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月黑風高的晚上。
林振川下班回來,淋完浴,倒了一杯礦泉水,站在長窗前觀天象。
他住在郊外,私家路連接的山崗上隻有這一座三層樓小洋房,他可以很清楚地看見閃電自深紫色天空分叉劈下,照亮整個天邊,然後隔三秒鍾左右,雷聲跟著轟轟響起。
林振川心想,這樣大的能量,人類尚未加以利用。
雷雨風已經刮起,不知哪一扇門被吹得“嘭”一聲關攏,林振川微笑,他想起曾經有一個女孩子說過,他這個地方,活脫脫似恐怖片中的古老大屋,鬼影幢幢。
可是,那些女孩子不知道外頭那些公寓房子租金多麽可怕,且又不得安靜。
一位女同事說,她住在十六樓,十八樓的人家有初生嬰兒,每日喂奶的時分必然啼哭,脾氣非常強。三個月後,女同事聽到那可愛的哭聲,就會在自己的家中自言自語:寶寶勿哭,來了,馬上來了。
她懊惱地說:城市人精神容易崩潰,多半是住所擠迫引起。
林振川感喟,但是,做一個隱士,還真得耐得住寂寞才行呢。
他關上窗,坐老式真皮安樂椅上,開始看報紙。
雨下來了。
豆那麽大,打在窗上,啪啪聲也像撒豆。
林振川想,這樣的晚上,誰不知道最好是在家中招待美麗的女朋友,讓她穿著煙霞色銀灰的絲睡衣,坐在床畔款款談心。
雷電一聲接著一聲,林振川無法集中精神閱報,窗外又白朦朦一片。
忽然之間,他看到一團白光,在大雨中似怪獸般朝窗口撲過來。
林振川知道這是一輛汽車。
半夜,大風雨,誰這麽好的興致來做不速之客?
他順手取過電話聽筒,可是電話並沒有壞,為什麽不預早通知?
車子停下來,車頭燈熄滅,隔一分鍾左右,有人大力按鈴,急促而無禮。
林振川站起來,要去開門,那人已經等不及,他用拳頭大力擂門,並且聲嘶力竭地叫:“振川,振川!”
這種情形好不詭秘突兀,林振川忍不住一下子拉開門,“老孫,是你?”聲音似他老同學孫竟成。
隨著雨點撲進屋來的可不就是孫竟成。
他渾身已淋得濕透,喘著氣,靠在牆上,手卻伸出來緊緊握住振川的手。
振川連忙關上門。
“怎麽了?”
老孫睜開布滿紅絲的雙眼,“酒,有沒有酒?”
振川斟了一杯白蘭地給他,他一飲而盡。
接著他脫下濕透的外套,摔到地下,“再來一杯。”
振川把整瓶酒塞在他懷中。
奇怪,老孫並不是衝動的人,今日是怎麽一回事。
“邪門,我真想不通,真是邪門。”他倒在椅子上。
雷雨絲毫沒有停下來的意思。
“振川,你知道我隻有你一個朋友。”
振川看著他。
“我要說一件最最最妖異的事給你聽,你要相信我。”
“老孫,你受了刺激,慢慢說。”
“你先應允,要相信我。”
“老孫,有什麽理由,我要不相信你?”
“我就是怕你不相信。”
“老朋友老同學,我在你嘴裏聽過許多謬論,多一件不算多,說吧。”
孫竟成鬆一口氣,他用手揩了揩麵孔,想開口,但又像是不知從何開始,半張著嘴,發呆。
振川既好氣又好笑,搖了搖頭。
多半是失戀。
振川已有半年沒見過他,聽說是躲起來專心談戀愛,此刻突然又冒頭現身,又是落魄模樣,不是失戀是什麽?
孫竟成終於開口了:“振川,你知道我在一個月前訂了婚。”
果然,是為了女人。
“不,我隻知道你蜜運,訂了婚嗎?恭喜、恭喜!”
孫竟成自顧自說下去:“我的未婚妻,叫柏如瑛。”
振川聽過這女孩,據說出身很好,家裏做建築生意,樣子也不錯,隻是孫竟成從沒把她介紹過給老朋友認識。
他曾狡獪地說:“免得你們搶。”
振川隻聽得他大聲道:“她是那麽好的一個女孩子。”
孫竟成說的是英語,“是”用過去式,振川一聽,不禁同情地欠一欠身。
莫非這女孩子已遇不測?
孫竟成又呻吟說:“我非常非常地愛她。”
他有點語無倫次,振川隻得說:“你慢慢講。”
“我們認識隻得八個月。”
振川點點頭。
“我們一見鍾情,不能自已。”
振川莞爾,每一對年輕男女都這樣說。
有什麽關係呢,這是一個聽故事的好晚上。
室內的暖氣漸漸烤幹了孫竟成的頭發,他自斟自飲,振川也覺得他有點自說自話。
“自第一次見麵後,我們一直約會,每一次接觸,都給我不可言喻的感覺。振川,你試過沒有,再笨的人也知道這是愛情,如無意外,我們早應結了婚。”
孫竟成用字十分肉麻庸俗,振川本想取笑他一兩句,但是卻被他聲音裏的深深悲慟感動。
無論如何,他說的是真話,他們的確在戀愛。
“意外終於發生了。”
振川抬起眼,忽然之間,他遍體生寒,汗毛直豎,有不吉預兆。
“約兩個月前,如瑛遇到車禍。”
啊,振川動容,她變了殘疾人,但孫竟成還是同她訂婚,他有這麽偉大?
“也是這樣的大雷雨夜,不過氣溫要高得多,深夜,她與我通電話,她說想念我,要見我。振川,你知道熱戀中的男女總是這樣的,她與父親同住,而我有自己的公寓,所以竟由得她開車來我處。”
孫竟成用手掩住臉。
電光在窗外閃個不住,照得他麵孔陰晴不定,十分古怪。
“她的跑車在公路上失事,振川,你應當看到現場恐怖的情形,歐洲性能最好的車子,撞成一堆廢鐵,難以辨認。據警方說,造成這樣的損害,非得巨大的貨櫃車迎頭撞,但該公路禁止大型車輛行駛;而且現場一點兒凶車的痕跡都沒有,換句話說,如瑛的跑車像是忽然之間自動變成一堆爛鐵。”
振川張大了眼睛,“她人呢?”
“奇就是奇在這裏,照時間來說,她於晚上十二時十分左右離家,二十分鍾後駛抵現場,這是以時速八十公裏推算,十二時四十分,已有人報警,說發現交通意外,整件事,發生在十二時二十分與四十分之間的一段時間內。”
振川很佩服孫竟成還能作出這樣冷靜詳細的分析。
他卻忍不住了,“她人呢?老孫。”
“警方趕到現場,發現她躺在公路沿海的草坡上,昏迷不醒,離開車子殘骸,約莫三十公尺。”
“什麽?”
“振川,你明白為什麽我把時間及距離的細節記得那麽牢了吧?”
“因為整件事不可能!”
“是,她應該被夾在車身之內,即使脫出,也不能爬行三十公尺。”
“她受了重傷?”
“不,振川,她連皮外傷都沒有。”
振川驚愕地看著老朋友。
“連擦破的痕跡都找不到。”
“你兩個月前為什麽不來把這件事告訴我?”
“隻要她活著,隻要她沒事,我已經樂得流淚,還管什麽其他?”
振川跌回沙發內,覺得頭昏腦脹,也斟了一杯酒大口喝下去。
“如瑛在醫院裏休息了三天就出來了,交通意外不了了之,雙方經過這一次,覺得人生無常,宜速速抓緊歡樂時光,於是就訂了婚。”
“實不相瞞,訂婚後她搬來與我同住。”
“後來發生什麽事?”
“說,發生了什麽事?”振川緊張地彎著身子。
“我不知怎麽形容才好。”
“照事實說呀。”
“振川,柏如瑛不再是柏如瑛。”
這話雖然玄了一點兒,也並非聽不懂,振川試探地問:“也許車禍之後受了震蕩?”
“不,絕不,如瑛完全換了一個人。”
“她不記得她是誰?”
“不不不,她性格動靜嗜好完全沒有變,這種感覺隻有最接近她的人才會知道。”
“是什麽使你覺得可怖?”
孫竟成一怔,叫出來,“你看出來了?”
振川說:“你渾身顫抖,臉色發青,誰都觀察得到。”
“振川,”孫竟成額角上的青筋湧現,“我懷疑如瑛不是人。”
聽到這裏,林振川反而鬆一口氣。
不是人,難道是鬼不成?!
“我親眼看見,親身經曆。”
“看見什麽?她在晚上,除下皮相,以彩筆描繪修補?”
孫竟成大力喘著氣,走近窗口,手放在玻璃上。
“振川,你說過,男女雙方分手,男方切忌提及女方不是。”
“是,這是做男人最起碼條件,人格要緊。”
“振川,你肯不肯為我做一件事?”
“什麽事?”
孫竟成把一隻指環交給他,“把這送還給如瑛。”
振川跳起來,“這是苦差,我又不認識她。”
“不認識隻有更好。”
“老孫,你究竟遭遇到什麽?”
“今天晚上,我們在家吃飯,她親身下廚,那一道龍蝦湯,竟是墨綠色的。我,我,我不敢喝,她坐在我對麵,眯著眼,笑著催我快吃。我耐不住昏黯的燈光,去開亮了頂燈,要跟她說話,趨向她麵孔,你知道我看到什麽?她的瞳孔受強光刺激,縮成一條豎線!”孫竟成嚎叫起來,“同貓眼一模一樣。”
振川呆呆看著老友,一時不能接受他說的話。
“我無法再忍,逃了出來,振川,你可別說我眼花,我知道我沒看錯。”
振川喃喃說:“貓兒眼。”
“我不能再同她一起生活下去。”
“我以為你愛她。”
“我愛的是柏如瑛,”孫竟成的聲音尖且高,像是要借此發泄心中至大恐懼,“不是一個女巫!”
“女巫!”
孫竟成已是驚弓之鳥,忽然間他指著牆角,大聲吆喝:“誰、誰?哎唷,振川,她追上來了。”
振川轉頭一看,站在書房門口的是他管家老區。
人嚇人的效果驚人,老區也跳起來,“少爺,什麽事,他是誰?”
振川把竟成按下,“老區,去給我們倒兩杯熱茶來。”
“半夜了,少爺,我聽到異聲才過來看看。”老區疑惑地盯牢不速之客。
振川向他保證,“我們沒事。”
老區走開。
振川覺得孫竟成與柏如瑛之間已無藥可救。
他怕她怕到這種地步,再拖下去也無益,這件事宜速速加以解決。
雨勢小了一點兒,老區倒出香濃的普洱,室內氣氛緩和下來。
振川似老朋友的身份不怕冒昧地說:“看得出你已不再愛她。”
“不,振川,還有許多不可思議的超自然現象……”
“把一切因由濃縮,你是否不再愛她?”
孫竟成不由得點頭,“我連家都不敢回。”
“可以約她在外頭見,把戒指還給她。”
“我不想再見她,今夜,我本想同她攤牌,但她已有未卜先知之大能,她存心毒殺我。”
振川心想,孫竟成不行了,工作壓力太大,他撐不下去,他所說的故事,實難置信,若非是老同學,振川一定會懷疑這是他飛甩未婚妻的最富想象的借口。若非一開始就答應相信他,此刻振川說不定已出言諷刺。
“振川,幫我忙。”他哀求。
“我還是覺得應該由你親自把戒指還給她。”
“那麽隨它去吧,我已決定到美國去躲一躲。”他竟撒起賴來。
振川啼笑皆非,“你肯定你們曾經深愛過?”
“換了是你,你的反應可能比我更糟。”
“不,”振川肯定地說,“我的愛經得起考驗,我愛人愛一輩子,即使她變成一條八爪魚,我也要設法了解她。”
孫竟成怨懟地說:“說時容易做時難。”
“假如柏如瑛真的因車禍而生理起超自然變化,你不怕她令你坐的飛機失事?”
這話一出口,振川就後悔,他沒想到孫竟成的臉色會變得似泥土那樣黑。
他把老孫安置在客房。
孫竟成累極垮在床上,振川一整個晚上都聽到他開口說夢話。“如瑛,如瑛!”他叫。
看樣子也不是個沒良心的人。
他的遭遇,可信成份到底有多少?
倒是振川一夜沒睡好。
男女間感情本來異常脆弱,一點點小事都可導致它失去平衡,有許多因由,他不願說,振川也不能逼他說。
第二天振川醒來,隻聽得窗外瀟瀟雨嘀嘀嗒嗒,猶未停止。
下得樓來,管家老區遞上早報,說:“孫少爺要我跟你說,他先走了。”
什麽?這家夥。
“還有,他留下這個,請你無論如何幫他辦一辦。”
老區取出一隻指環。
普通的白金婚戒,內則刻著微絲細字:柏如瑛,八六年九月二十五日,這原是他們訂下終身的好日子。振川有點兒心酸。
做不做這個狗拿耗子的老好人呢?
怕隻怕柏如瑛這個摩登女巫遷怒於他,連他也一舉消滅,知道別人的秘密,終究是個負擔。
最好過一段時日,待孫竟成安全抵達美國,一切無恙,才辦這件事。
振川把指環放進抽屜。
下午,太陽出來,大白天底下,振川覺得孫竟成昨夜那個故事好不無稽,便吩咐女秘書打電話到老孫寫字樓去。
秘書過一刻回來同他說:“那邊說孫先生放了大假,動身到紐約去了。”
振川一怔,老孫竟來真的。
“有沒有那邊的地址?”
“我問過,沒留下。”
也許他根本不是到北美洲去,振川既好氣又好笑,也許老孫跑到海地找巫毒教長老去尋求以毒攻毒的辦法去了。
事到如今,振川覺得他有必要同柏如瑛小姐聯絡一下。
在本市,要找一個有姓有名的人,並非太難。
秘書球球說:“柏小姐在柏氏建築公司上班,電話已經接通。”
振川放下心來。
會上班的女巫,大約同平常人沒有太大分別。
他取過話筒,報上姓名:“柏小姐,我叫林振川,是孫竟成的好朋友。”
那邊沉默著。
“柏小姐?”
她說話了:“孫竟成呢?”
她竟不知他去了美國,振川覺得她道行有限,隨即又想:怎麽會相信老孫的鬼話?
振川告訴她:“竟成旅行去了。”
“原來如此。”
柏如瑛的聲音不剛不柔,恰到好處,清脆玲瓏,十分悅耳,此刻語氣中帶著淡淡哀愁,更加吸引人。
“他有一件東西在我這裏,托我交給你。”
不需要很聰明的人,也知道那是什麽。柏如瑛又沉默下來。
振川十分同情她。
過一會兒他說:“由我到你公司來吧。”
柏如瑛的反應一如任何正常的女子:“太麻煩你了。”
“下午五點正,可方便?”
那是下班時分,正經事應當辦完,振川十分識相。
“下午見。”柏如瑛結束這一次談話。
振川把他所得的印象組織一下。
她很難過,但不至於自暴自棄,廢寢忘食。
她仍在公司裏,進行日常的工作,麵對現實。
振川知道女性比男性更重視感情,受此創傷,而能堅挺,實在不容易,他自然而然站到柏如瑛那邊去。
女巫不女巫是另外一個問題。
柏如瑛私人辦公室是淺灰紫色的,秘書坐在小小接待室,穿同色製服,見到振川,抬起頭來,“林先生,柏小姐等你呢。”站起來為他推開辦公室的門。
柏如瑛站在窗前,窗外是碧藍的大海,澄藍的天空,賞心悅目。
室內不止她一個人,另有一位年輕男士。
她聽見振川進來,立刻轉過頭招呼,“林先生,請坐。”
振川看到她麵孔,沒想到她秀麗若此,倒是一呆。
柏如瑛對那位年輕人的態度冰冷,“對不起,我與客人有話要說。”她逐他走。
年輕人霍地站起來,這樣簡單的動作,都給人一種張牙舞爪的感覺,他長得非常英俊挺拔,鷹般的眼睛鼻子,尖銳得使人不安。
若果說振川是隻圓球,那麽,年輕人肯定是棱鏡,同時也光芒四射。
柏如瑛沒有為他們介紹。
年輕人看也不看振川,抖動著外套,瀟灑地離去。
很明顯,他與柏如瑛之間的對話,無論是什麽,都不甚愉快。
振川坐下來,輕輕咳嗽一聲。
室內發生的事已使他有點困惑。
“對不起。”
振川看著柏如瑛,怎麽由她先道歉。
“那是家兄,”柏如瑛仿佛很無奈,“性格囂張。”
“嗬,沒有關係,”振川據實說,“我這個人無所謂。”
柏如瑛苦苦地笑一笑,“竟成說起過你,讚你是好人。”
振川更正她:“老好人。”
她真笑了。
柏如瑛對著光線,振川細細打量她毫無瑕疵的臉,特地留意她的瞳孔,暗罵孫竟成見鬼,人家的眼同常人的眼,一點兒分別都沒有。
“是竟成叫你來的吧?”
振川點頭。
“戒指呢?”
振川遞過戒指。
控製得再好,柏如瑛也不禁激動,接過指環,放進抽屜,別轉麵孔。
振川暗暗歎氣。
他聽得柏如瑛說:“今年流年不利。”
振川意外,沒想到她還能發揮幽默感。
她說下去:“黑如墨鬥。”
振川益發覺得難過,不能哭,就得笑,成人的悲哀。
“要不要出去喝杯東西?”
“我不能變成你的負擔。”
“胡說,我們是朋友。”
柏如瑛看著他,“朋友?你沒有聽過孫竟成的故事?”
振川維護老同學,“老孫可沒說什麽,他隻是……無膽入情關,顧慮太多。”
柏如瑛說:“他不用避開我,請告訴他,我已搬回家去了。”
她拿起手袋,振川替她開門。
秘書把大衣遞過來,振川替她穿上。
振川是個老式人,一向認為女人再強是她的事,在他來講,她們始終需要嗬護照顧。
他們一起出門。
在電梯中,柏如瑛說:“林先生,那杯飲品……改天吧!”
振川欠欠身,“當然。”
“謝謝你為我跑一趟。”
“不客氣。”
在商業大廈樓下,振川剛欲與她道別,深慶任務完成,還沒開口,一輛白色的開篷車溜過來停在他倆麵前,煞車發出驚人刺耳的尖聲,振川連忙拉著柏如瑛退後一步。
車內是那個年輕人,他揚聲對他妹妹惡狠狠地警告:“今天晚上,你好好想清楚,明天我來聽答複。”
柏如瑛即時回答:“不用了,柏如玨,我立刻可以告訴你,你不用癡心妄想!”
振川見他們在鬧市中火拚,不勝訝異,看到柏如玨氣勢洶洶,怕如瑛吃虧,不加思索,用身子擋住如瑛。
柏如玨見拿不到便宜,踩下油門,引擎咆哮兩聲,似脫韁而去。
就在這時候,柏如瑛聚精會神盯牢她兄弟的車子,長發隱隱無風自動,眼中精光突現,說時遲那時快,突然之間,振川聽見兩下不大不小的響聲,像鞭炮似,而柏如玨的車子在這一刹那向前跪了下來。
路人吃驚,紛紛往這一邊看過來。
振川還沒弄清楚發生了什麽事,如瑛已拉著他說。“我們走。”
柏如玨詛咒之詞,十條街以外都聽得見。
振川想回頭望,如瑛卻把他往人群裏推,他們即時離開現場。
振川擔心地問:“究竟怎麽了?”
“爆車胎。”
“先進的車胎是實心的,怎麽爆?”
“是嗎?那我就不知道了,反正他的車子在交通最繁忙的地點及時間拋錨,他有得煩的。”
振川看她,發覺如瑛嘴角帶著笑意,忍不住輕輕責備她:“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如瑛卻說:“我現在又想喝一杯了。”
振川隻得與她走進“牛與熊”。
多麽巧,振川想,若非這件小小意外,他已與如瑛道別。
他肯定柏如瑛是個俏皮的女子,他是個老實人,所以十分欣賞調皮搗蛋,化沉悶為神奇的人。
當下如瑛說:“我們不是同根生。”
振川要想一想才知道她指誰。
他說:“姓名中三個字,倒有兩個半是相同的,還說不是一條根?”
如瑛輕輕說:“我是庶出。”
振川馬上聽明白了,覺得不該探人私隱,頓時噤聲,一點意見也沒有。
“父親已經去世,我與我母親,他與他母親,都不來往。”
如瑛用小小的聲音道出身世,振川隻覺動人。
想來想去,不明孫竟成何以放棄這個女子。
振川見柏如瑛空著肚子喝了兩品脫的基尼斯,便說:“我送你回去吧!”
如瑛說:“好。”
振川付賬,這時有相熟的友人過來打招呼。
如瑛說:“幸虧你沒有女朋友,不怕有人誤會。”
振川轉頭看著她,“你怎知道我沒有女友?”
如瑛但笑不語。
“因為呆頭鵝不得人歡喜?”振川笑問。
“孫竟成說過。”
振川一怔,同她在一起半天,他幾乎忘了孫竟成。
夜間風很勁,振川覺得如瑛有點酒意,眼眶紅紅的。
他用他的小車子送她回家。
一路上如瑛沒有再說話。
即使是一片沉默,振川也暗暗關注她,紅綠燈前,他倒頭看她,隻見她把頭靠在車座上,閉目假寢。
到了家,小洋房燈火通明。
如瑛睜開眼睛,“糟了。”
“怎麽回事?”
“忘記今日醫生來,白叫他等了一小時。”
“快進去,還來得及。”
“我巴不得他走,我又沒病,他死纏住我不放。”
如瑛緊緊皺著眉頭。
振川愛莫能助。
如瑛歎口氣,“今天真謝謝你。”
“你自己保重。”
如瑛看著他,點點頭。
“這是我的卡片,有空同我聯絡。”
振川靦腆地笑。
“再見。”
他看著柏如瑛按鈴,女傭人前來開門,她轉頭揮一揮手,進去了。
振川沒有把車子即時開走。
如瑛說得對,他沒有固定女友,現在一般女孩子都很懂得做人,把接送這一層儀式豁免,下了班大家在某個地方等。有意思的話,節目可以一直延伸下去,否則啤酒之後就說再見。
今夜送如瑛回來,恍惚重溫舊夢。
振川慨歎:夢是舊的好。
夢的內容不重要,主要是做過夢。
振川剛要發動車子,就聽見洋房內傳出爭吵聲。
接著有人嘭嘭大力關門,忽然有婦女扯直喉嚨驚怖莫名地尖叫,振川忍不住跳下車來,一抬頭,看到門簷上一盞長明燈炸開來,碎成千萬片,接著全屋燈火熄滅,陷入黑暗中。
振川搶到柏宅前按門鈴,鈴壞了,沉寂無聲,他隻得用最原始的方法,以兩隻拳頭敲打大門。
“有事嗎,有事嗎?”他在門外叫。
振川隻是老實,他並不笨,開始覺得今夜意外何其多,幸虧有警察巡過,加入行列,一起拍門。
來應門的是柏如瑛。
她手中拿著電筒,“沒事,”她高聲說,“電掣出了毛病。”
振川說不出有什麽異樣,但第六感覺告訴他,如瑛的雙眼亮得出奇,像玻璃珠受到光線折射,像……貓眼!
警察說:“當心碎玻璃。”
“我馬上叫人來掃掉。”
警察點點頭,離開。
如瑛微笑,波浪形長發垂滿一肩,不住抖動,煞是好看,像是有風在吹。
風,什麽風?並沒有風。
振川再轉頭,發覺如瑛的頭發已經靜止,眼中光芒亦已斂去。
他看到一位中年男士踉蹌地走出來,看如瑛一眼,緊閉著嘴,一言不發,逃一般離開柏宅。
如瑛含笑在他身後叫:“醫生,不送。”
一個中年婦女在她背後埋怨,“瑛兒,你太過份了——”一看到振川,警惕地住口,打量他。
“媽媽,這位林先生是我朋友。”如瑛摟著她母親肩膀。
振川恭敬地叫聲“伯母”。
如瑛說:“改天再請你進來。”
振川連忙道再見。
這一次,才正式結束與柏如瑛的約會。
回到家,看看時間,已經晚上八點。
老區替他做了三文治,振川卻待在書房翻資料。
很明顯,柏如瑛做了點手腳,使不受歡迎的醫生知難而退,醫生離去時的麵色可證明他的精神不甚愉快。
小洋房之內究竟發生了什麽?
抑或純粹是振川本人眼花?
為什麽不幹脆相信柏如瑛的話呢,她說停電,便是停電。
振川在看超自然探奇,在巫術一章內,他讀到以下文字:人們心目中的女巫,是個笑聲震天的醜老太婆,她的下巴和膝蓋,因為年老,碰在一起,走起路來像把弓,靠著拐杖,她眼睛深陷,牙齒脫落,皺紋滿麵,四肢麻木,止不住顫抖,在街上邊走邊嘮叨……
與柏如瑛全然沒有關連。
振川讀下去:傳說中不少講到女巫駕掃帚而飛。
他笑出來,掃帚,全部改用吸塵機了,夜間飛行很有困難。
長鬥蓬黑大氅和熱氣騰騰的大鍋,同樣也是女巫的裝備,大氅雖然由來久遠,但除了有助於女巫隱匿身份,似乎沒有什麽特別作用;大鍋可不同,是作魔法時常用器具,女巫能自鍋中煮出奪命毒藥,妖術藥劑,蠱惑油膏。
怎麽可能呢?大鍋一出動,市政務署人員立即會出現,控以非法開設熟食工場。
行不通。
振川打個嗬欠,走到廚房吃三文治。
別疑心生暗鬼了,柏如瑛有超自然能力的話,孫竟成小命早就不保,還變心開溜呢。
在旁人眼中,林振川何嚐不可以是男巫。
一個人住在祖父的老房子裏,裝修五十年不變,由老男仆作伴,兩人一走出來,嚇壞好人,活脫似科學怪人及其主人法蘭根斯坦博士。
屋子木樓梯吱格吱格,沒有一扇門開啟時不嘰嘰咕咕作響,所有在恐怖電影中出現之陳腔濫調音響,此處都有。
女孩子都不敢進來。
振川溫馨地想:柏如瑛或許除外。
她看上去不拘小節,勇敢、敏捷。
怎樣才能把她請到這裏來喝杯下午茶呢。
有太陽的時候,這幢八間房間的老房子十分夠情調,他相信她會喜歡。
振川打算約會她,又有點兒不好意思。
孫竟成這家夥,到底躲到什麽地方去了,他想同他交代一句。
該夜振川安然入睡,一點兒也不害怕。
好奇,是,但不畏懼。
他不相信柏如瑛會傷害他,也不相信柏如瑛會傷害任何人。
使點小詭計弄爆一兩隻車胎或燈泡是會的……慢著,振川朦朧間想,如瑛如何使車輪胎及電燈泡炸開來?
說時容易做時難,以色列表演者尤裏傑勒,自稱可以用心靈致動力量使物體彎曲,莫非柏如瑛也有這個本事?
振川終於墮入夢鄉。
他夢見相如瑛穿著玄狐大氅前來敲門。
他把門打開,她衝著他笑,露出尖尖犬齒,蠻俏皮精靈的。
他問:“你是吸血僵屍。”狼女。“黑湖妖。”“夢魔王?”
振川不大看恐怖片,他隻知道這些。
柏如瑛抬頭對牢明月淒苦地嚎叫,振川把她攬在懷中,一邊哄她:“不怕,不怕,我了解你就得了。”
剛在這時候,鬧鍾嘟嘟響,叫醒他。
振川感喟,淋浴時想:“可憐的女孩,失去愛人不止,還被人懷疑是魑魅魍魎。”
回到公司,秘書球球剛巧穿著藍色毛衣,桌子上插著灰紫色繡球花。
振川脫口問:“灰紫代表什麽?”
球球答:“文雅。”
“不是憂鬱嗎?”
球球笑說:“早不流行了,我母親小時候有過這個說法。”
振川坐下來。
球球說:“二哥那邊的翡冷翠提醒你,叫你下午出席會議旁聽。”
振川訝異,“不幹我事呀!”
他們叫大老板為大哥,二老板為二哥,其餘類推。球球悄悄說:“翡冷翠說,大哥要找槍械轟死二哥。”
振川啼笑皆非,所以他成了槍械?
“有人今天患牙痛,那才聰明呢!”球球鬼鬼祟祟打報告。
振川老老實實地問:“你覺得我什麽地方痛比較適合?”
“人人都這裏痛那裏痛,他們會起疑心的。”
“我還是麵對現實吧!”
“主人吃虧,秘書沒麵子。”球球孩子氣。
振川歎氣,“為什麽不集中宇宙間能量好好幹一番事業,為什麽要狠狠鬧人事關係?”
球球出去聽電話,“一位柏小姐找你。”
振川忙叫:“接進來、接進來。”
球球好奇地看著他。
振川為人一向穩重,很少失態。
他取過聽筒,先咳嗽一聲,才開口:“好嗎?”聲音中充滿意外喜悅,對方毋須擁有女巫的大能也能聽得出來。
“我是如瑛。”
“找我有事?”
“振川,”她叫他名字,“你的工作,對你有多重要?”
振川一怔,怎麽忽然之間問起這種問題來,好不唐突。
振川不愧是振川,坦誠一向是他的習慣,答道:“我是男人,工作當然要緊。”
“看樣子也知道你是正直青年。”
“花也要資格。”振川笑。
“道聽途說,你們部門的二老板要拉隊離開貴公司。”
振川打一個突,下意識地抬頭看看有無人偷聽。
他從來沒聽過這樣的傳聞,不知柏如瑛的消息來自何處,是否可靠。
柏如瑛說下去,“事情已經迫到眉睫,一會兒叫你跟他走——”
“走,走到哪兒去?”
