租了帽子袍子,拍好畢業照,決定打道回府。
同學們有些打算留下來搞居留,有些意猶未足要進研究院,有些照老例背囊一個到歐陸旅行,有些想找工作。
一班九個念英國文學的博士,竟無人與我同行。小趙問:“有計劃沒有?”
我答:“有。”
小錢說:“講來聽聽。”
“回去工作。”
小孫問:“教書?”
“念文學的出路也不過如此,盛教授推薦我,不過這也不過是為湖口,心底真正想從事寫作。”
小李笑,“迂迥艱難的道路。”
我問:“你們呢?”
趙說:“我去紐約碰碰運氣。”
“噫,一半愛滋佬,另一半是蘭博,細菌放過你,機關槍也要了你的小命。”
李說:“還是歐洲好。”
我笑,“是,一萬年才發生一次的意外不容錯過,核輻射塵對你有益。”
趙錢孫李齊齊咒罵我:“小林這張烏鴉嘴真需要修理。”
我們到紅獅酒館去買醉。
這一分手,相逢無日,將來登報紙未必找得齊人。
大家摟著便喝得酪酊。
小錢不知想到什麽,忽然哭泣起來。
小李說:“噓,噓,旁邊坐著兩名工程學院的機械人,別叫他們笑話我們,說文學院盡出膿包。”
我默默不出聲。
小李繼續說:“離鄉別井,誰沒受過若幹委屈,承受了便算了,別淌眼抹淚的。”
小孫冷笑,搖搖晃晃地說:“待我來唱一首(我的家在東北鬆花江上)。”
我拉住他衣裳,“你行行好,放過大家,八十年代了,還來這一套,誰又沒封鎖鬆花江,明日就可以回去,別老嚷嚷,上個月勞斯學院的格蘭教授才率隊去東北考察,你真落後。”
小孫落魄地坐下來,“那,那麽文學院學生還可以做些什麽?”
我舉起杯子,“寫愛情小說。”
大家又咕咕笑起來。
除出小錢。
小錢還在哭,當然不是思鄉,此君一年回家三次,大約是酒後想起某一段得不到的愛,悲從中來。
也許是我多心,老覺得工程科的學生在含蓄地訕笑我們:眼角瞄一瞄,嘴角抿一抿。
也喝得差不多,我說:“走吧。”
“到我家去玩通宵。”小孫建議。
我說:“麥當娜陪我也不幹,老了,玩不動。”
“來嘛。”
“明天下午的飛機,清早又約了盛教授道別。”
“別走別走。”
工學院那兩個小子索性轉過頭來,看著我們笑。
與他們一向勢不兩立,如SS同蓋世太保,我忍聲吞氣,免得鬧出事叫白種人笑話。
一行五人拉扯著離開是非地。
街上微絲細雨,小錢尚在抽噎,由我扶著他步行回宿舍。
就這樣胡裏胡塗分了手。
第二天一早起來,收拾細軟,辦妥華轇葛,叫一部車,前往與盛教授道別。
盛教授拿津貼住小洋房,車子停下來,付車錢的時候,已聽到他的鄰居站在花圃,朝他的廚房窮叫。
我心中有數,盛老又在做鹹魚雞粒飯及蝦醬炒空心菜了。
那洋婦嚷:“清佬,你若不停止炮製那臭味,我就叫衛生局來評評理。”
這麽些年了,尚未與中華同胞同化,奇哉怪也。
她見到我,“你!你會講英語吧,你同那老頭說去,晾曬的衣物叫這味道一薰,又得重洗。”
我攤開手,一跳,左腳朝身後一甩,頭一側,嘴一撇,裝個鬼臉。
洋婦愈加尖叫起來。
我按鈴,盛老來開門。
他穿著圍裙,拿著鍋鏟。
我說:“才十點就做午飯?”
“讓你吃了才走。”
“我來幫你。”
“那婦人又在亂吼。”
“盛老,少吃也好,已證實無益。”
“我已屆高齡,業已退休,無牽無掛,怕什麽。”
我笑嘻嘻,“我做資料的那本小說你老還未動筆呢。”
“真是,”他怔怔地說,“勻不出時間,俗務太忙,一早起來要打掃做飯,傍晚看幾張報紙又一天,不如把題材讓給你寫好過。”
我鼓勵他,“不如同我一起回家去,讓個傭人服侍你老,好專心寫作。”
他笑說:“你也快要娶老婆,我跟著你像什麽話。”
“女友都沒有,說太遠了。”
“亞熱帶的女孩熱情。”
“夠白女那股勁?”
“你這回去,我介紹一個人給你,朝中有人好做官。”
“誰?”
“小女。”
我怔住,“盛教授,大家都以為你是老王老五。”
“她自幼跟母親長大。”
“你的老伴呢?”
“女兒十歲時我倆分的手。”
沒想到還有這一段,可說是老先生的秘密,如今為了我,不惜將之公開,我非常感激。
“師母有沒有再婚?”
“她那種性格,除了我,誰要?”
“令千金呢?”
“她的婚姻倒是很幸福,有兩個女兒,大的十二歲,小的七歲。”
“時間過得真快,一晃眼,第二代都步入中年。唉,不說了,這是她的通迅地址,你回去探訪她,她會照顧你。”
“她也在華南大學任教?”
“升了副教授。”
“啊,從沒聽你說過。”
盛教授向我睞睞眼,“天才生天才。”
我接上去,“一代傳一代。”
他悄悄說:“小林,你拍的馬屁,我特別受用。”
我倆大笑。
匆匆用過飯,向師傅告辭。
門外那洋婦見到我,追上來侮辱,“死清佬,我已通知警方,趕你們回唐人街。”
你瞧,東是東,西是西,誰說的?吉卜齡?
我要回家鄉去了。
我攤開盛教授給我的字條。
上麵寫著:盛國香,華南大學海洋學院水產係副教授,地址玫瑰徑十五號,電話二三六六七。
我非常納罕。
他們念科學的人千奇百怪的名目都可以開一係,魚蝦蟹都能拿來做博士論文,而且動輒問咱們文科生:文學,什麽玩意兒,也可作為營生?
中年婦女研究牡蠣、貽貝、烏賊、蛞蝓,倒也得其所哉。
我沒放心中。
回到家裏,與哥哥會合。
他說:“回來了。”
我也說:“回來了。”
兄弟倆緊緊擁抱。
仍然住在老房子裏,仍然是那張雙層床,小時候曾與他爭著睡上格,記得在十二歲時已嫌床不夠長,動一動腦筋,拆掉欄柵,屈就一下,也就睡到成年。
決定重溫舊夢。
睡房中小小飛機模型已積滿塵埃,舊大花窗簾也未曾換過。
我問:“阿一呢?”
“半年前回鄉去了。”
“她鄉下還有親人?”
“年老多病,她說她回去等死。”
我很震驚,經過數千年進化,人類尚有動物本能存在,老婦人會得像一隻狼似的,回到原生地死亡。
“現在誰做家務?”
“我。”
“做得來嗎?”我訝異。
“不比你差。”
“那又不同,學生身在外國,無可奈何,你應該找女友幫手。”
“嘿,記不記得海倫?”
“很標致的女郎。”我看過照片。
“見我廚藝不錯,索性隨時叫朋友到這裏來吃飯,還點菜呢,碗都不幫我洗。”
我駭笑。
“抱怨幾句,她掉頭而去,你老哥此刻孑然一人。”
這一定是個笑話。
“你應該熏陶她,給她機會。”
“實在不是那塊材料。”
“開水也不會燒?”
“燒來幹嘛,現成的礦泉水。”
“喝咖啡呢?”
“用咖啡壺呀。”
“喝茶呢?”
“有我呀。”
我斬釘截鐵地說:“這樣的女子,我是不要的。”
“現在她們都是這個樣子。”
“荒謬。”
“你在本市住下來就知道。”大哥長歎一聲。
“你太懦弱,”我教訓大哥,“縱容女朋友。”
“社會風氣壞,苦煞男人,樣樣要自己動手。”
“我不信,她們豈不怕嫁不出去?”
“嫁過來負責洗衣煮飯?她們可不擔心會失去這種機會。”
反了。
慢著,一定是老哥他與女友分手,刺激過度誇張之詞。
我亦沒有放在心上。
暑期過後便可上班。
趁這兩個月空檔可動筆寫小說大綱。
收到盛教授的信:生活可好,安頓下來沒有,可有去探訪盛國香?
唉呀呀,盛國香。
也許老教授想得到一些女兒的消息,也罷,人情難卻,我盡管跑一趟好了。
先打電話預約。
盛女士永遠不在家,第一次接電話的是她的丈夫施先生,我留下了話,但是她沒有複電。
我不相信這是擺架子,於是隔幾天再與她聯絡。
這次由一個小女孩來應電話。
“你是大小姐還是二小姐?”
“我是施峻,姐姐是施峰。”
我一怔,這麽硬朗的名字。
“媽媽在嗎?”
“她出差去了。”答得頭頭是道。
“請問她什麽時候回來?”
“下星期。”
“可以叫爸爸來說話嗎?”
“請你等一等。”
在話筒裏聽見她咚咚咚跑去請父親。
真好教養。
施先生聲音和藹可親,“哪一位?”
“林自明。”
“啊,林先生,我們也正想找你,內子出差開會去了,要下星期三才返回本市,她托我約閣下來晚飯。”
“好極,請問什麽時候?”
他說出日子時間。
見次麵可以交差。
周末,老哥與我到郊外釣魚,不是說情調不好,也並非覺得寂寞。
我仍忍不住嘀咕:“才華蓋世的兩兄弟,又是適齡王老五,相貌英俊,無不良嗜好,竟落得如此下場。”
大哥但笑不語。
“原以為一下飛機,女孩子會撲上來尖叫擁吻,一籮筐一籮筐的任我挑選,”我繼續發牢騷,“誰知落得弟兄倆相依為命。”
“多好,樂得清靜。”
“悶死人。”
“下星期不是有約會嗎?”
“可惜施氏姐妹花實在太小。”
“喂,回來才幾天就慌,以後怎麽辦?”
我用手拍打著手臂,“蚊子比魚大。”
“你的尊容似炙簷之上叫春之貓。”
“花姑娘都躲到什麽地方去了?”
老哥沒有回答我,他用破草帽蓋住臉打瞌睡,魚兒上釣他也不理。
暴風雨之前夕也沒有這麽靜寂。
“有沒有後悔回來?”
“言之過早。”
家裏多了一個人,不由你不向女傭求援,幾經艱苦,才找到理想人才,一星期來五天,每天三小時,煮了晚飯才走。
大哥好心腸,提一句,“早點走也不妨,你回家還要做一頓飯。”
誰知女傭咧齒笑答:“不妨不妨,家裏那餐由我男人做。”
我們弟兄倆雖然文武雙全,足智多謀,也呆在那裏半晌作不得聲。
是夜老哥長嗟短歎,不能自己,他說:“早知全市男性命運如此,我應當竭力服侍海倫,好使她無後顧之憂,盡心盡意發展事業。”
發瘋。
這樣子的歪風在西方社會都是沒有的,不少金發女郎會為我下廚,視我之稱讚為最佳酬勞,我不信邪。
所看到的怪現象不過是巧合。
星期三黃昏,帶著禮物去赴約。
玫瑰徑在市區較為僻靜地帶,一式小洋房,環境高尚,路旁有幾株榕樹,樹身上纏著不知名開白花的藤,香氣撲鼻,走近樹蔭,暑氣全消。
我到十五號按鈴。
來開門的是小小女孩。
她一定是施峻,七歲。
隻見她剪著短短童化頭,圓麵孔,圓眼睛,圓圓身型,一切似用圓規畫出。
一向喜歡孩子,忍不住彎下身子與她攀談。
她比我先開口:“林先生請進來。”
我一呆,口氣仍然這麽老練。
仔細觀察她,隻見她穿著小小工人褲,一雙涼鞋,一手插口袋中,也正打量我呢。
多麽可愛活潑的小孩子。
有人從客廳迎出來,“施峻,客人來了嗎?”
是她父親,連名帶姓地叫她。
一看施君就知道是位好好先生,身上圍著圍裙,一步踏向前來,伸出手與我握。
“不要客氣,國香的朋友,即是我的朋友。”
施的熱情爽直感動了我。
他說:“今天我們在後院燒烤牛肉,你要嚐嚐我的手藝。”
“施太太呢?”
“啊,她還沒有回來。”
我大表意外,“既然約定了,我也不想取消約會,反正是便飯。”
我把一直拿著的巧克力盒子放在茶幾上。
施峻圓得似桂圓核般大眼看著那盒糖。
我心中暗暗好笑,孩子再老練也跳不出甜頭的五指山。
施君笑著說:“去,把施峰叫出來招呼客人。”
人家女兒總是叫大囡小囡,或是阿寶二寶,施家另有作風,隻看見小施峻移動胖胖短腿跑進去。
我笑說:“喚作這樣的名字,將來做法官最好。”
做父親的笑,“她的誌願是當消防隊隊長。”
啊!
施峰出來,服飾與妹妹一模一樣,表情成熟得多,頭頭是道,問我要什麽飲料。
既來之則安之,我決定留下吃烤牛肉。
盛教授若知道這一家生活得這麽幸福,老懷必然大慰,我會以英國文學底子,把今天的經驗詳加描繪,告訴盛教授。
當下我對施峰說:“威士忌加冰。”
她父親說;“黑啤酒一杯。”
施峰手勢純熟,“母親也喝威士忌加冰。”
我有點遺憾,“可惜她去了開會。”
“她出發到愛爾蘭海。”
“啊,搜集標本?”
施峰聽我作出這樣置評,有點對我另眼相看,“是。”
我再問:“該處的海洋生物有什麽珍貴之處?”
施峰的興趣上來了,她自己喝沙示加檸檬,給妹妹一杯櫻桃可樂。
她像足一個大人般招呼我坐下,說:“愛爾蘭海岸受核廢料嚴重汙染,各類海洋生物,尤其是軟體科,都變形殘廢。”
我點點頭,“這麽厲害。”
“母親說,人們以為住在一個島上,就可以隨意把垃圾往海洋中扔,那麽大一片水,會衝淡一切,有什麽關係呢。事實不是這樣的,輻射性廢料沉澱在海底泥土中,又衝回岸上,遺禍無窮。”
我睜大眼睛看著施峰,老天,她才不像十二歲的小女孩,她可不怕陌生人或愛咭咭笑,她言正詞嚴,十足十似個在電視時事節目中發言的社會團體代表。
我咳嗽一聲,打開巧克力盒子,“吃一塊糖嗎?”
一旁的施峻立刻說:“謝謝你。”
她小小胖胖的手抓起件最大的果仁糖,放進嘴裏。
施峰不滿地看她一眼,對我說:“孩子就會掛住吃。”
我忍俊不住,又怕她見怪,用拳頭遮住嘴,唔唔作聲。
施君從院子探頭進來,“十五分鍾便可以了。”
嘹亮的蟬聲自院子傳來,不知誰在灑水,紅磚地發出一股蒸氣味,一切都具熱帶風情,客人不由自主鬆弛。
我問施峰,“請問令尊做什麽工作?”
他似乎時常在家,又特別懂得生活情趣。
“父親是電影導演,他陪我們放暑假。”
我又一次意外。
難怪如此好氣質,但施氏夫妻的事業似乎風馬牛不相及,難得他們相處得這麽好。
冰涼的小施峰問:“你呢,林自明,你何以為生?”
我嚇一跳。
林自明,我至少應該是林叔叔,這一家太開通太不拘細節了,但不打緊,坦白熱誠可抵銷一切。
“我,”我宣布,“我是作家。”
小施峰一呆,像是從來沒有聽過這種職業,也難怪,到底是行冷門的職業。
有機會再同她解釋。
“目前,我兼職教書。”
“噢,同媽媽一樣。”
“是,不過地位比我高。”
施峰揚揚眉,“不要緊,你還年輕,加油。”
我掏出手帕擦汗,真不好應付,幸虧這時候,施先生叫我們出去吃肉。
他的手藝一流,肉質鮮美絕倫,保持了汁液,外層略焦,內裏軟嫩鬆。
很少吃到這麽好的牛肉,這種沒有花巧的食物最考廚藝,我佩服到五體投地,連忙討教。
施先生不嫌其煩,將材料步驟一一告知,我牢記在心。
飯後再與施君客套兩句,便起身告辭。
施峰送我到門口。
她說:“我問過父親,作家是寫故事的人,像狄更斯,像哈代。”
我驚喜,“好極了,說得一點兒也不錯。”
她卻皺皺眉頭,“那真是古怪的一門職業。”
我啼笑皆非地擺擺手,“你長大又打算幹什麽?”
“我要做太空飛行員。”
“航天。”
“正是。”
“你在太空站裏住得寂寞了,一樣要看小說。”
施峰側側頭,不響。
小女孩的麵龐極其秀麗,使人忍不住想與她親近一下,但偏偏又有一股神聖不可侵犯的神氣。
施峻擠在她身後問:“你還會再來嗎?”
“會的。”我答。
她放心地點點頭。
施峰說:“她隻是為了你攜帶的糖果。”
我學著她的語氣:“孩子就會掛住吃。”跟著向她眨眨眼。
她知道我挪揄她,飛紅麵孔,轉頭跑進屋內。
我摸摸施峻絲般秀發,她也跟著走開。
奇趣的一家人。
太太出門辦公去,丈夫在家陪孩子做晚餐招待客人。
他們女兒的氣質像男孩子。
回到家,我學著施峰的語氣叫老哥:“林自亮,來開門。”
活了這麽一把歲數,智勇雙全的我,連一聲叔叔都賺不到。
來開門的是一位盛妝女郎,我連忙看看門牌。
“你沒按錯門鈴,”她笑,“是林自明吧,我是海倫。”
我一怔,“啊——”眉開眼笑,“海倫,我們雖沒有見過麵,但久聞大名,如雷貫耳,今日是什麽風把你吹來,貴人踏賤地?歡迎歡迎。”
她笑,“林自亮說你一張嘴能說會道,果然不錯。”
“林自亮人呢?”
“下樓買水果去了。”
我太早回來,打亂老哥的計劃,看樣子海倫有意思與他重修舊好。
我打量著海倫,穿著時髦,修飾整齊,一頭短鬃發貼著小巧的頭型,看上去精神奕奕。
全是短發,從小女孩到妙齡女士,都不再擁有美麗的長發。
我對長發有偏好,記得當年念小學,前座的女同學有一把齊腰的長發,家長為她梳各種不同的發型,一時長辮,一時油條,一時馬尾巴,我喜愛她,記得她姓盧。
“你在想什麽?”海倫問。
“頭發,你們都不肯留長發了。”我惋惜地說。
“男人都喜歡女人長發。”
“以茲識別。”
“但辦公室女職員實在不宜過分突出女性特征,這樣做會被老板及同事低估工作能力,還是端莊點好,況且披頭散發怎麽做事,現在講究效率,嫵媚如世界小姐做不出成績來也不行。”
但長發……
中學時有位小女朋友,遊泳時打散頭發,在水底似一條美人魚,坐在沙灘,我愛撈起她長發深深嗅吻,有海藻香味,她皮膚細白,曬得薔薇般顏色,鼻端有雀斑,眼珠子在陽光下呈咖啡色,那是我的初戀。
我固執地說:“隻愛長發。”
海倫笑了。
“笑什麽?”
“笑你還有不切實際的幻想。”
我跳起來。
正在這個時候,大哥回來了。
大包小包,水果冰淇淋飲料,什麽都有。
他還要為我們介紹,海倫告訴他,我們已開過辯論會。
我說:“巧克力冰淇淋加可樂最好吃,我與林自亮自幼便喜歡,稱之為噴火美人。”
海倫說:“噫?”
“味道極佳。”我保證。
“我是說那名稱,美人,怎麽噴火?”
我笑著搖頭,噴火代表性感,是美譽,有什麽不好,但是她偏偏視作侮辱。
我不語,隻是笑。
好強的女性通常也極其優秀,她們性格獨立磊落,能吃苦,不流淚,容易被男人利用,往往打落牙齒和血吞,與她們交往最放心。
海倫看住我,“你不喜歡我吧?”
“怎麽會,”我又一次跳起來,“我由衷佩服你。”
稍後他們進書房聽音樂,我洗杯子。
真寂寞。
大哥說得對,隻要談得攏,雙方在一起開心,誰煮飯洗衣都一樣。
她們女孩子也是人,不能規劃她們非做什麽不可,像海倫,根本不擅長家務,何苦為俗例而逼她不快活地守在廚房中;而大哥,他愛整潔,專喜研過究食經,那麽就讓他擔當這個任務好了。
幸虧我們這裏沒有啥子都看不順眼的老人家。
半夜老哥把女友送走,找我起床聊天。
“言歸於好?”
“從頭開始。”
“非常聰明光亮的女孩子。”
“上次我們齟齬之後,她根本沒有接受異性約會。”
“你也沒有吧?”
“別人都看不上眼。我愛海倫凡事井井有條,組織能力強,又有份高貴的職業,收入穩定。我沒有資格喜歡說話大舌頭、眼睛會打電報的女孩。”
“她可有意思成家?”
“她說要想清楚。”
“有條件?”
“有。”
“說來聽聽。”
“不打理家務,不養兒育女,不聽命丈夫。”
“嘩,民間三不。”
“不生孩子怎麽行,”大哥很困惑,“嬰兒是天底下最可愛的小東西。”
我安慰他,“會肯的,愛她足夠時她會回心轉意。”
“不過懷孕也真辛苦。”
“睡吧,別想這種血淋淋的事。”
“晚安。”
像我們兩兄弟這麽可愛純潔的青年,應不愁找不到對象吧,我悠然入睡。
第二天在床上被電話鈴叫醒。
朦朧地接聽,那邊的女聲非常不悅:“年輕人睡到日上三竿,浪費大好光陰。”
“誰?”
誰這麽教訓我?
“我找林自明。”
“在下正是他。”
“我姓盛。”
“啊,盛女士。”是盛國香。
“我是盛太太。”
我搔搔頭皮,“是師母?”
“唔。”
那她有權說我幾句,用左手取過手表一看,乖乖不得了,已經十一點。
“教授千叮萬囑讓我看看你。”
“謝謝謝謝,其實一切很好。”單單少個女朋友。
“你將與國香同校?”
“是,但還沒見到她。”
“今天下午她來我處吃茶,你有沒有空?”
“有有有。”
師母說出地址,“準四點,我最討厭人遲到。”
心驚肉跳,在家喝杯茶而已,先到先斟,何必做時分秒的奴隸,這老太太的陣仗太過厲害,難怪我師傅受不了。
盛老從不計較這些小節,但是對工作量卻頗有管製。鬆緊自如,做人才夠瀟灑。
我吐吐舌頭,當給麵子師傅吧。
一骨碌自床上彈起。
送花送糖送糕點都不管用,這位老太太不是普通人,我跑到大哥的禮品店裏去。
他正在記帳。
我問:“有什麽東西適合送六十歲老太?”
“無論什麽,你都得付錢買。”
我坐在店堂裏,“是什麽令一個男人開起禮品店來?”
“有利可圖。”大哥麵不改容。
“說的也是。”
“你不必打擊我的自尊心,去,叫店員帶你看新到的水晶擺投。”
選中一對水晶書座,大哥閑閑吩咐給我一個八折,店員報上價目,我嚇得下巴落下來。
我問林自亮:“你為什麽不去搶?”
他說:“嫌貴,那買雙紙鎮好了,便宜三十倍。”
禮輕人意重,還是要了書座。
一向著輕老哥這檔生意,實地觀察之後,幾乎跌腳,太狗眼看人低了,原來他在此陰惻惻的一本萬利。
而我,這次回來,擔任講師職位,高貴是高貴了,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掙得老婆本。
我問他:“請不請合夥人?”
他答:“你會不耐煩的,做小生意十分瑣碎。”
“不見得吧,光是這單交易便是我半月之糧。”
垂涎欲滴。
大哥搖頭,“你根本不懂。”
女店員抿著嘴笑。
“大學適合你,弟兄倆一文一武,氣氛協調。”
這是畢業的悲哀,從校園出來,但見他人都有他的成就,自己則一無所有,眼特別紅,心特別急,韶華不再,兩袖清風,怎麽努力發勁去追呢,弄得不好,滑一跤,怕不就頭崩額裂。
大哥像是洞悉我的心事。
“開學後,忙個不可開交,你就不會胡思亂想。”
我取起禮盒,向他道別。
還有,要找個女孩,被她調撥得團團轉,透不過氣來,讓她掌握我的情緒,忽冷忽熱,忽嗔忽喜,那就沒有時間想什麽哲理了。
到師母住宅,剛剛四點。
門應鈴而開,是位中年女士。
我忙稱一聲“施太太”。
誰知她嗬嗬地笑起來,“你這個小子倒是會討人歡喜,我不是施太太,我是盛太太。”我呆住。
保養得這麽好,像住在什麽洞天福地之中,喝瓊漿玉液度日,她的配偶盛教授已經很有老態,同她不能比較。
我定定神,把禮物放在桌上。
“老盛他還好嗎?”看樣子分了手還頂牽記他。
我乘虛而入,“生活很清苦,一切雜務都得親自動手,試想想,總共才得一雙手,著書立論是它,煮飯洗衣也是它,多麽矛盾。”
“你有什麽見地?”
“總得有個人服侍他。”我大膽地看著師母。
“小老弟,世上哪裏去找那麽理想的生活,人人自身難保,退休以後,收入銳減,當然隻得事事一腳踢。”
話倒是說得不錯,我立刻對直爽坦白的她添增好感。
“他這個人,又特別看輕看賤金錢,不然一起回華南來享幾年晚福,不知多好,他又偏偏不肯。”
“為什麽?”
盛太太歎口氣,“因為這一切都是他嶽家名下的財業。”
我忍不住說:“他也太迂腐了。”
“說得好。”
門鈴響起,進來的是施家大小姐。
一見是我,她立即說:“哎呀,我沒穿見客的衣服!”
