有關十九世紀華僑漂洋過海抵陸加拿大做苦力的故事。”
  “啊,那真是血淚史。”
  喬立山笑,“小兄弟,你好象懂得蠻多的。”
  “寫人文學論文?”
  他改變話題,“一個人守著店堂,不覺寂寞?”
  “同客人說說話,一天很容易過。”
  這提醒了他,看看腕表,挽起書,“改天再見。”
  丹青即刻問:“幾時?”
  喬立山答得也快:“隨時。”
  丹青為之氣結。
  他拉開玻璃門,客氣的道別,揮手而去。
  丹青不置信有這般機靈的人物,同她過去所認識的異性完全不同。
  無論如何,她盼望再見到他。
  把鈔票放進收銀機,小丹聽見清脆的叮鈴響。
  娟子咖啡不是做生意的地方。
  這是一個小型舞台,不斷上演浮世繪,客人擔任主角,劇目天天換新,店裏夥計興之所至,也可偶而上台客串,不過,千萬不要喧賓奪主,假戲真做。
  娟子開這間飲品店,原來醉翁之意不在酒。
  丹青明白了。
  她把地方收拾幹淨,上樓去查看娟子的起居室。
  一進門就嗅到一股隱約的幽香,這隻香水小丹最最熟稔,娟子阿姨打十年之前就已經用的午夜飛行。
  娟子是那樣含蓄高雅的一位女性,模樣標致,品味特別。
  才分別數天,丹青已經想念她。
  那天回到家,父親的電話跟至,大聲責備前妻:“一年到頭不在家,誤解新潮,自以為時髦,明明沒時間照顧孩子,偏偏又死霸著女兒不放。”
  丹青問:“有什麽荊棘,情緒不佳?”
  “唉,明明到手的生意,又被人橫手搶了去。”
  “這同我母親有什麽關係?”
  阮誌東歎口氣,“對不起,我太累了,語無倫次。”
  疲軍焉能作戰?白天辦公,晚間不好好休息,還陪著名媛滿城逛,那還不累得賊死,活該。
  “小丹,我知道你不會同情我這無用的父親。”
  也許這個夏季太長太熱,沒有人受得了,都開始崩潰。
  “爸,你找媽什麽事?”
  “無事。”
  小丹聽他那口氣,明明有事。
  過一陣,他說:“我與你母親在十九年前的今日結婚。”
  丹青不能相信這個悲慘世界裏所發生的真人真事。
  分手之後忽然記起結婚紀念日,不知該哭還是該笑。
  “可惜媽媽出門去了。”
  “告訴她,老板不是重視她,而是欺侮她。”
  “她不知豈非更好,知道了又怎麽樣?”
  “小丹,有時你比我們還要懂事。”
  丹青無言。
  電話那頭傳來不悅的女聲:“同誰說話,沒完沒了。”
  “爸爸,改天再講。”
  阮誌東沒有異議,從善如流,掛斷線路。
  從前他一直埋怨妻子管他,千辛萬苦,拆散一個家庭,投奔自由,結果,還不是照樣受人管,隻有管得更厲害。
  叫丹青怎麽同情他。
  葛曉佳習慣在旅途天天與女兒通訊息。
  閑話幾句,她問小丹:“有沒有人找我?”
  “爸爸。”丹青據實而報。
  “什麽事?”提起這個人,葛曉佳以鼻子發音。
  “結婚紀念日,問候。”
  葛曉佳象吃了一記悶拳,半晌沒出聲,過了一會兒她問:“沒分手的時候,他一向不記得。”
  “或許你們應該出來談一談。”
  “火辣辣大太陽底,談什麽?”
  “那麽擱到初秋,大家總該見個麵。”
  “秋天?”葛曉佳冷笑,“太遠了,不知還活著不。”
  小丹隻得問:“公事進行還順利嗎?”
  “客戶早已被強敵搶去,還派我來自討沒趣。”
  丹青沉默一會兒,“幾時回家?”
  “明天。”
  “我愛你,媽媽。”
  “丹青,你是我每朝早上拖自己下床唯一的原因。”
  小丹要在掛上話筒,走近浴室,關上門後,才敢長歎一聲,她怕母親聽見,雖然明知她沒有可能聽得見。
  換上大毛巾浴袍,她扭開電視機。
  這才想起一整天都沒有見過海明。他就是這點好,見到他,不會心跳,見不到他,不會心酸。
  無論他在不在麵前,都給人一種溫馨。
  丹青喜歡海明。
  決定把他介紹給宋文沛,沛沛孑然一人在倫敦,其苦可想而知,暑假之後,他倆如果會麵,沛沛便有個忠誠伴侶。
  丹青掏出信封信紙,寫將起來,把張海明簡單的描繪一下,專等沛沛寄上地址。
  似有心靈感應,第二天早上,小丹便收到沛沛的信。
  在手中秤一秤,重疊疊,嚇一跳,拆開一看,六張紙。
  小丹駭笑。
  沛沛最恨作文,搜索枯腸,往往隻能交上五百字,這封信寫得密密麻麻,起碼三四千個蠅頭小楷,不能說不驚人,不知是怎麽樣子夙夜匪懈做出來的,為圖一吐為快。
  讀完那封信,丹青長歎一聲,十分惆悵。
  照沛沛的形容,苦是苦得來,幾乎沒夜夜以淚洗臉,她一點也不習慣當地的生活,不喜歡那邊的食物,住屋,公園,什麽都看不順眼,隻希望回家。
  此刻隻她一個人留在監護人家裏,父母已經回到本市。
  可憐的沛沛。
  接著門鈴響,丹青放下信紙去應門,是宋家派來的傭人,送一個包裹上來,指明是宋文沛送給阮丹青的禮物。
  小丹十分感動,這種兵荒馬亂,民不聊生的時分,沛沛還不忘替她選購禮物。
  連忙打開包紙,原來是一條裙子,宛如昨天那個叫洪彤彤的女郎所穿那件,窄腰身,背部開得極低,露出一大片肌膚。
  丹青把裙子在鏡前比一比,衣領裏夾著一張字條,上麵寫:小丹,學習扮女孩吧,對你有好處,否則異性都把你當好兄弟。
  丹青坐在床沿,回味沛沛話中意思,緩緩取衣架掛好裙子,欣賞半晌。
  再過兩個月,丹青也得動身到外國去生活。
  她歎口氣,出門去。
  不知恁地,也不大覺得天氣熱不可當了,已經開始留戀所見的一草一木。
  下午,海明來看望她。
  小丹覺得沛沛的信可以公開,況且,她打算把她介紹給他,於是將信交給他細閱。
  看完之後,海明隻笑一笑。
  丹青問:“沒有意見?”
  “頭三個月是這樣的。”他把信還給丹青。
  “沛沛比較敏感。”
  “開始人都會覺得不慣,過一陣子,認識了新朋友,建立社交關係,一切會得好轉,屆時,催她也不回來。”
  “沛沛不會這樣容易習慣。”
  海明笑笑,不答。
  他總是不想過分逆小丹意思。
  “暑假過後,你會代我去探望她?”
  海明看著丹青,“你好象巴不得我立刻就走似的。”
  “張海明,你恁地多心,難得你打算留下來?”
  “即使如此,也不用催我呀。”
  “你太多忌諱了。”
  “小丹,我們別為一個遠地的朋友發生齟齬。”
  丹青閉上嘴,不再同他討論宋文沛的問題,得不到共鳴,稱屬話不投機。
  氣氛僵住。
  本來張海明也有一點牛脾氣,對牢丹青,卻施展無方。
  “丹青,”他試圖打破僵局,“稍後去看場電影。”
  丹青不耐煩的答:“我同你說過我不愛坐戲院,一句話要說多少次?”
  海明的鼻子碰到灰,訕訕地蹭一會兒,實在無地自容,趁丹青轉背,他賭氣地悄悄開門溜走。
  小丹一抬頭,已經不見了他。
  每次一聽要把宋文沛介紹給他,就生那麽大氣。
  他並沒有見過宋文沛,很有可能一見之下,驚為天人,追還來不及。
  可是,人的天性就是有毛病,越不給他,越是想要,越勸他要,越是不肯。
  不是不犯賤的。
  丹青忽然想到自己,嘲弄地笑了,她又比海明好多少。
  總想征服險峻高峰,在所不計。
  海明離開之後,來了一家三口陌生人,兩夫妻,孩子約莫三四歲,頑皮得不象話,按都按不住,滿屋跑,見什麽揪什麽來玩,似隻小人牌炸彈,又似一陣旋風。
  坐了一會兒,年輕夫妻歉意地走了,那孩子猶自尖叫,把整張台布連杯帶碟扯到地上。
  丹青從沒見過這樣的場麵,待他們走了以後,第一件事,便是寫張字條,貼在門口:十歲以下兒童,恕不接待。
  丹青逐項收拾,滿頭大汗,這次蝕了老本。
  那可怕的小怪物,真事孩子中的渣滓。
  人總要到了中年才會發覺幼兒可愛,丹青適才隻想擰住小家夥打他一頓。
  “小丹。”
  丹青一樂,“媽媽,”連忙迎出來,“早班飛機回來的?”
  葛曉佳一見女兒汗流浹背,心疼地嚷:“季娟子幹嗎,訓練奴隸乎。”“阿姨不在。”
  “她去了哪裏?”
  “巴黎。”
  葛曉佳立刻沉默下來,小丹一看,就明白了,母親很知道娟子此去為何為誰。
  因為母親臉上沒有驚喜,小丹又聯想到,娟子此行,好友並不苟同。
  小丹說:“媽媽你倒是有興致來這裏看我。”
  “反正有空,給我一杯冰咖啡。”她挑個近窗座位。
  小丹做了兩杯,坐在母親對麵。
  “娟子幾時回來?”
  “沒說。”
  “你知不知道她去找誰?”
  丹青有心替阿姨守秘,緩緩搖頭。
  葛曉佳歎口氣,“那人叫胡世真,是她命中克星。”
  丹青幹笑一下,“不一定是去看他吧。”
  葛曉佳揚起眉,“今天我燒兩味好菜給你嚐。”
  小丹高興地說:“那我們還在等什麽,這就回家。”
  張海明這時卻再度光臨,“丹青,我想清楚了——”一眼看到陌生女客,噤聲已來不及。
  丹青連忙趁這機會與他言和,“海明,這是家母。”
  海明訝異地說:“是真的?實在看不出來,恍如一位大姐姐。”
  葛曉佳一聽這話,哪去管真情還是假意,隻覺雙耳受用,又深深喜歡這年輕人乖巧出息。
  當下就說:“小丹是你的朋友嗎?”
  丹青心想,千穿萬穿,馬屁不穿,原來張海明亦諳此招。
  海明連忙過去為伯母拉椅子遞煙灰缸,招呼周到。
  “小丹,把海明請到舍下便飯吧。”
  丹青經過海明身邊,喃喃地說:“巧言令色鮮矣仁。”
  但卻撈到一頓便飯。
  取什麽舍什麽,輕而易見。
  海明很快與伯母混得極熟,他叫她葛小姐。
  稍後又把自己母親的二度結婚照片取出給她看,兩人研究半晌,反而冷落小丹。
  丹青躺在沙發中,帶著微笑,很樂意看到母親開心。
  他們渡過一個很熱鬧的黃昏。
  飯後送走小朋友,葛曉佳才說:“我已經辭了職。”
  發布過這項壞消息,她名正言順當小丹臉斟酒喝。
  “媽媽,你不如索性休息一年半載。”
  “即使生活不成問題,天天起來做些什麽呢?”
  “真可憐,連享受都忘了,喏,看報紙喝紅茶,約人午飯,逛街飲下午茶,同女兒說說笑笑下盤棋,或相偕旅行去。”
  葛曉佳摸著女兒的頭發,“你過了這個暑假就要走的。”
  “那麽把這個家解放,我倆去外國過新生活。”
  葛曉佳再倒一杯威士忌加冰,“你走了我可要寂寞了。”
  “一起去。”
  “走不動。”
  “心理作用。”
  “再說吧。”
  三杯酒落胃,她已有困意,走到浴室,放大缸水,泡下去,閉上眼,不如意事,渾忘一半。
  丹青歎口氣,她打不破母親這層心理障礙。
  半夜,她聽見無線電幽微的音樂聲,起身查看,原來是母親開著收銀機睡熟了。
  丹青熄掉機器。
  父親這一刻在做什麽?
  丹青巴不得可以任性三分鍾,撥電話到他家,半夜三更把他叫醒,說些不相幹的話。
  丹青當然沒有那樣做。
  第二天,葛曉佳比女兒早起,攤開英文報紙在看聘人欄,一隻手夾著香煙。
  丹青問:“獵頭族沒與你聯絡?”
  “我想了解市價。”
  丹青看到母親的黑眼圈,搖搖頭。
  她放下報紙,“行頭窄,來來去去是那一百數十人,真想轉行。”
  “無論怎麽樣,媽媽我一定精神支持你。”
  她拍拍丹青肩膀,“賣嘴乖。”
  隨後她又問:“阿姨有無音訊?”
  小丹搖搖頭。
  葛曉佳擔心,“不是不回來了吧。”
  “不會的,十天八天就有消息。”
  葛曉佳翻過一頁報紙:“和宜董事總經理陳佩華宣布委任張君玉為宣傳推廣主任……咦,這兩個死對頭又碰在一起了,還肩並肩齊齊看著攝影機言笑甚歡呢。”
  “誰比較可愛?”小丹問。
  “誰還講這個,又不是小白兔競賽,能辦事就好。”
  葛曉佳喝幹了咖啡。
  “媽,你還得會公司吧。”
  “當然,一個月通知。”
  小丹有點難過,如果是真正重要的人物,公司不輕易放人,起碼扣留三個月,甚至半年。
  “我同你一起出門。”小丹說。
  “你何用這麽早?”
  “去圖書館。”
  “同海明一道去?”
  丹青微笑,母親倒是記得他。
  “他是個好男孩。”
  “我也認為是。”
  “幸虧你爹終於答應背起你的留學費用。”
  “對他來說,真不容易,”小丹承認,“我很有點壓力。”
  “你不用他那筆錢,他也還不是胡亂花到別人身上。”
  小丹不敢搭腔。
  葛曉佳的牢騷一直發下去:“什麽一萬塊一條裙子,三萬塊去乘瑪麗皇後號。”
  丹青陪笑,“媽媽,時間差不多了。”
  葛曉佳轉過頭來,略帶怨恨的說:“你仍然愛他是不是。”
  丹青沉默一會兒,才答:“是,我仍愛他。”
  那語氣,旁人聽了,不會相信說的是她父親。
  太年輕生這個女兒,父女隻差二十八歲,站在一起仿佛兄妹,小丹長得不象父親,驟眼看,又似他女朋友,是以阮誌東此刻的伴侶一見到丹青,便如一條刺截在眼中。
  心情壞的時候,葛曉佳覺得很痛快,小丹象是替她報了仇。
  心情平穩的時候,又覺大勢已去,再多十個女兒也救不了她。
  最重要的是,她不想利用孩子作武器。
  葛曉佳當下取過外套,一看,說:“噫,皺成這樣。”
  小丹連忙說:“我即刻幫你熨,你且去化妝。”
  “那傭人是管哪一門的?”
  “她也有的忙的,我來做也一樣,不消三分鍾。”
  這半年來葛曉佳很容易生氣,一點點小事跳起來,丹青隻得盡量容忍。
  許多事業女性營營役役,忙得不知老之將至,忽爾性情大變,狂躁抑鬱,還以為壓力過大,肝火上升,誰不知歲月不饒人,到了一定年紀,荷爾蒙產生變化,自動調整,是,即使才華蓋世,一樣會得步入更年期。
  小丹隻是不敢提醒母親。
  隻為她穿上外套,將公事包遞到她手中,送她出門。
  就剩她們母女倆了,天老地荒,相依為命。
  丹青握著手,歎口氣,能夠照顧母親到耄耋,也算福氣。
  下午,回到咖啡室,發覺店門已經打開,但卷閘門仍然低垂。
  回來了。
  丹青微笑。
  “娟子阿姨,”她揚聲,推門進去,“幾時到的?”
  樓上傳來回音,“這裏,小丹,這裏。”
  娟子探頭下來,一絡長發垂在臉旁。
  小丹迎上去,笑道:“去了這幾天,一點音訊也無。”
  “倒有兩三天在空中飛,無暇同你通電話。”她笑。
  娟子下得樓來,小丹看到她的雙手,雷殛似呆住。
  白手套。
  夢中的白手套,娟子雙手帶著雙白手套,身上穿著白衣裳。
  丹青連忙注意她麵部表情,幸虧她喜氣洋洋,嗬不止這樣,娟子阿姨簡直容光煥發,小丹放下一半的心,把夢境忘掉一半。
  “阿姨,為什麽穿手套?”
  “我在抬藤箱,怕刺。”
  “那幾隻箱子裏裝的是書,怪重的,抬它作甚?”
  “不要了,丟出去。”
  “哎呀,不要給我,都是些舊的電影及時裝畫報,我最愛看,”丹青嚷:“覓都覓不到,怎麽可以扔掉。”
  娟子笑,“給你?一過暑假你就要走,難道帶著它們一起留學?”
  “可是都二十年的曆史了。”丹青舍不得。
  “算了。”
  “為什麽要扔掉它們?”
  “騰出地方來作正經用。”
  “不夠空間嗎?”
  “是,想把儲物室裝修一下,充作書房。”
  “阿姨,你不是已經有書房?”丹青大惑不解。
  娟子遲疑一下,如何微笑道:“過一陣子,有朋友來探訪我。”
  丹青究竟是個聰明伶俐的女孩子,聽到這裏,也就明白。
  可是那些畫報……
  有些比小丹的年紀還大。
  她咚咚咚奔上樓去,隻見藤箱子已經拉了出來,雜誌都收進紙盒子裏,預備叫人拖走。
  小丹忽然有種委曲的感覺,她不舍得,這些冊子是她童年回憶一部分,每逢假期,都到娟子阿姨處,蹭在儲物室,翻閱它們。
  她對六十年代潮流的認識,就來自這個寶藏。
  小丹彷徨地坐在書堆中,順手拾起一本南國電影。
  封麵是那位著名的大眼睛電影皇後,櫻桃紅的菱形小嘴,正對著小丹笑呢。
  小丹把雜誌掩在胸前,決定把它們都扛回家。
  討厭,全為了這個叫胡世真的人。
  “丹青。”娟子叫她。
  丹青別轉麵孔,明顯表示不滿。
  娟子忍不住笑。
  大人的身段,小孩的情緒,這便是十七歲的阮丹青。
  “你預備帶著全世界的雜物,直到壽終正寢?”
  “我沒有那樣說過,但這些書籍無論如何跟著我。”
  “好好好,”娟子歎口氣,“我不同你爭吵,你拿走好了。”
  “還有什麽要扔出來的,趁我還在,快快讓我接收。”
  娟子看她一眼,不響。
  丹青佯裝翻閱雜誌,也不說話。
  娟子忽然問:“丹青,你怕?”
  小丹猛地抬起頭,“怕,我為什麽要怕,怕什麽。”
  娟子不響。
  過了一會兒,小丹站起來,“是的,我怕失去你。”
  娟子笑著轉過頭來,“怎麽可能,真事個多心的孩子。”
  “先是這些書,然後就輪到我,這裏再也沒有我歇腳的地方。”
  “丹青,你想到什麽地方去了。”
  丹青悲哀的坐下來,“然後我將被逼永永遠遠留在加拿大,因為回不來,因為沒有人愛我。”
  這是丹青內心至大的恐懼吧,娟子握住小女孩的手。
  小丹說下去,“一走你們就忘了我了。”
  “丹青,不會的。”
  丹青抱住阿姨的腰。
  “即使會,又怎樣呢,你前麵有一整個美麗新世界等著你去開拓,新的知識,新的朋友新的環境,還有新的活動新的感情,怕的應當是我們這群老人家,一下子就讓你丟在腦後。”
  “不會的,不會的不會的。”
  “既然大家都念舊,那更加應該放心。”
  丹青撫摸娟子戴著手套的手,“不要離開我。”
  娟子笑,“還不下樓去,生意都叫你趕跑了。”
  丹青本想問:胡先生幾時來,但終於忍住。
  她不想知道,她不喜歡他。
  連同舊雜誌一同被淘汰的,還有兩隻舊樟木箱。
  小丹把這件事詳細的告知宋文沛,寫在信中:“真沒想到娟子終於會這樣沒心肝”,心中舒服不少,後來又覺得是講了阿姨壞話,但,也顧不得了。
  怎麽接收這些東西?說笑罷了,母女兩人隻住小小公寓,家私電器都要量過尺寸才敢買,一點空餘的地方都沒有。
  小丹悶納異常,其中一隻樟木箱子蓋上雕刻有丹鳳朝陽圖案,丹青最最熟悉不過,自小用手指摩挲,每一個彎位她都知道。
  如今都要訣別,比同宋文沛分開還要糟糕,因為說不定幾時會與沛沛重逢,而這些舊物,一旦出門,永不相見。
  有客人推門進來。
  “門外堆著的東西都是廢物?”
  小丹抬起頭,“喬立山,是你。”
  他的笑容比什麽時候都要爽朗,一整天,丹青至今才覺得有一點點人生樂趣。
  “門外那些書本都不要了?”
  丹青驚喜地反問:“難道你有興趣?”
  “當然有。”
  “噯呀,太好了,”小丹拍起手來,“上天可憐。”
  “我一直在找這種資料,可惜沒有人提供,事不宜遲,我馬上搬回家,免得他人捷足先登。”
  喬立山立刻轉出門去。
  丹青心花怒放。
  嘿,自有識貨的人當寶貝一樣的收了去。
  喬立山這家夥有緣有福。
  當下遊什麽客人上門她都不管,隻幫喬立山把書本抬上一輛小小貨客旅行車。
  忙得一身大汗,臉上少不免沾上灰泥,似長了胡子。
  喬立山笑道:“今天收獲可大了。”
  一眼看到丹青小麵孔上紅卜卜那副滑稽相,不由得掏出手帕替她擦汗。
  他是無心,小丹卻緊張得不知身在何處。
  “謝謝你幫忙,我先把寶庫安頓好,再來喝咖啡。”
  “喂喬立山。”
  “什麽事?”他回頭。
  “我能不能借閱這些書?”
