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沒有月亮的晚上

(2008-09-05 07:52:24) 下一個
  我愛夜。
  你有沒有發覺,夜晚跟白天完全是兩個世界?隻有在太陽落山以後,這個城市才會漸漸露出媚態,在黑暗中,給予人們無窮的想象餘地。
  隻有在晚上,我才有充分的精力做我要做的事,有足夠的膽量說我要說的話。
  夜色對女性仁慈,方便她們把歲月留住,在晚上,上了粉的肌膚仍然瑩白,疲倦的眼神仍然閃爍。
  益發使我愛上夜晚。
  事實上,已經有多久我沒在白天出來活動了?
  炙熱的日光,人聲喧嘩,忙亂擠迫,我實在無法抬起頭來,況且,白天沒有我的事,我根本不知道大白天起個早來幹什麽。
  隻覺得白天蒼白無味。
  漸漸變為夜黨的一分子,會員中曾有人說,我們都是吸血伯爵的徒子徒孫,否則怎麽會對陽光有那麽大的厭惡。
  我最普通正常的一日,在下午五點開始。這是銀行下班的鍾數,白領們辛勞完一整天,擠在公路車回家的時刻,而我卻剛剛離床。
  我的一日三餐,自晚飯開始。
  打九時以後,細胞才逐漸活躍起來,即使不出去,也從一間房間走到另一間房間,閱讀、聽音樂、找朋友聊天。
  這時候,按摩與美容師也陸續報到,國維那裏如果沒有事,我就自由活動。
  還有什麽比晚上駕開篷車兜風更好?
  我所喜愛的,是一個有月亮的晚上,陰涼、靜寂、溫柔,在我與夜之間,除了月色,隻有蓬蓬的風,將車子開得飛出去,一枝箭般,水銀樣迅速,無聲無息,進人另一空間,在那裏,沒有愁悶,隻有歡樂。
  多麽渴望到另一世界去。
  周博士說,人在極端不滿現實的時候,會想到逃避。
  我笑。
  一早就知道了,沒想到花了成百個小時與心理學博士談話,所得結論,與自己的猜測一模一樣。
  難道喜歡夜的人,都是不快樂的人?
  周博士沒有說。
  第一次約見她的時候,請她到舍下來,願多出一倍酬勞。她拒絕。
  她說她的辦公時間是上午十時至下午三時。
  我願意讓步,準六點正到她診所。
  她叫秘書重複,她每天上午十時至下午三時才辦公。
  顯然不願做我的生意,也不必勉強。
  試想想,在白天叫我出去多麽殘忍,太陽的第一道金光便能叫我灰飛煙滅。
  為什麽不是晚上呢?紅色的燈,綠色的酒,對牢心理醫生,訴說我的衷情。
  白天叫我怎麽見客?我甚至沒有白天穿的衣服。
  好幾位女士都說周博士是一流的,有什麽解不開的結,被她一分析,立刻釋然。她又是個女子,不會引起流言。
  最後還是去了。
  因為那個夢的緣故。
  並不是去找她解夢,隻是想告訴她,有這麽一回事,有這麽一個夢。
  這樣的夢,永永遠遠不可以讓國維知道。
  那日中午起床,女傭進來拉開厚厚的窗簾,水晶鏡裏照出一張卸了妝的臉,皮膚白裏透青,隱隱可以看到微絲血管。
  我知道情況不妙,但沒想到糟糕到這種地步,這麵孔不是真人的麵孔,這是一座凍蠟的像,我用手撫著臉龐,星光下的飛車並沒有留下歡愉的痕跡,昨夜的歡笑早已消逝在昨夜。
  也許去見周博士的時間真的到了。
  但在中午,該怎麽化妝?我弄不懂。
  終於架上一個墨鏡,叫司機送我去。
  幾乎不認得白天的街道亦即是我夜裏出沒之處,蒼白醜陋的大廈,人群似螞蟻般鑽進鑽出,車子一寸寸蠕動……
  有什麽事非要在白天做不可的呢?為什麽一切都得擠在那幾個鍾頭內做妥才謂之正常?
  到了目的地,我覺得暈眩,睜不開雙眼,心跳,胸口作悶。
  幸虧診所幽靜陰暗,一進門,看到一大束夜來香,雪白的花蕊正吐露芬芳,使我安下一顆心。
  已是秋涼了,這該是最後一束五簪。
  周博士與我,是這樣結下的交情。
  她出現時,隻看她一眼,就覺得不枉此行。優雅地穿著米色的凱斯咪毛衣與長褲,她像是看穿了我的心,“威士忌?”她問。
  使我幾乎沒感激得跪下來。
  從此之後,每個星期三中午,我總會設法把自己自床上拉起來,站在蓮蓬頭下,淋至靈魂蘇醒,為見周博士,這一切是值得的。
  她是我生活中唯一與夜沒有關係的人。
  她是黃昏,與夜十分十分接近,似明似滅,有那種曖昧的味道,使人放心。
  國維問:“有點意思嗎?那帳單為數至巨。”
  “她值得那數目。”我答。
  以後,他就沒有再問。
  我喝完那杯威士忌之後,周博士問:“我可以為你做什麽呢?”
  我茫然,我不知道,我不曉得她可以為我做什麽。
  隔了很久很久,我說:“我希望你做我的聽眾。”
  “那是我任務之一。”
  我放下心來,她會替我保守秘密。
  第一次,我什麽也沒說,約好第二個星期才去。
  當日夜裏,國維照例有應酬,一句“不招待女賓”,我便得自己打發時間。
  到海灘去。
  地方相當偏僻,獨自怕危險,拉了人陪,他們心神不寧,一片黑水,隻聽得潮汐沙沙上落,太過詭秘了,沒有月亮。都說:“沒有什麽好玩,還是走吧。”
  隻得聽從勸告離去,覺得非常掃興。
  那一夜,又比往時喝得多一點。
  在舞池中,一個油頭的小夥子要伸手來拉我,我問避他,一錯腳,臉朝下摔在地板上,臉頰與鼻節瘀腫一大塊,得趕去急症室照愛克斯光。
  要完全擺脫白天,是不可能的事。
  周博士見怪不怪地看我一眼,“他打你?”
  我搖搖頭,“摔跤,真的。”
  “喝醉?”
  “要真的爛醉如泥,也不是那麽容易的事。”
  “陳先生怎麽想?”周博士問。
  我看著窗外,茶色的玻璃把世界切成兩半,在這裏麵,我才是最重要的,我的七情六欲需要人聆聽同情,管它饑荒戰爭瘟疫。
  我平靜地說:“他?我沒看見他有好幾天了。”
  “陳先生不知道你的鼻子幾乎跌成兩截?”
  “不。”
  “他是否知道並不重要?”
  我微笑,“周博士,你未婚吧?”
  “是,我未婚。”
  “那麽你不會明白。”我說,“我今天並不是來討論婚姻生活。”
  “你想說什麽?”
  “我時常做一個夢。”
  “重複性?”
  “是”
  “告訴我。”
  “是家母,她持尖刀追殺我,每次刀刃都刺進我右胸下約一公分深,我不覺得痛,但非常害怕。每次都有各式各樣的人來給我通風報信,但我還是難逃此劫,在夢中吃力奔跑,倒在地上,滿身血汙。”
  她微笑,“多可怕。”
  “家母為何要殺我?”我問。
  “夢境如此而已。”
  “不是每個人都做這樣的夢。”
  “我們會把根由找出來。”
  她的聲音具安撫性,非常柔和,其實我並不想找出噩夢的因由,我隻是想找個對象訴苦。
  胸中煩惱去淨後,晚上可以放心跳舞。
  “你要不要躺下來說話?”
  “不用,我剛起來。”
  周博士看看鍾。
  “你認為我生活糜爛?”
  她想一想,“一個人總要睡覺,白天睡與夜晚睡是一樣的,不能單憑此而論斷人。”
  她很客觀,真是個明理的人。
  可惜時間到了。
  過了幾日,國維請一位客人吃飯。國維說:“客人是位堪輿師。”
  堪輿師亦即是風水先生,我歎口氣問:“可是我們又要搬家了?”
  “這位老師特地自美國赴東京講學,不過留兩日,天大的麵子,林翁替我約了他出來。”
  我微笑點頭:“一定是生神仙。”
  國維吊起一條眉毛,非常不滿,“你不相信就算,可別在席間露出不敬。”
  我噤聲。
  他興致極高,開開心心地出門,與風水術士會合。
  酒過三巡,風水先生說:“本市這個地方,就其大形勢來看,左有山嶺,右有油山,聳左為龍,聳右為虎,龍虎相應,華表旱門,更有滇水中穿而過,山為氣,水為財,山水相匯,財氣皆旺。居於市內之人,該無往而不利。”
  我已覺得悶,雙目遊走。
  林翁已近七十,精神奕奕,半禿,紅光滿麵,他帶來的內侄,與國維是同行,一表人才。
  剛才他們怎麽介紹這位年輕人?
  一看就知道他也不相信這一套。
  林翁與國維兩人畢恭畢敬地洗耳恭聽。
  “住宅有靜宅與動宅之分,單層者稱為靜宅,多層者稱為動宅,層數者,非向高之層數,而為內進之層數也。本宅是屬水,一層是水見水,出入遊蕩不聚財;二層是水火既濟,財稍旺而人不旺,因泄氣也;三層是水相生,人財大旺,且發貴人;四層是金生水,外益內,先女後男,發財悠久;五層是土克水,人財不旺。”
  他姓什麽?
  我暗暗打個嗬欠。
  獨獨被他看見了,雙眼彎彎地濺出笑意。
  我別轉麵孔,再問也不想與小一輩的人眉目傳情。
  年輕人長得並不好看,臉頰上還有微凹的瘢痕,想是忍不住手擠小麵瘡留下的。
  國維與堪輿師交換著寶貴的意見,散席時他掏出一大封紅包雙手奉上。
  我覺得更乏味了。
  如果我告訴你,當初我所嫁的陳國維,不是現在這個陳國維,你會說我老土吧?
  我苦笑。
  國維同我說:“我與林翁送老師回酒店,你有什麽地方去?”
  “統一會所有個牌局。”
  “我送陳太太。”年輕人自告奮勇。
  國維正眼也不看我,替他的老師拉椅子。
  他顯然著了迷:“師傅,人說屬金之宅,人丁旺而女更強,當開門路,作大院以泄其氣,則男子富貴全美,可是?”
  “這個嘛……”他們一路說一路走。
  我上了陌生人的車。
  “謝謝你,統一會所。”
  年輕人說:“陳先生好像很相信這一套。”
  “你沒聽他說要拆一道門出來求富貴全美?”
  “那人也不過是江湖術士,二十世紀哪裏還有什麽朝葬晚發的風水地。”他咕噥。
  我笑,一抬頭,看到車外天空一輪明月。
  今夕何夕?我深深吸一口氣。
  像是要吸盡大陰的精華。
  而身邊的年輕人,蠢蠢欲動,不知厲害。
  他送我到統一,放我下來。
  “牌局幾時散?我來接你。”
  “謝謝,我有司機。”
  他看我一眼,“我們還可以到別的地方坐坐。”
  我笑著拍拍他的手臂,“這場牌要到明天早上才散,改天吧。”
  他倒是沒有失卻風度,仍然陪我上樓。
  瑪琳她們一早已經在了。
  放下手袋,我看她的牌,“又做清一色?”
  “嗯。”
  “隻要有兩隻牌同花就做清一色?”
  “反正贏不出來。”
  “我喜歡吃小的,密密吃,比較有希望的樣子,”我坐下來,“好過伸長脖子等。”
  瑪琳側側頭,“這裏麵好像有什麽哲理。”
  大家都笑。
  當下安琪贏出來,我們這班初學生便放了牌吃點心聊天。
  我說我不能再吃了。
  “你看她那件衣裳,所以,餓死也是值得的。”安琪說。
  “莉莉藍終於跟小湯跑掉了。”瑪琳忽然宣布。
  大家沉默。
  過很久有人說:“多大的勇氣!”
  “匹夫之勇罷了。”
  “將來是要後悔的。”
  “藍老板怎麽想?太沒麵子。”
  “兩夫妻出毛病也不止是一朝一夕的事。”
  “將來一定要後悔的。”
  我揀起一隻牌,在手中搓著,“將來是以後的事,眼前,她是快樂的。”
  有人嗤之以鼻,“同那樣的一個人!”
  “小湯對她很好。”
  “為著她的錢。”
  “她所有的,也不過是錢,不花也沒用,擱在銀行裏幹嗎呢?”
  瑪琳瞪大眼睛,看著我,“這副論調倒很新。”
  “女人要錢,不過是穿同戴,穿得了多少戴得了多少?如今莉莉找到別的出路,應替她高興。”
  “但是小湯幾乎同城裏每一個富婆都來往過。”
  當全人類嘖嘖嘖的時候,他們正在享受,其實每個人一生應該有一次,把全身的能量燃燒起來,在這一刹那發熱發亮,即使葬身火海,也算真正的狂熱過。
  正當我們詫異她何以忍心拋棄一切,她又何嚐不訝異我們這一群苦悶的女人居然年複一年、月複一月地刻板地照老規矩生活下去。
  對莉莉來說,簡直不可思議吧。
  我們的生活形態,好比一格抽屜,拉開來,推攏去,裏麵四四整整放著日常用品。除非要抄家了,否則到老也就是那樣子,不愁穿不愁吃,可是也別妄想要生腳跑到哪裏去。
  看到別人爭取應得的自由,也不認得那是人權,反而大驚小怪地嚷:哎喲喲,不得了,作怪了作怪了。
  真可憐。
  然後拍著自身的胸口,互相安撫:我們是好奴婢,我們不會成精,我們不同自己鬥,我們乖。
  頓時覺得坐下去沒有味道,拾起外套。
  “你到什麽地方去?”
  “我不知道,我希望我知道。”
  有人笑,“看樣子你也作動了,別又幹些什麽轟轟烈烈的事出來才好,我們受不了這麽多刺激。”
  我問:“莉莉與小湯跑到什麽地方去了?”
  “有人說英國。”
  真有他們的。
  浪漫沉鬱的古老國度,如今沒落了,氣質仍在,生活程度大大低落,到那裏去做寓公寓婆,可享特權,白人對種族有歧見不要緊,對鈔票重視便可以了。
  我愛那連綿的雨,紫藍的天空,成年不見一次太陽,名正言順可以躲在屋內不出去,因為在那裏,白天也像夜晚,沒有日光來逼我露出原形。
  “各位晚安。”
  瑪琳拉住我,“你不是羨慕莉莉吧?”
  我看她一眼,不響,下樓去。
  那個年輕人已經走了。
  一點耐心都沒有。
  好不好?不好。不好拉倒,再見珍重。好?立即開房間去,更不用多說。
  那位小湯是著名知情識趣的一個人,與莉莉多多少少動了點真感情,那時,明知她是有夫之婦,也一味追求,先是不聲不響站在她門口等。適逢雨季,有傘沒傘,總給人儒濕溫柔的感覺。拿一枝花在門口等,聽上去像是老土得不能再老土,可是有誰天天做,還頂管用。
  開頭時大家都訕笑,不在意,連莉莉在內,都聳聳肩以為不會有事。
  誰知雨季過後,穿薄呢的季節來臨,已經有人看見他們深夜對坐,手中持桃紅色的堪柏利蘇打,聽樂師吹奏金色式士風。
  大夥正忙著將房產轉股票、美金換英鎊、富格林出楓葉金人,不亦樂乎,看到莉莉那種閑情逸致都傻了眼,多多少少眼紅,一致認為她愚不可及。
  國維說:“藍老大,太沒有辦法了。”
  為了報奪妻之恨,藍某找人毆打小湯。
  整件事像出鬧劇,打手打錯了人,藍老大頓時泄氣,跑美國去避禍,身邊自然有女朋友,莉莉拋下孩子給公婆,匆匆收拾細軟,在律師處留下字據,便與小湯走掉。
  一切是因為有人在雨季手持一枝花在她門口等。
  我們女人隻不過想找尋些樂趣。
  國維問:“孩子們呢,那女人不理孩子?”
  不理了,我莞爾,那賤婦什麽都豁出去,為追求她肉欲上之快樂,同野男人跑掉了,早一百年,她要受千刀萬剮之罪,在今日,竟沒有一條法律可以將她繩之於法,噫,世風日下。
  我同周博士說:“那年輕人沒有出現。”
  周博士笑。
  “他沒有等著接我。”我歎口氣。
  周博士給我一杯酒。
  “家裏開始裝修,把牆的位置全部搬過,為著風水的緣故。”
  “你怎麽睡?”
  “在郊外有一層小房子,傭人都不願意進去。”
  “很靜?”
  “嗯,可以睡到下午六點鍾。”我伸一個懶腰。
  “不打算起來看看白天?”
  “有什麽好看?”
  “有很多不錯的人與事,都可以在白天找到。”
  我笑。
  不知為什麽,我總不能夠把難題直截了當地向周博士提出。
  她也不催我,任由我胡扯,反正按時收費,我不急,她自然緩緩來。
  我把這當吃茶時間,漫無目的,說一會子活,打道回府。
  “還有夢見令堂嗎?”
  “有。”
  “她住在本市?”
  “她在八年前去世,享年四十一歲。”
  “噫,什麽病?”
  “我不知道,家裏完全沒有人提到她,真是一項藝術,十二年了,沒有人漏過口風,誰也不知她的下落。”
  “她確實已經去世?”
  “這是真的,她是真的死了,親友那種如釋重負的輕鬆樣是裝不出來的。”
  周博士輕笑。
  她當然沒聽懂。
  我解釋:“家母十年前與人私奔,但她並沒有找到永恒的快樂,她於兩年後鬱鬱而終。”
  周博士像是不常聽到這種故事,聳然動容。
  她是一個鎮靜文雅的學者,給人一種泰山崩於前而不動於色的印象,我對她的反應有點意外。
  也許多年來我把這個不平凡的故事在心中重複太多次,以致一點新鮮感都沒有,一旦開口說出來,似家常話。
  “沒有人告訴你她患什麽病?”
  “誰敢提?”
  “你長得可像令堂?”
  她完全知道該問什麽問題。我微笑,“很不幸,十分像。”
  “你父親對你怎麽樣?”
  “他憎恨我。”
  “當年你幾歲?”周博士說。
  “十四。”我說。
  “童年不好過?”
  “糟透了,”我說,“這仍然不是我上你這兒來的原因,最壞的已經過去。”
  “已經過去?”她凝視我。
  我咧嘴,“啊是,還有那個夢。”
  “你沒有去找出前因後果?”
  “沒有,沒有興趣。他們老一派的人,事事講麵子,無論什麽,都做得不漂亮。”
  “你幾歲結的婚?”
  周博士對我發生莫大的興趣。
  我看看腕表,很遺憾地說:“時間到了,下次,下次說給你聽。”
  她笑,放我走。
  舒服多了,有話說出來就舒服。
  屋子裏如戰場。
  四麵牆全部搬過位置,這裏加一點,那裏減一點,內隴間隔來個乾坤大挪移。
  每次裝修都是因為風水有問題,生意不再像從前那麽興旺,他漸漸迷信,但凡江湖術士都稱老師:鐵算盤,紫微數,起卦的盲公,摸骨的異人,幾乎走步路都要請教老師……
  我覺得國維老了。
  老得失去信心,不再相信自己的能力,老得要向縹緲的超自然借力。
  十年的婚姻,兩個人都不能再像昔日般神采飛揚,兩人距離越拉越遠。
  他已有許久沒有回來晚飯,有很長的日子,他表示勞累,不願意說話,“有什麽事,明天打電話到我公司說”是他口頭禪。
  每次占卦算命,他都要與我同行。坦白地說,我怕,不肯去,他的老師大部分都髒相,留著長指甲,穿油膩的唐裝,坐在陰暗的公寓裏會客。國維平時最講究環境,可是一與他的未來天機有關,什麽也不計較,專與看上去像傅滿洲的人打交道。
  也有些穿西裝、講究的老師,紅光滿麵,油腔滑調,肯在大酒店咖啡店指點迷津,國維一樣趨之若騖,一坐好幾個鍾頭。
  我覺得不耐煩,能夠不去就不去。
  後來聽說他帶了別的女子去。
  無論什麽樣的事,你不做、你不屑自然有人求之不得,所以有人辭官歸故裏,有人漏夜趕科場。
  我們各有各的朋友。
  有時候在家中碰頭,當著朋友的麵,他會說:“海湄是愛我的,毫無疑問。”
  我們關係一度非常緊張,曾經想分開,兩年前他決定移民,一連串的措施使我不得不相信他有誠意,能賣的都賣了,人頻頻過去投資設公司,在那邊也置了業,把我帶過去住三個月落籍。
  但不知恁地,忽地又找人來看風水拆房子。
  該不該問他為什麽?怕一開口又引出一次大攤牌,於是推著,日複一日,假裝忙,沒有機會坐下來好好談,他白天黑夜都出勤,我則專門守著太陽落山後的辰光。
  我與他都已走過了山之峰,還能到什麽地方去呢,包涵包涵吧。
  清晨返家,開篷車停在輛趕集的貨車邊,一車鬥的雞鴨,靜靜地蹲籠內,圓圓的眼珠子瞪著靜寂的街道與魚肚白的天空。
  是往屠宰場去吧?它們並不吵鬧,在交通燈前,我看著它們,它們看著我。
  我們之間不曉得有什麽非常相似,我沒敢再想下去。
  貨車司機是一個小夥子,幾乎沒有穿衣服,赤著膊,赤著腳,一條短短的球褲,渾身曬得古銅色,脖子上係一條紅繩,繩結上一塊廉價的玉墜。
  國維也愛在褲腰上掛各式各樣的玉器,有些貴得不得了,他告訴我死人嘴裏含過的蟬尤其珍貴……看上去都不如這個貨車司機自然。
  他也看到了我,並沒有似一些輕浮浪子般擠起眉弄起眼來,反而有點不好意思地看向左方,舉起圓實的手臂,露出腋下濃稠的毛。
  這時綠燈亮了,我們開動車子,各奔前途。
  那樣的年輕人從前是不會吸引我的。
  他們隻不過是原始小動物。
  現在我不這麽想了,原始往往有種純樸天然美,也許是國維近年來服用各式補品的種類太多太離奇,使我覺得年輕真是好。
  什麽樣的東西浸酒都能忍受,一瓶瓶泡著,當仙露似每夜喝一小杯,直到今日,他給我看一瓶酒,裏麵竟浮著一大群剛出生小老鼠的屍體。
  我當時覺得血不上頭,惡心,站起時打翻茶幾上的水晶花瓶。
  打那日起,我在書房另搭睡鋪。
  由他與他的藥酒瓶睡。
  之後他又托做婦產科的醫生去找紫河車。
  堂堂早年劍橋大學的大律師就快變為采陰補陽的茅山道士。
  人家醫生同他說,醫院不做這種事,叫他另覓途徑。
  我坐在一旁,真是心灰意冷,覺得難為情,抬不起頭來,由得他鬧個滿天神佛。
  瑪琳一次偷偷問我:“陳國維是不是不行了?人家說他早年玩得實在太厲害,現在拚命找補品。”
  這樣猥瑣的對白自我閨中膩友說出,有潔癖的我即時決定冷卻這段友誼。
  我當下說:“我的話你未必相信,這樣吧,今夜我替你約他出來,你親身試試。”
  瑪琳沒想到我有膽討她便宜,啐了我一臉唾沫星子。
  在周博士處,一邊喝威士忌,一邊歎息。
  我說:“跟他的時候,才十六歲,童妻,婚後還長高了三公分。”
  “陳先生什麽年紀?”
  “他當年三十六,非常非常的英俊。”
  “在一起十年?”周博士說。
  “快十一年了。”我說。
  周博士說:“他現在正當盛年。”
  我微笑,“外表不差,他的生活習慣同嗜好卻像是八十歲的老太公。”
  “當年是家長安排的好事?”
  “不,我自己愛上他的。”
  “一個十六歲的女童怎麽會結識中年大律師?”
  我放下酒杯。
  “他為我辯護。”
  周博士又一次露出訝異的神色。
  她臉色凝重,小心地處理這個關口。
  她問:“要不要添多些威士忌?”
  “不要了。”
  她待我說下去。
  “周博士,我把到這兒來視為一種享受,可惜時間方麵太不理想,真怕起不了床,漸漸成為一種負擔,可否設法方便我?”
  她溫柔地問:“你想怎麽樣?”
  “讓我晚上來,每星期兩次,或是更多次。”
  “晚上我有私生活。”
  “那麽一次,隻一次。”
  “好吧。”
  我籲出一口氣。
  “每星期一你來我處晚飯,時間充沛一點,八至十。”她把地址給我。
  我如釋重負。
  終於可以完全脫離白天。
  “太縱容你了,完全不見陽光,對身體無益。”
  健康算什麽哩,直到你失去它。
  那一日走的時候,也已屬黃昏。
  天下著瀟瀟雨。
  我拉一拉外套襟,上車。
  時時與自己說,做人不宜過分苛求,能夠與社會脫節已是最大的福氣。世界上一切事情與我無關,多麽好,誰要與公眾息息相關?開什麽玩笑。人之所以要賺那麽多錢,就是想用金錢劃出一條肯定的界限,與公眾離遠遠的,站在幹地上,誠懇而善良地說:“群眾的力量不容忽視。”
  國維一直在金錢上滿足我。
  他從來不吝嗇,其實他的收人,並不如外界想象中的好,有一陣市麵旺,人們火氣也旺,動不動打官司,他收人亦水漲船高。
  那時他做得凶,玩也凶,幾乎不用睡覺,夜夜笙歌,淩晨回來眠一眠,又趕到法庭,滿城地走。
  事業陷入低潮,空閑較多,他反而精神欠佳,工作真是男人的全部。
  婚後他接手管我,我再也不必做任何與生產有關的事,他並不喜歡孩子。
  他常充滿靈魂地說:“你若做我這一行,日常接觸的全是壞的種籽,你也會對人生發生懷疑。”
  我也不喜歡孩子。
  因為我實在不能當自己是一顆好種籽。
  隻有國維才能容忍我。
  或者掉過頭來說,隻有我方能容忍國維。
  車窗外的景色有肅殺之意,僅有的樹枝也光光的。
  夏夜最美,尤其是濃霧夜,坐汽車渡輪過海港,設法占船舷第一個位置,船駛出後,車子像是浮在霧中央,介於天堂與地獄之間一段,直至抵達彼岸。
  不過秋夜也好,天像是非常高,總是深藍色,星光燦爛,似太空館中之人造天幕,無論什麽,太美了就不像是真的。
  國維現在才像個真人,衰老、猥瑣、迷信、壞脾氣。
  我苦笑。
  “太太,回家?”司機問。
  “不,不回家。”
  “到什麽地方去?”