“亞細亞。”
振川十分震驚,這項消息可以說是該行業大新聞。
亞細亞是他們的死對頭,他們公司職員倘若約會亞細亞的職員,會被開除。
不開玩笑,事態就是這麽嚴重,老板們已經鬥得一點兒幽默感都沒有了。
“他會叫我跟他過亞細亞?”
“不要去。”如瑛清晰地說。
她也像是剛剛得到這件大新聞,立即向振川通風報訊,語氣急促,但非常鎮靜。
振川心中一陣溫暖,“多謝你關心,中午吃飯好嗎?”
如瑛還沒有答複,球球推門進來,“王約瑟找你。”
王先生即是二哥,振川見他大駕光臨,作為下屬,立即使出應有禮儀,站起來,並對如瑛說:“稍後我們再講。”放下聽筒,讓二哥坐。
老王掩上門,第一句話便是:“振川,我要你跟我過亞細亞。”
振川呆住了。
麵孔上盡是訝異之色,看在老王眼中,剛好配合情節。任何人聽到這個消息都應大吃一驚,但叫振川嚇一跳的卻是如瑛未卜先知之術。
“振川,我知道你在此地並不算得意。”
振川被老王“咱們是好兄弟”的語氣弄得受寵若驚,不曉得怎麽回答。
老王又透露,“大部份人已經答應我。”
振川不語,他們是鷹派,他是鴿派。
鷹覓食不擇手段,振川在不值其所為之餘,亦深覺鴿子不能去得更高更遠。
老王已不耐煩,“振川?”
“我需要考慮。”
“六十萬,加全權操作,兩年合同。”
振川想:那是一倍現時的酬勞了,他立刻想象自己衣履光鮮,威風八麵在亞細亞進出的模樣,再老實十倍,他還是覺得老王這建議誘惑無比。
為什麽如瑛說“不要去”?
“振川,你信不信我?”
“信。”這是真心話。
“三年來我待你如何?”
“好。”
“午餐後我來拿你的答複。”
“我的合同——”
“下個月滿,你還未動手簽,因為我遲遲未同你談,是不是?”老王微笑。
“這件事,外頭有沒有人曉得?”
“裏頭也沒有人曉得,下午三點會議中我會揭曉。”
振川沒料到老謀深算的王約瑟還打算上演一出拍台子拉隊離場的好戲。
這又何苦呢?為工作結下血海深仇。
“振川,我知道你的為人,你最大的優點,也是缺點,是太講感情。”
振川知道自己太過天真,仍忍不住問:“不可以靜靜走?”
老王笑,“那就不值六十萬了。”
振川低著頭。
老王拍他肩膀,“酬勞不是問題,振川,你家裏頗有節蓄,但能在事業上大施拳腳……你想一想。”
像老王這樣的人,自然懂得攻心。他簡直會得催眠術,振川鄭重思考他的建議,坐立不安。
中午見到如瑛,她一身乳白,灰沉沉天氣中如一朵解語桅子花。
振川不由自主把一切丟在腦後。
他看看如瑛微笑,感覺上已認識她大半生。
以前他約會女孩子,往往十次八次之後還如陌路人,話不投機,被迫放棄。
他急於會晤孫竟成,好把這件事告訴他,但老孫與他的毫毛究竟躲在哪裏?
振川替如瑛拉椅子。
他開門見山說:“若不是你,我已答應他。”
“你不能去。”
振川微笑,“是女性那著名的第六感嗎?”
柏如瑛搖頭,輕輕地說:“因為三個星期後,亞細亞即將宣布破產,猜猜由誰收購接管亞細亞?”
振川吃驚。
過半晌,他定下神來,試探地、用低不可聞的聲音問:“本公司?”
如瑛點點頭。
“哎呀。”
“老王將全軍覆沒。”
“見死不救,未免太不講義氣。”
如瑛“嗤”一聲笑出來,十分俏皮。
振川解嘲地說:“是,不是我的憂慮,我不過是一隻小卒子。”
如瑛還是微笑。
“謝謝你關懷。”
“來而不往非禮也。”
“但是,這些內幕秘聞,你從何得來?”
如瑛一怔,臉上露出難言之隱。
振川即時後悔令如瑛難做,剛想顧左右,如瑛輕輕說:“我的水晶球告訴我。”
振川笑,“它有沒有告訴你,下期彩票號碼是什麽?”
如瑛隻是微笑。
兩人傻氣地笑了一會兒,振川說:“孫竟成一點兒消息都沒有?”
如瑛不語。
“你會原諒他,是不是?”
如瑛仍然維持緘默。
“我若找到他紐約的地址,告訴他,你已原諒他,好不好?”
如瑛抬起頭來,“你真相信他已赴紐約?”
振川揚起一條眉毛。
“他躲在本市。”
振川大奇,“為什麽?”
“怕我取他的狗命。”
“躲在何處?”
一個意外接另外一個意外,振川覺得何其刺激。
“他叔父家。”
“你一直知道?”
“自然。”
“水晶球?”
如瑛別轉麵孔,過一會兒,歎一口氣。
振川放下心來,她把自己控製得那麽好,真是難得。
如瑛沒有去找孫竟成,纏他、吵他、嚇他、逼他,真是自愛自重。
振川說:“我去見他。”
“不必了。”
“我有話同他說。”
“請勿提及我的名字。”
振川有點訕訕,如瑛仿佛讀出他的心意。
如瑛說:“留在本公司,稍後你會獲得晉升。”
那自然,一大幫人跟老王離去,為了安撫民心,非升忠臣不可,這是必然的連鎖反應。
“明天怎麽樣?”振川輕輕問。
如瑛詫異,“明天?”
“我們照樣吃中飯如何,你還沒告訴我令兄有否繼續為難你。”
如瑛微笑,“明天聯絡。”
下午。
可怕的時刻終於來臨。
振川略覺自己渺小懦弱,為安全計而決定留在老公司,但他又想,在整件事裏,他唯一的作用便是協助二哥叫大哥好看。
二哥要是真瞧得起他,一早就應該對他發動拉角戰,怎麽會到今天。
這樣一想,振川心安。
老王推門進來,一而再,再而三的禮賢下士。
振川不知怎樣說不。
以不變應萬變的他決定講老實話,硬著頭皮說恕不從命,不能奉陪。
二哥的麵色越來越難看,不識抬舉四字呼之欲出。
他沒料到振川會拒絕他,這個小子,他想,一向傻乎乎,隻會得出死力,今天是怎麽了。
於是老謀深算的他再付予振川更好的條件。
到這個時候,振川的牛勁發生,一味紅著臉跳著心耍手擰頭。
振川還有一個非常非常非常私人及愚蠢的理由:他不想逆如瑛的意思。
小小要求而已,她叫他不要走,既然做得到,就讓她高興一下,振川並不稀罕升官發財。
王約瑟舌燦蓮花地直說了三十分鍾,並不見效,怒火中燒,卻不禁暗暗佩服林振川,豈有此理,還沒見過如此百毒不侵的精忠分子,可惜不能把他收在麾下。
老王敗興拂袖而去,叫振川不必入會議室。
振川鬆一口氣,覺得身上每一個細胞都似被炸彈炸過,渾身累得散開來,連喝三杯咖啡。
三點半,戰事爆發。
連公司裏的小女孩子都紛紛交頭接耳:“什麽事?什麽事?”
球球推門進來,“林先生,我安不安全,可需要尋新工?”
振川歎口氣,“小角色隨便往哪個小角落躲一躲,總能保得性命。”
“別打啞謎,”球球發急,“到底如何?”
“我們沒事。”
球球鬆口氣,立即掛上笑臉,高跟鞋咯咯咯奔到別個部門去打探消息。
振川趁大地震當兒騰出時間做私人事。
他打開地址簿,追查孫竟成下落。老孫有什麽事一向不瞞他,振川有他三個電話號碼。
在這一刻,對振川來說,如瑛的事最要緊。
若說她會妖術,他也相信,振川歎口氣,對他自己說:“我已入迷。”
第一個電話屬老孫公寓,女傭人說他在紐約。
第二個電話是他父母家,孫老太太認識振川有二十年,君子可以欺其方,振川施詭計:“伯母,竟成叫我替他買特種煙絲,已經辦妥,你讓他到我處拿還是我同他送去?”
老太太不防振川,立即說:“我叫他來拿好了。”
“一小時後到我公司來,沒問題?”
“我馬上打電話給他。”
果然沒離開本市!
真給如瑛猜中。
這小子鬼鬼祟祟,不知搞什麽。
振川再撥第三個號碼,那邊答:“柏府。”原來是如瑛家,當然,他們曾是未婚夫婦。
“小姐在嗎?”
“小姐在公司。”
振川放下電話,處理一些要緊文件,抬頭看到下班時間已到,準時離去。天天如此倒也好,他想,省多少麻煩。
晚上,老孫現身。
振川打趣他:“從北美回來才三小時,莫非你也學會飛天遁地之功夫?”
“你怎麽找到我的?”他滿頭大汗。
“有一位朋友告訴我。”
“她是——”
振川打斷他,“她不希望我們提她的名字。”
“我就知道是她!”孫竟成喘息,“怎麽辦呢?她不肯放過我。”
振川冷冷地說:“你別臭美了,我找你,就是想告訴你,人家根本已經大方冷靜了斷此事,你不必藏頭露尾,裝神弄鬼。”
“什麽?”孫竟成呆住。
振川瞪著他,“你聾了?”
孫竟成緩緩坐下來,呆呆地側起頭,出了一會兒神。
“她肯放過我?”他問。
振川不去理睬他。
“她曾經那麽愛我,什麽,就這樣無聲無息放走我?”
孫竟成自尊大受打擊,突然之間少卻許多存在價值。
振川老實不客氣地說:“老孫,你如願以償,希望以後別去騷擾她。”
“你說什麽?你黑白講,”孫竟成提高聲線,“我這麽斯文畏羞內向的人,從不主動,一向守禮,人來惹我,我隻有躲起來的份,我會去騷擾她?”
振川笑,“那最好了,像你這樣可愛純潔的人,現今世上已不多見了,除出母親懷抱的嬰兒,沒有人比你更天真無知。孫竟成,你太令我感動,以後我真要好好保護你,免你受到社會的汙染。”
孫竟成惱羞成怒,“你說到什麽地方去了?”
他發覺振川既不老又不實,手段高明,言語咄咄逼人,下不了台之餘,他心痛地說:“我看錯你了。”
振川又笑,“彼此、彼此。”
孫竟成追問:“她真的不再要我?”
振川點點頭。
“以後男婚女嫁,各不相幹。”
“說得好。”
“振川,你要當心她。”
“當心什麽?”
“我所說的,都是真的。”
振川看他一眼。
“不然你想想,我怎麽會放棄如此可人兒?”
“竟成,你眼中的可人兒是很多的。”
“這般出色的可難找。”孫竟成無限惋惜。
他取過煙絲,離開林宅。
振川注意到,說起如瑛,老孫一副猶有餘怖的樣子。
他用很小很小的聲音說:“我不怕。”
振川埋頭書本鑽研。
“預言”這個詞,英文原文來自希臘文,曾有人在一八九八年預言皇家郵輪鐵達尼沉沒,十四年後的一九一二年四月十四日,慘劇果然發生。
振川合上書。
三個禮拜之後,他便可以知道亞細亞的命運。
柏如瑛無異比一般女子聰明,商場中一直有秘密流來流去,也許機緣巧合之下,她聽到這個消息,馬上通知朋友……這個說法比水晶球較易接受。
至於孫竟成的下落,自然更在她意料之中。
振川願意以科學眼光解釋一切。
人類的科學,振川苦笑。
他進睡房看電視。十五分鍾後,他那隻西德製高度敏感的電視機畫麵忽然不住跳動,自動轉台。
振川知道這是有車子經過的必然現象,他走到露台觀察。
一輛小小轎車駛近。
這條私家路上隻有林宅一間屋子,車子一定是來找他的,況且它又是一輛灰紫色的車。
它停下來。
振川連忙迎下樓去。
不知是否心理作用,在梯間,他覺得電燈先暗了一暗,又再亮起。
在那一瞬間,他聽見老區說:“少爺,有位柏小姐找你。”
振川便暫時把其他放下,滿心喜悅奔下來,“如瑛,你怎麽來了?”
如瑛穿便服,梳馬尾巴,藍色粗布褲,更加瀟灑清麗。
振川留意她的神色,生怕她有什麽不開心。
幸虧沒有,如瑛笑道:“我好像隻有你一個朋友似的。”
振川聽了很高興。
“請到偏廳坐。”
“你這所房子可愛極了。”如瑛讚道。
振川大喜過望,他早知與如瑛投機,現在證實兩個人品味也相仿。
振川問:“用過飯沒有?老區的燒牛肉做得不錯。”
“不客氣了,給我一杯紅茶即可。”
老區一向撲克麵孔,不知恁地,對如瑛也有好感,笑嘻嘻去倒茶。
振川已經很滿足,他隻會得坐在沙發裏看著如瑛微笑,如瑛被他看得不好意思起來。
振川連忙側過頭,輕輕咳嗽一聲。
如瑛說:“家裏請了一大堆客人,母親叫我幫手招呼,我卻開罪了人,不得不逃出來。”
振川笑,“有些人是很容易被得罪的。”
“可是也見得我沒有修養涵養。”
“發生的事,你願意說嗎?”
如瑛點點頭,很自然地傾訴起來。
“客人是母親的手帕幫,其中一位徐太太最誇張,一坐下就展示身上一套綠鑽飾物,大家讚不絕口,她開始吹噓如何自蘇富比拍買得來,我忍不住,說了她幾句,母親便把我趕出來。”
振川笑,“你說什麽?”
如瑛低頭沉吟。
老區捧來紅茶,她說:“謝謝你,老區。”
振川還沒有醒覺,老區已奇道:“柏小姐,你怎麽知道我是老區?”
如瑛說:“啊,振川告訴我。”
但是振川並沒有告訴她。
老區對柏小姐非常滿意,愉快地離去。
如瑛對振川說:“沒有人告訴我他是老區,但我偏偏曉得他叫老區。”
振川麵色鄭重,側耳細聽。
“當時我看了看徐太太的鑽飾,便脫口說:‘這是東亞銀行歐陽家的東西,因為他們等現款周轉,所以你隻花十分之一價錢,便買了回來,怎麽忘了?’”
振川“哎呀”一聲。
如瑛苦笑。
振川輕輕說:“就算知道,也不能說出來。”
如瑛低著頭,“可不是。”
“你替歐陽家不值?”
“不,我不認識他們,我也不認識老區,我更不認識亞細亞公司上下人等。”
振川震驚地小心翼翼地問:“那麽,你從什麽地方得來如此準確的消息?”
“我不知道。”
振川瞪著如瑛,“我糊塗了。”
“我比你更糊塗。”
如瑛苦笑,“上次我說給孫竟成聽,他冷汗直流,把我當怪物看待。”
振川握住如瑛的手,“你慢慢講。”
“剛才我一按鈴,老區就來開門,我立刻知道:這是老區,振川的管家。這項資料像是早已種入腦袋,到了應用時間,便取出來用。”
如瑛形容得很傳神。
振川全神貫注。
“但,”他問,“是誰把這些資料儲藏在你記憶中?”
“就是呀,誰?”
“資料一定有來源。”
“來自何方?”如瑛問。
“想一想。”振川說。
“不,振川,我早已想破了腦袋,都不明我何以會知道那麽多我不應知道、無可能知道的事。”
振川真的迷惑了,沒想到如瑛會得將事情和盤托出,可是,知道真相之後,事情更顯詭秘。
“這現象從幾時開始?”
“問得好。”
“自——交通意外開始?”
“你又是怎麽知道的?”如瑛奇問。
振川自覺失言,由此可知,控製嘴巴是多麽困難。
“啊,是孫竟成告訴你的。”
振川沒有回答。
“從醫院出來,我忽然有了所謂第六感,很多怪事紛遝而至,我深覺無法應付。”
“慢著,那宗汽車失事,你可否詳細說一說?”振川太想幫她分析這件事。
如瑛看著他,“你不怕?”
振川笑,“世界上不知道有幾許暫時無法以人類科學解釋的奇事,何足懼哉?”
如瑛放下心來,至此她知道完全找對了人。
她眼眶發紅,“這一段日子,我實有說不出的苦,誰要未卜先知,誰要超人力量。”
“啊,雷震子之苦。”
“誰?”
“封神榜裏的雷震子,上山作業,采了一種紅色果子吃下肚裏,忽而痛昏,醒來的時候,發現肋下長出肉翅,他卻不覺開心,抱頭大哭。”
如瑛委屈地說:“可是我什麽果子都沒有吃過。”
這時老區走過來,“少爺,電話。”
振川心一動,問如瑛,“是誰找我?”
如瑛隨口回答:“你們公司的大老板。”
振川站起來,“我一會兒就回來。”
如瑛猜得沒有錯,抑或她根本不用猜,她幹脆知道。
大老板在電話裏讚揚振川一番,著他明早八點半到公司開會。
振川走回書房,甫到門口,看到奇景。
如瑛麵前,一直放著杯紅茶,沒有想到喝,這個時候,振川看見她取起杯子,呷了一口。
她背著他,放下杯子,接著的景象使振川合不攏嘴巴。
他看到一粒方糖緩緩自糖罐中飛起,落在杯中,接著又是一顆,不偏不倚,進入如瑛的茶杯。
方糖會飛!
振川覺得心裏毛毛的,瞪大眼睛,果然,更精彩的還在後頭。
第三粒方糖自罐中跳出來,竟懸在半空不動了。
這是什麽戲法?
隻見它前後左右地移動了兩下,像是柏如瑛在考慮:三粒糖還是兩粒糖?她顯然怕胖。
驚人的異能!
雖然在書本上讀過,但親眼目擊又是另外一件事,振川受了震蕩,瞠目結舌,站著不動。
這時如瑛轉過頭來,那第三粒糖“啪”的一聲落在桌子上。
難怪孫竟成嚇得死去活來,是有點兒使人頭皮發麻。
好一個林振川,定下神來,咳嗽一聲,若無其事地說:“標準身材,何必節糖。”
如瑛本來緊張得繃緊,一聽這話,馬上笑出來。
振川索性問:“你還會什麽?魂離肉身、夢傳心曲、驅魔、招魂?”
如瑛搖搖頭,“隻有這個。”
她當場實驗,“啪”一聲,書房燈火熄滅,“啪”一聲,燈又開亮。
振川呆了一會兒,然後他問這個淘氣女:“這一切力量都來自汽車失事之後?”
如瑛點點頭,“我動念想拿一樣東西,它已朝我飛來,我覺得挺省事,我懶得伸手,母親硬說我撞邪,而孫——”她不想說下去。
“心靈致動現象並不罕見,六十年代,蘇聯有一名主婦,可使物體離遠及移近,甚至成環形移動,物體包括塑膠、金屬及紡織品,也能使鹽水中的蛋白與蛋黃分離,門與燈都自動開關。看,你並不寂寞。”
如瑛感激地看著他。
“你放心,我們慢慢研究這件事。”
振川雖然這樣安慰如瑛,心中卻茫無頭緒,不知從什麽地方開始。
可憐的柏如瑛。
他不由得緊緊握住她的手,天曉得與眾不同並不是好事。
如瑛的聲音小得不能再小:“孫竟成就是這樣離開我。”
“他並非壞人,隻是一時接受不了。”
“他怕我對他不利。”
“他是牙科醫生,自小與科學為伍,沒有想象力。”
振川努力為他老朋友開脫,漸漸詞窮。
如瑛緩緩低下頭來,低聲說:“或許。”
振川內心無限好奇,本想追問詳情,但發覺如瑛已無精神,隻得識趣。
“如瑛,要不要送你回去?”
如瑛背著他,伏在沙發背上,鼻音濃重地“唔”一聲。
振川忽然省悟,她是哭了。
沉默一會兒,他取過一方手帕,遞給她。
如瑛用手帕捂著臉,一聲不發,似乎連吸呼都沒有,但振川知道她還在流淚,因為她雙肩輕輕聳動。
他低聲問:“你仍愛他,是不是?”
柏如瑛點點頭。
孫竟成的感情太不可靠,因環境一點點變遷就垮下來。
柏如瑛的遭遇確實太奇怪,但意誌堅定的感情經得起戰火、貧窮、疾病……無數憂患的考驗。
振川為如瑛不值。
她終於抬起頭來,眼睛有點腫,相當鎮靜地說:“對不起。”
“沒關係。”
如瑛吸一吸鼻子,“我肚子餓了,不是說有燒牛肉嗎?”
振川放下心來,知道她沒事。
如瑛飽餐一頓,精神略佳,由振川送她回家。
途中振川問她:“全地球每個角落的人在想些什麽,你都知道?”
“不,”如瑛說,“那還了得。”
“我知道了,像磁石隻對鐵有感應,金銀銅錫無效。”
如瑛點點頭。
“你知道我在想什麽?”
“我不知道,我隻知道你是好朋友。”
“那已經足夠。”
“謝你一千次,振川。”
“睡好一點兒,明天見。”
如瑛朝他揮揮手。
振川在門外等了十分鍾,肯定無事發生,才打道回府。
老區正在收拾。
見到振川,他說:“柏小姐才懂得欣賞好食物呢!”
振川不出聲。
他說下去:“成家立室,也是時候了。”
振川覺得一日間發生的事太多,倒一杯威士忌,慢慢喝起來。
“漂亮大方,是不是?”
老區今夜所說的話,比以往一個星期還多。
振川不由得看他一眼,老區卻以為這是振川表示讚同,高興地走出去。
老區忘記關燈。
振川全神貫注看著電燈開關掣,心中命令:燈燈燈,快點熄滅。
當然無效,他惆悵地用手做了這件事,上樓回房間去。
稍後,也許柏如瑛會習慣這項特殊技能,多好,瑣事不必親力親為,對家庭主婦尤其有幫助:打掃、清潔、收拾,都可以用腦子辦妥,如瑛應當設班授徒。
想到什麽地方去了,振川苦笑。
他睡得不大好,又得早起與大老板開會,第二天早上太陽穴隱隱作痛,看上去有點憔悴。
大老板卻誤會了,分外欣賞振川。
他說:“我知道你重感情,但當初聘請你的是我,不是王約瑟。”
振川不方便置評。
“你留下來,公司不會虧待你。”他停一停,咬牙切齒地說,“至於老王,我會要他好看。”他是認真的。
公司有三分之一職員被拉過去亞細亞,場麵亂得一塌糊塗,新人沒來報到之前,人人超時工作,度過克難時期。
縱然如此,飯還是要吃的。
振川步行到柏氏公司,需時十分鍾。
他又遇見柏如玨。
振川打一個突,擔心會像上次般咆哮。
但沒有,他靜靜坐在如瑛對麵,盯著她。
兄妹倆清秀輪廓其實很相像,但如瑛純得多,他太厲害。
柏如玨見到外人上來,便住了嘴,聽如瑛的反應。
如瑛說:“父親留給我的生意,我不會出讓。”
“它會蝕下去,蝕光為止,你忍心看著父親的事業在你手中結束?”
“我有信心,總而言之,絕不出讓。”
兄妹倆各用他們炯炯目光過招。
過半晌,柏如玨說:“你再想清楚,隨時同我聯絡。”
如瑛冷冷說:“不送。”
他走了,如瑛歎口氣。
振川對他們的家事並沒有興趣,他隻是怕她吃虧。
“父親遺囑把柏氏建築留給他,材料公司交予我,此人根本不尊重先父意願,意圖霸占。”
如瑛憤憤不平。
“公司賠本?”
“這根本不是問題,我有把握把它做起來。”
振川點點頭。
“壞是壞在連母親都聽他的鬼話。他對我媽媽說,柏氏事業在我婚後遲早流入外姓人手,不如轉讓給他是上策。”
振川笑,沒想到他們家重男輕女。
“他的建築公司可有盈餘?”
“才怪,一上場就把老臣子轟走,人家把客戶也帶著跑,現在民不聊生。”
振川想,兄妹倆都不會做生意。
誰知如瑛抬起頭,“你在想什麽?”
振川臉一紅,“沒什麽。”
“你對,我們倆的確不是人才。”
振川說:“建築與材料兩間公司合並的話,做起生意來比較方便。”
如瑛冷笑一聲,“等我入了黃泉再說。”
振川勸,“話別說得那麽僵。”
“我恨死他。”
振川隻得微笑。
如瑛歎口氣,“可惜我們倆人都不爭氣,現在等著看誰把父親的根基先敗掉。”
振川不出聲。
“你是管理科的碩士,能不能幫個忙,擔任顧問,替我看看公司到底有何不妥。”
振川心動,“我知道一個起死回生的人才。”
如瑛問:“誰?”
“我以前的頂頭上司王約瑟。”
“啊,我聽說過他。”
“有機會的話,把他拉過來倒是美事。”
如瑛到這個時候才展開一個笑臉,“對,三個月後他要失業,屆時也許肯屈就我們小公司。”
振川隻要她開心。
兩人吃了一頓簡便的午餐。
付賬時振川失手把皮夾子掉在地下,剛想拾,它已徐徐自地上揚起,落在他手中。
坐在他們對桌的一位老先生恰巧看到,不幸的他當然以為自己是眼花,用手背把雙目揉了又揉,驚駭莫名。
振川拉著如瑛馬上走,兩人躲在街角笑彎了腰。
他責備如瑛:“下次別幫我忙。”
“我隻是想而已,一想已經帶動了皮夾子。”
“想也不要想。”
如瑛不響,他倆互相凝視。
過一會兒她問:“喜歡吃什麽菜?”
振川揚起一條眉毛。
“今天請到舍下吃飯。”
振川大悅,原來她也重視他,要正式把他帶回家中。
能夠見到伯母是感情大躍進。
他急急問:“柏太太愛吃什麽?”
“你不必客氣了,我要酬勞你才真。”
“我不明白。”
“我希望讓她知道,女兒精神健全,並有新男朋友,故此借你一用。”
振川苦笑。
你這個女巫,他想,空有一身本領,一點兒也不知道身邊那人的心意。
難怪先知在本家不吃香,萬丈遠的事她都曉得,眼前人她卻疏忽。
或者她心中尚無虛位,她還在等他。
振川的心牽動一下,很感慨,人家都不再愛她,她還白白傷懷,但隨即豁達的他就更加敬重如瑛:她同他一般重感情。
“七點,我上你家來。”
如瑛點點頭。
中午她沒吃多少,振川肯定她瘦了不少,經過攤子,他買了一隻蘋果,滑進她外套袋裏。
如瑛低著頭,柔軟的發腳黏在頸後,振川很受引誘,想伸手去撥它,但不敢造次。
從前他會動手,女孩子多數不介意,振川並不是個猥瑣的人。
但這一次他可不敢冒險。
林振川,你對柏如瑛,可真的與眾不同啊。回到寫字樓,從辦公桌百忙中抬頭,他對自己那麽說。
一整個下午都忘不了白皙後頸上那縷秀發。
奇怪,他完全接受她,那些古怪的異能,也仿佛合情合理,不以為奇。
振川記得有一位朋友,認識性情剛烈的女孩,她脾氣異常急躁,旁人頗為側目,但朋友卻認為她有真性情,難能可貴,非常愛她。
倘若覺得伴侶有什麽不妥,那即是愛得不夠,否則定能連缺憾一齊包涵,化腐朽為神奇。
振川要遲到了。
他收拾東西剛要離開辦公室,大哥進來,大吐苦水,董事怪下罪來,責他領導無方。
振川隻得給他十五分鍾。
然後勇敢而鎮定地說:“我約了女朋友。”不卑不亢,何用說對不起,他又沒錯。
反而是大哥向他致歉。上司也是人,不是獨角獸,合作辦事,毋須屈膝。
振川立刻致電柏宅解釋。
到街上,他原想買些水果,店門已關,不想遲上加遲,隻得空手。
禮物也落伍了,這本是追女孩儀式中不可缺少的道具,但現今都無所謂追求不追求,誌同道合便可走在一起,配合社會節奏,省時省力。
再說下去,連羅曼史都已經死亡。
前些日子,振川在晚宴中聽到一些癡迷纏綿拖了十五年的愛情故事,他絲毫沒有感動,且認為非常老土,肉麻無比,當時馬上想:“太過浪費,何不下定決心,排除患難?”
過時了,彼時令你落淚的事,如今不屑一顧。
根本沒有人注意他沒帶禮物。
除了如瑛母女,振川還看到上次見過的那位醫生。
由柏太太介紹,“這位是容醫生,我們家老朋友。”
振川瞪大眼,醫生姓容,很難說是喜劇抑或悲劇,他努力控製麵部表情。
如瑛向他擠擠眼。
雖是便飯,小菜精美,招呼周到。
柏太太非常尊重振川,且很討好他。
喝咖啡時,如瑛低聲同振川說:“我媽現在當我是有殘疾的人,希望你接受我,她感恩不盡。”
振川白她一眼,怪她太過自嘲。
但柏伯母確有那種意思。
容醫生走近,咳嗽一聲,他說:“振川,我們見過。”
“是,在門口那次。”
柏太太叫女兒,“瑛兒,我一個胸針掉了,幫忙找一找。”
很明顯地調走如瑛。
振川馬上知道容醫生有話同他說。
果然,他坐到振川身邊,“如瑛說認識你有一段日子了。”
三天算不算?一日如三秋,振川微笑,“頗長一段日子。”
“如瑛的事,你全知道?”
“知道,每一個細節。”
容醫生放心,沉吟一下,又說:“車子失事之後,她心神有點恍惚。”
“有嗎?我不覺得。”
容醫生看他一眼,“她母親勸她進療養院,她不肯,那天晚上你也在,她大發脾氣,拿東西摔我,停電時起碼有兩隻杯子飛到我額角上。”他下意識伸手揉一揉。
振川幾經艱苦才忍得住不把咖啡噴出來。
容醫生喃喃說:“她告訴柏太太,她有超人能力,她可以預知未來,我認為隻有勸她進醫院休養治療,你說是不是?”