  他笑,“當然可以,它們本來是你家的,不是嗎?”
  小丹鬆口氣,“謝謝。”
  他揮揮手駕車離去。
  小丹沒想到輕而易舉掌握到機會上喬家去作客。
  她回到咖啡室去,洗一把臉。
  裝修工人前來報到,娟子阿姨正指點他們開工。
  海明過了探班,問:“大展鴻圖?”
  丹青不知道怎麽回答。
  她同海明說:“不曉得是否過度癡心,隻希望一切不要更改,生生世世,永永遠遠陪著我。”
  好一個張海明,不慌不忙,斯文淡定的說:“人類對未知有天生恐懼,所以新不如舊,你這種想法情有可原。”他分析得很好。
  丹青實在不願意放棄這位好朋友。
  那日回家,小丹告訴母親:“阿姨有客自遠方來。”
  葛曉佳臉色鄭重,“娟子這麽告訴你?”
  小丹點點頭。
  葛曉佳苦笑。
  “媽媽,你不與阿姨談談?”
  “她不說,就是無心與我商量,我怎麽開口。”
  “但你們就似姐妹一樣,還顧忌這些不成。”
  “有分別的,之所以我倆友誼數十年不變,就是因為懂得尊重對方的私隱。”
  小丹說:“我認為世界好似即將崩潰,私隱仿佛不算什麽。”
  葛曉佳笑了,知道女兒關心娟子。
  “阿姨也一大把年紀了,她知道自己在做些什麽。”
  不一定的。
  “她那朋友胡世真,很討人喜歡,擅長說話,相貌英俊。”
  但是丹青已經決定與他對敵。
  象她們那種年紀,不可理喻,下了決心之後,勇往直前。
  丹青這是才想到對母親表示關懷。“今天有沒有運氣?”她問。
  “事實上,不壞。”葛曉佳微笑。
  “把一切都告訴我。”
  “今夜我有約會。”
  “是異性嗎?”
  “是。”
  “單獨?”
  “是。”
  丹青笑,“好極了。”很多時間,母親隻與同年齡同環境的女伴吃喝玩樂,小丹十分不以為然,有什麽希望呢,聚到天老地荒也不管用,到頭來孑然一人回家。
  今天是一個突破。
  小丹問:“要我跟你熨衣服嗎?”
  “不用了,我買了一件新的。”
  嗬這就已經很隆重,母親最近不輕易置新衣,一則意興闌珊,再說能省就省。
  葛曉佳打算在女兒開學的時候,陪她在加拿大住大半個月,等她熟悉了陌生環境,才放心回來工作。
  這一切都要花費,得設法開源節流。
  今天這個約會,在葛曉佳心目中,地位可想而知。
  丹青獨自留在房中看電視。
  暑期過後,到那邊去升學,不知道要流落在什麽住所。
  倘若是宿舍,照沛沛的報導,看電視,要到娛樂室,一排排椅子,一百數十人坐在一切看一個熒幕。
  小丹自問不算不合群,但真的要過這種沒有私隱的大家庭生活,卻還不慣。
  奇是奇在許多嬌生慣養的同學都仿佛認了命似的。
  有些去念寄宿中學,一間房放八張床,小丹無法想象她們怎麽睡的覺。
  衛生間統統在走廊另一頭,每次洗澡,非得帶齊所有用品衣物不可,似兩萬五千裏長征。
  都知道是非常吃苦的一件事,所以走之前,都戚戚然。
  但還是希望有機會走。人就是這樣矛盾。
  也許可以懇求父親給她照樣買一架小小電視機。
  但是學期還沒有開始,先掛住這些無聊的事情,又象過份。
  電視長篇劇說些什麽,小丹全看不進去。
  電話來了,是海明。
  丹青乘機問:“海明,你宿舍房間裏有無電視機?”
  “相信我。”他回答:“你不會有時間看電視。”
  “情況那麽壞呀。”
  海明象是怕進一步的證據會嚇壞她,不予回答。
  “你的留學生活是否快樂?”
  “當然,每天都學多一點點,進步一點點,是至高享受。”
  “你的看法是標準男生角度。”
  海明笑,“還在為你的同學宋文沛擔心?”
  “不,為我自己。”
  “船到橋頭自然直,我們不可能事先排演生活每一個細節。”
  小丹承認他說得對。“找我有什麽事嗎?”
  “聊聊天而已,再也不敢請你看電影。”海明苦笑。
  丹青自覺過份,於是說:“明天來喝咖啡,我請你。”
  她並沒有履行這個諾言。
  才打開咖啡室大門,小小紅色跑車就駛過了停下。
  它的主人林健康推開門,“她來了沒有?”聲音非常非常的不耐煩。
  她,她是誰?
  丹青冷冷的反問:“你指顧自由還是洪彤彤?”
  林健康遭此搶白,有的尷尬,咦,這小子打扮的女孩子還是隻小辣椒呢,看不出來。
  他連忙說:“顧自由。”
  “沒來過。”
  “約了我在這裏等,又遲到,”他挑張桌子坐下來,抬頭看鍾,“看,兩點已經過了十分。”
  丹青看著他,“早些時候,並不見你有類此抱怨。”
  林健康一怔,隨即訕笑,不知他笑誰。
  丹青好象決定管這宗閑事似的,她說下去:“顧小姐對你很好。”
  林健康神色溫柔了一點,他緩緩點頭。
  “兩杯冰茶?”丹青呶呶嘴,“她趕來了。”
  顧自由一頭一腦汗撲進來,臉色蒼白。
  其實,丹青想,他要是等,一定在,要是不等,何用趕,幹脆施施然好了。
  他示意她坐。
  丹青把冰茶端到桌前,不忍看這場戲,避到樓上,讓他倆靜靜談判。
  娟子出去了,有張字條壓在梳妝台上,留下電話號碼,必要時找得著。
  丹青取過水晶玻璃杯子,擦一點午夜飛行在耳畔,本來幽幽的香味在一個這樣的下午變得更加惆悵。
  小丹聽見清脆的杯子破裂聲。
  她連忙趕下樓,剛剛看到林健康的車子開走。
  顧自由伏在桌子上。
  兩隻冰茶的杯子在地上碎成一千片一萬片,再難拾起。
  小丹歎一口氣,取出掃帚,細細掃淨地板,又取出吸塵機,除去每一粒碎片。
  做完這一切,她輕輕去推顧自由,女郎沒有動,小丹加一點力氣,女郎仰麵連椅子摔倒在地下,不醒人事,口角漏出白沫。
  丹青嚇得雙膝發軟,互相碰撞,幸虧還記得海明家的號碼,一共撥了三次,才接通,叫他立刻趕過來,跟著通知附近派出所。
  海明與警察幾乎是同時趕到的。
  顧自由立刻被救護車帶走。
  丹青一顆心撲撲跳,要用雙手按住,不然象是要從喉嚨躍出似的,她嚇得渾身發涼。
  倒是海明做了咖啡加白蘭地給她喝。
  “顧小姐不會有大礙,你放心。”
  “她是吃了藥才來赴約的。”
  “想必如此,到了此地便發作。”
  丹青抬起頭,“他正眼都不看她了,這樣犧牲又有何用?”
  海明默默無語。
  丹青說:“做人真是累。”
  海明忽然笑。
  丹青瞪他一眼,“速速解釋你那不懷好意的嘲弄。”
  海明答:“我從沒見過象你那樣熱心卻又悲觀的人。”
  下午,娟子回來,丹青把店交回給阿姨。
  娟子訝異,“竟發生這樣的事。”但是沒有再說什麽。
  丹青與海明結伴到醫院去探訪顧自由。
  她洗過胃,情況穩定,病房還有其他親友,一位中年太太眼睛紅腫,不住飲泣,不問可知是可憐的母親。
  丹青有點意外,沒料到顧自由也有家人,她那麽放肆任性,統共不象還有父母在堂的樣子。
  能不能叫長輩驕傲是一回事,但至少不應令他們傷心。
  丹青張望一下,罪魁禍首並沒有來。
  顧自由睜開眼睛,長長睫毛顫抖猶如迷路受驚的蝴蝶。
  她母親連忙伏過去叫小由。
  顧自由看到了丹青,嘴唇略動,象是要說話的樣子。
  丹青示意她休息,然後站起來,擺擺手,偕海明離開。
  小丹說:“來,我還欠你一杯咖啡。”
  “市區的咖啡室哪裏及娟子咖啡。”
  小丹似沒聽見,“真不值得。”
  海明對該件事不予置評。
  “得不到就算了,前麵或許還有更好的,”她握緊拳頭,在桌麵一敲,杯碟全部戲劇化的彈跳一下,“換了是我,一定更努力更上進地生活,不是為我愛的人,乃是為我恨的人,我,決非一個柔弱的好女孩!”
  張海明看她那痛心疾首的樣子,暗暗忍著笑不出聲。
  “我會讓這些人知道,是伊們走了寶,有眼無珠,作出錯誤的選擇。”
  海明忽然指出:“何必向不值得的人證明什麽,生活得更好,乃是為你自己。”
  丹青一聽,立刻投過去佩服的一眼,“海明小友,你的境界總要比我高出一皮,何解?”
  海明笑,“因為我年紀比你大。”
  丹青籲出一口氣,到這個時候,她才鬆弛下來。
  “丹青小友,別想太多,我送你回家。”
  “我做牛肉麵給你吃。”
  冰箱上有留字:他,今天有請我出去。
  丹青微笑,團掉字條,不讓海明看到。
  “你生活這麽獨立,”海明說:“留學沒有問題。”
  丹青把沛沛送的裙子取出給他看,海明吹一下口哨。
  “你會穿這個?”
  “明天就示範你看。”
  “賭一百塊你會怕難為情。”
  “好,擊掌為盟,明午三時你到娟子咖啡室來。”
  “太暴露了,不穿也罷。”
  “海明損友,不要用激將法了。”
  他在九點多告辭,丹青在十時左右累極入睡,母親,好象在近天亮時才回來,不過,也許是丹青聽錯了。
  第二天丹青起床,她已經去上班。
  丹青走到母親房中,隻見昨夜她穿過的衣服鞋襪尚未收起。一雙黑色綴水鑽的絲襪如蟬翼般搭在椅背上,玫瑰紅緞鞋一隻在東一隻在西,晚裝裙雖掛衣架上,卻斜斜落下一隻肩膀,象是意猶未足,還想在玩。
  丹青微笑。
  是該多出去。
  她放心了。
  這個時候,她接到了電話,是父親,聲音焦急憤怒彷徨慌忙,一聽就知道有事,且是非同小可的大事。
  “丹青,你母親回來沒有?”
  “回來好幾天了。”
  “討厭!”
  “怎麽回事?”
  “我同南南狠狠吵了一架,她趕我走,此刻我無家可歸。”
  丹青立刻作出反應:“可以去住酒店。”
  “什麽價錢你知不知道,本來你母親不在,握可暫時搬來住幾日。”
  “不行,”丹青答得飛快,“我們這裏一點空隙都沒有,你另外想辦法吧。”
  阮誌東啼笑皆非,“好家夥,丹青,這下子你可表明心跡了,原來你與你母親一樣恨我。”
  “不,父親,隻是母親不能再受刺激。”
  阮誌東歎口氣,“好,此處不留人,自有留人處。”
  他撲一聲爽快磊落地掛上電話。
  也許這一氣,就不再替丹青繳學費了,但丹青必須保護母親,代價在所不計。
  分手後母親一直有些微歇斯底裏,最近幾天情緒略有進展,丹青決定維護母親到底。
  她換上那件露背裙子,到底不放心,外罩一件小小外套,這一日,她會贏得一項賭注。
  小丹把頭發挽成一條馬尾巴,借母親的口紅一用,果然,立刻女性化了。
  照照鏡子,有幾分滿意,便出門去。
  抵達娟子咖啡室,丹青覺得氣氛異常。
  裝修工人敲釘得特別起勁,店堂中央放著兩隻大皮箱,玻璃門上,掛著暫停營業的招牌。
  店裏連冷氣都沒有開。
  小丹脫下外套。
  “阿姨,阿姨。”她抬起頭叫。
  “小丹,”娟子下樓來,“忘記通知你,今天休假。”
  丹青一怔,聳聳肩,“沒有我的事,我先走了。”
  娟子笑說:“且慢,丹青,我介紹一個人你認識。”
  丹青心中有數,是這兩隻箱子的主人吧。
  “胡世真,”娟子連名帶姓地叫男伴現身,“丹青來了。”
  丹青全神貫注看著樓梯口,此人千呼萬喚始出來,莫叫她失望才好。
  他探出頭來,丹青隻看到一把大胡子,遮去三份二麵孔,卷曲的黑發貼在頭上,一雙眼似笑非笑,身段高大強壯,高度足有一八五公分以上。
  他低沉的聲音笑道:“你就是阮丹青?久仰大名,如雷貫耳。”他迎上來。
  丹青退後一步。
  她驚疑地看著胡世真。不錯,他身上每一處都散發著魅力,但憑直覺,丹青就感到不妥。
  她說不出是什麽,人的第六感雖遠遠不及動物敏感,但仍然存在:房間裏有好友,人會有種溫馨的感覺,相反地,有敵人的話,又會渾身不自在。
  此刻,丹青莫名其妙地緊張。
  胡世真卻不管三七二十一,過來緊緊擁抱丹青。
  小丹平時並不是拘泥食古的女孩子,但不知恁地,她有種被侵犯的感覺,用力推開胡世真。
  大胡髭目光灼灼的看她一眼,兩人已經過了招,但娟子卻茫然不知。
  “丹青,”娟子笑說:“做三杯咖啡上來。”
  胡世真也笑,“我要一整壺黑咖啡,一杯怎麽夠。”
  丹青轉到櫃台後麵去。
  她覺得胡世真的目光一直沒有離開過她,那炙熱的眼神令她渾身不安。
  丹青馬上後悔選這件暴露的衣服。
  沒有關係,喝完咖啡,馬上離開。
  小丹順手穿上小外套,略為鎮定一點。
  娟子說:“坐呀,小丹,怎麽忽然客氣起來。”
  樓上工人敲木板敲得人心慌意亂,丹青還是覺得站著好。
  過一會兒,她問阿姨:“我們休息幾天?”
  “三天吧。”
  “那我星期六再來。”
  胡世真說:“小丹尼喜歡幾時來就幾時來,不要因為我的緣故而疏遠。”
  小丹忽然惱怒,幾時輪到他插話,關他什麽事。
  他以為他是誰,這裏有不叫世真咖啡店,一切與他沒有糾葛,他發什麽言。
  丹青皺上眉頭,拿起手袋,“我走了。”乘興而來,敗興而走。
  娟子意外,“丹青我們打算出去吃飯,你不陪我們?”
  “改天吧。”她拉開玻璃門。
  “星期六再見。”胡世真在身後提醒她。
  丹青沒有回答。
  在門口迎麵碰見張海明。
  “海明,”她如遇到救星,“請送我出市區。”
  海明細細注視她,“你怎麽了?”
  她額角細發間布滿汗珠,神情有點驚惶,非昔日可比。
  小丹急急上了他的車子,“我們走吧。”
  “喂,別忘記我們的賭注,這就是那件性感的衣裳?”
  小丹後悔得要死,哪裏還有心情說笑,“我輸了。”
  海明知道其中自有蹊蹺,隻是不便追究。
  過一會兒,終於忍不住問:“丹青,你有心事。”
  “海明,我不是不肯對你說,而是牽涉甚廣,無從說起,盼你原諒。”
  歸根究底,是不想說出來,不過張海明得到一個這樣漂亮的籍口,也就不再聲張。
  他問丹青,“要不要我陪你。”
  “不用,媽媽今天沒有應酬,很快就回來。”
  丹青估計得不錯,葛曉佳果然在黃昏便下班回家。
  她甫進門,小丹便說:“我見到胡世真了。”
  葛曉佳看住女兒,“那又何用氣急敗壞?”
  “他不是好人。”
  “娟子自有分數。”
  “我不喜歡他。”
  葛曉佳脫下高鞋,衝杯茶,坐沙發上,擱起雙腿。
  “他很危險。”
  做母親的笑了,“小丹,我看你是妒忌了。”
  小丹一怔,“妒忌?”
  “你怕他搶走你的娟子阿姨,是不是?”
  “不不不……你把我想得太幼稚了,母親,我不是那樣的人,我連周南南都不妒忌,你有約會,我還真的替你高興,但是胡世真,他渾身發散著邪惡的氣息。”
  葛曉佳啼笑皆非,“你太誇張了。”
  小丹頹然坐下,“我知道你不會相信我。”
  “他還留著阿胡髭?”
  “是。”
  “仍然比電影明星還英俊?”
  “是。”
  “季娟子仍然迷他?”
  “一點都不錯。”
  “一段感情糾纏十五年,也該有個終結,不然,連朋友都覺得心癢難搔。”
  “他們打算結婚?”
  “結不結婚,到無所謂,問題是他不知離婚沒有。”
  多麽複雜。
  “不過,隻要你看到娟子那心滿意足的樣子,你便替她高興,誰知道呢,或許一切還是值得的,她一直在等他,都快大半輩子了。”
  “不可思議。”
  “我們那一代女性蠢得很,”葛曉佳苦笑,“她那一輩子,與我的一輩子,就這樣報銷。”
  “媽媽,你們將來的路還長著呢。”
  “拜托拜托,別詛咒我,我可不稀企長命百歲。”
  “媽媽。”
  葛曉佳隻得歉意的笑,“對不起,小丹,來,說些樂事。”
  “周南南同老爸開仗了。”
  葛曉佳一怔,“不可能吧,都已經這麽久了,他們應有相當了解。”
  “老爸親口說的。”
  “一下子又和好了,耍花槍而已,不要去管他們,來,替我槌槌骨。”
  丹青小時候替母親做類此服務,一小時收費十元,常常淘氣的撥快時鍾,籍此作弊。
  “媽媽,我到加拿大去之後,誰幫你做人體按摩?”
  “我會買一張按摩椅子,唉,丹青,窮則變,變則通。”
  “老爸沒有地方住,你知道嗎?”
  葛曉佳根本不想提起前夫,隻是唯唯諾諾,“高一點,不錯,這裏,喔唷,好象要斷開來,什麽人生四十開始,廢話,口號叫得響有什麽用,肉體根本不同你合作。”
  丹青笑得絕倒。
  打扮起來,遠看,依然是一枝花,母親有時真幽默。
  “別擔心季娟子,她若不懂照顧自己,我們也沒有辦法。”
  說到這裏,電話鈴響起來。
  “丹青,替我接聽。”
  小丹微笑,往日下了班,母親不想再聽電話,現在,大概是在等那位先生的消息吧。
  丹青拿起電話,那邊女聲吼叫:“阮誌東呢,告訴他,他躲到天腳底我也把他掀出來。”
  丹青驚疑地問:“你是誰,周南南?”
  葛曉佳聽到這三個字,也跳起來。
  “叫阮誌東來同我說話。”
  “他不在此地,你找錯地方了。”
  “好,我知道你們一家合在一起欺侮我。”
  “他不在,我不騙你,請你控製自己,不要無理取鬧。”
  葛曉佳忍無可忍說:“小丹,掛斷電話,同這種人有什麽好講。”
  丹青立刻收線。
  但是電話鈴不到一刻又響起來。
  葛曉佳冷笑,“失心瘋!”
  小丹連忙拔掉電話插頭。
  “他人在哪裏,你可知道?”
  小丹叫苦,“周南南都不知道,我們怎麽知道。”
  大門咚咚咚敲響,丹青心驚肉跳,“這會是誰,三更半夜。”
  “不管是誰,叫他即走,否則撥三條九。”葛曉佳斬釘截鐵。
  小丹到防盜孔一看,“是爸爸。”
  “不準開門。”
  小丹左右為人難,怪叫起來。
  “這是我的公寓,我已經退無可退,避無可避,他把我惹毛了,逼虎跳牆,我拿大菜刀砍他。”
  丹青隻得大聲在門內叫:“父親請你快走。”
  “我走投無路。”
  丹青大喊,“此路不通。”
  葛曉佳一手推開女兒,拉開大門,一心要與前夫論理,門一開,她呆住,隻見阮誌東一臉血汙,垂頭喪氣,衣冠不整,似一條狗似靠在牆角。
  “看丹青份上,讓我進來洗把臉,這個樣子,叫我到什麽地方去?”
  “發生什麽事??”葛曉佳驚惶失措,打開鐵柵。
  倒是丹青心緒清,沒好氣的說:“開頭口角,繼而動武。”
  葛曉佳恍然大悟,冷笑一聲,“可叫你碰到定頭貨了,活該啊活該,你莫以為天下女人都象我,吃了虧暗啞忍,打落牙齒和血吞,不聲張半個字。”
  阮誌東垂頭喪氣的進門來。
  “報應,報應。”葛曉佳一直不停嘴。
  丹青拉拉她衣角,“媽媽,算了。”
  葛曉佳籲出一口氣,坐下來,斟杯酒,點支煙,忽爾笑了,“真舒服,今天天氣真好,清風徐來,涼颼颼,妙不可言。”
  “媽媽,”丹青央求,“別這樣,他已經受夠。”
  “有乖女兒替他著想,他還算命大。”
  阮誌東假裝聽不見,在衛生間洗刷。
  那周南南養著好長的指甲,抓得阮誌東一臉血痕。
  丹青取了一管消炎鎮痛的藥膏給父親。
  “你怎麽見人呢?”
  阮誌東咬著牙關不出聲。
  葛曉佳走過來,看著前夫,又愉快的笑了,她是真的高興,裝都裝不出來,一邊說:“善惡到頭終有報,若謂不報,時辰未到。”
  丹青見母親樂成這樣,忍不住也噗哧一聲笑出來。
  阮誌東見她母女倆都笑,也隻得苦笑。
  一家笑完了,阮誌東招供,“起碼一個星期不能上班。”
  “什麽深仇大恨,把你傷成這樣,”葛曉佳說:“有誰要動手,那人還真應該是我,可是我寧可忍得內傷,也不施毒手。”
  阮誌東隻覺得話中尚有許多餘情,不禁羞愧得低下頭來。
  丹青問:“世為了我的學費嗎?”