  到什麽地方去?“統一吧。”
  “是。”
  “不不不,到山頂去兜個圈子。”
  “是。”
  “還是回家吧。”我終於頹然說。
  司機早已司空見慣,“是。”
  我問:“先生今晚在哪裏?”
  “豪華俱樂部。”
  “賭?”
  司機不便回答:“先生叫我十二點去接他宵夜。”
  我極少極少問及國維的行蹤,司機很放心,知道我隻是一時好奇,斷不是查根問底。
  “我也去豪華俱樂部。”
  “太太,那處不招待女賓。”
  “我不相信。”
  司機尷尬,“真的,太太。”
  你瞧,無處可去,上班的人沒有煩惱,十個八個小時工作下來,筋疲力盡又一日,不必挖空心思打發時間。
  車子還是往家裏駛去。
  喝完湯,突然想尋幽探秘,自己開車往豪華俱樂部。
  那種別墅式的賭館都有保鏢看守。
  我據實說:“我是陳國維夫人。”
  他們立刻放我進去,可見國維是熟客。侍役禮貌周到,“陳先生九點鍾到,已吩咐過了。”
  什麽不招待女賓,鬼話。
  隻不知有多少女客自認是陳國維夫人。
  做他的妻子也並不難,隻不過要精湛地掌握殺死時間的本事。
  我不嗜賭,隻明白二十一點,跟國維到每個賭城,也隻玩二十一點。
  坐到賭桌邊,看一回,覺得沒有意思。
  單身女客,自手袋中取出巨額現款狂賭,是每個賭場都有的事,但我身邊沒有這樣的錢。
  身邊有位壯年男客挨得漸近,我不以為忤,這不過是證明我仍有吸引力,況且又會有什麽良家婦女跑賭場來呆著?怪不得別人輕薄。
  我要走了。
  抓起手袋,離開賭桌,那位中年人跟著上來,拉住我,我轉身,還不知發生什麽事,他已將一疊籌碼塞我手中。
  這次真是自取其辱。
  “給你。”他一臉酒意,滿嘴酒氣。
  “我不要。”
  “給你。”他抓緊我的手。
  那中年人的手如蒲扇般大。
  我並不害怕,也不尷尬,我說:“你誤會了。”
  他連忙加注,籌碼多得我握不住,漏在地下,從旁的職業女性眼中露出的豔羨之色,可知這些必然是大籌碼。
  我溫言說:“先生,我是來等人的。”
  他並不粗魯,隻是氣息重,“等人?什麽人會叫美麗的小姐等?跟我來。”
  這人豹子頭,銅鈴眼,體重近百公斤,我進退兩難,卡在走廊當中,我不敢令他下不了台,再說,他也沒做什麽,這又是國維常來的地方。
  正在尷尬,有一把很鎮靜很溫和的聲音插進來說:“她等的人是我。”
  大漢詫異,“是你?”
  說話的人一表人才,手搭在大漢肩上,叫他給個麵子。
  他身份顯然不簡單,大漢即時醒了三分,嗬嗬笑,“誤會誤會。”不過他撿口一點麵子,“你怎麽叫漂亮的女孩子等你?”
  說罷走開。
  我撿地上的籌碼。
  那位先生警告我說:“這些最好還給他。”
  我莞爾,他也弄錯了。
  我不去拆穿,把拾起的東西交給他。
  “小姐,這裏不是你做生意的地方。”
  我正準備回家,也不想多說,“謝謝你替我解圍。”
  誰知他得寸進尺,把臉拉下來,“我以後不要見到你,你立刻走!”
  我愕然。
  他說下去:“有客人帶你進來,我不介意,但你不能單獨進來找生意。”
  我瞪著他。
  這人是誰?
  就在這個時候,我看到國維走進來。
  “國維,國維!”我揚手。
  國維見是我,一怔,急急過來。
  “你怎麽到這裏來了?”他不悅。
  那位先生冷若冰霜,“國維兄,無論這位小姐是你什麽人,她還是要走。”
  “朱老二,你烏搞什麽,這是內人。”
  “什麽?”
  “內人,老婆,妻子。”
  “別開玩笑。”
  “這種玩笑怎麽開得?你見我胡亂認過老婆沒有?”國維也喝了幾杯,江湖腔畢露,“趕明兒你到舍下來,我把結婚證書給你看。海湄,這是此地老板朱二哥。”
  “朱二哥。”我稱呼他一聲。
  然後我看到一件奇事,這個相貌堂堂的賭館老板忽然在三秒鍾內漲紅了麵孔與脖子,尷尬得巴不得找個地洞鑽。
  我連忙盡義務讓他下台,同國維說:“快過來陪我看這邊的局怎麽下注,來來來。”
  拉著他走到一邊,撇下姓朱的。
  國維沉下臉,“你怎麽來這裏?”
  “因為無聊。”
  “女人有多少事好做,有多少地方好去,你非得來這裏搞局不可?你倒真的沒說錯,無聊。”
  我頓時萎靡,對他來說,女人有女人去的地方,女人有女人的世界,不得越雷池半步。
  自然,社會上有自由的女人,但不是我,人家是要付出代價的。
  我泄了氣,“我這就走。”
  國維見我並不反抗,也平了氣。“我送你走。”
  “不用,我有車子在外邊。”
  他還是挽起我手臂,偕我走到停車場,看我上車。
  “以後不準你到這裏來。”
  我發動車子。
  “回家去吧。”
  我看著他,“國維,”我忽然衝動地握住他的手,“你也回來吧,你說你多久沒回家了。”
  也許這句話太過文藝腔,也許說得太突然,不是時候,他怔住,身子僵硬,過了一會兒,他麵孔看著別處,生硬地說:“你先回去,我稍後即返。”
  我歎口氣,把車子駛走。
  不用再說了,說了也是白說,他不會再回來,事情也不會有什麽改變,就這樣持續下去……直到永遠。
  永遠是多久的事?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我將成為本市的傳奇,我禁不住自嘲地想,人們將稱我為那個黑夜飛車的女人,像大海中的鬼船,永恒地飄泊,一直不能上岸,也一直不會消失,到五十歲還獨自開著車在深夜街道上遊蕩。
  太可怕了。
  我駛回家去,渾身戰栗。
  放下所有的窗簾,鎖上門,密密實實,把自己關在一間房間內。
  國維根本沒有回來。
  都是我不好,嚇住他,使他不敢回來麵對現實,怕我再問他什麽,怕我再要求什麽。
  天亮了。
  窗簾再厚再密,總有罅隙,光線無縫不人,每個窗鑲著四方的金邊,特別怪異,特別刺目。
  應當封掉它,拿磚頭砌密它,何必還裝模作樣地留著窗戶,根本一輩子也不打算開它。
  反正他們在裝修房子,我跳起來,就這麽辦,叫他們把窗戶取消。
  不過做這件事,必須白天開車出去,今日,尤其是今日,實在不敢麵對陽光。
  我找瑪琳。
  她聽到我的聲音,詫異,“都快九點,你還沒睡?”
  老朋友即老朋友,她完全知道發生了什麽事。
  瑪琳歎一口氣,“為了什麽激氣?到如今尚有什麽看不開的?不過是這麽一回事。”
  不知恁地,我的氣忽然平了,委屈有人知道,即不算委屈。
  “出來同我吃飯?”
  “不不不。”
  “試試新,戴副墨鏡,看看白天,我來接你。”
  “不了。”
  “聽我的,情緒不好,切忌獨個兒悶家中。”她說,“半小時後我到你家。”
  這樣的照拂誠屬難得。懂得做人的人,斷不會時時麻煩別人,一年一度已經過分。
  瑪琳到達時,我還賴在貴妃榻上。
  “我不知穿什麽好。”
  “身上這套就很好。”
  但她看到我天然臉色還是駭然,心底一定在想:如何會這麽蒼白這麽死氣沉沉?
  她俯下身子說:“你要當心自己,以後的日子還長著,陳國維比你大二十歲,不是咒他,他總也會比你早一步走,你要有個打算。”
  瑪琳忽然說到那麽大的題目去,我難以招架。
  我頹然往臉上厚厚撲粉,粉籟籟掉下來,落在梳妝台上,即時淪為灰塵。
  “你也要改一改了,天天晚上做賊似的滿城遊走,白天又睡不好,幹嘛?”她好心數落我。
  我不為所動,放下粉撲,“我不想出去,我想睡。”
  瑪琳硬拉我起來,“沒有這種事,你敢耍我,把我叫來又遣我回去。”
  我隻得同她走。
  一路上已經後悔得吐血,用手捧著頭,睜不開雙眼。
  瑪琳歎口氣,“真像隻蝙蝠鬼。”
  步入飯店,我盡量控製自己,不想出醜,連盡兩杯血腥瑪麗,胃部安穩下來。
  瑪琳也不欲再強我所難,自顧自吃,不來理我。
  隔壁座位上的兩個女郎打扮摩登,是領薪水養活自己的新女性,正在絮絮交談。
  精彩的對白鑽入我耳朵。
  一個說:“無論如何,賣藝不賣身,何必呢,扮得似妓,做得似狗,更賤多三分。”
  另一個說:“半露胸前兩團肉,完全要另議,不能附送。”
  “這種年紀還有肉?難得難得,我隻剩兩層皮了。”
  吃驚的我忍不住回頭看去。
  因為張著嘴,一副訝異,太露痕跡,她們其中一位向我眨眨眼,嚇得我連忙低下頭。
  瑪琳笑我:“少見多怪。”
  我喝悶酒。
  “比這更豪放的還有呢,有時出來散心,順道開開眼界。”
  我不出聲。
  “你以為我不悶?”她說出心事,“我有孩子,不能放到你這麽盡。”
  三杯下肚,手不再顫抖。
  我心底裏想,教我改過自新同啥人學習呢,誰是模範生?還不是各有各的苦處。
  “到我的店來看看,生意不錯。”
  我召侍者付帳。
  仆役說:“付過了,那邊朱先生要了帳單去。”
  我以為是瑪琳的朋友。
  她卻說:“現在還有這樣闊氣的人,誰?”
  我轉頭過去,看到昨夜邂逅的賭場老板朱二。
  原來是他。
  我回過頭來:“有什麽稀奇,沒見你之前,我也不信你會聲聲勸人為善。”
  “你的追求者?”
  “才不,是陳國維的朋友。”
  “幸運的你。”
  “我實在撐不住了。”
  “我送你回去,”瑪琳搖頭,“不明事理的人,會以為你有毒癖。”
  我苦笑。
  走過朱某的台子,我朝他點點頭。
  一路上瑪琳斷斷續續地勸我,叫我找點事做,消磨時間,可免流離浪蕩。
  似她這般開個店?極之麻煩的,打開大門,進進出出全算客人,得罪不得,不知多少像我這種沒事做的女人,天天輪流到時裝店逛,聊天試衣裳打電話,把人家做生意的地方當辦公室,饒你客似雲來,月底算起帳,距離盈餘尚有一大截,當然也有成功的例子,但斷然不是瑪琳同我。
  瑪琳不過想找一個地方落腳,打些小本,賣起精品來,漸漸也疲了,貨色十分普通,何精之有。
  惜國維從來不鼓勵我做事。
  瑪琳說:“到府上看看如何?”
  “有什麽好看。”
  “拆過兩次了,我倒好奇,想知道陳國維還能弄出什麽花樣來。”
  我不出聲。
  “陳國維這麽有生活情趣,照說做他太太不是太難。”
  外人不知道,他的情趣,全屬他自己,他的妻子無插足餘地。
  瑪琳有心不讓我回家向黑甜鄉報到,車子彎彎曲曲兜圈子。
  我半迷糊地把頭枕在車墊上,不想與她爭執,忽然想起,日行一善的會不會是我,瑪琳心中可能極之不快,所以推搪著不肯回家。
  我對她的家庭狀況不甚了了,印象中她出身良好,受過上等教育,有兒有女,情況是很過得去的。
  秋陽畢竟已淡,瑪琳載我兜了一陣風,再無借口,隻得送我回郊外。
  回到自己地盤,傭人識趣地拉上簾子,我略為進食,精神回光返照,倒是比方才好。
  瑪琳四周圍打量,歎口氣,“真有你的,”她說,“弄得這麽有情調。”
  男主人還是不肯回來。
  一點道理都沒有,我又不是年老色衰。
  瑪琳說:“都說老夫少妻是最幸福,看樣子不錯,可惜有些老夫把少妻寵得飛揚跋扈,生人匆近,你倒是不會。”
  見她話題越來越私隱,我看看鍾,“你瞧,即使不睡覺,時間也是要過的,我要出去見周博士了。”
  她不得不站起告辭。
  我同她說:“咱們共勉之。”
  到周博士那裏,倒在她那張月白緞子的榻上,就睡熟了。
  一句話也沒說過。
  醒來的時候一片靜寂,遙遠的牆角點著一盞小小腳燈,我仍在周博士的地方。
  口渴,“有人嗎?”
  女秘書走進來,“陳太太,我們已經打烊。”
  “周博士呢?”
  “早兩小時已經下班。”
  “什麽時候了。”
  “七點。”
  “拖累你不得休息,不好意思。”
  塞給她鈔票,不肯收。
  撥電話回家。先生回來過嗎?沒有。一直沒見過他人?沒有。
  我踟躅著離開。
  平時他不回來,我並無內疚。這次好像是由我而起,放不下心。
  辦公大樓的走廊無窮無盡的長。客人電梯已經停止操作,我得走到盡頭去乘搭載貨梯。身後跟著一個男人。
  我已十分警惕,略一猶疑,決定打回頭找個伴,同秘書小姐一起走。
  已經太遲了。
  我一轉頭,就看到他手上閃亮的尖刀。
  刀刃不過二十公分左右,是一把水果刀,擺在水晶玻璃的盆子旁,是完全沒有惡意的,握在人類的手中,立刻變成攻擊性武器,醜陋的並不是刀。
  他逼近,我退後,背後是一個死角。
  “把首飾脫下,手袋給我。”
  使我憤怒的是聲音中貓戲老鼠的意味,是完全不必的殘忍。
  我把手袋緩緩轉到胸前,打開,自裏麵取出手槍,指牢他。
  他呆住了,一時不知是真是假,突然變色,退後一步,瞪著到嘴的肥羊,又舍不得跑,醜惡萬分。
  我對他說:“你或許不認得它,這是德國莉莉柏4.25毫米口徑自動手槍,裏麵有六發子彈,你若不在一分鍾內消失在我眼前,身上多一個透明窟窿,可別怨人。”
  他還在猶疑,我揚起槍管,向他瞄準。
  他見情形不對,慌忙掉下尖刀,拔腿往後便跑,向迎麵而來的一個女孩子撞過去,把她推在牆邊,才一陣煙似消失無蹤。
  那女孩子正是周博士的秘書,嚇得三魂不見七魄,望到地上的刀,又見我手中握著槍,一時不知是踏進警匪片,還是警匪片找上了她,驚駭過度,身子發軟靠牆滑下。
  她昏厥了。
  我把她拖返辦公室,真重,年輕女孩子肌肉實疊疊,搯不進去。
  隻得把周博士叫來,將女孩子送回家。
  她不勝訝異,問我:“你還有多少秘密?”
  “秘密,什麽秘密?”
  “不是每個人都在手袋裏放一把槍。”
  “槍是合法的,有執照。”
  “你為什麽帶槍?”周博士實在忍不住。
  “因為會有今夜這樣的事。”
  她氣餒,“但是帶手槍!它一直在手袋中?”
  “當然,不帶它何必備它。”
  “你學過射擊?”
  “百步穿楊。”
  “我不相信!”
  我拍拍手袋,“它是女子最好的朋友。”
  “來,找個地方歇腳,你一定要告訴我這件事的來龍去脈,我的客人雖多,從來沒有像你這樣的。”
  她拉我去吃飯。
  飯桌上我說:“人類花太多的時間吃飯,吃完又吃,吃完又吃,真是荒謬。”
  周博士但笑不語。我叫了酒。
  她說:“手槍是危險武器。”
  “學習怎樣用它便不怕。”
  “在什麽情形下你起了擁有手槍的念頭?”
  “兩年前我們進行移民,我同自己說,到北美那種暴戾的地方定居,身邊沒有一把手槍,一點保障也沒有。”
  “你的恐懼眾多。”
  “是的。”
  “不要談這個了,免得胃口不佳。”
  然而我吃不下什麽。
  周博士優遊自在地享受食物。
  我細細打量她,說她長得很美呢,並不見得,但是她叫人舒服,身上沒有一個棱角,無論衣著打扮態度都恰到好處,約四十歲左右,嘴角有點鬆,額上有抬頭紋,她都沒有去故意掩飾,看上去反而大方。
  “你一直沒有結婚?”我問。
  “沒有。”
  “不試一試?”
  她笑,“小姐,砒霜不能隨意試。”
  “有那麽壞嗎,不至於吧?”
  “由你告訴我才是,你有經驗。”
  我說:“它適合一些人。”
  “是,要不是混沌未開的人,要不就是爐火純青的人,我自問兩者都不是。”
  我說:“但在要緊關頭,隻有他會救我。”
  “是嗎?”周博士揚起一條眉毛。
  “他救過我。”我有信心。
  “那麽你還是幸運的。”
  我召侍者結帳,領班過來說:“小姐,已經付過了。”
  “誰付的?”
  “那邊那位先生。”
  你不會相信,坐在那邊的,又是朱某。
  我同領班說:“我自己付帳,你去把單子拿來。”
  他隻得去了。
  周博士詫異,“這輩子沒有人同我搶過單子。”
  我心想:自然,博士,因為這輩子亦沒有人誤會你是妓女。
  領班過來說:“小姐,朱先生說,請你給他一個麵子。”
  我說:“你同他說,中午已經給過他麵子。別再囉嗦,我叫你把單子拿來。”
  領班似極端為難,我放下一張大鈔,“來,博士,別去理他,我們走吧。”
  她笑笑,“長得漂亮,的確不同凡響。”
  我苦笑。
  “你的手袋。”她提醒我。
  在飯店門口,我們道別。
  像瑪琳一樣,周博士極端不放心我。
  “許多詭秘罪惡不能解釋的事都在夜晚發生,你要當心自己。”
  我不響。一無所有的人何用過分小心。
  “我是你的朋友。”她說。
  我點點頭。
  她上車離去。
  有人站在我背後,我有第六感,寒毛忽然豎起來。
  轉頭看。
  那人向我點點頭。
  是朱二。
  狹路相逢,也不能表現得太小家子氣。
  他開口:“對不起,朱某有眼不識泰山。”
  “大家是朋友,一場誤會,算了,你總不能一直替我付飯帳。”
  他又向我欠欠身,“沒想到那麽巧、陳太太。”
  我微笑,“你也不必稱我陳太太,誰都知道,陳夫人是本市鄧家的三小姐。”
  他一怔,有點難堪,作不了聲,僵在那裏。
  隔了很久,他說:“在外頭,大家知道的陳太太,也就是你。”
  我不作反應。
  “我替你叫車。”
  “不必了。”
  “允我送你一程。”
  他非常堅決,開頭我不明所以然,後來會意,便告訴他:“我沒有醉。”
  一部黑色大房車駛過來,他拉開車門,請我進去。
  在他眼中,我已酩酊。
  他一定在想,這個女人,每次見她,都醉醺醺。
  我隻得上車,同他說:“我並不是回家。”
  有點得意,笑嘻嘻地看著他,等於說:閣下不是要管閑事嗎,管出麻煩來了,看你怎麽安置我。
  他似尊重陳國維,我可以放心。
  他囑司機往陳宅駛去,半路上,我歎口氣,放下這個遊戲。
  可惜我隻是姨太太,否則真可以借酒裝瘋鬧一場,現在倒怕他笑我活脫脫貼切身份。
  我說:“請往統一會所。”
  他鎮靜地說:“統一打烊了。”
  “這麽晚了嗎?”
  “一天隻有二十四小時。”
  我想客套幾句,舌頭大起來,不聽使喚。
  “那麽請往落陽路,公寓在裝修。”
  朱二立刻囑司機改道。
  我說:“朱先生改天到舍下來吃頓便飯。”
  他頷首。
  一直把我送到門口。
  意料之外的是,開門迎出來的是國維。
  “國維,”我踉蹌地走過去,心裏無限歡喜。
  他冷冷扶住我。
  我站住,看到他厭惡的眼神。
  也許真醉了,也許忍無可忍,忽然之間,眼淚當著外人的麵,籟籟落下來。
  他把我的頭撥向一邊,按在他肩膀上,不讓別人看見我的眼淚,同朱二寒暄。
  客人知趣地離去。
  人一走,他就把我推開。
  我瞞珊地追過去,“國維——”
  “你怎麽搭上他的?”
  我怔怔看著他,“人家在路上碰到我,送我一程。”
  “你看你那樣子,成日就是灌黃湯!”
  我坐下來,“我不喝好不好?”
  “這是你自己的事。”
  他走開。
  我追上去,“國維,你是不是要我走?”
  他抬起頭,“你要走?我叫人來替你開門。”
  我僵在那裏。
  他轉身回房,大力關上門。
  我總是說得太多。
  像言情戲中愚昧的女角,在街上碰見丈夫挽著女友的手,還追上去問:你不愛我了嗎,你不愛我了嗎?
  既然到這種地步,實在下不了台,不能收拾,隻得開門走。
  我輕輕掩門,並不想驚動他,雖然即使聽見聲響,他也不會追出來。
  到附近的酒店開了房間,倦極而睡。
  一整夜做夢,是什麽人?冷笑地問我:你怎麽回去?出來容易,回去難,你怎麽樣回去?
  在夢中我努力與那人爭辯,他背光,我看不清他的樣子,記得自己一直說:不回去了,再也不回去了,聲嘶力竭地喊出來……
  許久沒有在晚上睡覺,難怪不習慣。
  醒來時一身大汗,夢裏記憶猶新,衝口而出,“為什麽回不去?根本沒人知道我出來過!”
  誰?誰是質問我的人?
  他的輪廓那麽熟,我打一個冷戰,會不會是母親?
  她在各式各樣的噩夢中以強者的姿態出現,我永遠是被害人,不得翻身。
  為什麽?
  必須要見周博士,在她那裏尋找答案。
  來聽電話的是她本人。“今日時間都約滿了,除非是午飯,你恐怕不願意。”
  “晚飯呢?”
  “也約好朋友。”
  “那隻好改天。”
  “不能在電話說嗎?”她很想幫我。
  “不”
  “那麽明天見。”
  “好的。”我非常惆悵。
  有人敲門。
  女侍捧人一大籃白色的花。
  花籃直徑約有一公尺,把女侍身體遮去一大半,香氣撲鼻,任何女人都會為之吸引,籃裏插著板子、劍蘭、玫瑰、茉莉、百合、鈴蘭、蝴蝶蘭。夜來香……密密麻麻,深深淺淺半透明的各式大小花瓣使我伸手接過,把麵孔埋在裏麵。
  我問女侍:“誰送來的?”聲音很久沒有這樣溫柔過。
  “是朱先生。”
  我呆住,他怎麽知道我在這裏?
  連我自己都不曉得這裏正確的地址,隻知道這間郊外小旅舍布置優雅,風景恰人,許多人特地開車來喝咖啡,因為近我家別墅,我來過一兩次,昨夜才摸得到地方。
  接著又有人敲門,打扮明豔的少女一臉美麗的笑容:“陳太太起來了嗎,朱先生叫我來問一聲,陳太太可否賞臉同他喝一杯咖啡。”
  我真的摸不著頭腦。
  “告訴我,小姐,你是誰,朱先生又是誰?”
  “我是本酒店的公關助理,朱先生是我老板這裏的董事長。”
  “原來如此。朱先生查注冊部,才知道陳太太住了進來。”她仍然滿臉笑容。
  我捧著花躊躇,緩緩把籃子放茶幾上。
  那位小姐似有無窮無盡的耐心,出來做事,真不容易,什麽是分內,什麽是分外,根本沒有界限,討口飯吃,至要緊聽老板的命令。
  不禁心酸起來,我的委屈,又何止這一點。
  那個女孩試探地問:“我怎麽回複朱先生?”
  “你同他說,給我二十分鍾。”
  她鬆口氣,我一答應,她得個彩,可以去複命。
  籃中花令整間房間充滿香氣,我打開浴室門自頂至踵洗一遍。十年沒約會過異性了,約會是古老的情調,漸漸不再流行。
  現在要接觸異性,最方便是到跳舞場去,一個人進去,兩個人離開,同誰有什麽關係。
  約會,累贅而不切實際,勞神傷財,不過這也不算約會,他不過想再一次表示歉意。
  昨日的衣服皺得像核桃殼裏取出,我隻得喚人將它拿去熨。
  又沒有化妝品,我一籌莫展坐在沙發上發愁。
  剛在煩惱,女侍捧著盒子進來,軟紙裏是一套午間裙子,灰紫色。
  我取出抖鬆,裙子撒開來。
  即使親自出去挑,也不會買到更好的。
  這就不是道歉這麽簡單了。
  我呆一會兒,穿上裙子,剛好合身,去拉開窗簾,發覺天在下微雨,一玻璃的珠光。
  侍役在門外等。
  我握著手袋,由他領我下去。
  這間旅舍一向是情侶的好去處。
  旅舍每處布置都富氣氛,每轉到一角,都有人向我鞠躬,然後急步向前報告。
  在旁人眼中看來,一定是誇張而滑稽的吧,但我不是旁人,我很感動,良久沒有這樣被重視,這種排場使我跨出去的每一步都矜持起來,而我還不是一個沒見過世麵的無知少女。
  耳邊響起瑪琳的歎息,“這種老土的事要是做起來,還挺管用。”
  我為自己難過,一定是很寂寞了,不然不會沉醉起來,我一半清醒地為自己傷悲。
  他老遠看見我便站起來。
  我沒有說話。
  事情比他想象中容易,抑或同他想象中一樣?
  他也沒說話。
  目光非常炙熱,找對象燃燒,我正在盡情自憐,如冰水般撲滅這兩股火。
  太早了,白天的思維不能集中,我有點恍惚。
  侍者將威士忌加冰放我麵前。
  他有什麽意圖,他知道多少?