振川忍得幾乎內傷,無暇作答。
“柏太大傷心極了,可憐的如瑛,想得太多,太過聰明。”
振川籲出一口氣。
“你會照顧她嗎?柏太太想知道。”
振川毫不猶疑回答:“我會。”
“你肯定?這是需要一點耐心的。”
振川簡單地又說一遍,“我會。”
容醫生真正鬆弛下來,拍拍振川肩膀,表示激賞。
他走開,如瑛過來,“他同你說些什麽?”
“猜。”
“我同他溝通很有困難。”
“他是個老好人。”
“追求我母親,卻想把我送進精神病院去,還說是好人?”
振川微笑,“他不會再提這件事。”
如瑛懷疑,“你們達成協議?”
“是,他做中間人,伯母已將你賣給我。”
如瑛靦腆地笑,振川終於忍不住,右手不聽控製,撥了撥她的秀發。做成這件事,他心安了。
如瑛沒有閃避。
她說:“靠你,我擺脫母親,也擺脫醫生。”
他倆笑起來。
稍後如瑛送振川出門口。
振川抬頭,看到長明燈,問:“燈泡如何破滅?”
“我尖叫,到某一個音符,震裂玻璃。”
振川看看調皮的她,搖頭,“我不相信。”
如瑛雙臂抱在胸前,笑吟吟。
“明天你做什麽?”
“還不是同今天一樣。”
振川注意到柏太太與容醫生自樓上的窗戶偷窺他倆的動靜。
他微笑,告訴如瑛:“不要回頭,有人密切注意我們行蹤。”
如瑛也笑,“我知道,躲在右邊紗簾後麵,是不是?”
振川溫和地說:“原來你腦後長著眼睛,一隻還是兩隻?”
“你好像一點兒都不怕。”
“怕?”振川想到《聖經》裏說的,上帝是愛,愛沒有懼怕。“三隻眼不錯哇,用隻帳篷遮住你,一塊錢看一看。”
如瑛知道他留戀著胡扯不肯分手,於是轉身進屋,“再見。”她說。
“明天見,”振川想想又補一句,“天天見。”
星期天,振川整天在家,好好鬆弛,坐在他最喜歡的角落,欣賞長窗外的風景。
太陽鑽出來,不知名的小鳥為了表示欣賞,唱亮了整個黃昏。
振川吩咐老區為他做了小棠菜燜獅子頭,預備吃三碗蓬萊白米飯。
剛擱著雙腿在欣賞敏紐軒演奏拉維爾的吉卜賽狂想曲,大門轟轟轟地響起來。
嚇得振川整個人彈跳起來,跑出去看個究竟。
門外站著孫竟成,這個混球,他似乎不知道作為一個訪客,最方便及適當的行為是伸手按門鈴,他這個討厭鬼,每次非得手腳並用不可。
振川打開了門,瞪他一眼,“什麽事?”
“要緊事。”竟成用手帕擦著汗。
“你有什麽要緊事。”
“真有的,不騙你。”
振川比什麽時候都討厭這位老同學,不用問,都知道,完全是因為柏如瑛的緣故。
振川略黨內疚。
認識柏小姐才十來天,與孫竟成是大半生的老友,厚此薄彼,實在說不過去,算了,聽聽這人有什麽話要說也好。
“什麽事?說吧。”
孫竟成斟出老酒,邊喝邊喘息,像是有一隻吊睛白額虎在門外等他。
“振川,我要結婚了。”
振川“哎呀”一聲。
“結婚,”他拉住孫竟成,“同誰?”
這樣的人居然也有點忸怩,“同一位你不認識的小姐。”
“不是柏如瑛?”
“當然不是她。”
振川鬆一口氣,這就好了,他倆關係正式告一段落。
“可是,振川,我怕。”
振川沒好氣,“怕新娘子吃了你可是?”
孫竟成鬼鬼祟祟地說:“怕柏如瑛難為我,妒忌的女人往往迷失本性,狀若癲癇,她會不會對我不利?”
振川受不了他,答道:“會,你還記得霍小玉的故事嗎?在你洞房花燭夜,她會取你的狗命。”
孫某臉色大變,“振川,別開玩笑。”
“竟成,你同人家分手有多久,這麽快就宣布結婚,叫人家顏麵何存?”
“這我也知道。”
“明知故犯。”
“所以來求你,振川。”
“這與我何關?”
“你好人做到底,振川,你替我把帖子交給她。”
孫竟成自懷中取出兩張喜帖,放在書桌上。
振川不出聲,如瑛要是知道了,不知傷心到什麽地步。
竟成委屈地說:“我總不能為柏如瑛做和尚呀。”
振川心一動,問他:“你認識這位小姐多久?”
竟成一時沒有防範,脫口而出,“也有三個月了。”
被振川猜中,“你故意找借口撤掉柏如瑛。”
“借口,”竟成反問,“難道我所說的,不是真的?”
振川諷刺他:“真,當然真,在一百年前,你的舉證足以使她被判活活燒死。”
孫竟成沉默很久很久,“柏如瑛性格太過剛強,不適合我。”他終於說出老實話,“人是有權變心的。你不原諒我?振川。”
“你何須人原宥,竟成。”
“我的新娘像隻依人小鳥,你會喜歡她的。”
不會,振川想,永遠不會,因為她令如瑛傷心。
“你可相信緣分?我與柏如瑛,到此為止,請你勸她不要為難我。”
“我不認為她會。”
“振川……”竟成嚅嚅,“也許,她會下蠱?”
振川一口茶直噴出來,咳嗽不已。
竟成在一旁:“你不要以為這是沒有可能的事。”
振川拚命搖頭,“她即使懂得這門深奧的學問,也不會花時間精力拿你作試驗。”
竟成一呆,“你保證?”
“我代表柏如瑛保證。”
竟成不是笨人,靜下來,看到一向明哲保身的振川如此慷慨激昂,便下棋將軍:“你喜歡她,是不是?”
振川答:“是。”
“那多好,”竟成也不是省油燈,“罵完我,你可以謝我成全你。”
“我與如瑛之間的友誼,不是你這顆肮髒的腦袋可以了解的。”
“啊,聖潔而沒有私心的振川,我就把柏如瑛交給你了。”
孫竟成戲劇化地,再三向振川鞠躬而去。
自然,那天晚上,振川並沒有吃三碗飯,他一碗也吃不下。
第二天一早他打電話給柏如瑛,叫她等他,他去接她。
如瑛雙目紅腫。
她已經知道了。
振川輕輕把帖子交在她手中。
她沒有將之扔在一角,相反地,掀開來,仔仔細細地讀,就像手上拿著一本暢銷書。
十五分鍾後,振川覺得她應當背熟每一個細節。
如瑛抬起頭來說:“我打算去教堂觀禮,但喜酒那晚,我們家有事。”
“我陪你去。”
“不用,我可以處理。”
“我也收到帖子。”
如瑛低下頭。
振川說:“應該有一種藥吃,服了之後三天內感情的創傷自動愈合,忘記一切。”
如瑛苦苦地微笑,不發一言。
振川溫柔地問:“這一次,又是你的第六感?”
如瑛點點頭,“新娘子小巧玲瓏,將穿象牙白絲禮服,有兩個伴娘,她們一個穿紫衣,一個穿珠灰。”
振川見她預言得那麽確鑿,問道:“你做了夢?”
“不,我清楚地看見。”
振川沒有懷疑如瑛的感應能力。
如瑛低落地說下去:“新娘子還戴著三串禦木本珍珠,是孫家家長送的。”
振川沉默。
何等痛苦,每一個細節都曆曆在目,誰要這樣的超人能力。
振川異想天開地說:“如瑛,嚐試把電路關閉。”
如瑛別轉了頭,沒有回答。
振川又說:“如瑛,你我的生命是極短的一段日子,一定要快快活活盡情享受,別辜負了它。”
如瑛轉過頭來,“謝謝你,振川。”
“我今晚見你。”
如瑛脫口而來,“今晚你沒有空。”
振川一怔,“今晚我並無約會。”
“有人會來約你。”
振川微笑,“我想不出有誰比你更為重要。”
如瑛有點不好意思,再轉過頭去看窗外風景。
振川把如瑛送到公司分手。
回到辦公室,精靈的球球趁老板未到,正在與淘伴說私人電話。
振川隻聽到最後一句:“……要是我知道他心裏想些什麽就好了。”球球的聲音相當的幽怨。
振川有感而發衝口而出,“千萬別知道,一點兒好處都沒有,千萬別去理會別人心底想什麽。”
球球嚇一跳,連忙掛上電話。
振川意猶未足,補上一句:“徒然增加痛苦。”
球球替他掛好外套,悄悄同他說:“王先生找你找得十分火急。”
振川也不由得降低聲音:“王約瑟?”
球球點點頭,“叫你打到亞細亞去。”
“太是非了,他再找我,你說我不在。”
球球麵有難色。
振川問:“怎麽了?”
“老板,我的想法不知道對不對,王先生在位的時候,對我們不錯。”
一言提醒振川。
真的,行事別太絕了才好。
沒想到要勞駕球球來提醒他。
電話又來了。
振川立刻說:“今晚七點,我到王宅去拜訪他,現在我出去了。”
球球點點頭,把訊息傳給老王。
老王很明白振川的處境,爽快地答允。
振川卻很內疚。青年人涉世未深,最愛說“隻要把事情做好,問心無愧,什麽都不用怕”這類話,忠於自己談何容易,很多時候形勢比人強,不由你不藏頭露尾。
又給如瑛猜中了。
他今晚確實有約。
振川不禁略為同情孫竟成,真的,對花樣那麽多的人來說,娶如瑛為妻,好比小學生同校長生活,那還有什麽樂趣可言。
一舉一動,對方都了如指掌,時不時來幾句預測,卻又不幸言中,確使竟成既懼又怕,聰明的女子已是不受歡迎的女人,更何況是有愛克斯光視線的女子。
振川深深歎息。
中午,如瑛帶了三文治過來同他分享。
振川注意到她吃得很少。
如瑛說:“自從那次車子失事之後,很少覺得肚子餓,有時候一整天,吃一個蘋果已經足夠。”
振川嚇一跳,誰娶這種老婆敢情好,馬兒不用吃草,馬兒又會跑。
“那豈不是成了神話中的神仙了。”
如瑛笑,“大概是心情不好影響,哪裏這麽容易得道。”
“如瑛,假使你不介意,我真想聽聽你那次車禍的真相。”
“很簡單,就是車子失去控製撞向山邊。”
“撞山?”振川存疑,“但是車輛殘骸並不是在山腳發現。”
“改天再說這個,振川,今晚你見了王約瑟,同他說,柏氏歡迎他,要是他願意,請他與我談談。”
振川笑,“你連他要說什麽都知道?”
“不難猜。”
“好,我替你做這個中間人。”
如瑛由衷地感謝振川,在這種克難時期,振川像是上帝派下來打救她的天使。
振川雖無超人能力,但自如瑛溫柔的眼神也讀到訊息。
“告訴我,”振川說,“用你的水晶球,小姐,告訴我老王會不會進柏氏?”
“當然會,”如瑛很肯定,“而且他會效忠於我,協助我打垮柏如玨。”
振川歎口氣,“但柏如玨是你的兄弟。”
“我沒有那樣的兄弟,我媽隻生我一個。”
“如瑛——”
“我要回公司去了。”如瑛狡黠地笑。
在振川麵前,她如一個被寵壞的孩子,任性地拒絕討論她沒有興趣的問題。
那天晚上,振川幾乎沒白了少年頭。
王約瑟,他的舊上司,一邊喝路易十三白蘭地,一邊大發牢騷,痛罵社會男盜女娼,不仁不義,要把振川拉出來組公司大展鴻圖。
振川花九牛二虎之力說服他時機尚未成熟。
他拍著桌子同振川說:“人麵獸心,說的是一樣,做的是另一樣,我老王英雄末路。”
振川很難再發表意見,因不知在老王眼中,他是人是畜,隔很久很久,振川才提到柏氏建築公司。老王說:“柏鬆堅在世的時候,倒是一條好漢子。”
“老王,”振川勸他,“不要用《水滸傳》術語,我們的生活其實很簡單,做得下去就做,做不下去便走。”
“振川,外頭傳柏氏關門在即。”
“可是亞細亞已經定下關門日期,老大說明要取你首級,不如到柏氏一避。”
老王不響了,喝悶酒。
“如何?”
“我要考慮,”隨後又問,“振川,為什麽你不過去?”
明人眼前,不打暗話,振川答:“我沒有你那麽大刀闊斧,心狠手辣,闖不出局麵來。”
老王聽了,十分滿意。
振川看他喝得差不多,便起立告辭。“你考慮定當,隻要你說一個‘好’字,我立刻替你約柏小姐。”
老王笑說:“振川,你一向不管閑事,這柏小姐與你,關係非比尋常吧?”
振川惆悵地說:“言之過早。”
沒有認識如瑛之前,他的生活可沒有這樣的姿彩。
孫竟成的婚禮,在德肋撒教堂舉行。
星期六,上午十時半。
毛毛雨,微寒。
振川一早去接如瑛。
柏伯母來開門,見到是振川,鬆一口氣,看情形她已擔足心事。
如瑛還賴在床上。
振川也索性以熟朋友姿態出現,走上樓去,直闖閨房。
他敲兩下門。
如瑛已醒,用濃濁的聲音問是誰。
振川報上姓名,便把門推開。
房裏窗簾拉得密密,沒露出一絲光。
如瑛擁著被子,隻露出半張臉。
振川自作主張,把簾子拉開一點點,首先看到床頭幾上水晶杯子還剩下的一口酒,再看到到如瑛蒼白的俏臉。振川蹲在床前,趨向前去,說:“不想去,就不要去。”
如瑛抬起眼來,振川與她麵孔的距離大約隻有一個手掌,他清楚地看到她的瞳孔收縮,成為一條直線,如一隻貓。
振川嚇一大跳,喉頭幹枯,連忙別轉頭去,心大力跳彈。
隻聽得如瑛說:“我要去,我這就準備。”
振川再留意她的雙眼,卻已與常人無異。
他定下神來,便輕鬆地說:“睡房並沒有什麽特別嘛,也沒收著掃帚與烏鴉。”
如瑛不得不笑。
振川逗她歡喜:“你知道嗎?甘美洛主人亞瑟王的妹妹摩根勒菲是個女巫,她跟隨亞瑟王宮廷巫師梅林學技。”
“你真相信我是同道中人?”
振川謹慎地答:“說你不是,你又與常人有異。”
如瑛歎口氣,掀開被子,“振川,我十分鍾就好。”
“我下樓去喝咖啡。”
“若家母纏住你,唯唯諾諾就可以。”
振川笑一笑。
柏太太果然迎上來問振川,“她一定要去?”
振川點點頭,“沒關係,我陪著她。”
柏太太放下心來,使振川更覺得責任深重。
她遞煙給振川,振川不抽煙,她又遞上茶。
柏太太容貌娟秀,年紀也不大,作風卻有點老派,總希望服侍人,從中也得到點樂趣。
柏先生去世後,她必然很寂寞,振川愛屋及烏,非常同情她,柏太太也感覺得到。
她悄悄問振川:“你同如瑛,可有談到終身大事?”
振川略為靦腆,“還沒有呢。”
“可是為著經濟問題?”
“不不不不,”振川笑道,“隻是時機未到。”
“振川,答應我——”
“媽,你在胡說什麽?”
如瑛下來了。
柏太太訕訕道:“都自己人了,有什麽關係?”
如瑛同振川說:“我們走吧。”
振川與柏太太打一個眼色,陪如瑛出門。
在街上,如瑛問振川:“你同我母親倒是眉來眼去,有說有笑的。”
“曖,伯母政策十分成功。”
這樣直認不諱,也是一個絕招,如瑛作不了聲。
他們抵達德肋撒教堂的時候,不過遲了十五分鍾,不知恁地,婚禮已經舉行過了,一雙新人,在親友簇擁之下,剛剛拉著手出來,站在巨型花鍾下拍照。
振川與如瑛站在對街,剛想過馬路。
振川有感而發:“哎呀,錯過了熱鬧。”
如瑛說:“就站在這裏觀禮吧。”
振川同意。
他定睛一看,什麽都被如瑛猜中,新娘子小巧玲瓏,有一張不顯眼溫柔可人的瓜子臉,穿象牙白的禮服,天色陰霾密布,更襯得她潔白如花。她與如瑛完全不同類型,但看得出也是極可愛出色的一個女孩子,孫竟成有他一手。
兩個伴娘活潑地為新娘整理衣裾,一個穿淡紫,一個穿珠灰。
振川問如瑛:“此情此景,你已經知悉?”
如瑛點點頭,“似看舊報紙。”
話是這麽說,她臉上黯然神情,卻十分鮮明。
振川自言自語:“奇怪,剛才天氣還是好好的,一下子烏雲聚集。”
話還沒說完,新娘子一聲驚呼,頭紗連花冠被一陣無名風掀起,按都按不住,直吹上半空,伴娘與伴郎奔去追,哪裏追得著。
隻見白色輕紗如一隻大紙鷂似的,的溜溜翻過教堂尖,墜向那一邊去了。
眾人不由得一陣騷動。
振川也忍不住嘖嘖稱奇,一轉頭,卻看見如瑛嘴角掛著一絲笑意。
“你!”
如瑛卻說:“好大的風。”
振川拉起她的手,“快走,你再不走,新郎新娘怕還要出洋相。”
如瑛掙脫振川的手。
如瑛抬起頭,神情楚楚可憐。
振川拖她匆匆離開教堂範圍。終於還是下雨了,振川嘀咕:“叫它停一停吧。”
如瑛沒好氣地問:“你以為我是龍宮三公主?”
“我不相信這不關你事。”
“好了好了,都是我的錯,以後孫竟成闔家大小有什麽傷風鼻塞,都是我害的,全是我惡作劇。”
振川看她一眼,暗暗好笑,女人就是女人,不堪一擊。
“你一直鬼鬼祟祟笑什麽?”
“你不知道?”振川反問,“掐指算一算不就行了。”
如瑛不出聲。
“反正已經出來了,到我家來談天如何?”
如瑛點點頭。
車駛到一半,太陽衝破雲層而出,金光處處,振川看如瑛一眼,難道她真有控製天體運行之大能力量?看樣子又不像,她連孫竟成的心都抓不住。
唉呀呀,別再提孫竟成這個人了,一切已經過去。
振川說:“老區今天放假,我來服侍你。”
“謝謝你,我什麽都不需要。”
“音樂呢?古典爵士流行曲都有。”
“振川,說實話,你這樣哄著我,累不累?”
振川沒想到她會這樣問,吞一口涎沫,小心翼翼地答:“這話是歌星羅文說的:喜歡,就不覺累。”
“有一天你不喜歡我了,我就少了這間避難所。”
振川笑,“屆時你可以來喜歡我,哄著我。”
“你知道我對你另眼相看,振川。”
振川凝視她,“兩隻眼睛不夠。”
“什麽?”
“要加上心眼。”
如瑛不得不言他,“王約瑟答應你了吧?”
“他沒有選擇餘地。”
如瑛說:“我不會虧待他。”
“如瑛,你答應跟我說那次交通意外。”
“你想知道什麽?”
“每一個細節。”
“不曉得我還記不記得。”
“請盡量回憶。”
“我從家裏出來,車子開得很快,”如瑛說,“我一向喜歡快車。駛到第七號幹線,在倒後鏡中忽然出現一大團強烈的白光,照得我雙眼都睜不開來,車子失去控製便向山邊鏟去,醒來,已在醫院裏。”
這麽簡單。
“那團強光,是什麽?”
“我不知道,會不會是大型貨車的車頭燈?”
“我不認為如此,如瑛,車頭燈不會這樣厲害。”
如瑛也說:“你很對,當時我非常驚怖,沒有看清楚,事後也懷疑那究竟是什麽強光。”
“強光持續多久?”
“我不清楚。”
“幾秒鍾,抑或幾分鍾?”
“讓我想,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因為當時我不住問自己:我可是要死了,可是要回家鄉了。”
“那麽說來,約有兩三分鍾時間。如瑛,再想一想,強光是漸漸逼近,抑或突然出現?”
“我很肯定是突然,並不是由一點變為一片。”
“你在倒後鏡中先發覺光芒?”
“對,然後強光就包圍我及整輛車子。”
振川沉吟。
“這有什麽重要?”
“柏小姐,該次意外轉變了汝之一生,還說不重要?”
“你指事後我得到了一些不應有的力量。”
“正是,因而嚇跑了孫竟成。”
“他不是被我嚇跑的。”
“啊。”
“他早已不愛我。那晚我找上孫家,正撞見他與別人約會。”
振川早已知道有這麽一回事。
“你的車子,變成怎麽樣?”
“似一客三文治,也可以說它像一隻手風琴,或是更傳神一點兒:一具現代雕塑。”
“但是你沒有受傷?”
“沒有。”
“一條骨頭都沒有折斷,一塊皮膚都沒有擦損。奇跡。”振川喃喃說。
“在醫院病房中,我學會了用腦力開燈關燈,”如瑛笑,“方便得很。”
“如瑛,在你昏迷之後到被發現之前的一段時間當中,一定有事情發生。”
如瑛歎口氣,“或許是,但永遠不會有人知道。”
“假設一輛大卡車把你撞暈,司機下車,把你拖出來,置放安全的草坡上,然後畏罪離去。”
“把我自那樣的爛鐵中拖出?不可能!”
“或許跑車在事後才被毀爛。”
如瑛瞪著振川,“太異想天開,為什麽那麽做?”
振川坦白地說:“我不知道,我隻是喜歡推理。”
“除非車子裏有秘密。”
輪到振川問:“什麽秘密?”
如瑛打了一個嗬欠,“我們職業女性永遠渴睡。”
振川聳聳肩,“這是件找不到答案的怪事,可以列入超自然探奇錄之中。”
“振川,我有限的力量忽隱忽現,純靠心血來潮,成事不足,敗事有餘,故此不勞擔心。”
振川溫柔地說:“把它當魔術好了,娛己娛人。”
如瑛喝著振川做的咖啡,“你加了櫻桃白蘭地?真香。”
“如瑛,你身體有無異狀?”
“眼睛瞳孔,我想你也已經注意到,在激動的時候會變成強光下的貓眼一般。”
振川深感困惑,是什麽遭遇,使得如瑛異常?
“黑夜中能夠視物?”
“不行,我自己也很好奇,早已試過。”如瑛說,“振川,跑車的殘骸還在我家後園,你如有興趣,可以來看看。”
振川剛想說他非常感興趣,就聽見一輛汽車的引擎咆哮而來,轉上他家的私家路。
如瑛笑,“誰的車子?開得像飛機一樣。”
如瑛這個說法,觸動振川思維,好像是一條線索,但一時又不清楚是什麽。
振川認得這部車子,他走到窗口去,“這是本市獨一無二,一百零一部翩寧弗連那設計的跑車,屬於王約瑟先生所有。”
如瑛笑問:“亞細亞的王老板?”
“正是。”
“但願人跟車一樣帥。”
振川也笑,“我可以保證。”
老王在門口叫,“振川,振川!”
振川同如瑛說:“每個客人都算準我在家。”
他前去開門。
老王進門,本來張大嘴要說什麽,但敏捷精明的他一眼看見坐在一角的柏如瑛。
女孩子他見得多,但柏如瑛給他一種奇異的感覺,她遠遠坐著,頭發與麵孔都仿佛帶著一道金邊,暗暗閃爍,是陽光嗎?可能。
王約瑟問:“這位小姐是——”
振川打斷他,“慢著,你先告訴我,你的決定如何?”
“投效柏氏。”
“好極了,這位就是柏如瑛小姐。”
如瑛聞言連忙過來與老王握手。
振川說:“書房在那邊,你們去談條件好了,我一會兒送茶點進來。”
老王拉住振川,“真沒想到你才是真正朋友,過去在公司,我一直把你當作人雲亦雲沒有性格才智的老好人。”
振川啼笑皆非,受不了這種坦誠。
把他們安置好,振川趁空檔到柏府去了一趟。
柏太太外出訪友,傭人認得他,讓他進入後園。
振川看到那堆廢鐵,部分在天雨影響下已生鏽,隔層中留有深色油漆物質,一些灰色與銀色粉末,雜色薄片。
振川蹲在園子裏研究半晌,自口袋裏取出一隻小小空糖果鐵皮盒子及小鉗子,他小心地鉗下幾塊鐵皮樣本,放進盒子裏。
這時振川聽到一把冷冷的聲音:“真有趣,是不是?一輛車子,會被壓成這個樣子。”
振川抬起頭來,看到柏如玨站在他對麵。
他禮貌地招呼:“柏先生。”
柏如玨說:“你是林振川,柏如瑛的朋友。”
振川小心翼翼,“正是在下。”
柏如玨上下打量振川,如英俊的黑豹端詳獵物,那種目光,充滿殺氣。
振川既好氣又好笑,這兩兄妹,你要我死,我要你亡。
“柏如瑛誓死不肯與我合作,你當然知道。”
振川心平氣和地說:“我隻曉得兄弟同心,其利斷金。”
柏如玨牽動嘴角,“隻可惜家母隻得我一個兒子,我沒有兄弟。”
振川覺得這兩兄妹不可思議,明明相貌談吐思想言語都無限接近,偏偏又異口同聲地否認與對方有任何瓜葛。
振川忍不住問:“那你趁如瑛不在,到這裏來幹什麽?”
柏如玨居然臉紅了。
振川不想逼他太甚。
很明顯,柏如玨也是來做調查的,很可能,他心中也有懷疑。
振川說:“我先告辭。”
柏如玨說:“聽說你同她很談得來。”
她。叫妹妹做她。
“是。”振川答。
“叫她把材料公司讓出來,別妄想勾結外人與我鬥。”
振川再有涵養也忍不住了,“你這個意願她很清楚,柏先生,你好像已對全世界發表過宣言,誓不罷休。不過如瑛暫時還沒有打算放棄什麽,她正準備大展鴻圖,說不定看中閣下手上的建築公司。”
柏如玨臉上一陣青一陣白,振川乘此機會開溜。
回到家中,如瑛與老王談得如火如荼,難分難解,振川趁這空檔,做了幾件事。
振川與一位做化學工程師的朋友通了個電話,取到外國幾間著名大規模化學實驗室的通訊地址,把適才收集的樣本小心包妥,連同便條,放進信封,打算寄出去。
這時書房門打開,柏如瑛與王約瑟同時出來,兩人都有點疲倦,但卻嘴角含笑。
振川知道大功告成,取出克魯格香檳及鬱金香形水晶杯子,“噗”一聲開了瓶塞,斟出酒,三人碰杯,並說:“成功萬歲!”
成功不是一切,但倘若失敗,即失去一切。
振川可不管老王如何令柏氏起死回生,但肯定這是件好事,王約瑟與他手下又有機會可以大展鴻圖,而如瑛也得到一個得力助手。
老王放下杯子就告辭了。
如瑛很興奮,她許久都沒有這樣高興,滔滔不絕向振川匯報:“……要的條件也真狠,我坦白同他說,一年內不替我賺錢,關門大吉,屆時他也顏麵無存;不過他肯定地向我保證利潤,並要求分紅。”如瑛停一停,“他的功課做得很齊全,對柏氏的業務狀況相當清楚。”
“你仿佛相當欣賞他。”
“啊,那當然。”
“不怕他厲害?”
“非這樣不可。”
“其實柏如玨也是這種姿勢的人,你卻不喜歡他。”
如瑛沉默一會兒,“振川,二十多年的恩怨,不是外人可以了解的。”
振川不響了。
外人。真說得對,他始終是個外人,還要努力走一大段路呢。
“振川,請別多心,我不是那個意思。”
“我明白。”
“我知道你會。”
“如瑛,你想人了解你,抑或愛你?”
“都要。”
振川擦著鼻子笑她貪婪。
“你呢,振川?”
“跟你一樣,世上最好的東西我全想要:愛我的、漂亮的、有才幹的女伴;成功的、順利的、做起來又不大吃力的事業;許多許多受熱鬧、心態天真的朋友……”
如瑛笑,“你這樣的人才,找女伴應當不難。”
“我不信‘找’,我隻信‘遇’。”
“那麽,振川,你要多出來走走,坐在家中怎麽遇呢?”
振川說:“她會來敲門的。”
如瑛搖著頭,“請再給我一杯咖啡,然後告訴我,你自什麽地方承繼到這麽漂亮的一座房子。”
振川說:“自祖父母處。”
“啊,他們已經過世?”
“如瑛,遲或早,我們都會化為灰燼,所以不要覓閑愁。”
“振川,你是我見過,最積極的消極人。”
振川笑一笑,“不久之前才把這所房子翻新,你看怎麽樣,還可以吧。”
“標致之極,最配頂尖藝術家居住。”
振川笑,“可惜我是商業機構裏一隻小卒子。”
“你又來了。”
振川隻是微笑,覺得如瑛漸漸欣賞他,但仍然竭力與他維持距離,也許因為振川是她前未婚夫的好友,他們的事,振川最清楚,如瑛一下子腦筋轉不過來。
振川喜歡與她閑談,說些風花雪月,扯到生老病死,都是實實在在的事,卻又有點遙遠,閑聊中時間迅速而愉快地過去。
振川怕如瑛又要勾起正經事,果然,她開口了:“你適才見過柏如玨。”
她又知道了。
“他是一頭狼,任何人接近過他,都沾上腥膻之氣,一聞就聞出來。”如瑛憤憤說。
振川想取笑地叫她一聲狼女,但是不敢造次。
“他有無恐嚇你?”
“相反地,我威脅了他。”
“他們母子一直視我為眼中釘。”
振川不便加插意見。
“因為父親鍾愛我,他妒忌,他認為我不配。”
如瑛的語氣相當複雜,包含驕傲、自卑、憤怒、哀傷……振川隻想愛護她,使她忘記這一切。
振川問:“我們到什麽地方去吃飯?”