  “不,不是這個。”
  “既然與我無關,我就安樂。”
  葛曉佳下令逐客:“好了,你可以走了。”
  阮誌東萬分不願,也沒有理由再逗留下來。
  還是女兒替他解圍,“我做一個麵給你吃。”
  他跟女兒到廚房。
  丹青輕輕說:“父親,還記得你說過什麽?你說人人有權,追求更好的。”
  阮誌東捧著熱茶,怔怔地,不回答。
  “真的是更好的?”
  阮誌東象具石像一般。
  “真的為了更好的,可以放棄一切道義?”
  阮誌東歎口氣,“我不餓,天晚了,我還是走的好。”
  丹青手上拿著麵,卻沒有挽留父親。
  他開門走了。
  葛曉佳關了燈,在黑暗裏吸完手中的煙,一點猩紅的火星,時亮時暗,終於消滅。
  開頭的時候,丹青也希望父母可以複合,時間越久,越覺得沒有可能,也無此必要,他這樣傷害她,叫她如何若無其事地以德報怨。
  葛曉佳說:“他至少快活過。”
  “會嗎?”丹青說:“我不相信,總會內疚吧。”
  葛曉佳笑,“丹青,你還小,不知道,他們不會慚愧的。”
  丹青惻然,想到顧自由。
  第二天睡醒,反正沒事做,她去看她。
  已經好多了,靠在枕頭上,眼睛看著窗外,一張臉十分清瘦,但膚色已抖掉那層灰暗。
  “自由。”丹青喚她。
  “嗬,你來了,”她連忙欠身,“丹青,我不知道怎麽感謝你才好。”
  小丹按下她的肩膀,“快躺著,別動,少說話。”
  顧自由握緊丹青的手,丹青隻得把帶來的一盆植物放在茶幾上。
  她說:“我太愚蠢了。”
  丹青歎口氣,“置之死地而後生。”
  顧自由低下頭,“我現在都想通了。”
  丹青說:“要是真有什麽事,也太叫大家傷心了。”
  “你放心,斷然不會再發生。”
  “這樣才對呀。”
  顧自由看著碧綠青翠的植物,“這叫什麽?”
  “生命之光。”
  顧自由笑,“真的?”
  “如假包換。”
  她緊緊擁抱丹青。
  丹青坐了一會兒告辭,留學幾本畫報雜誌。
  在走廊處,碰見林健康,丹青避開,不想相認。
  “丹青。”他卻看見她。
  “自由怎麽樣?”他問。
  “很好。”丹青正眼也不看他。
  “我是剛剛才知道的,立刻就趕來了。”
  “是嗎。”
  “我知道你們都怪我。”
  丹青不願意多講,隻是厭惡的答:“言重了。”
  然後繞過他,走下樓梯。
  停車場上那輛紅色跑車耀眼觸目,丹青很想掏出一枚硬幣,在車身上劃長長一條花紋,以示敬意。
  車上坐著林健康的新歡,看到丹青,她打招呼。
  “我認得你,”洪彤彤挑釁地說:“你是咖啡店的女侍,不在店內倒咖啡,跑到這裏來幹什麽?”
  丹青想伸手扯她的頭發,把她推倒在地,踢上兩腳。
  想歸想,卻沒有動手,連話都不說,就走遠了。
  稍後丹青同海明講:“一個人到了那種地步,教訓是多餘的,省點力氣算了。”
  海明隻是苦笑。
  丹青嗒然,“浪費了我的伶牙俐齒,沒有表演對象。”
  在海明眼中,丹青無論說什麽,做什麽,一舉一動,都是最最可愛的。
  精致的小麵孔,爽辣的言辭,明快的性格……都是上上之選,最不好的地方是她一廂情願要把他介紹給她的好同學。
  “夏日浪漫史永遠不會持續。”丹青說。
  “為什麽?”
  “秋天一到,氣溫下降,頭腦馬上清醒,各忙各的去了,哪裏還有空鬧戀愛。”
  “你真悲觀。”
  丹青笑。
  下午,母親自寫字樓打電話給她,“小丹,你娟子阿姨有一隻金網線晚裝手袋,我問她借用一次,勞煩你有空幫我去拿一拿。”
  “今天有約?”
  “是。”
  “我馬上去。”
  咖啡店休息,丹青有點懷念老顧客艾老夫婦。
  這還罷了,喬立山呢,多日不見,亦無從聯絡,不知道他有沒有來過。
  丹青盼望娟子咖啡室速速恢複營業。
  她按門鈴。
  來開門的是胡世真,丹青打個突。
  “阿姨呢?”
  “她出去了。”
  “我來拿一包東西。”
  “不進來嗎?”
  丹青猶疑片刻,進店堂去。
  “包裹在樓上。”
  “勞煩你取下來。”
  胡世真聳聳肩,走上樓去。敲釘聲已經停下來,裝修工程看樣子經已完畢,這個老胡是住定在這裏了,世上部如意事常八九。
  丹青無聊地把玩桌上杯蓋,取顆方糖,放進嘴裏。
  胡世真下來,把紙包遞給她,丹青打開,驗明正身,便站起來告辭。
  胡世真站在店門前,擋住她去路,他笑問:“你沒發覺我有什麽不同?”
  一進門丹青就發覺他刮了胡髭,露出下巴,她不出聲。
  此刻胡世真一座山似擋在玻璃門前,丹青警惕之心畢露,退後一步。
  “請你讓開點。”她說。
  他隻得側過身子,攤攤手,問:“小丹,為何不喜歡我?”
  丹青緊張得渾身汗毛豎起,幸虧在這時候,娟子阿姨回來了,她推開門,看見丹青,“你來得正好,提一壺咖啡跟我去看艾太太。”
  丹青鬆口氣,“馬上來。”
  娟子過去,胡世真拉著她的手,好不親密,但丹青總覺得有什麽地方不對。
  “老太太哪裏不舒服?”
  “年紀大了,說不上來,躺著不願下地已有兩三天了。”
  “老先生呢?”
  “服侍她呀。”
  老來有伴福氣不錯,丹青但願門前也有這個運氣。
  丹青隨娟子到艾宅去。
  臨出門,瞪胡世真一眼,胡某隻得裝作看不見。
  艾宅的布置別具一格,收拾得十分整潔,但家私古舊類似五十年代產品。
  丹青大感興趣,如進了博物館似,一隻座鍾,一副窗簾,都引起她的好奇,細細觀察。
  丹青敢說:屋裏一事一物,都要比她老。
  沙發套子是白色的,鑲著一條寶藍的細條,坐下去很舒服,老傭人斟上香片,丹青順手把咖啡壺交給她,不到一會兒,艾先生出來招呼,先是延娟子進房,丹青落得利用這段空檔研究室內陳設。
  過一會兒,娟子叫她,“丹青,老太太知道你來了,高興得很,要同你說話。”
  丹青應一聲過去。
  娟子說:“我先走一步。”
  丹青點點頭。
  她輕輕推開房門,看見艾太太躺在一張長沙發上,瘦削的身體,小小的麵孔,象隻瓷做的人形,看見丹青,便招手,“小女娃,過來。”
  房間很大,是間起臥室,擺滿書報雜誌音響電視等設備,艾太太身上一條絨線毯子是手工鉤織品,花紋細致,顏色美麗。
  丹青問老人家:“要不要喝沒有咖啡因的咖啡?”
  艾太太歎口氣,“減去咖啡因,怎麽好算咖啡。”
  丹青偷偷笑。
  “多謝你來看我。”
  “應該的。”
  “今日的小孩少見你這麽細心的了。”
  丹青微笑。
  “但,當我十六七歲的時候,也聽過老人家做如是抱怨。”她向丹青眨眨眼。
  小丹忍不住握住老太太的手。
  都沒有脂肪了,細細幹幹的一把骨頭。
  “告訴我,丹青,你有沒有男朋友?”
  從來沒有人這樣直接的問過丹青,她老實答:“沒有。”
  “我給你介紹一個如何?”
  “過了暑期我就要往外地升學,很不是時候。”
  艾老太太笑,“真老實。”
  “你打算把誰介紹給我?”
  “當然是品學兼憂的人物,艾老先生的得意門生。”
  丹青笑,“樣子好不好?象根木頭,誰能消受。”
  艾老太太嗬嗬地笑,“小丹,同你聊天,勝過十全大補,都說笑是最佳醫療。”
  “那我天天來。”
  “隻怕請不動。”
  看護進來了,帶著一股消毒藥水味,氣氛頓時兩樣。
  丹青退出去,好讓艾老太太接受檢查。
  她問艾先生:“是什麽病呢?”
  艾老十分平靜的說:“年紀大了,機能退化,總有一天,要停頓下來。”
  丹青低下頭。
  “生命的定律原本如此。”艾老輕輕地安慰她。
  丹青說:“你們肯定渡過好時光。”
  “有好有壞。”
  “你們真誠相愛,相信所有時光都美不勝收。”
  艾老微笑,“也經過兩次戰爭。”
  “啊是,戰爭。”真是可怕。
  然而也都熬過去了。丹青非常非常希望學艾氏夫婦,找到真正的終生伴侶,共步生命之旅。
  看護與艾老走到露台去說話。
  門鈴響,丹青過去查看。
  拉開木門,丹青看到的人竟然是喬立山,她意外,喬立山更驚愕,連忙抬頭查視門牌,以為按錯鈴。
  丹青已經笑著拉開門,“你找誰?”
  “艾宅。”喬立山摸不著頭腦,“你如何會在這裏?”
  “看樣子我們都是艾氏夫婦的朋友。”
  “對,我怎麽沒想到,這根本是一個小鎮,每個人都認識,”喬立山拍一下手,“老太太今天可好?”
  丹青慢慢會過意來。
  嗬原來喬立山便是艾老的顏回,艾太太說要給她介紹的人,自然也是他了。
  丹青掛住推理,一時沒聽到喬立山的問話。
  喬立山又說:“咖啡店休息,我去過一次,沒見到你。”
  “你去過?”
  “每次自艾家出來,都會去看一看,順路。”
  “那些雜誌呢,合用嗎?”
  “已經托搬運公司寄出去了。”
  “運到哪裏去?”
  “我的家在加國。”
  呀,丹青跌坐在沙發上,因為機緣巧合,他們這幾個年輕人在此處相會,假期一過,又得各散東西。
  喬立山笑說:“有一個出名的女孩子也喜作小子打扮。”
  “誰?”丹青並不希望他拿她來比別人。
  “紅樓夢裏的史湘雲。”
  “啊,她。”丹青又歡喜起來,“沒想到你愛看古典名著。”
  喬立山更意外,“料不到你也知道。”
  “不算對牛彈琴吧。”
  兩人笑起來。
  艾老送看護出去,一轉頭,發覺兩個年輕人早已熟絡。
  他坐下來,喝一口丹青帶上來的咖啡。
  丹青看得出師徒倆好象有體己話要說,便站起來告辭。
  她同喬立山說:“星期六我在咖啡店。”
  他點點頭。
  一套那樣簡單的衣服穿在他身上,看上去就舒服熨帖。
  這就是有沒有氣質的分別了。
  到如今丹青還未知喬立山幹的是哪一個行業,如果他還在讀書,念的又是哪一門功課。
  把他正式介紹給我吧,丹青在心中嚷。
  回到咖啡店取晚裝手袋,丹青見隻得娟子一人,便樂意多說幾句。
  “到頭來,人會油盡燈枯。”
  丹青惋惜:“艾老先生將寂寞得不得了。”
  “沒有辦法。”
  “但我替老太太高興。”
  娟子揚起一條眉毛,“這話怎麽說?”
  “有幾個人能在心愛的意興懷中逝世?”
  娟子沒料到小小丹青會有這麽深的感觸,大表意外。
  想深一層,又覺得合情合理,不禁深深太息。
  丹青說下去,“死亡是人類最大的恐懼,有艾先生在旁,那一刹那,或許比較容易過。”
  “丹青,你想得太多了。”
  “我空閑的時間一直比同學多,所以看過紅樓夢水滸三國演義,也時時問自己:生老病死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娟子笑:“開學就沒有這種閑情逸致了。”
  丹青說:“每天早上起來,身體無恙,精神健全,便循例履行日常職責,有一天,起不來了,也就塵歸於塵,土歸於土。”
  這一日,丹青感慨奇多。
  娟子很了解,“你舍不得艾老太。”
  “是,我覺得那樣可愛的老人家應該免死。”
  “丹青。”
  她說:“母親等著手袋用,我這就替她送去。”
  丹青的眼淚要奪眶而出。
  走到門口,涼風一吹,丹青好過一點,匆匆乘公路車而去。
  家裏是另外一個世界,浴室的香氛直傳到客廳,丹青微笑,這是母親在妝身。
  葛曉佳披著毛巾浴袍出來,臉上敷著淺藍色麵膜,哼著歌,往沙發上一躺。
  丹青笑問:“仍是那位紳士?”
  “不錯。”
  葛曉佳把潮濕的茶包敷在眼睛上清腫,這是婦女雜誌上教的秘方。
  她吩咐女兒,“讀一段文章給我聽。”
  “遵命。”
  丹青覺得很享受,從前母親很少在家,最近為了回來換衣服,每日黃昏,都可以作短短談話,對於丹青來說,已是心理治療。
  翻到一頁趣味性測驗問題,丹青問:“母親,昵情願事業大有成就而私生活一無所得,抑或相反?”
  葛曉佳苦笑,“兩者都是好選擇,可惜我工作上表現平平,婚姻又不幸福。”
  丹青連忙換一題:“假如你深愛一個人,你可願意隨他移居異鄉,遠離親友?”
  葛曉佳答:“自然,我並無親人,隻得一個女兒。”
  丹青笑問:“你喜歡作男人抑或作女人?”
  “廢話,有自由選擇嗎?”
  丹青大笑。
  “問下去,很有趣。”
  “上一次哭是幾時,私底下還是在人前?”
  “我早已拒絕把精力用在沒有作用的事上,象淌眼抹淚。”
  “給你廿年快樂與成就,期限一屆即死,你肯不肯?”
  “廿年?兩年我都肯。”
  丹青合上雜誌,“時間到了,媽媽,還不換衣服。”
  “不,再問下去。”
  “這些問題其實並不好玩。”
  葛曉佳坐起來,“怕什麽,我絕對受得了。”
  “今天穿哪件晚裝?”
  “那件大紅絲旗袍。”
  “啊,那位先生會醉倒在地。”
  “真的嗎,丹青,你真的這麽想?”葛曉佳異常歡欣。
  晚上,丹青照常躺著看電視節目。
  在加拿大的小叔撥了電話來,向丹青索取升學有關種種文件,丹青拿著筆紙,逐一記下。“明早到快速郵遞公司寄出。”他吩咐丹青。
  丹青一一答應。
  說完公事,小叔問:“你父如何?”
  丹青苦笑。
  “還是老樣子?”
  “一點沒有變。”
  小叔歎口氣,“說真的,對於出國進修,感受如何?”
  丹青老老實實的答:“這是我的職責,必須履行。”
  小叔啼笑皆非,“你父未來四年所出費用將超過五十萬,而你卻毫無歡容。”
  “對不起。”
  “太難討好,我的三個孩子也一樣態度,她們說,如果可以選擇,才不升大學,情願耕田。”
  丹青笑,“這是惡劣遺傳,流在血裏。”
  “丹青,如無意外,九月中見你,你會喜歡這裏的,你堂姐妹已在詢問你穿幾號衣服,叫你多帶些時裝來。”
  “謝謝你小叔,也謝謝她們。”
  “希望你好好履行你的職責。”
  小叔一向比父親正氣,是受丹青尊重的一位長輩。
  當天晚上,丹青拖得極晚才睡,母親一直沒有回來。
  清晨起床,看到母親站在窗前吸煙,已經卸了妝,一定是感慨萬千,不能入寐。
  “媽媽。”
  葛曉佳轉過頭來,淚跡斑斑。
  丹青一怔,但是隨即看出來,這是高興的淚痕。
  感覺卻更悲涼。什麽大事,不過是跳一轉舞,吃一頓飯,已經感動得五髒六腑無處安置,可見平日過的是什麽樣的苦日子。
  丹青將手放在母親肩上。
  母女倆坐下來。
  葛曉佳深深吸一口氣,聲音有點顫抖,她說:“象你們這種年紀的女孩,人人都是主角,扮演小公主角色。”
  丹青沒聽懂,但耐心側耳侍奉,母親這樣說,一定有她的意思。
  “年華老去,不爭氣無奈淪為合唱團其中一名無關重要的龍套。”
  “母親。”
  “今夜,我又有主角的感覺,不禁悲從中來,丹青,你不會怪母親出醜吧。”
  丹青到這個時候,才知道母親這些日子有多寂寞多心酸,忍不住,眼淚滾下麵頰。
  “看我收到什麽禮物。”
  丹青接過花紙小盒,打開來,是一直水晶玻璃香水瓶。
  “不算名貴,”葛曉佳解釋,“但表示關懷。”
  這樣在乎,很難打勝仗。
  連十七歲的丹青都明白的道理,葛曉佳當然十分清楚,可惜心不由己。
  丹青說:“隻要你覺得快樂,一切都值得。”
  葛曉佳點點頭。
  “或許,你願意介紹給他給我認識。”
  “還不是時候。”葛曉佳笑說。
  她吃過早餐還沒有睡意,隻躺在沙發上翻閱報紙。
  丹青出去寄信,回來接到娟子的電話。
  “丹青,你來一下,見艾太太最後一麵,我們等你。”
  丹青馬上再趕出去。
  路上一直想,適才娟子阿姨的語氣如許平靜,仿佛約齊眾人去郊遊野餐似的。
  大人們經過的事多了,越來越麻木,處變不驚,小女孩子的感受卻不一樣。
  喬立山站在門口等她。
  “阿姨呢?”
  “他們都到醫院去了。”
  “我們還等什麽?”
  “丹青,過來,喝杯熱茶,我說給你聽。”
  丹青立即明白了,她來遲一步。
  她進店去,自斟一杯冰水,仰頭喝盡,握著空杯不出聲。
  “她去得非常平靜,”喬立山說:“就象睡著一樣,嘴角含笑。”
  丹青看他一眼,不出聲。
  老太太慣坐的位子就在窗畔,她恍惚正微笑地聆聽兩個年輕人說她生平故事。
  “她有東西給你。”
  丹青抬起眼。
  “昨天你走了之後她交給我的。”
  “是什麽?”
  “她說你會喜歡。”
  喬立山把一隻信封交給丹青,丹青打開,裏邊是一隻古董手表,七成新,原裝白金帶子,手表隻指甲大小,圓麵上鑲一圈小小鑽石。
  丹青一直想找一隻這樣的手表,艾老太知道她心意。
  “她要你收下。”
  丹青把手表戴在腕上。
  “我得去醫院幫忙打點。”
  “我可否出點力?”
  “不用勞煩你,我同師父兩人會得料理一切。”
  他拉開門走了。
  丹青這才發覺,襯衫已經濕透,貼在背上,感覺難受。
  她把上衣自腰間拉出,鬆一鬆。
  再悲傷也沒有用,艾老太太已經去世。
  丹青自冰箱取出木瓜與牛奶,放進攪拌機裏打碎。
  她後腦病沒有長著眼睛,但卻覺得有人在背後盯她,她霍地轉身,空蕩蕩一無所有。
  丹青知道她防著胡世真,店裏隻剩她一個人,所以怕他忽然在背後出現。
  她停一停神,喝下木瓜牛乳,感動舒服得多。
  丹青希望她可以喜歡胡世真多一點,其實並不是困難的事,至少她與他都深愛娟子,而娟子也愛他倆。
  但是娟子作為橋梁並不足夠,丹青無法放下警戒之心。
  她不知道他是不是在樓上,希望他不在,希望他陪同娟子去了醫院。
  可惜事與願違,胡世真揮著汗推著腳踏車運動回來。
  丹青立刻取起手袋,對他說:“把店交還給你。”
  胡世真說:“慢著。”
  “有什麽事?”
  “趁你阿姨不在,或許我們應該談談。”
  “我有事。”
  “丹青,你一直避開我,眼睛看著我的時候,發出帶毒的光芒,足以殺死十個八個老胡,你不喜歡我,為什麽,是因為我做錯了事,還是說錯了話?”
  丹青不出聲。
  “太不公平了,就因為你那天真以及毫無根據的直覺,就釘死了我。”
  丹青坐下來,擱著腿,繞起手臂。
  “這個夏天還剩一半,別糟蹋它好不好?努力一點,與我和平相處。”
  他真會講話,母親說得對。
  “無論你多討厭我,過了這個暑期,再想見麵,可還真不容易。”
  他說得對。
  “你的妒忌心一直如此強烈?你那些小男朋友的日子不好過啊。”
  丹青瞪著他,“不想與你說話不表示妒忌。”
  門鈴響,“有人嗎?”
  丹青抬起頭,“小由,”她意外,“你出院了。”
  “是的,”顧自由走進來,“第一件事便來看你。”
  丹青打量她,“你還需要休息。”
  “我完全痊愈了。”顧自由指指腦袋,又指指胸口。
  她看見胡世真,有點不好意思。
  丹青不想為他們介紹,隻是說:“天氣真熱,人人一頭汗。”
  胡某到底是成年人,他大方地說:“我叫胡世真。”
  “顧自由。”
  他們握了手。
  “兩位小姐何不坐下,讓在下服侍兩位喝杯咖啡如何?”
  丹青來不及反對,顧自由已經拉開椅子。
  她低聲問丹青,“胡先生是店東?”