  經過昨夜那一幕,再胡塗的人也知道國維與我之間有不可彌補的裂痕。
  他想怎麽樣,是很明顯的事,不必周博士來分析。
  我歎口氣,喝完酒,站起來離去。
  他沒有叫住我,可能不記得我的名字,可能同情我,認為應當給我更多的時間考慮。
  侍役同我說:“陳太太,你的房間換過了。”
  我抬起頭,“不必,我這就走。”
  “朱先生吩咐的。”
  他給我一間套房,可以看見海,露台的長窗敞開著,沙灘上尚有外籍年青男女在嬉笑追逐,並不怕冷,也不怕細雨。
  幾時我也跳進浪裏,一直遊出去遊出去。
  天與水都是灰色的,海鷗點點白,欠缺明媚,多一份氣質,不大像東南亞的海灘。
  他給我這樣一間房間,是要我留下來。
  轉身,看到衣櫃,更是一怔,粉紅色絲墊衣桇上掛滿今季的衣裳,下一層放著皮鞋與手袋,抽屜裏是內衣襪子。
  我走入浴間,絲袍搭在椅子上,拖鞋放在梳妝台前,一切都準備好了。
  噫,陳宅不留人,自有留人處,這裏有人把我當公主一般看待。
  從一雙手轉到另一雙手,一些女人過了一生。
  那籃花擱在會客室中央,繼續發散香氣。
  我靠在露台的長富門框上,納罕今晚是否會有月亮,但今日的白晝不討人嫌。
  我換上自己的舊衣,輕輕帶上門離去。
  侍役守在門口,一見我,立刻去通風。
  我走到門口,朱二已迎出來。
  我客觀地打量他,真不愧是個英俊的男人,麵孔線條硬朗,高大、強壯,修飾得十分漂亮,意大利西裝、薄底平鞋。
  他是如今少數漂亮的男性化的男人,也許是先入為主,他總給我一種略為不正派的感覺。
  他沒說什麽,隻是送我到停車灣。說送,也不正確,他墮後許多,約有數十步之遙。
  但我可以覺察到他的目光緊緊追隨我。
  他雙手插在口袋裏,維持沉默。
  侍者侍候我上車。
  他站在那裏不動,車子駛出去許久,在倒後鏡裏,還看到越縮越小的他,站在噴水池前。
  車子拐彎,他才不見。
  我略感震蕩。
  有一種乖巧的孩子,從不討大人的厭,有什麽要求,總以目光暗示,靜靜站一角等待,這種原始的態度常常無往不利,想不到一個成年男人亦懂得這個秘訣。
  家變得空洞簡陋,沒有什麽值得留戀。
  國維已經出去,女傭在收拾他的房間。
  書桌上多一大疊書,我看了數眼,什麽易經淺釋,天象凶吉。
  國維就差沒有組團出發去尋求長生不老之藥。快了。
  雨還在下。
  氣溫陡然下降,嬌怯的女士已可作瑟縮狀,如有名貴皮裘,也可搭肩上。
  但我忽然想遊泳。
  我學會遊泳,不過是早兩年的事,不是忽然致力運動,而是怕遇溺。
  周博士說得對,我的恐懼實在太多。
  她說過一個故事給我聽。
  “一個仆人,到巴格達的市場去趁墟,在那裏,看見死神朝他裝鬼臉,他嚇得魂不附體,趕返家中,求主人賜他一匹馬,往麥加方向逃去。”
  “主人看著仆人向麥加飛馳,實在不服氣,親身到市場去,見到死神,問他:‘你為何嚇唬我的仆人?’”
  “死神回答:‘我沒有唬嚇他,我隻是作了個詫異的反應——他怎麽會在巴格達出現?因為今夜,他與我在麥加有約。’”
  聽得我寒毛全部豎起來。
  連忙問:“這個故事寓意何在?”
  周博士微笑,“躲不過的。”
  我泄氣。
  “豁達一點,”她說,“有時候弄巧反拙。”
  我不響,手臂枕在頭下。
  “你老給我一種不必睡不必吃的感覺。”
  我朝她笑一笑。
  “最近在練習白天活動?”
  我點點頭。
  “這是好現象。”她說,“童年時的不快,也最好忘記它。”
  如果能夠忘記,就不會在噩夢中看見母親。
  “你願意申訴童年的不快?”
  “你不知道我的事?”我問。
  “我這個人沒有好奇心,你說多少,我知多少。”
  我很欽佩。
  朱二也是個不問不講的人。
  我忽然紅了臉。
  怕明察秋毫的周博士看出來,別轉麵孔。
  “令堂可是葬在本市?”周博士說。
  “不。她在一個遙遠的地方去世,事隔良久,我才輾轉得到消息。”
  殘忍的嬸嬸得意非凡地把我拉至一旁,留神地盯著我表情,告訴我:“你媽死了,死在外國,那男人拋棄她,聽說她是吃了藥死的。”
  她們恨她,也連帶恨她的女兒,沒有幾個成年人,會得顧住兒童弱小的心靈。
  我再小也知道這些大人的意圖。隻是淡淡地。
  她們詫異,又說:“這孩子,倒是真像她母親,全無親情,隻有自己,沒有別人,聽見媽死了,一滴眼淚也沒流。”
  連帶我也恨母親,因為她不爭氣,連累我折墮,抬不起頭來。
  在心底下,很深很深的一角,嬸母們妒忌母親有私奔的機會。到底是難得的,有男人肯誘她走,結局如何,已不重要。總比她們好,叔伯一直把妻子當舊家私,任由發黴變型,他們用不著,由得她們丟在那裏隨歲月黯淡,旁的男人自然更不會去看她們。
  印象中,嬸妹們身上都發散著一股怪味,照說也全是不用進廚房的少奶奶,但是頭發氣味像揩台布。
  而母親的頭發,我記得,總發散清香。
  母親死了,父親的氣略平,把我自外婆家領回去,輪到我看後母的麵色。
  “外婆也不喜歡我。”我同周博士說。
  這樣沒頭沒腦的一句話,不知她是否聽得懂。
  我說下去:“老人十分要麵子,生了不爭氣的女兒,覺得丟人,念佛的人不一定有同情心,她怕女兒墮落變壞女人,倒不是為了怕女兒吃苦,而是怕自身無顏見親友,”我苦笑,“每個人的出發點都是為自己。母親是個得不到母愛的苦孩子,她的女兒也同一命運,有時真不忍怪她,她未曾得到過的東西,如何轉讓他人?”
  周博士沉默地聽。
  “好幾次在夢中,見到自己捧著花去掃墓,明知沒有墓,明知不可能。”
  周博士惻然,給我一杯酒。
  我問:“你猜她有沒有高興過?”
  過很久,周博士才說:“我猜有。”
  “有也就算了。”
  “你有沒有高興過?”
  “有,國維追求我的時候,把我帶著全世界走,月亮是挖不下來的,其他一切,應有盡有。”
  周博士學我的口氣說:“那也就算了。”
  也沒有名分。
  年輕女孩不在乎名分,沒有名分更覺浪漫。
  也不怕犧牲,犧牲越多越見偉大。
  愚不可及是不是,所以男人喜歡年輕的女孩,青春固然可愛,更可愛的是無知。
  國維一直選擇極之年輕的女友。
  當年我吸引他,自然為著同一原因。
  “陷入沉思裏去了?”
  我歎口氣,“隻有在你這裏,才敢往回想。”
  周博士說了句很有深意的話:“希望在我這裏,你還敢往前想。”
  我笑,“太奢望了。”
  “你還很年輕,很多人似你這般年紀尚未離開學堂邁向社會,你怎麽老扮演曆盡滄桑一婦人。”
  我開始得太早。
  我害怕青春一過難有作為,所以早早打衝鋒,沒想到一切成為茶蘑之後,人家尚未開始。
  但當時那個環境,又不允許我不跟著國維,我已無路可走。
  “你還可振作。”
  我微笑,周博士真是社會的棟梁兼明燈,她完全光明,與她對比的是我完全黑暗。
  漸漸我們熟稔,無所不談。
  她是個成功的心理學家,毫無疑問,我崇拜她的能力。
  過數日,天氣更涼,心中盤算著,在這種時分,一定沒有人再去遊泳,我就是喜歡朱氏酒店外的一彎沙灘。
  我偷偷開車出去。
  將車停在很隱蔽的地方,步下海灘,脫掉外衣,風吹過來,冷得渾身打顫,我深呼吸,風中夾著雨珠,使我陡然清醒,不假思索,向海水奔過去,躍進滔滔灰藍色的海浪。
  海水冰冷,皮膚與之接觸,麻人心脾,幾乎不能動彈。這時不知什麽地方來的意誌力,不顧一切,劃動水流,遊出去遊出去。
  漸漸不覺得冷,我掠一掠濕發,努力向前。
  偌大的海隻我一人,多麽自由,多麽舒暢。
  冬泳確是至大的享受。
  我浮在水麵,隨著浪一上一下地拋,願與海花作一體。
  雨漸漸急,天色也開始暗。
  要適可而止。
  剛要往回遊,看到岸邊有人似一支箭般射出來,在水中帶起一條白浪,朝我的方向遊過來。
  是異性,渾圓的肩膀,強壯的手臂,每劃一下就前進三公尺,速度奇高。
  他一下子趕到我身邊,冒出頭來,用手抹去臉上的水珠。
  我早已料到他是誰。
  他仍不說話,隻凝視我。
  這樣的目光使我渾身沸騰,我潛入水中,他尾隨我。
  不管我遊得多遠,他始終亦步亦趨,他並不騷擾我,整個海仍是我的,但他也很明顯地參予其中,我不能擺脫他。
  至我筋疲力盡,才爬上沙灘,跪下。
  還來不及回頭,他已取過一張極大的毛巾,將我裹住。
  我看著他,他雙手還搭在我肩上,但隨即鬆開,並沒有趁勢把握機會。
  我倒在沙上,隻覺快意,很久很久沒有這樣盡情放肆,對著紫藍色的天空不禁露出笑意。
  他沒有看我,坐在一旁,看著卷上來的浪花。
  是,沒有向著我,但目光還是無處不在的籠罩住我。
  我把自己連頭裹在毛巾裏,隻露出兩隻眼睛,瑟縮著。
  他終於轉過頭來,看到這種情形,笑。
  我也跟著他笑。
  在這一刹那,我沒有覺得自己是殘花敗柳。
  我們坐了很久很久,他才一把將我拉起,向酒店露台的方向走去。
  這時借著燈光,才發覺毛巾是淺紫色的,鑲著銀邊。
  我把它當莎麗,裹著身子,如穿著夜禮服般優遊地走回車子。
  他再一次維持緘默,沒有挽留。
  我發動車子。
  他看著我離去。
  到家對著暖爐喝酒。
  國維回來。
  他不相信眼睛,“你去遊泳來?”
  我抬頭看他一眼。
  “患肺炎不要怪人!”
  我什麽也不說。
  “發瘋了。”
  是的,是瘋了。
  我把酒杯放下,摸摸麵孔,還是火燙的。
  國維並不是笨人,他應當看得出來。不,他不是看不出來,他根本不要看。
  “國維,”我說,“看著我。”
  他警惕,“你又來了。”
  “請看著我。”這是最後的請求。
  “海湄,你醉了。”他冷冷地說。
  這次我不生氣,隻深深歎息。
  他一定要逃避,一定要在我們之間築起冰牆。
  “幫幫忙好不好?你沒看到我的頭發又白掉?公司快垮下來了。”
  “我們幾時移民,”我懇求,“不是說帶我走?”
  “走?走到彼邦吃什麽?拿了護照也得吃呀,不會成仙的。”
  “一樣可做事,你有那邊的執照。”
  “誰來找我?你長大好不好?你在外國吃了官司會不會找個印度人替你辯護?”
  我頹然。
  “我們應該有點節蓄,國維……”我說。
  “別說了,”他擺擺手,“清茶淡飯是不是,躲在小鎮看電視是不是,你若喜歡,倒可以把你送出去。”
  “你是不走了?”
  “往後再說吧。”
  他倒了杯酒,大口大口地喝。
  我並沒有太大的失望,對於他的反複,早已成習慣。
  鎮靜地問:“可是因為她的病起了變化?”
  他轉過頭來嚴厲地說:“那邊的事,與你無關。”
  “可是不行了?”我沒有放棄。
  “叫你不要問。”
  “我有權知道,聽說她已要儀器幫助呼吸——”
  他打斷我,“住嘴。”
  我看牢他,說下去:“城裏每個人都知她情況危殆——”
  他取過外套,往大門走去,開門就走。
  我又成功地把他趕走。
  他可以向我傾訴,真不明白他為什麽不肯與我說話,我再不是十年前那個小娃娃,我苦澀地想,我已經長大,我懂得他的苦處,我隻想得到一個機會:我聽他傾訴,他也聽我傾訴。
  我把臉埋在手心內。
  女人最大的毛病是不肯心死,太強壯了,把它丟在泥淖裏還是“啪啪”地跳動,淌著血,等候機會。
  實際上事情早已結束,為什麽不去尋找新的開始?
  第二天,瑪琳來找我。
  她說:“你可是把多年來壞習慣轉過來了?”
  我掩飾,“這幾日,白天也像夜裏。”
  “這倒是真的,多麽像英國,天天下雨。”
  “有沒有人聽說關於藍莉莉?”我想起來。
  “有,她入了籍,不回來了。”
  “她的孩子……怎麽樣?”
  “被送去寄宿,她已十三歲,也不算是孩子,此刻十多歲都有男朋友了。”
  我微笑,“我同國維在一起時也隻十多歲。”
  瑪琳問:“他有沒有打算同你結婚?”
  “去問他呀,你去問他。”
  瑪琳悻悻地說:“多年來你都不肯透露一句半句消息,同你做朋友確沒癮君。”
  我歎息,“你想知道什麽呢?”
  “不是探聽你的私隱,但你總不肯落實地回答我。”她仍然不悅。
  我倒過來問她:“那邊三小姐怎麽樣?”
  “不行了,早就不行了,一個月幾十萬美金吊命費,照說陳國維應當趕了去才是。”
  昨日我看見女傭在搬行李箱,怕是要去一趟。
  “他一直把你當妻子,我們也一直把你當陳太太。”
  “從來沒有嫌過我?”我微笑。
  “從來沒有。”
  “我相信你。”
  “他那財宏勢大的嶽父也不怪他。”
  我躺在沙發中不出聲。
  怪是不怪,恐怕以後派彩的時候,陳國維會吃虧。
  “真可怕,一個人活得像棵菜,躺在醫院裏那麽些年,實際上還是死了的好。”
  但是她家人總還希望有一日她會醒轉來。
  瑪琳忽然問:“你有沒有見過她?”
  我嚇一跳:“沒有,從來沒有。”連忙定過神來。
  “我倒是見過一兩次,那時她還沒有罹病,是她父親的得力助手,人不漂亮,但很有一股氣勢,三十八歲才結婚,可算是老姑婆,她比陳國維大許多。”
  大約是看著人要去了,說說無所謂,瑪琳把他們的故事,當作與我完全無關似地說出來,事實上也與我無關。
  他們結婚的時候,我隻有五六歲,那時,母親尚未離開我,我們常常坐在一張沙發上談天說地。
  她極之疼愛我,說話總是輕柔地哄著,真不明白後來怎麽會忍心撇下我。
  我籲出一口氣。
  瑪琳會錯意,“我們都知道她得病在先,結識你在後,不必內疚。”
  我意外,她認為我應當內疚嗎?我曾聽說過,鄧氏家長頗埋怨國維未曾飛到病榻邊日夜悉心照料三小姐。
  或許他有內疚,他不該趁發妻病危時涼血地去追求少女。
  一切快要成為過去,她的生命點滴地漏損,也已差不多耗盡。
  倘若她有知覺的話,她會覺得適意,因為我的地位與她相差無幾,家對我們來說,都是活死人墓。
  “海湄,你聽見我說什麽?”
  “我在聽。”
  “你雙目都沒有焦點。”她抱怨。
  “我累了。”
  “沒有哪一天不見你疲倦欲死,也沒見你做什麽。”她笑。
  我雙目也有射出晶光的時候,自然不是對牢她。
  不,我尚有精力,就因為有限,更不能胡亂花費,也許,說不定哪一日,要利用它來孤注一擲。
  “同你出去挑幾件衣裳如何?”
  我在某處有一櫥新衣,何用再買。
  “你自己去吧,我想休息。”
  她看我一眼,“安琪說,你同我們越來越隔膜。”
  這是真的,她們情同姐妹,互相照顧,去一趟旅行也通長途電話,叫人羨慕。
  不是不相信同性間的友誼,而是不相信一切友誼。
  你常常聽見有人說“朋友要來做什麽”,這種豪情的話,不外是因為他可以肯定下一次會輪到你為他服務。
  朋友總是有的,直到一個人完全失去利用價值。
  國維兩年前的朋友就比現在多幾倍,然而這樣的朋友,要來有什麽用呢?
  “我還是讓你休息吧,”瑪琳放棄,“你魂魄已經飛升了。”
  “對不起——”
  她說:“天快亮了,最壞的已經過去,大家都知道這十年來委屈了你,生活壓力也很大。現在她一去,你就是正式的陳太太,白天可以出來活動。”
  這一番安慰之詞,在她來說,既得體又熟絡夠通情達理兼幽默,聽在我耳朵裏,好比萬箭穿心。
  這也是我覺得友情荒謬的原因之一,瑪琳過去所有的功勞,在一刹那盡毀,我對她的厭惡到達絕點。
  默默地把她送出去,用力拍上門。
  朋友,不熟不關心你,熟了上門來侮辱你。
  我知道有個地方可以逃避這一切,明日我約見周博士。
  在門口,遇見司機,他說:“先生叫我回來取行李,他要到紐約去幾天。”
  我點點頭。
  其實國維可以親口對我說,我不會反對。即使我反對,他也可以去。
  但他不想與我說話,不想與我接觸。
  我問司機,“幾點鍾飛機?”
  “先生沒說。”
  讓他去吧。
  我駕車去見周博士。
  她永遠在事務所,永遠維持笑容。
  不知她是否也會覺得悶。
  女秘書換掉了,經過上一次,那女孩害怕,辭掉工作。
  我坐在會客室輪候。
  門一開,一個高大英俊的男人被周博士送出來。
  他雙目通紅,用手帕掩著麵孔匆匆離開。
  我失聲說:“好麵熟,是誰?”
  周博士隻說:“請迸來。”
  我立即知道自己失言。
  客人所說的每句話,對周博士來說,都是秘密,否則就沒有人會再上門來。
  周博士的職責是聆聽各式各樣的故事,且都是悲痛的殘酷的黑暗的不正常的故事,不然不必花錢叫她聽。
  收藏了那麽多詭異的故事在心底,並沒有令她生活不快,真有本事。
  她關上房門。
  “你的氣色不錯。”她看著我說。
  “我?”
  我不相信,自手袋中取出小鏡子照。
  “怎麽會,”合上手袋,“別叫我空歡喜。”我笑。
  周博士的打扮永遠那樣合時,連一枚指環都配搭得恰到好處。
  “你今天且來早了。”她注意到。
  “這幾天我都在白天活動。”
  “那太好了,”她鼓勵我,“慢慢可以把時間調正。”
  “剛才那位勇士,他為什麽哭泣?”
  周博士但笑不語。
  “像他那樣的男人,還有什麽煩惱?”
  周博士說:“人家也會說,似你這般的少婦,尚有什麽不如意?”
  真的,人看人,事情再簡單沒有。
  “讓我猜是什麽令你有轉變。”她說。
  “請猜。”
  “是為著一位男士吧?”
  “你怎麽知道?”
  “女人總是為了男人,”她感喟,“很少為著其他。”
  我並不掩飾,“我們還沒有開始。”
  這個階段最曖昧最刺激,如果這是一個遊戲的話,這個階段最叫人提心吊膽,精神恍惚。
  這是一個危險的遊戲。
  “開始之前,要不要想清楚?”
  “你是不是道學專家?”
  “不,我不是。”
  “那我放心了。”
  “但別忘記保護自己,”她惋惜地說,“女人老忘了保護自己。”
  “我會的。”說得太心不在焉了。
  她搖搖頭。
  我走到大玻璃窗前,向遠處眺望,低下頭,一怔,大廈門口停著輛黑色大車,太過熟悉,他跟著我,他出來等我。
  太激進了,我沒有準備好。
  慌張地退後一步。
  周博士問:“看到什麽?”
  我往下指。
  她微笑:“追上來了。”
  “你會怎麽做?”
  周博士笑道:“我不是你,我不知道。”
  “我會讓他等,我會從後門走。”
  跟國維的時候,年紀太小,還不懂捉迷藏。
  周博士笑,“我會告訴你,他等到什麽時候。”
  我取起手袋。
  到門口轉頭,“剛才那個英俊的男人,他到底為什麽哭?”
  “猜一猜。”
  “他的男友患了那個絕症,沒得救了。”
  周博士微笑。
  也許我猜對了,也許不,我自後門離開。
  也許坐在車子裏的,隻是他的司機。
  橫巷有家小小古董字畫店,我沒進去,站在外麵看櫥窗。
  站定了就發覺背後有人,沒轉頭,就玻璃反映,看到那是他。
  我輸了。
  他算定我會溜,派手下駐前門,自己守後恭。
  他雙手插在褲袋中,半垂著頭看窗櫥中的印泥盒子,麵孔上沒有顯著的表情,像是根本不認得我。
  本來他站我背後,過一會兒他踏進一步,變得與我站並排,似要看清楚印泥盒子上的花紋。
  他的肩膀與我的肩膀貼得很近,但並沒有碰上,相差還有一兩公分,但不知恁地,隔著空間,隔著那麽厚的呢料,我已覺得他的體溫汩汩傳過來。
  我僵在那裏,手足無措,動都不敢動,似一個當場被捕的賊。
  正在透不過氣來,“叮鈴”一聲,古董店的門開了。
  一個老板模樣的中年人哈著腰間:“請問是否對這兩隻盒子有興趣,請進來細看。”
  我連忙踏進店內,在人家的酸枝凳上坐下。
  他也跟了進來,就坐在我身邊。
  我假裝不認識他,目不斜視。
  他不同我說話,我怎麽開口。
  自從他在自己的地頭說錯話以後,他就決意不開口。
  這股沉默更似有千鈞之力。
  老板取出小瓷盒給我看,我完全是外行,像是取在手中觀賞,實在目無焦點。
  老板賠著笑小心伺候。
  我放下瓷盒,站起來,一語不發離開。
  古董店老板莫名其妙,“先生,有什麽不妥?”
  他也不回答,隨著我身後。
  我戴著一雙皮手套,一直沒有除下,他十分自然地伸手過來握住我的手。
  我沒有掙脫,那像是太自然的事了,但隔著手套,仍可覺得他強大有力的手仿佛永遠不想我掙脫。
  從來沒有人拉著我的手在路上走,從來沒有。
  感覺是這麽新鮮。
  已是下班時分,街上擠滿了人,都是陌生人,他的眼光並沒有情深款款地落在我身上,但他緊緊握著我的手,天下那麽大,在這一刹那,我隻認識他一個人。
  開頭的時候,都是這麽微不足道的吧?
  過馬路的時候,他站住腳,我渴望把頭靠在他肩膀上歇一會兒。
  在這一刻,我像是找回了失去的一些什麽,時間像是忽然往回走,站在我身邊的是陳國維,那時我年輕,我被需要。
  我仍然控製著自己,脖子酸麻,看著雨中的紅綠燈漸漸隨著水漬化開。
  我躲在他身後,用另一隻手印了印眼睛。
  他總該把名字告訴我吧。
  抑或名字根本不重要。
  至少我也應該問他想把我拖到什麽地方去,但一切的俏皮話都是不必要的,既然自願跟他走,哪怕他把我帶去賣。
  保護自己,我感慨,談何容易。
  雨急了,路人紛紛撐開洋傘。
  他穿著凱斯咪大衣,不怕受濕,我的衣服始終是身外物,但天然鬈發被雨一淋,黏成一團團,全是螺絲卷。
  終於到了目的地。
  是一家小小的印度茶館,紅頭阿三卷著舌頭前來招呼,認識他。
  他終於放開我的手,我們坐下來。
  我用另一隻手去搓那隻被他握過的手,握太久了,有點麻痹,又怕搓順了血脈,會懷疑剛才是否真的被他拖著走那麽一大程路,於是猶豫著。
  一低頭,發覺鞋上都是泥斑。
  他掏出手絹,替我揩麵孔上水珠。
  揩幹之後,忽然把手絹捂在我鼻子上,這動作往往由保姆做出,伺候小孩擤鼻涕,我感動之餘,忍不住笑出來。
  他也笑了。
  這是我第二次看他笑,距離很近,牙齒並不整齊,兩隻犬齒特別尖,再長一些,可以充吸血伯爵。
  大抵吸血蝙蝠幻化的人形都這麽漂亮,所以被害的女人勉為其難地掙紮一下,心甘情願地做了同黨。
  我瑟縮一下。
  印度人鄭重其事地端來兩杯濃茶。
  杯子還未遞上,香氣已經撲鼻。
  我又冷又渴,一喝就半杯。
  一生中沒有飲過這麽香甜馥鬱的牛奶紅茶,我捧住杯子,一切像一個夢,憑我自己,怎麽會找到這種扭扭曲曲的地方,喝得到這種味道的茶。
  他像是很高興我欣賞這杯飲料。我再一口喝盡了它。
  精神亢奮起來,仿佛喝下一種神秘的藥劑,這種藥的毒素會在體內繁殖,控製我的情緒。
  但我沒有害怕,有什麽是不用付出代價的呢,凡事都要冒險,結局並不重要,主要是在過程當中,當事人有沒有覺得快活。
  你看,這藥已經開始發揮它的魔力,平時我是不會這麽大膽,但現在我認為即使是一點點的快樂,也值得犧牲許多去爭取。
  我低著頭,已暗暗決定把一切豁出去。
  印度人過來,問他是否會留下吃咖喱,他搖搖頭。
  釋其幽怨的樂聲傳出來,我傻乎乎地呆坐著,忘記身份,忘記年齡,忘記一切。
  我也曾想過,也許是酒不醉人人自醉,不過即使是這樣的機會也太難得,委屈得這麽淒愴,我眼角禁不住又濕了。
  我們離開時,天已全黑。
  店鋪雖打烊,燈火仍然通明,雨已停止。
  沒有目的,也無棲身的地方,兩人默默肩並肩散步。
  也許合該如此,迎麵而來的,竟是瑪琳與她的另一半。
  對,她的精品店就在這附近。
  我向她微笑點頭,她本來預備交換笑容,突然看到我身邊的人,毫不忌諱地怔住,張大嘴,然後如見了黑死病般匆匆拉著她丈夫離去。
  我聳聳肩。
  多年來我是陳國維的裝飾品,隻能裝飾他,不能裝飾別人。
  吃酒打牌跳舞都不妨,可以瘋可以玩,但不可以冷靜地投入。
  我麵部表情必然有點過分陶醉,以致一照臉瑪琳就知道發生了什麽。
  發生了什麽?