如瑛歎口氣,“我請客。”
地方還是如瑛挑的,一進門,振川卻碰見熟人,一隊三個時髦女郎,還是中學時期同學,立刻拉著振川,問長問短,又堅持叫他們坐下來。
館子地方不大,坐在別桌也聽得見談話的內容,振川明知如瑛怕熱鬧,也隻得與大夥兒一起坐。
如瑛吃得很少,靜靜欣賞舊同學歡聚圖。
振川多希望如瑛會表露出一絲妒意,即使閃一閃也好,但是沒有。
如瑛一直很客氣地坐著,閑時還幫諸人斟茶。
老同學以為她是振川的小女朋友,百無禁忌,手舞足蹈地表現著時代女性的豪放性格,酒醉飯飽後相偕離去。
振川付的賬。
隔了一會兒,他為老朋友解釋:“平時,她們當然不是這樣的,工作壓力大,需要宣泄。”
如瑛微笑。
他總為別人設想,漸漸成為別人心目中的好弟兄,女孩子往往要在失聲痛哭的時候才去找他的肩膀一用,難怪至今孓然一人。
第二天,王約瑟一早找振川。
說的卻是風馬牛不相及的事,一開口便問:“振川,你同柏小姐,是什麽關係?”
“朋友。”
“振川,老老實實,她不是你的女友吧?”
振川打一個突,怎麽,老王還有別的野心?
“柏如瑛令我迷惑,振川,你與她在什麽階段?”
振川沉不住氣,據實說:“我正追求她。”
“那麽好,”老王哈哈笑,“公平競爭,我來也。”
振川這時才懂得引狼入室的意思,麵色煞白。
老王一直暢快地笑,然後掛上電話。
振川咒罵:狼子野心,此人本應落在老大手中好好受點折磨,不該多管閑事,把他救出生天。昨日還差些沒抱著人大腿叫恩人,今天卻恩將仇報,要搶人的女朋友。
氣了一整個上午,吃過中飯,樂天知命的振川又心平氣和了。
搶得走的即不是屬於他的,振川想,他對如瑛有信心。
老區卻不這麽想。
“少爺,柏小姐許久沒有來了。”
“上星期來過,該日你恰恰放假。”
“不會是冷下來了吧?”
振川默然。
“這種事要一鼓作氣。”
老區是個老獨身漢,不知恁地,對男女關係要訣卻甚有研究。
“不是柏小姐有了別人吧?”
門鈴響,振川乘機說:“去看看誰來了。”
老區自信差處取了幾封特快專遞的信回來。
振川一看信殼,知道是化驗報告,匆匆拆開,四間實驗室各自進行分析之後,竟然分別得到四種毫不相關的結果。
英國實驗室發覺樣本不溶於硫酸。瑞士的報告指出附著的物質與蜘蛛網的氨基酸成份相似。美國檢驗結果,證明含有純度極高的鎂,但缺少許多通常可在地球鎂礦中找到的元素,又多了像鍶那樣在地球鎂礦中找不到的元素。日本實驗室則斷定金屬片上有普通的尼龍纖維。
振川苦笑著放下報告,認為一無所得。
沒有,他們沒有留下任何痕跡。
不知為什麽,振川肯定如瑛的車禍裏有著“他們”,他們曉得來龍去脈,他們知情不報,他們也許還心懷鬼胎。
但是卻一點證據也沒有。
他拿起電話找如瑛。
秘書回答:“柏小姐開會。”
“請告訴她,林振川找。”已有三五天沒見到她。
“柏小姐與王先生開會,整個下午都沒有空。”
振川不得不說:“我等她回複。”
不曉得是否王約瑟搞鬼,振川鬱鬱不樂。
剛在此時,老區卻歡呼起來,“柏小姐來了,柏小姐來了。”
老區跑去開門。
振川轉憂為喜,站起來迎出去。
如瑛與他,始終有點心靈感應。
如瑛穿著一身黑,一走進來見到老區便說:“我要一杯極濃的神曲茶。唉,老區,沒有你怎麽辦?”順手把外套交給他。
老區歡天喜地地去了。
振川沒有辦法控製他眼神中的憐惜,幾天不見,近墨者黑,這柏如瑛學到王約瑟不少滑頭伎倆。
“振川。”她疲倦地看著他笑。
“感冒?”
“正是。”
“怎麽忽然來了?”
“心血來潮,你找過我是不是?”
幸虧她知道,幸虧她有心靈感應能力。
如瑛脫掉鞋子,蜷縮在沙發裏。
振川把一條羊毛大披肩搭在她腿上。
“有沒有音樂?”
振川問:“要聽哪一張唱片?”
“法朗克小提琴及鋼琴鳴奏曲。”
“就是找不到這張唱片。”
如瑛隨口答:“亞卡度彈的那張放到二樓睡房書架去了,佩爾曼那張在流行曲那邊。”
振川歎口氣,“真好,有你在,每樣東西都找得到。”
如瑛笑。
老區捧出藥茶,“柏小姐,我給你放了生薑,喝了它,休息一下就好。”
“謝謝你,老區。”
“好說,柏小姐。”
他們兩人應對得如魚得水,振川深覺有趣。
如瑛與老區的電子對上了,真難得。本來,老區一向對到訪的女客冷淡,以致有嬌嬌女抗議林小生家有隻僵屍鬼。很明顯,如瑛沒有這樣的感覺,她與老區毫無困難地成為老友記。
振川想,可否將各人體內感應分子重新排列?這樣一來,或許柏如瑛與柏如玨可以成為最親密的戰友。
隻見如瑛喝一口藥茶,歎道:“老區真是瑰寶。”
“他是一個神秘人物,年輕時跟著我祖父出身,可惜家父覺得他怪,一直想遣散他。升高中那年,祖父過世,給他一筆款子,他卻願意服侍我,留到如今。”
“有六十多歲了吧?”
“有了,”振川笑道,“他很精打細算,擅長投資,是名小財主。”
“沒有家眷?”
“你很關心他。”
如瑛說:“他也關心我呀。”
真奇怪,陌生人互相關懷,兄妹卻是死敵。
如瑛放下杯子。
振川忽兒聽得唱機自動開啟,悅耳悠揚的音樂充滿書房。
振川笑:“這才是真正的遙遠控製。”
“振川,你想都想不到,敝公司裏,原來有那麽多的奸細。”
振川留神,“怎麽個說法?”
“他們把我這邊的營業細節,一一向柏如玨報告,方便柏如玨從中破壞、拉客,以及設計對付我。”
“每一間公司都有老鼠蟑螂。”
“這麽多?王約瑟在短短時間便揪出十個八個,全部有案底。”
振川覺得王約瑟有點像殘酷的獵巫人,這裏麵少不免有冤情。
振川問:“對外怎麽樣,有沒有接到生意?”
如瑛卻說:“不過我們在柏如玨那邊,也有線人。”
“這樣鬥下去,要到幾時呢?”振川問。
“等他服輸。”
“如瑛,叫一個人服輸,有很多辦法,你有沒有聽過,成功是最佳報複?把生意做好,也就是了。”
“振川,你是可愛的鴿子,不會明白那些兀鷹的攻擊性有多強烈。”
振川確是不了解。
看樣子王約瑟與如瑛非常合得來。
振川忍不住說:“老王他很會討女孩子歡心。”
如瑛微笑,“是嗎?振川,你聽,真沒想到海費茲肯彈這種輕鬆柔美的樂章。”
振川側耳聽了一聽,“啊,那是麻發女郎。”
“假使不用回公司打仗就好了,睡醒吃些精美的食物,然後聽音樂聊天。”
“那並不是沒有可能的。”
“我們剛勝第一個回合,不能停下來,王約瑟洞悉柏如玨的陰謀,把一單生意搶了回來。”
振川搖搖頭,這種遊戲,玩玩是會得上癮的,不過也好,也許可以幫助柏如瑛忘記孫竟成其人其事。
“我要狠狠地教訓他,叫他吃癟。”
王約瑟詭計多端,保證可以幫助如瑛達到這個目的。
振川說:“令尊看到這個情形,不心痛才怪。”
如瑛答:“家父已經去世,不提也罷。”
她根本聽不進去,再勸下去,連朋友也不能做了。
如瑛唉聲歎氣地嚷累,沒一會兒,她在沙發上沉沉睡去。
老區輕輕地過來說:“有一位王先生,找柏小姐找到這裏來,我見你們談得高興,隻是推他,王先生是誰?”
振川瞪老區一眼,“不關你事,也不管我事。”
老區慘遭搶白,悻悻然,喃喃道:“當心程咬金啊!”他退出去。
話雖這麽說,振川心中卻竊喜有這麽一個忠仆。
他靜靜看著甜睡的如瑛,扭熄唱機,翻起畫報來。
隻聽得如瑛叫:“振川,振川。”
振川放下書本,“什麽事?”
卻發覺如瑛並沒有醒來,她說的是囈語。
“振川,當心,有人跟蹤你。”
振川笑,誰會來跟蹤他?
如瑛太累太擔心了。
然而她做夢還記得他,真不容易。
睡著的如瑛麵孔非常平靜,天真可愛年輕,七情六欲全部收起,這才是她的真麵目:一張甜美的嬰兒臉。
過一會兒她又說:“振川,當心,當心。”
振川忍不住輕輕應她,“我知道,我知道。”
如瑛翻一個身,墮入夢鄉。
她一直睡到黃昏才起來。
“唉呀”一聲,先到廚房去找老區,客套幾句,然後披上外套匆匆叫車子來接。
振川送她到門口,替她圍上頸巾,看著她上車,向她擺擺手。
振川不擔心她忙,什麽都有個先後,如果她覺得他重要,一定會來找他。
第二天早上,振川幾乎不願起床。
如瑛說得對,在遙遠的鄉間找間鳥語花香的房子,與伴侶日日聽聽音樂聊聊天,什麽正經事都不做,與世無爭,多麽痛快。
但是意誌力戰勝一切,振川還是回到寫字樓。
時間還早,球球尚未上班,一推開門,看見大哥坐在裏頭。
“早。”振川說。
“振川,大家都知道王約瑟這隻龜到柏氏去上班了。”
要命。
開門見山。
“振川,但是我不知道,你同柏氏的人原來這麽熟。”
“誰講的?”
“柏如玨。”
振川覺得大哥再這樣子瞪著他,眼珠子怕要脫出來。
“我不理柏氏的事。”
“你知道我遲早誅掉老王。”大哥咬牙切齒。
振川唯唯諾諾是是是。
“屆時傷了你女朋友,你可別怪我。”
可惡的柏如玨,禍延九族。任何人碰見他都會成為他的槍靶子。
“這次算是王約瑟龜運亨通。”大哥彈眼碌睛地去了。
振川覺得這班才華蓋世、英明神武的管理科人才一涉及私人恩怨,完全變得像卡通角色。
誰都不知道卡通貓湯姆幹麽窮畢生之力追著老鼠謝利來打。照說他不愁穿不愁吃,應該逍遙自在才是。
振川很想拿起電話臭罵柏如玨。
就是這樣結的怨吧?
他罵我三句,我回他十句。他又加強力量,找個幫手來答夠二十句……
算了,振川想,到此為止算了,否則都不用幹正經的事了,管柏如玨把他說成什麽樣,他幹脆承認,也就一了百了。
這種小小委屈,算是什麽,一隻龜就一隻龜,一隻狗就一隻狗,林振川真的不介意。
話是這樣說,振川卻比任何時候都向往跑到南太平洋一個沒有通訊的小島上去避開大哥二哥三哥四哥。所有的阿哥阿姐都不好相與,振川隻想見小朋友。
中午,振川告訴每一個人他約了人,然後獨自一人跑去吃漢堡牛肉。
一到樓下,振川便有一種滑稽的感覺。
有人跟蹤他。
而且跟了不止一兩天了。
是兩個穿西裝的小夥子,跟得太貼,技巧甚拙,前天振川在停車場已經見過他們,今早在電梯中又來一次偶遇。
不知是哪間偵探社的學徒。
奇怪,誰會要知道林振川的行蹤?
振川立刻聯想到柏如玨。
振川冷笑一聲,吃完簡單的午餐,回寫字樓去,那兩個小夥子亦匆匆忙忙跟在他的身後。
這種外型普通的年青人在商業區起碼有三十萬名,若不是如瑛提醒了振川,他不會留意。
振川想和平解決這件事。
振川不動聲色,等到走進公司大廈範圍,才忽然轉過頭先發製人:“兩位辛苦了。”
那兩個人被振川這麽一搞,萬二分的尷尬,進退兩難,支支吾吾,麵孔漲得通紅。
新手,毫無經驗的新手,振川相當同情他們。
“去,”振川同他們溫和地說,“去告訴柏先生,我不是他的敵人。”
兩人麵麵相覷。
“同柏先生說,我願意同他做朋友。”
他們沒有回話,低頭急急離去。
振川鬆一口氣。
辦公時間未到,球球在打毛衣。做女人到底多一種選擇,振川有點羨慕。
他隨口說:“一定是織給你最愛的人的了。”
球球亦順口答:“是,是給我自己的。”
振川很震驚,你看,連小女孩子的思想都早已搞通,死心塌地的賢妻已告絕跡。
球球閑閑說:“大老板懷疑你私通柏氏公司。”
振川不關心:“至多開除。”
“你走了,我呢?”
“到我家來聽電話,反正咱們師徒倆全屬胸無大誌。”
“暫時還沒有這種危機,他們還要用人呢,聽那邊說,董事們認為這種公報私仇的恩恩怨怨應擱置一旁,先維持業務正常是正經。”
“說得太對了。”
“柏小姐好像不大來了。”
振川惆悵地說:“她忙。”
球球收好毛衣,做一杯茶放在上司桌子上,“我替你約她晚飯如何?”
“今天?恐怕太促。”
“那麽明天,明天不行還有後天,別便宜了王約瑟。”
振川大大訝異,這小女孩什麽都知道,明察秋毫。
難道所有的女性都擁有過人的敏感?
“王約瑟配不上柏小姐。”球球替他掩上門。
那一日,他約到的不是柏小姐,而是柏先生。
柏如玨約振川在下班時分到私人會所喝一杯。
振川見到他時和善地微笑,“那兩位先生已將我的口訊傳到了?”
柏如瑛疑惑的瞪著振川,“什麽口訊?”
振川在心底歎口氣,不承認算了,他已見慣好強之徒。
“林先生,我請你出來之目的有二。”
“請說。”
“一,我想告訴你,柏如瑛過橋抽板,同王約瑟走得非常非常近。”
說罷,聰明的他立即密切注意振川的神色。
振川從容不迫地答:“柏先生,你誤會了,我根本不是一塊板,我是如瑛的朋友。”
柏如玨見此計不通,大失所望,“那麽,你的調查結果,不預備公開?”
“什麽調查?”
“來來來,林先生,你同我一樣,在調查柏如瑛的異態。”
“我不知你說什麽。”
“那麽讓我告訴你,”柏如玨惱怒且激動,“每次敝公司投標出價,她都有辦法弄到副本,打擊我們,開頭我以為有內奸,但不,我又以為寫字樓給裝了偷聽器,也不——”
振川靜靜地聽著。
“她似有愛克斯光視線!”
振川佩服柏如玨的想象力。
“她隻要借故來探訪我一次,就可以看穿我們的夾萬,找到她要的東西。”
柏如玨雙眼閃過驚恐的神色。
振川不得不為如瑛隱瞞,“你別多心,”同時也安慰柏如玨,“怎會有這種事?”
“柏如瑛著了魔,這完全因魔鬼作祟而起,從前她是一個最溫和的女孩子,可是你看她現在,不擇手段與我鬥,甚至去借用邪惡的力量。”
振川發現了柏如玨的弱點。
縱使聰明伶俐,他也是個寂寞的人,這次約會振川的目的隻是一個:訴苦。
“她身上不明力量來自何處?分明是有惡鬼糾纏她的靈魂。”振川不出聲,兩人沉默著。最後還是振川開了口。
振川說:“夠了,你太誇張了,一兩張文件機密外泄,就聯想到這許多超現實假設,沒有這種事。”
柏如玨凝視他,“林振川,你知道我說的都是事實,你對她忠心耿耿,不想披露真相,是不是?”
“柏先生,我想我們真的得不歡而散了。”
柏如玨鐵青著臉站起來。
振川叫住他:“柏先生,請別忘記,她是你的妹子。”
柏如玨也回轉身來,“我不認為如此,那隻是柏如瑛的軀殼,他們已經成功地侵略霸占了她的身體。”
說罷,他頭也不回地走了。
振川至為震驚,他們,不約而同,柏如玨也覺得有“他們”在背後搞鬼。
柏如玨的話有兩個意思,一是比較逼真的譬喻,他覺得妹妹的性情大異,故此她已不是舊時的她。第二個說法則比較可怕,那是指汽車失事之後,柏如瑛的靈魂已死,現在的她,隻剩下身體。
振川呆呆地坐在會所中。
不會,他同自己說:“不會,怎麽會有這麽可愛的魔鬼,她的七情六欲,都與常人無異,哪裏有這麽沮喪無奈的魔鬼。”
柏如玨太過份了,在野心的驅使之下,他失去控製,不該說的話全說出來,不該做的事怕也會做出來。
振川又再喝了一杯啤酒才回家。
一出會所,便知道仍然有人跟蹤,天色已晚,他身後黑影幢幢。
誰派來的人?
這樣的怪事叫振川心猿意馬,莫非是柏太太叫人盯梢,看看他是否是個及格的乘龍快婿?
他在轉角處加快腳步,身後的人笨拙地追上來,振川看清楚,原來是兩個妙齡女郎。
他笑了,太多心,風聲鶴唳,陣陣疑雲,於是叫部街車,回家。
浸入一大缸熱水裏,振川簡直不想起來,難怪東洋人泡在那種高身的木盆裏樂不思蜀,又有美女逐些逐些加添熱水,將來,年紀大退休,一定要弄個那樣的設備。
電話鈴響,振川接過。
他暗自得意,許多自命懂得享受的人都沒想到在浴室安裝電話。
“振川,你要救我。”
是柏如瑛。
“如瑛,什麽事?”振川抖擻精神。
“你會不會幫我?”
“盡我一切力量,赴湯蹈火,在所不計。”振川說真的。
如瑛在那頭鬆出一口氣。
“振川,容醫生要我做腦電波掃描圖。”
振川不明白,“這是很簡單的一項測驗而已。”
“不行,我不願意做。”
“那麽拒絕他。”
“他纏住我不放,並且已經說服我母親,叫我明天到診所赴約。”
“如瑛,你的聲音聽上去非常緊張。”
“振川,那是因為我的確非常的緊張。”
“如瑛,我不明白——”
“你毋須明白,你隻需同情。”
“你說得對,如瑛,我能為你做什麽?”
“代我到容醫生處赴約,明天下午四時半,”她講出地址,“試圖說服他。”
“一言為定。”
“我知道你會救我,振川,我知道。”
振川覺得如瑛說得太嚴重,但一直以來,她的情緒容易波動。
“你在家?”
“不,在公司,我們開會。”
振川搖搖頭,他太了解王約瑟的作風,他笑問:“是有益的建設性的會議?”
如瑛也笑,“明天下班,我到府上來聽消息。”
“多點休息,如瑛。”
“再見。”
睡眠不足是人類最最大敵,精神恍惚,不知會引來多少魑魅魍魎。
第二天下午,振川做代罪羔羊,抵達容醫生診所。
醫生像是完全知道發生了什麽。
“如瑛呢?”他問。
“她不來了。”振川賠笑。
“哼,這樣逃避現實,有什麽益處?”
“願聞其詳。”
“請坐。”
“容醫生認識如瑛很長的日子了吧?”
“假使不是為著她母親,我可沒那樣的耐心來哀求她接受診治。”容醫生麵色鐵青。
振川賠笑,“如瑛身體很健康。”
醫生不語,自抽屜中取出一隻文件夾子,打開,給振川看一張圖表。
“請問你可知這是什麽?”他問振川。
振川具相當的普通常識,答曰:“這是常人腦電圖,波幅不大,圖案平穩。”
“這呢?”醫生又遞上另一張。
振川一看,便動容說:“這人患癲癇症,腦電波具間歇性不正常活動,俗稱發羊吊。”
容醫生拍一下桌子,“太好了,振川,根本不勞我解釋,你又可知癲癇隻是一種症狀,很多疾病都可以引致它出現。”
振川覺得大大不妥,霍地站起來,大聲發問:“什麽會引起癲癇?”
“腦腫瘤,腦膜炎,酒精中毒,鉛毒……”
振川怪叫一聲,“這是誰的腦電圖?”
容醫生冷笑一聲,“柏如瑛。”
振川耳畔轟地響起來。
“她迫切需要做電腦掃描及愛克斯光檢查,遲者自誤。”
振川瞠目問:“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振川,你手中圖片是在如夜人院後做的,我懷疑車子失事對她腦部有所幹擾。”
神秘的車禍事件。
“振川,現在隻有你可以幫她。”
振川忍不住問:“醫生,肉體毫無傷痕,而腦部受損,是可能的嗎?”
容醫生凝視振川,說出深奧的話:“宇宙不隻比我們想象的奇怪,而且比我們能夠想象到的還要奇怪。”
振川見醫生的胸懷如此廣闊,便大膽發問:“如果超常力量確實存在,它靠什麽能源操作?”
醫生知道他們在討論如成的特殊情況,但雙方都沒有提到她的名字。
當下他答道:“有三種頗合理的說法:一,超常能力利用我們目前已知的某種能源操作。二,那種能源我們尚未知道。三,在宇宙中,雖然我們無法解釋,但有可能所有心靈都能以某種形式溝通,加強腦波的話,說不定有一天可以增強人類的第六感。”
振川小心翼翼地問:“柏如瑛的腦波是否特別強烈?”
容醫生不願作答:“我需要更多證據,可惜她不肯合作。”
振川說:“如瑛不是怪獸。”
“我並沒有說她是。”
“她怕你把她拆開來逐公分研究。”
“她應當信任我,假如隻是世俗上普通的疾病,更應及早治療。”
“我負責與她詳談。”
“她母親祝她如命根,請勸她眷顧這方麵。”
“是。”
“振川,我知你也為難,去,勸她入院治療,把生意暫且放下。”
振川點點頭。
容醫生嚴肅的麵孔上忽然露出一股和祥之味,他說:“然後,也應該辦理婚事了。”
振川不好意思,訕訕地告辭。
心情本應沉重,但是回味容醫生最後一句話,他嘴角有絲笑意。
如瑛在家等他,趁著空檔,為老區修理壞了的電器。振川看到他們聚精會神地蹲在工作間一本正經地操作,不禁大奇。
老區見到振瑛,忙不迭宣布,“少爺,真是奇跡,這部洗碗機經柏小姐修理之後,已操作自如。”
如瑛說:“電路板上若幹線路鬆脫而已。”
她拍拍手抬起頭來,接觸到振川雙目,凝視片刻,像是看清他的心思,不悅,悶悶地走出工作間。
振川緊隨在後。
如瑛說:“你不但沒有說服他,還倒戈希望來勸服我。”
“如瑛,那腦電圖——”
“不可以是假的?叫我放棄事業,豈非中了柏如玨圈套。”
“如瑛,不要強詞奪理。”
“我沒有不妥。”
“是嗎,從前你也懂得修理機器,有驚人預感,以及其他異能?”振川質問她。
如瑛說:“這一切,不是容醫生可以解決。”
“或者你腦部真有事。”
如瑛把頭垂下,長發如瀑布般直瀉,她捧著頭說:“摘下來看看。”
振川一顆心嚇得似要自胸中躍出,蹬蹬蹬退後三步,撞在牆上,他怕如瑛真的可以將頭顱取下擱在桌子上,於是張大眼睛,雙手顫抖。
如瑛斜眼看到振川這個模樣,知道狡計得逞,捧腹大笑,嘻哈絕倒,直彎下腰來。
振川驚魂甫定,惱羞成怒,“太過份了,”他說,“一個人的忍耐力是有限度的,嚇死了我,隻怕你會覺得寂寞。專會作弄我,有什麽用,遇到厲害一點的人,還不是吃癟。”不禁說出心中的牢騷來。
如瑛知道過分,連連道歉、敬禮,才哄得振川回心轉意。
她說:“人類探索未知領域的事物,孜孜不息,然而大都不得要領,徒勞無功。但有時會得窺視到其中奧秘,有得來全不費功夫之感。”
“如瑛,在你身上到底發生過什麽怪事?”
“我不知道。”
“我們會不會有機會知道?”
“或許。”
振川推開長窗,看向天空。
因住郊外,這一個角落沒有霓虹燈汙染,深湛碧藍,繁星點點。
如瑛抱著手站在他身邊享受此良辰美景。
如瑛說:“我們會有機緣得知這件事的奧秘,”她加一句,“我有預感。”
振川在灌木叢堆中看到一點火星。
有人。
有人躲在樹叢中吸煙。
跟蹤他的人。
客廳與書房一列長窗根本沒有安裝窗簾,從外頭看進來,燈火輝煌,一目了然。振川在這間屋子住了幾十年,從來沒有煩惱,門外那兩個小賊實在激怒了他。
他拉開大門,要出去教訓他們。
振川一手開著花園的照明燈,暴喝一聲:“滾出來!”
如瑛急忙追在他身後,“振川,你在做什麽?”
振川低吼一聲,撲向樹叢,說時遲那時快,躲在那裏的兩個人分頭竄逃,振川手快,抓住一個。
振川緊揪住不放,一邊問:“說,誰支使你來的?不講我就召警,屆時隻怕你有麻煩。”
老區聞聲也追出來看,手上還持著大菜刀一把。
“一共幾個小賊?”
振川答:“抓到一個,走了一個。”
老區過來扯住那人另一條手臂。
振川到底心腸軟,同那人說:“這是私家重地,你闖進來,形跡可疑,說,誰派你來,是不是柏如玨?”
“不,不是柏如玨。”
是如瑛的回答。
振川看著她,隻見如瑛麵色煞白,嘴唇顫抖地問那人:“你是誰?”
振川也想知道。
他正是白天跟著他那兩個西裝青年其中之一。
振川向老區說:“你速速撥三條九。”
老區答應著奔進屋去。
振川聽見青年向如瑛說:“放我走。”
如瑛抬起頭,懇求振川,“放開他。”
在藍色的泛光燈下,振川再一次看得清楚,如瑛的瞳孔,變成兩條黑色的直線。
振川覺得她仿受催眠,不由得轉過頭去注意那年輕人。
這一驚非同小可,隻見那人圓睜著雙眼看牢如瑛,眼核同她一模一樣,扁為一線。
同類!
他們是同類。
振川不禁手一軟,真的放開了他。
那人立刻輕盈地向矮圍牆逸去,一下子失去影蹤。
他用精神控製了如瑛,接著如瑛又催眠振川,老區出來,隻見他們兩個呆呆站著。
老區高聲問:“人呢,那人呢?”
振川這才醒過來,手足無措,狐疑地看著如瑛,充滿困惑。
剛才,他親自放走了關鍵人物,是因為震驚過度,抑或遭如瑛蠱惑?
如瑛似大夢初醒驚惶地說:“我真不知道他是誰。”
警車嗚嗚號笛已經傳到。
振川長長歎息一聲。
“但我感覺得到,他不會傷害我們。”
振川扶著如瑛進屋。
警隊來到,問了若幹問題,然後離去。
這次,連泰山崩於前都不動聲色的振川都忍不住要喝一杯壓驚茶。
他們是誰?
如瑛又是誰?
“相信我,他們沒有惡意,否則我們早已遭殃。”
振川心頭靈光一閃,“他們”,那兩人就是他們。
他們一定知道個中秘密,抓來一問就行,可惜滑不留手,又被走脫。
振川問:“隻有兩個人,抑或更多?”
如瑛痛苦地搖頭,“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她蜷縮在沙發裏,如一隻小動物,疲倦得崩潰。
振川不忍,過去握住她的手,“我不再問你,你休息吧。”
再逼她也沒有用,怪可憐的,無端多出一身與眾不同的本事來,扔也扔不掉,多頭痛。
振川睡在另一張沙發上,陪她到天明。
天亮了,振川睜開眼,看到蓋在如瑛身上的毯子無風自動,緩緩升起,像魔術師玩大變活人戲法。
振川咕咕地笑起來,如瑛也笑,索性令毯子在半空打一個轉,自動折疊,落在椅背上。
振川讚道:“體積這麽大的東西都可以控製自如,了不起。”
如瑛答:“熟能生巧。”
振川又笑。
如瑛感動,“你是唯一看到這種情形而不害怕的人。”
振川不出聲,過一會兒,他招供,“我也怕的。”
昨夜他怕得冷汗直流,人類一向畏懼未知的黑暗。
“是嗎?我不覺得你怕。”
忽聽得一聲咳嗽,老區站在書房門口說:“早餐準備好了。”聲音裏充滿笑意。
如瑛的精神似完全恢複,也像把昨夜之事全部擱到腳後。
振川想,這也是辦法,暫時不能解決的問題最好往後挪,不去理它,不然怎麽應付日常瑣事。
他向如瑛要求晚上見麵。
如瑛要與王約瑟共見客戶,“如果不是太晚,我再與你聯絡。”她說。
振川看著她的背影。
也許柏鬆堅是故意的。
明知子女自小不和,怕他們越鬧越僵,老死不相往來,特地把兩家不可分割的公司分給如玨如瑛,故意造成矛盾,迫使他們聯手。
但是柏老低估了他一手做成的恩怨。
家庭,越簡單越好,那麽成功的一個生意人,都不能順利處理複雜場麵,更何況是普通人。
回到公司,球球替振川掛上外套,一邊說:“王約瑟天天送花給柏小姐。”
振川大奇,“你怎麽知道?”