  丹青不願多說,“不是。”
  “丹青,再三謝你。”
  “小由,你何用客氣。”
  顧自由籲出一口氣。
  胡世真送上咖啡,退到後堂去,讓她們女孩子聊天。
  顧自由說:“小林來看過我,但我已經沒有感覺。”
  “世上還有許多好的男孩子。”
  “夠了,四十歲之前再不想結識異性,一朝被蛇咬,終身怕繩索。”
  “自由,你言之過早。”
  “丹青,我真羨慕你,智慧與生俱來,不象我,要吃了大虧大苦,上了大當,才會學乖。”
  丹青安慰她,“很平常的事,忘掉算數,不要再提。”
  “我已經搬出來住。”
  “很好,從頭開始。”
  顧自由笑一笑,喝口咖啡,“咦,裏頭有酒。”
  丹青一嗅,果然,香氣撲鼻,一切不愉快的事,還有,生與死,得與失,都融解在咖啡杯裏,丹青感慨的想,有什麽是不會過去的呢。
  夕陽下丹青與自由散步到公路車站,自由把身世告訴丹青,丹青這才知道,自由是位時裝模特兒,林健康是攝影師,而洪彤彤,本來是自由最好的朋友。
  可以說是男女之間最常見的故事之一,隨時發生在你我他身上。
  不要緊,總有一天,顧自由會碰見一個真正適合她的人,那人會說,看,我的西施。
  丹青比她先下車。
  回到家,發覺三角關係中的三個主角全部坐在客廳中,她母親,她父親,還有周南南女士。
  奇怪,怎麽會約在家中見麵,丹青想深一層,也就原諒他們,總比在大酒店咖啡廳好一點。
  三人對峙,默不作聲,似暴風雨前奏,烏雲密布,悶雷隆隆。
  丹青歎口氣,“要不要我出去看一出電影?”
  葛曉佳說:“丹青,過來,坐我身邊。”
  丹青拉一張椅子,坐到她背後,手搭她肩上,以示支持,這樣簡單的一個姿勢,已非常具戰鬥性。
  丹青小小的麵孔沉著的時候已經有股成熟的氣勢,阮誌東坐對家,正麵看過去,隻覺母女倆臉盤如一個印子印出來,而他認識葛曉佳的時候,她也年輕。
  阮誌東無限感慨。
  走錯了一步又一步,連帶連累家人一起卷入漩渦。
  他用手揩一把臉,“今天有什麽話,都說清楚它吧。”
  葛曉佳開口,“我先說。”
  “好,請講。”
  “周小姐,你同阮誌東的糾葛,不要再牽涉我在其中,我與他,無法再做朋友,早已成為陌路人,從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幹。”
  周南南也發言,“可是你們一直糾纏著他。”
  葛曉佳答:“這是他親生女兒阮丹青,我相信他沒有瞞你,丹青有權見她父親,你有什麽道理幹涉?”
  丹青說:“假如是學費的問題——”
  “不,”阮誌東打斷女兒,“與學費無關。”
  丹青覺得左邊太陽穴隱隱作痛,胃液竄動,手心冒汗。
  葛曉佳下令逐客:“周小姐,請你把阮誌東領走,舍下太淺太窄,容不下這許多人。”
  周南南憤怒的說:“你根本不關心他的死活。”
  葛曉佳抬起頭來,笑了,“你說得太對,我幹麽要關心他死活?”
  周南南呆住,這位社交名媛,在證明自身的魅力之後,才發覺戰利品是一個極之普通的自私男人與他的爛攤子。
  葛曉佳當然猜到她的心事,“假如你認為不值,也可以把他抖掉。”語氣中無限揶揄。
  說完站起來送客。
  阮誌東心灰意冷的對周南南說:“我與你不同路,我回酒店。”
  周南南一反手,給阮誌東一記耳光,手勢純熟,可見不是第一次掌摑他。
  丹青忍不住,過去推開周南南,“你為什麽打他?”
  阮誌東揮揮手,“讓她去。”
  丹青不肯,“在我麵前不行,你侮辱我父親,即侮辱我。”
  周南南尖叫,“你們侮辱我!”
  丹青逼前一步,“你自取其辱。”
  周南南簌簌地發抖,“我明白了,”她喃喃說:“我明白了。”
  她拉開了門,拔腳飛奔下樓。
  葛曉佳指著阮誌東,“你,也給我走。”
  阮誌東本來還想說什麽,猶疑片刻,終於一聲不響,出門而去。
  丹青這才筋疲力盡倒在沙發上,“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對不起把你牽涉在內,但我實在需要你幫忙,丹青,你一向比我厲害。”
  “媽媽,這並不是恭維。”
  “你父親上門來,要求複合。”
  丹青的心咚一彈跳,渴望地看著母親。
  葛曉佳明白女兒的意願,歉意地說:“不可能。”
  丹青低下頭。
  “周南南尾隨而至,要你父親表明立場,看樣子,她倒有三分真心。”
  丹青承認,“是的,否則不會到這裏來出醜。”
  葛曉佳揮揮手,“這場好戲已經落幕。”
  “父親何去何從?”
  “蛇有蛇路,鼠有鼠路。”
  “你不再關心。”
  “丹青,我關心自己同你還來不及。”
  “父親是一個笨人。”丹青詛咒。
  “是嗎,”葛曉佳比較客觀,“他風流快活的時候你又何嚐看見了。”
  丹青轉一轉手上的古董表,不作回答。
  “啊,海明找你,他的意思是,一日不見,如隔三秋。”
  星期六。
  丹青恢複上班,第一件事,便是斟一杯咖啡,放在艾老太太常坐的位子上。
  說也奇怪,沒到半小時,艾老便來了,仿佛聽到呼召。
  他仍然很平靜,跟丹青握手,“我是來道別的。”他說:“你的娟子阿姨呢?”
  “你要到什麽地方去?”丹青訝異。
  “到外國隨子女生活。”
  “我們會想念你。”
  “我也是。”
  娟子下來,聽見艾老的話,一言不發,緊緊握住他雙手。
  艾老側過頭,看見空桌上的咖啡杯,凝視長久,眼神出奇地溫柔,他說:“在這裏,我們渡過許多快樂辰光。”
  娟子輕輕答:“是我們的榮幸。”
  “我要走了,他們在樓上等我。”
  娟子送老先生出去。
  隔很久很久,丹青才去收掉那杯咖啡。
  丹青問阿姨,“老胡呢?”一整天都沒有看到他。
  娟子笑笑,“你關心他嗎?”
  “才不。”
  “他決意在這裏定居?”
  “我沒有問,”娟子答:“他這人是無定向風,不能預測。”
  “一句允諾都沒有?”丹青大奇。
  “大家都是成年人,何用這一套。”娟子笑。
  “我還以為你們快要結婚。”
  “小孩子到底是小孩子,滿腦子是白色婚紗。”娟子取笑。
  “誰說的,珠灰色禮服也適合你。”
  娟子伸手擰一擰丹青的麵頰,“你穿白緞一定好看。”
  “我可不想結婚。”
  娟子看著她,“一時意氣耳。”
  “早嚇破了膽。”
  “世上也不是沒有成功的婚姻。”
  “阿姨,你示範一下。”
  娟子隻是笑。
  那一天,丹青並沒有看到胡世真,她當然不會想念他。
  她等的是喬立山。師母過身,師父搬家,他不值會不會再來,丹青難免惆悵。
  臨打烊的時候,娟子接了一個怪電話,“誰?什麽,你此刻在哪裏,本市,你在家?太意外了,她在,我叫她來,”娟子叫,“丹青,你的電話,猜猜是誰。”
  丹青取過話筒:“誰?”
  “宋文沛。”
  丹青睜大眼,“你怎麽回來的?”
  沛沛苦笑,“丹青,我實在熬不下去。”
  “你可知逃兵要吃槍斃。”
  那邊沒有反應。
  過一會兒,丹青發覺沛沛哭了。
  “沛沛,別這樣,我立刻來接你,放心,這並不是地球末日,什麽都有解決的方法。”
  “父母親氣得要命,下個月就開學了。”
  “也許你太早去報到,來,洗把臉,我馬上來看你。”
  丹青掛上電話,海明站在她麵前。
  她拍手,“海明,請你做司機送我一程。”
  海明頗有慍意,“你幹脆領養宋文沛小姐,正式做她保姆,豈非兩全其美。”
  他都聽到了。
  “海明,不要小器,我們一起吃晚飯。”
  “啊,”海明諷刺的說::“終於答應與我吃飯,可惜多出一名不速之客。”
  “海明。”丹青臉色一沉。
  她是他的克星,他無奈地又一次低頭,她得意地笑了。
  宋文沛前來開門,雙目腫如桃子,丹青內心惻然,這是她最要好的同學,兩人情不自禁擁抱在一起。張海明目睹一切,也有點感動,女孩子同女孩子,真是鬼打鬼的居多,丹青對沛沛如此義氣,值得尊重。
  丹青把他們介紹過了,拉隊去吃飯,沛沛很挑剔地選吃泰國菜,難怪,看見炸薯條都有哭了。
  再三的說:“我不想再回去。”
  海明見沛沛這樣堅決,怕得要命,象是把倫敦當什麽蠻荒地帶似的,不禁嗤一聲笑出來。
  丹青看他一眼,“沛沛,你同海明談談,他是老倫敦。”
  沛沛嗚咽的問:“你怎麽可以什麽那個地方?”
  海明耐心地問:“你住哪一區?”
  “於司頓路。”
  “好地區呀。”
  沛沛偏一偏嘴。
  海明瞪她一眼,“不是哭,就是發1脾氣,要不放棄,這就是小姐本色。”
  “喂,海明,”丹青跳起來,“帶你出來,是叫你安慰宋文沛,不是讓你譏笑她。”
  沛沛沒精打采的說:“張海明說得對,我打敗仗。”
  丹青無奈地歎口氣。
  海明繼續:“於司頓路往南走是修鹹頓路,經羅素廣場便抵達倫敦大學以及大英博物館,你去過沒有?”
  沛沛搖搖頭。
  “整個月你就坐在監護人家裏哭?”
  “海明,你太過份了。”丹青再三阻止他發言。
  “真的,隻要她在英皇十字站上車,乘搭一個站地下鐵路,在查寧十字站下車,便可以到特伏加廣場,但是沒有,她乘飛機回來了。”
  沛沛用手掩住麵孔。
  “夠了,海明,夠了。”丹青幾乎再一次同他反麵。
  “不,”沛沛忽然放下手,仰起頭,“讓他說,他講得有道理。”
  丹青責備他,“海明,你這個人,什麽都好,就偏偏人之患,好為人師。”
  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沛沛已經停止哭泣,很沉著地坐著,看牢自己雙手,似研究掌紋。
  過了一會兒,沛沛輕輕背道:“朽木不可雕也,糞土之牆,不可虧也,於予與何誅。”
  丹青一留神,聽明白,便笑了。
  “有我們陪你的話,相信冥皇星你都不怕去。”
  沛沛說:“我比較喜歡土星那個大光環。”
  丹青說:“讓我們申請移民到那裏。”
  兩個女孩子咕咕笑。
  海明在一旁,十分陶醉於少女夢囈似天真的對話,時間一過,她們長大成熟,便會變得平凡傖俗,整日比較時裝首飾,房產股票。
  女人是世上最奇怪的生物之一,年輕的時候,清純柔和美麗如春日灩灩之湖水,然後就開始變,漸漸老練、滄桑、憔悴、狡獪、固執、霸道,相由心生,再標致的少女到了中年,也多數成為另外一個人。
  所以海明要貪婪的欣賞丹青與沛沛此刻表露的風景。
  宋文沛長發及肩,胡亂梳起兩角,用夾子夾起,碎發撥不上,濺到眼角裏去,並不理會。
  丹青也好不到什麽地方去,她一貫不修邊幅,襯衫袖子一隻卷起,另一隻掉下,隨便一襲布裙,但是天然的濃眉長睫,桃子似的麵色,足以吸引目光。
  當下兩個女孩子嘻嘻哈哈,似完全忘卻昨日煩惱。
  丹青說:“海明,你多多指教宋師妹。”
  海明對沛沛說:“我帶你去華都街的鏞記去吃沙茶乳鴿,美味異常。”
  丹青內心有一絲異樣,幾乎衝口而出:我也要去。
  隻聽得海明講下去:“隻不過我零用有限,平常還是自己舉炊。”
  “你會下廚?”沛沛睜大眼,似發現瑰寶。
  “手藝不壞啊,拿手好戲如海南雞飯,牛腩燜蘿卜,都為親友稱善。”
  “啊你一定要把電話地址給我。”
  丹青忍不住問:“你還回倫敦嗎?才十分鍾之前,我才聽見一個人說,機槍擱她脖子上,她都不要再去。”
  沛沛不出聲。
  丹青說完那番話,立刻掩住嘴,很吃驚:語氣太過酸溜溜,又刻薄,甚欠友善,怎麽會這樣?
  沛沛說:“丹青,我知道你對我失望。”
  丹青連忙控製情緒,放柔聲線,“我不想你浪費飛機票。”說罷覺得語氣又轉為空洞虛偽,比剛才更加惡劣。
  在這一刹那,丹青知道,她與宋文沛的友誼已經變質。
  為了什麽?
  沒有人注意到丹青臉色大變,因為海明正殷殷與沛沛說到英國的天氣,非常投機。
  丹青啜幹麵前的新鮮椰汁。
  應該高興才是呀。
  不是一直要把沛沛介紹給海明嗎,看,目的已經達到。
  難為海明當時還死命抗拒,甚至與丹青吵將起來,一見了麵,十五分鍾就成為好友,不打不相識的樣子。
  沛沛始終要回去升學的,即使父母放過她,她也無法同自己交待。
  丹青聽得海明說:“說不定我們會同一架飛機回去呢。”
  我們。
  丹青即時覺得寂寥。
  這張海明,三十分鍾前,他還是阮丹青裙下的不二臣,一刹那變變變,他轉移陣地。
  丹青慶幸:幸虧不愛他。
  不然林健康顧自由洪彤彤的故事又會重演。
  最令丹青失望的是沛沛,她甚至沒有問一問張海明同阮丹青是什麽關係,已經把他霸占著說個不停。
  平素吃一塊餅幹都會得分一半給阮丹青的宋文沛。
  丹青非常非常困惑。
  人與人的關係就是這樣簡單嗎,一有利害衝突,馬上原形畢露。
  她沉默地看著好朋友酒逢知己的歡樂模樣。
  失去張海明了。
  這小子,曾經對她真正認真過。
  太經不起考驗,一下子又隨人去了。
  丹青苦笑起來。
  海明這才給她一點注意,“你說什麽,丹青?”
  “我,我沒說什麽。”
  “丹青,”沛沛說:“我想去看一出本地製作的搞笑電影。”
  海明連忙阻止,“阮丹青最不喜歡在黑暗裏浪費時間。”
  也許是丹青多心了,她聽出話裏一絲不滿及諷刺。
  她笑笑,不予計較,“海明,你陪沛沛,她去了一個月英倫,立即覺得月是故鄉明,你成全她吧。”
  張海明立刻叫侍者結帳,名正言順地把約會接下。
  宋文沛並無異議。
  丹青不敢相信事情發展過程,就這樣,大不列顛失去印度,阮丹青失去張海明。
  雖然,英國也一直說,寧可失去十個印度,也不可失去一個莎士比亞,但,事情真正發生的時候,完全不是那股味道。
  丹青到底隻有十多歲,而涵養這門工夫是要靠後天長期修煉的,她當下站起來,“我先走一步。”
  海明說:“我們先送你。”
  又是我們。
  但宋文沛卻說:“五點二十分了,丹青,不如你在這附近逛逛街,打發九十分鍾,我們再聚頭。”
  “不用了,我頭痛,先回家,再通電話。”
  豈有此理。
  這麽急急要甩掉介紹人。
  丹青索性揚手叫一部計程車,走為上著,離開現場。
  又一次想:幸虧不愛他。
  那不愉快的意思漸漸過去,但是丹青開始明白,為什麽若幹女性把男友視作禁,等閑不讓他亮相,也是財不露帛的意思。
  要學的,還有很多很多。
  回到家,爽朗的丹青怒氣已經全消。
  母親不在家,鍾點家務助理煮下一鍋肉湯,丹青不比沛沛,早已習慣這種寂寥獨立的生活,在家與在外,都沒有太大分別,相信可以適應留學生活。
  十點多的時候,丹青已經忘記剛才不快。
  沛沛電話在十二點才到。
  她小心翼翼問:“丹青,張海明是你什麽人?”
  丹青啞然失笑,這話活脫脫是為先斬後奏現身說法。
  “普通朋友,一直想介紹給你,好讓你在倫敦有伴。”
  “海明也是這麽說,丹青,我太感激你。”
  丹青忽然丟一記書包:“君子成人之美。”
  沛沛吐出一口氣,“海明說他要改造我。”
  “你樂意接受改造嗎?”
  “丹青,你知道我需要改善的地方實在太多。”
  真幸福,他找到了,她也找到。
  “明天我們去遊泳,丹青,你要一起來嗎?”
  “不行,我要做工,沛沛,你玩得高興點。”
  “謝謝你,丹青,謝謝你。”象隻小鳥一樣。
  阮丹青又恢複自我。
  真的,隻要舍得放手,就可換回自由。
  葛曉佳回家來的時候,腳步浮浮,仍然似踏在九層雲上。
  丹青極替她高興。
  每個人都在談戀愛,眾人皆醉,丹青獨醒。
  丹青笑了。
  上班推開娟子咖啡店的玻璃門,丹青看到兩個人。
  顧自由,以及胡世真。
  小由坐在那裏喝咖啡,身邊一隻大草籃,似去郊遊。
  老胡站櫃台後麵,客串夥計。
  兩個人沒有說話,也沒有對望。
  丹青覺得奇怪。
  “阿姨呢?”本來不想同老胡說話。
  “艾家的喪禮,她去了幫忙。”
  小由噫的一聲,“艾老先生去世了嗎?”
  “不,是老太太。”
  小由說:“人生就是這點沒有意思。”
  丹青發覺小由穿著大圓領無袖上衣,一條短短沙龍裙。
  神色自若,已恢複九成。
  痊愈得也真快,生命力不能說不強。
  丹青問:“你遊泳來?額角曬過似的。”
  小由懶懶答:“是。”整張臉是薔薇色的。
  她忽然挽起草籃,不想多說的樣子,站起拉門。
  丹青笑道:“顧小姐,你忘記付帳。”
  桌上有兩隻空杯子,一高一矮,喝過兩杯飲料,一冷一熱。咦,顧自由坐在這裏,有點時候了。
  她轉過身來,放下鈔票,“丹青,你要不要來?”
  那語氣象足了宋文沛,敷衍性極強,並不真想丹青參加,但又不好意思不出言邀請,所以帶著歉意。
  丹青笑說:“你一定約了人,我才不會不識相。”
  笑說不多講,拉開門出去。她瘦了,背影特別修長婀娜,一等一模特兒身段。
  過一會兒胡世真問:“是你的朋友吧?”
  丹青看他一眼,“可以這麽說。”
  “好象心事重重,”他停了一停,“這個夏天,真有點不尋常,少女們都憂鬱,令到鳥不語,花不香。”
  “我可沒有不快樂。”
  胡世真但笑不語。
  丹青亦懶得與他爭辯。
  他又說:“或許你忘記了,當你很小很小的時候,我見過你一次。”
  空說無憑,誰還記得幼嬰時期所發生的一切,任由他杜撰罷了。
  胡世真完全知道丹青在想什麽,他微笑說:“那次是你七歲生日,你娟子阿姨偕我到你生日會,你穿一襲黃色紗裙,最別致之處,是你背著一對小小的透明翅膀,扮成一隻小蝴蝶模樣,記得嗎?”
  丹青怔住。
  記得,當然記得,那是他們阮家的黃金時代,父母還有興致為她開生日會。
  丹青低聲說:“不是蝴蝶,是小仙子。”
  胡世真說:“噫,我怎麽沒有想到,的確象小精靈。”
  “蛋糕又香又大,”的確不由得回憶起來,“五十人都吃不完。”
  “的確是,椰子味道。”
  丹青看他一眼,“你記性的確上佳。”
  他笑笑,“也視人視事而定。”
  丹青凝視他一會兒,這個英俊的男人,到底是忠是奸。
  那次是最後一個生日會,之後,阮氏夫婦開始同床異夢的生涯。
  “那年你也是來探訪娟子阿姨?”丹青問。
  胡世真點點頭。
  “你為什麽沒有留下來?”丹青毫不放鬆,緊緊質問。
  “問得好。”胡世真並不介意,他說:“也隻有十年交情的老朋友可以這樣問。”
  丹青倒有點不大好意思,他對她十分容忍,當然是因為娟子的緣故,愛屋及烏。
  他說下去:“當時我還年輕,個性十分不羈,野性難馴。”
  “現在呢?”
  胡世真看著窗外,惆悵一會兒,才答:“我不知道。”
  即時他是奸角,也有一個好處,他把丹青當大人看待,這種態度對一個十七歲的少女來說,起碼值十分。
  他放下杯子,對丹青說:“娟子很快會回來,店交給你了,我出去走走。”
  他似乎也有心事。
  若幹年前,丹青認為人到中年,一了百了,什麽事都可以看通,什麽結都可以解開,因為經驗老到,人會變得玲瓏剔透,水晶玻璃一樣。
  漸漸發覺真是一項錯覺。很少人的智慧隨著年歲增加,不要說別人了,單是父母雙親的行為舉止就是鐵證。
  與少年人一般衝動、冒失、粗心、自私、愚昧。大概,大概真要活到艾老那種年紀,還真得略具慧根,才會頓悟。
  不過,屆時也得收拾包袱準備到另外一個世界去生活了。
  丹青看著胡世真出門。
  相隔隻一點點時候,娟子阿姨就回來了。
  丹青斟上香片茶,“為什麽不叫我一起去?”
  娟子搖搖頭,“你去了會難過。”
  “世上原有生離死別,我可以忍受。”
  娟子脫下外套,喝一口茶,抬頭看了看,“世真不在?”
  “剛剛出去。”
  娟子猶疑一下,問丹青:“有沒有說去什麽地方?”
  “沒有,附近吧,他沒有換衣服。”
  “一個人?”
  丹青點點頭。
  娟子看上去有點憔悴,但隨即笑了,“丹青,你守店堂,我上去淋浴睡個午覺。”
  近年來阿姨與母親都比較容易疲倦,對著丹青,也不隱瞞什麽,“老了老了。”她們說。
  有時候午睡醒來,母親會問:“什麽時候,早上還是晚上?”