這小女孩的腦筋另一樣的。
又與外婆說:“母親實在走不開,她不來了。”
“又是什麽事?”
“一位美國教授帶了納華達山脈的油頁岩化石樣本來找她,化石有許多種,其中有始祖海洋生物,她正招呼客人。”
有道理。
我算老幾呢,小人物。
兩次失約,不禁傷了我的自尊。
施峰把雙臂繞在身後,仰起頭問:“你開始寫書沒有,作家?”
真的,禁不得她這一問。
我說:“暑假後開始,天氣太熱,人人都要放假,你不是也在休息嗎?”
“媽媽可不放假。”
看樣子施峰頗崇拜母親。
“她比較特別。”我幹笑數聲。
師母的女工捧出點心來。
再坐一會兒,我起身告辭。
忙忙忙,誰不忙,凡事總得分個次序,一連兩回失約,使我了解,她不重視我,也不重視她父親。
算了。
我把施峰送回家。
她喜歡發問,也擅於會話,但我沒有看過她笑。
記憶中,女孩子到她那種年紀,最愛掩住半邊嘴巴笑,但她不是,她習慣先皺一皺眉頭,然後問成年人一些難以回答的問題。
幸虧我才華蓋世,才應付得了。親
像:“你認為結婚好還是獨身好?”
答案:“待你長大時,也許對象由社會配給,不必想太多。”
又如:“你介意女人比你能幹嗎?”
“不介意,如果一切開銷由女性負擔。”
“男人將來會不會生孩子?”
“有可能,不過孩子要跟父姓。”
很貧嘴的樣子,不過一個成年男人總得保護他自己。不能在二十分鍾車程中輸給小女孩。
終於輪到我發問:“在家中你也這樣同父母交談?”
“別講笑,我很少見得到母親,而父親時常說:‘不要問不要問,過十年二十年你就會明白。’”
這倒也是辦法,為什麽我沒有想到。
施峰說:“隻有施峻與我談話。”
“她太小了。”
“可不是。”聲音中帶許多惆悵。
那裝模作樣的表麵下是無限寂寥。
“你到家了。”
我特地下車,繞圈子到她那邊,替她開啟車門。
她很矜持地說:“謝謝你。”到底還是女孩子。
“是我的榮幸。”
“再見。”
我告訴老哥:“仍沒見到師姐,反正海洋生物幫不了我,沒有遺憾。”
“聽這個:華南海洋學院設有水產係、海洋生物係、海洋地質、海洋工程、海洋物理、海洋氣象等十個係,十八個專業,其中正副教授接近一百人。”
“哪裏找來的資料?”
“由此可見競爭相當激烈,必須要做許多額外作業,才能夠站穩陣腳。”
我緊張起來,“文學院呢?”
“放心,低層職員開頭是不會感到壓力的。”大哥笑。
我白他一眼,“總得由第一步起呀。”
他仍是笑。“所以你師姐之忙,並非做作,乃係實情。”
我說,“她沒有把師弟放在心中。”
“幾時開學?”
“下月初。”
“悠長的暑假,教書就得這個好處。你可記得,那時母親最怕我倆放暑假,那一段時間,家裏永遠收拾不好,亂成一片。”
我默默回憶。
是的,不知為什麽,十多歲男孩子身上永遠一股臭汗味,半酸半悶,母親說,一打開大門,客廳便傳出這股味道,有親切感,她知道她是到家了。
我喜愛孩子,因為母親喜愛我們。如今她在天堂,可想空氣清新,沒有異味。
母親愛我們,並不單挑我們可愛聽話的時候,就算兩兄弟無理取鬧,張嘴大哭,她也笑眯眯,“啊,大牙蛀得很厲害了”,她會趁機觀察我們嘴巴裏的秘密,或是“弟弟哭時麵孔皺起來似隻蟹,而且眼淚多得似噴水。”
我們的童年是沒有遺憾的。
大哥問:“想往事?”
“是,幸虧我兩人出落得玉樹臨風,沒有辜負老媽栽培。”
“對對對,”大哥取笑我,“兼夾雄才偉略,貌似潘安,你別弄假成真,真相信才好。”
弟兄兩人大笑。
過沒幾日,師母召我。
——國香有一份報告,趕時間要寄到英國去,你是念文學的,她希望你撥冗替她看看措詞文法是否適當,美國人不講究這些,但英國人很挑剔。怎麽樣,要不要賺些外快?
去取了報告一看,才知道有四百多頁。
以前替工學院的同學做過類似的潤飾功夫,他們用的專門名詞多,已經很難看得懂,再加上語文程度差,造句簡陋,若非一大堆公式顯示權威,作品看上去隻不過初中程度。
如果把這件功夫接下來,小說大綱一定泡湯。
但相反,我會得到一個上佳借口,寫不出小說,乃是因為沒有時間,同才華沒有關係,哈哈哈哈哈。
考慮了一會兒,我漂亮地表示很願意為師姐效勞。
師母把酬勞的數目說出來,數字十分龐大,倘若這是正常外收入,誰還高興坐下來攪盡腦汁寫小說,我有點困惑,華南大學倒是個謀生的好地方。
盛國香的報告,詳盡地說出放射性廢料對海洋軟體生物的惡性影響,以及長期性生態變化,對人類的害處。
材料十分豐富,她走遍大江南北,采摘標本,圖片拍得非常精致瑰麗,理論的說服力也強大。
花一個星期讀完著作,為它感動,照盛博士的理論,人類若不停止各種核試驗,根本毋需天外來客侵略地球,或三次世界大戰,也會漸趨毀滅。
盛博士並非危言聳聽,我讀過同類報告,他們沒有杞人憂天。
她是位了不起的女士。
難怪師傅以她為榮。
過幾日傭人做了上海名菜蛤蜊燉蛋,我不放心地撬開蛤蜊逐隻查看,一邊參照盛氏論文中的圖片。
被老哥教訓,“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別神經兮兮,弄得疑雲陣陣。”
我宣布,“暫時不吃海產。”
“直至什麽時候?”
“交返這本論文。”
“神經。”
親自到施家取資料的時候,順便為施峻帶了幾隻不同民族服裝的芭比洋娃娃。
施峰來開門。
“父親在嗎?”
“大人都出去了。”
“你們在做什麽?”
“我們在看《生命之源》片集。”
“我買了玩具給施竣。”
“啊,是什麽?”
我給她過目。
施峰一看,“噫!”她一臉鄙夷,“是這種不斷換漂亮衣服的玩偶,媽媽說是最沒有啟發性的玩具。”
我為她的反應下不了台。
“但是所有女孩子都喜歡。”我非常委屈地說。
“我們施家女孩子不玩洋娃娃,媽媽說它們諷刺一些隻具擺設作用的女性,絲毫沒有尊嚴。”
我啼笑皆非,“好好好,我收回,你把盛博士的東西交給我就走。”
施峰很詫異,“你不喝杯茶才走?”
喝茶太無益,不如把時間省下做科學研究,我欲同盛博士說,光有偉大的成就而欠缺娛樂,生活有什麽意義?
這樣教育孩子,無疑剝奪她們樂趣,太不公平。
離開施宅,心中有氣,在私家路超車過線時油門收得略遲,滑向前,碰凹了來車的前防撞板。
照規矩,交換地址姓名便可,凡事有商有量,但這是另外一個城市,有另外一套規矩,隻見車子上跳下一個穿寬襯衫短褲的年輕女子,怒氣衝衝,用手指指牢我,“你!立即把車子駛在一邊,我有話同你說。”
我隻得聽她發落。
隻見女郎探身進車廂,不知檢查些什麽,半晌,她才轉過頭來,“你是失明人士?你不懂開車?”
我瞪著她,好男不與女鬥,權且忍她一忍。
隻見她兩手叉著腰,一副母雞保護小雞模樣,我心一動,莫非車廂裏有嬰兒?這倒怪不得她要緊張。
我跳下車去視察,隻見駕駛位隔壁隻放著一隻玻璃缸,缸中養著幾隻蚌,不禁沒好氣起來。
我揚起手,“你說如何就如何,別罵人,我不是故意的,罪不致死,盼你高抬貴手,多多原諒。”
百忙中打量她。
她皮膚曬得很棕,但顯然不是躺在甲板上曬的,脖子底下手臂陰麵等地方顏色淺得多,令人想起貪玩的孩子,不顧日頭曝曬,嘻嘻哈哈踢球追逐,一個夏季下來得到的太陽棕。
這一份陽光為她添增嫵媚,本來一無是處的惡女郎忽然稚氣率直起來。
我說:“我賠我賠。”已經被她弄得頭昏眼花。
我們兄弟倆一向不擅與女人爭。
我掏出名片,“請隨時與我聯絡。”
她接過一看,詫異地問:“林自明?”
“是。”
“我是盛國香。”
我退後一步,隻會眨動眼皮,似腹語人手中的那隻木偶。
隻聽得女郎說:“真沒想到你這麽年輕。”
這話應當由我來說。
“我剛自府上出來。”
她解釋:“玻璃缸裏的是亞硫坤群島附近的樣本。”
我嗬嗬地應著。
“托朋友替我采來,剛剛運到。”
對她來說,比嬰兒還寶貴,自然,所以適才要同我拚命。
我們倆對視一會兒,沒有再說話。
我雙手一直在褲袋裏、終於說:“改天,改天我們再約。”
盛國香點點頭,上車離去。
這才發覺白襯衫緊緊貼在背上,已經被汗濕透。
卻沒有特別不舒服的感覺,我在樹蔭底下站了很久。
蟬喳喳喳地叫,為什麽這種昆蟲在樹上誕生,卻跑到土壤裏生長,十七年蟬破土而出,隻叫了一個夏季。
幼時與哥哥捉到一隻大蟬,透明的蟬翼叫我們深深訝異,學小朋友用線縛著它,牽著玩,看它撲飛掙紮……
我有種預感,他朝我的命運也相同。
整個人沉默下來。
大哥笑說:“可是熱得吃勿消了。”
真的,攝氏三十三度,一到中午,地麵像蒸一樣。
她打扮完全像個小男生,卡嘰短褲,白襪子,老球鞋。
纖細的手腕上戴隻男裝不鏽鋼螃式表,一定是個潛水好手,隨時可以躍進碧波裏。
她與其他的城市女郎完全不同。
再次會晤盛國香,她已經修飾過。
頭發更短,眼睛更亮,穿著輕便玄色洋裝,脖子上一串珠子作裝飾。
她有禮貌地歡迎我,對上次我們見麵之事絕口不提。
我略為悵惆,原希望她把那件事當趣聞來說,但是沒有,她似大號的施峰,並不是冷淡,但與人維持距離。
是晚是施氏夫婦結婚十三周年紀念。
大約請了二十位客人,盛國香的朋友全來自海洋學院,而施先生有他電影圈的同行。
一半大談抹香鯨生態,另一半評論黑澤明的影片,我喝了三個威土忌加冰,不知如何加入戰團。
於是與施峻攀談。
施峻問:“你會說故事嗎?”
“你要打賭?”我說。
“說一個好的。”
我開始:“古時,有一個商人,他的名字叫唐敖,他有一位表兄,叫林之洋,兩人結伴坐大船到遠方做生意,看到許多稀奇古怪的東西。”
“像什麽?”
“像他們到了一個地方,叫女兒國。”
“有什麽稀奇?”
“稀奇得很呢,在女兒國,一切剛剛相反,男人要做飯洗衣繡花,穿裙子梳髻,而女人卻做官經商,女兒國的皇帝是女人,見林之洋貌美,要娶他做皇妃呢。”
施峻圓滾滾的眼睛朝我看,“還有呢?”
“你不覺奇怪?”
“媽媽說的,男女平等,女兒國很好呀。”
我抬頭看了看天花板。
“他們有沒有結婚?”施峻追問。
我索然無味地答:“沒有。”
“為什麽不?”
“林之洋受不了,他逃跑了。”
“他有什麽毛病?”
“我認為他不能忍受男女平等。好了好了,故事已說完。”
施峻跑開去。
身後傳來聲音,“你喜歡孩子。”
是盛國香。
“絕對。”
她問:“開始修改報告沒有?”
“已經開始。”
她試探地說:“也許,我們每一章複一次,好過一整本四百頁完成後才討論。”
我求之不得,“當然當然。”
“下星期一下午三時,在大學我的辦公室見。”
我抬起頭來,看著她標致的麵孔。
“入席了。”她說。
她刻意主動製造機會?不不不,怎麽會,她丈夫孩子就坐在她身邊。
那為什麽我有這種感覺?
齷齪,我麵孔發紅,思想有問題。
是晚菜極好,酒極醇,客人們風趣,我滿懷心事。
大哥在家等我。
他說他決定與海倫結婚。
“你答應她的條件?”
“哎。”
“不後悔?”
“不,但我會以誠意感動她。使她後悔。”
“機會等於零,大哥,我們已置身女兒國,危機四伏,女人要把我們吞吃,醒一醒。”
大哥笑著說:“歡迎歡迎,我就權充唐僧好了。”
視死如歸。
“我們要團結——”
“灌飽了黃湯就睡吧。”
盛國香即使不提出約會,我也會鬥膽尋找借口機會接觸她。
在她寬大幽靜的辦公室內,我同她說,老哥要結婚。
“那你要找房子了?”
“是。”
“宿舍合意嗎?”
“比較喜歡拿津貼在外頭住。”
“是的,上下左右都是熟人,打招呼頂累人。”
她坐不定。
每做一兩頁功課,便要起身走一走,高挑的身形裹在小小棉背心及沙龍裙內,無限瀟灑。
她吸引我。
當然她吸引我到極點。
進展倒也不慢,我指一個下午看了兩章書。
遇到不滿意的地方,她用鉛筆做記號。
問我:“會做咖啡嗎,工具全在那一邊。”
不用刻意已充滿權威,於是我說:“是,夫人。”
她滿眼笑意地抬起頭來看住我。
結果還是由我做了飲料。
我們在五點多結束工作,時間過得飛快,第一次約會通常如此。
回到家,我對牢打字機把首兩章報告謄清,老哥聽到啪啪啪打字聲,前來觀看。
他說海倫說,我可以繼續住在家中。
海倫說,海倫說,海倫說。
異族已控製了我們。
想也沒想過可以同一對夫妻同住,太不方便了,一向喜歡穿一條牛頭短褲在屋裏走來走去,有女同屋,太煞風景。
“從沒見過你這麽勤力。”他眼睛瞄了瞄打字機。
“佳期訂在何時?”
“她要到九月份才有空。”
“你呢?”
“隨時可以。”
他比她重視這頭婚事。
“你不喜歡她,是因為她過分重視事業。”
我喜歡她,隻是認為她本末倒置,海倫做的是一份牛工,隨時有人頂上,薪水豐厚,卻不算事業。
我不敢把純粹私人的意見說出口。
“她是一個非常神氣的女子。”我拍拍大哥的肩膀。
新女兒國的公民帥氣、霸氣、傲氣,而且具朝氣及才氣。
我很為她們這種氣質震驚,但大勢所趨,不由小男人們不屈服。
忍不住同大哥說:“盛國香待我不錯。”
“這是好消息,我想開學後她會照應你。”
“我有種感覺,她對我……有點曖昧。”
大哥一怔,隨即仰起頭哈哈大笑。
我瞪著他。
“我有沒有聽錯,兄弟,太陽把你曬昏了,人家有名譽有地位有學問的有夫之婦,何用在一個黃毛小子麵前耍花樣。”
我用手臂枕著頭,沉默良久,惆悵地想,也許是幻象,也許心底下太渴望有這樣的事發生,疑心生暗魅,巴不得可以弄假成真,成全我的心意。
是,是這太陽,大哥說得對,現在己不作興怪蟟會,總得找個替身,就是金色的太陽吧。
“別做出失禮的事情來。”大哥告誡說。
早曉得就不同他透露心事,他什麽都不懂。
星期三,見到盛國香。
她問:“去遊泳嗎?”
原來要出海。
她帶著小施峰及更小的施峻。
我多心了,深深的失望。
幾乎沒半眯雙眼挺胸而出一一引誘我,為什麽不引誘我。
遊艇會停著租來的船,三位女性同一位水手,以及我,帶備一大箱食物出海。
套句文藝小說抄來的形容詞,太陽簡直要把我們曬成片片幹癟的金葉子。
問施峰:“你爹爹呢?”
“到公司開緊急會議。”
“可是要開拍新影片?”
“應該是。”
盛國香說:“很難得找到空檔與她們出來一趟。”
我很浮很敷衍地說:“你忙嘛,身兼數職,不容易周全。”
太沒有意思了,我走到甲板,躺在帆布椅上,閉上眼。
為什麽不說出心中的話,頭一次覺得自己像隻衣冠禽獸。
船停下來。
盛國香對孩子們說:“別在這裏遊泳,附近有水母出沒,一會兒駛到幹淨地方才放心地玩。”
她取出工具,竟是來找標本的。
這個可愛的工作狂,我想我是完全錯了,像她那樣純真的機械人,說什麽也不會刻意安排私情幽會,我溫柔地看著她,我錯了。
施峻拍手,“媽媽下海去捉海蜇。”
我說:“我也下水。”
盛國香詫異地說:“你還是站幹地裏的好,這帶發現僧帽水母。”
“藍天白雲,可否叫人做這苦差?”
“這是一種享受。”她更正我。
盛國香穿上手套,配上潛水器,拿著工具與玻璃瓶,一個背翻便下水。
施峰在一旁說:“海蜇的觸手是武器,上麵有許多刺細胞,細胞中有刺絲囊,放出刺絲,螫進敵人體內,放出含有腐蝕性的毒液。”
她什麽都懂。
但是我路遠迢迢出海來,並不是為了學習有關水母的一切。
盛國香隔數分鍾浮出水麵,與我們交談。
我在甲板上看她。
她是那麽健康活潑,隻有那種在河濱中荔枝樹下與水牛共浴的頑重,才會有類似的活力。
目前大城市中莫論男女老幼,全部奄奄一息,蒼白疲倦,幾時見過這樣的人。
潛下去好幾次,她失望地說:“什麽都沒有。”
我忍不住,“真想在這透明碧波中浸一浸。”
“下來吧。”
我穿著粗布褲就跳下水。
兩個小女孩歡呼著。
我伸手招呼她們,剛在這個時候,背脊一陣麻痛,好像吃了一記鞭子,伸在半空中的手臂僵住,慌忙中喝了一大口海水。
盛國香叫:“水母一一”
她遊近我身邊,硬生生把觸須自我背脊扯開。
我痛人心肺,手足痙攣,直往水晶宮沉下去。
盛國香連忙托住我。
她叫:“施峰,把浮泡擲下,快。”
我想我已口吐白沫。
神智還是清醒的,隻見盛國香用浮泡套住我,一手抓住瓶子,引水母進瓶,然後立即吩咐水手拉我上船。
臨危不亂,真是一流。
她們都來看我背上傷口。
我痛得眼冒金星,靈魂升華,忍不住呻吟,可歎智勇雙全,敗在水母手下。
施峰關心地問:“是不是很可怕?”
盛國香說:“傷勢嚴重,快快送醫院。”
她冰涼柔軟的手按在我皮膚上,唉,即時有消炎鎮痛之效。
幸虧她們沒有取笑我。
每隔五分鍾小施峻偷偷問我一次:“你會不會死?”充滿同情。
盛國香說:“對不起。”
“手腳不靈是我自己的錯。”
“要不要看看它?”掩不住興奮的神色。
施峰捧著瓶子進來。
它是隻半透明美麗的動物,觸須長長垂下,似幽靈。
她陪我到醫院敷藥,孩子們先回去。
我問醫生:“會留下疤痕嗎?”因為一向皮光肉滑。
盛國香笑。
完了,什麽形象都失去,美人救狗熊都上演過,還有什麽希望。
晚上,我得趴在床上睡。
半夜,發起燒來,老哥急忙找醫生,醫生不肯理會無名腫毒,又知會盛國香趕來。
情況比想象中嚴重,鬧得筋疲力盡,吃了藥就迷迷糊糊睡。
睜開雙眼,已經天亮,聽見有人聲,便同老哥說:“給我一杯水。”
回話的聲音卻屬於盛國香:“沒事了?”
我轉過身子來,怔怔地看著她,“你還沒走?”
她很內疚,“沒想到你的血液對僧帽水母的毒素有如此強烈的反應。”
“也可能是中暑。”
“不該叫你出來。”
“不要緊,下次往南極考察的時候,別忘記叫我。”
“醫生稍後會來複診。”
我喝幹杯子裏的蜜水,中國人相信蜜是解毒的。
室內一片靜寂,我不再搞笑。
衝動地認為傷得不夠嚴重,否則氣氛當更嚴肅一點。
她靠窗戶站著,並沒有說話,直至林自亮回來,她交班,離去。
林自亮同我說:“她真的年輕,你有沒有發覺,現代女人像是不會老似的,反而中年男人都大眼袋黑眼圈,有須的像賊,沒須的像太監,什麽原因?”
“嗄?”
“真是女性的世界了。”
“哦?”
“沒想到會被她們咬緊牙關闖出局麵來,一定吃了不少苦。記得我們小時候,女性職業的範圍是做售貨員與秘書,任官小教師已經了不起。你看現在,官場商場什麽地方都有女性帶頭,七十二行,行行都有出色女性,男人緊守崗位,沒有突破,反而顯得中庸,你說對不對?”
我忽然問:“你覺得盛國香是不是英俊?”
大哥怔住,“給你一說,倒有這種感覺。”
以後,形容一個人優柔寡斷,也許不再用婆婆媽媽,而稱之為公公爸爸。
盛國香絕對英俊。
“你,凡事要適可而止。”
我白他一眼,“不知所謂。”
背脊上留下一條疤痕,淡淡的白印,約半公分寬,蜿蜒而下,形成圖案,似一個橫愛司。
將來總會消失的,無論什麽事都經不起時間的浪淘沙,但此刻,它是心頭上的烙印。
我歎口氣。
應邀參觀了水產係十五個實驗室,這些設備既是學生實習的場所,又是教師及研究人員的基地。來到水產係海洋動物標本室,隻見各種魚類蝦貝藻千姿百態,琳琅滿目,仿佛走進海底龍宮。
實驗室陳列著兩千多種標本,許多稀奇古怪的魚類及海中生物,有些從未見過,真正大開眼界。
一邊走一邊自卑起來。
不知恁地,科學實驗室永遠給文科生壓迫感,因為他們做的,我們不懂。
女人也是。
她們會生孩子,我們不會,真神秘,現在男人會做的事,她們全會做,甚至做得更好,但仍然隻有她們能夠孕育下一代。
盛國香完全不愛說話,而我,剛相反,念小學時就被老師在手冊與成績報告表上打“愛說話”的字樣,算是黑點,教師愛啞巴,例加三分。
國香常用語隻包括是,不是,對不起,相當好,謝謝。
她認為語言用來表達概念,指示方向,很少想到語言也可以用作長篇大論寫情寫景。
而那正是我的專長。
一次,我徹底地描述施宅園子風景,她“嗯嗯嗯”地詫異,“是嗎,是這樣的嗎”,完全沒留意到。
她是那種把手表當雞蛋煮的瘋狂科學家。
我總告訴自己,無論如何,要做妥這件工作。
她的工作。
有時清晨還坐在打字機麵前,也問:為什麽不以這種堅毅的態度來寫小說大綱?
怎麽會沒有原動力?這是我的事業呀。
反而奮不顧身去為別人的事業努力。
話雖如此,心情是愉快的,每打出一行字,就像與盛國香交談,十分窩心。
累了,頭枕在打字機上憩一憩,還是老式的字鍵式機器,換帶子時,手會弄得墨黑。
國香吃驚道:“這麽落後!”
她用的是一套萬能電腦,無所不能,內文顯示在熒光幕上,改得完全正確了,才按一個鈕,轉印到紙張上。
要我學用那樣的機械,不可能。
施導演曾對我說:“我當那套機器是活的,每天走過,都恭敬地向它說早,免得開罪它,有後顧之憂,誰知道,也許有一日它會統治我們。”
老施是個好人,他使我內疚。
我還想學費茲哲羅呢,頭發梳一綹下來,垂在額角,憂鬱的麵孔,穿件白色長袖襯衫,褲袋中放一隻扁酒壺,隨時取出喝口威士忌,靈感一到,啪啪啪敲響黑色始祖打字機,寫出夜未央這樣浪漫腐敗感人肺腑的小說來。
電腦與我何優哉。
藝術不會敗給科學。
偏偏國香又代表科學。
造物弄人,你不相信?
她對文學一點知識都沒有,慘得不得了,但是越慘越喜歡她。
她會把一百年的孤寂說成一千零一夜,然後心虛地問:“差不多吧,都是時間上的問題。”
根本不似盛教授之女。
大哥一直努力籌備婚事。
所有責任都落在他肩上,原來新娘子出差開會去了,你說厲害不厲害。
家裏要裝修,新的家具新的電器,新人事新作風,可幸林自亮拿手治家,不然真正難為新郎倌。
我與國香已經熟稔。
她時時來我們家。
一日大哥把舊窗簾拆了下來,換上新的,又認為花樣太亂,再除下,掛上第三套,滿地都是一匹匹窗簾,她就坐在布匹上與我研究功課。
我看著她淺褐色的臉龐,睫毛尖端一截被曬成金色,眨動時如隻粉蝶。
開頭是心躁意亂,接著心平氣和起來。
我終於說了長久要講的話。
即使長期與魚蝦蟹做朋友,她也應了解我的心事。
我說:“讓我們速速解決這個報告,斷絕來往吧。”
她聽懂了。
臉上並無露出訝異之情,隻是低著頭,看著手上的報告,小孩受責備後,會有類此姿態。
過半晌她茫然問:“這是幾時開始的呢?”
我無奈地攤攤手。
她歎息:“真是混亂。”
國香的詞匯不夠豐富,否則一定會說:“太難了,比海水微量元素、有機物、離子相互作用等溫線分級交換理論還要令人為難。”
“是不是你受傷那時的事?”