球球提醒他,“王先生的秘書一直是翡冷翠,換了三個地方都帶著她。”
“對,你們幾個一直玩在一起。”
“所以,我什麽都知道。”球球洋洋得意。
“但你又知不知道,我隻想柏小姐快樂?”
球球問:“你讓柏小姐接受他人給她的快樂?”
“當然,”振川笑,“難道隻有我給她的快樂才算快樂?”
球球凝視振川,“那你太偉大了。”
“不見得,也許占有欲沒一些人強,不過想起他人亦能令她快樂,多多少少心酸酸。”
振川與球球一起笑了。
一整天振川都鬼鬼祟祟注意四周圍,看看有什麽可疑人物。沒有,人海茫茫,不再有人注意他,繁忙的銀行區路人如鯽,振川略為駐足,身邊即有人不耐煩擦過,甚至輕輕推開他。
振川很肯定,那兩位貓眼年青人,已經放棄任務。
他恍然若失。
昨夜太過孟浪,應該把他倆好好請入屋內,虛心請教。
但是,事先又怎麽猜到他們也是貓兒眼?
六點多,振川還留在公司,看著天色漸漸暗攏來,黃昏的恐懼也隨著上升,他合上文件,索性站在窗前俯視馬路上的車龍。
振川想結婚。
每天下班,小妻子開著小車子來接他,兩人嘻嘻哈哈,齊心合力把黃昏的陰影驅走。
吵架也好呀,時間過得更快,不曉得多少歡喜冤家,一拖十多二十年,尚未分手,樂在其中。
他合上文件。
電話響,球球已走,振川親自接聽。
如瑛的聲音急促,“振川,今晚有戰事。”
振川歎口氣,聽聽,這樣的女朋友,不是每個人有能力消受。
他挺幽默地問:“械鬥還是肉搏?”
“振川,別開玩笑,我已取消約會,咱們回去準備?”
“到什麽地方去準備?”
“府上。”
“我的家?”振川一疊聲叫苦,“為什麽挑我的家做戰場,太殘忍了。”
“振川,你聽我說,沒有更好的地方了。”
“你的家呢?”
“我要念及家母。”
“啊,對。”
“謝謝你,振川。”
“是怎麽樣的戰爭,同誰打?”
如瑛咬牙切齒道:“同我的死敵。”
振川又歎口氣。
“我十分鍾後過來接你。”
“遵命。”
振川披上外套,電話鈴又響,快七點了,還這麽熱鬧,也難怪這個城市這麽繁榮,不夜之天嘛。
振川接聽。
那邊開門見山,“老林,你確有一手。”
“誰?”
“你的情敵王約瑟。”
“別開玩笑。”
“如瑛取消同我的約會,匆匆趕來與你見麵,”老王酸溜溜,“原來你叫我為柏氏工作,是使她空出身子來與你談情說愛。”
振川立刻說:“我認識她在先,你搞妥柏氏業務即可。”
“你這個老實人不簡單哇。”
“當然,真人不露相。”
老王哈哈幹笑,掛上電話。
振川熄燈,預備出去大堂見如瑛,電話鈴又響起來。
振川納罕,怎麽?所有的人都搶在這一個時刻來聯絡他。
這一位更是稀客。
振川幾乎忘記他是誰,發生了太多的事,這人像是上一世紀走出來的舊友。
“老孫,孫竟成!”
“可不就是我。”老孫有點尷尬相。
“蜜月回來了,”振川想不出話題,“開心嗎?”
“振川,謝謝你幫忙解圍。”他總算講出目的。
“老孫,其實不關我事,就算沒有我,柏如瑛也不致為難你,她不是那種人。”
“你一直站在她那邊。”
“我諒解你的苦衷,但逐步了解如瑛之後,發覺她實在是位可愛的女郎。”
“她好嗎?”
“很好。”振川不想講那麽多。
“改天,呃,有空的時候,出來喝一杯如何?”
“改天再說吧!老孫,對不起,我趕著出去赴約。”
“好好好,我們再談。”
振川不耐煩地掛上電話,一轉身,才發覺如瑛不知什麽時候已經上來,靠在他辦公室門口,剛才振川與孫竟成的對話,她起碼聽到大半。
振川漲紅了麵孔。
背著人無論說好話壞話被人聽見,都有點尷尬。
如瑛背對著光,振川隻看到她苗條的身形,不見表情。
隻聽得她問:“是孫竟成?”
振川點點頭,心中暗喜,她連名帶姓叫他孫竟成,以往,她親昵地叫他竟成。
淡了,可見時間衝淡任何事。
“他還堅持一切不是他的錯?”如瑛詫異地問。
“如瑛,別去理他,我們有更重要的事得辦。”
“振川,謝謝你。”
“你又來了,就算真有理由要感激我,也請你藏在心底,當欠我一個人情。”
如瑛微笑。
“我們今夜要見誰?”
“一位驅魔人。”
“如瑛,不要開玩笑!”
“讓我們先回家,慢慢告訴你。”
“我不相信這是真的!”振川刺激過度,瞪大雙眼。
“第一件事,我們要請走老區。”
兩人回到寓所,老區迎出來。
他快快活活地看看振川,又看看如瑛,深覺他倆是對璧人,高高興興地說:“我心血來潮,知道你們回來吃飯,做了好些名菜。”
如瑛向振川使個眼色。
振川咳嗽一聲,把老區拉到一角。
老區奇問:“少爺,什麽事?”
“老區,對不起,可否,呃,請你……”振川太緊張,有話說不出,苦不堪言。
老區訝異,“什麽事,你盡管講。”
“老區,今天晚上,有重要的事發生,你可否出去看一場電影或是什麽的,避一避鋒頭。”
振川終於還是講了老實話。
老區眨眨眼,“看戲?我最不愛看戲,我躲在工作間不出來就是了。”
振川急,“我一定要你離開這間屋子,幫幫忙。”
老區明白了,他眉開眼笑地說:“我知道、我知道。”
振川沒好氣,“你知道什麽?”
“少爺,莫非你要向柏小姐求婚?”
振川一怔,沒想到老區聯想力這麽豐富。
“好、好、好,我這就去看電影,先看七點半,吃頓飯,繼而看九點半,十二點前決不回來。”
振川鬆了口氣,“謝謝你,老區。”
“少爺,隻許成功,不許失敗,啊?”
這老區,平時一副撲克麵孔,獨獨在提到林振川的婚事的時候,判若兩人。
振川隻想他走,“是是是。”
老區悠然,“希望我可以活長命些,服侍少少少爺,我仍叫他少爺,是不是,少爺?”
振川聽了這樣的話,百忙中仍然感動起來,他拍拍老區肩膀,“是的,老區。”
“菜與酒都準備妥當,你好自為之。”他千叮萬囑。
振川與如瑛看著他離去。
如瑛臉色凝重,坐在沙發上,握緊了拳頭。
“他竟召來驅魔人!”
“如瑛,誰,誰是他?別賣關子了,快快告訴我。”
振川急得團團轉。
“柏如玨。”
振川一聽這三個字,鬆下一口氣,“他,唉,如瑛,他說什麽都是你兄弟,他不會傷你的。”
如瑛冷笑一聲,“他有什麽能耐,所以借刀殺人。”
振川一顆心又提起來,“他帶來的是什麽人?”
“我已告訴你。”
“你又沒有著魔,何用怕驅魔人。”
“你不明白,振川,但凡擔任這種任務的巫師,一定異乎常人,精神旺盛,感應力特強,能夠在短時間控製對手的精神狀態,否則如何驅魔?”
“柏如玨從什麽地方找來這麽一個人?”振川大吃一驚。
如瑛鬱鬱不樂,“我不知道,但他今晚必然會來這裏。”
“如瑛,我不放他進來。”
“沒有用,防不勝防,還是讓他進來的好。”
“我的天,他會拿你怎麽樣?”
“我很擔心,振川,柏如玨並不見得完全錯誤,我多多少少著了魔——”
“胡說!”
“你聽我說,振川,隻是這魔並不是傳說中的牛頭馬麵,而是抽象的,無形無相。”
振川聲音有點嗚咽,“我不明白。”
“很明顯,振川,我的腦波受到某種因素影響,與普通人不一樣,難道不算著魔?”
“驅魔的人能拿你怎麽樣?”
“他若成功的話,可能把外來與原有的電波一齊驅逐出去,我會成為沒有思想之人。”
振川呻吟一聲,一額的汗,抓緊如瑛的手,“我們如何對付他?”
“把他打垮。”
“如瑛,有沒有把握?”
如瑛不出聲,站起來踱步。
“如瑛,回答我。”
“我不肯定。”
“你的預知能力呢?”
“振川,一會兒他來了,你看住柏如玨,不要讓他騷擾我,切切。”
“如瑛——”
“他們來了。”
如瑛抬起頭,臉容十分鎮靜。
振川才想開門,大門自動無聲無息地開啟。
如瑛迎風而立,衣袂飄動,長發微微揚起。
她聚精會神地看著門外兩人。
振川看見柏如玨領頭,麵色鐵青地踏步走進屋來。
柏如玨身後跟著一個相貌平庸、肥胖、衣著邋遢的中年白種女人,她整個外表唯一可取之處,便是一雙叫人吃驚,簡直能催眠的藍眼睛。一個照麵,振川便有暈眩的感覺。
他們兩人輕輕走入客廳,大門自動關上。
振川退至一個角落,盯住柏如玨,隨時準備撲上去與他拚命。
如瑛開口,沉聲問:“你是驅魔人?”
“是,我是,”那胖婦人聲音沙啞粗魯,“投降於我。”
柏如玨忽然說:“如瑛,她不會傷害你,她隻會把你身上魔鬼驅逐出去。”
如瑛冷冷看著兄弟,“你真相信我不會受傷,你真的是為我好?”如瑛目光轉為悲憤。
振川看見那婦人揚起雙臂,“我要把你驅逐出去,最不潔的邪魔!”
如瑛渾身一震,退後一步。
振川隻見長窗上玻璃一麵接一麵炸裂,天花板上吊燈大力晃動,振川鬼叫起來。
那婦人踏近如瑛一步,“你叫什麽名字?”
如瑛沉聲答:“柏如瑛。”
“你因妒忌、羨慕、愛戀而附在柏如瑛身上,我命令你出來!”
如瑛揮著手,茶幾上的雜物朝胖婦飛過去,擾亂她心思,紛紛在她身邊墜爛。
柏如玨根本沒料到會有這種後果,早被碎片劃傷,掛了彩,嚇得如呆鵝般站立一旁。
胖婦遇到強大對手,興奮莫名,如一隻牛蛙般笑起來,振川忍無可忍,用手掩住雙耳。
從柏如玨驚駭的表情看來,他當初遠遠低估事情的嚴重性,所以特別可惡可恨。
振川發誓如瑛有什麽不測,他將親手扼死柏如玨。
如瑛漸漸不支,額角上布滿汗珠,像是在忍受極大的痛楚。
振川暴喝一聲,向那胖婦撲過去,以手臂熊抱,拚命擁緊她,兩人滾在地上。
誰都沒料到振川會使出這麽原始的招數,胖婦低吼一聲,用力抓向振川的臉,振川痛哼,但不放手。
胖婦伸手大力一擊,振川被她打得金星亂冒,被迫鬆手,等到他再睜開眼睛來的時候,客廳裏已經發生極大的變化。
振川看到如瑛背後站著兩個人。
是他們!振川鬆口氣,是如瑛的同類,那兩個年輕人。他們各將右手擱在如瑛肩膊上,一動不動,並無發出半絲聲響,隻是默默凝視柏如玨帶來的驅魔人。
那胖婦驚駭莫名,吆喝:“你們是誰?說,你們是誰!”
勝負已分。
她澄藍的眼珠漸漸褪色,形容萎靡,頭發濕漉漉,一絲絲掛在額前,臉容像隻鬥得筋疲力盡的老貓,她聲音一字比一字低:“你是誰,”猶自不服氣,“你是誰。”
振川根本不知道兩個年輕人是在什麽時候進來的,很明顯,如瑛因他們的緣故,反敗為勝。
他們到底是誰?
一方麵柏如玨靠在牆壁上,嚇得魂飛魄散,四肢動彈不得,平日所見威風,全部丟在津巴布韋。
振川籲出一口氣。
柏如瑛終於開口了:“你,滾開,走得多遠就多遠,我這生這世不要再看到你的麵孔。”
婦人像是被吸盡日月精華,頹然倒地喘息。
兩個年輕人的手離開了如瑛的肩膀。
婦人掙紮著爬起來,蹣跚著搶出大門去。
如瑛轉頭看著柏如玨,振川做好心提醒他:“還不走?”
柏如玨如夢初醒,跌跌撞撞逃走。
大門大力關上。
振川這才發覺,整個客廳受到徹底的破壞,已沒有一件完整的家私,滿地碎片,一半燈泡已經熄滅,吊燈搖搖欲墜。
振川坐下來定定神。
如瑛向兩位青年說:“謝謝相助。”
兩人微笑一下,轉身準備離去。
振川叫:“慢著。”
如瑛拉住振川,“現在還不是時候。”
振川還是問:“你們是友是敵?”
如瑛代答:“絕對是朋友。”
刹那間兩人已經離去。
“如瑛,你沒有事吧?”
他發覺如瑛宛似水池中爬出來似的,衣服都貼在身上。
“你呢?你受了傷。”
“皮肉外傷,敷點藥就沒事。”
“那婦人再也不能驅魔了。”如瑛深深歎口氣。
“告訴我你們如何令她就範,我有武俠小說底子,不怕神怪,你們用的是吸星大法?”
“不,振川,她不過想用精神控製我,叫我放棄自主性。”
“是種強烈的催眠術?”
如瑛想一想,“可以那麽說,倘若她成功的話,對我心身都會產生不良影響。”
“她怎麽了?”
“她永遠不會作怪。”
“如瑛,她已失去內功,她的超能力已被你們收走,”振川越說越興奮,“現在她似普通人一樣了。”
如瑛歎口氣,“你可以這樣說。”
“那兩個人,他們是怎樣進來的?”
“我不知道,當時隻覺得漸漸疲倦,支撐不住,即要放棄,但心頭非常明白,一旦投降,精神受到控製,我就不再是柏如瑛。正在此時,你打亂她的心神,他們就在我身後出現了。”
振川說:“那時我倒在地下,柏如玨,他應該看得一清二楚。”
“他?”如瑛冷笑一聲。
“他怎麽?”
“這人自作自受,恐怕要大病一場。”
“我不明白。”
如瑛不作聲。
“可是受到幹擾?那麽我呢,我好像什麽事都沒有。”
如瑛忽然綻出一絲笑容,“你?你頭腦簡單,思想單純,一片空白,如何幹擾?”
振川為之氣結,抓起如瑛的手咬下去。
如瑛來不及縮,痛得叫起來。
不止一下叫聲,跟著由老區發出的嚎叫更加可怕。
他看完戲,回來了。
一打開門,看到客廳劫後餘生情形,不禁呼叫。
振川連忙安撫他,“老區,你怎麽了?”
老區徑向如瑛走過去,顫抖著聲音,“柏小姐,你不肯嫁給我們的少爺,也不必發那麽大的脾氣。”
如瑛瞪著他,“什麽?”
振川把老區推進工作間,“柏小姐不喜歡客廳的裝修。”
“什麽?”
“她喜歡別的顏色。”
“那也不用暴力拆屋呀。”一疊聲叫苦。
“明天裝修師傅就會上來,保證兩個星期內就恢複原狀。”
老區驚魂甫定,喃喃道:“性子這麽烈,這這這……真沒想到。”
“你早點休息吧。”
“你們呢?”
“我們還有些細節商議。”
“她有沒有答應你?”
“她說考慮。”
振川把老區塞進房去。
如瑛站在大廳,扶起一隻花瓶。
“對不起。”她說。
“不要緊,已經很破舊,對了,你喜歡什麽顏色?”
“紫灰。”
“行。”
“振川——”
“噓,別多話,我送你回去。”
如瑛筋疲力盡地靠在振川懷中。
她病了。
照如瑛自己的說法,是差些兒沒力竭而死,她賴在床上不肯起來,睡完又睡。
振川卻認為她靠睡眠來壓驚。
比起她,柏如玨的情況嚴重得多。
戰敗當夜,他發高燒,滿嘴夢囈,精神進入迷亂狀態,一時哭泣,一時狂叫,他母親驚怖不已,把他送院治療。
兩日後,病情未有進展,這位柏太太上門來找另一位柏太太。
碰巧振川探訪如瑛。
大柏太太一坐下便把獨生子的病況說了一遍。
小柏太太心中忐忑,不知對方來意如何。
如瑛保護娘親,雖然精神不佳,也陪伴在旁。
那一位柏太太高大、碩健、威猛,衣著入時,雖然一大把年紀,姿勢仍神氣得不得了,看得出是發號施令慣了的人。分明是有求而來,卻還一臉纖尊降貴模樣。
振川十分不自然。
相信柏氏母女也有同感。
大家都似豎起毛弓著背預備打架的貓。
那位柏夫人說:“如玨同我說,隻有如瑛可以幫他。”
她終於說出來意,但口氣仿佛像是給如瑛一個機會,抬舉了如瑛。
振川暗暗為如瑛難過,到今天,靠山已倒,這位老太太尚且咄咄逼人,當年不知如何緊張厲害。
但是如瑛並無動氣,她很平靜地問:“我怎麽幫?”
“如玨懇求我,叫你到醫院去見他一麵。”
“他不過是受驚發燒而已,吃了藥躺兩天就好。”
“他說隻有你可以幫他。”
“沒有這種事。”
大柏太太沉默了。
振川發覺她握著鱷魚皮的手在微微顫抖。啊,她愛子心切,內心矛盾,不知是放棄尊嚴苦苦哀求好,還是拂袖而去為上。
振川有點不忍。
也是活該,看樣子要挫挫她的銳氣。
終於,她作出抉擇,低聲下氣地說:“如瑛,你若有空,請你去看他一次。”
振川連忙轉頭看如瑛。
如瑛鐵石心腸,“他糊塗了,我無能為力。倒是白叫你空走一場,你請回吧,阿一,送客。”
大柏太太的麵孔轉為煞白,嘴唇抖動兩下,悶聲不響地站起來,走向大門口。
如瑛的母親歎口氣,低著頭回房間去。
數十年的恩怨,怎麽算都算不清。
振川知道不應幹涉別人家事,但仍忍不住地說:“如瑛,去看看他如何?”
“對不起,我做不到,我不能愛我的仇敵。”
“抑或你根本不懂得如何幫他?”
如瑛看他一眼,“你不必用激將法了,振川。”
振川攤攤手。
“他不會有大礙的。”
“萬一他死翹翹,你多寂寞,請想想,這些年來,你倆的日子是怎麽過的,死纏爛鬥,互相光輝豐富了對方的生命,他要是一病不起,你就孤苦了。”
如瑛不響。
她家的老傭人進來說:“小姐,王先生來了。”
可不就是王約瑟。
剛巧碰到如瑛深嫌振川忠言逆耳,她便說:“我等他好久了,快請他進來。”
振川低下頭,知道如瑛不高興,也有點灰心,一千樣事件件依她,略有半宗不合意思,就一點麵子都不給。
振川說:“你們慢慢談,我先走一步。”
如瑛本待叫住他,王約瑟偏偏已經進來,隻得噤聲。
老王與振川一照麵,且不去理他,隻管說:“如瑛,好消息,我們又做成一單生意,這一季已經封了蝕本門。”
振川索性側側身離開書房去。
隨得老王這種人去獻殷勤好了,祝他勝利。
下午回到公司,辦妥急事,振川到醫院去看柏如玨。
振川並不特別同情柏如玨,但一則他想了解真相,二則他真想化幹戈為玉帛。
到了特別護理室,振川發覺大柏太太並無言過其實,柏如玨的情況的確可怕。
他似在熟睡,但翻來覆去,不得安寧,雙目緊閉,不過喃喃自語,聽不清他說些什麽。
最叫人難受的還是他的麵色,一張紙似的,血液中像是被澆進漂白水,血紅素一下子消失。
他母親坐在病榻邊。
她認得振川,向他點點頭。
振川輕聲問:“我可以同他說幾句話嗎?”
她點點頭,留意振川身後,希望看到柏如瑛,但是失望了。
她離開病房,掩上門。
振川趨向前去喚柏如玨。
他聽見了,微微睜開眼來,看到振川,連忙一把抓住他:“如瑛呢?”
振川沒有回答。
柏如過喘著氣,“她,沒有來?”
振川搖搖頭。
柏如瑛頹然倒下,已經一額汗。
“包維爾夫人說,唯有她可以幫我。”
振川說:“你怎麽樣,是否熱度一直不退?”
“夢,噩夢……”
振川有點難過:“不要害怕,夢是不存在,暫時性的幻覺而已。”
但是柏如玨說:“隻要夢一直做下去,就是真的,生命還不是一樣嗎?”
“如瑛怎樣幫你,請告訴我。”
柏如玨緊緊閉上雙目,不再言語。
振川歎一口氣。
柏如玨不打算再與他說話,振川隻得告別。
站在門口的大柏太太,此刻看上去,也與一般憂傷的母親沒有什麽分別。
振川向她點點頭離去。
回到家中,裝修師傅還沒有走,老區正在指揮如意。
玻璃已經裝上去了,加添乳白色織錦窗簾,新的家具還未拆開,牆壁上已漆上新漆,十分光潔。
氣象一新,但是,歡迎誰呢?
老區迎上來,“少爺,我已叫他們日夜趕工。”
“很好。”
“柏小姐的品味果真高超,換上淺色,客廳麵積像是大了一倍。”
“是,她確是與眾不同的女子。”
“幾時過門?”
振川假裝聽不見,“燈飾呢,送來沒有?”
老區說:“設計師還在找。”
振川退到書房。
看到老區替他抄下不少留言。
孫竟成找過他,叫他盡快回複。
這家夥,又有什麽事。振川本來不想去理他,呀,但寂寞是人類的大敵,寂寞驅使人妥協,振川想一想,終於撥了電話過去。
孫竟成的聲音興高采烈。“振川,我們這裏有盛會。”
也許他是對的,放棄一段會令他受折磨的感情,去過舒適幸福的生活。
為什麽要吃苦呢?假如他認為如瑛給他的,別的女孩也可以做到。
“……振川,振川?”
“我在。”
“要不要過來?內人想結識你,還有,我們這裏有幾位非常出色的小姐。”
這句話才說完,電話那邊傳來一陣輕盈的嘻笑聲。
振川並不是道學先生,他覺得清脆活潑的笑聲似一隻玉手,輕輕招他,心有點癢癢的,嘴角不禁透出一絲笑,老孫是個徹頭徹尾的享樂主義者。
他在那一頭滔滔地說下去:“我已結婚,自動棄權,眼看手勿動。但是,振川,你仍是金牌王老五,過來,見見我的女眷。”
振川心中懨懨,在如瑛那裏碰足釘子,實在想散散心,於是說:“我立即來。”
老孫歡呼:“太好了。”
振川淋一個浴,在蓮蓬頭下自言自語:“柏如瑛啊柏如瑛,出生入死的事你才找我,吃飯跳舞卻同他人。”
懷著一心的傷感,他去赴約。
這一份氣質卻使孫家的女客傾倒。
見慣腦滿腸肥的大腹賈;過份精靈滑頭的青年才俊;以及憤世偏激的藝術家;她們覺得振川溫文、英俊,而且充滿靈魂。
加上孫竟成笑著嚷:“小姐們,這是我所認識的最後一個獨身小生。先到先得,切莫遲疑。”氣氛更加刺激。
整個晚上,一班女孩子圍住振川。
心酸之餘,振川得到一點兒安慰,也喝了不少二十一年的皇家敬禮,感覺上,他似坐在鮮花堆中。
孫竟成一一為振川介紹過她們的名字,但是一時間很難記清楚。
老孫還給了提示:“桃樂妃的學曆最好,她是執業大律師。瑪嘉烈最漂亮,身材一流。伊利莎白大有來頭,父親是富翁。振川,你瞧,誰說這年頭不是男人的黃金時代?”
“她們的年齡絕不超過二十八歲,剛剛成熟,卻又沒有創傷苦澀,全部是好對象。”
振川點點頭。
孫竟成說的,全部是至理名言。
接著,他又拍著胸口:“我這裏,絕對沒有菲菲咪咪蒂蒂比比,你放心。”
他又說對了。
一整夜,振川都在想,如瑛不知道有沒有想他。
老孫想振川幫忙,把女賓逐位送回家,振川說他已喝了太多的酒,不方便駕駛。
“下次吧。”他說。
老孫關心地問:“你記下了她們的電話號碼?”振川拍拍口袋。
愉快的晚上。
隻是,如瑛與王約瑟到底在幹什麽?
振川希望有一隻水晶球。
一早,裝修工人已經上門來敲敲釘釘。
振川捧著頭上班去。
不住地問球球“有沒有人找我?有沒有人找我?”
球球很鎮靜地說:“你的正確意思是,柏小姐有無找你。”
“有沒有?”
“沒有。”
等到十一點半,女性私人電話來找,球球連忙接進去,振川搶過去接,膝蓋撞在椅角,痛入心肺。
那邊卻說:“振川?我是伊利莎白吳。”
伊利莎白,伊利莎白,啊,振川想起來,父親是富翁那一位。
“振川,今天中午有沒有空,出來吃頓午餐好嗎?我在阿美利堅會所訂了台子。”
振川覺得吳小姐盛意拳拳,不便推卻,便道:“幾點?”
“十二點半。”
“屆時見。”
伊利莎白暢快地笑,“一會兒見。”
振川頓覺自尊心恢複,自卑感減少,自憐症消失。漂亮小姐的約會,藥療作用龐大。
球球探頭進來問:“那是柏小姐嗎?”
振川哼一聲:“柏小姐,誰是柏小姐?”
大哥召他進房去,囉嗦說了一大堆,振川完全心不在焉,聽老板訴苦不用全神貫注吧?隻需每隔五分鍾唔唔連聲,點三次頭。
現在找雙願意馴服的耳朵也十分艱難,振川試過多次,原本想找人傾訴,弄到最後,對方先下手為強,振川反而成為別人吐苦水的對象。
聽到十二點二十五分,振川開始蠕動身子,咳嗽,掏手帕,大哥隻是看不到。
一點整,大哥的秘書進來提示他有約會,他才放過振川,取外套,一齊出門。
振川足足遲到三十五分鍾。
想象中,伊利莎白吳不可能仍在等他。
但不,她一個人坐在近窗口的位置,靜靜喝礦泉水。
振川不由得對她添了三分好感。
“對不起,”他連聲道歉,“小卒子身不由己。”
“沒關係,球球通知我,你會遲一點兒。”
球球?這小妞,她膽敢竊聽私人電話。
“真抱歉,給你的印象,恐怕打折扣了吧?”
伊利莎白溫和地笑,“怎麽會,走不開就是走不開。”
振川點了菜,“但是我可以遲些回去,你呢?”
“沒問題。”她微笑。
振川在她身上盡量尋找優點:沒有架子,涵養功夫好,舉止優雅,還有,樣子很清秀。
振川倒不是那麽重視女方是否財主。
不過他還是問了:“伊利莎白,你何以為生?”
“我是兒科心理學家。”
振川肅然起敬。
這樣優秀的女孩子還要纖尊降貴來遷就他那樣普通的男人,生女兒仿佛沒有太大的前途。
抑或條件越佳的女子越是委屈,平凡的碧玉反而容易尋得歸宿?
振川無暇去沉思那麽深奧的問題。
這一頓午餐,一直吃了兩個小時。
最後伊利莎白依依不舍地叫了咖啡,一邊問:“其他的女孩,沒有同你聯絡?”
振川想說,他沒有其他異性朋友,但隨即想起如瑛,不禁長歎一聲。
伊利莎白見他沒有回音,便含蓄地說:“桃樂妃與瑪嘉烈她們。”
“啊,沒有。”
伊利莎白似乎相當滿意,剛在此時,碟子上的咖啡杯忽然無故跳起來,傾側,瀉了一桌子,並且有一半潑在伊利莎白的裙子上。伊利莎白已算是個臨危不亂的女子,也嚇了一跳,本能地退後,椅子撞到後麵的人客。
到此為止,振川還天真地以為這是宗意外,畢竟,誰未曾試過潑翻咖啡?
但接著連盛著奶油的小罐子也跳起來,濺得伊利莎白一臉都是。
伊利莎白受驚,站起來慌忙地用手去擋。
振川再笨也知道這是誰在搞鬼,立刻四處張望,在出口處,他看到人影一閃。
柏如瑛。
振川恨恨地蹬足,隻得先照顧伊利莎白再說。
到底是大家閨秀,她用手帕印幹淨衣服,一邊搖頭一邊說:“沒事沒事,莫非是地震?”
領班與侍役等人這才散開。
“對不起。”振川內疚向她道歉。
伊利莎白詫異,“關你什麽事?”
振川有口難言。
伊利莎白猶有餘怖,“振川,杯子怎麽會無端端跳起來,抑或是我眼花。”
“一定是我無意扯著台布。”
“是嗎,振川,你肯定?”
“周末我們去跳舞的時候,再討論這個問題,好不好?”
振川覺得要補償她。
“好極了。”
振川沒有回公司,他趕到柏氏機構,不待通報,便推門進去。
如瑛轉過頭來,他們互相凝視。
“不用抵賴了。”振川說。
“抵賴什麽?”
“剛才你在什麽地方吃飯?”振川責問她。
“與你同一地點,怎麽樣?”
振川沒想到她如此坦白,倒是一呆。
“如瑛,你為何作弄我的朋友?”
“我最討厭看見人家在公眾場所卿卿我我。”
“我們並沒有當眾表示親熱。”
“你們兩人的麵孔距離不會超過十公分。”
“胡說!”
柏如瑛瞪著振川,不甘示弱,“我說的都是真的。”
振川坐下來,“你妒忌了?”