  很迷糊的樣子,又不止一次說,不介意一眠不起,壽終正寢,真令丹青傷心。
  那一日,胡世真在傍晚咖啡店打烊時分才回來。
  娟子一直沒有睡著,丹青聽到樓上油輕輕碎碎的音樂聲。
  他向丹青點點頭,上樓去,腳步抖下一行細沙。噫,丹青想,他到沙灘去了,怪不得一臉太陽的影子。
  丹青沉默良久,把地板打掃幹淨,關上店門離去。
  大人的閑事,她管不著,他們總知道他們在做什麽吧。
  出了店門,街道冷清清,從前,海明會駕著小小車子等她下班。他們說,如今肯提供這種服務的男生,也越來越少了。
  丹青站在公路車站上,天落下淅淅雨來。
  她沒有回去拿傘,怕打擾阿姨。
  老式言情小說中,女主角才不怕下雨,永遠有一個男生,會在她身後出現,打著傘,借出他強壯可靠的肩膀。
  公路車來了。
  回到市區,天已全黑。
  一開門,就聽見電話鈴響。
  是父親找她。
  “丹青,”他聲音一貫浮躁不安,“稍後我想你出來一下,我有話同你說,有事與你商量。”
  丹青忙著脫下濕衣服,“你在哪裏,仍住酒店?”
  “你別管我,這件事有關你母親。”
  丹青沒好氣,“我母親很好,不勞你操心。”
  “最近她每夜都盛妝外出?”
  丹青笑,“你妒忌?”
  “回答我。”
  “是,她找到了伴侶,他天天約她,不讓她空閑。”
  “她這樣同你說?”
  “是我自己觀察所得。”
  “那你今天更要出來看看清楚。”
  “父親,我不明白你說些什麽。”丹青覺得事有蹊蹺。
  “九點正,我來接你。”阮誌東掛上電話。
  他不去收拾自己的爛攤子,倒來幹涉前妻的私生活。
  九時正,阮誌東來了。
  “父親,”丹青追問:“到底是怎麽一回事,請說清楚。”
  “你母親每晚在一間酒廊喝酒。”
  丹青笑,“這是她的自由。”
  “我也知道她有自由這樣做,所以找你商量,來,我們去看她。”
  “父親,你瘋了,我們怎麽可以隨便去打擾她?不錯那是公眾場所,但我們也要識相才好,你不是向破壞她的好事吧?”
  阮誌東露出淒酸的神情來,“來,丹青,看過你會明白。”
  丹青警告父親:“不準亂來。”
  她忐忑不安。母親到底同什麽人在一起,白發老翁、不良少年,抑或是粗魯男子?
  丹青的幻想力也十分豐富,她甚至想到陪母親夜夜笙歌的是一位男裝打扮的女士,穿白西裝,十分英俊。
  在車中,她忍不住問父親:“你別瞞我,把真相告訴我。”
  “你看到便明白。”阮誌東聲音是苦澀的。
  丹青說:“她才辭職,還沒有找好新工作,心情欠佳。”
  阮誌東一怔,心痛的說:“她沒有同我講,一人計短,二人計長,我再無能,也可以提供一些意見。”
  丹青質問:“你有空嗎,你有時間嗎,你關心嗎?”
  阮誌東長歎一聲,把所有籍口與理由都吞下肚子。
  “幸虧她最近交際繁忙,注意力稍移,不致太過難受,所以,無論她同什麽人走,都是好事。”
  “我知道美東廣告正在獵人。”
  “你自己同她說去。”
  阮誌東長長太息,“我無臉見她,我實在對不起她,她變成今天這樣,我要負很大的責任,真沒想到這次打擊對她如此嚴重。”
  “父親,昵到底在說什麽?”丹青驚異之極。
  到了。
  酒廊在市區夜生活最繁華的地段,九點多了,客人仍未到齊,零零落落坐著幾桌人,約莫要到午夜時分,才會旺起來,屆時舞池擠滿人,肩碰肩,衣香鬢影。
  阮誌東選圓柱後麵的一張小桌子。
  他說:“有人看見她天天在這裏坐,告訴我,我還不相信,親自來過兩次,才知道是事實。”
  “你窺她私隱?”
  “她到底是我女兒的母親。”
  丹青啼笑皆非,“你說得太嚴重了,這裏又不是見不得人的地方——”
  “噓,看。”
  丹青朝父親手指的方向看過去,一眼便見到母親盛妝坐在酒吧高凳上,她穿著紅色緞子長旗袍,遠看,仍然可以打八十五分,右手拎著酒杯,左手按著那隻金色晚裝手袋。
  丹青說:“我過去與她打招呼。”
  “丹青,看仔細一點。”阮誌東拉住她。
  丹青留神,隻見她母親喝幹了一杯,又叫一杯,丹青忽然看出毛病來。
  葛曉佳左邊的位子空著,右邊的位子也空著,身邊沒有人,她一個人,沒有人陪,她是一個人來的!
  丹青隻覺一股冷意自腳底升起,她瞪大眼睛,霍地轉頭看著父親。
  阮誌東黯然點點頭。
  丹青明白了。
  一個人,她原來隻有一個人,這段日子,一直一個人穿戴好了出來酒廊喝酒。
  卻告訴丹青說有異性的約會。
  丹青鼻梁正中象是中了一拳,酸痛之餘,眼淚奪眶而出。
  “丹青,不要哭。”
  被父親這樣一講,丹青隻得用手捂住麵孔,母親,母親很明顯已瀕臨精神崩潰前夕。
  “要設法救救她,”丹青央求父親,“請拉她一把。”
  阮誌東惻然,他喝盡杯中之酒,又叫一杯,十二分無奈,但沒有良策。
  丹青心如刀割,看著母親獨自坐在一角,一舉一動充滿滄桑落寞,與酒保也混熟了,有一句沒一句地閑聊。
  阮誌東說:“不知是悲是喜,一直沒有人向她搭訕。”
  丹青站起:“我決定過去把她帶回家。”
  “你這樣做,會傷她的自尊心。”
  “總得有人這樣做,不然她會天天晚上活在太虛幻境之中,然後這個夢會一直延伸,侵占白晝,屆時她就完了。”
  阮誌東抬起頭,想了很久,“丹青,你說得對。”
  “你要不要一起來?”
  “好,我們一起過去。”
  “謝謝你,父親。”
  “謝?”
  “你仍然關心她。”
  阮誌東想了想,“是的,我自己也沒想到,無論如何,我不能看著我所愛的過的女人淪落。”
  父女倆輕輕走到葛曉佳身後,酒保已經看見他倆,揚起一道眉,表情疑惑,葛曉佳知道身後有人,緩緩轉過頭來,驟眼看到前夫,已吃一驚,再看到女兒,曉得假局已經拆穿,一時無法交待荒謬的謊言,渾身簌簌發抖,呆呆看著他們父女。
  加上已經喝了幾杯,意旨力十分薄弱,悲從中來,一手鬆開酒杯,便嚎啕大哭。
  丹青把母親擁在懷裏,把她的哭聲壓抑下去,一邊示意父親結帳。
  一左一右,扶著葛曉佳離開酒廊。
  阮誌東開車,丹青與母親坐在後座。
  葛曉佳一直哭,象是要把曆年來所有的不得已與委屈化為眼淚,流得一幹二淨。
  丹青並不反對哭,這是放鬆繃緊精神的良方,成年人也是人,也要讓他們哭,並不是懦弱的表現,哭完了,站起來,再應付現實,又是一條好漢。
  葛曉佳本來化著濃妝,哭了這麽久,脂粉糊掉,車裏光線欠佳,路燈偶而投影,更顯得她麵孔上一搭一搭,顏色不均勻,象卸了一半妝的小醜麵孔。
  丹青傷透了心。
  母親竟這樣殘害糟蹋自身。
  太不自愛,人到了一定年紀,總要自尊自重自愛,怎麽可以出這種醜。
  我若自愛,人恒愛之,如此簡單的道理她都沒弄清楚。
  她輕輕說:“事情並不太壞,你看,天還沒掉下來,我們身體還健康,媽媽,你還有我,我們會得渡過這一關口,振作一點。”
  但終於忍不住,丹青也放聲大哭起來。
  阮誌東在前座,所有的恨事都湧上心頭,他沒有保護妻女,他使她們受罪,他愧為一個男人。
  這一程車,象是熬了一個世紀。
  終於還是到家了。
  丹青服侍母親睡覺,出得房來,看見父親躺在長沙發上,背著她。
  丹青熄了燈,倒在床上,又流了一會眼淚,才朦朧睡去。
  第二天,才好笑,一家三口,眼睛紅腫似桃子,精神萎靡,坐在咖啡桌前,相對無言。
  還是丹青先開口:“媽媽,你不去上班?”
  “還上什麽班。”葛曉佳老老實實作答。
  丹青沒好氣地看著父親:“你呢?”
  “告假。”
  又沉默下來,每人各自喝了三杯咖啡。
  阮誌東終於說:“曉佳,美東四分之一職員去了移民,急等人用,我立即替你聯絡,保管你可以走馬上任。”
  葛曉佳不作答。
  丹青說:“我認為母親需要休息。”
  “那麽跟丹青一起到溫哥華去休養好了。”
  丹青用手指在空中劃一個多拉斯的符號。
  阮誌東說:“我還有點節蓄。”
  葛曉佳靜靜的說:“算了,你那幾個私己錢。”
  “我願意拿出來。”
  丹青知道父親這些日子為周南南女士疲於奔命,那位社交界名媛,雖然以誇耀身家宏厚著名,與男友在一起的時候,衣食住行,卻全要對方負擔,時髦雲乎哉,隻限於穿衣打扮。
  “不要。”葛曉佳說。
  “媽媽。”丹青怪她不懂拐彎。
  “曉佳,你真是又臭又硬。”
  葛曉佳說:“何必自欺欺人,我們永遠無法複合。”
  “但至少讓我做你的朋友。”
  葛曉佳哈哈嗬嗬的笑起來,象動畫片中女巫出場時效果,“你用刀一下一下插我,今日忽爾又來宣布是我朋友,阮誌東,你到底叫我何去何從。”
  丹青站起來,“我要出去走走。”
  “不,丹青,不要離開我,”葛曉佳轉頭說:“我所有的,不過是你。”
  丹青說:“父親,不要再說了,你有意思,用行動證明。”
  “好。”
  阮誌東站起來,“我這就去辦事。”
  丹青看著父親離開,隻覺頭痛、心跳、口渴、困倦,隻想到床上去躺著。
  她用一條冰毛巾鎮在額頭。
  葛曉佳過來,坐在床沿,問女兒,“你有否以我為恥?”
  “永不。”
  “你仍然愛我?”
  “永遠。”
  “並且原諒我?”
  “沒有什麽是要原諒的,母親,我們必須互相支持。”
  “那位先生——”
  “媽媽,不要說了。”
  “我要說,那位先生,確有其人,隻是一次約會之後,再也沒有消息。”
  “我明白,母親,我都明白。”
  葛曉佳怔怔地看著遠方,象一個失望的少女。
  丹青的頭更痛,太陽穴上萬箭齊鑽,她深深歎一口氣。
  葛曉佳緩緩走出去。
  丹青用枕頭捫著腦袋,強逼自己休息。
  她一早就知道這是一個黑色夏天,沒有一件如意的事。
  起床已經很晚,丹青吞服一顆亞斯匹靈,看到母親留下的字條:已代你向娟子告假我有事到銀行辦妥即返自己保重。
  一切象已恢複正常。
  丹青鬱鬱不樂的坐在客廳中央。
  連海明這隻好耳朵都失去,丹青煩悶欲絕,屈在沙發裏。
  電話鈴響起來。
  丹青從來沒有這麽高興過。
  “葛曉佳小姐在嗎,”是一位男士文質彬彬的聲音,“公司說她告假,請恕我冒昧打擾。”
  丹青一怔,這是誰,哪一國的君子,竟然說起文言文來。
  “貴姓大名找?”
  “敝姓章。”
  “葛小姐出去了,有沒有口訊?”
  “請問你是哪一位?”
  小丹想一想,決定說出真相,“我是她女兒丹青。”
  “對,曉佳說過,你十七歲了是不是,今年升大學。”
  “是的。”
  “請同曉佳說,上次約會之後,我因公出差,到紐約忙了一大段時間,昨天才回來。”
  啊,他。
  “我一定告訴她。”
  “再見。”
  “再見章先生。”
  原來是他,原來真有其人,並非虛構,他回來了。
  丹青太陽穴上彈痛忽然消失無蹤,一定是藥效發作。
  真沒有辦法,母親是上一代女性,心理上無法克服雨不灑花不紅的思想。
  接著,娟子阿姨上來了。
  “你一個人?”丹青問。
  “嗯,老胡有點事。”
  他最近仿佛很忙。
  “阮誌東說葛曉佳心情欠佳。”這是娟子做家訪原因。
  “母親情緒沮喪不止一日兩日了。”
  “阮誌東好似有點回心轉意。”娟子一直連名帶姓稱呼老同學。
  “母親需要自救。”
  娟子凝視丹青年輕明亮的眼睛,然後笑說:“說時容易做時難,少年人總是以為大人事事成敗,乃是因為不夠用功的緣故。”
  丹青奇問:“難道還有其他原因嗎?”
  “小丹,你恐怕沒有聽過一個現象,叫做命運。”
  “可以戰勝。”
  “過了二十年,你再來同我說。”
  “好,娟子阿姨,一言為定。”
  “希望屆時我還在。”
  丹青跳起來,“當然你還在,淨說廢話,也不怕人討厭。”
  娟子微笑,“葛曉佳有你這個女兒,羨煞旁人,已經勝我多多,我才真正一無所有。”
  “娟子咖啡店是什麽?”
  “你要是喜歡,將來就送給你。”
  “阿姨,今天你怎麽了,快摸摸木頭改口說些好話。”
  任憑丹青跳起來,娟子隻是笑。
  “丹青,你幾時動身,真不舍得你就這樣飛走。”
  丹青調皮的說:“你寄飛機票給我,我隨時回來看你。”
  “對了,”娟子想起來,“你母親的蜜運如何?”
  丹青顧左右而言他,“阿姨,我們出去走走。”
  “天氣毒熱,哪裏走去。”
  “阿姨最近老懶洋洋。”
  “也罷,同你去吃日本菜。葛曉佳的女兒我可占一半,將來要到我墳頭致祭。”
  丹青敏感地轉過頭來,過一會兒,沒出聲,也許因為阿姨剛自艾太太的葬禮回來,感觸良多,冰沒有其他的意思。
  丹青留張字條給母親,告訴她,有興趣的話,趕來參加飯局。
  先是清酒,娟子就喝了十瓶八瓶,葛曉佳來了,她又陪她喝威士忌加冰。
  丹青不以為然地看著她倆。
  葛曉佳笑,“丹青一定在心中嘀咕,她老了,才不要象我們這樣不上進。”
  娟子答:“我們也不見得很墮落吧,年輕人太殘忍刻薄。”
  小丹笑:“別多心好不好,我才在想,我到你們這種年紀,還有你們這種身段樣貌,已算一項殊榮。”
  “聽見沒有,”娟子啞然失笑,“‘你們這種年紀’。”
  葛曉佳側頭問好友,“說真的,娟子,我倆是如何到四十歲的?”
  娟子捧著杯子,牽一牽嘴角,沒有說話。
  “最怕秋日,”葛曉佳說:“天氣涼快,金風送爽,心特別靜,一有空就問自己,時間溜到哪裏去了,怎麽眨眼間,你我又老又憔悴又醃讚。”
  娟子點點頭,“不然,怎麽叫做悲秋呢。”
  丹青忍俊不住,差些兒噴茶。
  “你看,笑我們呢。”
  娟子說:“算了,你我十五二十時,何嚐不把中年人當老醜角看待。”
  “六月債還得快。”
  “小丹才不愛聽。”
  “不,”丹青分辨,“我喜歡的。”
  一句話沒說完,迎麵一男一女走進來,是張海明與宋文沛。
  沛沛倒還好,光明磊落地過來同伯母阿姨打招呼,海明就有絲尷尬。
  丹青表麵爽朗,實則心細如塵,一眼便看出來,當下她熱烈歡迎他倆,又同母親說:“我過一過台子。”便高高興興與海明及沛沛坐到同一桌去。
  葛曉佳揚起一條眉,這小子,明明釘在小丹身後有一段日子,如何……算了,少年人自有伊們寬闊之天地,她繼續與娟子聊下去。
  那邊廂沛沛解釋:“打電話找你,你已經出落了。”
  越描越黑的樣子。
  丹青自問心中再無一絲芥蒂,便笑了,“你倆談得來,我再高興沒有。”
  “講真的,”沛沛說:“不知恁地,我與海明一見如故。”
  “緣分嘛,”丹青答:“海明認識我,就是為著要認識你。”
  沛沛看著海明笑。
  海明既感激又寬慰地瞄丹青一眼。
  “你們倆大可結伴共往倫敦。”丹青提醒他們。
  “不知道海明肯不肯照顧我。”沛沛忸怩的說。
  丹青又笑。
  葛曉佳揚聲,“小丹,我們結帳了,你走不走?”
  丹青自然識趣,馬上站起來,“我們那邊還有事,再見。”
  在門口,葛曉佳問女兒:“那男孩子不是追你的嗎?”
  丹青笑,“哪裏還有不二臣,看見更好的,又隨人去了。”
  “宋文沛比阮丹青好?”
  “他認為如此,無可厚非。”
  娟子訝異,“丹青真難得,竟不動容,看樣子我們還得跟她學習。”
  丹青說:“我也氣,誰說我大方,足足氣了半日,覺得劃不來,立刻放棄,我想會找得到更好的吧。”
  娟子緩緩地問:“倘若沒有更好的呢?”
  丹青笑,“怎麽會沒有,隻要我努力做得更好,就不怕沒有更好的人來配我。”
  “聽,聽……力拔山兮氣蓋世。”葛曉佳說。
  娟子浩歎,“年輕真好。”
  這還不失是一個愉快的晚上。
  分了手,丹青把章先生的留言轉告母親。
  葛曉佳怔怔地聽著,一時沒有反應,假作真時真亦假,她糊塗了,分不清楚丹青的話是虛是實。
  過半晌,她才苦笑說:“可能要轉運了。”
  丹青即時更正,“轉機,不是轉運,我們此刻運氣又有什麽不好?”
  葛曉佳摸著女兒的頭發,“最不爭氣的父母往往有最懂事的女兒。”
  “媽媽你在說什麽?”
  丹青變了個話題。
  表麵看,母親完全四沒事人模樣,但丹青一顆心始終忐忑。
  還有比這更令小丹不安的事情。
  娟子咖啡室玻璃門不知給什麽重物砸碎,穿一個大洞,黑溜溜,看上去陰森可怕。
  丹青急問娟子:“怎麽一回事?”
  娟子精神十分壞,用手托著頭,不想回答。
  “我馬上叫人來修理。”
  娟子上樓去了,丹青立刻聯絡相熟的裝修師傅前來。
  小丹隨即發現一個疑點。
  若是頑童壞人用石頭擲向玻璃門,碎片應該朝裏。
  此刻,玻璃碎片全在門外。
  這證明是室內有人用硬物丟向玻璃門。
  會是誰?
  答案也很簡單,不用推理大師也猜得到,屋裏隻有兩人:季娟子、胡世真。
  娟子沒有嫌疑,女人的力氣沒有這麽大,武器是店內一張椅子,此刻它歪倒在一角,凳腳上還有玻璃銳角劃損的痕跡。
  他們吵過很厲害的一架。
  是昨夜發生的事情。
  丹青靜靜坐下來,百思不得其解。老遠從巴黎趕了來,吵架?兩個人加在一起,起碼八十歲,應該有足夠的智慧與經驗做任何事。
  可是他們選擇吵架。
  丹青惋惜地看著玻璃門。這扇門上的染色拚圖玻璃是二十年代仿拉利克款的法式的確藝術,當年娟子阿姨花了不少心血自歐洲運回來。
  一個魯莽的姿勢,便將之摧毀。
  的確更加厭惡胡世真這個人。
  他沒有出現之前,一切都是好好的。
  闖入別人的世界,應該為別人帶來歡笑幸福,不是破壞別人生活原有的平安寧靜。
  裝修公司派了人來,看到這種情形,也吃一大驚。
  丹青吩咐:“用普通的磨沙玻璃權且先補一補,要快。”
  工人答應馬上開工。
  丹青不敢上樓去看娟子,隻得耽在樓下。
  胡世真回來了。
  丹青老實不客氣瞪著他,眼睛似要放出飛箭射殺他。
  胡世真退到角落,自斟自飲,看著工人操作,一言不發。
  丹青發覺他已曬成金棕色,象在沙灘上逗留過良久。
  丹青與他僵持著,終於忍不住,開口說:“如果你不能使她快樂,離開她。”
  胡世真並不慍怒,他看丹青一眼,答:“這些年來,我從來沒有使她快樂過。”
  “你明知如此,卻又不離開她,何苦來?”
  胡世真凝視丹青,“你不會明白的,這種事,不臨到自己身上,很難了解。”
  “我不是要管大人閑事,但我很愛娟子阿姨,請你網開一麵,不要令她痛苦。”
  胡世真說:“原本,我是想令她快樂的。”
  “我相信她要求並不高並不多並不苛,你真的做不到?”
  他頹然,“每次都有意外。”
  丹青聽不明白,意外,什麽意外,是誰出了軌道?
  “就差那麽一點點,”胡世真的聲音變得很溫柔,似喃喃自語,“上次如是,今次亦如是。”
  丹青賭氣不去睬他。
  工人小心翼翼地扛來了新玻璃,正緩緩鑲上去,看情形要做到黃昏。
  胡世真越早走越好。
  他忽然轉過頭來,“你說得對,童言無忌,童言最真,我既不能使她快樂,還是快點離開。”
  丹青冷笑,“你可不要哄我空歡喜。”
  恨到極點,說話非常刻薄,連丹青自己都嚇了一大跳。
  胡世真放下杯子,站起來走出去。
  娟子咖啡店還做什麽生意,客人死的死,散的散,店主心情欠佳,夥計無心侍候,簡直七零八落。
  娟子下來了,攏一攏頭發,坐在適才老胡坐過的位子上。
  她問丹青:“他走了?”