  什麽也沒有發生。
  他把我送回家去,我們在大堂前道別。
  簷上有一盞四十瓦的長明燈,以前不大覺得它的存在,今夜它投影下來,剛巧一個圓圈,把我與他環繞著,像舞台上特地打的燈光,標出男女主角。
  站一會兒我按鈴,女傭人來開門,這麽早回來,連她都覺得詫異。
  看著我進去,他轉頭。
  我連忙到客廳撩起一角窗簾,看他上車。
  一切像第一次約會。
  第一次約會我的人,正是陳國維。
  我們去跳舞,到十一點多回來,與朱二不同的是,國維不住地說話,他認為漂亮的女孩子該在十二點敲響之前回家,免得露出原形。
  我進了門,也掀開窗簾看他上車,渴望著有第二、第三,以及無數次的約會。
  我放下厚絲絨簾子。
  梳洗時把一雙手浸入麵盆,塗肥皂時發覺忘記脫皮手套,難怪洗半天都覺得木乎乎的,趕緊剝下它。
  這早晚國維已經到了紐約吧?
  鄧三小姐因血壓高治療了數年,突然半身不遂,意識清楚,但已不能說話,之後又失去意識,對呼喚沒有任何反應,經診斷之後,醫生說是腦出血。
  不久便全部靠管子維生,期望腦出血能停止,所有的辦法都用盡,漸漸怪到國維身上,把三小姐的病與我扯上關係。
  我苦笑。
  三小姐都近六十歲了,然而她的親人認為如果沒有我這隻狐狸精作祟,她即時會自病床上躍下,恢複青春活力。
  即使國維日夜守她身邊,她也不會知道,但國維應該做給她親人看。
  半夜,電話鈴響了。
  傭人都假裝沒聽見,但鈴聲持續著。
  這必然是朱二,他要開始說話了,我緊張起來。
  “海湄。”
  是國維。
  “海湄,她死了。”
  我打個寒顫。
  國維的聲音哽咽沙啞,在這一刹那,他也想起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他生命中,很重要的一部分。
  一個窮小子靠獎學金硬挺,周末在唐人街當侍役來賺外快。
  國維取到文憑後才發覺它不是世界之匙,一籌莫展的當兒有富家千金前來資助,她風姿猶存,他寂寞孤苦,兩人不顧一切,正式結婚……
  國維在電話中飲泣。
  在這種要緊關頭,他能找得到的人,也不過是我。
  我沉默著。
  “她……沒有回光返照。”
  我不知說什麽才好。他傷心是應該的,我不能叫他不傷心。
  也不能問他幾時回來,一問他也許永遠不回來了。
  我情願他這個電話打給別人。
  “海湄,她把一切給了我。”
  我沒聽懂,以為他說三小姐一直對他好。
  “她名下所有的產業,現在全歸我所有。”
  這麽慷慨!
  “我真的很難過,沒想到她愛護我到底。”
  我也很感動,三小姐至死不渝。
  “我們之間……前生一定有什麽瓜葛吧?”
  我終於說:“回來再講吧。”
  又隔好一會兒,他才放下電話。
  第二天是個晴天。
  太陽淡淡地,不十分耀眼,女傭一見我出來,還是慌忙地放下簾子。
  我不知道國維幾時回來,但道義上應當在家等他。
  有點黯然,各行各路已經有一段日子,沒想到仍然關心他。
  做不做夫妻是另外一件事,總還關注對方,在一起生活久了,無法把我自他生命中抹掉,完全不留痕跡,我也是,還沒有人發明那樣的橡皮膠。
  然而我已不再愛他。他令我失望。
  廚子知他要回來,已燉下補品。廚房永遠有隻煤氣爐子開著,三朵青蓮色小小火焰,不是燉湯,就是燉藥,發散著奇異的香味。不要掀開來看,嚇死人,有時候是蟲,有時候是獸龜,有時候是一堆烏龜殼,有時候是什麽東西的尾巴。
  在我們家做廚子,也不是簡單的事,男主人或許會煉起丹來,他們得權充助手。
  不是不歇斯底裏的。
  整間屋子便是西方人心中神秘東方的縮影,牆壁都照著陰陽五行而建,窗台上掛著寶劍,房門上貼靈符,書架上擱著羅盤……我也是幫凶,不準拉開窗簾,怕聲音,滿屋鋪著厚地毯,氣氛更陰險。
  或許我就要離開這地方了。
  母親有小額財產留給我,用以防身足夠。
  或許我真要離開這裏了。
  在出走之前,我先需要提起勇氣。
  譬如說,打開所有的窗戶。
  我敢嗎?那麽神聖不可侵犯永遠關閉的窗戶。
  又過了足足一日,國維才回來。
  這二十四小時當中,滿以為有很多事會發生。瑪琳,至少瑪琳應當來找我,問我那日馬路上,身邊的男士是什麽人。
  但她消失了,音訊全無,要不震驚過度,不知如何開口,要不就認為現在我已不配同她做朋友,離得越遠越好。
  即使是朱二,也沒有再出現。
  我站在窗前,不知是不是在期待什麽。
  朱二是個功心計的人,在我沒料到他會出現的時候,他一次又一次的給我意外,等到我有所盼望,他又冷下來。
  心理上,他已反客為主,現在變得我被動了。
  男女之間,愛管愛,欲管欲,始終如打仗。
  我牽牽嘴角,已經中了他的計,不得不步步為營。
  國維在深夜到達。
  月黑風高,我們家燈火通明,我穿戴整齊地迎出去。
  他勞累到極點,眼袋浮腫,頭發花白,西裝上全是皺褶,人仿佛比衣服還憔悴。
  他順手把公事包交在我手上,便往沙發倒下。
  傭人立刻遞上香煙毛巾。
  國維的排場是非常老派的,根本不像壯年人,我靜靜看著他,不是不認識他,但也絕不能聯想他是我的丈夫,我不願意。
  他擦完臉,打個嗬欠,取過燉盅,喝兩口湯,咳嗽數聲,點起香煙,深深用力吸,煙尖端發出暗紅的火星,他滿意了,精神恢複了,籲出一口氣。
  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對我發話,他說:“她留給我那麽多,多得以後都不用再工作。”
  我沒有置評。
  不做事做什麽,像我這樣,白天蝸在窩中,晚上出去麻醉自己?
  我自己不工作,但是挺看不起不工作的人,尤其是男人。
  我徹底失望。
  這個時候,他抬起頭來,看到我穿戴整齊。
  “要出去?”他問。
  我搖搖頭。
  “那麽好,一起吃飯吧。”
  對於這個邀請,並不覺得興奮。
  不知有多久沒同國維一起吃飯,隻覺得尷尬。
  他的心情顯然很好,今夜他感情泛濫,心中一定在懷念往事。
  對他來說,三小姐是往事,我也是往事,於是連帶也眷顧了我。
  我不想與國維吃飯,他一頓飯總有兩個小時可吃,一邊吸香煙,一邊喝濃茶,他所喜歡的菜式大部分匪夷所思,我情願自己吃蕃茄雞蛋三文治。
  多年來做著不願意做的事,難免神色怠倦。
  飯桌上國維絮絮說著他與鄧家的轇轕:“她那幾個甥侄簡直當場拉下臉來,立即就生氣。當年祖父分產業,他們還小,沒有份,父母又身體強壯,好不容易得到個機會,誰知……”
  這些話,根本不應在吃飯台子上講。
  他不自覺地笑了,不一定是因為錢,而是那個女子,隔了那些年,明知他負她,還死心塌地。
  這比服一劑補品還好。
  我暗暗歎口氣。前夜聽到他的電話,還以為當年的陳國維回來了。
  沒有。
  我推開椅子站起來,說聲“早點休息。”
  他一愕,“我還沒有說完呢。”
  “你也累了,改天再說吧。”
  “是關於我同你的事。”
  我轉身,國維不是要同我求婚吧,太滑稽了。
  我沒有心情聽下去。三小姐的寬宏大量益發顯得國維小家敗氣,一生人都靠她成全,連她死了還控製他。
  “海湄。”國維叫住我。
  我沒有應他,站起來回自己房間。
  推開睡房的門,黑沉沉的,一陣花香猛地撲過來,把我整個人籠罩住。
  我衝口而出:“朱二!”
  沒有可能,他怎麽會在這裏。
  但感覺上我已經不是在自己家裏,而是在朱二的酒店,由他陪著我。
  我站在房間中央,沒有開燈,動也不敢動,像是一揚手便會碰到朱二身子似的。
  這是我自己的家呀。
  太厲害了。
  我閉上雙目,降服在花香中。
  過了很久,燈亮起來,是國維,詫異地問:“什麽花,這麽香。”
  我睜開眼睛。
  這一瓶子花又比上次見的更大更多更白,這樣的花,隻有傳說中巴格爹花園才有。
  我摘下一朵梔子,別在鬢邊。
  隻聽得國維說:“你總還是喜歡弄這些花呀蟲呀的。”
  我不出聲,渴望他出去,熄掉燈。
  國維打開長窗,引人新鮮空氣,花香更加濃鬱。
  我走到窗前抬頭一望,這是一個沒有月亮的晚上。
  國維存心要與我聊天,沒想到他興致好到這樣。
  “下個月就二十七足歲了。”國維說。
  我還不知道他在說誰,唯唯諾諾。
  “有沒有想過要怎麽慶祝?”他問。
  是在說我。
  “啊,沒有。”我如夢初醒。
  這瓶花是幾時送來的?
  一整天我都沒有出去過。
  這隻龐大的水晶瓶子亦不是我家的,這麽說來,他是連瓶帶花一並差人送來的。
  怎麽我不曉得。
  “——我想替你慶祝。”
  我回過神來,忙說:“不要,我不要。”
  “為什麽?”
  “那邊……剛去世,仿佛慶祝什麽似的,你說對不對,別人說什麽不要緊,隻是自己也提不起勁。”
  他呆著,仰起頭,像是一言驚醒夢中人。
  “怎麽我沒想到。”他說。
  他更沒想到的是,我會說出這麽得體的話來。
  有什麽好慶祝,哪一日不好吃喝玩樂,何必定要挑自己生下來那一日。自幼不喜集體行動,是故厭倦過年過節,一窩蜂同時做一件事。
  今夜是個美麗的夜,可惜沒有月亮。
  夜值得歌頌,夜風如絲幕罩身般舒適熨帖。
  我靠在長富邊借清風花香,整個人陷入迷幻。
  國維還沒有離開,他還沒有說完。
  “這些年來,委屈你了。”
  我轉過頭去,“國維,時間不早,休息吧。”
  到底是個深謀遠慮的人,“讓我們結婚吧”這句話就在嘴邊,也還忍了下來,他略一遲疑,回房去了。
  早十年八年,我也為“升級”努力過,盡量作成熟狀,一副閨秀模樣,後來厭倦了,名正言順在夜間出動,避開一切見得光的人。
  現在終於有空缺可以補上去,我已完全不向往。
  第二天婉轉向女傭盤問。
  “什麽人送花來?”
  “一個穿製服的小廝。說是陳太太訂購的,要擱睡房裏,已經付過錢。”
  “幾點鍾?”
  “昨天傍晚。”
  “怎麽沒通知我?”
  “太太當時在書房正忙。”
  傍晚,他記得我,給我送花來。
  這樣明目張膽,毫無顧忌,入侵我家。
  他人呢,人在哪裏,人敢出現嗎?
  我說:“下次有人送東西來,記得叫我。”
  傭人應了我。
  國維還沒有醒,我在等待他醒以外的事。
  心神遊出去老遠老遠,躺在長沙發上,耳邊都是海濤聲,浪拍在黑色的岩石上,白色的鹽沫噴得一頭一腦,可以舐食。
  但是他沒有再來叫我。
  或許不打算再惹我。我的丈夫已經回來,正式與非正式,也是我的男人。
  傍晚,咳嗽聲隨著國維起來。
  女傭說:“太太,有人送花來。”
  還是花,我不敢相信,忙出去收。
  這次連盤帶花,栽在泥裏,花蕾很大很醜,而且垂頭喪氣。
  不必問小廝由誰送來,迅速給了賞錢。
  小廝卻有話傳給我:“這是曇花。”
  曇花。
  原來是它。
  大驚喜了,蹲下數清楚,一共兩盤,每盤有五六個花蕾。
  沒想到名花如此貌不驚人。
  等待小廝作出更多的交代。沒有,異常俊秀的少年微微笑,恭敬地離去。
  我著人將花搬到露台樹蔭底下。
  心情異常激動。
  隻有夜間才開放的花,花瓣白裏透紅,香沁夜色,難得一見。
  如平常一樣,他沒有留下半隻字,亦無此必要。
  國維進來看見,“這是什麽花,好醜。”
  我看他一眼,“曇花。”
  “啊是,是有這種怪花,晚上才開,那時人人都睡了,誰來看它?恐怕隻有你吧,哈哈哈。而且聽說開一兩個小時就謝了,就這樣短暫。”
  雖然國維毫不容情,且沒忘記諷刺我,但他卻正確地把花的特色說出來,同時也提醒我,受花者與花,可在晚間為伴。
  我深深感動,以手抱胸,說不出話來。
  “這樣孩子氣,如何當家?”國維說著走出去。
  他在追求我。
  他以傳統的、含蓄的、苦心經營的手法震撼我。
  他目的已經達到。
  整夜我蹲在花旁,至夜完全黑透,一切喧嘩告退,霓虹燈熄滅的時候,花苞如著魔般輕輕“卟”的一聲爆裂,雪白的大花瓣卷開,奇異香氣噴上我麵孔。
  一朵繼一朵,像是一早約好,不一會兒全部開放,我不再寂寞。
  把花捧在手中細賞,直至它們緩緩萎靡、沉落、消失,那麽短的燦爛,而且不一定有人在旁欣賞……
  我在風露中立至天明。
  國維也沒有睡,他在盤算如何接收三小姐的遺產。
  兩人各有各的心事,不過還是坐在同一張早餐桌上。
  “下午我出去開保險箱,要不要一起來?”
  我搖搖頭。
  “怎麽,”他詫異,“不感興趣?”
  “不是我的東西。”
  “你說得對,但是你可以借用。”
  我不再說什麽,國維看輕了我,也看輕他自己。
  我不覬覦三小姐的財產,沒可能。
  女傭把電話拉進來。
  我的心“咚”的一聲。
  是周博士。
  他還要我等,越等得久,越是渴望。
  “海湄,你已爽約兩次,又不來通知,沒有事吧。”
  “啊沒有沒有,隻是忙。”
  “今天來不來?”周博士說。
  “來。”我說。
  “那麽五點見。”
  國維看我一眼,“那是誰?”
  “周博士。”
  他不出聲。
  這一點點娛樂他是要給我的。
  隔一會兒國維說:“心理輔助相當有用,這一陣你精神較佳,白天也肯起來,酒也喝少了。”
  我一呆,“真的?”自己倒沒留意。
  “也許因為壓力已經減輕,”國維喃喃說,“她的去世成全了你。”
  不不不,完全不是這樣的緣故,完全沒有關係。
  我推開麵前的杯子。
  稍後國維出去辦事,堅持載我一程。
  我們兩人坐在車後座,旁人看來,何嚐不是出雙人對。
  車子轉了一個彎,本來這種大車最穩,乘客不應受影響,但國維趁勢滑過來,與我坐得比較貼。
  真是反常,恐怕他的壓力是真的減輕了。
  趁著另一個彎,我把身子讓開,並且固定下來,把皮夾放在兩個身體之間。
  國維沒說什麽,他比我先下車。
  到達周博士那裏,著實鬆口氣。
  把手袋一扔,踢去鞋子,往長沙發上躺。
  周博士笑,“當心你的隨身物件。”她沒忘記手袋裏裝什麽。
  我隻是笑。
  她看看地下:“這雙鞋有多高?”
  “十公分。”
  “怎麽走路。”
  我把頭枕在手臂上,“會習慣的,從小做起,沒有難事,久而久之,以為生活就是如此,不想反抗,無力改變,麻木之後,一切無所謂。”
  周博士不出聲。
  “像你,生來自由,像我,成堆枷鎖。”
  “我在聽。”
  “母親離家後,父親急著找對象。”
  開了頭,不知如何說下去。
  我歎口氣。
  周博士說:“不想講不要講。”
  我呆著臉,看著天花板。
  繼母還沒有成為繼母之前,已不喜歡我,她同我父親說,看到我,活脫脫便像看到我母親,簡直同一個印子印出來那麽相似。
  她訴苦,說我一點童真都沒有,就會直著眼朝她瞪。
  那時還有這種後母,定要同小孩過不去。一共隻兩種做法,小孩選甲,她硬說乙對,小孩選乙,她又咬定甲才正確,有心找碴,小孩永遠無法贏她。
  聽上去不像真事,父親打那時開始隨意掌摑我。
  隔了許久許久,他去世以後,我才明白所以然。
  他並不是要打我,他要打的人是我母親。
  我取過手袋,打開一隻金雞心,給周博士看裏麵的小照,“這是我母親。”
  她接過。
  “天,”她說,“與你是同一人。”
  我低下頭。
  “生命真苦,是不是?”周博士說。
  這話應該由我來問。
  “然後那件事就發生了。”
  “什麽事?”
  我張開嘴,仍然說不出。
  “那時你多大?”
  “十五歲。”
  “父親仍然打你?”
  “是。”
  周博士籲出一口氣。
  “他掌摑我的臉,甚至不看著我的臉,我發誓,如果有誰再這樣對我,我會殺死他。”
  我握緊拳頭。
  周博士為我斟一杯威士忌。
  事隔多年,還這樣恨,我悲哀地低下頭,一點兒也沒有忘懷。
  我把金雞心收好,“我要走了。”
  “最近你比較忙是吧?”
  我點點頭。
  “心中有衝擊?”周博士試探地問。
  “你看得出?”我說。
  “不需要很精明觀察人微的人也會看出來。”
  但是國維沒看到,不知是幸抑或不幸。
  我起身,“我要走了。”
  “你說過要到我家來的。”她提醒我。
  “我一定會來。”
  “當心自己。”
  我牽牽嘴角。
  下得樓來,我暗暗留意那輛黑色房車,沒有,兩邊路旁是空的。
  他在忙什麽,好幾日沒看到他。
  徘徊一會兒,不得不離開。到家門,仍然沒有看到那輛車,途中不停凝視倒後鏡,一點蹤跡也無。
  真不知他想怎麽樣。
  車子經過他的酒店,忍不住慢下來,駛人停車灣。
  手是顫抖的,心中暗暗叫:不可以這樣做,不可中他圈套,不可自投羅網。但完全不聽指揮,我把車停下來。
  白衣製服的侍役立刻上前來替我拉開車門,稱我為陳太太。
  “朱先生不在,”他告訴我,“陳太太請跟我來。”
  跟他走,走到什麽地方去?
  腿也幹脆不聽使喚,毫無尊嚴地跟著待役一路走去。
  走廊是熟悉的,已來過這裏,知道它通向什麽地方。
  “陳太太,”侍役說,“請稍候,我立即去聯絡朱先生。”
  他推開套房的門。
  那一瓶花仍然放在上次的位置。
  不,已不是數日前的花,這是他另外囑人插的,人不在也當我在,天天供奉鮮花,我呆住了,心中滋味難以形容。
  侍役說:“朱先生每日親自把花拿進來。”
  他等我出現。
  一切在他意料中。
  兩頰連雙耳熱辣辣地燙起來。
  侍者替我倒出一杯酒,放在茶幾上,恭敬地退出。
  我緩緩脫去手套,喝一口酒。
  要走現在還來得及。
  放下酒杯,拉開房門,走廊悄悄地無一人,匆匆急步走到門口,上車,逃似返回家中,心跳得像是要從喉嚨撲出。
  國維還沒有回來。
  看樣子我隻有自救,他是不會插手的了。
  女傭把昨日的花捧出來。
  我跳起來,“幹什麽?”
  “太太,新鮮的又送來了。”
  我絕望地走入房中,他沒有放過我,這次的鮮花仍以白色為主,有些是根本沒有見過的,可見多罕有,一條莖上連珠地長得十多二十朵,美得不似真的植物。
  放肆的朱二,登堂入室,想怎麽樣就怎麽樣。
  這大蓬花像是隨時隨地會得纏上我身來似的,令人坐立不安,地板似燙熱,椅墊似是釘,終於找一攏頭發,取了外套,再度出去。
  我把車子開得飛快,路兩邊的樹直朝前窗壓下來,根本沒有想到是否危險,引擎咆哮著,風勁而疾,又回到原來的路上。
  朱二站在門口等我,他知道我會回去,如撲火之飛蛾,難逃冥冥中注定的命運。
  他手中握著血紅的不知什麽。
  下車看到,是我適才遺下的手套。
  他把手套放在唇邊,耽擱一下,然後還給我。
  我慢慢穿起它們,單是他剛才那個動作,已經使我鼻子發酸。
  天又黑透了。
  他攜我手,與我進去。
  接近了,我的臉頰剛到他肩膀,舒服地靠著他外套肩墊,不想離開。
  迎麵而來的隨從同他說,晚餐已經準備好。
  我得換件衣裳,自衣櫥中挑出他為我置的寶石綠緞裙。
  整個飯廳隻得一張桌子,燈光柔和,他把客人趕到什麽地方去了?
  他侍候我坐下,兩人都沒有心情開懷吃。
  我訕訕地,一邊麵孔始終燙熱,耳朵麻癢,緊張得頻頻喝酒。
  朱二伸手過來,為我整理頭發,目光深深烙在我皮膚上。
  樂隊奏起音樂,他邀我共舞。
  大膽地把我擁抱得緊貼他身體,我記得這舞步,極小的時候,母親教過我跳,當她還沒有背夫別戀的時候,母親為這個家帶來無數歡笑與溫暖,她是個出色的女人,這也是父親痛恨她的原因:得到越多,失去越多,愈更不值。
  十年前與國維共舞到如今,今日又用上母親傳授的功夫。
  最喜歡跳慢舞,一直沒有機會。
  國維說過,在公眾場所接吻擁抱皆不妨,最不雅觀就是男女跳慢舞。
  今晚不怕,今晚沒有觀眾。
  他把一切都安排好了,專等我來。
  我們跳了很久很久很久,樂隊徹夜演奏?月亮升上的時候,他帶我出園子。
  到這個時候,一切已經太遲,後果如何,並不值得計較,當年,母親犧牲了我去追求這樣一點點短暫的歡愉,我並沒有子女,沒有值得擔心之事。
  我心內狂喜,若不做些反常動作,無法表達,於是和衣步入泳池,池水將衣裙泛起,招手叫他過來,他先是笑著搖頭,我遊至池邊拉他落水,他在岸上捉住我雙臂。
  趁勢他擁抱我。
  在他的體溫相形之下,池水冰冷,一冷一熱之間,渾身麻痹,沉下水中,把他也一個筋鬥帶下來。
  這下水聲驚動了侍者,他們輕輕出來張望一下,又悄悄退下,樂隊仍曼妙奏出曲於,我打橫浮在他身上,抬眼看去,星光燦爛。
  無論什麽代價我都願意付出,我同自己說,這之後無論發生什麽,我都願意承擔。
  我隻知自己是個孤苦寂寞的女人,追求一點點歡樂,不算觸犯天條,是人情之常,值得原諒,可以寬恕的。
  濕了水的衣服漸漸墜身,我倆緩緩沒人水中。
  樂隊在奏什麽歌?
  噫,是“夜來香”。
  一個歌女穿著銀光閃閃的衣服款款走出來,對我們視若無睹,唱出這首最最動人的歌曲。
  “我愛那夜色清涼,”她唱,“我愛那夜鶯歌唱,……夜來香,我為你思量,夜來香,我為你歌唱……”她要擁抱著夜來香,吻著夜來香……
  我快活得笑出聲來,踏著水向她招手。
  我大概是醉了。
  朱二把我自泳池拉上去,長緞裙濕了水足有十公斤重,我在池邊除下它。
  他為我裹上毛巾衣。
  天已漸漸露出魚肚白。
  做人,從來沒有如今日這麽快樂過。
  我沒有回家。
  醒來時頭發還是濕的,浸過氯,摸上去像稻草,打著嗬欠,不理陽光,都要趕出城打理,現在一定要漂亮,漂亮有人欣賞,曇花有人欣賞,夜來香有人欣賞。
  打開門,守在外邊的侍者立即說:“朱先生在辦公,陳太太,我替你去叫他。”
  我笑出來,還叫我陳太太,這群人不知有否納罕陳姓太太同他們的朱老板何以這般親密。
  “不,”我說,“別打擾他。”
  “司機在外頭伺候。”
  我搖搖頭,“我自己開車。”
  侍者問:“陳太太,你還回來嗎?”
  我側側頭,微笑說:“或許來,或許不來。”
  公路上的風撲向我麵孔,禁不住又一次同自己說:做人,從來沒有這麽快活過。
  終於回到家。
  國維在飯桌上,抬起頭來,冷冷地發話。
  “昨夜在什麽地方?”
  以前他從來沒問過。
  “又同那班女人打牌?”
  我點點頭。
  “就是藍莉莉同趙瑪琳她們是吧?”
  我又點點頭。
  國維咕噥:“莉莉已經出了毛病,又聽人說瑪琳——”
  故意打斷他:“藍這個姓真是奇突,怎麽會有人是藍顏色的,你說。”
  順手拿起碟子上一塊排骨,咬一口。
  國維白我一眼。
  我勿去理他,看著手中的肉,“這是什麽,”疑心起來,“這是什麽,嗄?”瞪著國維,像是怕被他毒殺。
  女傭連忙趨前,“太太,這是糖醋小排骨。”
  我放下心來。
  國維啼笑皆非。
  過一會兒他說:“去,到房裏看看。”
  看什麽?可是那些白色的鮮花都成了精,活轉來了。
  我推開房門。
  在床中央,擺著一隻絲絨盒子,一看就知裏頭裝著首飾。
  盒子款式古色古香,我即時明白,這是鄧三小姐的遺物。
  忽然對她產生最大的敬意,這個女人,何等樣的海量,明知陳國維是這樣的一個人,明知東西落到他手中下場一定如此,明知他不會珍惜,明知白白便宜旁的女人,她不介意。
  人死燈滅,身外物落於何處,對她這麽豁達包涵大方的人來說,並無分別。
  況且她愛他。
  我籲出一口氣,陳國維一生有她那樣的知己,不枉此生。
  我打開盒子,裏麵是一條項鏈,晶光燦爛,密密麻麻鑲著眼核大的寶石,許多人終其一生,也賺不回這樣的一件裝飾品。
  我沒有取出比劃,隻把盒蓋合攏。
  這是她的遺物,我不能收取。
  國維的聲音在我身後響起:“不喜歡?”非常詫異。
  “不是不喜歡,戴上它,又仿佛對誰不敬重。”
  我把盒子放回他手中。
  國維又覺得我說對了,訕訕地不自然。
  “她會明白的。”他說。
  明白人總吃虧。
  “隔些時候再說。”
  “好吧。”
  我替酸痛的脖子按摩。
  “別跟她們玩得太瘋。”國維警告我。
  鄧三小姐去世後,他有著顯著的改變,幾乎隔夜之間,開始管我頭我腳,為什麽要急著表現男子氣概?隻有他自己才知道。
  我看著他。
  “瑪琳出了毛病。”
  自從那日在街頭撞見她之後,這人影蹤全無。
  “什麽毛病?”