“嘿,”如瑛像是聽到全世界最好笑的事一樣,“你不如去公告全天下我柏如瑛為你吃醋。”
“那你為什麽難為伊利莎白吳?”
“我無聊,我不喜歡她,我看她不順眼,我討厭她那眉開眼笑的樣子。”
振川啼笑皆非,“如瑛,我有交友的自由。”
“當然。”如瑛若無其事翻閱文件。
“你自己用不著的東西,又何必苦苦霸住?”
“我聽不懂你那充滿玄機的話。”
“如瑛,你問問良心,我對你怎麽樣?”振川歎息。
如瑛別轉麵孔。
振川無奈地站起來,“我走了。”
如瑛忽然問:“你們會去跳舞,是不是?”
振川一怔,又被她知道了,他不去回答她,隻說:“下班我會去探訪你兄弟,要不要來?”
“我沒有兄弟。”
“你會為你的固執偏激吃苦,柏如瑛。”
“多謝你的警告,振川,有時候我覺得你幫他多過幫我。”
“我隻想做一個公正的人。”
“我不要,我要你全心全意站我這一邊。”
“如瑛,你太任性了,我認識你的時候,你還不是這樣的,也許柏如玨說得對,那股外來的力量使你性情大變,你想想對不對。”
如瑛一呆,振川趁機會離開。
剛有點進展,卻又生分了,男女間就是這點奇妙。
振川非常惆悵。
如瑛的身份這樣特殊,除非她願意降格做個普通人;否則,她的異能將成為感情生活上很大的障礙。
想深一層,這又何嚐不是一般具才華女性的煩惱。
功力越深,壓力越大,她一日比一日急躁不安,振川懷念初相識時,如瑛彷徨失落楚楚之神態。
此刻叫她放棄那股力量,恐怕已不是易事。
振川靜靜回到公司,球球迎出來提醒他開會。
公事,不能放下,私事,常在心間,近些日子來,振川心身疲乏。
自從遇到如瑛這個魔女之後,振川不複逍遙。
會議完畢,大哥稱讚振川,表揚他那組職員所做的工夫,有益兼有建設性。
振川隻是笑。
老板們都喜歡他這一點:有了功績仍然一點驕矜都沒有,好像什麽都沒做過。
振川叫車子到醫院去。
臨走時照照鏡子,發覺一天下來,精力已經榨盡,麵色看上去,好不過柏如玨多少。
柏如玨並無太大進展。
憂慮的母親把振川當作朋友,雙目通紅地看住他,那剩下的一丁點兒氣焰,早已被眼淚淋熄。
振川問醫生:“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醫生答:“熱度已退,病人情緒極不穩定,我們已建議他轉到精神科去。”
大柏太太聲音顫抖,“沒有,如玨沒有神經病。”
振川走到病床前,跟柏如玨說話。
柏如玨睜開眼睛來,“夢,噩夢。”
振川問:“你夢見什麽?”
“我……飄浮在大海中,為生命掙紮,人們,站在遠處白色遊艇上,向我嘲笑……”
振川有點詫異,這怎麽算噩夢,這就是生活寫照。
可是柏如玨鷹般剛強的外表下有一顆脆弱的心。
他問振川:“他們為什麽笑我?”
振川答:“不要介懷,因為人性是這樣的。”
柏如玨呆滯地,聲音漸漸低下去,“我父親不愛我。”
振川忍不住輕輕斥責他:“快三十歲的人了,念念不忘這種事有什麽用,你自己都隨時會成為別人的父親。”
柏如玨沒有回答,過一會兒又說:“那海裏都是鯊魚……”
“是的。”振川說,“到處都是鯊魚,我們把別人當鯊魚,人家也把我們當鯊魚,都嚇破了膽。”振川長長籲出一口氣。
柏如瑛不再言語。
看護過來說:“讓他休息吧。”
振川隻得離去。
在醫院門口,他看到柏如瑛。
如瑛默默跟在振川身後,兩人一前一後走了一大截路。
振川終於說:“為什麽不上去?”
“是他先害我。”
“相信我,他已受盡折磨。”
“他?”
“你的童年固然不愉快,但我相信,他的日子也不好過。”
“怪誰?”如瑛的聲音仍然充滿揶揄。
“怪你們兩人都太敏感、太好強、太倔強。”
“振川,他是他,我是我,你再不把這一點分清楚,我們很難做朋友。”
振川悶聲大發財。
隔了很久很久,他說:“柏如玨已吃足苦頭,他再也不會輕舉妄動。”
如瑛說:“振川,你對他真的念念不忘?”
“我並不是為他,我不認識他,我是為你,如瑛,這是你心中的死結,解開它,釋放你自己。”
“如果我真的那麽做,那是為你。”
振川忍不住抓住如瑛的雙肩,搖了兩搖,“不要為我,不要為任何人,為你自己。”
“我不能原諒他,任何屬於我的東西,他都要設法搶奪,他自己物質豐富得似一國儲君,卻還處處破壞我。小時候見我有隻玻璃胸針,都要扔在地上踏幾腳踩爛它才甘心。”
振川不能相信雙耳,“你們兄妹倆根本沒有長大過,靈魂滯留在童年的荒原裏,忘記到今日來歸位。真冤枉啊!等你們一覺醒來,青春已逝,懊悔也來不及了。”
如瑛的表情告訴振川,她一個字也沒聽進去。
振川喃喃說:“良藥苦口。”
如瑛說:“我幫不到他。”
“可以的,用你的內功替他療傷,使他混亂的神經恢複正常。”
“我還得去找那兩位朋友。”
語氣中仿佛有點轉機,振川看她一眼,略覺寬慰。
“他們在什麽地方?”
“我不知道。”
“集中你的思想,呼召他們,他們會感應得到。”
“如果我會那麽做,也是為了你。”
“好,”振川歎口氣,覺得如瑛是一條美麗的牛,“全為我,賬,統統算我頭上,我欠你良多,一輩子還不了,來世做豬做狗報答你,好了沒有?”
柏如瑛不怒反喜,笑了起來。
振川呆呆看著她,如瑛笑的時候極美極美,感覺如密天烏雲裏綻出的一線金光。
振川像是變了文藝小生,又歎口氣,“我送你回去吧!”
柏宅有客。
如瑛噓一聲,“是柏如玨的母親。”
隻聽得如瑛媽媽焦急地說:“她不是醫生,如何出力,我看你們是弄錯了。”
“我從來沒有求過你,隻此一次,以後再也不來煩你。”
如瑛拉著振川悄悄走進書房。
振川不再發表意見。
隻見如瑛深深沉思,像是在回憶數千百年前的往事,臉上露出淒婉的神色。
過了十多分鍾,她抬起頭來,對振川說:“這次我答應你,但這並不代表我原諒他。”
振川喜悅:“快去告訴他母親。”
如瑛搖搖頭,“我才不與那惡婦辦交涉。”
她喚女傭,叫她請太太。
沒一會兒,柏太太進書房來,“如瑛,你回來了,振川,你也在。”
如瑛把母親拉到一旁,坐下,緊緊握住她的手,很溫柔地問:“媽,我們要不要理她?”
柏太太沉吟,“怪可憐的。”
“媽媽,你就是心腸軟,忘記他們怎麽對你。”
“乘人之危,報複得不光明。”
振川忍不住在心中暗暗喝聲采。
柏太太說:“隻是,她今次找錯了人;或許,我們應當把容醫生介紹給她!”
“千萬不要。”振川衝口而出。
柏太太抬起頭,“振川最熱心。”
如瑛看著振川,輕輕說:“他呀,瞎來一通。”
柏太太笑了。
如瑛說:“媽媽,你去答應她。”
柏太太訝異地說:“說得出可是要做得到啊。”
“我有辦法。”
柏太太並沒有即刻出去,反而摸摸如瑛的秀發,“不記舊惡,嗯?”
振川這才知道,柏如玨母子以往所作所為,可能真有點下流,他非身受,不會明白。如今連一向溫婉的柏太太都這麽說,可見如瑛也有她的道理。
如瑛對母親說:“這次放過她。”
“好極了。”
如瑛忽然說:“媽媽,你同容醫生,也快了吧?”
柏太太麵孔刷地漲紅,急道:“你在說什麽,瘋瘋癲癲的,幸虧振川不是外人……”她推開如瑛,奪門而出。
如瑛問:“她怎麽了?”
“她不好意思,”振川說,“老式人嘛。”
“嫁了容醫生多好,正式做容太太。”
振川微笑,“好了,事情完美解決,我也該走了。”
“你居功至偉。”
“不敢當。”
“振川。”
“什麽?”
“星期六你真去跳舞?”
“我已經答應人家。”
“我不知道你會跳舞。”如瑛語氣酸溜溜。
“我有許多隱藏的才華,未為人知。”振川笑。
如瑛伸出手來,撫摸他的麵頰,那上麵有被抓的指甲痕,為救如瑛受那洋婦所傷。
“我知道你會為我出生入死。”如瑛說。
他們兩張麵孔異常接近,振川可以感覺得到如瑛如蘭般呼吸。
振川心中想:誰要同伊利莎白吳跳舞呢?如瑛,難道你還不明白?
剛在這個要緊關頭,傳來柏太太的腳步聲。
如瑛清清喉嚨,走到一角去坐下。
振川好生失望,咳嗽數聲。
柏太太進來說:“她走了。”
如瑛點點頭。
“對別人怎麽樣不去說了,她確是個好母親。”
如瑛說:“是,那樣老虎狗似的人,竟然拋棄一切,上門來苦苦哀求我們。”
振川覺得沒有他的事,心中一鬆,異常疲乏,“我告辭了。”
如瑛送他出去。
他同她說:“早點兒休息,這幾天我們曆盡滄桑,元氣大傷。”
如瑛站在門口,仿佛有什麽話要說,卻始終沒有開口。
振川一直在等,叫了街車,坐上去的時候,他還盼望如瑛叫住他,抬起那小小的麵孔,向他說:“不要同伊利莎白吳去跳舞。”
但她沒有開口。
柏如瑛驢起來,無可形容。
振川在計程車後座便睡著。
抵步時是司機把他叫醒。
振川和衣倒在床上便睡,做夢看見百多條鯊魚向他襲擊,有些有腳,有些有翅膀,無處不在,他嚇得嚎叫:“為什麽不去追柏如玨,嘎,冤有頭債有主!”
醒來覺得枉作小人。
早知是夢,不如力戰群鯊,何必嫁禍柏如玨。
他惆悵了一會兒,起身去吃早餐,大聲叫老區。
老區應:“今日周末,我以為你要多睡一會兒。”
周末,星期六,怎麽做得連日子都記不清楚了。
陽光好得不得了,振川在門外散步,小小花圃裏種滿了白色的香花。
振川說過,花不語不要緊,花不香枉為花。
老區有綠指姆,把植物打理得欣欣向榮,已經這種天氣了,但不知恁地,大蓬大蓬的米蘭,卻還如點點繁星,發出含蓄甜蜜的香氣。
振川坐在石凳上,喝著大吉嶺紅茶,比任何一個時候,更迫切熱烈渴望結婚。
他不是想戀愛,那太痛苦耗神了,十之八九又沒有結果,他隻想結婚,好有一個溫柔了解的女子用她軟糯的手,輕輕搭在他的肩膀上。
振川不由得想到盲婚的好處來,由父母之命,白白得到一名賢妻,上演《浮生六記》。
曬了一會兒太陽,漸漸眼睛不大睜得開來。
老區叫他:“少爺,電話。”
那是伊利莎白打來的,她輕輕地問:“今晚去跳舞?”
振川不知道說什麽才好。
隔很久很久,他聽見自己用很迷惘的聲音回答:“外頭的跳舞場太嘈吵。”
伊利莎白又用很溫柔的語氣問:“你願意在一隻船的甲板上跳舞嗎?”
主意不錯,但是振川還在猶豫。
“晚上八點鍾?”
“好的。”
“我來接你。”
振川微笑,忽然俏皮起來,“我隻愛坐賓利。”
“佐佐木小綿羊機器腳踏車如何?”
振川有點意外,“啊,那更有情調了。”
“一言為定。”
振川有點感動。
伊利莎白為他下了不少心思,刻意要令他留下深刻的印象。
這樣發展下去,會成什麽局麵?
如瑛,她會不會跟來搗亂?
振川希望她會,這證明她在乎,下一次,如瑛可能會有更明顯的表示。但,這是否利用了伊利莎白?
“振川。”
振川一轉頭,看見如瑛站在他身後。
他大大訝異,“你是怎麽進來的,你學會了土遁術?”
“老區開門給我,你在那裏全神貫注,不知四周發生什麽,沒聽見我進來。”
如瑛永遠這樣公事公辦的樣子。
振川挑釁地說:“今夜,我已經有約。”
如瑛淺淺地笑,隻是答:“晚上的你對我無用。”
振川揚起一條眉,想說幾句有暗示性的話,尚未出口,麵孔已經漲紅,可見完全不是那塊料子。
他訕訕地站了很久。
忽然之間,如瑛的臉也紅起來。
她站到窗口去,咳嗽一聲,“我有正經事。”
正經事,正經事,每次都有正經事,真可恨。
振川問:“你看到新裝修沒有,喜不喜歡?”
“我看到了,”如瑛咳嗽一聲,“老區說全照我的意思。”
振川解嘲地說:“老區一門心思。”
“很不錯。”
振川說:“別站著呀。”
如瑛坐下來,不知恁地,一隻耳朵微微發麻,她伸手去搓它,一邊說:“一會兒我要去看柏如玨。”
振川動容:“啊,你找到了那兩位先生。”
如瑛點點頭。
“如何找到,幾時找到,為什麽我不知道?”
如瑛看著他,“你,你要跳舞,不敢勞煩你。”
振川氣結。
“他們在哪裏?”
“門外。”
“什麽門外?”
“林宅門外。”
振川跳起來,“快清快請。”
這句話剛出口,門鈴便響起來,振川探頭去看,老區應門,與來客一照臉便說:“你!看你逃到哪裏去。”
振川自然知道是什麽人到了。
他一個箭步搶出去解圍,“老區,大家是朋友。”
“朋友,”老區存疑,“莫非不打不相識?”
“請。”
那兩個青年有禮地欠一欠身,隨振川進書房。
這是他們與振川第一次正式會麵。
“兩位喝什麽?”
“不用客氣。”
振川看看如瑛,決定等客人先開口。
客人考慮了很久很久,像是不知從何說起。
振川忍不住,輕輕地說:“根據統計數字,有智慧天外生物存在的可能性,實在大得驚人。”
這話一出,兩個青年長長籲出一口氣,如釋重負。
如瑛不發一語。
振川知道他的假設已被證實。
青年甲以很平穩的語調說:“宇宙間的星體,多若恒河沙數。”
青年乙說:“這些星體中,有許多類似太陽係行星,足以產生某種形式的生命。”
振川接下去:“這些生命有智慧、有文明。”
青年甲說:“據推測估計,有文明的行星起碼有五萬個,更可能多至十億個以上。”
輪到振川歎息:“浩瀚的銀河。”
青年乙說:“單是我們的銀河係,就約有二千五百億顆星體,其中一百萬顆,具備足夠條件,維持科技文明。”
振川略覺寬慰,原來,大家來自同一銀河係,也算是遠親了,難怪如此友善。
他說:“但,以光的速度每秒鍾二十九萬七千六百公裏速度行駛,從銀河係一端往另一端需時六萬年。”
青年甲微笑,“林先生,你忘記相對論了。”
“啊是,”振川說,“你們的飛行器,其推動及懸浮方式,都不在我們的知識範圍內。”
青年乙說:“林先生,我們很慶幸你沒有表示震驚。”
振川慚愧,怎麽沒有,隻略比孫竟成好一點而已。
“你們,怎樣認識如瑛?”
青年甲露出汗顏的樣子來,低頭不語。
青年乙清清喉嚨,說不出所以然來。
振川大奇,這麽普通一個問題,就難倒了航天客。
難道他們在電影院遇見柏如瑛?
如瑛說:“我們出發吧。”
振川定下神來,差點忘記他們還要去救人,心中即使還有數千個小疑團,也得先放在一旁。
重要的是,最大的問題,已經獲得答案。
一行四人(人?)由振川駕駛,前往醫院。
途中振川一句話也沒有。
不必開口,甲乙兩人也猜得他心裏想些什麽。
如瑛問他們:“請問尊姓大名,怎樣稱呼?”
甲沉吟說:“是,名字對你們來說,非常重要。”
乙說:“林先生稱我們為甲與乙,主意不錯。”
振川一額汗,倘若有什麽不安份的念頭,他們立刻知道。
不知在他們的老家,是否人人都知道人人的想法?
甲笑,“幸虧不是,地球人的思想,比較容易接觸。”
為什麽?
乙說,“你們的思維強烈:愛起來,燃燒到盡,恨的時候,你死我亡,悲哀來臨,刻骨銘心……太容易接收了。”
振川覺得他們說得對。
感情實在放得太盡了,一般都鼓勵這樣做,美譽為真性情。
甲又說:“我們的感情比較冷淡,電波微弱,難以偵察。”
醫院到了。
振川與如瑛先走,甲乙兩人跟在後麵。
醫生很不滿。
他發牢騷:“平時為什麽不對他好一點兒?待他病了,操兵似前來輪隊探訪;其實是騷擾病人,還得提起精神招呼你們。”
振川看如瑛一眼。
如瑛看向窗外。
柏如玨已在這間病房內躺了十來天,瘦成皮包骨。
看到妹子,他歎息:“你終於來了!”
如瑛嚇一跳,平日英俊倜儻的柏如玨看上去像絕症病人。
如瑛向甲與乙投去求援的目光。
他們點點頭。
跟著各自伸出一隻手,放在柏如玨肩膀上。
柏如玨即時發出舒暢的一聲“啊”,像是服下一帖對症的藥。
振川覺得神秘又有趣。
他右臂關節,每逢陰雨天會得酸痛不堪,不知可否請教甲乙他們,代為醫治。
如果他倆決定不回去了,振川願意自薦為他們的經理人,領導他們行俠仗義,這比在一間中型機構內作人事鬥爭有意義得多了。
振川隨即怪自己在這種關口還異想天開。
也許就是這樣的性格,使他夾在幾個非我族類,來曆不明的人當中,尚能神情自若。
十分鍾後,甲乙兩人的手離開了柏如玨的肩膀。
柏如玨麵部肌肉鬆弛下來,十分安靜,嘴角如笑非笑,沉沉睡去。
振川暗暗為他祝禱,但願柏如玨不要再夢見獅子老虎,讓他好夢連連,讓他不後悔這一場噩夢。
甲乙兩人向柏如瑛點點頭,表示大功告成。
振川看到他倆氣定神閑,可見並無消耗太多功力。
醫生進來催,“說完話沒有,快走、快走。”
在門口,他們碰見柏如玨的母親,她也瘦了許多許多,鬆鬆皮都在脖子上打轉,愁眉苦麵。
如瑛把她當透明,目光看穿她,也無低頭轉頭或是仰頭,隻是直勾勾射過她的身軀,向前走去。
振川不忍,對她說:“令郎沒事了,好好休養吧!”
如瑛一手拉著他便走,振川沒有機會再說話。
走到停車場,已失去甲乙兩位先生的蹤跡。
如瑛說:“請送我回家。”
“什麽?小姐,我還有數百個問題要請教閣下。”
如瑛狡猾地說:“沒有時間了。”
“誰說的?”
“你要準備起來,人家快要來接你去跳舞,焚香沐浴,需要時間。”
“你——”
“我怎麽樣?”
“如瑛,你這個人,不可理喻。”
“啊,林振川,原來我給你的印象僅止於此。”
“你要賣關子,你要回家,好,如你所願。”
如瑛不再說話,登上車子,由振川送她。
振川心癢難抓,忍無可忍,問她:“他們到底在什麽地方認識你?”
如瑛悶聲不響。
抵達家門,她調皮地問:“你關心嗎?”
振川見她胸有成竹,像是不怕他跳出她的掌心,不禁生氣。
他踏下油門,車子飛射而出。
回到家裏,他還是氣。
客廳完全有如瑛的靈魂,振川坐在珠灰色的沙發裏,一邊呻吟一邊托著頭,怎麽會插進一個伊利莎白,他百思不得其解。
老區出來張望:“柏小姐呢?”
振川說:“回家了。”
“我做了龍蝦湯,還是她給的菜單。”
“她這個人就是這樣難以捉摸。”
“女孩子都如此。”
老區口氣似個過來人,有點唏噓。
他現在一大把年紀,似塊化石,但每個人都年輕過,老區也有傷心事吧,不然怎麽會獨身至今。
他咕嚕著退出去。
老區忘記關上工作間的門,他開著一部小小的無線電。歌聲若斷若續,隱隱約約地傳出來,絲一般鑽進振川的耳朵。
——你微笑的影子
在你離去之後
仍使日間美麗
並使晨曦發光
振川苦笑,沒想到老區這一把年紀,還未把七情六欲清個一幹二淨。
甲乙兩位先生說得對,人類感情太露太激太強太傷。
但喜怒哀樂若是用不盡,豈非白活一場,不比現款,存在那裏又沒有利息可收。
還是發揮得淋漓盡致才不吃虧。
窗外一抹紅霞,天色漸暗,歌聲漸低。
振川聽見小機車卟卟的引擎聲,伊利莎白到了。
老區慌張地進來說:“吳小姐找你。”
“是,我們有約。”
老區說:“少爺——”
振川揮揮手。
他走到門口,雙手插在口袋裏。
“上車呀。”那女郎說。
振川低下頭。
伊利莎白揚起一條眉。
“對不起。”振川說。
伊利莎白一怔:“我能問為什麽嗎?”
振川答:“我愛的,是另外一個人。”
女郎神色立即黯下來,垂低雙眼。
“對不起,我以為我可以同別人去跳舞,但實際上做不到。如果傷害了你,不知如何贖罪;或者,你會願意在舍下喝龍蝦湯,作為輕微的補償。”
伊利莎白難堪地維持沉靜。
她坐在小小機車上,走也不是,下來也不是。
振川非常內疚,開這種玩笑太過不當,對象又是如此可愛的女郎。不過,他又慶幸自己有膽臨崖勒馬,同她開心見誠,說個明白。
伊利莎白維持那個車上姿勢,吸一口氣,問道:“她是一個標致的女子?”她們都喜歡問同樣的問題。
振川微笑,“在普通人眼中,也許不,在我眼中,絕對是。但這不是理由吧?主要是,我愛上了她。”
伊利莎白笑了。
她又問:“將來,會不會有人那樣對我?”
“當然,”振川肯定,“更好十倍,千依百順。”
她又再笑,剛才的陰霾一掃而空,畢竟與振川並無深厚情誼,失望一會兒,也就恢複自然。
“多可惜你不能赴約,我都準備好了,有一隊四人爵士樂隊、香檳魚子醬,可以跳舞到晨曦。”
振川聽著都向往。
假使把持不定,作為吳小姐的座上客,今夜一過,情況完全不同。
振川問:“進來喝杯茶嗎?”
“不了,”伊利莎白搖搖頭,“就此別過。”
振川拉住她小機車的把手,“對不起,伊利莎白。”
“不要緊。”
她發動引擎,小車子卟卟的循私家路離去。
真是個大方的好女孩子,將來不知誰有福氣得了去。
“嘖嘖。”
振川心中一喜。
不用看也知道是誰,那是柏如瑛,他的克星。
振川沒有回過頭去。
“爵士樂隊,噫,金色式士風,熱情的鼓,奏出我不能停止愛你那樣的曲子,一邊喝玫瑰香檳,看今夜星光燦爛,為什麽爽約?”
振川轉過頭來,看到如瑛雙眼中充滿喜悅。
他答:“我不知道,我若知道,早跳上機車,天涯海角跟了去。”說的真是肺腑之言。
“男人都是這個樣子。”
振川問:“你來幹什麽?”
“聊天呀。”
“你知我一定有空?”
“你沒空,老區也有。”
這個調皮鬼,還在施展她那滑不溜手的泥鰍功。
“進屋裏來吧。”
老區聞聲迎出來,看到如瑛,即時擠眉弄眼,振川想,原來是你搞鬼,把她引來,弄得不好,兩女相見,說不定廝打起來。嘩,振川飄飄然,這是做男人的最高境界,有女爭風。
如瑛看他一眼,“不會的。”
振川的秘密被窺,耳朵發燒。
他說:“如瑛,你這門功夫不去,誰敢娶你?”
如瑛不理他,“人家吳小姐不是那麽淺薄的人。”
若非有威脅,如瑛此刻一定尚與王約瑟埋頭苦苦公幹,她才不會跑來閑聊。
“公司上了軌道吧?”
“嘿,趁柏如玨在床上不能作惡,我們不知辦妥多少正經大事。”
振川感覺有點寒颼颼。
如瑛的意思是,她趁柏如玨大病,把他生意搶過來。
無論如何,乘人之危是有點歹毒的。
如瑛說:“商場如戰場,振川,相信你也明白。”
老區在這時候端出龍蝦湯來。
振川說:“好香”,又問,“加了鮮蘆筍是不是,這綠色好別致。”
如瑛低下頭,想起往事,曾經有人孤陋寡聞,以為這湯會毒殺人。
當然,這也不過是借口,一個人要丟棄一個人的時候,必然有一千一萬種借詞。
“來,”振川也知道如瑛觸景傷情,“享用蒜茸麵包,我可以吃足一整條。”
如瑛籲出一口氣。
振川說:“現在,你可以把一切都告訴我了。”
如瑛說:“太難以令人置信。”
“試試我。”
“是因為車子失事。”
“這我已知道。”
“撞到我車子的,不是什麽重型貨櫃車之類。”
振川心念一動,是他們的飛行器!
如瑛點點頭,“你猜對了。”
所以甲乙兩人表情如此尷尬慚愧,難怪。
“撞擊之後,他們立即把我自車子中拖出,發現我已昏迷。”
振川抬起頭:“你死了?”
“是。”
一切是意料中事,但振川仍然震驚不已,死了,柏如瑛死而複活!
“他們努力以超越的儀器拯救我的生命。”
“然後再把你放回現場。”
“是。”
“醒來之後,你有了超人能力。”
“是。”
“怎麽會?”
“他們說,像鐵與磁鐵接觸,鐵質也會產生磁力。”
“是他們的儀器產生的副效果,你有了他們的影子,這解釋了你那雙貓兒眼。”
“我想是。”
振川深深吸一口氣。
這麽說來,柏如瑛還算不算是柏如瑛?
如瑛淒酸地說:“當然我還是柏如瑛,過去的一切都曆曆在目,我並沒有喪失記憶力與良知。”
“他們來自何處?”
“該星球的代號對他們沒有意義,說了也是白說。”
“他們為何滯留地球?”振川皺上眉頭。
“為了我。”
“但你已經獲救。”振川大大的意外。
“他們不肯定我會活下去,是以派甲乙兩人留下來作詳細觀察。”
“他們本性倒是很善良。”振川頗為動容。
“是的,誤殺別的星球上的生物會令他們內疚一生。”
毫無疑問,這是一個優秀族類。
振川又問:“他們的母船呢?”
“停在天上。”
“他們兩人留下來,可有危險?”
“才不會,他們擔心我才真:非驢非馬,半桶水,絕對慘過不懂武功。”
“他們打算把你怎麽樣?”
“使我回複正常,跟普通人一模一樣,做回以前的我。”
“啊,過程一定非常困難。”
“是的,又被你猜對,振川,現在你明白了吧,我不能求助於容醫生,這不是我們能力可以辦到的事。”
振川同意。
“我也是剛知道的,聽過他們解釋倒是放心,至少知道自己不是妖女。”
振川對她說:“如瑛,平日行為要檢點,最好不要露出你的本領,免得召來禍事。”
“他們也那樣忠告我。”
振川打蛇隨棍上,“你看,我多關心你,對你多好。”
如瑛見振川邀功,不禁大笑起來。
振川拉著她的手臂,依依不舍。
也許從前的柏如瑛是個溫馴的、乏味的、一板一眼、毫無情趣的淑女。
如果阿甲阿乙努力地成功地使她恢複過去麵貌,林振川林振川,你會不會此心不變,此誌不渝?
振川太歡喜現在這個衝動矛盾冒失、多愁善感、靈活調皮的柏如瑛。
“如瑛,”他說,“如果他們使你恢複正常,你會不會記得我?”
“保證記得一切,包括那四人爵士樂隊。”如瑛眨眨眼。
振川略為放心,“其實我不想你變,現在不是挺好嗎?”
如瑛搖搖頭,“與眾不同是行不通的。”
“他們隨時可以把你的異能驅逐出體外?”
“阿甲告訴我,事情會有點複雜,他們在研究中。”
“研究什麽,不是淺而易見的事嗎?”
如瑛剛要開口,老區進來說:“少爺,有一班朋友找你。”
“是些什麽人?”
“我隻認得一位孫先生。”
振川馬上看向如瑛。
如瑛站起來,“我不想看到他。”
“如瑛,事過情遷,見麵也無所謂,你又不打算一輩子躲他。”
如瑛說:“我原諒,但是我不忘記,何必虛偽地與一個傷害過我的人嘻嘻哈哈,故作大方。我或者愚鈍,但不是十三點。”
振川看著她,她的心仍然痛楚,連帶使振川也覺惻然,他多希望她已經完全忘卻,豪邁快活地與孫竟成談笑自若。
如瑛取過外套,“我自後門出去。”
“我送你。”
“你還是招呼客人吧。”
振川不理她,拉起她的手,陪她到後門,誰知門外傳來嘻哈之聲,孫竟成拔直嗓子在那裏叫:“振川這幢鬼屋真有趣,值得參觀。”他們竟把屋子包圍了。
“蝗蟲!”振川罵。
如瑛輕輕說:“可見他們都喜歡你。”
“有時真想求他們放過我。”
如疾忽然感懷身世,“我就沒有朋友。”
振川笑,“你有我,你需要的不過是我。”
如瑛揚起一道眉毛,剛要教訓振川的輕薄,後門咚咚咚敲響,蝗蟲要攻進來。
“去工作間躲一躲。”
“好的。”
如瑛一揮手,孫竟成在門外“哎唷”大叫一聲,繼而呼痛。
振川看著如瑛進工作間,即時開門看個究竟,原來老孫結結實實摔了一跤,坐在地上,起不得身,振川見到他滑稽的樣子,指著他哈哈大笑。
真痛快,如瑛做得好。
孫竟成抱怨,“還不扶我,一個個都幸災樂禍。”
振川伸手去扶他。
老孫搓著臀部,“真蹊蹺,無端端滑一跤。”
振川笑問:“是誰讓你踩了香蕉皮?”