  丹青勸道:“讓他走好了。”
  娟子不出聲,轉過頭來,看著丹青笑一笑,神情倦慵。
  兩姨甥對坐著,直到工人把玻璃修補完畢。
  丹青留神,娟子並不見得頹喪、失落、灰黯、彷徨、不安,看上去隻略顯疲倦,象是剛開完通宵會議,或是恰恰從長途飛機下來。
  換句話說,娟子與她老朋友葛曉佳不同,她把情緒深深埋在心底。
  丹青終於說:“胡世真說,十年前,他來探訪過你。”
  娟子點點頭。
  “在那個時候你們就應該結婚了,發生了什麽事?”
  娟子看丹青一眼,“我不知道你有興趣知道。”
  丹青不出聲,怕阿姨怪她太過好奇。
  “十年前,他自巴黎來,的確打算結婚。”
  丹青側耳細聽。
  “他終於結了婚,但,不是同我。”
  天,難怪胡世真說出了意外,隻差那麽一點點,原來如此。
  “他認識了別人,在短短幾個星期內,他愛上她,把她帶到巴黎,與她共同生活。”
  “怎麽可以這樣!”
  “你得問他。”
  “那名女子是誰?”
  “並不重要,張珍李珠趙玉錢芬,主要是他選擇她。”
  娟子的聲音中並沒有態度的怨憤,語氣平靜,很客觀地把故事說出。
  “他們在一起可快樂?”
  “我不知道,我沒有問,我不好奇。”
  “但是十年後,他再度出現。”
  娟子點點頭。
  丹青覺得不可思議,“你仍然愛他,你心無芥蒂?”
  娟子自己都忍不住訕笑,不加以否認,即表示默認。
  世上擠滿異性,她卻與他糾纏十餘年,夠了,要不結合,要不分手,要不結合之後再分手,這樣拖下去,兩個人都會垮掉。
  娟子輕輕說:“他這次來,也是為了結婚。”
  丹青歎口氣,看樣子極難結得成功,而他倆,再難有第二個十年。
  “禮服都買好了,掛在樓上的衣櫃裏。”娟子又笑。
  丹青覺得她不應該笑,又不是在說什麽愉快的事。
  娟子的笑意越濃,氣氛越是詭秘,丹青寒毛忽然都豎了起來。
  “你沒有見過我那套禮服吧,很漂亮,有小小頭紗。”
  娟子的聲音很低很低,象是囈語。
  丹青把手按在她肩膀上,“阿姨,你累了,去睡一覺。”
  “也罷,丹青,你回去吧。”
  聽他們大人的故事,聽得頭痛。
  丹青掩上補過的玻璃門,一抬頭,便看到紅色小跑車。
  司機看到她,響號,“阮丹青,送你出市區。”
  丹青冷冷說:“林健康,此刻就算下冰雹,我也不上你的車。”
  林健康滿腔委曲,“你還恨我?”
  “誰有空恨你這種人。”
  “看,丹青,就因為我同小由沒有結合,你就譴責我一生?”
  丹青停下腳步來,“我勸你立刻把車駛走。”
  “丹青,你別傻了,我知道你好心地,代小由抱不平,淡這完全是不必要的,小由早已經找到新的男朋友,人家如膠如漆,情況熱烈。”
  丹青轉過頭來,“真的?”
  “我騙你是小白兔,你看,大家各得其所,誰都沒有吃虧,你又何必咬定我是壞人?”
  這林健康一嘴歪理。
  這麽快,這麽快就找到新的伴侶?旁觀者還替她不平,她的傷痕卻早已痊愈平複。
  這算不算諷刺?
  “這裏附近的人都知道小由與其蜜友天天在轉角小沙灘海浴,你去一看就知道。”
  丹青真想過去看個究竟。
  “公眾場所,不算窺人私隱。”林健康加上一句。
  說著洪彤彤來了,照規矩敵意地瞪著丹青,她的日子也不好過,既從別人手中搶了男友過來,又怕別人把他再度搶走。
  難為林健康,象戰利品,自一個女孩手中轉到另外一個女孩子手中,一點自主權都沒有,居然還洋洋得意。
  丹青別轉頭就走。
  沙灘就在停車場邊小路下邊,丹青身不由主地兜過去。
  走到海旁,丹青深深吸一口氣,空氣清新帶著鹽花香。
  她坐在石階上,用手遮住陽光,看那忽綠忽藍金光萬道的海水。
  一整個夏天,丹青都沒有來過,去夏一下水,被水母蜇了一下,待傷痕褪卻,已經失掉興趣。
  比起今年夏天,去年一點點小挫折,還真不算一回事。
  潮汐沙沙打上海灘,又退回去,新月形灘頭並無泳客。
  有人。兩個人正漸漸向岸邊遊近,看樣子還是健將。開始是兩個小黑點,漸漸看出是一男一女。
  終於聽到他們清脆的嘻笑聲。
  那女子先躍上水來,一身薔薇色皮膚,穿著小小泳衣,身段無瑕可擊,濕發搭在肩上,象出水芙蓉。
  丹青認得她,她正是顧自由。
  她的男伴也上來了。
  丹青看清楚,不禁如雷殛般呆住。
  胡世真,是胡世真。
  他,竟會是他,原來他天天在這個沙灘上陪小由嬉戲。
  丹青巴不得立刻轉身跑開,回去洗幹淨雙眼,可恨雙腳似釘在石階上,無法動彈。
  這時,他倆揮一揮身上水珠,也看到了丹青。
  顧自由搖手,“丹青,是丹青嗎,下來呀。”
  丹青眼前冒起金星,陽光,一定是陽光刺到眼裏。
  胡世真沒有太大的意外,象是知道遲早會碰見丹青。
  他在沙灘上躺下。
  小由迎上來,“丹青,好久不見。”
  丹青指著胡世真,“你同他在一起?”
  小由點點頭。
  “你知道他是誰?”
  小由順手取過一條沙龍裙子係上,掠一掠頭發,格格笑起來,“他叫胡世真,不是嗎?”
  到這個時候,丹青已經知道無法與小由理論,隻怔怔看住她。
  “丹青,你怎麽了,你臉色好難看。”
  “你同他在一起?”丹青再問一遍。
  “是。”顧自由答:“你不為我高興嗎。”
  “你們到什麽地步了?”
  “嗨嗨嗨,丹青,這是怎麽一回事,他不是你的人吧。”
  小由邊說邊笑便攬住丹青的手臂,丹青出力掙脫她。
  小由怔住。
  丹青絕望的眼神使她震驚。
  胡世真在那邊發言:“小丹想知道什麽,讓我告訴她。”
  丹青發覺她的腿可以移動了,她飛奔上石階,聽見顧自由問:“丹青是怎麽了,這不象她,我追上去看看。”又聽見胡世真說:“不要去,她沒事的。”丹青已經跑遠了。
  一頭一額是汗,她靠著公路車站的欄杆喘息。
  “丹青,我正找你。”
  她轉頭,看到喬立山,如看到救星一般,嗚咽地說:“你到什麽地方去了,你為什麽不來看我?”
  喬立山一向覺得丹青冷冷的十分能說會道,是個獨立伶俐的女孩子,此刻她象是受了很大的刺激,神情驚惶,他不由得著起急來。
  “不是有人欺侮你吧?”他追問。
  丹青搖搖頭。
  喬立山鬆口氣,“這幾天我一直忙著照顧師傅,你那邊發生什麽事?”
  丹青回過神來,這才發覺緊緊握著喬立山的手,兩個人的手指與手指緊緊交叉在一起,很舒服很有安全感,她不願意鬆開,心裏比較踏實。
  “我剛才到咖啡店找你,季小姐說你已經下班。”喬立山端詳她,“你看你臉色慘白,似見過鬼似的。”
  丹青情願剛才見的是兩隻無常鬼。
  隻聽得喬立山說:“現在好一點了,手心也開始暖和。”
  他放開丹青的手。
  丹青問:“艾老先生走了沒有?”
  “明天動身。”
  “老人家適應得這麽好,真不容易。”
  喬立山說:“我也佩服他,但有時神情也很恍惚,一次叫我打電話把師母自咖啡店叫上來。”
  丹青惻然。
  “我說師父,你知道我辦不到。他猛地想起,便回房去,緊緊關上門,半天沒有出來。”
  丹青抬起頭,“喬立山,你認不認得真正快樂的人?”
  “這個問題,人類問了有幾千年,都得不到答案,你希企我站在路邊馬上給你答覆?”
  丹青笑了,她跟著喬立山上車。
  “來,我們出市區再講。”
  喬立山當然不是木頭人,如果到現在還覺察不到丹青流露的傾慕之情,也未免太不敏感了。
  就因為這樣,他更加要小心翼翼。
  丹青問:“我們去哪裏?”
  “送你回家。”
  “什麽,你不約會我?”
  “丹青,我比你大很多。”
  “胡說。”
  “我已經二十七歲了。”
  “那算得什麽呢。”
  “對,不過是區區兩個代溝。”
  丹青不高興,“別把我說得那麽幼稚。”
  “你應該與同年齡的朋友一起玩。”
  丹青想到張海明,遺憾的說:“但是,他們都幼稚得不得了。”
  輪到喬立山笑。
  這是成長的律例:大人不了解他們,同年齡的小朋友不懂事,生活沉悶無匹,是以心特別躁,意特別煩,臉上的小皰不肯平複下去。
  喬立山也經過這一個階段。
  丹青問:“真的沒有地方可去嗎?”聲音小小軟軟,央求意味很重,一她性格來說,已經作最大委曲,阮丹青,不象是一個常求人的人。
  喬立山不忍心,他猶疑一刻,“這樣吧,到我處聽音樂吧。”
  “好極了。”
  丹青就是不想那麽早回家。
  “隻是,單身一個女孩子,到獨身漢公寓,方便嗎?”
  “看是誰的公寓。”丹青看他一眼。
  “你好象對我很放心。”
  “我很清楚你的為人。”
  喬立山揉一揉鼻子笑起來,“你所看見的,不過是表麵現象。”
  “我相信自己的眼光。”
  “很多女孩子都這麽說,結果錯得一塌糊塗一敗塗地。”
  娟子阿姨,丹青立刻想到娟子阿姨,她的心一沉。
  “溺或許不知道,”丹青輕輕說:“艾老太太在生的時候,答應把你介紹給我,有她做擔保人,還有什麽不放心的。”丹青平時不會這麽大膽,今天卻率性而為。
  喬立山意外,“師母真的說過?”
  “我不會騙你。”
  “其實我並不可靠。”
  丹青嗤一聲笑出來,“你放心,我不會纏住你,別把自己說得一文不值,好讓我死了這條心。”
  喬立山隻得尷尬地笑。
  丹青隻覺他一言一動皆有一股難以形容的瀟灑之意。
  十八九歲的小男孩就是少了那種味道。
  喬立山住在他大哥的家。
  兩兄弟都未婚,他說,到了這種年紀,還不打算結婚,或許就一輩子不會結婚了。
  丹青聽了這樣的話,完全無動於衷,喬立山不得不承認小女孩子可愛,換了個廿七八歲的大女孩,聽到上訴論調,不多心才怪,一定認為對方沒誠意。
  廿七八歲,是女性最想正式有個家庭的年紀。在這之前,象丹青,隻想好好談一次戀愛,要求很低。一旦過了三十,思想又搞通,開始遊戲人間,隨遇而安。
  公寓雅致清朗,布置簡單。
  丹青挑一張愛司型情侶椅子坐下來。
  喬氏兄弟一定在這裏招呼過無數單身女客。
  喬立山斟出飲料遞給丹青,很高興她已經恢複平日的俏皮,剛才,她分明心中有事。
  丹青問:“你幾時回老家?”
  “幸虧不是問我什麽時候回姥姥家。”
  他老愛這樣打趣丹青,她看他一眼,不去睬他。
  丹青目光四處瀏覽,落在書架上,“咦”的一聲,停留不動,象是發現新大陸。
  她走到書架前麵,“這裏有方渡飛全套著作,你大哥是小說迷?”
  喬立山沒有表示什麽。
  “我以為隻有我才擁有整套方氏作品,永不外借。”
  “是嗎,女孩子喜歡看小說,不算稀奇。”
  “你總把少女當作低等智慧生物,馬馬虎虎混日子的小動物,給什麽吃什麽,給什麽看什麽,不知好歹,不動選擇。”
  “丹青,別多心。”
  丹青笑,“大男人作風。”
  她用手劃過方氏叢書,回到椅子上,擱起腿。
  “要聽什麽音樂?”
  “我很小就開始看方渡飛。”
  “啊。”
  “那大概不是他的真名字,但誰在乎,他是老伯伯也無所謂,讀者不過挑好看得來看,作者是俊是醜,是善是惡,讀者才不理。”
  “真的嗎?”喬立山意外。
  “當然,誰見過方渡飛?他老人家長居北美洲,誰知他是個怎麽樣的人。”
  “你猜呢?”
  “何必花這個腦筋。”
  喬立山隻是笑。
  丹青覺得有點不大妥。
  漸漸一幅幅圖畫連在一起,換了平時,拚圖遊戲早告結束,但近日來發生太多事,她由得一塊塊碎片擱在那裏不動,現在,現在這些碎片自動湊到一起。
  艾太太說過,方渡飛是艾老的學生,這麽說來,他是喬立山的師兄。
  不,丹青心底水晶似清晰,這家夥,他就是方渡飛本人。
  她笑了。
  盡管心事重重,這一份非同小可的驚喜還是令她衷心歡欣。
  “你明白了。”喬立山說。
  “要這麽久才想通,不算聰明。”丹青指指腦袋。
  “你沒有把兩個名字聯在一起而已。”
  “喬立山才是你真名字?”
  他點點頭,“家母姓方。”
  丹青從頭到腳又打量他一次,喬立山被她看得不好意思起來。
  丹青說:“奇怪,太遲了,先入為主,我隻覺你是喬立山。”
  他大笑,“我的確是喬立山。”
  “但方渡飛比喬立山出名,兼比較有成就,所以你應該是方渡飛。”
  這番話開頭不易明白,想一想,又有真理存在。
  的確怪同情地說:“很矛盾吧,既要做方渡飛,又要做喬立山。”
  喬立山怔住,慢慢回味,然後回答:“做慣了也不算什麽,開頭的時候,比較天真,一時覺得自己不是個普通人,一時又醒悟過來,覺得再平凡沒有。”
  丹青側著頭,“我仍然覺得你是喬立山。”
  “好極了,坦白的說,方渡飛的朋友比較多,一般人對他興趣較大,喬立山則過著頗為寂寞的生涯。”
  “唉,本來一直以為見到方渡飛,不知有多少問題問他。”
  “請問。”
  “算了,我會在他著作裏尋找答案。”
  “太感激了,你真是好讀者。”
  “背著一個盛名生活,也很辛苦吧。”
  喬立山苦笑,沒想到丹青這麽體貼了解。
  “可是,為什麽人人都追求名氣?”
  “我不知道,”喬立山答:“待我名揚全球時才告訴你。”恁地謙虛。
  丹青覺得應該轉移話題了,“喬大哥幹哪一行?”
  “他是機械工程師。”
  “嗬一文一武。”
  “你升學手續安排妥當了吧?”
  “過兩日就要去領事館,接著出飛機票。”
  “丹青你有沒有發覺,夏天一過,我們都要離開這裏。”
  丹青點點頭,她早就發覺了,之後能否見麵,就得靠額外緣分。
  “對你來說,必定不容易,第一次離開家,告別親友。”
  “我會戰勝環境的。”
  “是的,我們都會得勝,隔了一段日子,說不定如魚得水,有更大的發展。真是卑微,一點點陽光,一點點雨水,就活得高高興興。”喬立山語氣惆悵。
  丹青想一想,“這就是你超人的敏感吧,感慨良多。”
  他笑,“年紀大了,恐怕會變成嘮叨。”
  接近中年,感性銳減,文章就沒有那麽好看,恐怕要改寫學術性文字,方渡飛也有事業危機。
  “丹青,我送你回去。”
  “你幾時回家?”
  “我最遲九月中要走。”
  “我再約你。”
  “這是我家的號碼。”
  “你不再回咖啡室了嗎?”
  “有許多正經事要辦,況且,咖啡室根本沒有生意。”
  “季小姐原意也不是要賺錢,那地方很具沙龍雛形。”
  到街上取車時,丹青才發覺天已經黑了,竟在喬家逗留這麽久。
  這兩個小時過得特別快,統共不象一百二十分鍾。
  喬立山送丹青到家門。
  葛曉佳來開門,看見他,挑起一角眉毛,打了招呼,寒暄過,關上門,立即轉頭問女兒:“更好的?”
  丹青笑:“更好的。”
  真有辦法,葛曉佳拍拍女兒肩膀,年輕貌美,有恃無恐。
  丹青看到母親一身打扮,笑容僵住,“你到哪裏去?”
  晚裝,濃妝,高跟鞋。
  “赴約。”葛曉佳回答。
  丹青怔怔看著她,約,什麽約,怕隻怕是舊病複發。
  葛曉佳訕訕說:“這次是真的。”
  “媽媽,你喜歡到哪裏都可以,我陪你去散心。”
  “我真的有約。”
  “那麽我送你去。”
  “丹青,你不再相信我了。”
  “母親,我知道人在寂寞到極點的時候,會做出一些異常的舉止。”
  “你不必打比喻,真的有人來接我。”
  “好,那麽我們一起等他。”
  “丹青,這次是真的。”
  有人按鈴。
  葛曉佳跳起來。
  丹青說:“你先坐下,我去開門。”恐怕是收報費。
  門一開,丹青呆住,一位中年人手裏拿著一盒糖,滿臉笑容。
  “你是小丹是不是?”
  “你——”丹青隻得接過禮物。
  “我姓章,我們通過電話,怎麽,忘了?”
  丹青轉過頭去,是真的,母親真的有約,小丹歉意之極,葛曉佳卻苦笑連連。
  “準備妥當沒有?”那位章先生試探地問。
  丹青代答:“好了,希望你們有一個愉快的晚上。”
  “謝謝你。”章先生笑說:“十二點前,一定送令堂回來。”
  丹青把門關上。
  她微微笑,弄假成真,她想,母親終於找到約會。
  這是一個悲喜交集的日子,假使她有寫日記的習慣,包管寫滿十張紙。
  她想找娟子阿姨說幾句,又怕阿姨正在休息。
  丹青實在放不下心,終於撥通號碼,接線人正是老胡。
  他總算回去了。
  丹青問他:“阿姨可好?”
  他若無其事的答:“我們正要出去吃飯,”他揚聲,“娟子,小丹找你。”
  遠遠傳來娟子的聲音:“什麽事,我在換衣服。”
  丹青放心了。她同胡世真說:“我明天不上班,或許與父親上領事館。”
  胡世真很客氣的說:“祝你辦事順利。”
  “慢著。”
  “還有什麽事?”
  過半晌,丹青都開不了口。
  隻聽得娟子訝異地問:“小丹還沒有說完?”
  丹青隻得說:“再見。”她掛上電話。
  阮丹青沒有約會,孵在床上,半睡半醒,用耳機聽音樂。
  門鈴響了很久,她才聽見。
  丹青從床上跳起來,不會是母親玩得不愉快提早回來了吧。
  一打開門,看到的卻是最最不速之客,她是顧自由。
  丹青即時露出厭惡之色。
  “小丹,我想跟你談談。”
  丹青不肯放她進來,“我同你,沒有什麽好談的。”
  “小丹,我真的不知道胡世真同季娟子之間的關係。”
  “現在你不是知道了嗎?”
  “小丹,讓我進來。”
  丹青猶疑,看樣子小由天良未泯,如果可以說服她,也許對娟子有幫助。
  她讓開給她進來。
  小由用手掩著臉,“後來,胡世真都告訴我了。”
  “小由,你自己是受害者,應該最清楚感覺如何。”
  “對不起。”
  “對不起?他們已經有十年感情,你不可能取代季娟子。”
  小由放下手,“胡世真願意同我結婚。”
  “什麽?”
  “他說要帶我到巴黎。”
  丹青不怒反笑,真沒想到曆史會得重現,胡世真重複十年前的錯誤,看情形他不是不肯履行婚約,隻是偏偏不願成全季娟子,這樣的人,要來做什麽?
  丹青心死了,一片寧靜,表情動作也都祥和起來。
  怪不得娟子阿姨沒有一絲激動,她的感覺想必類同。
  “丹青,我很想到巴黎定居一段時間。”
  “你不必征求我的同意。”
  “丹青,我們是朋友。”
  丹青搖搖頭,“我沒有你這樣的朋友。”
  顧自由低下頭,“我在這裏,已經一無所有,胡世真給我的,是一個很好的機會。”
  丹青斥責她,“你所看見的,隻不過是一個可利用的機會。”
  她抬起頭,“他們的感情早已變質,不是我,也會是其他的人。”
  “走,你走。”丹青平靜地說。
  顧自由還想得到諒解,“丹青,你一直對我很好——”
  “請你即刻離開我家,祝你一帆風順,再見珍重。”
  顧自由知道無法挽回,便低著頭出去。
  丹青關上門。
  胡世真故技重施,再次帶走另外一個女子。
  顧自由所說,都是真的。
  丹青記得胡世真初次看到她,何嚐不是目光灼灼,若有所思,如果阮丹青願意,也可以成功地扮演顧自由那個角色。
  娟子阿姨如果要為這樣的一個人所傷,真是自尋煩惱。
  丹青沒有睡著。
  章先生送她母親回來,在門口說的話,她也全部聽到。
  他說:“一點鍾了,小丹不會放過我。”
  葛曉佳笑,“今天玩得很高興。”
  “別忘記下星期六。”
  小丹聽見關門的聲音。
  她仍然不相信章先生是真的,也許母親找一位熟人扮演這個角色,好讓女兒放心。
  十五歲之前,丹青的錯覺是年紀愈大,煩惱愈少,不是說四十而不惑嗎,才怪。真相是,成年人的煩憂浸到他們眼珠,沒有一樣解決得了。
  第二天,阮誌東的精神倒是比女兒好。
  “我已經替你母親找到新工作。”
  “嗬,那多好。”
  “薪水也有百分之二十增長。”
  丹青動容,“那太理想。”
  “我替你倆訂了飛機票,你們先到小叔家去住一陣子,她才回來上班。”
  丹青忙不迭的點著頭。
  過一會兒她問:“周南南小姐怎麽樣了?”