我搖搖頭,“這不是科學報告,你不必深究了。”
盛國香籲出一口氣,很感煩惱,皺起眉頭,坐在牆角。
我問:“你承認已經發生了?”
她點點頭。
我放下心來,有人陪,事情完全不一樣,不由得惡作劇地微笑起來。
“為什麽是我們?”國香問,“這完全是不對的,我比你大二十歲,而且已婚,有兩個孩子。”
我看她一眼,想不到她忽然感染了文人的誇張,二十歲!
國香仍不甘心,“是否在第一次遇見的時候?”
在這種事上,我比她敏感得多,於是我點點頭。
“無可避免要發生?”
“注定的。”
“讓我們速速完成這個報告,斷絕來往。”
希望她可以做得到,大家都有好處。
於是我們兩個人四隻眼落在報告上,強逼用功。
我不知道她看到什麽,我隻見一個個拉丁名詞自白紙上飛出來,二十四個字母重新排列,組成我要說的句子。
像,為什麽不讓它大膽發生?
又像,施君會得明白。
更像,原來這次回來,完全是為著可以結識你。
揉揉眼,才把字句擦掉,眼睛落在昨夜臨睡之前的一本書上。
《鏡花緣》。
鏡中花,水中月。中國人連取個書名都有這麽大的學問。
抬起頭來,隻見盛國香皺著眉頭看著窗外。
我衝口而出:“枉凝眉。”
她當然沒有聽懂,“霍”地站起來,“我要走了。”
我沒有追上去,用雙手抓住她肩膀,將她扳向自己胸前,深深吻她。
會這樣做,要不是英雄好漢,要不就是登徒子。
可歎我兩者都不是,我是個百無一用的書生。
我不怕挨耳光,他們說,不吃過女人耳光,以及不給女人吃耳光的,簡直不好算大丈夫,我怕的是她看輕我,屆時連讀書人這樣雞肋的身份都失去,更不知道自己是什麽東西,身份危機出現,更加無所適從。
我痛苦了。
像是水母螫到的不是背脊,而是心靈。
大哥又要笑我。
恐怕最明智之舉是將盛博士的報告火漆封口,掛號寄還給她。
下午,工人來安裝冷氣機,吃不住噪音,開車出去避一避,逛得累了,走進咖啡店去喝一杯,坐在寬大的沙發椅上魂遊太虛,感受心頭微微齧痛。
有人同我打招呼。
睜開眼一看,是施君。
做賊心虛,一顆心幾乎躍出喉嚨,像凶手看到親手殺死的被害者靈魂出現,嚇得幾乎沒哭出來。
我瞪著他,雙手緊握沙發扶手。
他發覺了,他要找我討還公道。
他卻和顏悅色地說:“是等人嗎,要不要同我們一起坐?”
原來他還沒有知道。
受透刺激,渾身麻木,動彈不得,他還以為我沒有意見,一向隨和的施氏已視我為老友,便與朋友一起坐我旁邊。
幹他們那一行的人自然是活潑熱鬧的,一頓茶工夫不知可交換多少訊息,說多少個笑話。
我一個字也沒聽進去。
忽見入口處有位身形苗條、褐色皮膚的女郎向我們這邊走來,還沒看清楚心已劇跳,低下頭來,是盛國香,她來了,不是冤家不聚頭,她來了。
果然是朝我們這邊走來的。
一聲導演,也不問生張熟李,臀部就擠過來,硬是叫我分一半椅子給她坐。
不是盛國香。
是施君的女主角。
緊張之心鬆弛,隨著而來是失落。
不是她,她沒有來。
女郎自我介紹,“我叫蘇倩麗。”
我呆呆看著她。
她深覺有趣,“你呢,你尊姓大名?”
“啊,我,我叫林自明。”
“新人,導演什麽時候簽你的?”
施氏來解圍,“他不是幹我們這一行的,林自明是內子的同事。”
蘇情麗轉過頭來,“原來是大學教授。”
我的鼻子同她的鼻子距離隻有十公分,我連忙撤退,低下頭,鼻觀口,口觀心,然後手足並用,站起來,一邊搖手,說:“我有事要先走一步。”
也沒等待他們反應,便匆匆離開咖啡室。
那美麗熱情的女郎也許會笑我,但我弱小的心靈已經受不了強烈的一收一放,一緊一鬆。
回到家中,發覺新的窗簾已裝妥,大哥還開著巨型分體式冷氣機。
一簾幽情,滿室生涼。
他得意地問:“怎麽樣,海倫一定喜歡。”
完全變了,老房子原來的味道蕩然無存。
本來廳堂充滿天然風,走馬長露台上垂著竹簾,仿佛隨時可以看見童年時的林自亮與林自明打架後受祖母責備,噙著淚水一身髒熟睡在藤榻中夢見被老虎追。
那時還不是家家有電冰箱及洗衣機,白脫油在這樣的天氣要浸在一盆冷水裏,防它溶解變壞,而林自亮林自明要幫老傭人阿一絞被單,一人抓一頭,一二三往相反的方向出力扭,榨幹水分才晾在衣裳竹上。
這一切童年往事,一一隨科學進步,社會繁榮而消逝。
再經過林自亮革新,誰還認得這個家呢?
我推開房門,一看,不由得慘叫起來。
雙層床,那張古董床,床板上刻著床前明月光以及小女朋友名字、大考日期、坦克車圖樣的床失了蹤,原來的位置放著簇新的單人床。
“床呢?”
“我花了錢叫人抬去丟掉,二十多年了,還擱著幹什麽?”
海倫,我決不放過你。
不不,不要怪錯人,是林自亮,林自亮賣弟求榮。
抑或是我自己,永遠不肯長大,懷念要風得風的童年。
足足控製了自己四十八小時,我終於撥通電話,施峰來接聽。
“沒有出去玩?”
“剛看完科幻電影回來。”
看樣子愛情是真正過時了,她們那一代絕對可以成功地無痛無癢靠科學過一生。
“媽媽在家嗎?”
“在書房招呼客人。”
我竟打聽起她的私隱來,“是同事嗎?”
“不,親戚,阿姨一家自澳大利亞來度假。”
“住你們家?”
“正是,要不要我叫她來聽電話?”
“不用了,讓她忙吧。”
“施峻叫你再講故事給她聽,要孫猴子那一類,要與妖魔鬼怪打的。”
我很困惑,“女孩子應該聽紅舞鞋,人魚公主,仙履奇緣,白雪與七矮人……”
施峰哈哈笑起來,“我聽過那些故事,女主角什麽都不做,在困難的時候隻會得默默忍耐,流著眼淚等候男人來救她們,媽媽說太荒謬了,主題不健康,不適合我們。”
我不相信耳朵。
我是怎麽愛上這個不可救藥的女人的?
我歎口氣,“下次再與你談。”
“等一等,媽媽來了。”
我的心撲撲撲大力地跳,連忙騰出一隻手出來按住。
盛國香聲音傳來,“有事找我?”非常鎮靜,沒有異樣。
到底大幾歲,老練得多。
我卻不曉得如何回答,沒有,我沒有事,隻可惜我在本市沒有朋友,吃不住寂寞,便撥了個熟悉的號碼,希望與她聊幾句。
“我倒有好消息。”她說。
“是什麽?”
“最近我父母又開始聯絡通信。”
“那多好。”
“我也這麽想。”
隔一會兒,實在沒有話題,我隻得說:“有進一步的發展,請告訴我。”
“哎,明天下午你可有空?”
我還以為她永遠不會問。
“什麽也不做,你可有建議?”
“一起去探訪家母如何?”
還是不願單獨見我,還是逃避,還是希望躲。
“好。”
“我來接你。”
“三點。”
“明天見。”
一向剛健的她是不會這麽快投降的。
早上,走遍花攤花店找紫羅蘭,遍尋不獲,大城市講究富麗堂皇,連花都流行顏色豔麗的,大朵的,囂張的,張牙舞爪地插在籃子裏,或裝在透明塑膠盒內,使施與受雙方都覺得有無限麵子。
哪裏去找小小羞怯紫羅蘭。
大哥在日曆上畫了一個紅圈,那是海倫回來的日子。
他預備搞一個小小宴會歡迎未婚妻。
因而也在那裏發牢騷說買不到好的花朵,他所喜歡的鳶尾蘭要早半個月訂購。
兩兄弟都為討好女性而弄得方寸大亂,老媽把我們生得英明神武又有什麽用。
國香車子來到門口,按兩下號。
我連忙取過外套開門出去。
大哥以訝異的眼光看牢我,他說:“記得嗎,早十年我們約會女孩子,也是把車子駛至門前響號。”
我來不及與他討論這裏麵的哲學,已經奔出去。
上了車,轉過頭一看,“師母!”搭錯車。
“國香稍遲才來。”
我即時七情上麵,失望、不滿、煩惱全部表露無遺。
師母看我一眼,不出聲,把車子箭般駛出去。
我用手托著頭,麵孔迎著風,一語不發。
不是推搪就是失約,要不就是遲到,或是幹脆找替身,根本不懂她葫蘆裏賣的什麽藥。
照老脾氣,誰一而再、再而三地戲弄我,早已發作,但今日隻是悶。
師母把車開得風馳電掣。
“有什麽煩惱,可以同我說。”
我苦笑。
“年輕人,你的精神不大好呢。”
我改變話題,“我師父近況如何?”
“他搬了家。”
“啊,被那洋婦鬥敗了。”我跌足。
“在人家土地上與人家鬥,你說是不是自討苦吃。”稍停一會兒,“我叫他回來。”
“絕對正確。”
“最近與他在電話上談過幾次,發覺過去的歧見都隻是微不足道的雞毛蒜皮。”
“他什麽時候回歸?”
在此枯燥幹渴炎熱的夏日,這可算是唯一一宗喜訊。
“還在考慮哪,一生都婆婆媽媽。”
我微笑。
回來就享福了,師母會在生活中把他照顧周全,男人生來苦命,若沒有賢良投緣的女人愛護,日子不知怎麽熬過。
問師母要了啤酒,嫌淡。換了可樂,嫌甜。開了空氣調氣,嫌悶。開窗,嫌熱。肚子餓,不肯吃現成的糕點,特地做麵,又嫌膩。坐著,覺得累,踱走,又像十分煩躁。翻報紙,窸窸窣窣。雜誌,都已看過。
說話,嫌空洞。閉口,無禮。歎息,怕惹注意。一走了之,太露痕跡。
怎麽辦好?
師母左邊眉越揚越高,成為一座小小的山。
“小子,”她說,“你是怎麽了?”
門鈴一響,我整個人彈起來。
國香到了。
帶著小施峻。
“與孩子去拔牙。”就是這麽簡單。
我忘了,忘記她是母親,她是妻子,她是教授。
忘記一切,自己心裏隻有她,希望她也一樣。
施峻用胖胖的手掩著半邊臉。
“可痛?”
她搖搖頭,“一邊麵頰好似不見了。”
“待麻藥消失就會好的。”
祖孫三代都在此,叫我們怎麽說話,國香是故意的,這樣見麵,沒有機會闖禍。
聰明的師母看看我,又看看女兒,大約是明白了吧?
國香一到,我一切異議意見都沒有了,她帶來雞肉餅,做了檸檬茶,我吃得津津有味,五髒六腑服帖異常。
師母有意無意地問:“小子,你清涼了?”
我索性躺在沙發上。
施峻問:“講故事?”
“坐到我腿上來。”
施峻咭咭笑。
國香與她母親一起走到廚房去。
我開始:“唐敖與林之洋離開女兒國,駕船又駛到一個地方,叫做君子國。”
“哦,君子又做些什麽?”
“他們互相禮讓,譬如說,一個梨,明明大家都想吃,可是必須客氣。‘你來你來’,‘不,你用你用’……”
小施峻問:“結果誰吃?”
“誰也沒吃,梨白白擱那兒爛掉。”
“不會吧,沒有人搶嗎?”
沉默一陣子,我說:“我去搶。”
小施峻說:“我也會。”
我們是同誌,要不是她早熟,就是我沒長大,還有一個可能:我倆是小人。
說完故事,我經過廚房去洗手,不知恁地,腳步慢下來。
聽見師母低聲說:“……誰都看得出那孩子愛上了你。”
我黯然低下頭。
國香沒有回答。
“你打算怎麽辦?”
仍然沒有聽到國香的聲音。
“他們年經人瘋起來很難應付的。”
國香終於說:“我知道。”
“你會小心?”
我豎起耳朵。
“母親,我也曾分析過這件事,它令我十分困惑。”
師母問:“有沒有享受的感覺?”
國香說:“我不知道。”
真可憐,完全不懂得表達心意。
小施峻走過來大聲說:“請給我一客冰淇淋。”
她們吃得非常原始,香草冰淇淋加罐頭雜果,已經津津有味,像是了不起的享受。
科學家有時令人佩服,完全不拘小節,化繁為簡。
我同林自亮就疙瘩得多,冰淇淋自己搖,買了新鮮覆盆子回來榨汁淋上同吃……時間都用在這種事上,絕不虧待自身。
像國香,白活一場,當初不知是怎麽結的婚,她於家庭有貢獻,學術上有成就,但她自己得到什麽?
話柄打斷了,師母探出頭來招呼施峻。
我與國香坐下。
我問她:“可會跳舞?”
不出所料,她搖搖頭。
我惋惜地說:“你生活中沒有娛樂,隻有工作工作工作。”
“喜歡做有得做,便是娛樂。”
“那麽你隻得一種娛樂。”
她用手撐著頭,露出罕見的慵懶,“跳舞這種事何用討論,學起來也容易,毋需天才吧。”
我氣,“什麽都不屑,同你講,盛國香,生活中越是無聊的事越見情趣,不一定要替你帶來榮譽獎狀。”
國香不服氣,“我是兩女之母,當然知道你說什麽,你太低估我。”
這倒是真的,生孩子是最徒勞無益但樂趣無窮之事。
“好了好了,算你天良未泯,”我趁勢探過身子,“要不要學跳舞?”
她凝視我,微笑,“真不知為何喜歡你,我完全不了解你這種人。”
我安慰她,“別擔心,我的感覺與你百分之百相似。”
兩人大惑不解地對坐。
奇怪,青春期以為異性相吸必須誌同道合,不知要講究多少條件,成年後有了經驗,卻原來事情要發生便發生,一點因由也無。
“我們下去到底會怎麽樣?”
“問亦舒。”
“她大概也不會曉得,她也不過是寫一天算一天。”
“來,”我說,“散步你總會吧,這是真不需要天才的。”
她同意。
我們走向山上。
“許多人說施同我是模範夫婦。”
“我同意。”
“我們互相尊重,各有各的事業,多年相安無事。”
“我知道。”
“孩子們又可愛。”
“是,她們誠然是安琪兒。”
“所以,無端出去跳舞實在說不過去。”她轉過身子。
我雙手放在口袋裏,默默看著她背影。
已經知道要身不由己了,她這番話是說給自己聽的。
“施君與我是同學,我們來往四年才結的婚。”
是以她認為感情需要長時間培養,不可能刹那間發生。
感情上她走傳統道路,按部就班,循規蹈矩。
我十分內疚,扮演這個角色並不討好,得不償失。
“可是,每次看到你,”國香坦率純真地說,“總有份前所未有的歡愉,難以理解,但實情如此。”
我輕輕說:“不要再分析了,求求你。”
遠處一大片雨雲急速地飄過來。
她說:“回去吧。”
但是雲走得比我們快,一下子烏雲蓋頂,大雨似豆般撒落。
不消一刻兩人便成為落湯雞。
她果然屬大自然,並不介意這場意外。
我拉起她的手,狂奔下山。
天上一道閃電追來,我與她知道要避一避,連忙擠到人家屋簷下,說時遲那時快,雷聲隆隆,一下跟著一下。
我笑說:“看,老大爺來懲罰我們了。”
她轉過頭來,雙目如湖水般碧清。
我實在不想再控製,緊緊擁住她,她沒有掙紮,大家都是成年人,很明白自身的處境。
我有一股說不出的淒涼,這樣的愛必然是滄桑的,再滑稽言笑也知道要吃足苦頭。
這時一對老夫妻也急急過來避雨,看見我倆,那老太太頓時瞪大眼睛,嘖嘖連聲,頗具挑釁性。
老先生則連連搖頭,喃喃地像是在說世風日下,世風日下。
我與國香哪有心情去應付這樣的人與事,沉默地看向灰色的天空,默不作聲。
這是我倆感情生活的轉折點。
自此之後,豪爽的她相信瀟灑不再,而我,當然也不能再嬉皮笑臉地遊戲人間。
我變得很沉默很沉默,連自己都不相信有這樣的轉變。屋子裏隻餘裝修的聲音,以及老哥的獨白。
我在譴責自己。
如此卑鄙小人誠少見,為著滿足一己之私欲,不惜破壞幸福家庭。
海倫回來了。
與林自亮一見麵就吵起來。
林自亮接著對牢我訴苦,苦得死脫,苦如黃連。
我懶洋洋說:“既然如此,甩掉她。”
他立即噤聲。
我暗暗好笑。
既然不能沒有她,再苦也是種享受,吵什麽。
傍晚電話響,找我。
對方一陣輕笑。
“國香?”
“不,我是蘇蘇。”又笑。
我不認識這樣的女郎,未語先笑,甜得似罐頭桃子裏的糖漿。
“對不起,我們見過嗎?”
“當然見過。”她不悅了,我像是可以看見她嘟起嘴的樣子,而且那種腫而性感的嘴唇上,一定搽銀粉紅的唇膏。
“在什麽地方?”
她反而笑,像是聽了一個笑話,自信得不信有人會忘記她。
“我是蘇倩麗。”
我抓到記憶,“可是……”怎麽會找到我的電話?
“今夜有時間?”她單刀直入。
叫我如何回答。我怔住。
初中剛對異性發生興趣,約會她們是最痛苦經驗:小姐們都愛擺架子,愛理不理,今天沒空,明天也沒空,下星期下個月全部都有約會,甚至年底聖誕假期也已訂滿。當時抱怨,做女孩子最好,光坐在家等人來約便可,巴不得去轉性。
但現在蘇倩麗小姐主動打電話來約,我卻不知如何作出反應。
“喂,喂。”
“是。”
“今夜如何?”
林自明,不是老歎寂寞,不是獨欠東風,看,機會來了,還不把握?
“今夜七點我來接你。”
奇怪,每個女子都願意來接我,這是怎麽回事。
“我們去跳熱舞。”
多諷刺。
林自明,你終於獲得跳舞的機會,答應吧說好吧。
“今晚見。”蘇蘇又笑。
“你怎麽知道我答應。”
“沒說不就等於說答應。”
我啼笑皆非,一百年前,大姑娘含羞答答低下頭不表示什麽,也就是等於默認婚事。一百年後,女性抬頭,昂藏七尺男子漢大丈夫竟也遭同樣待遇。
“稍後見。”蘇蘇已經放下電話。
有什麽不對呢,看到合眼緣的異性,打聽伊之地址電話,爽爽快快提出約會,完全是正路。
但為何我覺得突兀,一定是個性追不上潮流。
心底暗暗希望可以找到另一條感情路,誰願意做殺千刀的第三者。
又有電話。
“蘇蘇?”
“哈哈哈哈,誰的名字那麽風騷?”
且莫管這位是誰,已經先想起盛國香的好處來,她從來不會這麽殘忍地取笑我。
“我是林自明,你是誰。”
“不要惱怒,我是海倫。”
“海倫,大哥在店裏。”
“我知道,我要找的是你。”
“怎麽,叫我做魯仲連?”
她根本不知這些典故,自然也不認識魯老大。
“我想你幫個忙,說服林自亮,讓我下星期再出去開會。”
“他並縛不住你。”
“我知道,但我在乎他。”
“你要請我吃飯。”
“你過來。”
“你在哪兒?”
“家。我有點不舒服。”
我想說,我以為你這種人死也要死在公司裏。但不敢對未來大嫂出言不遜。
“好,我們談談。”
海倫的公寓奇亂無比,唉,已習慣職業婦女這副德性,她們往往下了班,二十分鍾後又得赴宴,當然是打點麵孔好過打點家務。
廚房整個碗盆堆著杯碟,我看不過眼,伸手便洗。
海倫說傭人因偷錢而遭辭退,最近沒人做粗活。
我笑:“嫁人吧,婚後叫他做。”
海倫取出紙杯,開了啤酒,倒一杯給我。
我說:“沒人會比林自亮更遷就你,你自己想想。”
她歎口氣。
“他柔,你剛,確是般配,哪裏找去。”
“他老幹涉我工作。”
“讓一步也不行?”
洗完碗,繼而拭塵。
她追上來,“好辛苦才爬到今日,放棄可惜,而你也應知道,軍令如山,你可以不做,但不可以不升級。”
“你遲早還升天呢。”
“喂,小子,你幫誰?”
“當然是林自亮。”
她一呆,“倒也坦白。”
我一邊把她四處亂摔的衣服全揀出來,分門別類,該洗的放洗衣機裏。
“你們鐵定九月結婚?”
“公司要派我到紐約去讀一個課程,為期半年,隻要他肯再等我六個月……”
“嘖嘖嘖……你叫他怎麽等,他願意,他腹中塊肉可瞞不住人。”
“去你的。”
“說真的,海倫,不要再拖了,你們好像忘記你們也會老。吸塵機在哪裏?”
“六個月。”
“我不認為他會肯,咱們賢昆仲是很吃香的王老五,千載難逢的人才。”
“你呢?”她點起一枝煙,“你的她還不是叫你等。”
林自亮顯然跟她說過我的事,他專門出我的醜。
我說:“她不是自由身。”
“她要自由就自由。”海倫說。
“說易做難。”我說。
“還不是愛得不夠。”
我不怒反笑,“你呢,你愛林自亮夠不夠?”
“林自明,我若不自愛,爛塌塌,什麽都不做,光是站在他樓下等,你想他會不會喜歡?也許他選擇我,就是因為我神氣、能幹、性格鮮明。”
海倫說得對。
我與林自亮就是這點賤,不喜小女人,愛上大女人。
總算可以坐下喝杯啤酒。
“我的天,”海倫說,“這間公寓煥然一新,謝謝你。”
“林自亮同我一般勤快,而且他有賺錢的事業。”
海倫軟弱下來,“我沒有說不嫁他……”
“魚與熊掌,勢難兼顧,你不如把精力用來發展他的禮品店。”
“我不喜歡夫妻倆做同一事業,最好誰也不要沾誰的光,女人自己站得住腳,毋須夫唱婦隨,拉拉扯扯,互相輝映。”
我瞪著她,“你真是煩。”
“林自亮也這麽說。”
“你不是打算同他分手吧?”
“我相信我倆之間有夫妻緣份,半年,給我一點時間。”
“房子都裝修好,你隻須拿一枝牙刷便可搬進去。”
“我知道,誘惑力真強。”
“你想想清楚吧。”
“六個月。”
我不去睬她,笑著搖搖頭。
“小子,許有一日你也有用得著說客的時候。”
我心一動。
“好,我代你求情。”
“別說求,是提出條件。”她笑。
這女子,再也不肯讓半步。
我離開海倫的公寓。
林自亮在家做馬賽海鮮湯。
請諸女來看,這樣的男伴,打了燈籠什麽地方找去。
海倫處身事業迷宮,有點胡塗,十年,隻要再過十年,到了四十關口,所有獨身女子會得後悔。
“海倫同你說些什麽?”
“請你再等一百八十天。”
“哼。”
“時間總是會過去的,林自亮。”
“這是第九次了,一直拖,她對婚姻有恐懼,幼時曾夢見自己難產身亡。半年後一定又會生新花樣,況且我的自尊快將崩潰,非得爭回一口氣。”
我沉默一會兒,“如果你愛她,何必講究自尊,幹脆抱住她大腿號叫不放也就是了。”
“不會這麽簡單,稍遲你會懂得。”
“不,我不會因自尊失去我所愛。”
我去淋浴。
這種天氣,最開心便是衝蓮蓬頭,吃水果,打中覺,看小說,以及談戀愛。
林自亮追著進來。
“她能不能保證?”
“老兄,你有點兒走火入魔,結了婚還可以離婚,這種事不受保險。”
“我真苦命。”
我用大毛巾擦身。
“要出去?”
我點點頭。
“同她?”
“另外一個人。”
大哥露出欽佩的神色來,“到底還是你有辦法。”
其實同他的想象有一點距離,不過我也樂得默認風光。
蘇蘇駕駛一部黑色跑車,踩油門時引擎奔放如飛機。
穿一套熱帶森林印花衣裙,小小上衣裏是黑色緊身衣,不會比胸罩大很多,露著一大截腰肉。
我微笑,倘若母親看見,一定會大吃一驚,並且問:這女阿飛是誰。
“要不要你來駕駛?”她討好我。
我搖頭。
“今日我把跳舞場包了下來。”
“是什麽緣故?”
“一會兒你會知道。”
蘇蘇是可人兒。
她還沒有練得似海倫般精明入骨,尚餘三分天真,如此當前,心底下還是希望約會我的是盛國香。
非要等她心甘情願地出來。
蘇蘇駕駛技術高超,每隔一段時候,她會側頭看我一眼,對我笑一笑,但不說話。看來也是個能放能收的高手。
與她一起玩,一定最愉快:大方活潑動人老練,見過世麵,性情樂觀,絕對不會哭。
下車,她自然地拉起我的手,一起走進會場。
一大班朋友已在等她,迎上來大叫生日快樂,我輕輕退後一步,雙手插口袋中微笑,如果她要記住我,那麽目的已經達到。
在熟人的擁撮下,百忙中她回頭對我笑著仰一仰下巴,像是說:看,在如此特別的日子,我選你做舞伴,多麽另眼相看,你有沒有受寵若驚?