活該!活該!活該!
“不請我們進來嗎?”
“有何貴幹?”
“沒有貴幹就不能來嗎?”他一手推開振川,自顧自帶領三五個衣著時髦、姿態活潑的年輕人進屋去。
振川討厭他。
剛才正與如瑛卿卿我我,簡直不枉此生,偏偏孫小子跑來大煞風景,振川寧可重色輕友,登報與他脫離關係,以便日後太太平平過日子。
想到這裏,振川老實不客氣地說:“有話請說,有屁請放。”
孫竟成瞪他一眼,“閣下好不粗俗。”
振川一直向工作間瞄過去,心不在焉,隻是關心如瑛。
“你推了伊利莎白,為什麽?”孫竟成問。
“我有權選擇約會。”
“豬油蒙了心,碰見這樣好的女孩子還要端架子。”
振川看著他,“老孫,當心再摔跤。”
話還沒說完,孫竟成身軀突然之間失去平衡,重重往地板上摔下,跌得四腳朝天。
這一次,誰都笑不出來,忙把孫竟成攙扶起來坐好,都有點忐忑不安,四處張望,覺得無限古怪。
其中一位女客嚅嚅地問:“可不可以開燈?”
振川還沒有回答,整個客廳的燈已經亮起來。
大夥嚇一大跳。
“這是什麽?”另一位客人驚問。
振川很鎮靜地回答:“是遙遠控製。”
眾人如坐針氈。
振川問:“大家賞麵前來探訪,有什麽目的?”孫竟成答:“我們一起去參加伊利莎白的派對吧!”
振川問:“是她叫你們來的?”
“不,我們自己要來叫你,把你的女友也請來嘛,好不好?”
振川搖搖頭,“我已同吳小姐說清楚,我不想去。”
“你不過是怕女友吃醋,兩人一齊去,不就是了。”
“又不是沒我不行,不浪費大家的歡樂時光了。”
振川為著表示決絕,索性站起來送客。
大夥說:“掃興。”
“大家言重了。”
孫竟成問:“那位女士是誰?”
振川當然沒有回答。
孫竟成像是想到什麽,麵色變幻不定。
這時,大廳燈光一閃一滅一亮,打訊號逐客。
孫竟成同朋友們一起跳起來,齊齊看著振川。
振川微笑,兩手插在口袋裏,覺得非常享受。
他心中暗道:如瑛如瑛,你太過招搖了。
孫竟成蒼白地說:“我們走吧,這幢房子不隻看上去似鬼屋。”
一隊五六人打前門一起出去,一邊心懷恐懼地回頭張望。
振川童心大發,伸出兩隻手作利爪狀,嘴巴鬼聲鬼氣地說:“哎——嗚——”
他們走得更快,呼嘯而散。
振川大笑,急急回到工作間找如瑛。
偌大工作間杳無一人。
“如瑛,如瑛。”他叫。
老區前來,“柏小姐早就走了。”
“嘎,喂,大廳燈光是怎麽一回事?”振川也嚇一跳。
老區狡黠地笑,“是我。”
“你?”
“我在總掣上玩了些花樣,少爺,恕我那樣做,我不喜歡那群嘩鬼,不希望他們久留,你不會怪我吧?”
“求之不得,謝謝你,老區。”
“我知道,他們要拉攏你同吳小姐,”老區憤憤然說,“這對柏小姐太不公平了,她可是孤軍作戰,無人撐腰。”
“是嗎,”振川暗暗好笑,作大惑不解狀,“那麽你是什麽人呢?”
老區有點不好意思,訕訕退出去。
振川掩著嘴笑,這兩個常人眼中並不算太過可愛的人,居然成為莫逆,可見人結人緣。
這樣一鬧,如瑛無味地離去,振川覺得孫竟成總有辦法破壞她的快樂。
天黑了,振川拿著一本小說上樓看,翻開第一頁,瞪著一行行字,隔很久很久,才發覺自己倒頭拿著書,忙不迭把書掉轉來,暗暗竊笑。
他試圖集中精神讀第一行,噫,原來這是本中文書,扉頁即英文書的最後一頁,振川歎口氣,熄燈,在黑暗中冥想。
他閉上雙目,漸漸思想到老遠老遠,盹著了。
疲倦,而有時間及心情開懷地睡,已是幸福。
振川是一個從不失眠的快活人,這樣和衣躺在床上,一直到天亮,老區上來叫醒他。
迷迷朦朦,振川也記得是禮拜天。
他用枕頭壓住頭,含糊地說:“安息日便讓我安息吧。”
“少爺,是你的老板。”
老板?振川拉下被褥,坐起來。
可不是,振川看見他公司的大班站在老區的身後。
振川連忙咳嗽一聲,向老區丟一個眼色,叫他退下。
逢是老板,長期威風凜凜,發號施令,已成習慣,下了班,照樣英明神武,指揮如意,閑雜人等並無立足之地。到了別人家裏,照樣當是他的辦公室。
隻見他往沙發上一坐,皺著眉頭打量這間臥室,批評道:“顏色這麽嗲,振川,你若不快快結婚,人家會誤會的。”
振川心想,大哥,有幾個人會闖進別人的睡房來呢?
嘴裏卻敷衍道:“快了、快了。”
“我有急事。”
當然,不急的話,也不會一早親自來走這趟。
振川匆匆洗把臉,出來洗耳恭聽。
“振川,你持護照是不是?”
“是。”
“今天下午三點鍾的飛機,”他把飛機票交在振川手上,“你到三藩市去一趟。”
振川目定口呆,沒想到在安息日要充軍。
“你聽我說,”大哥歎口氣,“總公司出了非常不合理的條款,要我遵旨,我想來想去,隻有叫你走一趟,同他們說:不!”
振川氣結,這不是叫他送上門去任人魚肉?弄得不好,龍顏大怒,一刀砍了來使。
振川心中一疊聲叫苦。
大哥之所以是大哥,當然有原因,隻聽得他說:“我一夜沒睡著,想到今早,振川,隻有你可以幫我忙。”
振川輕輕一聲呻吟。
大哥在等他的答複。
他微弱地問:“幾點飛機,五點?”
大哥勝利地笑:“三點。”
“現在已經十一點。”
“所以,你要立刻準備。”
振川忍不住問:“倘若這件事辦成功,我有什麽好處?”
“成功的機會很微的。”
“萬一呢?”
“王約瑟從前的位子是你的。”
振川點點頭,歎息一聲:“我為什麽會聽你的話?”
大哥得意地說:“因為我有領袖魅力。”
“不,”振川說,“因為我太貪。”
大哥聳聳肩,“管它是什麽,一路順風。”
他把文件放在床上,叫振川在飛機上再看一次。
振川送他出去。
老區迎上來,“少爺,可是要出門?”
“請替我收拾三天需要的衣服雜物。”
振川連忙撥電話通知如瑛,他的心,早已飛到她那裏。
柏太太接的電話:“振川?如瑛剛出去,她讓我告訴你,請你在家等她。”
振川焦急地說:“我要出門呢!”
“她說三十分鍾內一定到府上。”
振川鬆口氣,“啊,好,我等。”
“還有什麽事嗎?”
“沒有了,謝謝伯母。”
“振川,你也要出門?”
振川一愕。
“如瑛今早同我說,她有急事要到美國。”
振川奇,他倆昨天才見過麵,沒聽她提起。
可見真是急事,不是無故隱瞞,而且她為此特地百忙中親來解釋,振川心內甜絲絲。
“再見,振川。”
振川在屋內巡來巡去等如瑛。
老區熟練地把行李收拾好,放在門口,叫了車子。
振川看看時間,已經差不多了,十分焦急。
老區安慰他:“柏小姐說來,她一定來。”
電話鈴響起來。
振川如熱鍋上的螞蟻,“是如瑛,快去聽快去聽。”
“不,是王約瑟先生。”
這人又有啥事體?
振川不耐煩,王約瑟比他更毛躁,劈頭便說:“林振川,你搞什麽鬼,如瑛一早叫醒我,叫我替她補飛機票。”
振川莫名其妙,“關我什麽事?”
王約瑟冷笑一聲,“這水仙不開花,還裝蒜。”
振川說:“老王,我聽都聽不懂你說什麽。”
王約瑟說:“你已連勝兩局,不過我一定急起直追。”
“喂,喂。”
王約瑟已掛上電話。
振川罵聲神經病。
門鈴急而緊,老區說來了來了,果然是如瑛。
她拎著隻小箱子。
振川迎她進屋,“你到哪裏去?”
“與你一起,到三藩市。”
振川大奇:“你也有事?”
如瑛凝視他一會兒,歎口氣,“你這隻蠢雞。”
“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老區在一旁插嘴,“少爺,看樣子柏小姐是特地陪你出門來的。”
振川轉頭,“你,你——真的?”大喜過望,想到王約瑟語氣之怨懟,“哦,怪不得,原來如此,我明白了,但……”如瑛怎麽知道他要出門?當然,她有未卜先知的本事,“對、對、對,”振川敲著腦袋,“很合理。”
老區搖搖頭,隻當他歡喜得語無倫次。
如瑛說:“我們走吧。”
振川猶疑問:“你居然抽得出空?”
如瑛吐吐舌頭,“王約瑟罵我是個混賬業餘生意人。”
“別理他,他吃醋。”
如瑛繼而蹙上眉尖,“振川,你可知道我為何要來?”
“你愛我愛得難分難舍。”
如瑛白他一眼,“你有難了。”
“啊,可是王約瑟要追殺我?”
“振川,請你控製你自己。”有點慍意了。
振川擦擦鼻子,“是、是、是。”
“我覺得你這次出門,會有危險,故此坐立不安。”
振川動容,“是什麽樣的災難?”
“我不知道,我早說過我是半桶水,”如瑛懊惱地說,“知一些不知一些,非常煩惱。”
“甲乙兩位沒有給你提示?”
“他們也很幽默,說不想製造預言家,更不會助長這種歪風。”
振川看如瑛一眼,“他們有他們的道理。”
如瑛深深吸進一口氣,“所以,這次隻好用我這個三腳貓出馬。”
“如瑛,假如真有危險的話,你又與我在一起,你不怕牽涉連累?”
如瑛沒有回答。
車子一直向飛機場駛去。
這種問題根本多餘,自然毋需答案。
振川看著行李隨輸送帶而去,說:“現在還來得及打回頭。”
如瑛笑,“如何向公司交代?嗯,說你有預感,因為你查過通書,此行不吉不利,十分凶險。”
振川歎口氣,“一個人不得不做他必須要做的事。”
如瑛點點頭,問:“可是雲斯頓邱吉爾的名言?”
振川一怔,“我還以為是尊榮的座右銘。”
“不管是什麽,上飛機吧。”
振川並不覺得有什麽遺憾,與如瑛一起旅行,夫複何求,往樂觀方麵想,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認識這些日子了,隻有這一次,他倆可以單獨相處。
振川覺得很幸福很快樂。
他同如瑛說:“我就是一個這麽簡單的人。”
如瑛閉著眼睛,笑了起來。
振川剛探頭過去,想以行動表示心意,侍應生卻鶯聲嚦嚦地在身邊問他們要喝什麽酒。
振川忙正襟危坐,但輕輕伸手握住如瑛的手。
他注意到她並沒有蓄長指甲,手指敏感纖長,十分秀氣,普通一枚金戒指就足夠裝飾。
忽然,他聽到如瑛輕輕問:“人家,會怎麽想?”
振川愕然,“人家會想什麽?”
如瑛自言自語似說:“人家也許會說,天下都沒有女人了,隻剩下一個柏如瑛不成,在整個同學會的男生中轉來轉去。”
振川要過了好一會兒才會過意來,十分訝異,他沒想到如瑛年紀輕輕,思想竟如此保守;可是一方麵又十分欣喜,他一向怕那種一杯水主義的豪放女,一切攤開來展覽,事無不可告人者,誤解爛塌塌是大方。
振川心中百感交集。
過一會兒他答:“我是一個不屬於任何社交圈的人,一向聽不到別人說的話。”
“如果你聽到,會作什麽反應?”
振川看著她說:“如瑛,相信我,如果我堅持聽不到,沒有人敢來說給我聽。”
如瑛如釋重負,“就那麽簡單?”
“絕對簡單。”
如瑛又閉上雙眼。
振川總算把他的心事交代清楚,放下一塊大石。
一路上飛機極之穩定,航行得相當舒服,風平浪靜,什麽事都沒有。
也許如瑛過慮了。
更或許,振川一廂情願地想,這是如瑛故意找借口來拉近他,想到這裏,振川鬼鬼祟祟地笑起來。
如瑛轉過頭來瞪他一眼。
到酒店,振川立刻與總公司聯絡。
“我找卡拉威爾先生。”
“他不在公司,請問哪裏找?”
“我是香江分行的代表林振川。”
“啊,香江,請問林先生要不要留話?”
“我已抵達三藩市,想盡快約見卡拉威爾。”
“林先生,卡先生休假,往聖羅倫斯河下遊釣鮭魚去了。”
振川半晌作不得聲。
大哥當然知道有這樣的事,他故意出難題結夥計辦。
“喂、喂,林先生?”
“請問卡先生有沒有留下電話?”
“那個地方叫核桃溪,沒有電話,沒有公路車。”
“那麽他是怎麽去的?”
“卡先生乘小型水陸兩用飛機在湖麵降落。”
振川目定口呆,“請問他幾時回公司?”
“一個星期之後。”
“謝謝你。”
振川狠狠地摔下電話,“陰謀,老大分明要鏟除我,他自從知道我同王約瑟搭路之後,就對我另眼相看,此刻他要全公司的人知道我無能,再隔三數個月便可以名正言順地開除我。”
如瑛在一邊默不作聲。
振川怕她多心,忙補一句:“這種工,不做也罷。”
如瑛知道他體貼,笑道:“反正已經來了,不如找上門去。”
“要先往哈利法克斯呢。”
“那家夥不到冰島去打北極熊,簡直還算我們的運氣。”如瑛笑。
振川本來氣得不得了,被如瑛這樣一說,倒反而喜氣洋洋,他說:“這樣,真算天涯海角,你都隨了我去。”
如瑛說:“還等什麽,買兩件真正禦寒的衣服便該上路了。”
“是,柏小姐。”
振川沒料到如瑛會使這不愉快的寒帶探險變為溫馨及幾乎有蜜月感覺的假期。
他一點兒也不介意前往哈利法克斯。
假使沒有如瑛,恐怕早就打道回府遞辭職信了。
他倆往私人公司租飛機去核桃溪。
駕駛員是個大胖子,笑嗬嗬,像個聖誕老人,收下美金旅行支票後,揚揚手,“跟我來。”
如瑛說:“慢著,你的副機師呢?”
“小姐,你放心好不好?”
一架四座位昔斯娜天鷹式水陸兩用飛機停在慢跑道上,外型頗為殘舊。
如瑛大大不滿,她問:“你肯定這不是林白家後園的垃圾?”
振川拉一拉她。
機師反唇相譏,“小姐,你外表秀麗可人,嘴巴恁地刻薄,你到底想不想去?告訴你,今天全哈利法克斯隻餘這一架飛機。”
如瑛看著飛機。
振川說:“已經來到這裏了,難道還打回頭不成?”
如瑛告訴他,“不是飛機,它沒有問題。”
“那麽我們上去吧!”
駕駛員諷刺他們:“去年全世界共有二千零八十九人死於空難,也怪不得你倆害怕。”
振川賠笑說:“老兄,希望你不要介意。”
“你放心,我有一萬多小時飛行經驗。”
“好吧,起航。”
飛機在狹窄的跑道上滑行,如瑛拍拍駕駛員肩膀,“老兄,拜托你關上窗戶好不好?”
“小姐,你真難侍候。”
振川看到如瑛的瞳孔縮為一條直線,這是她情緒緊張時的反應。
“別怕。”振川安慰她,“我們會安然達成任務。”
小飛機終於升到空中。
駕駛員說:“小姐,無論你喜不喜歡,這九十分鍾咱們可要相依為命了。”
如瑛不去睬他,閉目沉思。
振川剛有點放心,才想說幾句俏皮話,忽然之間,如瑛緊緊抓住他的手臂,睜大雙目,瞪著前方,像是刹那間看清楚了玄機。
她麵孔上的表情極其複雜,先是恐懼,繼而強自鎮定,最後用非常憐惜的目光注視振川。
振川與如瑛已經心靈相通,看到這種情形,輕輕地問:“可是想到什麽?”
如瑛點點頭。
“告訴我。”
“你會不會駕駛飛機?”
“不會,你呢?”
“我也不會。”
振川緊緊握住如瑛的手,“他會就行了。”向機師呶呶嘴。
如瑛不出聲。
振川想分散她的注意力。
“如瑛,看,聖羅倫斯河多麽美麗,白色的是冰山鬆脫下來的冰塊。”
其實振川的雙膝發軟,乘飛機最怕高不成低不就,索性白雲處處,也倒罷了,偏偏俯視地下,樣樣清清楚楚,那才心頭發毛。
“如瑛?”
就在這一刹那,飛機師的身體忽然痙攣抽搐起來。
振川大驚失色,“喂,你!”
如瑛像是早已知道:“這天殺的胖子心髒病發作了。”
“什麽?”
“對不起,振川,我要到十分鍾之前才看清楚危機的真相。”
如瑛居然挑這種時候來道歉。
振川滿頭冷汗,一顆心像是要自胸膛跳出來,耳畔隻有嗡嗡聲,世界像是停頓下來,隻餘下他們的座駕機,正向地麵俯衝。
忽然之間,振川清醒過來,不知是什麽地方來的力量,解開機師的安全帶,把胖子拖到後座。
如瑛迅速坐到駕駛位去,跟振川說:“他的藥在外套右邊口袋裏,快喂他服食。”
儀表板上的各式指針發瘋地轉動,振川聽見胖子呻吟,他趕快給他吃藥,一邊想,栽下去同歸於盡,吃藥有什麽用?
如瑛歎口氣,“我還以為這是電腦世界,飛機不必人手控製。”
就在這個時候,機師掙紮著說:“左邊紅手掣,反時針方向移動四十五度……”
振川扶胖子斜斜躺在座位上,“繼續指揮。”
“我們……要降落河麵,打開艙頂無線電,通知救護隊,你,穿上救生衣。”
振川豁了出去,表現得異常鎮靜。
如瑛經過指點,像是對整套控製係統產生了解,振川看到她極其熟練地操作起來,一邊與地麵對話。
各式各樣指示燈自動亮起來,飛機航線恢複正常。
機師支撐不住,已昏迷過去。
振川坐在後座,知道如瑛會使飛機安全降落。
如瑛與地麵指揮台配合得天衣無縫。
她的思維早已感染到操縱精密機械的本領,到今日,潛能才完全發揮出來。
振川長長籲出一口氣,這時,才發覺渾身上下,似被水淋過,汗濕透了衣物。
如瑛雙頰泛起緋紅,全神貫注,集中力氣作出努力。
振川的心境非常非常平靜,他聽到無線電中指揮人員的話:“你做得好極了,你正在朝美麗島嶼成功地降落,小姐,我們有救援人員在那裏等你。”
振川聽到如瑛鬆下一口氣,問控製台:“我單獨飛了多久?”
“小姐,二十分鍾。”
如瑛說:“仿佛有一世紀。”
“機師情況如何?”
“昏迷。”
“有無其他乘客?”
“有一位朋友。”
“朋友情況如何?”
“他很好。”
“好的,小姐,現在你要學習水麵滑翔。”
飛機降落水麵發生輕微震蕩,振川知道如瑛做得比這個胖子還要好。
如瑛轉過頭來,輕輕跟振川道:“就說是奇跡好了。”
振川點點頭。
他倆擁抱良久。
振川沒有找到卡拉威爾,老卡找到了他。
那人挺胸凸肚地對蜂擁而來的新聞記者說:“那對年輕人為了來找我,是,我,才發生該宗意外。”
旅舍外擠滿通訊社人員,振川與如瑛幾經艱難,突圍而出,不告而別,飛回家去。
登上飛機,振川笑問:“如瑛,這架七四七沒問題吧?”
如瑛睜大眼,“別開這種玩笑。”
振川說:“我情願乘船,或是火車——”講到一半,刹住話柄,坐在他們後麵的,正是那兩位年輕人。
“哈!你們不介意乘坐這等落後的交通工具?”
如瑛推振川一下,向年輕人道歉:“他受了點刺激,口沒遮攔。”
振川立即噤聲。
年輕人甲似乎有點煩惱,“柏小姐,你這件事已被公開了。”
乙跟著說:“所以我們盡快來跟你聯絡。”
“對不起,我也沒有辦法,當時性命關頭,我隻得運用從你們那裏得到的力量。”
“地球各洲廣泛地報導了這宗新聞。”
“他們隻以為是地麵指揮台同我配合得好,所以一行三人脫險。”
“遲早會有好事之徒鑽研拆穿這件事,我們的存在將被披露。”
“兩位先生,你們想怎麽樣呢?”如瑛焦急地問。
“柏小姐,我們想同你商量一下。”
“請說。”
“恐怕我們要提早設法撤去你的力量。”甲告訴她。
如瑛抿緊了嘴唇。
振川覺得無可厚非,力量來自他們,他們給,當然他們也可以收回。
為了關心如瑛,振川問:“過程是否百分之百安全?”
甲先生歉意地說:“我們會盡量注意這一點。”
如瑛呆呆地看著他們,表情非常複雜。
乙先生像是安慰她:“地球人毋需有這種力量,也能生活得很好。”
如瑛低下頭來。
振川心一動,“如瑛,你不是不舍得吧?”
如瑛向振川投過去一眼,盡在不言中。
振川輕輕責備她:“可見做女超人做出癮來了?”
如瑛分明給振川說中,有點訕訕地。
振川歎口氣,“與常人不同,生活不會幸福的。”
乙先生說:“柏小姐,林先生說得對。”
如瑛終於開口了,“做回一個普通人,我要想一想。”
振川說:“她的名字曾經登在國際報刊的第一版,頭做大了,很難縮得小。”
如瑛瞪他一眼。
振川拉起如瑛的手搖兩搖,“把力量還給他們,讓他們走。”
如瑛對甲乙兩位說:“地球上的男性最缺乏安全感,老認為女性的成就威脅他們,一直不讚成女性有任何發展,真令我們窒息。”
甲先生莞爾。
乙先生索性笑出來。
振川不好意思,是嗎,他真有這種私心嗎?
如瑛說下去,“無論她婚前是什麽人,婚後都隻配在家中生孩子做雜務。”
振川眼睛一亮。
他還來不及開口,甲先生已經說:“恭喜!恭喜!林先生柏小姐,你們終於決定結婚了。”
振川頓時喜氣洋洋,怕如瑛尷尬,連忙顧左右而言他。
如瑛怔怔地,要收回剛才的話,已經來不及了。
她有種感覺,連這兩位天外來客都幫著林振川。
甲先生說:“回到家,請不要發表談話,不要接見記者。”
振川點點頭,他沒有問題。
不知如瑛肯不肯三緘其口,畢竟,創下這等英雄事跡後,維持低調,不是容易的事。
乙先生說:“我們與母船聯絡過,便可著手處理柏小姐這件事。”
振川向往地問:“你們的總部會不會供客人參觀?”
甲先生十分謙遜:“地方淺窄,設備簡陋,相形之下,你們科幻電影中的陳設,要豪華美觀得多了。”
振川碰了顆軟釘子,十分佩服他們的含蓄之道,是的,人與“人”之間,還是保持一定的距離好。
乙先生當然知道振川心意,做了一個“多多包涵”的表情。
他一邊想,太空船停在什麽地方?想必是龐然巨物,居然這些日子都未被太空署及國防部發現,真是了不起,幸虧是友非敵,否則不堪設想。
振川又想,雲層中到底躲藏著幾許宇宙航行器?既然甲乙兩位先生可以蒞臨地球,獵戶座英仙座諸客又為什麽不可以前來探訪?
地球上曆年來不知發生多少不可解釋的神秘事件,恐怕要由他們負責。
振川終於問:“你們究竟來自何處?”
甲先生:“地球上空的星座,共劃分為八十八個,其中二十九個在你們的赤道以北,四十六個在赤道以南,跨在赤道南北的有十三個。”
乙先生說:“三垣為紫微、太微、天市,都在北極星四周,二十八宿在你們的月亮與太陽經過的天空部份,我們的星球,叫心宿一。”
如瑛聽了,低低地說:“多麽美麗的名字。”
振川說:“你們講得對,我們聽了,一點兒意義也沒有。”
如瑛說:“或許天文學家懂得。”
他們隻是微笑。
振川閉上眼睛,打起盹來,一下子就真正睡熟。
甲先生對如瑛說:“選林先生為配偶,會得到幸福。”
如瑛憐惜地看著振川,“可是很多時候,他都是這樣笨笨的。”
甲先生笑,“一個家庭裏麵,有一個人聰明,已經足夠。”
“他會對我好?”
“會的。”
“珍惜我直至最後一日?”
“一定。”
如瑛歎口氣,“失敗過一次,我實在不敢輕易再試。”
乙很肯定地說:“林先生是完全不同的一個人。”
如瑛微笑說:“我也覺得,這樣單純,這樣胸無大誌的人,已經瀕臨絕種。”
甲說:“好好愛護他。”
如瑛點點頭。
終於到家了。
老區老淚縱橫地迎出來。
振川不斷拍打他的肩膊安慰他。
書桌上放著一大疊書報雜誌,全部有關聖羅倫斯河曆險記,圖文並茂。
老區說起碼有十多家報館要派員前來訪攝,密切注意他倆歸期。
老區仰慕地看著振川與如瑛,把他倆當大英雄大明星。
振川說:“我們無可奉告。”
“但是少爺——”
“誰沒有走過埠,去過地方,遭遇過一兩宗意外?何用打鼓敲鑼公告天下,我無話可說,請他們走。”
“但是——”
“老區,你一定要替我擋駕,驚魂甫定,我要好好休息。”
“是是是。”
振川喃喃說:“傳播媒介如附骨之蛆,若不加以控製,假以時日,他們會誘人在電視上表演沐浴,不如趁早拒絕。”
如瑛不語。
振川不由得提高聲音,“聽見沒有?”
老區連忙答:“聽見了。”
如瑛瞪他一眼,“你總得放我回去拜見母親大人呀。”
“先通個電話,我同你一起回去。”
“你已經開始控製我了。”
“不不不,我關心你,你不懂得處理這些事,我幫你。”
如瑛沒轍,隻得笑出來。
他們才休息了一會兒,門外已聚集了一些人,掮著照相機,兩兩三三,交頭接耳,探頭探腦。
幸虧大廳已裝上窗簾,可以拉上,維持隱私。
老區說:“少爺,恐怕這裏暫時住不得了。”
電話鈴一直響,像是要震到人魂飛魄散。
如瑛開始不安。
振川十分熟悉她的緊張、敏感、惶恐。與眾不同所受之壓力,非常人可以理解。
黃昏時,人群增加,都接獲消息,圍了上來。
老區說:“少爺,還是趁早把柏小姐送回家去。”
振川認為完全正確。
外頭的人開始按門鈴要求訪問。
振川聽到一把熟悉的聲音叫:“放我進來,放我進來。”
如瑛說:“是王約瑟。”
老區把門打開一條縫,放他進屋。
王約瑟完全不明白,“為何故作神秘?索性召開一次招待會,他們立即散去。”
振川不答反問:“你來幹什麽?”
“我來看如瑛是否整體安好,你老叫她出生入死,長此以往,不是辦法。”
振川怒道:“如瑛自願與我同甘共苦,關你啥事!”
如瑛勸止:“好了好了,我要回家去見母親,想想辦法。”
王約瑟說:“我們倆突圍,老區開車,一起衝出去。”
大家準備好了,老區先把車開到後門,趁記者群來不及兜過來,接載了如瑛,駛下私家路。
饒是如此,他們還是追了上來,急急拍到照片。
如瑛說:“越不肯宣傳,越引起好奇,恐怕不妥。”
振川不語。
但是這甲乙兩位先生的吩咐,千叮萬囑,他不敢違背。
車子駛到柏宅,門口也有人守著。
王約瑟開口:“這樣吧,你進去問候伯母,我把如瑛接到安全的地方去。”
振川瞪大眼睛,“什麽地方?”心想,有閣下在的地方不可能是安全地方。
“我家。”王約瑟理直氣壯。
振川問:“如瑛,你說如何?”
“我隻想好好睡它十二小時。”
王約瑟打蛇隨棍上:“我家客房最舒適不過。”
老區在前座用眼色給振川打電報:萬萬不可,萬萬不可。
振川豁出去,“就這麽辦,柏伯母一定心急得不得了,我非進去同她說個明白不可。”
老區不值地長歎一聲。
如瑛說:“謝謝你,振川。”
振川笑一笑,他自覺與如瑛百分之百有默契,可惜王約瑟毫不知情,枉作小人,表錯情。
振川說:“我明天下午來找你。”
如瑛點點頭。
王約瑟努力收藏他的勝利感,可惜不大成功。
振川果然沒有料錯,柏太太待看到他才鬆弛下來。
振川不得不從頭把事情講一遍。
容醫生聽得很仔細,不時發問。
振川注意到他與柏太太的感情好像又進了一步,這幾天一直由他陪著她,不然的話,隻怕柏太太要支持不住。
振川與如瑛一般感到安慰。
第二春是人生中最難能可貴的經驗,上了年紀,更加需要異性的關懷愛護。
振川說著說著,不由自主地打了一個嗬欠,倦了。
容醫生識相地說:“讓振川休息吧。”
但是柏太太想知道更多,“那個飛機師救回來沒有?”