  “怎麽樣?”阮誌東看著遠方,倀惆地答:“沒有怎麽樣。”
  “你們仍然見麵?”
  “不見了。她同一個洋人大班走。”
  “哦。”丹青忍不住欣喜。
  “人家的薪水,比總督高出若幹倍,很配得起她。”
  “那多好。”丹青笑說。
  “是的,”阮誌東沒奈何,“的確很好。”
  父女順利地遞入所有文件,取到學生簽證。
  阮誌東說:“這次你小叔小嬸功不可沒,要牢牢記住。”
  “這樣吧,我努力考個乙等,算是報答他們。”
  “甲等不行嗎?”
  “犧牲一切,拿全身精力來孤注一擲,值得嗎?我一向不做這樣的事,成功也沒有瀟灑可言,失敗更會導致精神崩潰。”
  “丹青,你也太會養生了,難保你不活到一百二十歲。”
  父女選了法國餐館午飯。
  丹青問:“父親,娟子阿姨的朋友胡世真,他在巴黎幹什麽?”
  “你不知道?”
  丹青搖搖頭,“可是無業遊民?”
  “小丹你太孤陋寡聞了,胡世真是著名畫家,他們說在巴黎,華裔藝術家,繼趙無極之後,也隻得胡某人罷了。”
  “嗬。”
  阮誌東說下去:“他們做藝術成功的人,舉手投足有股邪氣,俗稱魅力,你娟子阿姨就是吃那一套。”
  “父親說得恁地粗俗。”丹青投過去白眼。
  “不是嗎,我有說錯嗎,以娟子之貌之才,到五十歲也不愁沒對象,你看她,偏偏喜歡胡世真。”
  丹青猶疑一下問:“父親,昵看胡世真是真風流還是下流?”
  “我看?我越看越妒忌,沒有道理,這些年來,女性碰到他個個服服帖帖。”
  “父親,我們在說正經的。”
  阮誌東這才說:“胡世真是個怎麽樣的人,從來沒有瞞過季娟子,她太清楚了,饒是這樣,還是要他,不可理喻。”
  丹青說:“這麽講,他沒有騙她?”
  阮誌東訕笑,“小丹,騙一個人,要費好大的勁,不在乎她,又如何肯騙她,所以,將來有人苦苦蒙騙你,千萬不要拆穿他。”
  丹青困惑,“父親,這可算是哪一門的家庭教育呢。”
  “你放心,無論發生什麽,你娟子阿姨都有心理準備。”
  “也許,你們都高估了她。”
  “丹青,你這次去,寄人籬下,要自己識相,電話不要亂打,別占用衛生間,早睡早起,見人要帶笑稱呼。”
  丹青說:“我會盡快照宿舍搬。”
  “跟著小叔,吃得好一點。”
  “我會見一步走一步。”
  “小丹,你不怪父親吧?”
  怎麽怪,丹青想,他們統共沒有長大,無情的歲月已經催逼他們軀體進入中年階段,他們的靈魂不甘心不服帖掙紮顫抖……痛苦莫名。
  “能做到這樣,我已經很滿意。”
  “謝謝你了解。”
  “父親,你同母親——”
  阮誌東很明白女兒要說什麽,“暫時沒有可能,”他搔搔頭皮,“也許十年八年後,會有轉機。”
  丹青氣餒。
  阮誌東笑,“你以為十年八年是一段很長的日子,非也非也。”
  丹青抬起頭來,“複合相當渺茫,是不是,老實說。”
  “小丹,一到彼邦,你就沒有空來理會大人的事了。我還要替你兌換加幣,走吧。”
  丹青很滿意,父親好象比從前懂事,交流沒有困難。
  還有,他幫母親站起來,至少兩個人化敵為友,有商有量。
  要開始收拾衣物了。
  宋文沛說過,現有的衣服一點用也沒有,不必麻煩,全部留下,到了那邊,才重新添置。
  但丹青總想替父母省一點。
  她2問宋文沛帶什麽比較好。
  牛仔褲是答案。
  “長褲毛衣襯衫各兩件,外加大衣圍巾手套,記住,你去讀書,不是去表演時裝。”
  沛沛神氣活現,以老大姐的口吻,過來人的姿態訓話。
  奇怪,已經完全忘記早一個星期還在哭哭啼啼鬧鬧。
  這就是人類籍以生存最大的本領:善忘。
  “你打算從新踏上征途?”
  沛沛籲出一口氣,“父母對我的期望,自己的前途,不去讀這四年行嗎。”
  丹青說:“你有沒有發覺我們其實沒有什麽選擇權。”
  沛沛笑一笑,“有,頭發留長抑或剪短,恐怕可以選擇。”
  她也看得通透徹底。
  丹青不由得緊緊握住沛沛的手。
  “小丹,我們將來一定要見麵,而且還要把丈夫也帶出來。”
  丹青看她一眼,有強烈的第六感,宋文沛會同張海明成為一對。
  有什麽稀奇,在英國,天氣這麽壞,又缺乏娛樂,隻得心無旁騖努力培養感情,一切客觀條件都注定他們會在一起。
  沛沛問:“丹青,你會嫁給什麽樣的人,有沒有想過?”
  “從來沒有。”
  “真的,多年同學,知道你一向沒有幻想。”
  “因為我不想結婚。”
  “聽這是什麽論調。”
  “靠自己最好。”
  “丹青,很寂寞的,一個人怎麽跳探戈,旅途中誰同你拍照片,有個伴侶,你累了他背你,他累了你背他,說說話,解解悶,日子容易過。”
  丹青隻是微笑。
  沛沛的口氣有點象她的母親,毫無疑問,是遺傳,上一代連生活經驗都傳授給下一代,宋氏家庭一向和睦,是以沛沛看好婚姻。
  過了一會兒,小丹才答:“家母一直是個好妻子,有事業,收入不菲,勇敢地拿出來共產,沒有私蓄,下班也願意做家務,我與父親,過這酒店式享受生涯:永遠用幹淨毛巾,從來沒有處理過衛生紙,一起現成,十八年後,家父要求分手。”
  “你不會有同樣命運。”
  “但我覺得整件事太過浪費。作家花三年寫一本書,導演花三年拍一部戲,愛才若命的社會會佩服到五體投地,但結婚後三年離婚,請問你得到什麽?”
  沛沛訝異,過半晌才說:“丹青,我不知道怎麽說才好。”
  丹青訕笑,“別理我,我發謬論耳。”
  “有時我頗擔心你,小丹,你的見解太過新穎獨到。”
  丹青悻悻地,“噫,開始加冷嘲熱諷於我乎?”
  “丹青,我永遠愛你。”
  這個夏季已經是永恒了。
  近季末,熱了百多天,臉上都走油,人人都似老了十年。
  那天晚上,丹青推開窗戶,看到一輪明月,略有一絲秋意。
  她想象胡世真同娟子阿姨攤牌的情形。
  他:我要走了。
  她:你是個小醜。
  他:是,我配不起你。
  她:少廢話,以後在別在握麵前出現。
  他:我還敢嗎。
  她瀟灑而倨傲,他羞慚猥瑣,燈光轉暗,幕急下。
  丹青睡著了。
  隱約看見有人走近床邊,“小丹,小丹。”
  “誰?”
  “小丹,你酣睡若此,也不送我一程。”
  丹青盡力睜開雙眼,想看清楚是誰,但仍然朦朦朧朧,隻得一個人影。
  “是娟子阿姨不是?”
  阿姨伸過一雙手來,丹青緊緊握住,呀,她戴著白手套。
  這次看得更加清晰,是一雙有網絡花紋的短手套。
  丹青驚醒。
  霍地睜開雙眼,聽得浴室水聲嘩嘩,是母親在淋浴。
  丹青一顆心嘭嘭地跳,她用手按住胸口。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太過牽涉在娟子阿姨的私事中了。
  她掀被下床,敲敲浴室門。
  “還沒有睡?”葛曉佳在浴簾後麵伸出頭來。
  “已經睡了一覺。”
  “真佩服你,全身披掛都睡得著。”
  “媽媽,我夢見娟子阿姨。”
  “白天日日見麵,何用夢中相會?”
  “同一個夢,做了多次。”
  “會的。”葛曉佳披上浴袍,“我起碼做過七千次考試夢,試卷發下來,印的是法文或德文題目,一個字都看不懂,又做掉牙齒與頭發的夢,既不怕又不痛,硬是掉得全禿,唉,不知道這表示什麽。”
  丹青靜靜的想。
  “我也夢見親友去世,傷心痛哭,醒來仍然流淚。”
  “他們有無真的過身?”
  “才怪,都好好活著,且家潤屋肥。”
  丹青笑了。
  “來,喝一杯可可,鬆弛神經,真的不想睡,把要帶的東西列一張表。”
  “不用,隻帶護照機票及鈔票已經足夠。”
  “嘿,你這口氣,筒當年的阮誌東一模一樣。”
  “我有什麽辦法,不是象爸就是象媽。”
  “來,陪母親說說話。”
  葛曉佳的心情十分進步,看樣子最壞的已成過去。
  “媽媽,你多久沒見娟子阿姨?”
  “為什麽這樣問?”
  “周末,我們請她出來,大家好好玩一天。”
  “好是好,不過章先生已經預先約了我。”
  嗬是,丹青想起來。
  “你去了讀書,還不是照舊我同她兩老相依為命。”
  “她有胡世真。”
  “老胡來了又去,去了又來,我們都習慣了,不作數。”
  那個可憎的男人。
  “唉,娟子願意犧牲,能怪老胡塌盡便宜嗎,唉。”
  丹青不出聲。
  “這樣吧,星期六上午我同你一起去找娟子,吹牛談天。”
  星期六早上,葛曉佳起不來。
  丹青不忍心推醒母親。
  苦幹五天才得周末休息,她有權賴床上,把這寶貴的假日早晨留給自己享受。
  丹青獨自乘車往娟子咖啡店。
  在門口,她遇見胡世真。
  老胡坐在石階上,表情懊惱驚異焦急,看到丹青,站起來,示意她開門。
  丹青是個聰明人,一看就知道發生了什麽事。
  他已經沒有資格進屋,娟子趕了他走。
  真痛快,丹青嘴角露出一絲笑意,是應當這樣做。
  由此可見,一切顧慮都是多餘的,娟子阿姨寶刀未老。
  “小丹,你有鎖匙,快開門。”
  “你也有鎖匙呀。”丹青揶揄他。
  胡世真有點惱怒,“這不是鬥嘴的時候,快開門。”
  丹青固執的搖搖頭,“她討還你的門匙,證明不想給你入屋,我可不能擅自放你進去。”
  “娟子決不會不開門。”
  “那你為什麽還坐在門外?”
  “娟子很可能出了事。”
  丹青啐他,“去你的烏鴉嘴,那你為什麽不拿一塊石頭打碎玻璃進去看一個究竟,你又不是沒試過。”
  “小丹,開門!”
  丹青隻得取出鎖匙,旋了一旋,沒打開,門在裏麵反鎖了。
  說時遲那時快,胡世真已經搬過一塊大石,大力敲向玻璃。
  碎片濺得一地都是,他探手進門,打開內鎖,玻璃尖刺割破他的手。
  丹青知道事情不對,耳邊嗡的一聲,渾身寒毛豎立。
  她推開胡世真,搶上樓去。
  窗子一半開著,簾子輕輕拂動。
  空氣祥和,並無異樣。
  衣櫃門外掛著一件珠灰色的緞子禮服,嗬,這一定是她提過的結婚禮服,可惜用不著它了。
  “阿姨,”丹青輕輕叫,“阿姨。”
  娟子躺在床上,麵孔有一半朝裏,丹青走近,坐在床沿,伸手輕輕撥她肩膀。
  娟子應力轉過來,麵孔紫青,雙眸緊閉,已無生氣。
  丹青看到這個情形,驚怖過度,一聲發不出來,隻覺全身血液象被突然抽幹,練呼吸都覺得困難。
  娟子頭上戴著小小一層紗,手,她的雙手,一點不錯,戴著白手套。
  同丹青在夢中所見,一模一樣,有網絡花紋的禮服手套。
  看樣子娟子本來還想換上禮服,但來不及了,藥力經已發作。
  不知過了多久,丹青眼前漸黑,金星亂冒,她約莫覺得胡世真尾隨上樓,看到床上娟子,狂呼起來,他好似是滾下樓梯去的,然後每個人都來了,警察、救護人員,鄰居……
  丹青一直默默站在床邊侍候。
  救護人員把娟子抬走的時候,那角婚紗落在地上。
  丹青的心很靜,蹲下,輕輕揀起,捏在手中。
  她沒有跟大隊走。
  丹青緩緩步下樓梯,在櫃台後,做了兩杯咖啡,坐下來。
  她用手掩著臉,輕輕說:“阿姨,你不該如此。”
  她象是聽到娟子呷咖啡的聲音。
  “你可以克服的。”丹青說。
  娟子仿佛笑了。
  “他不值得,每個人都知道他不值得。”
  娟子仍然沒有作答。
  丹青抄起杯碟,擲向牆角,白粉牆上登時潑上咖啡,淋漓地淌下牆角。
  她蹲到角落,痛苦地飲泣,又害怕又傷心,象是被人捅了一刀。
  “丹青,丹青。”
  葛曉佳氣急敗壞趕來,找到女兒,想擁抱她。
  丹青用力推開母親。
  沒有人真正關心阮丹青,也沒有人真正關心季娟子。
  她衝出門口,發足狂奔。
  葛曉佳在她身後嘶聲叫:“丹青,你等一等,丹青。”
  丹青跳上一輛計程車。
  “出市區。”她說。
  司機在倒後鏡看她一眼,開動車子。
  丹青麻木的坐在後座,伸出手臂,大力齧咬,她清晰地覺得疼痛,知道不是做夢,娟子阿姨千真萬確,已經離她而去。
  丹青掩著麵孔,嚎啕痛哭。
  計程車司機十分擔心。
  這小女孩,受了什麽刺激,不是服食過那種藥物吧。
  過一會兒,司機問:“小姐,市區什麽地方,哪一區?”
  丹青抬起頭,對,去哪裏?
  回家,不不不,那間公寓永遠隻有她一個人,自生自滅,冷暖自知。
  “我不知道。”
  “小姐,你總有目的地吧。”司機已經十分忍耐。
  丹青尖聲說:“我不知道。”
  “小姐,我不擔心車費,你精神不大好,還是回家的好。”
  丹青不去睬他,眼睛看著車窗外,心如刀割。
  如果時光可以倒流,如果靈魂可以賣給魔鬼,如果娟子阿姨會得回來,丹青願意付出一切代價。
  但是沒有可能,失去的已經失去。
  丹青狂叫起來。
  司機嚇一大跳,連忙把車子駛向一角,停下,“小姐,”他說:“請你下車。”
  丹青自袋中取出一張鈔票扔下,棄車而奔。
  辦公時間,路上行人不多,但丹青還是撞到幾個肩膀,引來責備的目光。
  她逃進銀行大堂,坐下來,呆呆的看著電腦銀幕迅速跳出綠色的各種指數。
  仿佛過了很久很久,一位中年婦人好心地問她:“小妹妹,你沒有什麽事吧?”
  丹青有站起來上路。
  到街上一抬頭,麵孔即時沾滿水珠,這一陣瀟瀟雨,下了不止一點點時候了。
  丹青一路踟躕,無意認路,很快衣履頭發都告濕透。
  待看清路牌的時候,已是中午時分,路人漸密。
  丹青記得來過這裏,按記憶摸上門去。
  她已經筋疲力盡,掀門鈴時把整個手掌壓上去,頭靠在人家門上。
  來開門的是喬立山本人。
  “丹青,是你,怎麽象落湯雞?”
  “我可以進來嗎?”
  “快請進。”
  丹青倒在他家沙發裏哭泣。
  “發生什麽事?”
  丹青沒有回答。
  “你真的一塌糊塗,來,先換件幹衣服,丹青,振作一點,有事慢慢說,你當我是朋友的話,要聽我的話。”
  不由分說,他已經取過大毛巾來,擦幹丹青頭發。
  小丹任他擺布,不住哭泣。
  喬立山笑,“真沒想到你這麽能哭,還以為你是少女中最堅強的一個,這下原形畢露,不過有什麽事,哭出來也好,別屈在心裏。”
  他把浴袍交給她,著她換。
  丹青潰不成軍,哪裏還顧身上的濕衣服。
  喬立山隻得斟出半杯白蘭地,讓丹青喝下去。
  要命,有誰在這種情況下看到他倆,喬立山用黃河的水也洗不清。
  丹青披頭散發,神情萎靡,雙目紅腫,衣衫不整。
  他則落井下石,逼她脫衣,灌她喝酒,還說不是心懷不軌?
  “丹青,為我著想,令我生活易過一些,告訴我,發生了什麽事?”
  他把她的頭發撥向腦後,捧起她的臉,看到她眼睛裏去。
  丹青自喉嚨底發出一串響聲。
  “什麽,再說一次,我隻聽到娟子阿姨四個字。”
  丹青用盡渾身力氣,再說了一次,伏在他身上抽噎。
  喬立山這次聽真確了,麵色大變,“不,季小姐她,不。”
  他的鼻子也酸了。
  緊緊擁住丹青,他說:“我真難過,我的天,太不公平。”
  那溫柔可愛的美婦人,有一雙漆黑會笑的大眼睛,喬立山對她印象非常深刻。
  他當然也知道她在丹青心目中地位崇高。
  “對不起,丹青,我不知道,這個打擊一點非同小可。”
  丹青伏在他胸膛上,沒辦法再講第二句話。
  “可憐的丹青。”喬立山喃喃說。
  折騰了這麽些時間,她實在累了,酒意發作,頗有睡意,靠緊喬立山不動。
  “丹青,換過衣服再休息,這麽會生病的。”
  丹青緩緩搖頭。
  喬立山歎口氣,考慮一會兒,決定動手。
  牛仔褲濕了水,大抵有一公斤重,“丹青,”他說:“你陷我於不義。”弄得不好,怕要坐牢。
  但是丹青已經昏昏睡去。
  他用浴袍蓋住她。
  喬立山到書房去撥電話。
  丹青家裏沒有人,電話空響了千百次,喬立山忍受不住這種空虛,放心話筒。
  叩一道門,長年累月,門卻不開,一定更加難受。
  象丹青這種年紀的少女,最怕天忽明忽滅,人忽在忽亡,沒有應付無常的經驗,反應過激,亦值得原諒。
  可憐的小女孩。
  怎麽樣同她家人聯絡,來把她接走呢。
  喬立山走出去觀察丹青。
  她沉沉入睡。
  象牙色皮膚光潔潤滑,整個麵孔上薄薄敷有一層細細茸毛,象一隻桃子,少女給人的感覺,永遠似可愛的水果。
  他不希望她在這裏過夜,太危險了。
  喬立山嚐試回到書房作業,卻完全寫不出一個字。
  他呆在安樂椅上聽音樂。
  過了很久很久,他也支撐不住,靠著墊子睡著。
  反而是丹青先醒來。
  一睜開眼,不知身在何處,一有知覺,所有悲苦紛遝而至,丹青深深太息。
  她已經鎮靜下來,到廚房斟了水喝,然後淋一個浴,拉開衣櫃,挑喬立山的幹淨襯衫與褲子穿上,才覺得饑腸轆轆。
  活著的人,還是活下來了。
  丹青做了煎蛋三文治吃。
  這才想起:屋主人在哪裏?
  放下食物去找,發覺他躺在安樂椅裏。
  天色已近黃昏,丹青內心悶鬱,萬念俱灰,這就是著名的黃昏恐懼。
  幸虧有喬立山在。
  她過去握住他的手。
  他睜開眼睛,朝她笑一笑,“你沒事?”
  丹青點點頭,“好得多了。”
  他撫摸她頭發,“時間治療一切傷痕。”
  “我猜想是的。”
  “還在下雨?”
  “淅淅悉悉。”
  “夏天已經過去?”
  “已接近尾聲。”
  “對我們來說,這個夏天既長又苦。”
  丹青把頭伏在他膝頭上,他們兩人都失去所愛的人。
  過一會兒,喬立山問:“你父母可知道你在我這裏?”
  丹青厭惡的答:“他們從不關心我何去何從。”
  “這並不是真的。”
  “你要我即刻走?”
  “別多心。”
  “你喜歡我?”
  “非常喜歡。”
  “帶我離開,我們走得遠遠的,不讓他們找到。”
  喬立山笑了。
  丹青的情緒正處於最波動時刻,一言一動,少不免乖張。
  丹青見他沒有反應,便說:“現在不決定,你會後悔。”
  喬立山溫和的說:“我看到我會。”
  聽他這樣講,丹青又有點高興,微微牽牽嘴角。
  喬立山輕輕說:“我經驗比你多許多。”
  “又怎麽樣呢?”
  “我不能占小女孩便宜。”
  “你太過狷介。”
  “或許是,這樣吧,為求補救,我讓你躲在我家休息。”
  “謝謝你。”
  “對了,你肚子餓不餓,我的在咕咕叫。”
  喬立山這樣替自己解了圍。
  他有點惆悵,時間不對,同樣的十年差距,假如他三十七,她二十七,真的一點問題都沒有。
  但在這一刻,丹青分明想尋找更大的刺激,來蓋過失去阿姨至大的悲傷。事情一過,後悔是必然的。
  喬立山有他的驕傲,他不會乘人之危。
  他到廚房做晚餐,丹青把那套濕衣服洗掉。
  喬立山乘她不覺,再撥一次電話,她家仍然沒有人。
  或者丹青是對的,獨立慣了,家人覺得她能力強,便任她自由發展,不甚關注。
  喬立山十分憐惜她。
  她過來看他做牛肉,他便問她:“你那些小男朋友呢?”