  “老趙要同她離婚。”
  我怎麽不曉得?愕然。
  “你天天同她們在一起都不知道?”國維疑心。
  我連忙把眼睛射向別處。
  “瑪琳外頭有了朋友。”國維說得真含蓄。
  我悲涼地牽牽嘴角,想笑又笑不出來,這間屋子容不得歡笑。
  怎麽會有這麽多寂寞的女人。
  她們從哪裏來,又要回哪裏去。
  瑪琳沒有找我談,其實她可以相信我,或者同我一樣,她不願冒險,不願利用友人的耳朵,她也隻能找心理醫生輔助。
  可憐的瑪琳。
  我倒在床上,不知恁地,腮邊的麻熱還持續不退,像是在牙醫處上過藥,手拍上去都不大有知覺,隻是燙。
  我昏昏沉沉睡去。
  最近很不能睡,每次頂多三四小時,隨即驚醒,緊張得嘴巴發酸,又不知因由。
  國維終於出去了。
  我夢見自己蕩漾在水中,波浪一進一退,身體也跟著擺動,我微笑,我要離開國維。
  一定得對他說。
  瑪琳或許隻打算出去尋找短暫的刺激,她沒決心要離開家庭,我不一樣。
  我沒有家庭。
  國維不會改變,我永遠是受他管製的小女孩,他沒有把我當作過伴侶,我倆的地位不平等。我驚醒,夢中也充滿生活的煩惱,這是成年人典型的夢。
  對國維來說,小孩子,隻要給支棒棒糖,沒有什麽問題是不能解決的,大不了加一隻氫氣球,再間就不是乖孩子,要關黑房間。
  這個家多年來就是我的黑房。
  他已長年累月對我不予理睬。
  有我與沒有我是完全沒有分別的,我隻是家裏一盆花,還沒有朱二送來的瓶花婀娜多姿,因已經擺舊擺殘了。
  客廳是那間客廳,隻得尋新的花。花還是那束花,隻得換環境來挽回自信。
  我到周博士那裏,向她宣布:“我決定離開陳國維。”
  她注視我,表情不變,眼神傷感。
  周博士是位保養得很好的中年女士,她有一雙美麗的、非常能表達感情的眼睛,她說話不多,自然不會亂做表情,隻有自眼神中捕捉她的心事。
  我冷了一截,“不讚成?”
  她不予置評,踱步至窗前。
  “周博士。”我走到她身後。
  她猛地轉身,“你找到男友了?”
  我點點頭。
  “從一個男人身邊,走到另一個男人身邊,沒有男人,你不能活下去?”周博士有點激動。
  我非常意外,睜大眼睛看牢她。
  “離婚,我知道他不是你正式丈夫,可以有很多理由,但斷然不能為另一個男人離婚。”
  我完全聽不懂。
  周博士說得越來越快:“離婚,可以為意見不合,可以為追求更遠的理想,可以作為一段感情的結束,但萬萬不能以它來換取另一個男人。”
  我默然坐下。
  她有點偏激,她們能幹的女子都如此,她有她的道理。
  “是他要求你離婚?”
  “不不不。”
  “你處世不深,要事事小心。”
  我微笑。
  不可能,他幹嗎要害我,我有什麽值得別人利用。
  周博士歎口氣,“這個時候,一切已經沸騰,什麽忠告都化為蒸氣,消失空中,可是?”
  我想恐怕是的。
  我緩緩說:“我們還沒有交談過呢。”
  “什麽?”
  “啊不對,我們有說過話,不過,那個時候,他還不知道我是我。”
  周博士放棄,她把筆記本子合上,看著天花板歎口氣,“女人!”
  “但他愛我。”
  “又是他告訴你的。”周博士點著頭。
  “不,他沒有說過,我感覺得到。”
  周博士笑,嘴角朝下,充滿嘲弄。
  這時發覺她的態度像陳國維。
  我既好氣又好笑,“如果你嚐過蜜之味,你會知道是怎麽一回事。”
  “感覺有時候會騙人。”
  “能夠因噎廢食嗎?”
  她看著我,視我如將溺之人。
  “一直以來,我都渴望被愛,這幾個月中,我已向你交代得很清楚。造化弄人,往往一個人最渴望的東西,就是他永遠得不到的東西。父親不愛我,母親不愛我,丈夫亦不愛我。我是人,我希望被愛,希望有人善待我,重視我、珍惜我,有那種感覺已經足夠,毋需天長地久。你是不是把我當一個淫蕩的女人?我是否過分?要不要遭雷殛?”
  情緒進入歇斯底裏,痛哭起來,不知是高興,還是悲哀。“你不明白,你不會明白。”
  她擁抱住我,“我知道,我是知道的。”
  哭過之後,精神比較鬆弛。
  周博士善待我,取得我的信任。
  她拍著我的肩,直至我不好意思,輕輕推開她。
  我帶著腫眼泡離開。
  周博士說她明白,我不認為如此,她所理解的,不及事實十分之一,隻有當事人才會知道其中苦澀,旁人哪有切膚之痛。
  踏出辦公大廈,一心以為可以看到那輛黑色的車子,但是沒有,它沒在。
  他玩什麽把戲?我的心牽動,從沒見過一個男人有那麽多的主意,件件新鮮,任何平凡的事到他手中,化腐朽為神奇,立即多姿多彩,寶光燦爛。
  他一字都不必講,已經征服人心。
  還有什麽花樣?我已經團團轉。
  帶著輕鬆腳步回家,問女傭:“花送來沒有?”
  她說:“太太,今日沒人送花來。”
  沒有?我正脫手套,聞言一怔。
  也許他想送別的,換換口味,怕我收花收得悶。
  “有沒有電話?”
  “也沒有。”
  “先生呢?”
  “回公司去了。”
  我說:“拉開窗簾,把所有窗戶打開。”
  女傭睜大眼睛,隻得照做。她找來同伴,一齊拉簾子,絨簾厚且長,要費一點氣力,簾後還有永遠不開的格子木扇窗,框角都鏽住了,推不開,要用小錘子敲鬆,用力推出去。
  我坐在椅子上,觀看這項偉大的工程。
  才開第一扇窗,陽光已經找到空隙射進來。
  震動過絨簾子,抖下灰塵,遇到太陽,一條光柱中無數小斑點爭相飛舞。
  別說我不習慣陽光,連我家的幫傭也不置信太陽居然射進陳家客廳。
  一見陽光,才發覺屋子殘舊不堪,地毯上全是跡子,根本不再是從前的紫藍色,近家具的地方也肮髒得很,毛頭全部被踩踏壓平,不知恁地,沒有陽光,便不發覺這些。
  牆壁也不行了,沙發背上一條油膩,一定是國維的頭油。
  每次裝修,純為陰陽五行,與方位無關的東西,從來不去動它,用大塊白布遮住算數,佯裝看不見,眼不見為淨。
  不知要逃避到幾時。
  我抬起頭,看見吊燈上積了厚厚的灰,傭人從來沒想到要去抹一抹,因為主人家不在乎,她們何必操心。晚上亮燈,隻以為幽黯別有情調。
  另一角更不像話,牆搬過了,牆紙打補釘,用幾幅翻版畫遮住。
  我駭笑,這就是我的家?住了十年,都沒發覺它原來是這個樣子。
  陽光真能把一切照得千瘡百孔。
  我坐著的軟椅,墊子亦已發黴,忽然覺得它觸手潮濕,立刻扔到一角去。
  不能再忍受了。
  緣分已盡。
  我的麵孔,不知我的臉在陽光逼視下是什麽光景!匆匆回到睡房,大力扯開窗前一切阻隔,對牢大鏡子細看。
  皮膚已經鬆弛了。
  緩緩撫摸之下,覺得它還算得光滑細潔,但已沒有太多彈力,本來不應如此,還沒有老,還不甘心,但長年夜間出動,酒灌得太多,心思訪惶,都有影響,還可以有救,一定有救。
  一轉頭,看到身後那瓶白色的花。
  它已殘謝,花瓣枯幹,沾上棕色黴點。越是美麗,越不經擺。
  不過不要緊,毋需感觸,他會派人送來新花,使之永生。
  走的時候,根本不需要帶走什麽,不欠國維什麽。
  等他回來,即時要把握機會,同他說清楚。
  國維進屋,看到夕陽普照,發呆。
  “海湄,海湄。”他大叫。
  對他來說,我不過是一個名字,從來不是一個人。
  沒有人發覺我的血肉,直到今日。
  “我有話同你說。”
  我望向他。
  近看實在是不行了。像一些中年豔婦。國維也喜日夜都戴大墨鏡,企圖遮一遮魚尾紋與雀斑,更加會雙眼無神。額頭布著橫紋,牙齒尤其壞,煙吸得太多,焦油積聚牙縫,所以他不愛笑。
  認識他嗎?十年共處一室的人。
  我開口:“我先說。”
  “你有什麽話要說?”
  國維不信洋娃娃也有發表意見的需要。
  “我決定離開這個家。”
  屋裏忽然靜下來。
  一圈陽光射在我腳下,隨灰塵打轉,我有點暈眩。終於說出口了,原來並不是太難,不過是一句話。
  內心很平靜很麻木,不是要等國維批準,隻是知會他。
  過很久很久,他問:“永遠離開?”
  我點點頭。
  他發火,大聲說:“我問你是否永遠離開?”
  “你看見我點頭。”我不會同他吵。
  “到什麽地方去?”
  “總有地方。”
  “跟誰?”
  “沒有人。”我挺挺腰,倔強而鎮靜。
  “好,好!”
  再過半晌,他還在說:“好,好。”
  我的事已經完了,轉頭走開。
  他擋在我麵前,“就是這樣?”
  “我恐怕是。”
  “你同你母親一模一樣!”國維咬牙切齒地說。
  我沒回答,他要侮辱我,激怒我,與我大吵。
  我不打算回敬。
  幸虧我沒有孩子,她不必循我的老路,受我之痛,受我之苦。
  當然,也與我身受之狂歡狂喜無緣。生命是公道的,可惜無常。
  “十年了,”國維還要說下去,“十年了。”
  他渾身戰顫,一雙手尤其如此,右手食指指著我,我注意到他手指早為香煙熏黃,連指甲都是咖啡色的。
  他的反應強烈,超過我想象。
  “正想同你說,我們可以結婚。”
  不必,不不不,我不要同你生活。
  “到這個時候才放棄,是不是太笨?”
  “國維,我累了。”
  “海湄!”
  我退後一步,抓緊手袋,急急奔出取車。
  我要到老地方去清醒一下。
  駛車到酒店。
  走至套房門前,已有感覺,花在等我,音樂在等我,他也在等我。
  我推開房門。
  小客廳內沒有花。
  發生什麽事?這裏每天都有花,不論我在或否,他都叫人把花放在茶幾上,作為對我的尊敬。
  難道剛巧是替換時間?
  近露台的牆角有一隻行李箱子。
  這表示有人住在這裏,誰?
  是他。
  他搬過來了。
  我搖搖頭,我一定要同他說,不能這樣心急,我還未準備好,恐怕要有很長的一段時間,我都不想同人共住,我需要靜下來重新思考,重新開始
  自幼與父母住,後來走人國維為我準備的金屋,十年後終於走出來,不想貿貿然重蹈覆轍。
  入睡房,看到他躺在床上,枕頭壓著麵孔。
  怎麽在這種尷尬時分睡覺?
  我輕輕拉開枕頭,驚動了他,他張開眼睛,嚇得跳起來,我一看到他麵孔,也跳起來。
  誰?這是誰!
  金頭發,藍眼睛,這根本不是朱二,這洋人怎麽會睡在這張床上?
  難道摸錯房間?
  那洋人見到是一個唐人女子站在他床頭,警惕之心去掉大半,對我笑起來,“好好好,原來是蘇茜,好嗎,蘇茜?”
  我呆呆看著他,弄錯了,這酒店一定還有一間類似的房間,我心急摸錯地方。
  我轉身便選,他自床上跳起來追我,赤裸裸,並沒有穿衣服。
  我倒不是怕他,酒店是朱二的,每一個侍役都認得我。
  我伸手按鈴叫人。
  洋人取過毛巾圍上,“這是怎麽一回事?”他叫。
  侍役聞聲進房來,誠惶誠恐。
  洋人指著我問:“這位小姐闖進來要與我同床共枕呢,請問她是誰?”
  我也急急問侍役:“這外國人怎麽在我房內?朱先生呢,把他請來。”
  侍役看著我,像是不認識我,一臉蔑視。
  我覺得不對勁,“朱先生呢?”
  平常他們隻要一見我,便會主動去請朱先生。
  “小姐,”侍役怒目相視,“請你跟我來!”
  那洋人說:“我不介意,這麽標致的小姐,不常遇見。”他攤開兩條手臂,聳聳肩。
  我厲聲問:“朱先生在什麽地方?”
  “朱先生在紐約。”背後傳來一個冷冷的聲音。
  我真正呆住。
  這是怎麽一回事?他怎麽會在這種時候跑到紐約去,況且一聲交代都沒有。
  怎麽忽然之間,不過是數十小時之隔,這酒店裏的熟麵孔都不見了。
  “我是大堂經理,小姐,請你跟我來。”這個人的聲音是冰冷的,“你亂闖私人地方,妨礙我們客人,我們可以召警將你拘捕。”
  我整個人都亂了,昏昏沉沉跟經理離開套房。
  到門口,忍不住轉頭望,一點都不錯,白鋼字擦得掙亮:二○七。
  這正是我那間套房。
  朱二為我預備的地方,櫥裏掛滿我的衣服,說好永永遠遠屬於我……
  我擰自己的麵孔,這不是一個惡夢吧,怎麽一切都變了,這像是聊齋故事,書生白天回頭再來探熟悉的園子,隻見荒蕪的墳地,不不不,我要弄清楚。
  那年輕的經理讓我坐下,給我一小杯酒。
  我茫然說:“我不是做生意的女人。”
  這是我第二次被誤會。
  年輕人並沒有反應過激,“小姐,”他客氣地說:“這一點我也看得出來,但你是怎麽闖到二○七號房去的?那外國人不認得你,你這樣做,對自己也很危險。”
  我用手掩住臉,“可否讓我借用電話?”
  “自然,請便。”
  我還記得周博士的號碼,線路接通,隻簡單地說:“我在豪華酒店,出了點事,請來接我。”
  周博士像是聽出事態嚴重,答應馬上出門。
  我疲倦地問:“這確是豪華酒店,是不是?”
  經理答:“是。”
  “有沒有一個叫朱二的人?”
  “有,”他聳聳肩,“人人都知道他是我們的老板。”
  “但是他人現在紐約?”
  “是,昨天飛走的。”
  “你不認識我?”
  “不,小姐,我不認識你。”
  “你現在打算怎麽樣?”
  “沒有怎樣,小姐,等你休息夠,你可以自由離開。”
  “你不打算拘捕我?”
  “小姐,看得出你精神極受困擾,你還是等朋友來接你吧。”
  “放在二○七號房那些衣服呢,房間是幾時租出去的?”
  “今晨,那位美國人剛下飛機,累極而睡,他很明顯沒有上鎖,給你闖進去。”
  “但那是我的房間。”
  “你的房間?你並沒有訂房,我們沒有記錄,你怎麽證明二○七是你的房間?”
  我呆著臉:“他說的。”
  “他說的?誰是他?”
  這一句話提醒了我。
  沒有,他什麽都沒說過,他根本沒有開過口,又怎麽能把房間給我?
  一切都是幻覺,想當然,自說自話。
  不,不是一廂情願,不可能,由他主動,絕對是雙方麵的感情。
  我已弄不清楚什麽是真,什麽是假,隻聞得耳畔嗡嗡聲。
  這個時候,周博士趕到。
  她帶著一個朋友,由他取出證明文件,同酒店經理說了幾句話,把我帶走。
  在車上,我什麽話也沒有說,緊閉著雙眼。
  周博士問我:“送你回家?”
  “家,什麽家,哪個家?”
  如果是,我已無家可歸。
  我聽見自己虛弱的聲音說:“我回不去了。”
  “胡說。”
  她吩咐朋友送我回去。
  一路上她把我的頭按在她肩膀上,輕輕拍打我手背。
  我向她斷斷續續地申訴:“他失蹤了……為什麽要這樣做?剛開始,一直抗拒他,是他追上來,是他……”
  “不要急,慢慢同我說,有的是時間。”
  “不,我要找到他,越快越好,我要問他,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前後才一日一夜,事情來個天翻地覆,接受不了。
  “家到了。”
  “我不要回去!”
  “你需要休息,醫生快來了。”
  “誰叫醫生?”
  “我,海湄,你相信我,對不對?”周博士哄著我。
  我忽然醒過來,“我不是弱者,不需要醫生,過一會兒就沒事。”
  我掙紮著去按鈴。
  “海湄——”
  “你們請回吧,謝謝你,周博士,謝謝你。”她與朋友交換一個眼色,無奈地在門口向我道別。
  我踉蹌地回到屋內,一照麵碰到國維。
  他意外之極,但沒有忘記諷刺我,“咦噫!這是誰?怎麽回來了,回心轉意了嗎?”
  我沒有去理他。
  回到房間,案頭上的白色鮮花已全部變成棕黑色的花幹,腐爛的花根發出怪味。
  這是最後的一盆花,我的手不住地顫抖,這難道是最後的一盆花?
  坐在床沿,用手捧著頭,根本不知何去何從,失去全部思考能力。
  國維進來問:“你決定不走?那對不起,我可要出去,約好幾位年輕貌美的小姐,不好意思叫她們久候。”
  我瞪著他。隻見他已經打扮好,新燙的頭發攤在微禿的額角上猶如開了一朵花,佩斯李領巾打得如六十年代的男明星,加上永恒的墨鏡,這個滑稽的人已約了更年輕的女孩子,是的,我怎麽可以忘記他一直喜歡極之年輕的女孩,隻有十五六七的黃毛丫頭,才不會對他表示懷疑,才會使他的信心恢複。
  他朝我擺擺手,“再見。”他以勝利者的姿態離去。
  他以為我在外頭兜個圈子,想清楚想明白沒有地方可去,沒有出路,所以回頭,於是他能夠變本加厲侮辱我——反正已經撕破了臉。
  我鎮靜下來。
  事情壞得不能再壞,路已走到絕處,反而無礙了。外頭在下毛毛雨,一滴一滴似雪水般冷,天空是鐵灰色,與我一顆心一般調子。
  我大笑起來,一直仰著臉笑,直至脖子酸軟,傭人們吃驚,全部躲起來。
  瘋了嗎,真瘋倒也好,然而沒有,還得親自把全屋所有的簾子都拉攏。
  同我一樣,陽光隻透進來一個下午,恐怕還是我們的幻覺。
  我會再見他,我會找到他,一定。
  謠言說,母親病逝在精神病院,臨終之前,她已經很胡塗,抱著一隻枕頭,頻頻叫“海湄,海湄”,但父親沒有告訴我,我是聽別人說的,最後,也沒有讓我去見母親。
  她死的時候,是一個人。
  父親決意要她償還一切,每一個仙,連本帶利。
  在複仇的過程中,他毀了自己,毀了女兒,也毀了後妻。
  我想我得到父母的遺傳各一半。
  第一個要找的人,是瑪琳,很明顯,她認得朱二。那夜猝然在街上偶遇,她的表情告訴我,她見過朱二。
  電話接通,聽到我的聲音無限訝異。
  我的嗓子幹枯,強笑問:“還在家裏?嘿嘿嘿,我也是,無處可去。”
  瑪琳並沒有像往日那般反應熱烈,僵住在另一頭。
  “怎麽,我的玩笑過火?”
  “我不知你在說什麽。”她冰冷。
  “喂,我是海湄。”
  “我知道。”瑪琳不打算與我傾談。
  “有什麽不對,我得罪了你?”
  “對不起,孩子叫我,改天再說吧。”她掛上電話。
  我愕然。
  每個人都把背脊對著我。
  再找安琪。
  “瑪琳怎麽了?”
  “你不知道?對了,這一段日子你人在什麽地方?”安琪連珠炮似,使我放下心來。
  “我到歐洲去了趟。”
  “怪不得,也不同我們打招呼就失蹤。”
  “依你說,還得做廣告?”裝得這般輕鬆,好佩服自己,“瑪琳不妙是不是?”
  “已經妥協了。”
  “怎麽一回事?”
  “短暫羅曼史,被老趙發現,要同她分手,並且不準她見孩子,老趙本人異性朋友一籮筐一籮筐,但他不原諒瑪琳。結果給她一筆錢,叫她走。”
  “什麽!”
  “瑪琳下個月去美國西部。”
  “獨自?”
  “我不知道。”
  “怕是同男朋友?”
  “不大可能。”
  “她男友是誰?”
  “無人知曉。”
  “幾時的事?”
  “去年夏季。”
  “我沒注意到,你有無留神?”
  “我隻知道,有一兩個月的時間,她眼角春風,特別留意儀容。”
  “瑪琳以後見不到孩子?”
  “離了婚可以探訪孩子。”
  我說:“那不算太壞。”
  “如今法律公平。對,你呢,你怎麽了,我們這四人都快散檔,要不要出來?”
  我喃喃說:“安琪,瑪琳為何要找男朋友,那麽會賺錢的丈夫,有兒有女,還有她自己一檔生意。”
  安琪笑了,聲音如梟,“寂寞,海湄,你難道不覺得寂寞?實在不怕對你老實說,如果有人來追我,怕我也會把持不住。”
  我不再說什麽。
  “上一次丈夫把你看仔細是幾時,上一次你們把臂談心又是幾時,他有沒有再次讚你的皮膚,他有沒有關心你的哀與樂,你有否注意他打球次數增加到每周五次,而且不需球拍運動衣?”
  我閉上眼睛,豆大的眼淚不禁滾下來,鼻子似被人狠狠打上一拳,酸痛得要用手捂住。
  “海湄,你還要我說什麽?莉莉走了,現在瑪琳也要去,我不知是怕輪到我,還是希望輪到我。”
  她嗚咽起來。
  “瑪琳不肯與我說話。”
  “不會,她什麽都告訴我。”安琪說,“她一直同你更親密。”
  這裏邊有誤會,正當我最需要她的時候,她疏遠我。
  我緩緩說:“你們至少還可以回娘家。”
  “振作點,海湄,這種事不會發生在你身上,到底陳國維比你大二十歲。”她在那頭擤鼻子。
  “我累了,安琪。”
  “好,休息吧,有空約我。”
  我緩緩放下話筒。
  隻有一個地方可去。
  周博士總在等我的,當然,隻要願意付出診金,心理醫生還是不難找到,但她與我之間已建立感情。
  我跑到她辦公室。
  博士看見我有絲高興,“沒事了?”
  我不出聲,垂著頭靠在牆角。
  “能出來就算好了一半,”她說,“去,去躺一會兒。”
  即使單是休息,也需要付酬勞,她另有一間小小的珍室,沒有窗戶,但布置得很舒服,按時收費。
  這種地方專為我這樣的人而設,單靠我一人也還不夠維持周博士的生計,到底這大城市裏有多少睡不著覺、不開心的人?
  房內播放音樂,樂聲使人想起整夜跳舞的情景。
  我實在滑稽,世上有那麽多大事不住發生,此刻所想的,不過是擁抱與慢舞。
  有得吃有得穿,住洋房坐轎車還要悶到來做心理治療,啊,可真活得不耐煩了。
  周博士進來,給我一杯飲料。
  “這是什麽?”
  “你希望是什麽?”她反問。
  “孟婆湯。”
  “不,這隻是一杯牛肉茶,對不起。”
  她握住我的手,拍打它。
  “我該怎麽辦?”
  “我怎麽能教你,你自己想怎麽樣?”
  “找到他,問他為什麽。”
  “幼稚,海湄,幼稚。”
  “成年人會怎麽做?”
  “他想要再見你,自然會找上來。海湄,你沒弄清楚遊戲的規則,就下場玩,蒙受損失,與人無尤。”
  “遊戲,隻是遊戲?”我慘白地問。
  “黑色的遊戲,你以為他會同你一輩子?”
  “我有什麽不好?”
  她凝視我,“或者美麗的女人有資格比常人貪一點,但是海湄,當一件事完了,也就是完了。”
  “他會自紐約回來。”
  “他到紐約去了,哎?”
  我顫聲說:“他所表露的感情不是假的。”
  “那是什麽?”
  “我不知道。”
  “忘掉他,海湄。”
  “我不能。”
  “到歐洲去,每一個城市都有英俊的男人,你隻要傍晚獨自到大街去兜個圈子,便可找——”周博士說。
  “不!”我粗暴地喝止她。
  讓周博士嘲笑我好了。
  我抓起手袋跳起來走。
  “海湄,它完了便是完了。”
  我轉頭大聲說:“你救不了我,你眼睜睜看著我死,沒有人救我,從來沒有。”
  她的聲音比我更大:“你得自救!”
  我拍上她辦公室的門,那方玻璃震得要落下來。
  周博士追出來,我見她一臉焦急關懷,忍不住撲進她懷中。
  走廊裏的人向我們投來好奇的眼光。
  “對不起,博士,對不起。”
  “回去好好休息,你累極了。”
  我獨自開車回去。
  腳踢到門口,那盞長明燈黃色的光暈落在我頭上,那一夜,他站在一旁做觀眾,我如一顆星般光彩。
  任何人都會愛上那種感覺,而希望得到更多。
  更多。
  才接近大門,已經聽到人聲沸騰。
  有人在屋內開舞會。
  門是虛掩的,一推開,暖氣衝出來。
  一點兒都不錯,客廳擠滿人,都是時髦的、瘋狂的、美麗的,正在摟抱、笑、喝酒,陳國維把家變成小型跳舞廳。
  他人在哪裏,我也懶得理,但求鑽進自己房間去。
  推開房門,隻見床上堆滿女客的皮裘及外套,並無我容身之地。
  我明白了,再笨也明白了。
  陳國維是要趕我走。
  照他的性格,斷不會讓我自由地來,自由地去。
  他的自尊心不允許他那樣做。
  我必須走。
  我看進鏡子裏,照出憔悴的容貌,眼睛通紅,臉色極之青白。
  半夜三更,不知怎麽做,希望舉步走進鏡子裏,通向極樂世界,永遠不再出來。
  正在這樣想,忽然看到鏡裏有人向我招手。
  寒毛直豎,尖叫起來。
  直到有人伸手搭在我肩膀上,才知道鏡中不是鬼。
  是陳國維。
  他醉得很厲害。
  搖搖晃晃,用一隻手指指著我,因無法瞄準我的鼻子,終於頹然放下手。
  我不怕他,從來就沒有怕過他。
  我說:“要我走,不必裝神弄鬼,隻是別忘記,這屋子有一半是我的,給我那一半,馬上走。”
  這是我所應得的,作為他的女伴十年,才獲得零星酬勞,他不至於為難我。
  國維呆坐在床上,也不知道是沒聽見,還是不知如何作答,他倒在各式各樣的大衣上,順手扯過一條玄狐披肩,遮住麵孔。
  我剛要走,聽得他叫我,“海湄,海湄。”
  “什麽事?”