誰禁得起漂亮異性的這一擊。
接著她推開朋友,走到我身邊,輕輕地說:“坐我旁邊。”
時間的節奏,動作的編排,對白之扼要精彩,全經心思,絕非偶然。
她是一個身持劇本的女演員,見到合適的男主角,自然把握機會發揮演技,依本子辦事,錯不了。
我太聰明了。
現代女性也許不喜歡過分精靈的男性,正如從前,男人不喜有思想的女子。
“今天請了一百位朋友。”她說。
這裏擠得下如許多人?不要違反火警條例才好一一慢著,慢著,慢著。
我假裝閑閑地問:“也請了施導演?”“自然,他們兩夫妻一會兒來,是你的熟人,是不是?”
這完全是意外。
盛國香一會兒見到我與蘇蘇在一起,會有兩個反應:如果她不悅,我可以趁機酸溜溜地說:閣下身邊何嚐沒有人。假如她若無其事——
她不會若無其事吧,我的心吊起來。
除非她是個老手,除非她視我如無物,除非她慣性偷情。
我悲哀地低下頭,試練的時間到了,真要命,我渾身肌肉收到警報似抽搐,胃液亂竄,左邊太陽穴彈痛。
蘇蘇看著我,“你真靜真可愛。”
我喝口威士忌,不出聲,讓她吃豆腐。
正在胡思亂想,施先生夫人雙雙進來,表麵看去好一雙璧人。不論身形、氣質、服裝都十分相配。
蘇蘇迎上去,他們送上小小一盒禮物。
國香還沒有看到我,我緊張的雙手不住地抖,心中暗罵自己折墮,有神仙不做,無端端做了小狗。
她要看見我了,她的臉已朝我這邊轉過來,我連忙盡量放鬆麵部肌肉,掛上一個笑,但不,她又別轉頭去,啊,我有種暈眩的感覺,要不她過來,要不我過去,受這種酷刑真吃不消。
蘇倩麗說了幾句話,用手招我。
國香終於看到我。
蘇倩麗老實不客氣,用手臂摟著我的腰,我隻覺一陣酸麻,幾乎站不起來。
國香像是不相信有這種事,毫不掩飾地瞪我,施君輕輕碰她的手肘,她才顧左右而言他,取過飲料喝。
蘇倩麗的雙臂似一道圓鎖,並沒有鬆開我的意思,要占我為己有。
我漲紅了臉,無法消受這樣的熱情。
來替我解圍的是施君。
他叫蘇蘇去把副導演找來。
她翹著嘴巴走開去。
施君看著伊的背影說:“是一把火,可以燎原。”
我揮汗。
施跟著微笑說:“初入行,無時無刻少不了融化的感覺,那時國香說,倘給她親眼捕捉到什麽不規矩行動,她馬上同我分手。”
我問:“你一直把持得住?”
施又笑,“讓我說,國香沒有看到。”
他把我當作朋友,更令我尷尬。
“小朋友,”他說,“要當心啊。”
我笑一笑,“是,我此刻就走。”
施君問:“剛才你沒有看到你師姐的表情?哈哈哈,幸虧隻是她。”
在人群中找國香,遍尋不獲,不知走到什麽地方去。
逐個人問:“有沒有見過施太太,有沒有……施太太……”
終於蘇情倩說:“她有事,早走一步。”
我沉默。
不是要試練嗎,有結果了。
“施太太不大同我們玩。”蘇蘇說,“她與我們不同型。”
“阿施呢?”
“他很尊重太太。”
跟著我也離開夜總會,叫部街車,直赴玫瑰徑。
走近十五號,發覺二樓她書房的燈亮著。
我抬起頭,忽然想起小時候,叫小朋友出來,從不按鈴,徑自站在窗下叫。
我心溫柔地牽動,提高聲音:“盛國香,出來玩,盛國香,出來玩。”
也許她在家,也許不在,都沒有關係,我隻為重溫舊夢。
皇天不負苦心人,她探頭出來,臉龐被窗框鑲著,如一張圖畫。
“你!”
“是我。”
我揀起石子,扔向她的玻璃窗,發出“叮”的一聲。
“你會把孩子吵醒。”
“孩子的睡房在另一頭。”我早踩過盤。
“你喝醉了。”
“盛國香,下來。”
她自二樓看我,“不要再鬧了。”
我揚聲道:“你妒忌是不是,你終於露出心意。”
“你是不是想把鄰居都叫出來看熱鬧?”
“是的,你怎麽知道?”
她離開了窗框。
我想看清楚她去了哪兒,往樹上爬,這棵老樹椏叉甚多,我施展拿手好戲。
“林自明,你在哪兒?”
沒想到國香還是出來了。
月色下,她特別纖細美麗,用手叉著腰,臉色有點惱怒,有點擔心,有點關注。
她沒找到我,四周圍看,“林自明,林自明。”壓低的聲音有點焦急。
“這裏。”我撥開樹葉。
她抬起頭,失聲:“當心。”
我坐在樹上搖腿,“要不要上來?”
“林自明,你真喝醉了。”她說。
也許是,適才我喝過幾杯壓驚。
抱著樹杆往下滑,眼看到地下,不知恁地,腳一扭,一陣痛,坐倒在地。
“是不是,是不是?”國香跌足。
扭到足踝了,我傻笑,雪雪呼痛。
“你這不是跟我作對嗎?”
我不以為然,“這裏不過是你家園子,又不是你睡房。”
“再胡說我真的會生氣。”
她想扶我起來,奈何我體重六十三公斤,她拖不動。
國香蹲在我麵前,看進我的眼睛裏去,“你是不是想害我?”
我看著她良久,“不。”
我扶著樹身站起來,不,我不能害她。
國香過來架著我的肩膀。
我邁前一步,站不穩,足踝痛入心脾,身子往前栽,體重拖著國香也一起跌倒,兩人作滾地葫蘆,國香真倒黴,半邊身子還壓在我身上。
我嚎叫,“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
她歎口氣,“完了。”
這時,鄰家有人開門出來,看到一男一女躺在草地上,隻當是野鴛鴦色膽包天,少不免狠狠盯兩眼,及至看清楚了,不禁失聲:“施太太!”
我用手掩住臉,完了,國香說得對,完了。
她連忙爬起身,鄰居先生情不自禁,興奮地問:“施太太,你在做什麽,這男人是誰,施先生在什麽地方,現在你打算怎麽樣?”
我忍不住答他:“我是色魔,原本特地來非禮你的老婆,誰知遇上施太太,她卻是神奇女俠化身,把我製服在這裏,現在打算把我送到蝙蝠俠及超人總部去受審。”
鄰居呆住了,驚惶地看著我,忽然想到我可能神經不正常,於是呼叫一聲,跑回屋內,重重關上門。
“快走,”國香說,“他可能要報警。”
我急痛攻心,“不要離開我,不要離開我,”忽然心酸,落下淚來,“國香,不要把我當小玩意。”
她呆住。
過一會兒,她小心翼翼扶住我,一蹺一蹺地走到車房,塞我進車子,然後發動引擎。
渾身泥巴兼夾醉酒的我靠在椅子上緊閉雙目,但是那莫名其妙的眼淚還是找到縫罅擠出來。
就是這樣到家的。
大哥來開門,看見我們,嚇一大跳,指著國香就問:“你把他帶到什麽地方去來著?”口氣像為娘的指摘女兒的浪蕩子男友。
“沒事,”我說,“沒事。”
國香說:“請醫生,他扭傷足踝,可大可小。”
大哥扶我坐下,不再客氣,冷冷說:“盛小姐,你可有發覺,每次他同你出去回來,都身負重傷,九死一生?”
國香立即說:“林自明太任性一一”
“放肆的恐怕不隻他一個人?”
我搖搖手,“大哥,請求你。”
林自亮不忿地走開。
我向國香道歉,“對不起。”
她坐下來,“他說得對,是我不好,我應叫你走開,或是幹脆與你私奔。”
我興奮,“你肯嗎,說你肯。”
“召警抓你走,似乎太過分了。”
“不,私奔。”
“林自明,請代我設想,叫我如何離開施?”
“站起來開步走,”我焦急說,“最容易不過。”
“他是我女兒的父親。”
“這是事實,路人皆知。”
“你應當為我設想。”
我不相信她會說出這樣的話來,這根本不是女人說的話,這種自私自大的對白往往由有婦之夫對無知少女說出,好讓她們盲目犧牲到底。
我瞪著國香,是,她的確對我有感情,看得出她不舍得,但家庭對她更重要。
心都冷了,盛國香並不是苦悶而成熟兼向往浪漫華麗感情生活的少婦,看來第三者注定要血本無歸。
沒料到她卻輕聲說:“第一眼看見你,至為震驚,好像是,真不懂得形容,還記得你穿的衣服呢,可見印象多深:那麽熱的天氣,一整套淡黃色的西服,皺皺的,充滿夏日不經意懶洋洋風情,臉上一下巴的胡髭茬……”她低下頭,“英俊得沒有女人見了不打個突吧。”
聽她的讚美,身子像是漸漸往上升,像氫氣球,頭輕輕觸到天花板,軀體微微搖晃,說不出的適意,原諒一切。
她說下去:“人類都為美麗的人與事吸引,不能自己,我當然不能例外,記得第一次潛下水用紫外光觀察水母,真正心向往之一一”
我抗議:“我不是水母。”
她歉意地牽動嘴角。
叫國香這樣長篇大論地訴說心中感情,已經大不容易。
房門口傳來大哥冷冷的聲音:“醫生來了,”她轉過頭,“施太太,你請回吧。”
這個煞風景的殺千刀。
他把國香送走。
醫生替我料理完畢,也告辭。
林自亮坐在我麵前,“小老弟,咱們談談。”
“沒什麽好談的。”
“朋友妻,不可窺。”
“老施不是我的朋友。”
“你們是不會有幸福的。”
“我追求的,並非幸福。”
林自亮長長歎口氣,“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人家來撬你老婆,你有什麽感想?”
“學藝不精。”
“林自明,你幾時變成這樣子。”
自從看到盛國香。
從小是任性的,喜歡與哥哥爭,一張雙層床,都要霸著睡上格,他總是相讓,一點小事都如此,何況是喜歡的人。
“外頭還有很多好女孩。”
我別過臉,不去理他。
足踝不過是外傷,敷了藥不礙事。
成日把腿擱在茶幾上讀她所寫的報告,看得會背,成為半個專家。
蘇倩麗來看我,打扮詭麗。
她穿一身蟬翼喬琪紗旗袍,領子奇高,看得出裏麵襯著閃亮的硬尼龍底,袍身沒有夾裏,另加條開叉襯裙,低低大圓領,沒有露出什麽,已叫人心跳,真正的性感,同肉是毫無關係的。
蘇蘇哪裏弄來這樣的衣裳。
他說:“這是一套戲服,我們在拍五十年代的愛情故事。”
“是否纏綿?”
“有點滑稽,他一定要愛她,她受驚,兩人陰差陽錯,沒有團圓。”
我聽了卻震動了,低頭沉吟不已。
“你喜歡這襲衣服?”
我點點頭。
如果穿在國香身上,會令我昏死過去。國香那不經意的嫵媚,包裝在這種銷魂的裝束中,如虎添翼。
想起問:“你怎知我動彈不得?”
“令兄說的。叫我來陪你散散悶。”
又是林自亮的好意,他自身難保,還狗拿耗於。
蘇蘇腳上是一雙半高跟透空鞋,老施這導演也真考究,對服裝好不認真。
他不是一個淺薄的人,叫我擔心。
“反正打燈需時,我偷出來一會兒。”
“你還是回去吧,主帥發起脾氣來不好。”
“施很有涵養,不擺架子不亂罵人,大家都尊重他。”
是個好人,更加難搞,不易討好。
多麽希望他沒教養,打老婆,兼夾潦倒不堪,那才容易乘人之危。
卑鄙無恥的我歎息一聲。
蘇蘇說:“我要走了。”
她腕上戴一隻小小鑲鑽金表,她看了看時間,然後說時遲,那時快,俯身過來,吻在我唇上。
她的嘴豐滿柔軟,輕巧地一印,原本大方而熱情的一吻,落在我這個猥瑣的人身上,又暗暗引起遐思:這為什麽不是盛國香。
蘇倩麗笑,“下次再來。”
我黯然,可人兒向我表示好感,卻不能接受,因為心中沒有空檔。
難怪大哥自齒縫迸出一個“賤”字。
這個字,以前仿佛也是女性專用的,男人可以壞可以臭可以爛可以髒,但賤?
還沒來得及抗議,小施峰代表母親來看我。
這小小的大女子來加速我的滅亡。
她穿著海軍裝,十分英俊,看得出不出五年,也是位男人殺手。
當下她向林自亮說:“請給我一杯可樂加冰。”語氣充滿禮貌的優越,然後一本正經轉過來,“你怎麽樣,沒事吧?”
林自亮遇著定頭貨,啼笑皆非地去做飲料。
書房隻剩我同她兩人。
她趨向我臉畔,瞪著我。
我略覺不安。
施峰清晰地說:“我父親會殺死你。”
“殺我?”
“是。”
“為什麽?”
“你以為我不知道,你追求我母親。”
“施峰,這是我們大人的事情,你尚未成年,不會明白。”
“我很明白,你要搶走我母親。”
我心虛。
“我將給你一個機會,如果你答應我不再見她,我就不告訴父親。”
真是一個厲害的角色。
她澄清的大眼眨也不眨,看得我心中發毛,在她瞳孔中,可以看到我縮小變形醜陋的影子。
“你好好考慮。”
我辯說:“如果她也愛我,你們阻止不了。”
施峰鄙夷地說:“她怎麽會愛你,她過一日就要出門,要去好幾個禮拜,她巴不得離開你。”
我抬起頭,國香沒有向我說起,我仍是外人。
當時我按下情緒,朝小女孩反擊:“施峰,你這種脾氣不改,當心嫁不出去。”
“咄,我長得好看,又肯苦幹,你少替我擔心這個問題。”
她一甩頭,神采飛揚,薄薄的嘴似足國香,雙目斜斜看著我,充滿揶揄,青出於藍,青勝於藍,國香不敢這樣對我。
我暗暗慶幸自己不是施峰那個朝代的男人,不用受虐待吃苦頭。
此刻雖然也不能算是男性的全盛黃金時代,到底皇朝還沒有垮,百足之蟲,雖死不僵,可是再遲多十幾年,就不能擔保了。
我不得不承認打敗仗。
“你是幾時知道的?”
施峰冷笑一聲,“整條玫瑰徑的人都知道了。”
“對不起。”
“那日你們所說的話我都聽得清清楚楚,我正在樓下書房查字典。”
“我們……不再是朋友?”
施峰說:“你是我天字第一號敵人。”
“今天是你母親叫你來的?”
“當然不是。”
我點點頭。原來如此,她來下哀的美敦書。
“施峰,你是喜歡我的。”
“不,現在不了。”
她說完她要說的話,蹦緊麵孔走了。
我不顧一切,匆匆趕到大學,蹩著腳,坐在實驗室一直等。
國香在開會,我癡癡坐著等候。
個多鍾頭後她才散會出來,一見到她我便顫聲問:“你要出門?”
她伸手碰一碰我臉頰,點點頭。
“你到底想避開誰?”
她輕輕說:“是公事,已計劃良久,非去不可。”
“躲開施抑或是我?”
“兩者都是。”她很坦白。
“無論你到什麽地方,我跟著去。”
我抓住她的手臂,使勁搖兩下。
她的助手推門進來,我連忙鬆手。
陌生人一出去,我又緊緊逼她,“告訴我,說,一走就可以解決問題?”
國香似身不由主,終於回答:“我去的地方你去不得。”
“你倒說說看。”
“比基尼環狀珊瑚島。”
“哼,原來是度假勝地。”
“你錯了。”
“我知道,是因為你要同他一起去。”
“他從來不跟我出差,他信任我。”國香說,“也許待我返來,你已找到女伴,一舉兩得,何樂不為。”
“你真相信事情可以如此完美解決?”
國香抬起頭來,“不,我不。”
我心略略舒暢。
“那麽讓我們一起到珊瑚島去,我不會妨礙你工作。”
“那地方曾是核爆試驗場,輻射性極高,並無客機航駛,也沒有酒店,礁湖中的魚,吃了汙染的微生物,整條魚身發亮如燈泡,對我來說,是采摘活標本勝地,受到邀請,是一種榮幸,但那不是度假地。”
“我要同你在一起。”
“你不是已有蘇倩麗?”
我一呆。
“她適合你,既有時間,又有自由,我兩者都欠奉,”她聳聳肩,“我完全妒忌了,她是那種可以錯了又錯的女子,而旁人又會原諒她。”
我急急分辯:“她在我心中一點兒分量都沒有。”
“她對我丈夫,也曾經虎視眈眈。”國香說,“我們不是朋友。”
我看著國香,“忘記她,我們才重要。”
她溫柔地問:“你是否我克星?”
國香決定帶我去,當我是助手。
林自亮大驚失色,他說:“你最好讀一讀資料。”
他往圖書館借來一大疊書報雜誌。
“我不怕。”
“值得嗎,為什麽不到巴黎去,或是羅馬,那個珊瑚島自四九年至五八年經過二十三次核爆,島上泥土中充滿銫一三七,染汙殼類以及海水,人跡不到,隻有瘋狂科學家才把那處當花園逛。”
“核爆距離今日已有數十年。”
“老弟,你太無知,輻射物質銫一三七的半生命期是三十年,那意思是,隔了三十年,它的一半能量仍然存在,再隔三十年,仍有四分一存在,換句話說,九十年後才降至安全度,而鈽更加恐怖,要待二萬四千三百六十年後,它的能量才會消失一半,”林自亮合上書,“核輻射一經泄漏,萬劫不複。”
沒想到他如此博學多才。
沒想到盛國香如此無懼。
“她可以去的話,我也可以。”
“她有經驗,你沒有。”林自亮語帶雙關。
“我已決定。”
“她丈大會砍死你。”
“我不認為如此,這是一個文明的社會。”
“你太樂觀了。”
“海倫呢?”
如果海倫在他身邊,他一定不會有時間多管閑事。
我伸手推開麵前的資料課本。
“島民逐一患白血病,證實由輻射引起,泥土上無論種植什麽,都含輻射元素,那是一座死亡島嶼。”
我心意已定。
“你這個羅曼蒂克的傻子。”大哥說,“十年後你倘若患了肺癌,大家都知道是怎麽一回事。”
我會融成一堆膿血,麵孔變得似科學怪人,真痛快,那時盛國香才懂得我對她的愛。
林自亮遞給我一杯自製冰凍木瓜牛乳。
我一喝而盡,笑談渴飲匈奴血,去就去吧,風蕭蕭兮易水寒,自古不知多少仗是為女性而打,我不會寂寞。
“林自明,別瘋了。”
我不響。
“你以為她會對你認真?她不過是玩弄你。”
林自亮苦口婆心,就算母親在生,也不會比他更老土,會不會是核輻射轉變了人體內的荷爾蒙,以致男人越來越婆媽?
“我一點兒也不喜歡盛國香。”
“你不必勉強,倘若兩兄弟同時愛上有夫之婦,場麵肯定悲壯過六國大封相。”
“我們無話可說了。”
“為什麽不說說海倫呢,你知道她在何方?”
國香告訴我,我們將由夏威夷群島轉軍用水上飛機往珊瑚島,一行共十多位生態生物學學者。
她興奮得似一個小孩子獲得心愛的禮物。
頗令人心寒,我排第幾?
事業、家庭,什麽時候才輪到黑市情人?
我在讀一篇小說:少女苦候她的有婦之夫八年,時日飛快,她已成少婦,他仍沒有誠意的表示,他永遠不會離婚,他喜歡奔走於妻子及情人之間,顯示忙碌熱鬧,他是最重要的一個人,兩邊都來不及地討好他……
這並不是新鮮的陷阱,但我們都希望有奇跡出現。
小說的結局很幽默,十二年後他的妻子因病逝世,他倆終於結合,她卻找到新歡,比她小好幾歲的一個運動員,年輕人要求她離婚,她才不肯呢,她現在要好好享受,過去愛得太苦太幹,好不容易輪到她,有風,她要駛盡帆。
故事就如此告終。
看得我心驚肉跳。
既然她肯攜我一起同往,我應當心滿意足。
日子爬得像蝸牛,他們老說,快活不知時日過,那麽此刻的我,到底是開心抑或不開心,為什麽這個暑假漫漫長,永無終期?
國香出發前準備功夫多得不得了,會議冗長,我隻得在家靜坐,寄望荒島十日遊。
屆時穿著沙龍布,遮住棕色身段最重要的幾處,在傍晚,鵝黃夾紫藍的天空下漫步沙灘,抬起響螺,聽海浪聲。
在這之前,我不便騷擾她,像一切情人,隻能夠悄悄在家中等。
坐立不安地等,癡癡呆呆地等,百般無聊地等,無所事事地等,唉聲歎氣地等。
高大英俊的青年,折磨得十分萎頓。
忍不住打電話到她家。
恰巧她親身接聽,心中十分欣喜,她卻不悅地說:“以後別再用這個方法同我聯絡。”
“什麽?”
“施峰這幾日態度很奇怪,仿佛懷疑什麽似的。”
“自然,她來與我開過談判。”
“什麽?”
“國香,所有的事都由我一個人擔當,可以了吧?”
她沒有回答我,在那頭與別人對話:“……我馬上出來,一分鍾。”好像要趕到什麽地方去。
我叫:“喂,國香。”
“我不說了,家人在等我。”
電話就此截斷,隻聽得胡胡聲。
我的地位有多高多大,由此可知。
家是家,男友是男友,危及她家庭的時候,取舍是明顯的,施峰施峻是她的接班人,她一定要給予她們最好的生活環境。
我發呆地持話筒不能放下。
難怪老施事事處之泰然,他根本穩操勝券,他的要求又不高,拍電影是他的精神寄托,又可永恒保持一家之主的身份。
我取過外套。
電話鈴響。
是國香,她向我道歉來了。
立刻飛身過去取話筒,腳撞在茶幾上,“砰”的一聲。
“林自明?”是蘇蘇的聲音。
磁性酥脆,是把好嗓子,為什麽我失望?
一邊揉膝,一邊問:“不趕戲?”
“導演生日,休假一日。”
難怪,酸溜溜地想,一家人要趕出去慶祝。
“馬上就想到你,要不要出來?”
別叫人看見才好,國香一生氣,我便遭殃,她不受激將法。
“在家挺悶的,聽說你沒有女朋友。”
這女子把我當小羔羊,大膽妄為。
“有什麽好建議?”
“不如到我處,看錄影帶,吃老酒。”
為什麽不呢,我還有什麽損失,在家傻雞似等電話,也不是辦法。
“我來接你。”
“我自己來,你把一切安排好。”
二十分鍾就到了。
蘇倩麗住在酒店式公寓裏,管理員一見我就立刻露出會心微笑。
我一點兒也不覺困擾,對別人,我充滿信心諒解,蘇蘇是個妙齡女子,當然有權結交異性朋友,生活荒唐,也無可厚非,隻不知老施有否來過這裏。
蘇蘇親自來啟門,“都準備好了,快來。”一手把我扯進去。
不知是失望還是驚喜。
熒光幕上播映的是足球賽,沙發布置得軟綿綿,茶幾上放著半打冰凍啤酒,一大碟花生。
甚至蘇蘇都巾幗不讓須眉。
“你看十號,”她說,“似會武功,像不像我們武俠小說中的沾衣十八跌?敵方十個人攔追他也不管用,他滑似泥鰍,總有辦法過關。”
我呆呆地看著她。
“就算看過也值得溫習,過來。”
但我不喜歡足球,自小我們弟兄倆都不似蠻牛,學會遊泳還是為逃生用。
我試探問:“這便是你的好節目?”
“是。”
“看完足球呢?”純屬好奇,並無他意。
“出去吃一頓辣得跳舞的咖喱。”
“然後呢?”
她伏在沙發墊子上,用貓似雙眸看著我,“送你回家,我不是急色兒。”
我完全相信。
現在一切由她們做主動。
“來,”蘇蘇拍拍身邊的墊子,“乖乖過來坐在我身邊。”
我疊著雙手看住她笑,“你打算這樣過一輩子?”
蘇蘇揚起一條眉,大惑不解。
我坐下,“不準備結婚找歸宿?”
“你向我求婚?”
“不不,”我擦擦鼻子,“別誤會,隻不過探討一下問題。”
“你們大學教授真可以拿這個題目寫一本書。”她歎息。
“看樣子啤酒花生與足球賽居功至偉,你們都不打算成家生孩子了。”
“孩子真要命,你見過施導演的小女兒?真似一個活的洋囡囡,多次有綁架她的衝動。”
是,施峻模樣趣致。
“假使有那樣一個孩子,生活就十全十美,”蘇倩麗感喟地說,“難怪施太太把女兒當命根。”
“真的?”
“她隻肯為她們放假。”
“聽說,你同阿施曾是好朋友。”
蘇蘇臉色一變,“別管閑事。”她用手指碰我鼻尖。
對我,她總有三分輕佻。
她接著說:“你以為我不知道。”
“知道什麽。”
“你在追求人家的太大。”她睜大眼睛。
我學了乖,笑得非常自然,“誰說的,你?”也指指她鼻尖,“沒有證據,別亂說話。”
“她年紀比你大。”
我取過外套,“沒留意。”
“她不會為你離婚的,我對她家庭狀況最了解,施氏夫婦隔一百年也不會分手。”
“我要告辭了,太失望,原以為你會穿著黑紗褻衣出來引誘我……不提也罷。”
“喂!”
蘇蘇在門後大叫,我已進了電梯。
管理員見到我很詫異,眼角像是問“這麽快”,我連忙逃之夭夭。
甘於向盛國香拜服,不表示其他女子也可將我玩弄。
國香那種優越是天生的,自然而然,她流露出高人一等的氣質,不論男女,都被她風度懾住,情願聽命於她,在盡可能的範圍內遷就她。
蘇倩麗所恃的,隻是一點點美色,態度驕橫,難以服眾。
興致索然回到家,林自亮冷冷問:“回來了?有人送機票來,連證件都放在你書桌上。”
我倒在沙發上,用雜誌遮著臉。
“屆時分頭到飛機場,你提前進入禁區,以避耳目,可是這樣?”