  丹青板著臉,“我沒有男朋友,我隻喜歡你一個人。”
  喬立山有點感動,他相信她,再過幾年,她長大了,勢必不能維持這樣的天真。
  也許這個夏天並不算太壞,阮丹青的清純,會留在他心底許久許久,可能直到八十歲,假如他有八十歲。
  他以為丹青已經控製情緒,晚上陪她看電視,一轉頭又看到她淚流滿麵。
  他歎口氣,把她擁在懷內。
  喬立山在深夜兩時才找到丹青的家人。
  “你是誰?”接電話的男人非常不客氣,“誰找葛小姐?”
  “我是丹青的朋友。”閣下又是誰?
  “丹青此刻在哪裏?”男人問。
  喬立山沉著氣,不去理他。
  那人正是阮誌東,見得不到回覆,便揚聲叫葛曉佳。
  “丹青有消息?”她匆匆忙忙取起電話,“哪一位?”
  “葛小姐,我是喬立山,記得嗎?”
  葛曉佳頓時鬆口氣,“我知道你,丹青沒事吧?”
  “她在我家,你不必擔心。”
  葛曉佳深深太息。
  “今天發生的事,實在太過遺憾。”
  葛曉佳忍不住飲泣。
  “我的電話是三五七七一。”
  “麻煩你照顧丹青,我們天一亮還要出去辦事。”
  “我能幫忙嗎?”
  “我想不必了,謝謝你。”葛曉佳掛上線。
  喬立山轉頭,看見丹青站在他身後。
  “看見沒有,我告訴你他們不關心。”
  喬立山不以為然,“他們信任你,這是至高的尊重,有些父母當子女似賊,步步為營,你情願那樣?”
  丹青不出聲。
  “你心情欠佳,戴著有色眼睛,此刻無論看什麽,觀點都不可能公正,現在上床去睡覺,別多說話。”
  丹青靠在陌生的床上,一時睡一時醒,當然不可能睡得好,心中充滿淒苦愁恨。
  天亮了,喬立山進來,輕輕吻她的臉,丹青聞到剃須水的清香,知道又是新的一天。
  她感慨極了,真沒想到,太陽還會照樣升起來。
  丹青緊緊閉著眼睛,希望這一天會自動消失。
  喬立山低聲勸慰:“我們總會失去所愛的人。”
  丹青惘然看著自己的手,這種沉重的打擊逼使她迅速成長。
  “葛小姐過一會兒來接你。”
  “什麽時候?”
  “十一點多,她先要跑幾個地方。”
  丹青一直低著頭。
  “你準備好應付今天沒有?”
  丹青深深吸一口氣,點點頭,掀開被褥下來。
  “好女孩。”喬立山讚賞她。
  丹青苦笑,“人必須麵對他必須完成的事。”
  “說得好。”
  “謝謝你陪我一整天,方渡飛。”
  “我還打算在另外陪你一天,大贈送。”他有心逗她笑。
  “不必了,方渡飛,送上門都不要,我心中有數。”
  “這是我一生中唯一做君子的一次,可能後悔一輩子。”
  丹青成熟的說:“你太客氣了。”
  他一怔,細細端詳丹青,她昨天進來時還是個小女孩,今天,鎮定而沉著,態度似大人。
  葛曉佳按鈴時,丹青已經完全準備好,母女一見麵便情不自禁擁抱。
  阮誌東在樓下等她們兩個。
  喬立山說:“假如方便的話,我也想一起去最後悼念。”
  葛曉佳尚在猶疑,丹青已說:“讓他去吧。”
  葛曉佳點點頭。
  阮誌東開了車來,讓一對年青人坐後座。
  丹青許久沒有與父母同車,百感交集,恍如時光倒流,無限感慨。
  她問:“為什麽,我們明明是相愛的,平常太平無事時卻不知如何表達,一定要到患難時才見真情,錯過最好的歲月。父親,親告訴我為什麽。”
  喬立山按住丹青的手。
  葛曉佳聽見女兒這麽說,眼淚簌簌而下。
  “不要在鬥了,”丹青懇求,“保不住今日在明天去,大家退一步,父親,母親要你改,你都答應了吧,母親,可以忍耐的話,請你包涵。”
  喬立山遞手帕給丹青。
  一路上再也沒有人說話。
  過了很久很久,葛曉佳說:“丹青,她把娟子咖啡室留給你。”
  丹青沒有表示。
  過一會兒她問:“有沒有遺書?”
  “沒有。一封信怎麽說得盡她彼時的心情。”
  “整件事完全沒有必要,是最大的浪費,”阮誌東沉痛的說:“她無論寫什麽,我們都不會原諒他,”聲音哽咽了,“這麽多人愛她還不夠,她仍覺得不滿足,出此下策,我們還有什麽好說的。”
  “是不是意外?”丹青輕輕的問。
  “不是。”
  丹青沒有再問,不再重要了,失去的已經失去。
  葛曉佳問:“你手上拿著什麽?”
  “嗬,”丹青低下頭,“是一方頭紗。”
  “是——”葛曉佳問。
  丹青點點頭,“我可以留著作為紀念嗎?”
  “當然。”
  喬立山緊緊握住丹青的手。
  阮誌東說:“丹青,我們知道這件悲劇一定會震撼你,希望你能堅強應付。”
  丹青說:“昨天,我曾想過逃跑。”
  她父親問:“今天呢,今天才最重要。”
  她母親說:“別催逼她,讓她慢慢騰出空間來安置悲傷。”
  丹青看著街外。
  喬立山在她耳畔說:“看你父母多麽文明。”
  不錯,可惜很多時候,他們待對方,無比原始凶殘。
  無論感情上怎麽處理這項悲劇,丹青都知道,她不再是以前那個小丹。
  阮誌東在這件事上一柱擎天,辦得非常妥帖,在精神上又予前妻最大的支持。
  丹青從沒見過父母如此合拍。
  喬立山也一直陪著丹青。張海明與宋文沛上飛機那日,他倆一起去送別。
  沛沛對丹青悄悄說:“上次乘飛機,苦也苦煞,旁邊坐一個穿低胸裙子的女郎,失手把整杯咖啡倒在我腿上,濕粘粘捱了十多小時。”
  然而生活上的小折磨總會熬過去,飛機一定會到,海關一定能過,但逝去的人,想再見一麵,永無可能。丹青已不計較這些無關痛癢的小節。
  她耐心聆聽沛沛嘮叨,卻已失去共鳴,兩個少女心態相距甚遠。
  丹青拋離了宋文沛,她們已經背道而馳。
  時間終於到了,握手,擁抱,道別,分手,丹青鬆了口氣。
  那天晚上,丹青鎮靜地問母親:“有見過胡世真嗎?”
  葛曉佳看她一眼,不敢立刻作答,沉吟一會兒,旁敲側擊地反問:“不再恨他了嗎?”
  “恨,怎麽不恨,但是除了恨他,我還得生活。”
  葛曉佳鬆口氣,丹青看通看透了。
  過一會兒,她答:“見過。”
  “他悲傷若絕,抑或照原意同顧自由小姐結婚?”
  葛曉佳沉默。
  “告訴我,母親,我自信受得起任何打擊。”
  “兩者都有。”
  “什麽?”
  “他無限哀傷,但同時決定帶顧小姐回巴黎結婚。”
  丹青不怒反笑。
  “他要求見你,我認為不適合,沒有答應他。”葛曉佳停一停,“說真的,丹青,生活是這樣的累,漫無目的,也許娟子隻想早點永息——”
  丹青打斷她,“母親,我不準你這麽想。”
  葛曉佳怔怔苦笑。
  丹青說:“情況不是好轉了嗎,章先生呢?”
  “我們仍處於‘先生貴姓,到哪裏玩多’的階段。”
  “假以時日,你們會得熟稔。”
  “但在我們這種年齡,就是覺得疲倦。”
  丹青想不出用什麽話來安慰開導母親。
  “你打算如何處理娟子咖啡室?”
  “畢業回來,我親自打理它,把它改為一個沙龍,讓文藝工作者在那裏聚集。”
  “娟子會讚成這個主意,那麽,一切等你回來再說吧。”
  母女倆的行李都收拾好了。
  丹青隻得一件手提行李,她母親不勝煩惱,頻頻說“難怪英女皇伊莉莎白二世出外旅行,連水都帶著走”不過也不簡單了,足足三隻箱子。
  丹青佩服母親,經過這麽多磨難,仍然孜孜不倦,會不會是嘴頭上埋怨訴苦嘮叨,幫她發泄內心諸般痛苦,平衡了心理。
  反而娟子阿姨,從來不宣泄情緒,更加難以化解心結。
  “兩件睡袍,怎麽穿十六天?真象逃難。”葛曉佳還在喃喃自語。
  也好,不能怪社會,不能怨命運,拿睡袍來出氣。
  丹青懂了,她看到許多從前沒有看到的底蘊。
  她約了喬立山在娟子咖啡室見麵。
  她做咖啡給他喝。
  想起來他們第一次見麵,也在這間咖啡室。
  丹青說:“我知道你要寫一本六十年代背景的小說。”
  喬立山揚起眉毛,“你怎麽猜到的?”
  “記得那幾箱舊畫報嗎,你說那些資料有用。”
  喬立山笑一笑,默認。
  “那麽你應該聽一聽六十年代初期的流行曲子。”
  “好呀。”
  丹青將娟子珍藏的四十五轉小唱片取出來,放在唱盤上,一把嘹亮天真的女聲這樣子唱:“看,看我的心如一本打開的書,我,愛,沒有人,除你。”
  喬立山記憶中從沒聽過這支歌,他呆住了,旋律與歌詞都單純到令人不置信的地步,二十多年前,少年人是這樣談戀愛的?
  這本小說還怎麽寫,他無法模擬當時年輕人的心態及價值觀。
  丹青說:“還有呢。”
  她換上另一張唱片,歌詞說:“每一時,每一刻,我都會記得今日,你用最溫柔的姿態,愛我及吻我,雖然你或會離開我,在我心你將永留,每一時每一刻,我都會記得今日。”
  丹青搖搖頭。
  喬立山忍不住嗤一聲笑出來。
  丹青收起唱片,“我不怪你,所以你說,母親那一代多難做人,她們小時候對感情的看法拘泥若此,到了八十年代,風氣劇轉,不能適應,也不稀奇。”
  喬立山點點頭。
  丹青低低的說:“娟子阿姨,就沒能轉得過來。”
  喬立山連忙岔開話題,“我還是量量力寫今日的故事算了。”
  “要不,就扯到二十年代去,略有差池,也沒有人會來挑剔你,彼時出生的人,即使在世,也已經老得隻眼開隻眼閉,隨得你胡吹。”
  喬立山忍不住笑,“你來寫,你深諳寫作之道。”
  丹青點點頭,“你最愛打趣我。”
  喬立山說:“笑人,也被笑,苦中作樂。”
  丹青抬起頭,“三年後我回來,會把娟子咖啡店打理得蒸蒸日上,承繼阿姨的事業,你要看我的話,知道哪裏可以找到我。”
  喬立山一怔。
  丹青接住說:“放心,我知道你不是胡世真,”停一停,“我們才不會作空白的允諾,費時失事。”
  喬立山放下一顆心。
  丹青解嘲地說:“你可以帶你的妻子或女友來,無任歡迎。”
  喬立山凝視她,“如果我仍然獨身,你的丈夫或男友會否趕我出門?”
  無論怎樣,季娟子的故事不會重演。
  丹青低下頭,忽然聽得喬立山咳嗽一聲。
  她抬起頭來,看見胡世真推門進來。
  丹青一驚,手一鬆,打碎了杯子,丹青沒料到自己會這樣怕胡世真。
  她怔怔的瞪著他,胡世真又長回了胡髭,形容憔悴,消瘦許多,但一雙眼睛,幽幽發光,如一隻野獸。
  終於,丹青沉著應付:“你還沒有走?”
  胡世真聲音極之沙啞,“剛才……我恍惚看到她進來。”
  丹青與喬立山都知道他口中的她是誰。
  丹青說:“你看錯了。”
  “不,我似看到她推門進來,所以尾隨,她很年輕,作我們第一次見麵的打扮,白裙子,紅鞋兒……丹青,請她下來。”他懇求。
  丹青與喬立山震驚之餘,維持緘默。
  過一會兒,丹青說:“我沒有這個本事,我請不到她。”
  “但是我明明看見她。”胡世真喃喃地說。
  “你看錯了。”丹青再說一遍。
  胡世真頹然跌坐在椅子裏。
  丹青要趕他走,被喬立山按住。
  胡世真喘息著,丹青這時才嗅到他一身酒味。
  顧自由跟著來了,她去扶起他,一邊說:“再不去飛機場,就趕不上了。”
  她看到丹青,有點手足無措,不知說什麽才好。
  丹青說:“你贏了,還不快帶走你的獎品。”
  顧自由拖著胡世真出去。
  過了很久,喬立山才問丹青:“你必須要那麽說。”
  丹青反問:“為什麽不,我才不要講風度講修養,我愛一個人,會讓他知道,恨一個人,也讓他知道,如今,我也懂得更含蓄,但是何必委屈?”
  喬立山沉默一會兒,回答:“我想你是對的。”
  “謝謝你,方渡飛。”
  丹青關上咖啡室內所有水電煤氣總掣。
  喬立山忽然問:“你有沒見過她?”
  丹青答:“沒有。”想一想,很遺憾地再說一次:“沒有。”
  喬立山說:“我們走吧。”
  他們剛想離開,有一對年輕男女推門進來,“有沒有冰茶?”
  那女孩子一臉陽光,滿麵笑容,象是初夏的阮丹青。
  丹青呆了數秒種才能回答:“我們已經不做生意了。”
  女孩不以為忤,對男伴說:“我們到街頭去,那裏也有一家。”
  兩人跳跳蹦蹦的離開。
  丹青終於把玻璃門鎖上。
  她問喬立山:“她會不會回來?”
  “我不認為會。”他溫和的回答。
  他送丹青回家,一路上把未來一年的計劃告訴她。首先,他會與艾老會合,師傅將介紹一間出版社給他,讓他嚐試用英語寫作。談得攏的話,未來一年他什麽地方都不用去,經理人會把他鎖在黑牢裏叫他寫。
  條件不合的話,他會繼續寫中文小說,熟能生巧,會得比較空閑,可抽空探訪丹青。
  丹青問:“方渡飛真的會來看我?”
  “會,他同喬立山一起來。”
  丹青想笑,無奈心懷重壓,就是笑不出來。
  他們交換了地址。
  過了這個夏天,丹青想,各散東西。
  隻有她父親似一隻貓,拋在本市,動彈不得,因為要養妻活兒。
  丹青莞爾,令周南南小姐覺得心灰意冷的,可能是阮誌東對女兒鍾愛遠勝她所得到的。
  這解釋了老式女人隔一段時間便添一個孩子的用心。不是用來縛住丈夫,而是令第三者知難而退。
  喬立山送小丹到門口,“我不進去了,記住明天晚上八點,我來接你去跳舞。”
  丹青點點頭。
  葛曉佳看到女兒悵惘的表情,便歎口氣說:“準大學生,無論丟不丟得下,這裏的事已經與你無關,你非得開始新生活不可了。”
  “他會記得我嗎?”
  “誰?還沒分手,就怕忘記。”
  “喬立山,他會忘記我嗎?”
  “讓他去擔心這個問題,你比他年輕,較他容易忘記過去。”
  “母親,有沒有辦法把回憶過濾,不愉快的統統遺忘,甜蜜的全體留下。”
  葛曉佳說:“要道行很深才做得到,我還在修煉。”
  丹青倒在床上,雙臂枕在腦後。
  “你想忘記什麽?”葛曉佳問。
  “想忘記你同父親已經分手,想忘記娟子阿姨的悲劇,想忘記有四年功課在前麵等著我。”
  葛曉佳不語,輕輕一下一下拍著丹青的大腿,良久都沒有停下來的意思。
  丹青喃喃說:“可以猜想,年紀越大,想忘記的事越多,將來說不定最想忘記事業上的挫折,感情上的失意,也許有一天,最好忘記自己姓甚名誰,一了百了。”
  “好了。”葛曉佳製止女兒,隻怕丹青越說越灰。
  但的確有若幹早晨,葛曉佳希望葛曉佳不是葛曉佳,不幸被丹青言中。
  “明晚我要去跳舞。”最後一舞。
  “想問我借衣服是不是?”
  “是的,那件黑色紗邊細帶最理想。”
  葛曉佳本來要反對,怕那件衣服太過保留,後來一想,世上不如意事已經太多太多,何必為一條裙子去掃丹青的興。
  於是她說:“在櫃裏,你自己去拿吧,記得一早七點半要出發到飛機場。”
  “打到了才算,現在就開始掛慮,多劃不來,”丹青說:“講不定太陽黑子今晚爆炸,一切化為烏有,白擔心一場。”
  葛曉佳既好氣又好笑,接著忍不住深深哀傷,清風明月,音樂舞蹈,都與娟子無關了,但她生前友好隻不過哀悼了三天,又重新開始吃喝嫁娶,恢複正常。
  一定要走畢全程,葛曉佳握緊拳頭,否則損失巨大,太不值得。
  從該刹那開始,葛曉佳知道她永遠不會再到酒吧買醉。
  第二天,丹青與母親點算所有應帶的證件,每隔一段時候,母女擁抱一下。
  丹青心底有點怯意,過兩日她就得完全靠自己了,再也不能趁現成,日用品得親自上街購買,生病得撐上醫務所,一切疑難,她隻能左手同右手商量。
  一絲絲恐懼悠然而生。
  整個暑假隻剩下數十小時,非得善加利用不可。
  第二天,阮誌東來了,把一張本票交給丹青,一邊笑道:“這張東西雖然不會講話,聲音最響。”
  葛曉佳看了看銀碼,“你呢,你自己怎麽辦?”
  “月底發薪水,擔心什麽。”
  丹青喜歡看到父母這樣有商有量。
  “今天晚上,一家三口吃頓飯吧。”
  葛曉佳看丹青一眼,“她約了人跳舞。”
  阮誌東想一想,“丹青,要是你不介意的話,我們兩人也假如行列如何?”
  “太好了。”丹青拍手。
  “一言為定。”
  葛曉佳卻說:“開什麽玩笑,我跳不動。”
  “媽媽——”
  “丹青,己之所欲,亦勿施於人。”她轉進房間去。
  阮誌東無奈,她始終無法完全原諒他。
  晚上,丹青打扮妥當,坐在客廳看雜誌等喬立山來接。
  葛曉佳一走出來,隻看到一團豔光,眼前一亮,小小丹青根本不懂化妝,但一管唇膏已使她整張麵孔鮮明起來,再加上找不到褶痕晶瑩緊繃的皮膚,光坐在那裏,也看得出潛力。
  “好,好。”葛曉佳點頭。
  到了一定時候,蝴蝶必然破繭而出,擋都擋不住。
  葛曉佳笑道:“喬立山若果忘得了你,我送他一個獎狀。”
  “母親總是看好女兒。”丹青笑笑。
  門鈴一響,葛曉佳去開門,來人正是喬立山。
  他還老式地帶著鮮花糖果,使葛曉佳覺得溫馨。
  “早點送她回家,明朝一大早她要出門。”
  丹青卻說:“母親,別提明天,明天或永遠不來。”
  葛曉佳答:“放心,它會來的,它會來的。”
  丹青握著喬立山的手,一起奔下樓去。
  他們一整夜逗留在舞池裏。
  時間不曉得為什麽過得這麽快,時針發瘋似轉,一下子一個鍾頭。
  小丹偷偷說:“時間大神最愛作弄人,看你高興嗎,他就撥快鍾數,你痛苦,他就調慢一點,好讓你度日如年。”
  喬立山從來沒有這樣不舍得一個人,說不出話來。
  過很久他才說:“我會盡快趕來看你。”
  “我最多災叔叔家住三兩個月就會搬走。”
  “我們通電話。”
  “我隻是一個學生。”丹青坦白。
  “我懂得,我打給你。”
  他們一直跳到夜總會打烊。
  樂隊向他們鼓掌致敬。
  喬立山拉著丹青向樂隊一鞠躬。
  已經清晨三時。
  他穿著禮服,她穿著紗衣,兩人在街上散步。
  “要不要回家睡一覺?”
  丹青說:“來不及了,隻能洗個澡,換件衣服,反正在飛機上不睡也沒有別的事可做。”
  “抱歉我沒有遵守諾言,把你在十二點前送回家。”
  諾言是用來打破的,十個當中履行一個,已經夠好。
  喬立山說:“這是一個值得紀念的夏天,丹青,因為我認識了你。”
  “謝謝你,方渡飛。”
  當丹青最後返家的時候,天已經亮了,她母親在廚房做咖啡。
  丹青推門進屋,葛曉佳看看她身後,問:“那男孩呢?”
  “回家換衣服,一會兒在機場見。”
  葛曉佳說:“他的確是更好的那個。”
  丹青牽牽嘴角。
  “你也準備準備吧,你父親的車隔一會兒就到。”
  丹青點點頭。
  回到房間,她拉開抽屜,取出日記本子,咬一咬筆杆,輕輕的唱:“看,看,我的心如一本打開的書,我,愛,沒有人,除你。”
  她翻到空白的一頁,這樣寫:八七年的夏天,本市沒有戰爭,亦無地震海嘯,但,我失去最親愛的娟子阿姨,以及自己的童真,得到了方渡飛,與艾老太太給我的表。今夏我個人的得失哀樂,長遠來說,可能無足輕重,對整個宇宙來說……
  “丹青,出來吃早餐。”
  “是媽媽。”
  丹青把日記本子合上,收進抽屜,鎖上。
  葛曉佳探頭進來,“還不快些,添件外套,天氣涼多了。”
  夏季很明顯已經過去。
  丹青推開窗子,她生命裏無疑還有許多許多夏天,但肯定沒有一個夏天,會如今夏。

(全文完)
 
    

[ 打印 ]
閱讀 ()評論 (1)
評論
博主已隱藏評論
博主已關閉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