  他在狐狸毛底下發出聲音,“我是否老了?”
  太詼諧了。
  一時間我忘記發生在自己身上的悲劇,仰麵笑起來,但隨即發覺笑聲比哭聲還要難聽,掩住嘴巴。
  我也坐在床沿,因別處都有客人,無處可去。
  夜深,氣溫低,又沒開暖氣,覺得冷,揀了件灰色貂皮披在身上。
  隻聽得陳國維說:“不要離開我。”
  我一怔。
  接著他說:“桂如,不要離開我。”
  桂如是鄧三小姐的芳名。
  醉酒的他忽然想起了她,原本應當使旁人感動,但是太遲了,她已年邁病逝,他也開始衰老萎瑣,現在給人的感覺隻是可笑。我轉身。
  “海湄!”
  我開始發覺陳國維根本沒有醉,他清楚得很。
  “明天我來找你,”我說,“與你把帳算清楚,記住,明日上午,你可別出去。”
  我又回到路上。
  那時候,他們管那種女人叫馬路天使。
  我也是,開著車在路上到處蕩。
  霧漸漸濃,停車在山頂看夜景。
  一直喜歡這山頭下的燈光燦爛,十多歲時國維帶我上來過好幾次,每次都以為他會吻我,但沒有。
  真是一個世紀前的事了。
  我把頭擱在駕駛盤上,這裏沒有人看見,恐怕可以偷偷流一會兒眼淚。
  有人輕輕彈我的車窗,這是誰,我抬起頭。
  是位年輕的警察,張望後座,張望我。
  示意我搖下車窗。
  “你一個人?”他問。
  我點點頭。
  “夜深了,小姐,回去吧。”
  真舍不得離開,我屬於黑夜,隻有它才會安撫我,小心翼翼護住我傷口。
  警察先生欲語還休,終於說:“小姐,凡事不要想太多。”
  他關心人,因為他還年輕,我牽動嘴角。
  寒氣越來越甚,我發動引擎,駛車落山。
  這次把車停在酒店外。
  下雨了。
  水珠逗留在玻璃上,每當有別的車子經過,車頭燈射過來,一億一萬粒水珠就閃出亮晶晶光芒,同天上星鬥一模一樣。
  他的車要是出來,一定看得見我,再善忘也會記得我的車吧,他是下過功夫來的。
  兩個小時後,我看到他的黑色座駕轉彎進酒店,車中隻有一個人。
  我仍維持著原來的姿勢。
  又過了很久,他自酒店出來,我隔著車窗,等他走近,心不禁忐忑。
  待他接近,立刻發覺他不是他。
  來人是酒店經理。
  “早。”他說。
  天還沒有亮,抑或已經亮了。
  我推開小小車門,看到天邊的月亮淡淡的正準備隱去。
  “朱先生仍沒回來。”酒店經理說。
  我沒有出聲。
  “我知道很難,但是陳太太,你還是回去的好。”
  他們都關心我,這個世界不是沒有好人的。
  “我不能對老板有什麽置評,否則飯碗堪虞,陳太太,你是聰明人,你當知道這是怎麽一回事。”
  噗,天破曉了。
  “看你在這裏等真是難受。”他長長歎口氣。
  我把車門關上。
  天亮了,我要回去,否則便會化為灰燼。
  家裏聚會已散,一千平方米的地方似戰場,女傭正在收拾。
  我回房間,床已空下來。
  傭人前來收拾殘花。
  “不,”我說,“讓它擱在那裏。”
  每間房間找國維。
  他在書房,大字般躺地上,胸前一灘紫紅色跡子,不知是什麽汁液,看上去像血。
  十年前,他每天早上七時正起來,溫習筆記,準備上庭。多少人說他是最好的,詭計多端,但不失大體。
  我也希望可以對他說,國維,你還沒有老,國維,差得遠呢。
  但我也已經失去柔情蜜意。
  這種情形見怪不怪,叫他也不會醒,隻得等。
  等他打嗬欠,伸懶腰,用熱水敷臉,吸煙,咳嗽。
  我說:“把房子賣掉吧。”
  “人住哪裏?”
  “再租新居。”
  “哪來錢?”
  “鄧三小姐有留給你的。”
  “起碼還要等一個月才有現款到我手中。”
  “那麽大家等。”
  他沉默。
  “在這之前,未得我同意,請勿在屋內請客。”
  他苦笑,“對不起,昨日是我四十七歲生辰,恕我放肆了一下。”
  我別轉臉。
  竟一點影子也沒有,我比他更絕。
  “海湄,自此情況會有好轉,我答應你——”
  “街上有許許多多年輕的女孩,國維,記得嗎,我們也相遇在街上。”
  “誰說的?”
  “是真的。我犯了事,由外婆替我找律師辯護,輾轉介紹,甫到你寫字樓門口,已碰到你。”
  他低頭猛力吸煙,“你還記得。”
  “當然。永遠記得我不是好孩子。”
  “你隻是沒有機會。”
  “還在為我辯護?”
  “我總是關懷你的。”
  “算了,國維。”
  “你成年之後,要求越來越複雜,我無法再滿足你。”
  忽然之間,他坦白起來,因為要分手,無所懼。
  “以前,一件小小的首飾,中午的問候電話,都能使你雀躍,後來你的眼神處處提醒我,像是在說,還有呢?海湄,沒有了,真的沒有了,我做不到,隻好逃避。結果你終於要離開我。”
  他歎息一聲,我麻木地坐著。
  “他是誰?”國維問。
  早三日我都會喜孜孜和盤托出,好使他知道,他不稀罕,可是有人重視我。
  但今日一切已變。
  我答:“沒有人。”
  國維說:“也許,也許離開了我,你會再有新生活,你可以去上學,我替你補習——”
  我訝異地看著國維,他始終不肯讓我長大,他不是沒有愛過我,到此刻他還留戀於我的青春期,他隻是不肯讓我長大。
  他不懂得如何愛一個成熟的女人。
  我凝視他。
  他有點興奮:“我終於說服你繼母撤消控訴,這是我最得意的一件案子。”
  說服她,真不容易,她巴不得親手把我釘死。陳國維的口才非同小可。
  但繼母受創,我也受創。她的傷會得好,我的傷不會痊愈。
  國維越說越得意,“海湄,當年你是那麽漂亮,一頭天然鬈發,象牙般膚色,嘴唇像花瓣……真的,絕無誇張。我馬上站在你那邊。你,白雪,她惡後。”
  “國維,不要再說了。”
  “不,海湄,從頭到尾,你沒同我說清楚,整件事是怎麽發生的。”
  “你是知道的。”
  “所有證供都由第二三署提出,你從頭到尾沒說過一個字。”
  我不出聲。
  “十年了,還不肯對我說?”
  “沒有什麽好說的,事情很簡單。”
  “事情並不簡單。”
  “超過十年的事,我不想再提。”我站起來。
  “海湄,你也一直在逃避我,是不是?這十年來,你不肯把真相告訴我,我們之間的關係破敗,這也是主要原因是不是?”
  “國維,你的雄姿,何不到法庭去展覽?”
  他拉住我,“後來你對我疏遠,故意在晚上活動,也是為這個結。”
  我提高聲音,“把黑說成白,把白說成黑,是你的慣技。”
  “把你的版本說出來。”
  “讓我走。”
  “海湄,你看多少心理醫生都沒用。”
  我甩開他的手。
  “也許隻有完全擺脫這件事,你才可以獲得新生,我也是這件事的一部分,所以你也要離開我。”
  “不!不是這樣的,是因為你不再愛我,陳國維,不要再推倭。”
  “海湄,沒有這麽簡單,你知道沒有這麽簡單,歸根結底,是什麽引致我不再愛你?”
  我哈哈大笑,“那還用說,當然是我的錯,國維,賢的是你,錯的是我,算了,不要再討論下去。”
  “海循,你不想接觸現實。”
  “讓我去吧,反正已經太遲了,讓我去吧。”
  國維看著我,“這次我必不放過你,你一定要說出來。”
  他沒有適可而止。
  我呆著麵孔。
  那時父親也是這樣,要逼我開口說話,他把我拖到書房去,指著我,問我為何眼光怨毒,“你心中恨誰,說呀,說呀。”
  幾次三番,我對牢鏡子研究,並不覺得雙眼有什麽不對,既然生父不悅,就不再看向他。
  那也不行,仍然挨罵,“你不看我?吃我住我,不看住我?”
  他變得似一個老婦,嗜蘇怨懟,責罵我已成為他每日之消遣,無此不歡。
  通常繼母都站在一角,雙臂抱在胸前,似笑非笑,像是明察秋毫,又像是事不關己,但實際上她在享受,享受每一分鍾。
  住不下去了,我同自己說,住不下去了。
  打十二歲開始,就想離家出走。
  走,走到什麽地方去?
  多希望可以快快長大,自學校出來賺錢,走得有多麽遠就多麽遠。
  十二歲開始就想離開這個可怕的家。
  也夢見過母親來接我,夢總歸是夢,漸漸夢境變為母親持刀刺向我,害我的,不是她,還有誰。
  繼母對親戚說:“我怎麽勸呢,哎呀,他那個脾氣,你們都是知道的,不過也真虧得他女兒忍他,不簡單。女孩子不要緊,長大嫁出去也就沒事,父母再疼,也不能待家中一輩子。”
  然後詳細地、繪形繪色地把父親對女兒的痛罵體罰告訴親戚。
  他們漸漸都不上我們家了。
  從頭到尾,繼母的小手指尾都沒碰過我,她做得真好。
  恨她?並不。
  像父親一樣,我們隻恨一個人。她身上背著這許多詛咒,終於滿足我們的願望,撒手西去。
  我對國維說:“改天吧,改天我告訴你。”口氣如對周博士一樣。
  “海湄,你無可救藥。”
  “你到現時才知道,我以為你十年前就明白。”
  “你的脾氣仍沒有變,誓不低頭,哎?”
  是,道氣一泄,便一敗塗地。
  “我們今早說的話,已比過去三年為多,”我說,“至於你要的答案,我不會給你。”
  “你一日不釋我心中之疑,我一日不放你走。”國維認真地說。
  我大笑起來。
  “你不出去?”他問。
  去哪裏?天長地久,誰陪我?
  我也問他:“你也不出去?”
  他搔搔頭皮,“我也無處可去。”
  我苦笑。
  “海湄,你放心,我就快有錢了,我不會虧待你。”
  “我不要那個。”
  “你不需要做得像小說中純潔的女主角,我唯一可給你的,也不過是錢。”
  他無法給我感情。
  多少次,在街頭看到年輕人手持鮮紅玫瑰花匆匆趕路,會得駐足呆視,感動得雙目潤濕。這花不見得是送給他老母的吧,當然是去奉獻給一個扣住他心弦的女孩,情深款款,見花如見人。
  渴望太久,一旦有人付諸行動,震蕩感難以形容。
  多麽可憐與幼稚。
  經過這麽多,情操還如小女孩,還是一點兒經驗也沒有。
  國維問:“要不要我出去才舒服?”
  “不,不必體貼,這裏總還容得下兩個人。”
  我躺在沙發上。
  繼母也該四十多五十歲了,許多這樣年齡的女性光鮮活潑,但她不行。
  我也不行。
  許久許久沒有見她,這個人隻剩下一個影子,模糊得不可辨認,隻有在黑夜,她會複活作祟。
  房中的花完全幹枯,成為一條一條黑色鐵線。
  不能想象數日之前豐碩肥大雪白的花瓣,今日竟會變為這個模樣。
  “太太,有人送花來。”
  “什麽?”
  “有人送花來。”
  張大了嘴,愕然。
  但花一捧進來,就曉得不是由同一個所送,隻是一般的玫瑰與丁香,形與色以及氣勢都相差太遠,一看就知道是陳國維用來敷衍塞責的——你要?無聊歸無聊,省得你吵,給你,拿去。
  這是嗟來之食。
  做錯了,陳國維完全做錯,他根本連花店這個電話都毋須打去。
  “太太,露台兩盆花也已經枯萎。”
  “留著它們。”
  “明年花還會發?”
  不會。
  但仍然要留著它們。
  傍晚我出門,國維叫住我。
  他手裏拿著我的長手套,碰巧又是鮮紅色的。“套子裏的人,穿上它。”他說。
  這令我想起另外一個人,他曾經吻這雙手套。
  “每個晚上,足足十年,你到什麽地方去?”
  國維終於好奇了。
  這幾千個寂寞的黑夜,我得設法熬過。
  一邊慢慢穿上手套,“這十年,我在外頭生了五個孩子,夜夜去探訪他們。”
  國維笑出來,不是不惻然的。
  悲哀,是不是?漫漫長夜,不要它它也會來,硬是逼你與它共度,天天如是。
  “你可以找些事來做。”
  一講這個題目,又要暴露我的無能,能做什麽?
  “今夜你去哪裏?”
  “重要嗎?”
  “我覺得不對勁。”
  “是嗎,好靈敏的觸覺。”
  他罵:“詛咒你!別再用那種腔調同我說話,無論怎樣,我總值得一點尊敬。”
  我轉頭出去。
  人已著魔,無人有力拯救。
  我甘心這樣。
  車子駛向酒店。我知道,什麽都知道,理論上應當消失,退出,理論上這件事已告結束,完結。我是他已到手的玩意兒,不再稀罕。
  他是一名搜集者,情趣在捕捉的一刹那,一旦得到,味道盡失,他又開始追求另一名獵物。
  明白,再明白沒有了,怎麽會不明白。
  照理論,應當接受忠告,到外頭去旅行,兜個圈,踏遍半個地球,回來忘得一幹二淨。
  照理論,不是做不到的。
  然後即使狹路相逢,也根本不必別轉麵孔,要有本事冷漠陌生地直視他,像完全不認識他,當他透明。
  理論上一切再簡單沒有。
  像我們說別人:“咦,這樣的男人,早甩早好。”
  當事人無法依常理行事,傷心欲狂。
  於是旁人又勸他,“那個人給你的,很多人都可以給你,很多人都做得到。”
  可是當事人不要其他人。
  他陷入一種迷幻情緒,不能自拔,也不要自拔。
  什麽引起這一切,沒有人知道。
  忽然失去一切自製力及理智,向一條熾熱的毀滅之路走去,毫無目的,毫無希望。
  像我一樣。
  我闖進去。
  侍役攔住我,“小姐,今夜西餐廳停止營業。”
  是,我知道。
  裏麵隻有一張桌子,兩個座位,樂隊隻為一個客人服務。
  我推開他們。
  酒店經理出現,他一副惋惜的樣子,張開雙手,奉命擋住任何人。
  我心想,那日,當我坐在裏頭享受的時候,這位經理,不知有否站在這裏,遣走不識相來尋人的女客。
  他低聲說:“陳太太,請回頭。”
  真是金科玉律,但如果你是我,到了這裏,還回不回得了頭?
  “陳太太,我的力氣比你大,你進不去,別逼我動粗。”酒店經理說。
  我看著他。
  他挽起我的手,“來,陳太太,我陪你喝杯酒。”
  他聽得裏麵有樂聲傳出來,這次是悠揚的華爾茲。
  經理孔武有力,把我扯出走廊。
  我雙足不點地地被他拉走。
  “他有別的客人?”
  “陳太太,何必明知故問。”
  我不出聲。
  “開心過就是了,你開心嗎?”
  他憑什麽勸解我。
  “很少人像你這樣固執。如果你再出現。我們會請陳先生來把你帶走。”
  他們有一整套規矩,什麽階段做什麽事,都已獲得明確之指示。
  但我沒有丈夫,這次他們失算,我是無主孤魂,乏人認領。
  “回家去。”他再三勸說。
  他是個不錯的年輕人,看得出是真正同情我的處境。
  我自手袋中取出鈔票付酒帳。
  他變了色,失聲問:“我看到的東西是不是真的?”
  我站起來。
  “陳太太,你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我豈在你管理的範圍之內。”
  “天,你真是一位危險人物。”
  我離去。
  進來的時候沒留意,現在看到門口停著一輛紫色的小跑車。車子不怎麽樣,顏色卻並無分店,隻此一家,好不熟悉。
  這是我朋友安琪的車子。
  一定要看清楚。
  我走過去,張望車窗。
  可不是,後座還擱著她兒子的絨線外套。
  她人呢,在裏麵同誰幽會。
  我有點數目。
  同樣的背景,差不多年紀,非常的寂寞,都被他一網打盡了。
  我呆在路旁,手搭在紫色的車身上,過了很久,才轉頭回自己的車。
  轉到俱樂部一個人呆坐。
  歌手在唱首法文曲子,一直說,愛我多些,愛我多些。不知對象是誰,如泣如訴。
  俱樂部在四十七樓,一大片玻璃牆,酒客如臨空吊在半天,深藍天空,密密麻麻是星。
  不要在晚上作出任何決定,晚上的意誌力太過薄弱,陰與陽隻一線之隔,等天明再說吧。
  天亮仍覺得是對的,即使錯,也甘心。
  身邊有個人說:“好嗎?”
  又來了,又把我當夜鶯。
  “不好——”我抬起來。
  “我會令你好過。”那人笑,露出深深的酒渦,雪白的牙齒。
  啊,他要做我的生意。
  我掩住麵孔,什麽,看上去有這種需求嗎?己有資格召人服務了嗎?
  “別怕,”他說,“聽我的話就快活,我會教你,跟我來。”
  不行,這樣子不行,至少要有一輪儀式,不能接受這樣的買賣。
  “走開。”
  他揚起一條眉,“什麽?”
  “走開,你遇上行家了。”
  他釋然,笑起來,點著一支煙吸。
  “還不走?”我趕他,“生意都叫你趕跑。”
  “淡季,”他打量我,“再肯下本錢也難做。”
  我不響。
  “別拒人千裏之外,來,我同你去散散心。”
  他一點自卑都沒有,做出癮來了,一副洋洋自得,工作娛樂不分。
  即使要買,也不會同他。
  我厭惡地別轉頭。
  他碰了壁,倒是不生氣,“好,”他聳聳肩,“等吧,等你的夢想駕臨吧,隻怕屆時你頭發已經白了,夢也不認得你,哈哈哈哈。”
  他笑著走了。
  我悲哀,誰說他講的不是事實。
  隻見他朝一個銀發的洋婦走過去,瞧,他今夜就可以圓夢。
  我坐到人家打烊。
  趁著清晨,到趙府去拜訪。
  瑪琳親自來應門,一定是沒睡好。
  看到我,她說:“今天不行,今天孩子來看我。”
  “隻需十分鍾,”我說,“你放心。”
  “他們就要來了。”她無奈地拉開門。
  “瑪琳,我們曾經是老朋友。”
  “進來吧。”
  客廳中的家具已搬走一半,隻剩下笨重的沙發,茶幾,一些用舊了、不值錢的東西,像瑪琳本人。
  我自顧自坐下來。
  “我們很久沒見麵,為什麽?”
  她吸煙,“發生這等事,理由尚不夠充分?換了是你,還會不會有心思打牌看戲。”
  “還有其他的原因吧?”
  “海湄,既然我們是朋友,你當可憐我,放過我。”
  “隻有一個問題。”我懇切地說。“海循——”
  “你不用開口,你隻要點頭或搖頭。”
  她長長歎息一聲。“海循,你真笨,像頭驢。”
  “是的,瑪琳,你說得對。”
  “你要知道什麽?”她用背對著我。
  “瑪琳,你的朋友,是否姓朱?”
  過了很久,她的頭輕輕點一下。
  明知答案如此,由瑪琳親口證實,也不禁震驚。
  “後來,老趙知道——”
  “海湄,請走吧。”
  她拉開大門。
  “瑪琳。”
  “求求你。”
  “我們不再是朋友?”
  “我想重新開始。”
  我垂下眼,離開趙宅。
  在門口,剛巧碰到司機送她的孩子來。
  她同小孩擁抱,不再理睬我。一切都會過去的,她還是他們的好母親,此刻她有迫不得已的苦衷。
  同我母親一樣,隻是母親沒有回來。
  瑪琳偕孩子進屋內,關上門。
  友誼就是這麽簡單。
  你有空我有空他有空,便團結做起朋友來,什麽話都可以說,一旦出事,即時各散東西,誰會來接燙山芋,從此成陌路。
  一般女人,到這個時候,都會含羞隱退,躲得遠遠的,而我還堅持出醜。
  一在咖啡廳坐下,就知道會有人招呼我。
  但沒想到會是他本人,一時不知是幻是真。
  晨曦沐浴在他身上,在他頭上肩上圈出金光。
  他拉開椅子,坐我對麵,滿以為他臉上會露出夷然蔑視,但是沒有,他很沉著。
  他的假,勝過很多人的真。
  看著他已是一種享受,這幾日來的仿惶不安一掃而空,忍不住伸出手,為他深色西裝袖子拈去一斑灰。
  他也在看我,眼神非常無奈,他該開口了吧,然而他已經告訴我,下去也是沒結果,他不會被一個女人縛住,他要求我停止。
  通常是登徒浪子不放過良家婦女,需索無窮,現竟然剛剛相反。
  他坐著喝了杯咖啡才走,短短時光,使我認為先頭委屈不算一回事。我目光跟隨他直至他身形完全消失,然後把頭枕在雙臂上。
  “朱先生不打算再見你,請你以後別再上這裏來。”
  我不出聲。
  “這是最後一次,”來人歎口氣,“陳太太,你把事情看得太嚴重了。”
  是那位經理先生。
  我抬起頭,微笑,“你真是嚕蘇。”
  他呆視我,過一會兒才說:“如果我是他,我就接受你。”
  “告訴我,你們如何遣走趙太太,叫趙先生來帶她走?”
  他不敢回答。
  “這麽多女人,每個都麻煩,都叫你們傷腦筋是不是?”
  “也不是那麽多。”
  “光是我朋友,已經數得出好幾名。”
  “陳太太,我送你走。”
  “我明天再來。”
  “酒店自明天起維修。”
  “為著我?”
  “重修日期在一年前已經訂妥。”
  “那我到賭場去找他,我們本在那一處邂逅,那裏的客人更多,場麵更大。”取起手套,“再見。”
  到門口,碰見國維進來,他一臉惱怒,四處張望,顯然是在尋人。
  他們還是把我男人叫了來。
  我朝國維招手,“這麽巧,約了人?”
  他呆住,叉著腰,到處打量,什麽也沒看到。
  “你來這裏幹麽?”他責問。
  “我天天都在這裏,你不知道?”
  “有人通知我,說你在此鬧事。”
  “現在你看到了,”我冷冷說,“誰在鬧,鬧什麽?”
  “回家再說。”
  他拉著我,挾持我上他的車。
  “這種神秘告密電話怪得很,我不喜歡。”
  “我也不喜歡。”我掙脫他。
  “海湄,最近你搞什麽鬼?”
  “已經不是你的事了。”
  “我仍然肯照顧你,要是你願意,一切可以從頭開始。”
  “從頭來?”我仰起頭想了很久,淒涼地說,“太遲了,我不要從頭開始。”
  “傻瓜,不是從小女孩開始,從好處開始。”
  我大惑不解,“可以嗎,可以把人生好的地方一片一片抽出來,再活一次?”
  “怎麽不可以。”
  又想了很久,仰起頭,“但是我生命中沒有發生過什麽值得重活的好事。”
  國維麵色大變,這等於把他與我的一切全盤推翻,我不是要激怒他,隻是說出心底裏的話。
  過了很久,國維說:“酒店不是單身女子出入的地方。”
  “我並非單身,你不是來接我?”
  國維看著我,我避開他目光,他伸手撫摸我的臉,我用手擋開他。
  “應該同你結婚的,”國維喃喃自語,“你會好過些,但是她久病纏綿,怎麽說得出口。”
  “開車吧。”
  “你還年輕,你可以等。”
  忍不住要說:“最要緊的是,對陳國維本人沒有絲毫損害。”
  “可是我把你自家中帶出來——”
  “謝謝你。”
  “那時你父母不容於你——”
  我打斷他,“夠了,國維,我記得,這一切我永誌在心,你不用一次一次又一次地提醒我,我怎麽會忘記,這是我用十年時間換回來的。”
  我拉開車門,已經非常不耐煩。
  “我們走吧,別站街上算舊帳。”
  我已經發動車子,他僅來得及上車。
  破口大罵,“你想謀殺我?”他抓著我的肩膀,搖我。
  車子左搖右擺,驚險百出,對路的車輛大響其號,一連串似雷震般。
  真不知道誰想誰死。
  我一踩油門,車速驟增,他才不敢胡鬧下去。
  這是他第一次對我動手。
  “他是誰,說!”
  真無聊,完全同陳腔濫調一模一樣。第一件事,要知道他是誰,獲知姓名之後,第二件事是親自現身去談判。
  總不能脫出老套。
  當然不會期望他會伸出手來,微笑地說聲“祝福你”,但始終希望他會大方地讓出他視作敝履的女人。
  “減低車速!”他命令我。
  車子似子彈般往家射去。高速引起的快感一向令人著迷,我從中獲得勇氣。
  他害怕,端坐,不敢動彈。
  第一次,我居然控製了他。
  待在車房門口把車停下來,他已被冷汗濕透,下車都有困難。
  我冷冷說:“沒有第三者。”
  這是實話,沒有人要我,但這不表示我不能離開他。
  到周博士那裏,每次都想訴盡委屈,每次開不了口。
  她要求我坦白,否則不能幫我。
  “其實海湄,你什麽都沒對我說過。”
  “這不是真的,我已說了許多。”
  “是嗎?”
  “多於一切人。”
  “我這相信。”她微笑,“你的感情生活如何?”
  “我沒有感情生活。”
  “你是一個傳奇性女子。”
  “在哪一方麵來說?”
  “第一次見麵,就覺得眼熟——在什麽地方見過呢,想了許久,終於有了眉目。”
  我不出聲,她心緒真清。
  “那件事其實並沒有鬧大,當時你年幼,報館也不能刊登姓名,但因職業的緣故,我特別留意這件案子。”
  我反而輕鬆,她什麽都知道,就省下我一番唇舌。
  問她:“是幾時把我認出來的?”