如果她家人去送她,恐怕要如此安排。
“時機尚未成熟,不適宜公開。”
“這樣鬼鬼祟祟值得嗎?”
電話響。
林自亮諷刺地說:“那位夫人找你。”
我跳過去。
“收到東西了?”
“國香,我已有兩日兩夜沒有見到你。”
“也許我不應該答應你。”
“你在什麽地方,我立刻過來。”
“我們一家在母親這裏。”
以後但凡有節日,就沒我的份。
我聽見施叫她,他仿佛把她盯得很緊。
“施峰過來了,再見。”
老施有施峰施峻作武器,我可得孤軍作戰,親眼見過小施峰維護父親那堅決忠誠的樣子,羨煞旁人。
我靜靜放下聽筒,輕輕的“叮”一聲,像是我內心微弱的抗議。
林自亮冷冷的目光又射進來。
兩兄弟相依為命地長大,卻經不起考驗,他沒有支持我。
這不像他,小時候與高大的同學打架,他一定奮不顧身地幫我,兩兄弟受人圍攻,一敗塗地,抱頭痛哭不知多少次,但重要的不是勝負,而是兄弟同心。
他竟然離棄我。
“大哥,說你永遠在我這邊。”我懇求。
他悻悻說:“也許我表達方式太差,淨替你不值。”
我緊緊握住他手,“我會得照顧自己。”
“我不明白你,但我尊重你的意願。”
我倆緊緊擁抱,互相大力拍擊對方的背脊,忽然想起母親去世那夜,普天下也隻剩我們兩人,在醫院直擁抱著哭,我淚盈滿眶。
剛想說些更肉麻溫情的話,電話鈴打斷情緒。
我去聽,是海倫俏皮得會跳舞的聲音。
我示意林自亮前來。
“那位小姐。”
林自亮定一定神,過去說話,“你在什麽地方?紐約?”
難怪他要怨忽,兄弟倆同樣不爭氣,被異性占盡上風。
“我來陪你?笑話,我有生意在此,哪裏丟得開。”
我回到房間去。
他的聲音漸漸低下來,終於變成喁喁細語,說個不停,我無聊地看著鍾,足足過了半小時有多,他才掛了電話。
海倫落足本錢,用足心思。
林自亮出現在門口,“我明天去紐約。”
你說要不要命。
理論是理論,事實是事實。
沒想到他比我更早出發去長征。
我自己的行裝也收拾好了,我們互相祝福。
先把他送走,才回家打點,報紙暫時停派,信箱吩咐傭人開啟,留下緊急聯絡號碼。
第二天一清早要與國香結伴旅行,一夜不寐是必然之事。
清晨五時已經起床,正在關窗戶煤氣喉,電話鈴響。
“喂。”
“我是你師母。”
我心一跳,師父出事?
“你方便來我處一次?”
“我最遲八時要到飛機場。”
“是很重要的事。”
我想一想,“好,立即到。”
索性連行李一並帶著走。
天才蒙蒙亮,印象中從沒試過在破曉時分上路,截了街車,先往師母家去。
在這種尷尬時分找我做什麽?
師母在門口等我,她已穿著整齊。
我提著行李進屋。
“咖啡?”
“黑。”
我倆坐在廚房中,捧著咖啡杯。
天漸漸亮起來,師母還在培養情緒,開不了
平日我不會無禮,但今日不同往日,我看了看腕表。
師母牽牽嘴角,我耐心等她。
她的臉容秀麗,眉梢眼角都像國香。
啊國香,我四肢酥軟,這個名字對我這般魅力。
我溫和地提醒她,“我在等。”
師母忽然站起來,“國香叫我同你說,計劃改變,你不用去了。”
我呆視她,一時沒聽明白。
師母深深歎口氣,說不出的同情與不忍。
漸漸那五個字烙印似炙進我的心:你不用去了。
我唇焦舌燥,指著牆角的行李,輕輕說:“東西都收拾好了。”
師母無話可說。
急氣攻心,金星亂冒,我還盡量維持鎮靜,“發生什麽事?”
“施與她同去。”
“可是,”我指著胸口,“我約她在先。”
“不,施同她十五年前就有約,他有優先權。”
喉嚨似有一口痰嗆住,我想申辯,聲音似嗚咽,連忙合住嘴,把句子硬生生吞下肚子。
“回去睡一覺,過後氣下了就沒事。”
“我去飛機場找她。”
師母用手攔住我,“氣上頭不要衝動。”
“我沒有氣,我一一”
“也不要說太多話。”
“她為什麽不親口同我說?”
“她怕你不高興。”
“我並不是蠻不講理的人。”
“那就最好。”
“我走了。”
“自明,別到機場去。”
“怕我鬧事?”
“不,飛機在午夜已經開出。”
我更加五雷轟頂,她都算準了,我渾身乏力,軟倒在椅子裏,事後才叫老太太來安撫我,我看看時鍾,七時十五分。
他們已經飛到太平洋上空去了,我的心漸漸靜下來,這樣作弄我,為著什麽呢?根本不必約我前往,根本可以嚴厲地叫我死了這條心,何苦給我虛假的希望。
我非常非常疲乏,伸手揩揩麵孔,勉力站起來,“我走了。”
“自明,你聽我說。”
“還有什麽好說的呢?”我苦笑。
師母怪不忍,一開口便像要說:“大丈夫何患無妻。”
“國香也很難過。”
說也奇怪,我竟笑了。
“真的,我並不知道你們之間的事,如非緊要關頭,她不會向我求救,也不會貿貿然公開她的秘密。”
我很感激師母這樣安慰我。
無論怎樣不忍,無論怎樣無奈,無論怎樣難過,始終是她的手握著刀,始終是我挨了刀。
“是施偷偷買了飛機票,告好假,到最後一分鍾才通知她,她沒有時間向你交代。”
短短幾句話內不知有幾許紕漏,我也不去一一指正,最後一點點自尊自製都不盡力維係,就似失意撒賴的潦倒漢了。
我低下頭,“師母,我告辭了。”
“自明,”
“放心,我不會給她麻煩,我深愛她,我尊重她的意願。”
我挽起行李。
奇怪,那數十公斤的衣服雜物竟似千斤重,而我的手臂酸軟無力,這不是笑話嘛,這次學成歸來,一心要以誇父之毅力創一番事業,怎麽竟叫一段得不到的愛折磨得不似人形?
“師父回來,記得通知我,我替他洗塵。”
“自明,一定。”
師母陪我到門口,臉上惻然。
她這個差使也不好做,不知首不知尾,忽然叫她報凶訊,看一張死人般灰敗的麵孔。
真想埋葬自己,莫再出醜現世。
“再見,師母。”
我上了車。
一路上很平靜,呆呆地坐車內,一點兒表情也沒有。
真好,大哥不在家,不然還要作出一番解釋,現在我獨個兒,可以名正言順在黑暗裏腐爛。
街車到家門口,我遞上鈔票,下車。
司機大聲呼喝,叫我取行李。
我找出鎖匙開了門,客廳裏的簾子由我自己拉得密密,還開著一盞二十五瓦的長明燈。
期望了這麽久的薔薇泡沫終於粉碎,心中像是掏空似的,呆呆地坐半晌。
忽然把行李放在床上,打開收拾。
一件件短袖襯衫都像是在哈哈嘲笑我,衫上花紋張牙舞爪撲上來。都是新置的,用盡心血,還添了一套極精致的攝影機,一整套的鏡頭,像隻隻怪眼,看透我怯弱的內心世界。
我被遺棄了。
我狠狠詛咒:“你們也是!”海藻香味的肥皂與刮須水,好幾十雙襪子,全新內衣褲,預備在晚霞中聆聽的情歌錄音帶……都被我一腳踢到角落。
真蠢,十五歲少女也不做這樣笨的夢。
白白做了人家老夫老妻的插曲,多麽可笑。
電話鈴響。
這當然不會是盛國香。
“自明?”是師母焦慮的聲音。
是,隻有她才知道我沒有離開本埠。
“你在做什麽?”下一句恐怕是:不是在自殺吧。
我據實說:“收拾行李。”
“要不要幫忙?”
“不要,謝謝。”
“自明,國香自有難言之隱一一”
“我與國香誠然是很談得來的朋友,也隻止於此,師母你別聽人閑言瘋語。”
語氣平和安靜,師母胡塗了,我自己也胡塗了。
“你一個人在家?”
“是。”
“你兄弟呢?”
“出門會未婚妻去了。”
師母更加焦急,“誰照顧你?”
“我想睡一覺,師母,明天與你通電話。”
她無法,隻得掛上電話。
我索性將插頭拔掉。
師母是真心的老好人,這個秘密與她共享已經足夠,不必再令更多人知道。
一整個腦子裏都隻有國香的影子,不知多久才會忘記她曬得金棕笑起來眼睛彎彎的樣子,一出手就重創我,養三兩年都未必痊愈,好了也結痂,硬硬地,那一帶的神經線已死,毫無知覺。
巴巴地回來,巴巴地喜歡她,為就為受傷,都是前世注定的吧,否則如何解釋。
昏昏睡去。
夢中似有大解脫的感覺,有一把聲音同自己說:做人太辛苦了,就此安息吧。
半夜醒了,啤酒是熱的,冰塊全融掉,一點兒剩餘食物都沒有。
渾身被汗浸透,照一照鏡子,哪裏還有英俊小生的樣子,如何去顛倒眾生。
明天才振作吧。
抑或今天已是明天?看看天色,果然,今天已過,已是深宵一時半。
天空中一夜的星。
真不明人們何以把這許多時間精力花在兒女私情上,用來研究別的學問,不知多怡情養性,明日不如買一架望遠鏡,觀察木星上的大紅斑。
國香想必已到了比基尼島,在同樣的星空下,她做些什麽,想些什麽?
頹然倒在藤椅上。
露台下小徑有路過情侶喁喁細語,偶然提高聲浪,不難聽到他們說些什麽。
幼時,林自亮與我最愛探頭出去取笑他們,看他們含羞匆匆離去,十分殘忍。
今日,在梔子花下坐著的一對男女卻在談論比較現實的問題。
男方表示不願同嶽母同住,女方卻不肯組織小家庭,家務太吃力而且不討好。
男方咕噥,希望請女傭。
女方大篇道理:女傭工作不徹底,手腳不幹淨,動不動告假,是非多,且拿腔作勢,年年要加薪水……
我呆呆地做一個旁聽人,坐在黑暗中。
記得從前,最常聽得的問題是:你愛我嗎。那時她們心態比較浪漫。
隻聽得女聲哄著伴侶:“此刻多好,有媽媽看家,下班回家,有家常小菜侍候,家裏收拾得不知多幹淨,連盆栽都打理得欣欣向榮,四季衣裳有專人洗熨,你還嫌她?告訴你,她就算什麽都不做,光像收租那樣向我要錢,也是應該的。”
男方作不了聲。
我站起來,取過一瓶威士忌,斟了半杯,沒有冰沒有蘇打水,就喝下去。
酒沿喉嚨澆下,我伏到欄杆上,抬高聲線,往下麵叫:“你愛他嗎,嗄,最重要的是,你是否愛他。”
樓下靜默了數分鍾,然後聽見男女雙方齊齊罵:“神經病!”
我笑。
這樣同心合意,可見是相愛。
他們匆匆離去,小徑恢複寧靜。
我喝淨了大半瓶威士忌,空肚子的緣故,很快倒在地上昏醉過去。
不要清醒,不要知覺,不要痛苦。
不曉得過了多久,隻聽得咚咚咚巨響,如捶動大鼓一般,一下一下撞在我太陽穴上,眼皮前一片血紅,竭力睜開雙眼,原來紅日高掛。
歎息一下,追尋響聲來源,隻不過是有人敲門。
爬起身,四肢餓得軟綿綿,胃部抽搐,隻得默默忍受。
去打開門,看到師母與兩位施小姐站在門口。
師母籲出口氣,“我們路過,順便上來看看你。”
心知肚明,她還是不放心。
我慘笑,“請進來。”
施峰冷冷地四下打量,眉梢眼角似足國香,叫人心痛。
施峻到底還小,可愛得多,一跳跳進屋子來,立刻找到新鮮的角落,賓至如歸。
“我替你帶來吃的。”師母挽著一隻籃子。
我心酸,吃真是大前提,別的都可以暫且壓下。
師母取出食物,原來是牛肉粗麵,原汁原味,茴香八角的美味叫我感動落淚,連忙找出筷子,什麽風度尊嚴情懷都放在一旁,吃了再說。
師母見我有胃口,也放下心來。
你看,還不是一樣,隻墮落了一天,或是兩天,我又恢複正常,照樣吃喝,照樣談笑。
為著禮貌,到浴間去洗臉漱口刮胡須,在鏡子中看到小施峻好奇地張望。
我讓她坐在藤椅子上看。
不一會兒,施峰也過來了。
我注意到她們身上穿著一式的白麻紗裙子,於是問:
“這麽隆重,去哪兒來著?”
師母說:“主日崇拜。”
一行三女看著我刮胡須,並不覺得需要回避,在師母眼中,我的地位同施峰施峻也差不多吧?
用熱毛巾敷過臉,精神略佳,問施峰:“母親有沒有打電話回來?”
施峰鎮靜地說:“比基尼島沒有設備。”
我看著師母,師母乃是愛莫能助的樣子。
施峰問:“你的小說到底寫得怎麽樣了?”
“我在做資料搜集。”
“最終你會不會把這些資料寫成書?”
施峰一向不肯放過我。
“來,你隨我到書房來,我讓你看我已做的功夫。”我牽起她的手,“我不是一個說謊的人。”
施峰掙脫我的手,不讓我握。
我不與她計較。
把一個文件夾子取出,“瞧,以本市三年前發生的金融風暴為背景,資料已經有七分齊全。男主角是內陸的知識青年,已經有三個以上的模型人把他們的經曆原原本本告訴我,都在錄音帶中。”
“女主角是本市財閥的千金小姐,歹角是她同父異母的兄弟,他們的曆史都在這裏,這裏,這裏!”我說。
施峰一點也不受感動,“你幾時動筆呢?”
我泄氣皮球似坐下。
我也不知道。
一些小說作者說,一些小說作者寫,我可能是前者。
我兌:“你太年輕,你不懂這故事有多偉大,你根本沒有讀過小說,你母親隻讓你們看科學月刊。”
施峰凝視我,“但謝謝你,你終於放過我母親。”
我突兀。
“是你向父親打小報告吧?”
“不,我沒有。”
“我不相信你。”
“真的沒有,我怕他們吵架。”
我把文件夾子收好。
“施峰,是你母親甩掉我。”
她小小麵孔上露出訝異的樣子來,隨即是無限的安慰欣喜,接著她同情地拍拍我手臂,“會過去的。”
她深愛父母,小小孩童盡一己微弱力量來維護家庭。
她說:“我並非為自己擔心。施峻,你知道,她還小。”
“是,”我同意,“她就掛住吃。”
“你太清楚她。”
真被施峰整得哭笑不得。
“或許我們可以再成為朋友?”她試探問。
“你才不需要我這樣的朋友。”
“你除了追我母親,沒有什麽不對。”
“這真是致命傷。”
“現在你有許多時間可以寫作了。”
我還來不及回答,師母探頭進來,“你們談些什麽?”
我答:“寫作。”
“難以置信。”
“你們要走了?”
“已經大半個小時。”
我感到深深寂寞,但又不能把人家孩子留住。
最佳辦法莫如自己組織一個家庭,不用外求,可惜好的女子大半已是別人的妻子,剩下的一些根本抱獨身主義,又有一撮對男人沒興趣。成家,談何容易。
我低著頭送師母到門口。
“總有段過渡時期,”師母說,“隨時撥電話過來。”
我問施峰施峻,“我們還可以再玩嗎?”
施峻反問:“最近有什麽好故事?我愛聽你說的故事。”
“做夠準備功夫我通知你。”
我好像看到施峰的眼睛朝我眯一眯,恐怕又是自作多情,她很難真正地原諒我。
我們互道再見。
又開始重新做人。
把所有的電掣開著,屋子打掃幹淨,床鋪換過。
買了許多一百支的燈泡裝上,原來頂燈都用六十瓦,林自亮說,請了女朋友到家中坐,燈火通明,會叫她們看到他頭頂日漸稀薄的頭發,所以用掩眼法,家裏有點兒像夜總會。
如今我看也不必了,俊絕人寰也不管用,林氏兄弟注定要光棍到老。
又把電話插頭插上。
蘇倩麗的聲音傳到我耳邊來。
我坦坦白白、老老實實地同她說:“你所需要的,是一個優雅的、風趣的調情好手,在你空餘的時間與你打情罵俏,減輕工作壓力,可惜我不是那樣的人,我不懂得玩,我隻想結婚生子。”
蘇蘇輕笑,“受了打擊,也不必消極至斯。”
我更氣餒,好像每個人都知道我的事。
“我來看你。”
“我沒有心情。”
“做個朋友總可以吧?”
蘇蘇像是收斂了那份輕佻。
“我確需要朋友。”
“也難怪,雖然在這裏土生土長,但一早去念書,根本沒有朋友。”
“好吧,你過來。”
蘇蘇隻是笑。
“笑什麽?”
“不曉得有多少男人等著我的約會呢。”
“人是講質素的。”
“我立刻來。”
她的態度全變了。
牛仔褲、棉布衫,並沒有化妝,再也不拋媚眼。
自己一跤坐在大沙發上,並不挨挨擦擦。
我塞一罐啤酒在她手中。
她第一句話便是:“失戀了?”
我沒好氣。
“我同你說過,他們是不會離婚的。十多年來千絲萬縷的婚姻關係,怎麽一時離得開。”
我不作聲。
“離婚的人不少,但不會是施氏夫婦。多年來她的錢都在他手中,老施把她照顧周全,她連填表報稅都不懂,一心發展事業,不知道廚房在哪裏,孩子們入學升學,全由老施負責,他們這家人很奇怪,你發覺沒有,男人似女人,女人像男人。”
我苦笑。
“老施是很細心的一個人,什麽都心中有數,他有他的一套殺著。”
沒想到蘇倩麗來幫我分析失敗的理由。
“他早看出你打什麽主意。”
是我手法大過幼稚。
“現在多好,戲停下來,大家休息三個禮拜。”
事情就這樣結束。
開了學,我還會與國香見麵。看到她,應該怎麽應付?蘇倩麗是女演員,可向之討教。
“你懂得服侍女性?”她問。
“兩個人生活在一起,功夫不分陰性陽性,誰有空誰做。”
“你會低聲伏小,主持家務?”蘇蘇訕笑。
“如果我愛她足夠,我會。相反來說,如果妻子愛丈夫足夠,她也會,家務誠然瑣碎可怖,但愛是無懼。”
蘇蘇沉默,過一會兒她說:“你講得很有道理,男人都會死心塌地愛上盛國香,奇怪。”
我苦苦地笑,“她有她的好處。”
蘇蘇張嘴欲語,又忍住。
“你可是要說,以前也發生過這種事?”
她卻顧左右而言他,“你們在同一家大學任教。”
“遇見了,應該怎麽辦?”
蘇蘇笑,“你真可愛,我不明白男人何以喜歡盛國香,但我會明白盛國香何以喜歡你。”
“回答我。”
“有好幾個做法。”
“我不想不睬她。”
“那麽上去,握住她的手,默默流淚。”
“你在開玩笑。”
“那麽若無其事:你好嗎,施先生好嗎,孩子們好嗎,幾時吃茶。”
“太虛偽了。”
“當她透明,目光射穿她,看她身體擋住的東西。”
“我做不到。”
“那麽肅靜回避。”
“避不勝避。”
“換一間學校。”
我瞪她一眼,“本市有幾間大學?”
她忽然問:“心裏舒服一點兒沒有?”
“好多了。”
“說出來會好一點兒。”
我即時警惕起來,“什麽,誰說過什麽,我沒說過,都是你說的。”
蘇倩麗站立,雙手撐在腰上,笑吟吟地說:“你這個人,不見得是個純潔無辜的好青年,除了盛國香,誰也別想占到你便宜。”
那也覺自己太過分,“對不起。”
她取過手袋,“很難同你做朋友。”
但我不相信她沒有私心。
“謝謝你來。”
“有空找我。”
我沒有。
努力做體力勞動,一到泳池就撲進去,一遊就數十個來回,直至筋疲力盡,似浮屍般臉朝下躺水麵。
二十多歲的我自以為經驗豐富,攻無不克,戰無不勝,笑話,一個回合就敗下陣來。
黃昏跑步,汗流浹背,一公裏一公裏,無端端跑近玫瑰徑,怵然心驚,又跑回頭,躲在牆角喘息,一臉的汗,也許是淚。
一天一天過去,那麽愛烹飪與美食的我天天吃麵包夾肉鬆,三餐都是它。小時候一生病大人就給走油肉鬆過粥,有一份安全感,抓住盛肉鬆的胖胖玻璃瓶,心中好過一點兒,暗中把它當藥。
盛國香,你總得見我,我不信你生生世世避著我。
男子漢大丈夫在女兒國墮落起來,竟可到這種淒酸地步。
人瘦了。
做夢看到自己瘦成曬幹棗子模樣,渾身皺摺,一點汁液也沒有,皮膚在關節處打轉,女孩子看到我,都驚駭到掩臉尖叫,沒有人再愛我,我已失去一切。
驚醒嚇出一身汗,又減了磅。
清晨略見清涼之意,已近八月,時間總要過去,人總會老,不久我也肯定會長滿皺紋,想想其實應當看化,今日使人流淚的愛情,他日終會淡出,一切不外是時間作崇。
林自亮一直沒有與我聯絡,他也沒有回來,一定是以為我去了南太平洋蜜運。
從來沒有想得到一個人如想得到盛國香,也沒有什麽東西令我這樣朝思暮想過。
除出十一歲念初中一時希望參加一個露營會。
躺在福建馬賑席上輾轉反側,席子受壓迫發出沙沙響,林自亮抱怨說害他整夜睡不著,我渴望父親批準我前往,興奮得不能成眠,一方麵又在心中編了對白,務必在小同學麵前爭足麵子,患得患失,足足一個星期,結果費用交上去,卻因為我突然發水痘而沒去。
悶悶不樂整個暑假,開了學,小朋友同我訴苦,說一點兒也不好玩,吃得不好,活動受限製,家信都被導師拆開來讀過,如有對團體批評的句子,必須改過,並且天大要背《聖經》。
我聽了不但沒有如釋重負,慶幸沒去成,反而更加納悶,隱約覺得一個好夢就如此破滅,而原本,我打算一輩子懷念這個錯過了的露營假期。
事隔十多年,類似的感覺再一度回來。
渴望是難挨的一種感覺。
跑步時控製著自己在附近的空地上走,有女孩子在身邊經過,投來友善的微笑,我隻覺得茫然,接收不來,是朝我笑嗎,我已色衰。
不知過了多久,日出日落,清晨黃昏,天天問:該好些了吧,該痊愈了吧,乃有種風吹上來都痛徹骨的感覺。
一日運動完畢,頹然返家,迎麵一個女子走過來,活脫脫盛國香模樣,身型苗條,皮膚金棕,穿著卡嘰褲子,白布衫。
我頓時心酸,痊愈?無望,眼睛受腦神經恍惚影響,看出去每個女子都像盛國香。
我別轉麵孔,掏出鎖匙開門。
“林自明。”
我轉頭。
那女子向我走來。
是幻覺。
我都歇斯底裏了,想她快想瘋,魔由心生,她竟向我走過來,還喚出我的名字。
我閉上眼睛。
“林自明。”一隻手搭在我肩膀上。
睜開眼睛,是她,是真的,盛國香站在我麵前。
一時間作不出任何反應,外表一定很冷淡鎮靜,內心卻如倒翻一壺沸水。
她說:“我提早回來了。”
“你去了幾天?”
“六天。”
不能置信,六天?她計算曆法與我這裏不一樣,我這裏春去秋來,花開花落,潮汐漲落,已經無數歲月,流金年華早已逝。
她簡單地說:“我想念你。”
“國香。”
我們緊緊擁抱。
“我嚐試過,”她不住地說,“不能控製,我必然是罪人,沒有誰會原宥我。”
很快我們決定不需要什麽人的原宥,那些人不是我們,他們不會明白,也毋須了解。
誰也不保證這是否是一個夢,中國人的夢都是很逼真的,曆曆在目,然後在最繁華美麗的時候,“啪”一聲破滅。
接著的日子,又似過得太快,像是電影中的快速鏡頭,難以捕捉,瞬息即變,還沒看清楚,已經過去,隻知道她終於與我同在。
我們之間一向對白不多。
國香自比基尼島攜回一袋僧帽牡蠣,養在我家廚房,她與它們交談:“……可憐的家夥,你們畸形了知道嗎,同類不再認得你們。”
我假裝不關心。
一日收起她的牡蠣,往街市購回新鮮牡蠣,做炒蛋吃,她十分欣賞,一直說,林自明,你是一個好廚子。沒到一會兒,她懷疑起來,用筷子挑升炒蛋觀察,忽然跑到廚房去查看。
接著麵青唇白跑出來,“林自明,養著的那碗牡蠣呢?”
我平靜地說:“炒了蛋了。”
可憐的盛博士手足都涼了,呆若木雞,像五雷轟頂那樣,一動不動。
不要試練你的上帝,否則閣下會發覺幾隻變形的海洋軟體生物比閣下重要。
這個蠢蠢的女子做工做得像鬼上身一樣,玩笑持續下去,她會中風。
我站起來,領她到廚房,取出她的寶貝,放她手中,她這才尖叫起來。
她說她恨我,一個下午不理睬我。
我心中卻無限舒暢,委屈一天比一天銳減,積鬱漸去無蹤。
我們自私,幼稚,知錯不改,換句話說,舉止似不負責任的,快樂的孩童。
做了太久的成年人,能有機會放肆一下,明知後果嚴重,吾往矣。
“施必然洞悉一切了。”
“他沒有提過。”
我知道這種老謀深算的人,他才不會無端炸起來,他要把整局棋安排妥當才動第一子,即使國香開口要求分手,他還會同她拖好幾年,把她整得無比困惑。
“施此刻不在本市吧?”