“有,”振川說漏了嘴,“如瑛叫我給他吃了藥。”
柏太太問:“她怎麽知道藥在何處?”
容醫生代為解答:“他們多數把藥帶在身邊,搜一搜便找得到。”
“對,對。”振川忙不迭附和。
容醫生看他一眼,大家心照不宣。
振川眼皮不住掉下來,熟不拘禮,他就在柏宅書房的皮沙發上盹著了。
振川並沒有盡太大的努力維持清醒,數十分鍾之後,他把雙腿移上沙發,采取正確的睡眠姿勢,呼嚕呼嚕,均勻地打起鼾來。
柏太太親手替他蓋上薄毯子。
她向容醫生說:“振川真是個可愛的大孩子,我好喜歡他。”
容醫生點點頭。
“看樣子他同如瑛也快了。”
容醫生又點點頭,“我們的事,幾時告訴他們?”
柏太太低下頭,一副開口難的樣子。
“不如先同振川說了,讓他轉告如瑛,她不至反對。”
“但是如瑛與你一直水火不容。”柏太太抬起頭來。
他回答:“這與我倆婚事無關。”
柏太太奇問:“那是為著什麽?”
容醫生微笑,“她隻是不喜歡看醫生、打針、吃藥。”
柏太太也笑,“瑛兒不是小孩子了。”
“在我眼中,她永遠是那個別扭的小女孩。”容醫生說。
“噓,別吵著振川。”
他們出去了。
振川翻一個身,香甜地睡,一無所覺,幸福得有紋有路。
柏太太每過兩三個小時來看一看,振川一直沒醒。
如瑛與母親聯絡過幾次,到午夜時分,她放棄,知道振川大約打算睡到天亮。
振川不負所托,醒來的時候,紅日高掛。
他問:“記者散開沒有?”
“隻剩一兩個比較有耐力的。”
振川有點惆悵,做明星容易上癮,可見一斑。怎麽,這就散了?振川懷念他們的熱情。
柏太太告訴他:“如瑛找你呢,請你到王宅去一趟。”
“我馬上去。”
容醫生叫住他:“振川,我與如瑛的母親,打算下個月結婚。”
振川一怔,高興得不得了,“啊,容先生夫人,恭喜恭喜,如破一直在等待這個好消息。”
容醫生向伴侶投過去“是不是”的一眼。
振川說:“我馬上去向她宣布。”
振川洗把臉,吃點東西,便往王約瑟家出發。
老王來開門。
“如瑛呢?”
“半夜才睡,別吵。”
“給我一杯香濃的咖啡。”
“林振川,我不相信我有哪點不如你。”王約瑟瞪著他。
振川笑嘻嘻,“要不要我逐一數給你聽,嘎?”
“她一日不嫁你做林太太,我一日不罷休。”
“嫁了呢?”
“朋友妻,不可戲。”
“噫,老王,你不是壞人。”
“混賬,我當然不是。”
“老王,為什麽人人都把自己當小白兔,硬說他人是黑狐狸?”
“我可不需要博取這種同情。”
“是,王約瑟,你是條漢子,不過,我娶柏如瑛是娶定了。”
“不到最後一秒,我不認輸。”
振川隻是笑。
兩男捧著咖啡,在小小會客室半真半假地鬥嘴。
“如瑛最感激你把柏氏業務在短短時間整頓得井井有條。”
“少廢話,振川。”
“但相信我,老王,如瑛不適合你。”
“子非魚,焉知魚之樂乎。”
“旁觀者清,明眼人一看就看出來。”
“嘿,你算得是耳清目明了?”
振川放下杯子,“我去看看如瑛。”他站起來。
王約瑟當然也跟在振川身後。
客房門並沒有完全關攏,兩人怕吵醒佳人,輕手輕腳,把門悄悄一推。
如瑛已經醒來。
她背著門,坐在床沿,正在披上外套。
這個動作,振川見過多次,王約瑟卻還是第一次看到。
隻是小小外套飄浮在如瑛身後,任由如瑛兩隻手臂穿進袖子,像有人拎住衣肩,服侍她穿衣服,但室內隻有如瑛一人。
這個魔幻式的情形叫王約瑟受不了,他眼珠突出來,聲音顫抖,手牢牢抓住振川,“我,我有沒有看錯?嘎,我有沒有看錯?”
他腳步踉蹌起來。
如瑛聞聲轉過頭來。
王約瑟這麽英明神武,才華蓋世,矯若遊龍的一個人,竟嚇得嗚咽一聲,渾身放軟,昏厥在地。
振川扶都扶不住他。
“這是怎麽回事?”
振川大笑,“他看見你穿衣服,嚇成這個樣子。”
比孫竟成還不濟。
振川心想:柏如瑛啊柏如瑛,除我之外,恐怕沒有人敢要你,這些自認為是勁敵的人,經不起半丁點的考驗,一個回合就敗下陣來。
如瑛大發嬌嗔,“林振川,你少得意,還不幫幫忙,把他扶到床上去。”
振川咧著嘴,忍不住笑。
真沒想到這麽簡單就把嚕嚕蘇蘇的王約瑟打垮。
如瑛歎口氣,“難道我真是那麽可怕的一個人?”
振川笑,“我不覺得。”
“林振川,你是小人。”
“但是我愛你,縱然你除下畫皮,露出原形,我一樣不怕,因為愛裏沒有懼怕。”
說完這番話,振川自己都詫異起來,講得這麽流暢,這麽肉麻,太難得了。
看一看如瑛,她百分之百受感動。
振川立即把握機會,打鐵趁熱:“如瑛,讓我們結婚吧!”
如瑛剛想回答,床上的王約瑟卻在這時候呻吟起來。
如瑛看著老王搖搖頭,“這人,昨晚才向我示意。”
今早恐怕把如瑛送給他,他也不敢要了。
如瑛穿上鞋子,“我要回公司去。”
“我同你一起走。”
“這人呢?”如瑛看一看王約瑟。
“他不會死,放心。”
在車上,振川再向如瑛求婚:“伯母嫁了容醫生,你就一個人了。”
如瑛想了一想,“讓他們先辦了喜事再說。”
這就等於應允了。
振川隻覺得心情舒暢,歡喜得紅光滿麵,忍不住吹起口哨來。
如瑛沒有再說什麽,麵孔朝車外,手支著下巴,一直微笑,又怕輕佻,好不容易合攏嘴巴,一下子又忍不住笑起來。
她清楚地記得,那一日振川為老同學兩肋插刀,送訂婚指環上來,她就覺得他性情好,氣質好,沒想到事情後來會急轉直下。
振川停下車,“到了。”他吻她的手,“晚上我來見你。”
如瑛點點頭。
振川也回公司去。
一進門,滿室轟動,他受到英雄式待遇,大老板親自迎出來,一嘴芬芳的頌稱之詞,眾人表情之戲劇化,勝過電影皇帝皇後。
擾攘了大半個鍾頭,振川才能踏進自己的辦公室,關上房門。
大哥跟他說:“振川,卡拉威爾什麽都答應了我們。”
“啊,那太好了。”
“振川,馬上收拾東西,搬辦公室,下個禮拜一我便宣布你升級。”
振川很冷靜地說:“我今天是來辭職的。”
大哥一呆,“什麽?”
“我覺得這份工作不大適合我。”
大哥瞪著他,“我一直聽說你同柏小姐好事近了,可是肥水不流別人田,要過去幫柏氏發展?”
振川隻笑不答。
“我現在有急事,要出去一下,回來再同你說,振川,無論如何我不會放你走。”
他匆匆離去。
振川苦笑,隻聽得球球嬌慵的聲音作出評語:“當然不放你走,有幾個夥計肯為區區薪水出生入死。”
振川歡喜地說:“球球,知我者莫若你。”
“這樣說,你肯帶我走。”
“當然。”
球球問:“為什麽你不老老實實同他說,你已厭倦做他貓爪下的老鼠。”
振川想了一想:“反正決定離開,何必提醒自己,曾經狼狽得扮演過老鼠的角色?”
球球回味著振川的話。
振川拍拍手,“去,打兩封辭職信,師徒倆下個月齊齊走。”
球球出去了。
振川並沒有不舍得,在這崗位上七年半,一點兒表現都沒有,隻不過是一位稱職的好好先生。許多人做七年,已經打入董事局。振川噓出一口氣,除了怪時運怪社會,他本人學藝不精也是主要原因,出來做事,明哲保身,無黨無派是站不住腳的,他不是飛黃騰達的人才。
公事之外,他同老板無話可說,看見大哥站在電梯大堂,他習慣遲一步出去,免得狹路相逢,無話可說,白白尷尬。別人吹拍逢迎,跪拜奉承,他看著都麵紅耳赤,要喝酒壓驚。多年來,沒有被踢出公司,已是個奇跡,還能指望什麽。
振川不肯付出的代價叫自尊,食古不化。
這年頭誰沒有真才實學,位位都是呱呱叫的管理科碩士,競爭起來,當然是和顏悅色,低聲下氣之徒占盡便宜。
天下這麽大,總有容得下林振川這種人的地方吧,他想。
球球推門進來,“有客人找你。”
“貴姓大名?”
“他們說是你的熟朋友。”
振川立刻知道是誰,“請進來。”
果然,來的是甲乙兩位先生。
振川關上門。
甲說:“這件事辦妥之後,我們也該回家了。”
乙說:“昨天,我們終於安排出最安全的措施。”
振川問:“如瑛可以恢複正常?”
他們兩人點點頭。
“今晚七時,我們會把她接走,一小時後送返。”
“如瑛已經知道這件事了?”
“直至現在,她與我們尚有默契。”
振川遲疑著。
乙先生馬上察覺到,“有什麽問題沒有?”
振川有點尷尬,終於提起勇氣開口,“如瑛有位兄弟……”
甲先生微笑,“我們知道,他叫柏如玨。”
“兩兄妹自出生以來,勢同水火,互不相容,對如瑛來說,過去的仇恨,如一顆毒瘤,使她寢食難安,我不願她終身受這個折磨。”
乙先生微笑,“你想怎麽樣呢?”
“求你們幫幫忙。”
“林先生,我們不能夠幹涉地球人的命運。”
振川忽然聰明起來,“不能,還是不想?”
乙先生有點詫異,像是覺得一直把振川的智慧低估了。
振川繼續說下去:“而且,你們最低限度,已經影響了好幾個人的命運:柏如瑛沒有嫁孫竟成,林振川反而對她一見傾心,還有,一名駕駛飛機的胖子輾轉得以保存性命……”
甲乙兩人麵麵相覷,說不出話來。
振川懇求,“請使他們兄妹和好,你們一向喜歡如瑛,當是送給她的結婚禮物。”
乙先生揚起一條眉毛,“林先生,你恁地會說話。”
振川笑了。
他們兩人交換了眼色,沉吟半晌,終於點了點頭。
振川既快活又興奮,竟拍起手來。
甲先生看著他,搖搖頭,微笑。
振川得寸進尺,問他們,“你們將采取什麽辦法?”
甲笑著同乙說:“索性同他說明白吧。一個人不能喜歡另一個人,多數是一種直覺,所謂氣味不能相投,略將愛惡之因子重新組合,就可有完美的結局。”
“哎呀呀,”振川叫起來,“那豈不是沒有戰爭了?”
甲先生警惕地說:“我們別把問題搞大了才好。”
乙接著向振川說:“戰爭是另外一件非常複雜的事了。”
振川搓著手說:“是、是、是。”
剛在這時候,辦公室的門“砰”一聲被推開,進來的人是王約瑟,球球擋駕無效。
老王也不管室內有陌生人,用顫抖的聲音問振川:“告訴我,柏如瑛到底是人是鬼?”
振川隻是笑,“你坐下來慢慢說,別大驚小怪。”
“振川,太可怕了。”
振川還頂幽默,“老王,我同你說過,她不適合你。”
“我退出,振川,她完全是你的,明天我就向她辭職。”
“老王,公是公,私是私——”
話還沒說完,辦公室的門又打開,你道這次進來的又是誰?這人正是王某頭號死對頭,要抽他筋剝他皮的勁敵,林振川與王約瑟的前任大老板。
正是仇人相見,分外眼紅,兩人各自發出一聲低吼,紮緊馬步,對峙起來。
振川連忙站起來,“大哥,二哥,請給小弟一點點麵子,大家都是知識分子,有話好說。”
隻聽得大哥咬牙切齒地道:“王約瑟你這隻烏龜,你膽敢混到我的地盤來!”
甲乙兩位一時目瞪口呆,像是不相信地球上有此幼稚生物。
說時遲那時快,大哥奮身戲劇化地撲向二哥。
甲與乙不得不發動,隻見甲一手挽住大哥,乙跟著抱住二哥,甲乙兩人空出來的手牢牢互握。
“你們是誰?”王約瑟掙紮喝問。
甲乙兩位很鎮靜地答:“朋友。”
“不要攔住我,讓我給這隻王八一點顏色看看。”
振川急得手忙腳亂,剛要出去找護衛員,忽然之間,他看到奇妙的變化。
振川的大哥與二哥突然放軟了身子,跌坐在沙發上。
甲乙鬆開了手。
振川籲出口氣,“謝謝,謝謝,待我把其中一位拖出去,免得兩人醒轉來又打架。”
甲先生卻說:“不用。”
“為什麽?”
乙說:“我們在他倆身上動了點手腳,醒來之後,不會有什麽妨礙了。”
說完了話,他倆從容離去。
球球跟進來,“一對活寶貝怎麽了?”
說得真好,兩個成年男人的智慧還不如一個小女孩。
球球又問:“剛才那兩位客人是誰?風度翩翩,那麽好氣質。”神情不勝向往。
振川既好氣又好笑,百忙中難為她注意得到。
球球問:“是你朋友,同學,抑或親戚?能不能介紹給我。”
振川啼笑皆非,搖搖頭。
“別那麽自私嘛,”球球說,“我見過你那麽多朋友,最拿得出來的便是剛才那兩兄弟。”
振川想:可惜他們不是地球人。
球球已經慨歎,“那樣英俊斯文有內涵的青年人,已經瀕臨絕跡。”
也許球球說得對,將來女孩子找對象,要追外星客。
但一對活寶卻已蘇醒過來,蠕動身子。
振川連忙說:“別再打了。”
接著發生的事,卻使振川大大的意外,驚奇不已。
隻見兩人摸著後腦,呆視對方,像是在回憶前塵往事。
過了一會兒,大哥問二哥:“你來看我?”
二哥答:“我來找振川。”
大哥說:“唉,咱們哥兒倆也好久不見了,自從你拉隊離開之後,我這裏始終不能恢複元氣,現在連振川都說不做,你呢?”
二哥懊喪地低下頭,“我在亞細亞全軍覆沒,悔不當初。”
“要不要回來?”
“回來?”
“是呀,柏氏是家庭生意,兩兄妹加一個妹夫,你還有什麽發展?”
“可是,你不怪我?”
“兄弟,我也有錯。”
“不,錯的在我。”
“到我房來慢慢談。”
兩人擁著肩膀走開去。
球球揉了揉眼睛,拉一拉耳朵,以為在做夢。
振川張開著嘴合不攏來,過半晌才想起這是甲乙兩位異人的功勞。
大哥和二哥竟和好勝初了。
球球說:“嘿!本年度最大新聞。”
這是甲與乙的示範表演,想柏如玨與柏如瑛兩人也一定能夠化幹戈為玉帛。
振川完全放下一顆心。
球球還在纏住振川,“那兩位先生,到底姓什名誰?”
振川問她:“辭職信寫好沒有?”
球球氣餒。
“把東西收拾一下,送到我家去。”
“是。”
振川隨即與如瑛通話。
柏氏的人告訴他:“柏小姐與朋友出去了。”
“到什麽地方?”
“到醫院。”
他們兩位手腳真是快。
振川跟球球說:“我有事出去,今天不回來了。”
振川不願意錯過一場好戲,何況他是正牌策劃人。
匆匆趕至,柏如玨正在辦理出院手續。
看到振川,他冷冷說聲:“你!”
振川問:“如瑛呢?”
柏如玨訕笑,“她怎麽會來?她已經大獲全勝,不必再浪費時間。”
振川覺得柏如玨很有點估惡不悛的樣子。
連他母親都看不過眼,輕輕推他一下,“如玨。”
柏如玨悲哀地歎口氣,“妹夫,你放心,我已失去鬥爭能力。”
振川忍不住,“鬥鬥鬥,成日隻想騎人頭上,耀武揚威。”
柏如玨辯白:“我隻是不想別人欺侮我。”
“算了,哥哥,你不欺侮人,大家已經心滿意足。”
一旁有人鼓起掌來,“說得好!”
他們轉過頭,看到如瑛。
柏如玨慍然,“你倆特地來奚落我?”
振川說:“非也非也。”
“那是為了什麽?”
“我來勸你倆恢複兄妹之情。”
柏如玨笑出聲來,“從來未曾有過的感情,如何恢複?”
如瑛說:“看樣子他已康複,打完齋,和尚再不走,很容易被人當是化緣的癟三,振川,別嚕蘇了。”
振川眼睛看著天花板,看情形還非靠外界的力量不可。
甲乙兩位先生在轉角出現。
如瑛迎向他們,一邊說:“你倆千萬不要多事。”
柏如玨在這兩人手上吃過苦,臉上頓時變色,奪路而走。
振川攔上去,“都是朋友。”
柏如玨一手推開,“哪來那麽多的朋友!”
“你聽我說,喂,別走呀。”
兄妹倆背道而馳,振川徒呼奈何。
幸虧兩位客人身形一動,便分頭截住他們。
如瑛還在抗議,“我們柏家家事,不勞你們操心了。”
甲乙兩人滿麵笑容,把兩兄妹拉進醫院的會客室。
柏如玨的母親驚問:“這是怎麽一回事?”
“你放心,兄妹倆也該談談了。”
振川就是有這個本事,他最能使伯母們安心。
果然,伯母深深歎息,“到如今,我才知道不該把上一代的恩怨,叫下一代承受。”
聽她說得好似五代同堂文藝大悲劇中之對白,振川想笑又不敢笑。
“伯母,一切都已過去,不要再提。”振川安慰她。
“他們的父親已經去世,再鬥下去也沒有意義。”
“相信我,柏氏兄妹會得攜手合作,建立事業王國。”
她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麽,問道:“聽說如瑛的母親將要改嫁?”
振川點點頭。
她聞訊頹然:“她一向比我有辦法,我一直不如她。”
振川無言。
隻聽得大柏太太念念有詞:“老頭,老頭,我同你說過她靠不住,守不牢,難為你還這樣為她。”
振川有點難過,不由得伸出手,挽住她手臂。
大柏太太又說:“她福氣恁地好,還有你這樣的女婿。”
“你也會得到一位伶俐的媳婦。”
她苦笑。
振川剛想再說幾句場麵話,柏如玨已從會客室出來。
他身後跟著柏如瑛,兄妹倆眼睛紅紅,像是哭過似的。
大柏太太追上去,“發生了什麽事?”
如玨如瑛低下頭,並沒出聲。
振川知道效力已經發作。
他推開會客室的門一看,甲乙兩人當然已經離去。
真是神龍見首不見尾。
如瑛一臉懊悔,振川安慰她,“不必難過,你倆又沒有老,補償還來得及。”
柏如玨說:“林振川說得對,如瑛,明日我到你處來商量公司合並的事。”
如瑛點點頭,前後判若兩人,火氣全消。
振川又異想天開,翻了臉的夫妻最最需要這一帖藥,可惜兩位師傅不願將此秘方傳授給他,否則隻消林振川神醫一到,世上就不會再有怨偶。
如瑛與兄長說:“你回去好好休息。”
柏如玨伸出手來,振川受寵若驚地與他相握。
他與他母親隨即乘車離去。
振川把手插在褲袋中,看著如瑛微笑。
如瑛低語:“我有沒有告訴過你,一直以來,我都希望有個真兄弟?”
“柏如玨如假包換,是你的真兄弟。”
如瑛側側頭,“也隻有他了,我不能看著他的公司結束,輸或贏,我都不會快活,不如聯手奮鬥。”
還是要鬥,振川歎口氣,這兩兄妹真是到家了。
“振川,認識了你,真是我一生中最幸運的事。”
“我也是。”振川說。
如瑛笑了。
兩人齊齊步出醫院。
“晚上,他們會來接我。”
振川說:“一小時便可回來,我對他們有信心。”
“他倆品格高貴,本領高超,值得欽佩。”
“所以要讓他們速速離去,不然在此滯留,不曉得要搶掉地球男人多少鏡頭。”
“你不怕我跟他們回到心宿一去居留?”如瑛笑問。
“你?”振川悠然。
“什麽意思?”如瑛撐起腰。
“你不會的。”
“啊?”
“你早已深深愛上我,甘心放棄一切,追隨我做我賢內助,即使天際有某銀河係等著你去做他們的皇後,你也不會心動。你情願做一個最平凡的小女子,服侍我這個不算出色的男人,你不舍得我。”
如瑛呆呆地看著振川。
振川問:“我說得對不對?”
“林振川,你原來是一個最最聰明的人。”
“我說對了。”振川笑。
如瑛隨振川回家,兩人下棋消磨時間。
振川沒有壓力,如瑛卻心事重重。
她問:“如果回來之後,我有什麽變化,你不介意?”
“吃你的車。介意?無論你禿光了頭,多一隻眼,開始說幾內亞土語,我都不會介意。女人,總是沒有信心。你那隻士危險,別怪我不警告你。”
“振川——”
“如瑛,放鬆你自己。”
振川抬起頭,拍拍如瑛的肩膀,如瑛似鎮定不少。
她轉過頭去,“他們來了。”
振川說:“我送你出去。”
他們在園子裏。
振川趨向前,“讓我陪如瑛共行,她有點害怕。”
“不行,振川,我們不能把實驗室公開。”甲說。
“沒有例外?”
“振川,我倆也得依指示行事,你對我們還有懷疑?”
如瑛這時也說:“我一下子就回來。”
振川緊緊握住她的手,“我在這裏等你。”
如瑛跟甲乙兩人離去。
也已經不能再拖了,連老區都起了疑心,忍不住問:“這兩個人到底是誰?倒是長得眉清目秀,一表人才,為何行藏詭秘,自出自入,來去如風?柏小姐同他們什麽關係,何以聽他們使喚?”
所以他們要快快結束這件意外,回他們的家鄉去。
振川抬起頭,看向天空,這是一個烏雲密布的晚上,沒有星星月亮。
一小時。
說快不快,說慢不慢。
振川問老區說:“你,有沒有興趣籌辦一個盛大的婚禮?”
老區聽了,跳在半空,右腳與左腳的足跟一碰,發出“啪”的一聲,回到工作間去。
振川搖搖頭,接觸如瑛多了,老區仿佛像感染了什麽,前後判若兩人。
一小時。
振川想,最好是睡一覺。
但即使似他這樣泰山崩於前而麻木不仁的人,也有點擔心。
老區斟出一杯香茗。
“柏小姐買來的茶葉。”他說。
振川點點頭,呷了一口,隻覺滿嘴芬芳,又呷一口。
說也奇怪,茶葉像是喚醒了瞌睡蟲,而他們又呼召振川齊齊進入夢鄉。
振川的眼皮越來越重,越來越厚,他忍不住問:如瑛如瑛,你做了什麽手腳?
他當然沒有獲得答案,他靠著沙發椅睡著了。
老區出來看過他一次,輕輕用毯子遮住他雙膝。
大廳掛著的一隻魚尾鍾當當當當連敲七下。
靜寂一片,隻餘滴嗒滴嗒。
廚房裏隱約傳出肉湯的香味,老區在備菜呢。
他仿佛知道如瑛來得及回來吃晚飯似的,胸有成竹。
振川在夢中聞到香氣,嘴角微微一牽。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
振川沒有醒來,他用一隻手托住一邊麵孔,像是古代書生在夢中有所奇遇,靈魂兒遠遠去到離恨天,不知同什麽人在那裏打交道。
老區靜靜出來,把茶盞收了回去。
又過了很久很久,烏雲漸漸散去,天清氣朗,露出星光燦爛。
時鍾盡忠職守,當當當當又響起來,這次敲了八下。
一小時過去了。
時間大神最公平不過,不管當事人是悲是喜,寶貴光陰一樣過去,消逝無蹤影。
老區像是與誰有約,走到前廳,悄悄把大門開啟。
他隻稍微站了一會兒,便看到他要等的人。
“柏小姐。”
如瑛回來了。
一切正常,隻有她的頭發,不但揚起;而且波浪起伏,鬈曲得如燙過一樣。
她緩步踏過來,臉帶微笑,“你的少爺呢?”她問。
“還在睡。”
“謝謝你,老區。”
“哪裏的話。”
如瑛的腳步如一隻貓,輕巧無聲,滑進屋內。
振川靠在沙發上,一無所覺。
如瑛過去,蹲在他膝邊。
振川動了一動。
如瑛輕輕把頭擱在振川腿上。
振川醒轉來,看到如瑛,驚喜交集。
“回來了?”
如瑛點點頭。
“一切安好?”
如瑛說是。
振川接著問:“他們回去了?”
如瑛又點頭,“已經啟程。”
振川悵惘地說:“竟不能與他們道別,不過我們會記住,心宿一的居民,是我們的朋友。”
如瑛當然沒有異意。
振川問:“怎麽,你不打算把詳情告訴我?”
如瑛微笑,“我想保留一點私人的秘密。”
振川有點失望,但是他一貫地尊重如瑛,於是他說:“或許將來,三十年之後,你願意把事情告訴我?”
如瑛笑,“或許。現在,該用晚飯了。”
振川伸一個懶腰,“我怎麽會睡著的?”
如瑛看他一眼,“無牽無掛,自然睡得著。”
振川探頭過去看她的眼珠,“柏如瑛,從此以後,你的武功盡廢,任我魚肉,怕不怕,怕不怕?”他嗬嗬嗬地獰笑起來,一邊作張牙舞爪狀。
這當然不是真的。
不久他們舉行了盛大的婚禮。
把所有的親戚朋友都請了來,包括孫竟成與伊利莎白吳,當然還有精靈的球球,也少不了振川的大哥二哥。
柏如玨與他的母親也來了,他還是主婚人。
球球滿場混找她鍾意的那兩位先生,看不到,非常失望。
女賓客都說新娘子真漂亮。
“她頭發在什麽地方燙的?做得真好。”
“我打聽過了,她說在很遠的地方做的。”
“遠?能有多遠,最多是在巴黎,慢慢磨她說出來。”
孫竟成把新郎拉到一角,“振川你膽色過人。”
振川瞪他一眼,“我不知你說些什麽。”
“喂喂喂,振川,你知道我講的都是真的。”
“都是你的幻覺。”振川板著臉斥責他,“你抽大麻抽多了。”
孫竟成睜大眼睛。
振川把一杯香檳塞到他手中,“以後我不想在你嘴裏聽到我愛妻的名字。”
王約瑟走過來,“振川,這裏。”
振川問:“聽說你同大哥言歸於好。”
他聳聳肩,“商場哪有永遠的敵人,爭財不爭氣!”
“他一直欣賞你。”
“振川,你是智者,大智若愚。”
振川微笑。
“告訴我,”老王悄悄問,“如瑛的衣服怎麽會飛在半空?”
“有這樣的事?你眼花吧!”
老王呆半晌。
“來,我介紹一位漂亮的千金小姐給你,她叫伊利莎白,與女皇同名。”
但伊利莎白已與柏如玨攀談起來。
振川覺得他比誰都幸福,一直笑,嘴巴閉不攏。
那晚,經過種種繁文褥節,新婚夫婦累極而睡。
第二天早上,振川醒來,一轉身,發覺如瑛已經起床。
振川放了老區一個月假,他到北歐度假去了,莫非如瑛早起為他準備早餐?
振川躡手躡腳下樓去。
果然不出所料,如瑛在廚房打點食物。
振川心內甜絲絲,剛想出聲叫她,如瑛卻輕鬆地先自言自語起來。
她說:“雞蛋呢?”
振川剛想提示她,冰箱的門卻已自動打開來。
振川的心大力一跳,什麽,不是說她已經恢複正常了嗎?
雞蛋自冰箱夾層一隻隻飛出,敲在碗邊,發出蛋殼破碎正常的聲音,蛋白蛋黃落在碗中,自動攪混,蛋殼乖乖掉在垃圾桶內。
如瑛滿意地哼起歌來。
振川把身子往後一縮,躲在門邊。
原來一切如常,這倒好,不必雇女傭幫手,如瑛一樣可以把家務打理得井井有條。
振川輕輕回到睡房,鑽進被窩。
發生了什麽事,甲同乙沒能把如瑛的大能剔除?抑或如瑛施詭計瞞天過海成功?
如瑛說這是秘密。
或許,到三十年後,她會說出來,也或許,她永遠不會說。這又有什麽關係呢?振川微笑,隻要她是一個好妻子。
如瑛上樓來了,一邊說:“振川,你是隻睡豬。”
“不,我不是睡豬。”振川應。
“啊是,你是包用十年,貨真價實的睡豬。”
振川笑,“我不是、我不是。”
如瑛擁抱他,“噓,人家會覺得我們肉麻。”
“唏,誰叫人家來偷聽我倆說什麽。”
如瑛看著他,想了想問:“振川,讀者會不會相信一個這樣的故事?”
振川答:“為什麽不,隻要我愛你。”
如瑛聽了,聳聳肩,與振川緊緊相擁。
振川怪叫,作其被熱情全盤融化狀。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