  “當你說,你父親恨你的時候。”
  “那不過是我第三次見你。”
  周博士微笑,“你的悲劇性格已活靈活現。”
  我等待她說下去。
  “一個人年紀大了以後,學會妥協,無形中消除壓力,對穩定精神很有幫助,你不但沒有學會看化,反而更加固執,這就是悲劇性格。”
  她的分析或者是對的。
  “逢場作興的樂趣,就在逢場作興,對方根本沒有心理準備同你苦戀,你若強製執行,當然自討沒趣。”
  她說得再明白沒有。
  “為什麽不隨遇而安呢,你看我,無論得到什麽都一樣高興。”
  我聽不進去,但是尊重她,“你讀書多,見識廣。”
  “不,我學了乖,不想難為自己。”周博士說。
  我歎口氣,自己斟杯飲料。
  “小時候的理想,達不到十分一,但現在一支好聽的曲子,一場值得看的電影,都能令我高興。”
  “但快樂嗎?”
  “生活的精粹不在大上大落,慢慢你會知道。”
  “許多宗教都是這麽說。”
  “可願意跟我學習?”
  “隻怕不是個好徒兒。”
  我想說的,其實是“怕無藥可救”。
  “少年時期,生活上的不快,的確會留下烙印,且說一個故事給你聽。”
  她躊躇一刻,我立刻知道那是她自己的故事。
  果然。
  “小時候,家境十分差,小孩子完全沒有奢侈品,連吃一塊巧克力與看場電影都是難得的,要什麽沒什麽,大人也不以小孩為重。隔壁有位小朋友叫姚娟娼,擁有一串水晶珠子,我沒有,一直渴望。成年後,便染上收集水晶珠子的習慣,足足買了幾百串,幾時你來,給你看。”
  我非常意外。
  “本性馴良的人,早就把這樣的小事給忘了,但是我沒有,固執地永誌在心,三十年了,還記得她叫姚娟娟,真比你還可怕,是不是?”
  我笑出來。
  “所以說,教訓別人是容易的。”
  我安慰周博士,“你也隻不過是對水晶珠看不開。”
  周博士真是一個非常有人性的人,她會幫到我。
  “我們心底,總有一個黑色的,小小的,不為人知的斑點。”
  “我那個斑點,並不小,非常黑,不止一串珠子那麽大。”
  “也都是過去的事了。”
  “它一直沒有過去,一直活在我心中。”
  “真可怕。”
  “背著那麽一個噩夢,其實不可能做一個正常的人。”我說。
  “你做得不錯。”周博士說。
  我記得,事情發生在一個陽光普照的下午,從此之後,對日光有出奇的畏懼。
  “那日,是什麽令你忍無可忍?”
  “沒有什麽,不過駱駝背上最後一條稻草。”
  “現在沒事了,你現在可以說了。”
  “我想除掉她,把一切的恥厚也一起除掉。”
  “那日她做了什麽?”
  那日?
  那日我換下校服,打算與同學去看電影,走到門口,被父親叫回頭,因怕他不給我去,故此站在大門口,看他有什麽吩咐。
  父親沒有說話,隻是呆視我,碰巧我作賊心虛,因貪好看,打散了長發,沒有梳辮子,怕他責罵,心中忐忑。
  罵不要緊,我隻想出去看一場電影散散心。
  就在這個時候,繼母走過,看到我們父女對峙,呆了半晌,用她一貫邪惡的、幸災樂禍的語氣說:“像,真像,活脫脫是妖孽。”
  父親聽了,便到房中去取了把剪刀,按住我的頭,要絞我頭發。
  我本能地掙紮,他便摑我耳光,一下又一下,頭發已被絞下一大絡來。
  本來這一切都是家常便飯,但是電光石火之間,年輕的我決定一了百了。
  我輕輕地告訴周博士:“我發力自父親手中奪下剪刀。”
  我抬起頭,看著窗外的天空,一刹那又似回來了,像是一直沒有過,我仍是無助的女孩,隨創造者宰割,他造了我這麽一個人出來,又要毀滅我。
  我奪過剪刀,插向繼母。
  她還在笑,絲毫沒有防備,刀尖插入她胸膛,清楚地聽到裂帛之聲,她的笑意一時無法收斂,仍然滯留在麵孔上,表情之詭秘,觀者永遠無法忘記。
  我低下頭,看著自己的手。
  周博士問:“武器為什麽插向她?”
  “遷怒。當時太年輕,隻懂得遷怒他人。其實百分之一百是我父女倆的事。”
  “算了。”
  “你不幫她?”
  “她的傷口會愈合,你的永不,你說我幫誰?”
  “她為何那樣對我?”
  “她恨你。”
  “為何?”
  “一則你個性也不是太可愛,二則她胸懷妒忌,三則她愚蠢。”
  我發呆。
  講得再清楚沒有,周博士確有道理。
  我說下去:“一刀之後,覺得還不夠,把剪刀用力拔出,還要刺第二刀,父親根本呆了,沒人阻住我,但那時大量的血自她身體噴出來,胸前烏溜溜一個洞,一股血泉,汩汩湧出,一下子把附近所有的東西染紅。”
  但她還站著。
  肌肉已經僵住,那笑容始終不滅,可怕如鬼魁。
  我一直拿著凶器,直到警察上來。
  緊急電話是女傭打出去的。
  “這麽些年了,從來沒有對人家說過:我一點兒不後悔,真是值得,以牙還牙,以眼還眼,看到血的一刹那起,我不再仇恨她。”
  周博士搖搖頭,“這種事,原來是可以避免的。”
  “避到哪裏去?你肯不肯收留一個十多歲的怪女孩?”
  她歎息一聲。
  “傷者沒有死。”
  “我知道。”
  我卻死了。
  周博士的表情充滿憐憫。
  真的,我自己知道,以後沒有在陽光底下出現過,直至遇見了他。
  “我是個歹毒的人呢。”
  周博士在躊躇。
  “一分鍾也沒有內疚過。”又加一句。
  “好了,把什麽都說出來,有沒有舒服一點?”
  我搖搖頭。
  “你可以天天來,說上一千次,傾訴有抒發作用。”周博士說。
  我還是搖頭,“會有幫助嗎?”
  “肯定有。”
  “我願意相信。”
  但心中卻沒有信心。
  我站起來告辭。
  “你到什麽地方去?”周博士關心我,拉住我的手。
  我茫然說:“不知道。”
  “我總是在這裏的。”
  “謝謝你。”
  秘密傾吐之後,更加空虛,在周博士心目中,這件事也不見得獨一無二,有心理病的人日日在她麵前穿插打轉,什麽稀罕的故事她沒有聽過。
  當年的檢察官是位小姐,充滿靈魂愛心以及工作的熱忱。
  她問年輕的我:“為什麽要傷害他人身體?”
  我冷冷答:“我要挖出那人的心,祭我亡母。”真戲劇化。
  他們大驚失色,召了心理醫生來與我談話。
  不是嗎,虐待我,唯一痛心是我生母,間接就是侮辱我母親,非要為她報仇不可。
  這使我律師忐忑,一個精神不正常的未成年少女,很難人罪,誠然,但是我的鎮靜,又不似精神錯亂的人所有,他隻好等待醫院的報告。
  陳國維在這個時候,進入我的生命。
  外婆把他帶來。
  我也記得那一日,已經十一月了,天氣出奇的暖和。
  我在女童院內受監管,穿著他們發下的袍子,已經放棄一切,睡醒也不起床,拖我也拒絕起來。
  同房的女孩巴不得到操場玩,我一個人在房間裏,陳國維在背後叫我。
  “海湄。”他的聲音有一股魅力。
  我猶疑一刻,轉過頭來。
  看到他穿著深色的西裝,英俊、溫柔、堅定,在那一刻起,我決定信任他。
  女人常犯這種錯誤,毋論年紀,她們的直覺總是欺騙她們。
  陳國維在那一次確實救了我。
  我認為沒有選擇,外婆已經年邁,而他肯安置我。
  其實路是人走出來的,本可以用母親留給我的款子繼續讀書,住在宿舍中,掙紮向上,做一番事業。
  但那時沒有人教我,指給我一條明路,我從來不是一個聰明的孩子,因循到今日。
  酒店歇業,我到附近的沙灘去。
  星期一的大清早,周海湄居然在太陽底下出現,坐在帆布椅子上,看那碧藍的海。
  一對青年男女躺在沙上,半截身子浸濕,穿一式的毛衣短褲,是熱戀中的情侶,緊緊地擁抱,不斷接吻,世界再也沒有其他,也不必要有其他,神仙不過是這樣罷了。
  整個小小私家海灘上,隻有這麽三個人。
  眾人都上班去了,為何這一雙男女不用工作?他們是否故意告假來溫存,抑或日日如此悠閑?
  他們這樣需要對方的身體,活著就是有這個好處,身體是柔軟的,活動的,溫暖的,抱上去感覺良好。
  “海湄。”
  真不相信,國維竟追到這裏來了。
  我抬起頭,不,來人不是國維。
  他開口說話,他竟然重新開口說話。
  因為太過詫異,我也大方起來,“我以為你怕我,不肯再見我。”
  他坐在我身邊,雙臂抱著膝頭。
  “你並不覺得意外?”他看著海。
  “你一定會得再出來。”我看著那一男一女。
  “為什麽如此肯定?”
  “我不止欠你一點點,你也不止欠我一點點,事情沒有這麽簡單。”
  他訕笑。“這次弄假成真了。”
  據說總是這樣的,當事人永遠相信他是全人類最瀟灑的一個,事發後可以輕鬆地拍拍手離開現場,一點兒蛛絲馬跡都不予留下。但不,結局永無如此理想,結果往往淩亂一片,脫不了身,當場受捕。
  “我怕你再來,又怕你不再來。”他說。
  “你認為我會不會再來?”
  “我不知道,你會不會?”
  “現在已沒有必要告訴你,說我會來,你變得白等,說我不來,又怕你不甘心。”
  “沒想到你這樣懂得玩這個遊戲。”
  “這還是我第一次玩呢,而且到此為止,已經不好玩了。”
  他同意,點點頭。
  我說下去,“在還沒有認真的時候,最好玩。”
  我在一次又一次回頭找他時,已開始認真,一個人認真,而另一個不,尚能玩下去,待他十分鍾前開口同我說話,兩個人都認真起來,遊戲宣告結束。
  “你打算離家?”他問。
  “那並不算是家。”
  潮水漲了,那一雙戀人幾乎全身陷入水中。
  水在這種天氣應是冰冷的,但熱戀中的人根本已失去其他的感覺,他隻有她,她也隻有他,世界仍然醜陋絕望,但不要緊,他們活著是真正活著,一個人的生命突然有兩朵燃燒的火花,燒進心裏去。
  我羨慕得眼睛發綠。
  “看見沒有?”
  他點點頭。
  我感喟,難怪日後受罪也值得。
  我看著他,“你也可以令我真正地活一次。”
  “今夜。”
  “你也喜歡夜?”
  “但今次必須是個夜晚,你到酒店來,我給你看一樣東西。”
  “現在不能看?”
  “必須要在晚上。”
  “是什麽?”
  “過幾個小時你會知道。”他微笑。
  他的遊戲項目真多,但即使不住地玩,終有一日會玩完,天下無不散之筵席。
  我太愛玩了,除去玩,什麽都不會,一點兒別的選擇都沒有。
  “我來。”
  “午夜。”
  “不見不散。”
  他沒有即時離開,仍坐我身邊,那古怪的緘默已經回來,下巴抵住膝頭,他不再說話。
  那一男一女已向海中心遊出去,似海鷗一樣,隻餘一小點。
  “他們會回來嗎?”
  他沒有回答。
  這樣燙熱,能夠冷卻一下,也是好的,怕隻怕卷土重來的時候,更加不可收拾,有燎原之勢。
  我想起來,“酒店不是在裝修嗎?”
  一回頭,他已經離去。
  我還看得到他的背影,白衣白褲,手插在袋中,並沒有勝利者躊躇滿誌之態。
  就是他,他使我興奮、意外、快活、刺激,所以我眷戀他,苦纏著他。
  今夜我們將進人什麽樣的世界?
  天氣是有點冷了,穿著絨線手套,還覺十指冰冷。我朝手心嗬一口氣,是太緊張了。
  帆布椅真舒服,實在不想起來。
  戀人還未回來,像是已在浪花中消失。
  太陽隱沒,紫灰色的天空有點陰涼,我站起來,沒發覺潮汐已浸至足踝,一雙布鞋濕透。
  老了會風濕,但我懷疑我們這一票人是活不到七老八十的,真好。
  我回家。
  滿以為陳國維不在,但偏偏他沒有出去。
  故意避開他,他走到客廳,我躲到房間,他才在走廊出現,我逃人工作間,躲無可躲,隻得往露台站著。
  最後我問:“你怎麽不出去?”
  “這是我的家,我愛怎麽就怎麽。”
  走火入魔之後便會這樣,你說東他說西,一定要事事作對。
  忽然之間心頭一震,我知道他像誰,他似我父親,用他全部的時間精力來與我作對,眼睛忘不了盯住我,偷偷監視我,永不放過。
  一直以來,我都覺得背脊有兩個洞,是被父親的目光燒出來的洞,血肉模糊。
  如今這一對怨恨的眼神又回來了,觸著舊傷口,比從前更痛。
  朝天歎一口氣,這樣的日子還怎麽過?
  “國維,我要同你分手。”
  他不出聲。
  “我們並無正式結婚,也無孩子,分手沒有麻煩,毋需手續。”
  “你想拋棄我。”他冷冷說。
  “你是陳國維大律師,此刻季子多金,別人定當是你甩我。”
  他最要麵子,替他解決麵子問題,一切好說話。
  “他是誰?”
  “我隻想出去找一層小小的公寓,從頭開始,過新生活。”
  “做新女性?哈哈哈哈。”
  開始了。
  開始用刀互砍,什麽言語都能刺入對方的心,就說什麽話,諷刺、侮辱、惡罵,無所不至。
  我不會反攻。“無論怎麽樣,我們之間完了,找到地方就搬出去。”
  “然後不住地找男人,一個接著一個,等到年老色衰,用錢來買?”
  我要避開他。這樣越說越僵,一點益處也沒有,但他不住嘴。
  陳國維在我身後說:“同你母親一模一樣!”
  我緩緩轉過身子,“你別牽涉到我母親,有人試過在我麵前侮辱她,結果得到什麽結局,我想你應當最清楚。”
  他嘿嘿兩聲,“恐嚇我?”
  “不,”我低頭說,“不要逼得我太盡。”
  國維不語,有點恐懼。
  太像了,太像父親那複雜的情感,不舍得,又憎恨,巴不得我離了跟前,又怕寂寞,腳底隨他呼喝的小叭兒狗要走,走到哪裏去?簡直不可思議,找到別的更好的主人了嘛……
  我掩上雙耳,輕輕說:“不要逼我。”
  夜深,鎖在房裏打扮修飾。
  抓起手袋,輕輕自露台爬出去,可惜在一株棘杜鵑處鉤破了絲絨裙。
  聳聳肩,不敢用車,怕引擎聲驚動陳國維,一直步行出去。
  到大路,突然有輛車用低燈著牢我閃兩閃,一轉頭,心中一喜,果然是他。
  像是怕嚇著我,他把車子慢慢駛過來。
  他的目光也是難以形容的,仿佛見到的是一隻鬼,不是我。
  這隻鬼還是拉開車門,上了他的車子。
  他把頭擱在駕駛盤上,看著我,像是自言自語,有一股茫然,他說:“我一向是不回頭的。”
  這次是為什麽破例?
  他喃喃地說下去:“而像我這樣的人,是不懂其他的。”
  他把車子開出去。
  而我,也明明知道他是什麽樣的人,不過絲毫不介意,一點兒不抱怨,也絕不記恨,因為他能給我今夜這般的樂趣。
  兩個邪惡的人,在黑夜中偷偷活動。
  到達他的地方,發覺職員全部換過,他那好心腸的經理呢,也撤了職嗎?
  許多陳設都變了款,地毯及牆紙燈飾也是新的。
  很好,沒有不愉快的記憶。
  他帶我到一個新的跳舞廳。
  “樂隊呢?”沒有音樂怎麽行。他指指桌上一隻小小的無線電。就是它?
  他把它旋開,先聽到畢剝的電波雜音,然後逐個電台挑選,新聞報告,不行,廣播劇,也不行,訪問明星談心事,不恰當,終於有一個台在播輕音樂,他把無線電調校到好位置。
  舞廳尚未全部裝修妥當,許多部分用大張白布遮蓋,空氣中揮發著一股油漆味。
  並不覺有什麽特殊之處。
  他邀我跳舞。
  踏上舞池,才知道驚異,地板是軟的,不不,有彈簧,每走一個舞步,地板都幫著你腳步還原,使舞者更輕盈舒暢。
  這是什麽樣的設計啊,我放縱地與他隨著音樂轉,轉至幾乎失去平衡,然後靠著他身子停下來,麵孔貼在他胸膛上。
  他要給我看的東西,大概就是這個神奇的舞池吧?
  “謝謝你。”我由衷地說。
  他微笑,示意我抬頭望。
  我看向天花板,一時還不會意,但沒多久,便發覺天花板在移動,分為左右兩邊,當中漸漸露出裂縫,看到夜深的天空。
  我呆住了,仰著頭,不願眨眼。
  這碰巧是個星夜,黑絲絨上布著水鑽,同我身上的裙子是一式的,每一粒星都閃爍。
  天花板越移越開,終於整個小小的跳舞廳都暴露在天然環境之下,清風徐來,空氣有點寒意,朗月自雲層透出,不用開燈,也可看到舞伴在微笑。
  多好玩。
  真不枉此行。
  不錯,一定要在晚上看才有意思。
  從來沒有見過更美麗的星夜。
  他斟酒給我,酒的氣泡自百合花形的杯底一串串珠子般升上,我一飲而盡。
  “一切都是為了你。”他輕輕說。
  不管是真是假,都不枉此生,在這一刻我覺得重要,他懂得討女人歡心。
  想說一生與我共度如何。
  但最怕一生這麽長,你想想,世上有無可能有人日日如此腐敗過日子。少不免要做些比較有意義的事,但一牽涉到意義這兩個字,即時會引起頭痛。
  我們此刻在做假人,做真人不會這麽簡單。
  渴望多些機會過這種生活,所以不要說一生,沒有一生,沒有什麽長到一生那麽長。
  日子一久,便落得母親那般下場。
  所以這可能是最後一舞,樂得趁勢落篷。
  緊緊擁抱他,擁抱難能可貴的好時光,因為一離開他,便要回到現實世界。
  真想可永永遠遠呢喃地舞下去,不覺疲倦,但是時間一定會不留情地過去。
  風露漸重,天色緩緩轉明,隻餘月亮淡淡在天一角,不肯隱去。
  我把手自他肩膀放下,完了。
  他用外套罩住我,不知按下哪個鈕,天花板漸漸合擾。
  這時才發覺無線電中輕音樂早已停止,正在報道交通消息。
  我揚起一條眉,沒想到交通措施也能伴舞。
  他似看穿我心,說道:“菜蔬價格也可以增加情調。”
  呀,他當然知道,他是調情聖手,化腐朽為神奇,是他平生絕學,非同小可。
  可是我的當務之急是自救,他諳此道否?
  我們散步至花圃,他吩咐司機送我回去。
  一直拎著鞋子,在車上要穿上它,腳已經腫起,無法穿過去。
  索性自車窗把鞋子摔出去。
  吩咐司機在小路上停車。
  我步行到家,自露台爬進去。
  陳國維躺在床上,冷冷地看著我,一邊抽煙,一邊咳嗽,一邊喝他的濃茶。
  我聳聳肩,向他眨眨眼。
  怎麽樣,不能打我吧?
  國維受不了這種刺激,咳得更劇烈了,如嘔心瀝血一般。
  我不去理他,自顧自卸妝。
  其實也無妝可卸,早已脂殘粉落,匆匆洗個臉,剝下衣裳,往被窩裏鑽,國維僵住,他沒與我這般接近已有好幾年,沒料到我毫不介意。
  打個阿欠,拉被過頭,當他透明,自顧自睡覺。
  國維不相信這是事實,用手推我:“海湄,不要開玩笑,起來,有話同你說!”
  我含糊地應他,太疲倦了,沒力氣敷衍。
  國維不罷休,往浴室取了一盆子水,當我的頭淋下來,他真的火了。
  我看一看濕淋淋的被褥,把身子移到床的另一角去避開它。
  國維要我與他駁火,偏不。
  終於出去了。
  國維曾視我為瑰寶,不眠不休地為我奔走,一有空便到女童院來陪伴我,甚至買了書本說故事為我解悶,無微不至。
  他也得到報酬,年輕的女孩不知多麽信任他,日日似隻小動物般守在門口等他來,生平第一次有了精神寄托,一種奇異的感情就是這樣培養出來的。
  我歎口氣,出去找房子。
  門口碰見熟悉的車子,司機立刻下車開門。
  我搖搖頭,最後一舞已經過去,要開始生活。
  周博士幫了很大的忙,她與我一起選中一層小得可愛的公寓,叫我租,不要買。
  在空房子內,她說:“同居也好,拿隻箱子就出來了,省卻多少麻煩。有些客人說,離婚官司進行得不好,一拖十年八年,勞民傷財,糾纏不清。”
  真的,現在一點轇轕都沒有,誰來騷擾,即時報警。
  站在空蕩蕩的新屋內,良久不想移動,適應新生活談何容易,不過總得硬著頭皮上。
  一個下午就辦好正經事,與周博士去吃茶。
  她說我幸運,因為經濟上還過得去。
  我卻心不在焉。
  “還似在戀愛。”她取笑我。
  “我從來沒有戀愛過。”
  她意外。
  我拍拍她的手,意思是盡在不言中。
  她放下茶杯,“那件可怕的東西,還在你手袋中?”
  “噓,是秘密。”
  周博士看我一眼,不言語,有點不悅,自然,她認為同我親呢得可以問這種問題,當然預期有答案,我竟推搪,她覺得不是味道。
  她顧左右,“今日會不會有人替我們結帳?”
  我答:“沒有了,而今要自己付帳了。”
  “那位神秘的先生呢?”
  我出一會子神,“他?我終於弄清楚,歡愉沒有永恒。”
  周博士很高興,“我有無功勞?”
  “自然,你一直是正確的,逢場作樂的樂趣,就在於逢場作興。”
  她拍我的手。
  我緊緊握著周博士的手。
  回去收拾東西。
  自大屋搬小屋,要丟掉的雜物不知有多少。
  成箱成箱地扔出去,女傭幫我,衣服隻要問一聲“留不留”便決定命運,原來我是個大刀闊斧的人,十之八九都搖頭不要。
  國維回來,坐在安樂椅子上吸煙觀賞我們撲來撲去,表情陰沉,吸煙用嘴咬,不知心中在想些什麽。
  我意圖與他溝通,“今天燉了鴿子湯給你,還不去喝。”
  他不響,一口口噴著濃煙。
  我又說:“以前老求你不要出去,此刻真想把你請出去。”
  示意女傭暫停,她乖巧地避開。
  我問陳國維:“不是有話要說?”
  他放下香煙,“真的要走?”
  “我以為你是讚成的。”
  “哼。”
  “讓我們友善地分手好不好?”
  “分手?你身體離了這裏,才好算分手,此刻言之過早。”
  我有寒意,“國維,是你先離棄我。”
  “我有說過嗎?”
  “你是明理的知識分子,你——”
  他打斷我,“所以到這種地步還同你有說有笑。”
  “我留在這裏還有什麽用,你說,你需要我嗎?”
  “你也替我留點麵子。”陳國維咬牙切齒地說。
  跟著自口袋摸出一件東西,兜頭兜腦摔過來。
  我側身造過,它落在床上。
  這是什麽?
  打開盒子,是隻小小拉利克水晶瓶子,裏麵載著香水,撥開瓶蓋一嗅,香味獨一無二,不知是什麽牌子。
  “還說沒有男人,”國維怒道,“簡直猖狂得目中無人,你毫無廉恥!”
  是他送來的,他一向如此。
  國維說得對,他放肆得已成習慣。
  瓶子邊附有字條,我還來不及讀,國維已經背出來:“為你而創的香氛,世上隻有一瓶。”
  我臉上情不自禁露出微笑。
  國維用盡歹毒的字句指著我辱罵。許多話匪夷所思,不是男人的常用語,隻有街市中女流才會這樣罵人,但陳國維體內荷爾蒙失調已久,各類補品並無幫助,我隻得默默忍耐。
  最令他憤怒的是我毫無反應。
  他癲狂般撲過來奪過瓶子,用一張椅子將它打得粉碎。
  我隨得他。
  不過是一瓶香水,不過是另一個遊戲。
  即使沒有這一切,也得離開陳國維。
  真沒料到他的反應會如此激烈,為了避免更進一步激怒他,我在他麵前坐下。
  “你以為你走得了?”他喘著氣。
  我看著他。
  “我記得這種目光,你看著你父親的時候就是這個樣子,你恨他,也恨我,是不是,是不是?”
  他已經失常。
  下星期就可以搬出去,但陳國維如果不控製他自己,恐怕這幾天內就得另覓居所。
  至要緊有自己的窩,關上門自成一國,不必躲藏。
  自陳家走到朱家是不行的,朱比陳更怪,隨時把我的房間租給外國人。
  我明白了,一切豁然明朗,軟腳蟹也終歸要站起來。
  我悲哀地說:“國維,你真的願意相信我們分手是為著第三者的緣故?”
  他額頭脖子上都現了青筋,握緊拳頭預備出擊的樣子。
  我父我夫都在我影響下變得這樣殘暴,不由我不相信這是我的錯。
  他沒有聽見我說什麽,他拒絕用耳,他喃喃地說:“一點兒都沒錯,有其母必有其女。”
  我開了門走。
  我們二人已無法共處一室。
  我沒有用車,發足狂奔,自小路跑到大路,由有力跑到乏力、喘氣,渾身大汗,靠在欄杆上。
  “海湄。”
  我嚇一跳,整個人彈起來。
  “是我,對不起,是我。”
  是無處不在的朱先生。
  “你怎麽會跟了來?”
  “看你有無用我製造的香水。”
  對著他心中難免不生出一絲溫柔,他與我一樣瘋,專門在對方最意外的時候盯得他心慌意亂。
  “我剛才沒有見到你。”
  “為什麽不上我的車?”
  “我有話同你講。”
  “我知道,你要離開那個家。”
  我點點頭。
  “也是時候了,你沒有另外一個十年。”
  虧我能夠用這種題材說笑:“那洋人還在二○七號房?”