“他轉赴夏威夷,去談生意。”
這一定也是故意的,不是給我機會,而是縱容國香,令她內疚。
果然她臉容都黯下來了。
“他回來的時候,你一定要同他提出分手。”
國香心虛地說:“他並沒有做錯什麽。”
這是什麽話,她明明已經不愛他,卻還藕斷絲連,難道要等他犯七出之條方可分手?
我固執地說:“我不會與他共同擁有盛國香,我做不到。”
她低下頭,隻當是看書,但整本書倒頭放在她麵前。
必須要逼她,否則以後都要偷偷摸摸。
忽然之間,她一語不發,站起來跑掉。
沒有追上去,我的心也比較狠了,為著爭取自己的利益,不得不這樣。
我要正式的名分,使蘇倩麗那樣的人以後看到我沒有機會再曖昧地笑。
國香一定要正式離開施氏。
施某的詭計我很懂得,他放她出來玩,玩膩了她會回去,她始終於心有愧,覺得他愛她,而我,從頭到尾,是黑暗中的一段小插曲,到時候,知難而退。
他若真的在乎她,不會如斯大方。
國香又開門進來。
我轉頭看著她。
她說:“大家都是成年人,讓我們把話說清楚。”
國香言語上的表達能力並不十分好,我等她開口。
她坐下來,苦苦思索措辭,在腹中打一千次草稿,卻一個字也說不出。
隔很久很久,她說:“真希望還是自由身。”
我聽了已經感動,心中一酸,想就此算數,誰知她又說:“但是婚姻生活對我貢獻良多,我愛家庭。”
我心又涼了半截。
她伸出手,放在我左頰上,良久,放下手,又開門走掉。
無限的矛盾。
若幹年前,盼望理想的結局是奢侈的,眾人不是不為安娜·卡列妮娜傾倒,但卻也不反對她撞火車自殺,畢竟不守婦道的女人是要遭天譴的,否則五綱倫常擺到什麽地方去;時代再進步,科學再發達,女人一婚再婚,有理想的結局,不管她作過多大的努力,不管她們有什麽苦衷,即使異性肯體諒她,其他女人可不肯。
難道國香也受這種觀念困惑。
像盛國香那樣的女性,應當知道她心裏要的是什麽。
門鈴連珠價響起來。
國香有鎖匙,還是別人。
階前站著施峰,比上次見她又長高了,再過三兩年,就能叫男孩子哭笑不得。
目前,她隻能令我這樣。
她熟絡地走進來,像老朋友一樣,開啟冰箱,取冰水喝,挑張近窗的沙發坐下。
我問:“有什麽事?”
“你不守諾言。”
“施峰,我從未曾對你許下諾言。”
“你有。”她漲紅麵孔。
“沒有。”
“你有,你應允不再約見我母親。”
“我從來沒有,小施峰,做人要公道一點兒。”
“但她與父親的確已和好如初,他們一起出去旅行一一”
“她一個人回家來,是不是,施峰,我與你同樣被動,同樣無奈。”
“不,是你不放過我母親!”
“這樣想會令你好過些?”
過一會兒她承認:“是。”
我問:“你與她談過話?”
“沒有。”
“母女之間無話不可說。”
“我怕媽要離開我們。”
“胡說,無論她同誰在一起,你們一定可以找到她,在她心中,你與施峻永遠排首位。”
施峰看到我瞳孔裏去,“真的?”
“你也知道這是真的。”
“她會與你逃走,我有一個同學的母親同別人私奔,十年也沒回來。”
“我不認為那是你的母親。”
我比施峰更擔心國香會撇下我。
孩子們還好,她們有她們的生活,前程在她們自己手中,像我,國香再扔我一次,連人帶骨散開來,皇帝所有的兵馬,也不能使我複元。
“如果你沒出現,我們家一定還是好好的。”
“我沒出現的時候,你母親快樂嗎?”
“她有工作,她有我門,當然快樂。”施峰悻悻地。
每個人都以他們的快樂為別人快樂。
“我父親什麽時候回來?”
“我不知,我怎麽會知道。”
“父親會不會不回來?”她提高聲音。
“他一定會回來。”
悄悄離去的永遠是情人,不是正式配偶。
“有一次父親走了近半年。”施峰衝口而出。
我轉過頭來,表麵上不露出好奇,“大人要出外工作。”
“不,不是工作。”
我噤聲,不能騙孩子說話,太不道德。
“他同蘇倩麗出去住了六個月。”
這句話像一把鎖匙,開啟了秘密之門。
“所以你害怕。”
“是。”
“那是幾時的事?”
“三年前,母親當時在澳大利亞。”
她真是個敏感的孩子,一一看在眼內,一一記在心中。
“母親知道嗎?”
“應當知道。”
“但她一直若無其事?”
施峰點點頭。
我鬆一口氣。
他們關係早就破裂,罪不在我,罪不在我,罪不在我,我幾乎要跑到山頂去唱歌。
但心底深處也暗暗失望,這無異使我的魅力打了一個大大的折扣:什麽,一切不是為著我?
“同學與我說,開頭的時候,他們輪流出走,終於弄到一個也不回家為止。”
真沒想到孩子們會談論這種問題。
“然後父親身邊有不同的阿姨,母親又把許多叔叔介紹給他們,他們做不做功課都可以,看電視可以看到淩晨,隨便叫朋友回去過夜,袋中有許多零錢。”
“聽上去也沒有什麽不妥。”
施峰說:“終究那一日來臨,我同施峻也會習慣,可惜施峻太小,不大懂,一客冰淇淋就可以打倒,那時她常跟了父親去蘇倩麗家。”
這樣說來,也是很公開的了,國香不會不知道。
“你知道蘇倩麗是誰?”
“嗯,啊,知道。”
“她長得也很漂亮。”
“是的,不過不能同你母親比。”
“同你說話真好,可惜我們不是朋友。”
國香會不會意圖報複——
“你在想什麽?”
“施峰,我送你回家。”
“我到外婆家去。”
在師母門口,我同她說:“隻要你喜歡,隨時來找我。”
她還是那句老話:“可惜我們不是朋友。”
我沒有進去,打道回府。
撥電話給國香,那邊接聽的卻是男聲:“喂。”
他回來了。
一時毫無心理準備,失手掛斷電話。
他回來了。
當然他可以回來,這根本是他的家,門口貼著施宅兩字,國香是他合法的妻,施峰是他的骨肉,當然他應該在家中出現,光明正大伸手去接聽電話。
我有什麽理由覺得突兀?
我才是闖入私家重地的那個人,竟惡人先告狀,先訴起苦來,博取讀者同情。
我想再撥一次電話,希望這次來聽的是國香。
手幾次三番地伸出去,又縮回來,像卡通片主角似的,終於狂叫一聲,把電話掃到地下去。
我奔出家門,直跑到師母家去。
發瘋似用拳頭捶門,屋內有人出來啟門,緊緊抓住我拳頭,停睛一看——
“師父!”
盛教授回來了。
“師父。”陡見親人,悲從中來。
他搭住我肩膀,“噓,噓,我都知道,我都明白,進來坐著慢慢說與我聽。”
我也已筋疲力盡,隻覺天底下沒有親人,也沒有肯為我說一句話的人,看見師傅,猶如留堂的小學生看到家長來接,所有悲憤如瀑布般瀉出,無法抑止。
盛師母說:“你們倆慢慢說吧。”
她知趣地退出。
我立即抱怨,“回來也不告訴我。”
他訕訕地,“臨時決定的,剛想知會你。”
“你這下子可好了,又回到可靠的人的身邊。”
“是,”他承認,“老來有伴最幸福的事。”
“你運氣真好,師母這些年來,都沒有別人。”
“喂喂喂,我也守身如玉呀。”
“你?”
“我有什麽不對?”
他是我師傅我不敢宣之於口。
男人老了還有什麽功用,又窮又驢,誰家的性感女郎還會跑來引誘他不成。退休之前,說不定還有不長進的女學生為分數上門,告老後還不是一個人自說自話,有這麽理想的結局,算是十分完滿的了。
“這次來,可是不走了?”
“不走了,到了才兩天,已經渾身光鮮,精神抖擻。小鎮生活,十分坑人。”
“其實我們倆,早就好回來了。”我苦澀地檢討。
盛老咳嗽一聲,這是納入正題的通知。
“才半個暑假,都不成人形了。”他責怪我。
問你的令千金。
“問你自己,搞什麽鬼,不是說是白賴宜學院的風流才子嗎?”
真的,他們確給過我那樣的昵稱,我都忘了。
“二十五歲就拿博士學位,是我博學多才的得意門生,顛倒五大洲的女生,風頭奇勁,怎麽,水土不服,霸氣大受影響?”
“別說了別說了。”我叫出來。
迷茫地抬起頭,這個城市大過鬼魅,男人進得門來,個個自動氣餒,矮一大截,內功盡失,四肢酸軟,心裏明明白白,身子卻動彈不得,隻會躺在蜘蛛網中聽由擺布。
是怎麽一回事,是這炎熱的天氣作崇嗎,我們的意誌力在哪裏,是聞吸了迷魂香,抑或是蠱?
“自明,恐怕我也幫不了你,這個女兒一向不跟我長大,況且感情之事,同生老病死一樣,必須由你親自曆劫。”
盛老斟一杯酒給我。
小小的書房中有一部電視,在播放節目,稍微留意,是畫家德古寧的生平記錄片,他現在已經老了,但在五十年代,他們夫婦俊美得如童話中人。我默默觀看,不發一語。
師父感喟地翻出照片簿子,遞給我看。
裏麵是他與師母合照。
早三十年,風華正茂的師母比國香更要多三分甜美,穿著兩截泳衣,梳著馬尾巴,靠在一輛海鷗翼車門的保時捷車頭,而師父正坐駕駛位上。
我備受震驚,說不出話來。
隻聽得盛老說:“總會過去的。”
從照片看上去,活脫脫就是公主與王子,而那時所流行的老練而精致的品味,又是今日所沒有的。
“你以為我一生下來就是糟老頭子吧?”
我看著照片,開不了口。
“其實開頭的時候,我們都是粉團似的嬰兒。”
對那張照片,我真個兒愛不釋手。
“將來,你同國香,還不是會變成我們這樣子。”
“我要同她一起老!”
“傻瓜,老人都一個式樣。”
“我絕非淨愛她的美色。”
“你們都這樣說,換了是個醜女,你會被她吸引?但稍後都表示不是好色之徒,唉。”
他伸手關掉電視機。
輕輕同我說:“怎麽吵起來的都忘了,白白分開這麽些年。”
一時我不知他說的是誰,要隔好一會兒才會過意來。
看樣子師傅全神浸在幸福海中,話題萬變不離其宗,總繞著他同師母兩人轉,來找聽眾的我,變為他的聽眾,他無暇理會他的徒兒了。
“現在拿棍子打我也不走。”他笑嗬嗬似一頑童。
我放下他,去求師母。
“替我找國香出來。”
師母輕輕說:“你知道我不能那樣做。”
我淒苦地看著師母。
“除非她自己樂意,自明,你想一想,這已不是強搶民女的時代。”
越是金科玉律越聽不進去。
“這是場疫症,你被暑氣衝了,過了立秋還有攝氏三十六度,不發昏才怪呢。”她語氣溫和。
真的,好端端靜坐都冒汗,襯衫背部胸前腋下都一片濕。
“我去找她。”
“自明自明,這麽多人安撫你,你都不聽?”
不能控製自己,想到老施已經回來,就躺在她左右,妒火如焚,坐立不安。
“真是熱。”
師母說:“脫下外套吧。”
我站起來,“看到你同師父,真是高興,在這愁苦的世界裏,總算有一絲安慰。”
“你到什麽地方去?”
“我不知道。”
“千萬別上施家去,這城市雖有五百多萬人口,但行頭極窄,圈子極小,壞新聞一下子傳得你無法做人。自明,你懂嗎?”
“我不知道。”
“你是賭氣還是真胡塗了?”
“我不知道。”
真是熱。
大哥怎麽尚未回來。
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林自亮在洞天福地之中,不知是否已與華山聖母產下麟兒,樂不思蜀,從此不回來。
自師母之幸福家庭出來,逛到林自亮的水晶店去。
經理見是我,殷勤招呼,以為巡撫大人駕到。
店堂四麵全是玻璃,不知是誰設計的,站在店裏,一點遮攔蔭蔽也無,出售的禮品又全是透明水晶,冷豔孤傲地一件件在紫藍色水銀燈下閃爍,看在眼內,寂寞的人隻有更寂寞。
經理問林自亮幾時回來。
我答:“他入贅女兒國做皇妃去了,不回來了,此刻正香湯沐浴,纏足穿耳孔,學習應有之禮儀。”
經理沒聽懂,嚇得睜大眼睛。
我把玩一串水晶珠子項鏈。
一位顧客進來,與我一照臉,是性感的蘇倩麗。
“你好嗎?”短短三個字內盡顯柔性銷魂之意。
“真巧。”
“巧什麽,我在玻璃那一頭看了你足足十分鍾才推門進來。”
我苦笑。
“林自明,你渾身發散著一種‘要就要,不要拉倒’的質素,叫女人無法抗拒。”
我輕輕說:“你不應把男人當有趣的生活調劑品。”
她反問:“正確的態度應是什麽?”
我也答不上來,我們已失去原有的地位,因為不願意背起原有的責任。
“來,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我遲疑,老實說,這位女阿飛膽大包天,真不知要玩什麽花樣。
我將雙手插袋中,不肯動。
蘇倩麗低下頭,“算了,”楚楚地,委屈地,“隻有某女士才能叫你赴湯蹈火。”
這何嚐不是激將之計。
我說:“那地方,可是公眾場所?”
“是。”
“可有第三者四者在場?”
“有。”
再也想不到,蘇蘇把我帶到印度人的地頭去算命。
一位姓林珍的女士穿著翠綠色的沙厘服,用撲克牌替她算本月運程。
蘇蘇露出她純真的一麵,嘴唇似孩子似渴望地微張著,聚精會神地希冀聽到好消息。
但不知為什麽,不是不喜歡她,不是不欣賞她,就是無法進一步拿她來代替盛國香。
林珍女士腕上戴著無數手鐲,金的銀的嵌七色寶石,動一動都發出清脆叮鈴之聲。
她抬起棕色的眼睛,看我一眼,一邊純熟地洗牌,一邊閑閑地說:“這位先生,心中時時刻刻掛住一個人。”
我一呆。
蘇蘇看著我。
她對蘇蘇說:“那人,不是你。”
這術士好像有一手。
她又說:“不過,這位先生,你不用再想念掛牽,那人,永遠不會屬於你。”
我並不信她,但不知怎地,像是無法忍耐不吉之預言,站起來就走。
林珍女士揚揚手,一陣錚錚響,隨即咭咭笑:“他像所有的人一樣,隻愛聽好聽的話。”
蘇蘇沒有追上來留住我。
我同她說:“我們改天見。”
回到家,在林自亮房中翻他的記事簿,希望可以找到海倫的通訊號碼,同他說幾句話,散散悶。
遍尋不獲。
電話鈴響,急搶過去。
“喂。”
那邊不響。
“喂。”
哢嚓一聲掛線。
好,神秘電話。
好得不得了,稍用腦筋,即時知道這是誰,這是施秀升導演。
真好笑,兩個大男人,像初中女學生似玩起神秘電話這種把戲來。
電話鈴又響。
“你找誰?”
那邊又不出聲。
我冷笑,“明人不做暗事,你找誰?”
“嗒”一聲又掛上了。
不會是國香。也不是施峻與施峰。一定是施秀升,國香外出,他來查會不會是在我這裏,鬼鬼祟祟,像一個小女人。
一時間不知道林比施笨,還是施比林笨。隻曉得,這個神秘人斷不會罷休。
果然,鈴又響了,我接過,鎮靜地說:“喂。”
也好,寂寞傷心的我有人陪著玩遊戲。
“林自明?”
“大哥!”
“比基尼之行無恙?”他不知道為弟的根本沒離開過家。
“你又在什麽地方?”
“紐約。”
“什麽時候回來?”
“看樣子還需要幾個禮拜,你那邊好吧,有空替我到店裏去打點打點。”
“林自明,我終於找到了幸福,早曉得陪公主讀書滋味無窮,我早來了。”
林自亮無恥地驕矜地展覽他的幸福。
粗人,隻有粗人才會把喜怒哀樂毫無保留暴露人前。
隻得酸溜溜說:“代問候海倫。”
“林自明,請匯款給我。”
“我會做。”
“祝你如我一般快樂。”
我多謝他的好心腸。
“這邊天氣不知多好,已經秋意盈盈,唉,真不想回來……”
“說完沒有?”老實不客氣地打斷他。
“咦,林自明,你心情不大美麗哇。”
真不知男人怎麽樣了,一個個幼稚瑣碎不堪,一點點小事樂得心花怒放,嘰嘰咕咕說個不停,一邊又神經兮兮笑幾聲,一下子又落在無底深淵中,自怨自艾,長嗟短歎,像戀愛中的少女。
原以為聽到林自亮的聲音會很高興。
“我明白了,你吃敗仗。”
“見麵時再討論。”
“林自明——”
“我這就要出去,老兄,你放下話筒好不好?”
林自亮輕輕掛上電話。
我重重歎氣。
傍晚,師傅過來找我。
習慣了,心有默契,不再預先通知,找不到就當散步。在校園裏,多數騎腳踏車,後來取得獎學金,買了小轎車。
師傅上來按鈴,我還沒有掌燈。
他進來一看,大讚裝修美觀。
自然,這本來是林自亮的新房。
師傅選了張情侶沙發,一人霸占,舒舒服服地攤開四肢,喝起咖啡來。
屋裏一有他,頓時溫暖熱鬧,他叫我周末去吃飯,國香替他洗塵,在師母處設家宴。
我心如刀割地問:“你家女婿自然在場?”
“還有外孫,”他心滿意足,“活著真是好。”
“周末我有事。”
“自明。”
“真的,一早約了人。”
師傅歎口氣,“記得當年在白賴宜學院,也不少女孩為你流過淚,也跑到我處來求我想辦法,任何代價,在所不計。看,六月債,還得快。”
“那時隻覺得她們愚鈍不長進,十分討厭。”
“所以,瀟灑點。”
“做不到。”
師傅詫異地說:“這不像你,林自明,回家以後,你整個人變了。”
我不語。
“我們等你。”
以毒攻毒,師傅希望我對牢他們一家人嘻嘻哈哈,完了回家沒事人一樣。真可愛,把事情看得那麽簡單。
“被你轟走的那些女孩子,不知比國香好多少。”
真的,一個個都把我當男人,我在場的時候,她們笑聲特別媚,語音特別嬌,姿態特別誘惑,使我充滿優越。
該死的盛國香蹂躪我。
“她有無同你聯絡?”
我搖頭。
“她極愛孩子,要是她帶著她們出來,你能愛屋及烏?”
“我保證可以。”
“實踐又是另外一件事,況且,她們不一定接受你的好意。”
“這些都是老掉了牙的借口,”我大聲疾呼,“都不足以成為障礙。”
師父駭笑,雙眼充滿憐惜,同情我迷失本性。
師徒之間的話題似乎已盡。
我說:“除非親耳聽見她說不,但是她沒有,我仍有希望,我心甘情願地等她。”
師傅不悅,“浪費時間,別忘記你快將開學。”
“我樂意給她時間想清楚。”
師傅細細端詳我,“告訴我,搶奪真的夠刺激?”
“你不明白。”
“是,我是不明白。”
他告辭。
師傅一出門,我就決定周末去赴鴻門宴,再不找個機會見一見國香,真會瘋掉,再痛苦的情況下也要把握機會。
事前做足門麵功夫,打扮得整整齊齊,無懈可擊,務必在外型上戰勝施秀升。
又故意早到二十分鍾,摸熟環境,以便作出一副悠然之狀。
來開門的是施峰,淡淡一聲招呼。
唉,還記得我,算是不容易。
她說:“我不曉得你是公公的學生。”
“你還想知道什麽,都可以告訴你。”
我四處張望。
施峰看穿我的心,“爸爸跟媽媽一會兒才來。”
小女孩都欺侮我。
“你身上這條裙子真不賴。”我由衷稱讚。
“為公公才穿的。”
雖是裙子,款式仍然非常陽剛,雪白裙身,海軍領,滾細細藍邊,襯得施峰唇紅齒白。
“施峰,你應當多穿女性化衣裳。”
她冷笑,雙眼斜斜睨著我。
師母捧出茶點,“你來了,施峻才問你呢,她要聽故事。”
“小人兒呢?”
“睡著了。”
施峰十分不滿,“也不小了,足七歲的人,除了吃就是睡,天塌下來,敵人在麵前還不知道。”說到敵人兩字,矛頭直指我身上,劍氣逼人。
我甚為惱怒,又不能發作。
師母說:“自明,汗衫都濕透了,寬一寬外套。”
我喝口冰水,到書房去,看到施峻睡沙發上,像隻小豬。不管她們醒著的時候有多精靈,一進入夢鄉,不過是這個樣子。
我捏捏她胖胖的小手。
男人比女人,更喜歡孩子。
施峰跟進來,她就是不放心我。
我輕輕跟她說:“要是你願意,同時也可以做我的孩子。”
她鐵青著麵孔,斬釘截鐵說:“你休想。”
一點轉圜的餘地都沒有。
我被她的愚忠激發出無限怒意,下流地恐嚇她:“那你最好有心理準備,永遠不見你的母親。”
施峰眼睛露出恐懼的神情,仍然堅撐著:“你這個假設再荒謬沒有,永遠不會發生。”一轉頭走開。
我深深後悔,說話似利刀不打緊,找個橡皮對象就不傷天害理,但施峰還是孩子,她傷害我,我應默默流淚,不可反擊。
理論誰都懂得,實踐起來,不是那回事。
背後有聲音響起來,“你令施峰十分不安。”
我轉過臉去,國香不知幾時已站在門框處。
我再也沒有言語,眼神像是在荒漠中吃了十年苦,急急把她當作甘泉般汩汩吸收。
沒有人能了解我心中饑渴。
“你不應恐嚇她。”
我輕輕反問:“恐嚇,抑或是預言?”
國香的身軀一震,本來貼在牆上,漸漸脫力,慢慢往下滑,終於坐在門邊。
我繼而問:“施秀升呢?”
“他有事缺席。”
他沒有麵對事實的勇氣。
但再想一想,不,他根本不要親眼看到,他要下台就得裝作什麽都不知道。
國香坐在地上,似個彷徨的孩子。
我伸出手來,想擁抱她,施峰又走了進來。
我的動作僵住。
施峰與母親說:“叫他走,叫他以後不要再來騷擾我們。”
但已經來不及了,施峰已長得高大秀麗,早懂得照顧自己,說這樣的話,已沒有震撼感,隻覺自私霸道。
施峰知道大勢已去,想去搖醒施峻,被我阻止。
她說:“母親,我會把整件事告訴父親。”
我說:“沒有用,他準說你想像力太豐富。”
施峰大眼中充滿淚水。
“對不起。”我走過去。
她忽然抓住我的手臂,用力咬下去,我痛得大叫,本能地甩開她,施峰撞向床上,壓醒施峻,施峻嚇得哭起來,我看看自己的手臂,鮮血淋漓,嚇呆了走進來的師父師母。
施峰一聲不響地拉著她母親要走,師母急問:“怎麽回事,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場麵悲壯,大哭小號,非常戲劇化,紙包不住火,非要鬧成這樣不可。
師父用碘酒為我傷口消毒止血,一陣麻辣的激痛,令我呻吟。
國香說:“我同你去看醫生。”
護士小姐笑嘻嘻地看看國香,看看我,不言語。
國香疲倦地說:“要是你大哥在,又會與我算帳。”
我看看那新月形的傷口,細細牙齒印一顆一顆,排列整齊,犬齒位置特別尖及深,小小兩個洞,縫了兩針,看樣子一輩子留痕。
也罷,等施峰真正長大,給她看,也給她的伴侶看。
當下我說:“再苦,也沒奈何。”
“我不住使你受傷……”
“皮肉之苦,倒還是其次。”
“你看你還是這麽滑稽不羈。”
我把國香送回師父家。
“我不進去了,怕施峰反應過激。”
誰知師母開門出來,“施秀升已接了她們回家。”
國香看住她母親,“媽媽,我一敗塗地。”
老好師母說:“做聖人是很難的,亦無此必要。”
我感動落淚。
師父指著我,“看,好好一個家,被你攪成這樣。”
國香萎靡地說:“實在不是他的錯。”
師父氣,“我不介紹你來,什麽事都沒有。”
師母按住他,“你以為他們不會自行介紹?要認識總會在一起。”
師父喃喃說:“宿命,前輩子已注定。”
我問:“施秀升反應如何?”
“施峰一五一十全告訴了他。”
“他怎麽說?”
“真不由你不佩服他,他心平氣和說聲知道了,便靜靜帶孩子們回去了。”
許多妻子,對丈夫的外遇問題,都能運用涵養功夫來處理,小不忍則大亂。
施秀升耐力過人,深沉可怕。
“國香,”師母說,“你會失去施峰。”
國香看著窗外,“我早已失去她,她一生不會原諒我。”
我心中無限難過。
人類的快樂不能完全,是因為永遠要犧牲一樣來成全另一樣,故此貪婪的我們無論得到什麽,總是意猶未足。
我有不吉預兆。
我能否滿足國香?她拿那麽寶貴的母女之情來換取我倆相處,很可能永遠不會快活。
我僵住在那裏,此時此刻,手臂傷口刺痛,根本不算是一回事。
師母送我出來,搖搖頭說:“可憐的國香,她不能與女兒打仗,又不能與自己打仗。”
我握住她的手搖兩搖,“師母,我呢,你可同情我?”
“你,你自虐虐人。”
“太不公道了,我豈沒有付出。”
“但是,自明,你絲毫沒有企圖控製一下。”
“如果那是錯,讓我錯,我想都沒想到過要逃避,我不後悔。”
“拿這種態度去打仗,國家一定強。”
“師母師母師母。”
“看見你這副模樣,也真怪不得國香。”
“我會默默地等。”
“默默?”
我知道師母會挖苦我,因為我沒有任何借口、苦衷及無奈,我坦蕩蕩地直認無恥荒淫,非要得到國香不可,絕不退縮。
這一戰快要分出勝負。
回到家中,決定約施秀升出來談判。
何必再拖下去,施峰已把真相告訴他。
這次撥電話,堂堂正正地說:“我是林自明。”
他先是一怔,然後客客氣氣問:“有什麽事?”
真正了不起,他倒來問我是什麽事。
“我們出來談談。”
施秀升不動聲色,“最近我比較忙,一切應酬都已謝絕,電話裏方不方便說?”
“我想不大好。”
“那麽可真要等到明年五月,我的期排得密密麻麻。”
他心平氣和,像是與人洽談生意一樣,我頓時落了下風。
“施峰都跟你說了吧?”
“父女自然天天說話,”他笑,“你指什麽?”
“佩服佩服。”
“我一向是好父親。”
這一次我輸得心服口服,施秀升確有過人之處,沒有人可以比他更忍辱負重,大事化小,小事化無。
“但是,”我說,“恐怕等到明年五月,你後悔莫及。”
他靜了一會兒,以極平淡的語氣答:“年輕人隻擔心來不及,我是中年人,想法不一樣,也許到明年五月,一切事情自然擺平,不勞你我費心。”
他這番話不是沒有理由的。
我誠懇地問:“你不怕失去?”
“怕,當然怕。”施秀升又笑,“但不是我的,終歸不是我的,你說是不是,啊對不起,工作人員正在我處開會,改天再聊吧。”
連消帶打,像是什麽事都沒發生過,我投石問路,全得不到要領。
表麵上,他似以不變應萬變,暗地裏,我相信他用盡功夫。
施秀升不肯與我會晤。
並且說得很清楚,他認為無此必要。
到了黃昏,氣就消了。
不是自動,而是因為國香。
我正在淋浴,她挽著小皮箱前來。
我用毛巾兜住去看是哪個天殺的按鈴,聲勢洶洶,看到她麵孔,不知是悲是喜,呆住,忘了開門,隔著鐵柵怔怔地看她。
“我出來了。”
“你們可有吵起來?”
“沒有,他正開會,我同他說,我要到朋友家去住一陣子。”
我張大嘴,“他怎麽說?”
“他問我要不要送,我說不必。”
“他有沒有叫你玩得開心一點兒?”
“施不是這種人。”
施秀升是個妙人。
“你不開門給我進來?”
我連忙開門,溫柔地看著她,叫聲“娜拉”。
她茫然坐下,根本不知道這個典故。
國香心事重重,“我累極餓極。”
“來,先看看你的臥室,然後做東西給你吃。”
一進主臥室她就嫌花巧,結果看中書房,“你呢,你睡哪裏?”
沒想到她問得如此尷尬,我連忙指一指客房,“我一直住那邊。”
原想製造羅曼蒂克的情調,一訴離別之苦,但國香的情緒完全不對,她用手捂住臉,憔悴而傷心。
“你休息一下吧。”
輕輕替她掩上門。
我沒有勝利感。
不錯,盛國香的肉體自施家移到林家,但她的精神沒有跟著來。
我隨即同自己說:慢慢來,給她時間,正如施秀升說,許多事會得自動隨時間慢慢擺平。
做好排骨麵,推開書房門,國香已睡著。
她蜷縮著身體,像受驚的動物,得不到安息。
毫無疑問,我們三敗俱傷,誰也沒贏。
“國香。”我喚她。
她轉一個身,見是我,嗚咽道:“實在呆不下去了……”
“我會照顧你。”
“孩子們……”
“稍遲接她們來。”
她似略為放心,又闔上眼。
我把她的手貼在臉邊,國香自今日起屬於我。
我一個人坐在客廳,心中無限滿足安靜。
電話鈴響,我去聽。
“我是施峻,請叫我媽媽來說話。”
“施峻,媽媽需要休息。”
有人在一旁教唆:“說你有要緊事找媽媽,一定要同她說話。”分明是施峰搞鬼。
果然,施峻一字不易地說:“我有要緊事找媽媽,一定要同她說話。”
“我能不能幫你?”
施峰壓低聲音:“說,一定要媽媽。”
施峻隻得說:“一定要媽媽。”
我無計可施,國香確是她們的母親。
“你等一等,我去喚她。”
國香已經過來,再倦還接過話筒,“什麽事,施峻?”
施峻在那邊嘀嘀咕咕不知說些什麽,國香替她一一解答,原來是小學二年級的文字算術題。
施峰恁地可惡,她分明勝任家教有餘,但偏偏叫施峻來麻煩母親。
好戲還在後頭。
從此家中電話響個不停,在任何荒唐的鍾數,施峰施峻兩位小姐都有話同她們的母親說。
國香根本沒有接電話的習慣,一概由我任秘書,施小姐們喝令我,我禮貌地應允,老遠地跑去請盛女士,她頭也不抬,“嗯”地一聲,取起話筒,便大半個小時報銷,一天起碼三五七回。
林自亮抱怨打不進來,隻得即時安裝新線。
我試過問國香,“父親呢,她們為什麽不找父親?”
她臉上若罩上一層嚴霜,“我不知道,我隻知道她們若找我,我就得應。”
我暗暗歎口氣,是,國香確實來過了,隨她而來的還有許多我不需要的贈品。
我倆壓根兒沒有自己的生活,同居不同房,同室不同心,比起想象中雙宿雙棲的日子,簡直天共地。
最大的打擊是開學,我比平日忙了十倍,而國香依然故我。
周末她問我:“今天去哪裏?”
“我要到店裏瞧瞧。”
“那我同孩子們遊泳。”
“你愛如何便如何。”
國香笑。
我親吻她的手,為她,一切。
下午回家看到一地的沙泥,小小泳衣剝在浴缸裏,浴室地下注著水,塑膠玩具歪在一邊,所有毛中用得髒髒地,卷在角落。
她們人不在,出去了。
女傭上門,一看到便乘機發作,倚老賣老,說道:“林先生,我無法做下去,本來說好隻服待你們兩位,無端端多出一位小姐,現在還有孩子,弄得一天一地,你瞧,怎麽做?”
“幫幫忙,”隻得忍氣吞聲,“不見得日日如此。”
“一年一次已經太多,我不能挨義氣。”
結果我來做。
本來大概是施秀升的責任,國香例不碰這些,平時都任我侍候她。國香全神貫注負責學校裏的大事,家務瑣事,全留了給我。
施秀升會不會竊笑?
喂喂喂,林自明,你是否已生悔意。
不不不,隻不過略覺腰酸背痛,真是好運動。
國香到九點多才回來。
“什麽地方去了?等你吃飯。”
“我們已經用過,你請便。”
“小姐小姐小姐,”我半真半假地佯惱,抓住她手臂把她拉向我身邊,“我不是你的家奴。”
“對不起,但今日同孩子們玩得很高興。”
就這樣把我丟在腦後。
“你始終沒垂詢我在學校裏的情況。”
國香給我一個“學校有什麽好問好說”的詫異表情。
自然,那裏是她生活的地方,我眼中最最新鮮的事物是她的老生常談。
在那一刻,我有一腳踏空的淩空感覺,又如臨墮入夢鄉之前,神經鬆弛,渾身一震。
我奮力挽狂瀾,帶她到露台上,“看。”
在藤製茶幾上,我安排了香檳及小食。
“今夜有月色清風,我們可以聊一整個晚上。”
“我累了。”她歉意地笑。
我把她輕輕推在安樂椅上,替她脫去鞋子。
電話鈴卻響起來。
國香交替反應是要去聽。
我請求她,“就這麽一回,隨它去響。”
“可能是施峻。”
“你們才分手,不會有什麽事。”
“說不定有意外。”
我歎息一聲,“你比在施家更加盡責,我想她們情願你住在林家,隨時可以找到你。”國香沉默。
電話鈴堅持地固執地放肆地一聲接一聲地響,討厭得無與倫比。
“你埋怨了。”國香說。
我歎口氣,出去把電話取過來,交在她手中。
自己回房間去,重重關上門。
是,終於口出怨言。
像個小媳婦似的,樣樣為她著想,低聲下氣,隻求她在這裏有歸屬感,什麽都親力親為,希望可以彌補她所失,這些日子下來,已發覺如精衛填海。
國香連銀行戶口都沒有,汽油用光了,就任由車子停在那裏不動,打開冰箱,一疊聲“明明明,礦泉水全喝光了”,又不同女傭說話,做功課做累,便對我說“真想喝一杯咖啡”,換下的衣服,並不懂得掛好……生活上完全需要照顧,被施秀升寵壞了。
老施做得到的事,應該不難,但別忘記我是新手,難免手忙腳亂。
有時呆在廚房半晌出不來,也會苦笑,不過服侍國香,乃是我之榮幸。
當務之急,是尋找助手。
輾轉介紹,得了一個極高明的廚子,一手粵菜出神入化,國香極之讚賞,我大大鬆口氣。
吃是大問題。
每到下午,國香便嬌慵天真地問:“我們吃什麽?”又特別不喜上館子。
現在好了。可惜一個廚子的薪水與大學講師相仿,隻得問林自亮挪款子。
國香並沒有來敲門,是我自己端了梯子下台,啟門出去。
她全神貫注看牢電腦熒幕,正做功課呢,熒幕翠綠光線映在她臉上,使她稚氣的麵孔看上去有種不食人間煙火、精靈似的美。
林自明林自明,你看清楚了,這確是你朝思暮想的盛國香,既然她已在你身邊,夫複何求。
她每個小動作都使我心弦震蕩,深覺可愛。我一個人坐到露台去,風已十分有涼意,不自覺已過了整個夏季,不禁辛酸,國香,莫辜負我為你擔當的一切。
有一隻柔軟的手搭在我肩膀上,我心懷大寬,正以為要聽到什麽柔情蜜意的話,國香說道:“快來看!有新發現,實驗記錄證明烏賊的觸須在汙染水域中已失去作用。”
這就是盛國香。
第二天放學回家,發覺一屋子是人。
從前施家常有類此聚會,我不止一次做過客人,但身為主人,又是另外一回事。
師父師母見到我,迎上來。“國香的研究有新突破,把朋友叫來茶聚。”
我強笑問:“她時常開驚奇派對嗎?”
國香把我拉到一角,我等待幾句體己話,誰知她說:“記得你以前做過的黃油布甸嗎?我們需要一隻八人用的大型甜品,大家肚子都餓了。”
我說不出話來。
那些科學家有些把咖啡傾倒在米色地毯上,有些隨意亂彈煙灰,隻覺他們聲音越來越尖,笑聲越來越諷刺。
我聽見我自己說:“教了一天書,十分疲倦。”
師母忙來解圍,“我們出去吃茶。”
國香一點兒也沒看出我臉色已經幻化成一種灰綠色,還說:“但是這裏比較舒服。”
我忍不住接上去,“況且可以給我一個表演烹飪技術的機會。”
師母忙把我拉進廚房。
我取出最後一罐啤酒,喝悶酒。
她責備我:“她已經使你不耐煩?”
“不,是她的朋友,她的女兒,她的事業,她永遠不會真正屬於我。”
“你認識她的時候,她已經是那個樣子。”
“但我一直盼望——”
“——盛國香會在你下班後拿拖鞋給你?”師母聲音越發嚴厲。
“我若這樣想過,叫我天打雷劈。”
師母低下頭,忽然笑了。
我瞪著她。
“你年輕,沒趕上我們家盛況,你師父曾叫我做十二個女學生吃的晚飯,隻給我九十分鍾。”
我抬起頭來。
師母感喟,“那些女孩子一下子要糖,一下子要奶,把我當老媽子差遣,一邊圍著我丈夫談笑風聲,真難受。”
“所以你離開了他?”
“還有其他許多原因……”
有其父必有其女。
“出去吧,別令她難堪。”
我與師母推門出去,客廳裏已音無一人。
他們呼嘯而散。
屋裏似炸彈炸過,一塌胡塗,也不知這班蝗蟲還會不會回來,我默默祈禱。
師母笑,“希望你有個勤快的傭人。”
我苦笑。
“對了,施秀升已把國香的秋季衣物整理出來,你派人去拿吧。”
師母取過手袋,預備離開這是非地。
“不是我說,你無法同施秀升比。”她歎一口氣。
師母潑下一盆冰水走了。
女傭收拾殘局之後,要求加三倍薪水。
我發覺入不敷出才是最大的問題。
國香簽的單子如雪片寄到我名下。
我已虧空良多,不由我不與她坐下來詳談。
黃昏她回來,對井井有條的客廳並不覺異樣。
我原諒她,每個大女人背後總得有個小男人作無條件奉獻。
“國香。”
“我知道。你要教訓我了。”她輕笑。
我心如黃油遇熱,立即融化。
“我們那本報告已為賓夕法尼亞大學接納,同事們說值得慶祝。”從不解釋的她,這樣已算十分婉約。
我出示帳單。
國香莫名奇妙。
我隻得開門見山,“看,童裝公司、電子顯微鏡零件代理店、法國餐館……”
國香忽然會過意來,“可是錢不夠了?”
你看,多麽煞風景,像我們這樣的才子佳人,千辛萬苦,排除患難才能夠在一起,在如此良辰美景,居然不得不討論起這萬惡的題材來。
“可是,我的收入足夠支付這些單子,”國香大惑不解,“一向沒有問題。”
“對了,”我高興地問,“你的薪酬呢?”
國香睜大眼睛,做不得聲。
我歎息一聲,薪酬仍由施秀升袋袋平安。一向他支配她的收支,現在她人過來了,薪水仍在那邊,偏偏我又無力維持國香的開銷,多麽猥瑣。
欲哭無淚,原應當什麽都拍胸膛應承下來才是,於是低下頭,幹笑數聲。
“你會安排這件事?”我問。
國香顯出為難的神情來。
過一會兒她說:“孩子們需要開銷。”
再爭下去隻有更加醜惡,又不能說“看,最多給他一份贍養費”,隻得把帳單收起。
“今日到此為止。”
國香抬起頭來苦笑,“從來沒有為開銷煩惱過。”
我說:“以前隻有一個家,比較容易控製,現在有兩個家。”
“嗯。”
兩個家有兩個男人,施氏不能負擔那邊,林氏又不能負責這一邊,把她放在當中作磨心,施與林同樣窩囊。
我到施家去拿國香的衣服。
一共三隻箱子,由施峰指揮著送出來。
她吩咐我:“一回去馬上掛起來,不然會皺,把她的夏季衣裳送出去幹洗,不然明年就不能穿。”
像支使女傭一樣。
然後蔑視地看著我。
我簡單地說:“你已經輸了。”
“輸?”施峰說,“父親說母親過年之前便會回來。”
“你要打賭?”
“我幹嘛要同你賭,你有什麽賭注,你不過是我母親的小玩意!”
我震驚,心中不知是什麽滋味。
有人咳嗽一聲,我抬頭。
施秀升咬著煙鬥出來。
他對女兒說:“施峻,去做功課,這裏由我應付。”
施峻惡狠狠瞪我一眼,轉身走開。
施秀升責備我,“林自明,你好不無聊,上我家來恐嚇我的女兒,你根本做不到愛屋及烏,真不明白盛國香怎麽會認識你這種人。”
“你願意談話了。”
“我們之間沒有什麽好談的。”
“有。”
“啊?”充滿譏諷。
“譬如說,國香的薪水。”
施秀升嗬嗬笑起來,像是早料到有此一著。
我沉著地說:“請把她收入還給她。”
施秀升問:“你不覺得兩個男人討論盛國香的薪水,有點奇怪?”
“我代表她發言。”
“她有什麽話,她自己會對我說,別忘記法律上她是我妻子,我才是合法承繼人,我不在,還有施峰施峻。”
“你霸占了她的宿舍她的薪水。”
“依你說,應當怎麽樣?”
我握緊拳頭。
“應當把一切都雙手奉獻給你?”施秀升眼中精光突現,“虧你說得出口,難道你從頭到尾,沒想過要負擔盛國香?原來是銀樣蠟槍頭。”
我蹬蹬蹬退後三步,“無恥。”
“彼此彼此。”
完全氣餒,臉色灰敗地靠在牆上。
隻聽見施秀升以十分苦澀的聲音說:“你以為你是風流才子,我是濁世惡人,現在看你的了,看你能不能點石成金。”
我跌坐在椅子裏。
他說下去,“表麵看來,盛國香在施家一柱擎天,現在你也明白了吧,她那充滿靈魂的外表底下是什麽。”
“國香不容詆毀。”
“你以為我會恨她?”
“那麽放棄她。”
“叫她放棄這個家。”
我悲哀地低下頭,我倆完全被動,聽由國香擺布。
忽然兩個男人都心平氣和。
“你以為我沒有付出代價?”施秀升說,“不是我的犧牲,盛國香不見得有今日之成就。”
是,他打理一切雜務,好讓她專心事業,無後顧之憂。
“施峰由我一手帶大,那時環境甚差,沒有保姆,是我一隻手抱嬰兒,另一隻手寫劇本苦熬過來,請問你可做得到?”
男人,男人怎麽會淪落到這種地步。
“盛國香隻會周遊列國發表演說,林自明,這下子輪到你,”他用手揩揩麵孔,“月球背麵沒有亮光,事事以她為中心,把所有時間用來輔助她吧,並無第二個選擇,你認為你熬得了多久。”他忽然提高聲音,“送客。”
他拾起煙鬥走進書房。
腳步略見蹣跚,疲倦得不得了。
這是將來的我。
我無言,提著箱子回家。
林自亮一回來,我們還得找地方搬家。說不定他與海倫已經結了婚。
茫茫然把箱子提進屋內,已出了一背脊冷汗。
替她整理衣裳,接聽電話,打理家務,集秘書、管家、司機、打雜於一身……猛地發覺,這同一般家庭主婦的職責沒有什麽不一樣。
但,但我是林自明博士。
我淒酸地想,寒窗十載呢?
再也沒有自己的時間做工外進修,著書立論,日子久了,一定庸庸碌碌,同施秀升一樣,當一份可有可無的差做盛國香的陪襯品。
門匙一響,國香回來了。
我轉頭看她。
“問題解決了。”她明快地說。
我意外地看著她,等待進一步的解釋。
她給我一張支票,抬頭是林自明,發票人是師父。
我不相信雙眼,“國香,你認為一切問題迎刃而解?”
“不,但這幾個月我不再是你的負債人。”
“下個月呢?”
“下個月我要去希臘。”
“國香,我們要好好談一談。”
“好好好,讓我先休息一下,”她歎口氣,邊脫外衣邊笑,“別心急。”
我沒沉住氣,趁她淋浴,到師母家,放下支票。
“第一:”我說,“支票沒理由寫給我,我可不是施秀升,婆婆媽媽,控製女人的財政。二:她應當管理自己的收支。三:舉債度日,毫無長遠之計,沒有誠意與我一起生活。”
師母看我一會兒,“你是認真的。”
“你打賭我是。”我用力拍在桌子上。
她不出聲。
“這算什麽,短暫的偷情?”
師母反問:“你說是什麽,你是當事人。”
“今夜我會向她求婚。”
“林自明,你真需要一個兩個女兒的家庭?”
“師母師母師母,告訴我應當怎麽做。”
“可憐的林自明,你煩透了是不是,比起應付可怕的生活問題,鬥垮施秀升實在太容易了。”
師父冷冷地說:“沒那麽大的頭,偏想戴那麽大的帽。”
師母說:“你一隻手如意一隻手算盤,林自明。”
我鬼叫起來:“是是是,我窮心未盡,色心又起。罵呀,罵垮罵臭我。”
師母笑,“你看他那憊懶相。”
“我實在走投無路,我兄弟隨時會回來,我與國香沒有自己的家。”
“當初,你並沒有想過這些問題。”
“我以為國香會知道怎麽做。”
“國香又以為你知道怎麽做。”
我抬起頭來,“她抱怨我?”
“她沒有,你有。”
“她說些什麽?”
“什麽都沒說,林自明,給你做盛國香,排除患難離開十五年的配偶,結果不過是聽新伴侶日夜發牢騷,你會怎麽想?”
“我不願意過一日算一日。”
“人人都是過一日算一日,回去吧。”
“對,該張羅晚飯了。”我憤怒地說。
師父搖搖頭,“愛人多過自愛是很難的。”
國香獨自坐在露台藤椅子裏,頭上包著大毛巾,身上披著浴衣,手中拿一杯葡萄酒,琥珀色的酒映在雪白的毛巾上。
她喜歡白色,襯得褐棕的皮膚如南洋風情,偏偏露台上又開著碗大的大紅花,坐著沉思的她如一幅高更的圖畫。
我胸口一陣絞痛抽搐,深深後悔。
隻要在一起就好,不要再計較細節,我蹲下在她身邊。
我吻她細長的手指,“今夜我們出去跳舞。”
國香不出聲。
“你另外有建議?”
“今日是施峻生日。”
一共才兩個孩子,卻好像每天有大事發生似的:生日了,生病,教師要見家長,衣服要買新的了,忽然鬧情緒……諸如此類。
“那麽我們明天去。”
“明天再說吧。”聲音有點冷。
“今天我可否加入?”
她詫異地看我一眼,“不必勉強,她們並不喜歡你。”
施峰定與她說過話了。
我一敗塗地。
隻見她換上衣服出門。
“幾時回來?”
“十點,十二點,不肯定。”
“我來接你。”
“不用。”
“是在施家吧?”
她已經開門走了。
浴室一地毛巾,沐浴洗頭一次用六七條,國香的排場與眾不同,隻不過這次我沒有替她順手收拾,隨它們攤在那裏。
我走到她剛才坐過的藤椅上坐下,鼻端上聞到她專用的藥水肥皂。
輕輕問:“國香,我們會怎麽樣?”
大紅花沒有回答。
我開出車子滿山飛馳,終於駛到施宅附近,停下來。小洋房裏有音樂,人影幢幢燈已亮起,窗戶一小格一小格鵝黃色,像圖畫書中房子。
孩子們的笑聲清脆地傳出來,聽了令人心曠神怡。
我一直喜歡孩子,曾專心研究他們的笑聲為何傳得那麽高那麽遠……
理論是理論,現實中碰到施峰施峻,即時成為仇家,針鋒相對。
今日施家有生日會。
以後逢是過時過節,我就隻有站在門外看的份。
八點多,施秀升由施峻送出來,她同父親說:“如果沒有櫻桃,就要草毒,或是其他粉紅色的冰淇淋。”
施秀升緊緊擁抱女兒,“如果買不到,就吃掉你,你也是粉紅色。”
施峻咭咭咯咯地笑起來。
她父親滿心歡喜,高高興興地去買冰淇淋,做得那麽自然活潑,心甘情願。
他與盛國香是否相愛是另外一件事,多年共同生活卻配合得天衣無縫,她主外,他主內,兩人各得其所。
我還有一大段的路要走。
誰會注意到停在對街的小房車,以及車內神經兮兮的年輕人。
把頭靠在車椅墊上出神,孩子們的聚會,這上下也該散了,不應拖到半夜。
沒一會兒,施秀升挽著水果糕點冰淇淋回來,重疊疊,拉長了兩條手臂,甘為孺子牛,但凡女傭嫌粗重瑣碎的功夫,都落在他頭上,當然,他還算值得,說起來,那是他的親生孩兒,正式的妻室,他是有代價的,國香固定豐富的收入使他安心地做藝術家。
卻看不出我有什麽理由要向他學習。
要勸服國香適應我的生活方式是不可能的事,她下意識正訓練我往施秀升的路上走。
我不禁納罕:那又何必脫離施宅?
孩子們逐個散出來,送客的也正是施秀升。
看樣子就知道他們玩得很盡興,好幾個孩子渾身大汗,頭發貼在額角上,有些上衣沾滿了蛋糕汽水漬,在門口拉拉扯扯,意猶未盡。
施秀升耐心地與客人的父母道別。
我數一數,一共是十五位小朋友,二十位家長,加上他們一家四口,筵開數桌。
林自明,你應付得來嗎,你肯嗎,你會快樂嗎?
隻見施秀升向小朋友們揮手,國香與兩個女兒也出來看著客人紛紛上車離去。
隨即他們回到屋內,關上門。
什麽都看不見了。如果有一盒火柴,倒還可以劃著一枝,躲在牆角,照一照屋內有些什麽。
這曾是我最喜愛的童話,因為結局中沒有人從此快快樂樂地過日子,少年人孤僻得連快樂都認為是俗氣的。
我把頭枕在駕駛盤上。開始的時候總是那麽美,一點不滲雜的仰慕,到後來,那一點點精華被許多因素侵蝕,完全變了質。
人無法清高,因為得應付衣食住行稅,而且希望吃得好穿得好。
童話的悲劇都是清麗的,真實生活剛剛相反。
正胡思亂想,國香出來了,施峻緊緊地摟著她的腰,兩條手臂形成箍狀,頭挨在母親胸前,下意識渴望回到母親子宮裏去,那裏才是兒童樂園。
隻見施峻出盡百寶留住母親。
她張開嘴,讓母親檢查她新長的恒齒,又問長問短,拖延時間。
她臂上腿上都是嬰兒肥,一臉可愛,隻見國香在門口與她抱著不放。
我歎口氣。
終於是施秀升前來解圍,拉脫女兒的手,小孩子尖叫數聲,終於放開,被父親提著臂膀,雙腳離地帶回屋內,關上了門。
我發動引擎。
但國香又過了約莫十多分鍾,才過馬路來,沒有即刻叫車。
她完全沒有發現我,我把車緩緩開動,跟在她身後,離開了玫瑰徑。
已經九點了。國香像是沒有意思回家,一直低頭踱步,這女人,舉手投足都有與眾不同的氣質,光是背影已叫人心醉。
“國香。”
她沒有聽見。
我把車子駛近一點。“國香。”
她抬起頭來,見是我,也沒有太大的驚異。
“回家去。”
她牽牽嘴角,微微笑,“無家可歸。”
我雙眼潤濕,“國香,讓我們共組一個家庭。”
她在車外不語。我開啟車門讓她上車。
“我還想散一會子步。”國香說。
“快下雨了。”
她抬起頭,看看紫藍色的天空,像是有許多話要說,但盛國香一向不肯展覽她內心世界,終於以上車結束這一次外遊。
意外等著我們。
甫到門前,就聽到樂韻悠揚。
我三分驚喜七分擔擾,轉頭說:“林自亮回來了。”
屋裏麵嘻嘻哈哈,海倫爽朗的笑聲不難辨認。
國香卻已變色,“我不進去了。”
倨傲的她的確無法以此刻特殊身份與我兄嫂打成一片。
我急忙拉住她的手,剛在這時候,大門打開,我倆忙不迭躲避,隻聽見海倫吆喝著問:“林自明,是你嗎,鬼頭鬼腦,幹什麽?”
國香跟我說:“我到母親那裏去。”
我與她匆匆轉下樓梯,“我送你。”
這是她唯一可去的地方。
海倫在樓上苦苦相逼,“林自明,好,在大嫂麵前弄花樣!”
我輕聲對國香說:“對不起。”
國香微笑,“你們一家人好不活潑。”
大哥的聲音:“你肯定是他?咦,車子停在樓下。”
國香說:“你上去吧。”
“這怎麽可以。”我仍拉著她手。
“今日實在累了,不想見人。”
不等我再說什麽,國香已跳上街車。
我沒能給她一個家。
在樓梯轉角,林自亮一把拉住我,“果然是你。”
海倫也過來,“我們結了婚。”
這段日子,我與國香都各有犧牲,吃足苦頭。
“恭喜恭喜。”
海倫斟一杯酒給我。
林自亮問:“我發現家裏有女客的衣服。”
海倫說:“我們,以後不準淨用‘我’,什麽都要以我倆為準。”
林自亮問:“她真的出來了?”
我沒有回答。
海倫說:“冬天的衣服都在,想必有長久計劃。”
林自亮接著問:“你成功了?”
海倫又問:“慢著,人呢?”
自己兄嫂,不必隱瞞,我說:“明天就出去找地方搬。”
海倫用手按住我,“哎,不必,我才不住這裏,不過是回來陪林自亮收拾東西,我可住不慣陌生地方,林自亮將搬到我處。”
我喜出望外,“真的?”
林自亮無奈,“海倫不喜歡這裏的裝修。”
海倫掩著嘴,“沙發配窗簾,牆紙配床罩,硬邦邦,像土產電影布景。”
我說:“海倫,可是你家那麽小。”
海倫說:“擠一擠嘛。”
林自亮並不覺有什麽不對,理所當然地看著海倫笑,陶醉得叫人肉麻。
他們捧著酒杯走到露台去了。
我即刻找國香。
師母說:“她沒來過。”
我一顆心提起來。
“你們有齟齬?”
“不,大哥大嫂回來了。”我說。
“慢著,門鈴響,對,是她到了。國香,林自明找。有話明天說?”師母又回來,“你聽到了?她看上去十分疲倦,老了十年。林自明,小夥子假裝有氣質通常愛扮個憔悴樣,這不打緊,睡一覺把胡髭刮淨又是一條好漢,我擔心的是國香。”
師父回來以後,師母風趣得緊,都不似上了年紀的人。
“流離失所,到處為家,不是開玩笑的事。”
“我明白。”
旁邊傳來師父的聲音,“你同他說什麽,是國香失算,關他啥事。”
“明天我來接她。”
海倫出來拿冰塊,“女朋友呢,不是怕難為情吧?”
我再也無力嬉皮笑臉,倒在床上,臉埋在枕頭裏,處處人月團圓,唯獨斯人憔悴。
海倫進來,“有話同我說也是一樣的。”
我說:“有能力叫她出來,卻無能力照顧她。”
“開頭的時候總有困難誤會,需要一段日子克服。”
“真羨慕你同林自亮。”
“你不知道我們作出多大的讓步。他說他讓我,我也說我讓他,奇怪,雙方退無可退,當中卻不見空隙,有時還覺得透不過氣來,你說怪不怪?”
“你們當中可沒擠著一大堆閑人。”
“是,沒人追我,沒有比較,死心塌地,”海倫向我擠擠眼,“小老弟,你去問問林自亮要擊敗多少閑人才能同我結婚。”
“那不同,他那鬥爭是光明正大的。”
“對,你的痛苦最要命,你的相思最纏綿,你的人格最高貴。”海倫以她一貫瀟灑的、玩世的、避重就輕的語氣諷刺我,隨即大笑起來,前仰後合,也不顧眉梢眼角是否露出皺紋。
林自亮就是愛她這一點,對海倫來說,沒有什麽問題不可以放在肩上一聳聳掉,練成這種能耐真不容易。
“換了你是我,你會怎麽做?”
“小明,我會先努力事業,再談其他。”
我說:“但是我忽然看到了盛國香。”
海倫說:“視線是可以控製的,小明。”
“幸虧盛國香不像你。”
海倫一怔,“是嗎,嗬,那多好。”
成熟大方的她一點沒有計較,拍拍我的背,轉身出去。
這些日子裏,出口傷人成為我的看家本領。
“海倫,對不起。”
“做小弟總得有些特權。”她笑。
看看林自亮的眼光多麽好。沒到十分鍾,海倫還替我出淨一口烏氣:施峻這小家夥打電話來,沒想到碰到定頭貨,海倫阿姨與她白相起來,好好地教訓她一頓。
施峻習慣對我叱喝:“叫媽媽說話。”
海倫與她計較,“媽媽,我也是人家的媽媽,你是不是要同我說話?”
施峻急,“你是誰,快叫我媽媽。”
海倫嘖嘖連聲,“媽媽沒教你與人說話要有禮貌?你說什麽我聽不懂,你得加個請字,或說謝謝。”
施峻把話筒交給施峰,做姐姐的說:“請盛國香女士。”
海倫笑,“你怎麽不早說,盛小姐不在。”
“你是誰?”
“咦,你知道號碼,怎麽反而問我是誰,我當然是此間主人。”
“我母親呢?”施峰開始怕。
“我不知道,我不認識她,也不認識你,我例不為粗魯不文的人服務。”
施峰說不過她,隻得掛上電話。
林自亮說:“會不會過分。”
“這孩子已經有十多歲了,她完全曉得自己在做什麽,呼呼喝喝地拿林家的人來出氣,算一算,小弟不過比她大十年八年。”
“別誇張。”
“看得出小弟很受了一點兒委屈。”
“他在修練愛屋及烏,自然有所犧牲。”
海倫說:“我真弄不懂,為什麽小弟一定要證明他會比她們生父更體貼,為什麽要對她們懷有歉意,林自明又沒有綁架她們的母親。”
“別讓他聽見,我們到露台慢慢說。”
他們拉上玻璃門,電話鈴再響,外頭也聽不到。
是施峰,敬酒不吃吃罰酒,非常客氣地問:“盛國香在嗎?”
我說:“她到你外婆家去了。”
“啊?”
“不過這麽晚了,拜托你給她機會休息,不要再懲罰她了,夫妻間的事十分複雜,不是第三者任意撬一撬便可敗事,”料施峰聽得懂這番話,“我了解你的心情,但不希望你淨圖破壞。”
施峰是隔了一會兒才掛上電話的。
我走到國香的房間去透口氣,順手開啟她的電腦,看綠色的文字與繪圖一排排跳動,然後又關掉,百般無聊。
沒想到書房有一隻窗在露台隔壁,我還是聽到兄嫂的對話。
“小弟是很天真的。”
“她這樣出來,也委實感動了他。”
海倫說:“又不是回不去,也不見得是第一次,你真相信一個成年女性會得不經大腦轟一聲放棄所有跟一個小夥子去生活?”
我呆住。
從來沒有用這個角度來看過這件事。
林自亮也怔怔的,“我關心的隻是小弟。”
“整件事最吃虧的是他,人家夫妻早有默契,所以我從來不做第三者,賠了夫人又折兵,還背隻大黑鍋,弄到最後,人家是浪子回頭,第三者往往惡有惡報,血本無歸。”
“不會這樣吧。”
“你看著好了,一聲‘多謝你給我一段永誌難忘的感情’,就可以漂亮地結束整件事。”
大哥默不作聲,顯然沒有異見。
我在書房中聽得渾身渾腦是汗。
海倫輕輕說:“早十多二十年,許多無知少女有過這種經驗,現在多好,輪到無知少男。”
大哥說:“看開一點兒的話,林自明也沒有損失,暑假閑著也是閑著。”
“小朋友卻想結婚。”
“你以為他這麽可愛!他也是老手。”大哥護著我。
聲音漸漸低下去,再也聽不到了。
我伏在書桌上,胸口像上螺絲,一下緊一下鬆,難受得很。過半晌,心像是癱瘓,不大活躍了,反而冷靜下來。
清晨,趕在上班之前到盛宅。
國香正開門出來,卡嘰褲子,白襯衫,頭發還是濡濕的,出乎意料的神清氣朗,微微一笑,昨夜仿佛睡足的樣子。
“我來接你回去,大哥另外有地方住。”
她不置可否,國香老是沉默,叫我打啞謎。
“要是不喜歡,今日一下課我就另找房子。”
她低頭上車,仍然保留那個微笑。
我不心息,垂死掙紮,“父親有款子剩下,我可問大哥要,你同施秀升離婚吧。”
她看著車外說:“暑假過去了。”
我陡然收聲,車廂內卻還似留有我剛才慷慨激昂的陳詞,餘音嫋嫋。
國香說:“不會有結果的。”
輪到我沉默下來,一雙手,十隻手指,不住地顫抖。
國香言語忽然流利起來,“這些日子,一直要你照顧,我實在不擅持家。”
我的口才急智不知何去,渾身慘痛,呆呆看住她。
“也沒有必要再弄多一個家,我的家你的家我們的家,什麽都找不到。”她歎口氣。
“不!不能前功盡廢。”
“你尚有何主意?”
“慢慢我會有能力,你要給我機會,我們兩人又不是沒有工作能力的孩子。”
“那麽眼光應比孩子遠些深些。”
“你根本不在乎,對你來說,這是夏季羅曼史!”
她抬起眼來看著我,有絲詫異,像是奇怪林自明這個人居然可以如此醜化一件本來是美好的事。
國香麵孔上表情瞬息又平靜下來。
“不要離開我。”
“送我回學校,大家都要遲到了。”
“一定還要回學校?”
“是,一定要回去。”
“國香,同我說,我到底排第幾:家庭、工作……你說。”
“多麽孩子氣的問題。”
“說,一定要你說。”
她想了一想,“絕對在我自身前麵。”
“不。”我瘋狂地大叫起來。
“我根本沒有地位,從開始你就立心同我開玩笑,你——”我像失戀的少女般痛哭起來。
情緒激動得完全無法宣泄,我所恐懼的一刻終於來臨,我留不住國香,要嚐到得而複失之苦,隻會得瞪大眼睛看住她。
精魂緲緲出竅,回到十多年前,母親過身那一日。本在家做功課,噩耗傳來,接我們趕去醫院,大人著我換衣服,我恍惚地套上褲子,忘了上衣,穿著棉背心就去了。
母親在病床看見我,微微一笑,就撒手而去,我扯住她手不放,與醫生護士拚命,直嚎哭,他們隻得替我注射,把我送回家。
林自亮說我直哭了一年,結果沒法子,把我扔到外國去完成中學。
今日好比那一日,母親臨終時一切細節都在我心中重現,我記得那個笑,國香此刻嘴角的笑意與母親的一模一樣,實在是無奈,實在是不得意,實在是不舍得,但是母親不得不去,國香你呢?
身邊傳來師父的聲音,“國香,你先走,我來照顧他。”
我踉蹌地下車,看著她發動引擎將車子開走,廢氣喉管發出沉重的歎息聲。
我掙脫師父的手,靠在牆上喘息,過一會兒,情形不但沒有改善,反覺眼前金星亂冒,漸漸蹲下,用手掩住麵孔,保護自身。
過一會兒,自覺可以站立,立刻竄出馬路,叫部街車逃逸,留下師父在路旁蹬足叫我的名字。
回到家,兄嫂剛起來,一眼看我,就知道發生了什麽,尤其是海倫,一切胸有成竹,立刻把國香擱在這裏的東西全部掃到一個角落,命林自亮馬上送還。
林自亮高高興興地應允,他從來沒有假裝喜歡過盛國香。
海倫十分懂事,她並沒有試圖安慰我,隻坐在一角吸煙。她是個煙槍,開頭不明有潔癖的林自亮如何愛上她,日後證明瑕不掩瑜,她的好處實在太多。
每枝煙隻吸一半,怕染黃手指頭,一下子就吸了半包。
海倫扭開無線電,一個不知名的男歌手在唱怨曲,著名的《可憐的蝴蝶》。
初秋的幹燥空氣使歌聲特別動人。
我的雙眼布滿紅筋,酸澀得似要滴血。
海倫像是為歌聲做旁白,自言自語地說:“一整個夏天,如果快樂過一天的話,也算值得。”
我又不笨,當然明白她的意思,靠在沙發上不出聲。
“每個人的快樂時刻都寥寥可數,後來我們就說平安是福之類的話,因為即使願意付出高價,也不能換到什麽。”
她站起來。
我緊緊閉著眼睛,陽光照在眼瞼上,一片血紅色。
海倫放下窗簾,“要不要喝些什麽?”
“威士忌加冰。”
“在早上十點半?算了,反正時間對你一點意義也沒有。”
林自亮回來。
“任務完成。”他說。
“你可見到她?”
“沒有,看到她丈夫。”
“他有沒有驕矜?”
“沒有,像是習慣成自然,似接收超級市場貨物似,就差沒簽收。”
“我不相信。”
“也算很難得了,我保證他根本沒問過妻子這段日子住在何處。”
海倫忽然問:“那位盛國香,長得十分美?”
林自亮吟哦,“你知道我兄弟不是傻子。”
“比起我如何?”
“各有千秋。”
“賊禿,照實說來。”
“你是粗枝大葉多矣。”
“你找死。”
開始打情罵俏。
“少年自明還在煩惱?”
“嗯,一個夏天的曆險難免使他心疲力盡。對了,林自亮,你會不會這樣為我?”
“像林自明?”
“不,像施秀升。”
林自亮沉默許久,正經思考,終於說:“不,辦不到。”
海倫說:“我也不打算勉強你。”
“每一對夫妻都有很多不足為外人道的恩怨。”我告了一星期的病假。
決定回學校辭職。
戴著墨鏡,借外套遮著消瘦的身軀,坐在行政經理前提出我的請求。
照規矩,如此有規模有係統的大機構絕對不會留客。
經理是位極有風采的女士,她卻挽留我,手中秤一秤我的辭職信,並不拆開,隻是說:“我們並不計較個人的私生活。”
我一怔,從這句話看來,我的事,她像是全知道。
“開學才三個月,若幹表格你還沒填妥交上來,這麽快就決定這份職業不適合你?”
聲音裏麵,有許多誠意。
“海洋學院離文學院有二十多分鍾路程,你很難偶然碰到一個不想見的人。”
這話說得已經很很很露骨了。
我沙啞喉嚨說:“這個城市的氣候不適合我。”
“或許你願意再給我們一個機會。”
漂亮神氣的她忽然收斂眼中精光,微微笑著,濕一濕嘴唇,隱隱露出女性特征。
我如驚弓之鳥。
以前隻有長得美的少女才會隨時隨地遇見淨對她身軀有興趣的異性,在這個城市中,一切陰陽顛倒,我無力應付,逃之則吉。
她說下去,“學校請人,也不是容易的事,請你再三考慮。”
“我心意已決。”
“多麽可惜。”她皺起眉頭。
“謝謝你。”我站起來。
她給我一張卡片,“我等你三天,你若回心轉意,盡管與我聯絡,這裏有我住宅的電話。”
我禮貌地接過卡片,假裝聽不懂她的弦外之音。
我這次返來的目的已經完成,留下也沒有用,與其花十多二十年在一間小大學裏爭升教授,不如好好坐下來寫幾本書出版,倘若有丁點成就,一切榮耀歸己名下,與人無尤。
我決定回老家去與出版社洽商。
隻是,我有快樂過嗎?
記憶恍惚得不得了,好像一整個暑假沒有睡好過,盼望、焦慮、失望、怨懟、勞苦、傷感,什麽都有,但不記得快樂。
一直沒有主動過,她來她去,都不由我作主,我們之間的對話也漸漸淡出,反而是施峰施峻的珠璣,都記錄在腦海中,將來寫作時會用得著,原來小女孩子會說這樣的話,小說家不是親耳聽到還真不敢任意創作。
踏入秋天,心中沒有任何盼望的緣故,睡得十分死。往往倒在床上,一下子酣睡,要到天亮才醒,當中十來個鍾頭一點兒知覺也沒有,也不轉側,也不做夢,感覺上一登床刹那間便過了一整夜,還有,鬧鍾響的時候,隱約聽見,還會好奇地問自己:這是什麽聲音,鈴聲,怎麽會有鈴聲,是火警?又不像,奇怪,我的世界裏怎麽會有這種怪聲。
每天,都由海倫來叫醒我。
她說她支持我從事寫作,鬧鍾從此作廢,愛幾時起床就幾時起床。
海倫真的善待我。
國香走後,時間多得用不完,林自亮與我盡心盡意地縱容海倫,每天下午問她愛吃什麽菜。
林自亮別有居心,獰笑著對我說:“現在海倫一輩子離不開我。”
這樣理想的丈夫哪裏找,正業是服侍太太,打點好家裏,才回店鋪三兩個鍾頭,賺它十萬八萬。
也許盛國香需要的也是這麽一個人,也許這個古怪的城市每一位女性都需要這樣的好丈夫。
心中仍然酸溜溜,浴後照鏡子看得到背脊淡淡烙印。
每日上學放學,都渴望國香會突然出現在我麵前,這十來二十天如果看不到她,以後就沒有機會。
但又怕會碰見她,一個下午,偶然在校園看見一條白裙子及纖細棕褐的小腿,便以為是她。
不知恁地,第一個反應便是要躲起來,一縮縮到大樹後麵,又忍不住要偷看幾眼。
她走近,又走遠,並不是國香,沒有一點點相似,她穿的一雙白鞋既髒且舊,頭發也沒打理好,發梢又幹又枯。
錯了,完全錯了。
同一天下午,師傅同我說,國香已到希臘去開會,稍後施秀升會去接她返來。
這麽說,原來她人不在,我根本不用步步為營,更加連惆悵的理由都沒有了。
幫林自亮整理帳目,他詫異地說:“你虧空真不少哇。”
我探頭過去看到數目字,也發呆,幾乎是我一年半的薪水,竟用掉這麽多。
“難怪他們都說老板切要守住店堂。”林自亮笑。
我慚愧、尷尬、羞恥,嚅嚅然說不出話來。
經理進來說,“外頭有一位蘇小姐,買了許多東西,要求打八折。”
林自亮對我說:“你出去看看。”
“可是蘇倩麗?”
經理點點頭。
我推門出去,蘇蘇穿紅色,站在堂中,像是替我們做廣告。
看到我,她一怔,堆上笑,“你還沒有走?”
“你在移民局辦公?這麽關心我的行蹤。”
“我知道你的感覺。”當然,蘇蘇也已聽說。
“你永遠不會知道。”
“我確實知道,前年夏天,我在你的鞋裏,同一情況。”
我看住她。
“我警告過你,你贏不了。對,施家的孩子像不像噩夢,同她們相處過之後,我已把養兒育女的念頭全拋在腦後。”
我不予置評,麵孔呆木。
“對,你看我買了多少東西,有無八折?”
我看一看,光是一公尺直徑的水晶燈就有三盞,此外瓶瓶罐罐無數。
“當然可以,”我問,“買這麽多,上倉?”
“我要結婚了。”
啊。
“怎麽,不相信。”
“恭喜恭喜。”
她掏出支票簿子,攤開來,滿以為她問銀碼,誰知她卻說:“我對婚姻的看法是兩樣的。”
我等待她的下文。
“不過是另一種生活方式,何必恭喜。”
“新的開始總是好的。”
她想一想,“也是,或許更差,但不知道,無知就無痛。”
“我們是否認識該位幸運的先生?”
“不,”她嘴角又恢複那種調皮狡黠,“幸虧不,他是一個陌生人、神秘客,他認識的我,是真正的我,不是你們嘴裏的蘇倩麗。”
也許我們口中的蘇倩麗隻有更可愛,但她決不肯冒這個險。
她大筆一揮,簽發支票。
“我們替你送去。”
她放下地址,“二十四小時有人收貨。”
“蘇蘇,很高興認識你。”
“我也是,”她說,“可惜時間不巧,你心中另外有人,否則可能有進一步發展。”
蘇倩麗總不忘調戲我。
“振作一點,施氏夫婦是高手,能夠做到你這樣,已經不容易。”
我們迅速擁抱一下分開。
蘇蘇離去。
林自亮出來看見說:“一定要這麽親熱嗎?可見生意是越來越難做,犧牲色相。”見到單子,又說,“將功贖罪。”
我認為蘇蘇醜化了國香,她並不是什麽厲害的角色,她隻不過高估了自己,亦高估了我,缺乏生活經驗的人大多如此,以致無以為繼。
說穿了,原來這麽簡單。
林自亮說:“屈臣氏來了一批八二年的李士令,去訂兩箱給海倫,有桃子香味,又不甜,十分精彩。”
我取過外套出門去。
我也需要酒。家裏各式酒精不斷,林自亮常有那些上門來邊訴苦邊喝的朋友,而我,三天就包銷一瓶威士忌。
摸摸冰涼的酒瓶,是誰伴我月夕共花朝,是誰使我做歡樂英雄,還不是老好威士忌。
“喂。”
誰。
“喂。”
一低頭,看到老冤家施二小姐,倒是嚇一跳。
“你好嗎。”她又恢複彬彬有禮。
她明顯地長高了,缺著門牙,一點兒敵意也無,客客氣氣與我打招呼。
“托賴,還過得去。”
奇怪,我聲音裏也透著親切感,而且非常自然,絕無牽強。
天地良心,撇開利害關係不說,施峻是我所見過最精靈最美貌的孩子,任何人看見她,都會想與她親近親近,說幾句話,我自然也不例外。
“你來沽黃湯?”
她沒聽懂。也難怪,我那文人氣質畢霞。文縐縐之辭兒不是她可以領悟。
“姐姐呢?”
施峻嘴巴努一努。
“就你們兩個?”
“同公公一起來。”
“父親出門去了?”
施峻擺出很寬慰的表情來,“在希臘同母親在一起。”可見如今的孩子多有機心。
施峰走過來,我目定口呆地看著她,小白棉衫、卡嘰褲、老球鞋,猛地一瞧,活脫脫就是盛國香,小一號。我神魂顛倒,不能自己。
她把雙手插在口袋中,朝我點點頭。
師父也看到我了。
“一起吃午餐吧。”師父說。
大家都裝得什麽事都沒發生過,都是高手,真的,不愉快的事不要去記得它,讓它消失。
“要不要吃意大利菜?”我說,“我瘦許多,可以大嚼菠菜麵。”
大家都讚成。
施峰走在我身邊,我用目光量一量她,這一季她起碼長高六公分,到我耳畔。
真令人惆悵,已從兒童變為少女。
我伸出手臂,讓她看那個齧痕。
嘿,你知道什麽,她忽然之間漲紅了麵孔,連薄薄半透明貝殼似的耳朵也燒起來,轉過頭不出聲。
整件事,唯一留下的記認,隻是這一圈齒印。
我們在館子坐下來。
老板親自招呼我們,用意文說:“多麽美麗的一家人。”
我欲否認,又懶開口。
施峰閑閑問:“你的小說呢,動筆沒有?”
我答:“到外國去才動筆,在此間出書,動輒給最胡調的周刊上的書評專欄說你的作品不夠嚴肅,我才不幹。”
施峰朝我笑一笑,充滿嫵媚,她對我仇恨已融化無蹤。
這麽說來,如果我再懷恨在心,未免顯得比她們還要幼稚。連恨都不能恨,夫複何言。
師父問我:“你要回去?”
我點點頭。
“幫你寫推薦書?”
“真真需要多多美言。”
“其實留下來豈不是更好,我們都喜歡你。”
我忍不住笑。
他們也笑。
施峻忽然問:“那人後來怎麽了?”
“誰,誰怎麽了。”
“那與他表兄乘船到處遊覽的人,叫什麽名字,湯,唐?那跑進女人做皇帝的國家那人。”
“啊,唐敖。”
“後來他怎麽了,”施峻心癢癢地問,“你一直沒告訴我。”看樣子她憋了很久。
可憐的孩子,她以為這故事隻我一個人知道,其實是最最普遍的民間小說,不必求我。
“他玩不過女兒國國民,落荒而逃,回老家去了。”
師父瞪我一眼。
“他又到什麽地方去?”
“到君子國。”
施峻大大納罕,“那是啥地方?”
“在那個國度——”
我滔滔不絕地說下去,靈魂漸漸出竅,升至牆角,冷眼悲哀地看著自身坐在椅上佯裝無事,神情愉快地說故事。
終於,魂魄忍不住哭了,為八六年的夏季。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