  他沉默良久良久,才背著我說:“永遠不再有人搬入二○七。”
  “沒有關係,我已找了地方住,我們可以文明地來往。”
  他嘲弄地說:“是我害怕,是我把你趕走。”
  “沒人會怪你,的確可怕,沒有什麽比一個不能獨立生活的女人更可怕。”
  他仍沒有轉過身來。
  “像藤似地纏住你——”我把手伸到他頸畔。
  他握住我的手深吻。
  “你已愛上了我的手套。”
  他不由得笑,然後正顏說:“跟我回去。”
  “做酒店或賭場老板娘?不,我並不擅長,我根本沒有機會找出我擅長什麽,讓我靜一會兒,尋找答案。”
  他沒說什麽。
  “你搬過我一次,讓我也撇你一回,扯平。”
  他不出聲。
  我推他一下,“喂。”
  “對不起,”他真正的內疚,“對不起,我不該把你當普通女人。”
  “我確是普通女人。”
  “不準你這麽說。”
  同瑪琳安琪她們有什麽不同,連自己也不知道。
  “那是因為你喜歡我。”
  他還沒有放開我的手。
  “你到底是什麽樣的人?”我問。
  “我愛玩。”
  玩得這樣盡心盡意,女人都以為這是追求。
  太危險了。“你的遊戲傷害人。”
  “其實不,成年人應當知道一下場就有輸贏……不過別說它了,我不想再繼續下去。”
  他肯金盆洗手,最好不過。“但是看到女人為你傾倒,很感滿足吧?”
  “自然。”
  我歎息,所以才做得這麽好。
  “今天真冷。”已經完全清醒,所以注意到天氣冷暖。
  “來,送你出市區。”
  “我並不欲赴什麽地方。”
  “帶你去探險。”
  “還有什麽新鮮主意?”
  “許多許多,足夠一生用,你永遠不會悶。”
  又聽到一生這兩個字,渾身戰栗。
  滿以為又是小禮物,又是鮮花,又是娛樂場所,但不是,車子往山上駛去。
  他有出來玩的本錢,即使是開車,也這麽熨帖,每個彎都知道該怎麽轉,太圓滑了,胸有成竹,每條路如此,每個女人亦如此。
  相信他也不知道分別在何處。
  我用手撐著臉頰,微笑。
  他好比電影院,專門招待女觀眾,戲隻有一場,觀眾卻有無數。
  而當初,我們還以為故事是為一人精心炮製,你說慘不慘。
  車子在一幢華廈停下。
  “上來。”他邀請。
  我沒有下車的意思。
  “來呀”
  “是你的家?”
  “不,不是。”
  那又不同,如果是他的朋友,我不介意上去小憩,吃杯茶以及一兩件點心。我渴望見朋友,太長的時間沒有同人接觸。
  他把我帶到頂層,掏出鎖匙來,打開大門。
  “還不就是你的家。”
  責怪還沒開始,已經發覺公寓內廂是空的。
  我即時明白,不出聲。心中感慨滄桑,十年前國維就是這樣把我帶人陳宅,一所空的公寓,說屬於我,隨我布置,可作我之天地。
  少女雀躍歡笑,擁抱他,道盡感激愛慕之詞,看不清這件事背後的陰影。
  沒待他開口,便清晰地說:“不。”
  他一怔,一時不好說什麽,靠在露台長窗邊。
  我要離開的牢寵比這裏還大數倍,同樣是籠子,沒有理由日趨下流。
  他們都想把我關在一個地方,然後一個星期來三兩次,甚或一次……不。
  我不需要這樣的歸宿,但還能問他要什麽?他親口說過,他不懂得其他,而女人隻想永恒的溫存下去。
  我再度訕笑。
  他微慢地說:“這裏隻有你來過。”
  “不是這個原因,你看,我如搬進來,不是開始,而是結束,我不要結婚或是同居,我隻想被愛。”
  他釋然,“太不易討好。”
  “你明白?”
  他點點頭。
  他一直比國維明白。
  “走吧。”
  “沒有留戀?”
  我搖搖頭。
  問安琪或是瑪琳吧,她們不是過來人,她們會以為做情人是很浪漫的一件事。
  我說:“公寓很漂亮,可惜不是我那杯茶。”
  “你要的,我或可供給,但不是永遠。”
  “我接受。”
  “說時容易,”他微笑,“當心愛上我。”
  我隻擔心上癮,否則又怎麽會在他門口一等就是一整夜。
  “讓我擔心好了。”我轉身去開門。
  他沒有勉強我。
  如今都沒有癡纏這回事了,你不肯自有人肯,誰也不願花時間苦苦哀求,而我感動他,是因為沒有知難而退。
  他的手依偎我的臉,似有許多話說,他被自己弄胡塗了,開頭明明是好好的。
  於是我又笑。
  “你贏。”他說。
  我搖頭,“打和。”
  對他來說,已是罕事,他習慣壓倒性勝利。
  “我不介意輸給你。”
  我輕輕拉拉他的領帶。
  他嘲笑地說:“你說是誰愛上了誰?”
  “來,我也帶你到一個地方。”
  興致勃勃,把他帶到我的小公寓。
  麵積實在小,他總以為還有一扇門不知躲在什麽地方,一打開可以通向寬闊的廳房庭院,但沒有了,總共才那麽一點點大,他不服氣,一直找。
  “家具呢,什麽時候搬來?”
  “快了。”
  “這裏哪比得上我為你置的地方。”
  “但這是我的家,死在這裏也無人幹涉。”
  他搖搖頭,不予置評。
  “你可以來看我,”想一想又說,“抑或你隻對太太們有興趣。”
  他變色,這句話說得太厲害。
  說話一直這樣難,太輕沒有作用,略有誠意便得罪人。
  他忽然變得非常軟弱、一句半句話都使他不快,他知道何故,我也知何故,都有點恍惚。
  再進一步沒有意思,已經要送房子,再下去是給家用,又重複十年前舊故事。
  我黯然,兩人都不出一聲。
  他不再忌諱,把我送到門口。
  我也在大門口按鈴,費事爬露台。
  很想陳國維親眼看見,免得他老問,是誰,那人是誰。
  那人可以是任何一個人,稍微肯假我以辭色的人,即使隻是遊戲,也使我蘇醒活轉來。
  陳國維沒有看見,他出去了。
  趁他不在,繼續收拾工作,沒想到時機一到,會這麽決裂,過去十年幾乎每日都想出走,但沒有勇氣實踐,此刻卻做得不費吹灰之力。
  一直要為陳國維留個顏麵,現在不必了,三小姐對他有始有終已經足夠,何勞其他女子忠心耿耿。
  我不過是陳宅裏一件家具,擺了那麽久,在等於不在,誰也不會去注意它,索性自己生腳走開,好過被主人丟給收買佬,還要貼數十元搬運費。
  所有行李濃縮在兩隻大皮箱裏,一切首飾都還給他,無牽無掛,自己穿著粗布褲躺在床上休息。
  人真是奇怪,華麗鋪排起來,可以無窮無盡地伸展出去,但在不得意的時候,又不介意委曲求全。
  搬離華廈,身軀活動範圍減少,心靈活動範圍卻大大增加,不得不作這樣的自我安慰,實在不能再留在這裏,因為已失討好主人的本能。
  小時候的愛嬌撒癡再也施展不來,陳國維最喜歡的質素已完全消失。
  我心安理得地入睡,沒有再夢見母親。
  朦朧間隻希望以後也不要再見到她。
  忽然之間,覺得脖子有一陣涼意,是誰,誰在潑水?
  掙紮,想避開,但那陣涼意不絕,驚醒,看到陳國維坐在床對麵,瞪著我。
  他手中握著一大把珠翠玉石,而我胸前,也擱著數串寶石項鏈。
  原來冷冰冰的是這些東西。
  睡前已將臥室房門上鎖,但陳國維還是進來了,難怪,他有每一把匙,他是主人。
  故意不露出意外、恐慌、厭惡,隻強笑問:“這是什麽?”
  他沉聲說:“都是你的。”
  “已經說過不要。”
  輕輕把項鏈扔開,它們曾經裝飾過一個失意的女人,她除了錢什麽也沒有,所以她也並不吝嗇這些身外物。
  “你嫌什麽?”
  “我沒有,”不敢對他不敬,“隻是我不再需要這些。”
  “海湄,讓我們離開這裏,我帶你到天涯海角,隨便你挑選什麽地方。”
  他總不肯承認我倆之間已告終結,人都有這個毛病。
  “你在此地還有生意。”
  “你不必理會,這些不重要。”
  “不,我不想離開本市。”
  “可是你一直催我走。”
  “那是以前。”
  “以前?至多是三個月前的事。”
  “三個月也是以前。”
  “海湄,你竟與我狡辯。”
  “國維,我記得你同意分手。”
  “那也是以前的事,那時,我以為你說著玩。”
  “對你來說,我除了玩,什麽都不會。”
  “你倒來告訴我,你還會什麽?”
  我答不來。
  “你同朱某,也玩夠了吧?”
  他知道了。
  “你以為他會認真,他會娶你?”
  “你錯了,他隻是一個普通朋友,還是你介紹的,記得嗎,在賭場。”
  “普通朋友?他把普通朋友的手套掛在車頭幹什麽?”
  “什麽手套?”我說。
  “你的手套,紅色的長手套。”國維說。
  “城裏許多女人有那樣的手套。”
  “真的?你不曾同他來往,你是清白的,我冤枉你?”
  “是。
  “自什麽人那裏你學會撒謊,令堂大人?”
  我不怒反笑,“你愛怎麽說就怎麽說,一切壞因子都在我血液中,好了吧?”
  “他不會善待你,你不是他對手——”
  “國維,我們隻是普通朋友。”
  “他是出名的浪蕩子,沾染的女人不計其數。”
  “這一切都與我無關,不過聽上去他同你很有相似的地方。”
  “海湄,讓我保護你。”
  “我可以照顧自己,國維,我搬出去之後,你可以來探訪我,我們還可以做朋友。”
  他鐵青著麵孔站起來,離開房間。
  我聽到他在門外下鎖。
  “國維,”我扭動門鈕,“你幹什麽,你幹什麽?”
  轉身去開窗,窗亦鎖住。
  電話線早已切斷。
  這是陳國維泄憤的方式,越是這樣,越使人覺得深陷牢籠。
  我冷靜地取過椅子,撞向玻璃,然後自長窗底格鑽出去。
  碎玻璃的棱角少不免割傷身體,我像逃一樣翻過露台往街上跑。
  從露台出去已成為習慣,我大笑著向周博士家走去。
  她迎出來,“你終於來了。”
  她的家非常別致考究,我已無心欣賞,挑張靠牆的沙發坐下,用著椅墊爭取安全感。
  她說:“怎麽不預先通知我一聲。”
  “事情來得突然,我是逃出來的。”
  她愕然,“怎麽會到這種地步?”
  “陳國維是個很戲劇化的人。”
  “我叫人去整理客房。”
  “不用,我在沙發上睡一夜即可,所有物件仍在陳宅,明日天亮要回去取。”我說。
  “你可以長期住在這裏。”周博士說。
  我微笑,“不要哄人歡喜。”
  周博士詫異,“我是這麽無聊的人?”
  “不,對不起。”
  我想到許久之前,外祖母打抱不平,意欲把我自父親手底下領出去養,繼母得些蛛絲馬跡,頓時堆笑說:“真的?不要哄我白歡喜。”句句話都擠得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說什麽都不包涵不體貼,管誰跑到街上去死,與她無關。
  周博士握著我的手,“割傷的地方要理一理。”
  “謝謝你。”
  “來,喝碗湯。”
  一聽到湯,又嚇大跳,不知是什麽珍貴的藥材熬動物的哪一部分。
  “你怎麽了,表情那麽古怪。”
  不過這一切不久都將成為過去。
  “男友處與我這裏,你選此地。”周博士說。
  “啊,那裏去不得,進去容易出來難。”
  “你認為我處安全?”
  “自然。”
  “那證明你想同時擺脫兩名男士。”
  “是是是,給你猜中。”
  “他們怎麽想?”
  “照規矩是不甘心。”
  “你應該做得像是被他們擺脫一樣。”她笑。
  “我又不甘心。”
  “隻要實際有得益,何必沉不住氣。”
  “我沒有那般爐火純青的演技。”
  “陳先生最生氣?”
  我點點頭。
  “你要小心。”
  我也隱隱覺得要小心,都有預感會有下文,但是小心什麽,又說不上來。
  罵也罵過,吵也吵過,哄也哄過,國維應當罷手。
  但心裏總覺得不會這麽簡單。
  “明天我會搬進自己的地方。”我說。
  “還沒有裝修好,油漆未幹,睡在那裏當心發風疹。”
  隨便什麽都好,總得走。
  我打個嗬欠。
  周博士微笑,“休息吧。”
  嗬欠。從沒打過阿欠,緊繃的人是不會有這種動作的,今日居然掩著嘴打起阿欠來,可見有信心開始新生活。
  周博士遞上一疊毛巾,我漱洗後上床。
  床褥冰冷,蜷縮著入睡,雙腳一直沒有暖和。
  沒有一張床是熟悉的,夢裏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
  搬到新家,關在屋裏,先睡上十日十夜,孵熟再說。
  若不是國維出頭,繼母一家人不會撤消控訴,若不是國維出頭,也無法獲得生母的遺產。
  一直感激他,隻是無法同他做夫妻。
  天蒙蒙亮,雙眼幹澀,睜不開來。
  隱約間有人推開房門進來,不顧三七二十一,在我頭枕底摸到手袋,抓在手中。
  銀灰色的華麗絲睡袍一閃,我放下心來,這是周博士,女人即是女人,無論事業多成功,也有柔弱的一麵,連一件睡衣都穿得這麽考究,獨自芬芳。不知道她進來幹什麽,但我握著手袋的手卻鬆汗來,這是她的家,她當然可以自由出人,或者她進來尋找什麽東西。
  一直沒有睜開眼睛,太早了,不知說什麽話,不過發覺雙腳已經暖和。
  周博士逗留在床沿有頗長一段時間,沒有任何聲響,我納罕起床。
  剛欲睜開眼睛,她開始撫摸我的頭發。
  他們每一個人都仍把我當小動物,連周博士也不例外。
  剛欲出聲,隻覺她趨向前來,一陣香氣,還不知發生什麽事,她柔軟豐盛的嘴唇已經貼在我的臉龐。
  我明白了。
  完全明白了。
  一刹間僵住,竟沒有推開她,隻覺悲哀如無底深淵,我正向其中墮下。
  她知道我已醒,雙手捧住我麵孔,“海湄,”她喃喃叫道,“海湄。”
  我自床上坐起,一手隔開她。
  隻見她雙目布滿紅絲,仍然捧緊我麵孔不放。”
  我掙紮,“周博士,我以為你是真正的關心我。”
  “海湄,我當然關心你。”她喘息。
  “但不是這樣。”我說,“不是這樣。”
  她鬆開手,“我以為你明白。”詫異不在我之下。
  我無限失望地看著她,神色十分厭惡,真沒想到她會有這種癖好,世上竟不再有正常的人了。
  我指著她:“你原是我的明燈!”
  “我仍然可以做你的導師。”
  “為什麽要牽涉到肉欲,為什麽?”
  “因為我們靠這具肉體做人,海湄,別告訴我你隻與男人在沙灘手拉著手散步。”
  “但你是不同的。我對你寄望那麽高——”我再也說不下去,掀開被子下床。
  我站在窗前,心情之失落,難以形容,與周博士相處數月,無形中已產生濃厚感情,她代表光明希望理智,一切美好麵,但今晨她卻把自己拉到與我同一地位。
  此時她也冷下來,“對不起,海湄,以你的敏感,我以為你早已看出來。”
  我雙臂緊緊抱在胸前,十分悲哀。
  並不是她的錯,是我自己不好,至今還存幻想,無端把周博士封為偶像,待發現她與常人無異,便把她自高台拉下來,諸多挑剔。
  她把手放在我肩上,我滑開。
  “你接受我邀請,你並沒拒絕,我以為你已考慮清楚……”
  我忍不住說:“是我不好,全屬誤會。”
  “我並無刻意隱瞞什麽。”
  “我的錯。”
  我一直在尋找完美的偶像,但世上隻有人,沒有神。
  果然,周博士恢複她平時雍容的姿態,略為尷尬地說:“海湄,我隻是一個人,我渴望獲得共鳴。”
  “你的生活習慣並不過分,隻是——”我攤攤手。
  老毛病又回來了,緊要關頭總是難以表達自己,我困難地吞一口涎沫,“隻是,我不能夠同你,我太過尊敬你,不可能。”
  我取過衣服,一件件匆忙地套上。
  “你到什麽地方去?”
  “對不起。”
  “海湄,我們還可以做朋友。”
  “不。”
  “海湄,你聽我說,我不會侵犯你,”她伸手來拉我,“你不能功虧一簣——”
  我忽然無法忍受,這同我父親以及陳國維有什麽不同,都不肯放我走,都要在我身上獲得滿足。
  我尖叫起來。
  她鬆開我。
  我抓起手袋,瞪著她。
  她退後一步。
  “我不多說,我現在就出去,”她揚起一隻手,“我這就走。”
  她一步一步往後退,退至門角,飛快地轉出去。
  我籲出一口氣,坐下來,用手捧著頭。
  連周博士也失去了。
  我穿上大衣,衝出她的住宅。
  笨,真笨,不懂得處理人際關係,原本可以化幹戈為玉帛,溫言相向,她不見得會勉強我。
  但失望的痛苦大大,無法適應,反應過激,自此失去一個朋友。奇怪,千瘡百孔的我,卻希冀有十全人格的朋友,幼稚。
  這不是笨是什麽。
  人海茫茫,像周博士這樣熱心的人並不容易找,她待我的確好,是真心。
  現在回去已經太遲,兩個人的膽都已被對方嚇破。
  清晨街上行人不少,個個轉頭來看我這個衣冠不整的女人,我苦笑。
  剛在此際,一輪車於停在我前麵,電光石火間,已經看到擋風玻璃前倒後鏡上掛著一雙紅手套。
  我的長手套。
  我立即拉開車門跳上去。
  “我一直跟蹤你。”他微笑。
  我苦笑,他這麽招搖,像是不知陳國維也派人緊隨我。
  “你看你,身上有傷痕,在什麽地方與人打架?還有,衣服扣子全無扣好,怎麽一回事,碰見隻老虎?”
  我一怔,他的口氣與陳國維何其相似。
  “是雌老虎吧?”
  他都知道。
  “既然如此,無謂轉彎抹角。”
  他收斂笑容,“你不知道她是什麽人?”
  “現在知道了。”
  “她在本市很著名。”
  我卻要拖到今時今日才省悟,什麽都比人慢半拍。
  若果早一點明白真相,周博士就不至於如此尷尬。
  我沉默。失去她的友誼是很大的一項損失。
  “你一直到她寫字樓去,卻沒有留意到?”
  我疲倦地說:“別再說她了。”
  “她沒有得償所願吧?”
  “再問下去,我隻好下車了。”
  “你是一個怪女人。”
  國維要知道我與他的事,他又要知道我與周博士之間的事,目前我隻想一個人獨處。
  “請送我回家。”
  “哪個家?”
  “我自己的地方。”
  “還在漆地板。”
  “我知道。”
  他沉默,不再爭辯,送我到我要去的地方。
  地板已經幹了,有一角陽光自窗台射進,我靠牆坐在地上。
  他提醒我,“陳國維四處找你。”
  國維瘋了。
  找我回去幹麽,空擺在那裏。
  “他已經知道我同你有往來。”
  這是唯一的原因,有人爭,故此物件價值陡升,陳國維瘋了。
  我懶洋洋地問:“如果陳國維與你決鬥,你會不會為我應戰?”
  他一怔,隨即煞有介事地說:“那要看用劍還是用槍。”
  我笑,與他在一起始終有這種快活,我笑出眼淚來,癱瘓在地板上。
  他溫柔地說:“來來,請你控製自己。”
  我伸個懶腰。
  “這裏什麽都沒有,怎麽住人。”
  “可以應付。”
  “我派人送日用品來。”
  “不。”
  我害怕,怕他們抓住我不放。
  “我同陳氏是不一樣。”
  我強笑,“我知道。”
  “這裏連電話都沒有。”
  “我有辦法。”
  “陳國維找上來,你如何應付?”
  我狡獪地說:“冤有頭債有主,叫他去找你。”
  他啼笑皆非,“好,叫他來,相信我可以應付。”
  他的信心不是假裝的,我有一絲懷疑。
  “我有事,先走一步。”
  有事,他已開始有事,多麽惆悵,著名的浪子都得抽時間辦正經事。
  那種腐敗得什麽事都不理的年代早已過去,此刻陳國維比他更有條件閑蕩。
  我溫和地說:“去吧。”
  他略一遲疑,開門離去。
  他走了以後,我環顧一下,真的,連替換的衣服都沒有。
  最低限度得把那兩隻箱運出來。
  我請舊傭人幫忙,自己站在路口焦急的等候。
  (母親偷走的時候,心情是否與我相仿?)
  女傭提著不輕的箱子,氣咻咻下來。
  “陳先生在家?”
  她點點頭。
  國維此刻成日在家,真可笑。
  “有沒有看見你出來?”
  女傭搖搖頭。“陳先生在書房見客。”
  我接過箱子,順口問:“是哪個鐵算盤,抑或風水先生?”
  “不是,一進門就大聲吵。”
  我意外,想追問,但轉頭一想,陳國維無論做什麽,都與我無關了,伸手召來一部街車。
  “陳先生叫客人朱二。”
  我一震。
  是他!
  不是真的要決鬥吧,他怎麽會上門來找國維,他們難道是朋友,一直有往來?
  我同女傭說:“你替我把行李送到這個地址去,這是門匙。”塞張鈔票給她,“上車。”
  “太太,你——”
  “你也把鎖匙給我。”
  她猶疑。
  “快呀,一切由我擔當。”
  她隻得照我說的做,上車走了。
  我在陳宅大門口徘徊。
  既無打算跟屋內任何一個人,照說他們在書房內無論商議什麽,都與我無關。
  但我有第六感,肯定這次會談會牽涉到我。
  終於開門進去,雙手如著魔似的,不聽意誌使喚,推開大門,客堂陰暗如故,角落像是潛伏著怪獸,若不是在這裏住過十年,真不敢貿貿然進去。
  我關上門。
  每一個角落都是熟悉的,不用光,摸也摸得到,我繞到書房門口,聽到他們兩個人的聲音。
  書房門並不是緊閉的,裏麵有光線透出來。
  略一張望,看到兩個男人都站著,氣氛緊張。
  隻聽陳國維說:“希望你以後都不要再碰海湄。”
  我屏息,果然是在說我。
  朱二伸手彈一彈手中的一張紙,冷笑一聲。
  那是張支票,陳國維開支票給他?
  他諷刺:“忽然有錢了,聲音也響起來。”
  “收了支票,不準再來騷擾我們。”
  “陳先生,支票隻償還你欠下的賭債,與海湄沒有關係。”
  他停一停,“在你獲得這筆財產之前,明知海湄同我來往,你根本不敢聲張。”
  陳國維不聲張,他默認。
  他一直知道這件事,隻因為欠債,死忍著不出聲。
  朱二輕笑,“你巴不得海湄可以抵債吧?”
  “朱二,玩過就算了,留點餘地。”
  “你為何求她回來?”
  我睜大眼,握緊拳頭,聽他們如何把我當一件貨物似的輾轉易手。
  “你早把她母親那筆款子吃掉了,是不是?”朱二輕笑,“她這一出去,需要生活費,還錢給她,你就打回原形,一窮二白,是不是?”
  我不相信雙耳,錢在瑞士銀行,我有密碼——是,密碼,我苦笑,陳國維當然知道號碼。
  “這是我家的事,不用你管。”
  “那我走了。”他把支票收好。
  “我最後警告你,離開海湄。”
  “我要離開她時,我會那麽做,不用你警告。”
  陳國維扭住他西裝領子。
  朱二打開他的手,“你是騙子。”
  陳國維咬牙切齒地說:“你玩弄她。”
  我聽得渾身簌簌地抖,終於跌坐在安樂椅中。
  “看著好了,我會得到她。”朱二退後一步。
  他轉身而出,就在我身邊擦過,沒有看到我,他雙目在亮光底下久了,一刹時沒發覺在黑暗中的我。
  陳國維在書房內咒罵,摔東西,過了很久,才踢開門走。
  國維也沒有發現我,客廳中的雜物實在太多,他太粗心,直行直過。
  我一直坐在黑暗中,像一具僵屍,不知多久,直到女傭回來。
  “太太,”她倒是看見我,“太太,你怎麽了?”
  我緩緩站起來,呆著麵孔。
  我竟變成戰利品,他們並沒有把我當人,我長歎一聲。
  沒關係,無論把我當什麽,隻要肯放過我便可,我不要再與他們任何一人發生瓜葛。
  “太太,我已把你行李送去。”
  我點點頭,疲倦地抓起手袋。
  “我給你倒杯茶來。”
  我沒有等那杯茶。
  已經走投無路。
  一直寄望開始新生活,現在已成泡影,沒有朋友,沒有工作,沒有親人,沒有節蓄。
  唯一可做的便是在這兩個男人當中挑選一個,跟牢他們,過以前的生活,以夜作日,麻醉地逃避現實。
  還有,周博士那裏也一定有空位,她願意等我,她喜歡我,問題是我願不願去跟她。
  我看到鏡子裏去,原來真相如此,濃厚的長發,柔滑的肌膚,加上繽紛的衣裳,人見人愛,像芭比玩偶。
  陳國維推開房門,“你回來了?”
  我看著他,平和地說:“把母親的財產還我。”
  他立刻知道我聽到一切,用背對著我。
  “婚後我會把款子交給你,任你自己處置。”
  “還我自由,我會感激你。”
  “我不要你感激,我要你。”
  “光是軀殼你也不介意?”
  “海湄,別告訴我你認為自己有靈魂。”
  “那是我母親的財產,請還給我。”
  “我隻是暫時替你保管而已,”陳國維轉過身子,“別擔心,終有一日,我會把財產還給你。”
  “二十年後?”我絕望地問。
  “二十年並非你想象中那麽難過,到時我可能已經駕返瑤池,你是我合法的妻,我的就是你的,加上利息,你要什麽有什麽:自由、財富,任你揮霍。”
  我瞪著他。
  “你要享受也很容易,花點心思,可以找到比朱二更精彩的人物——”
  慢著,太熟悉了,這樣的情節似曾相識,已經上演過一次,隻不過女主角是鄧三小姐,男主角是陳國維,她把財產足足扣住二十年,使他聽令於她,叫他一直等,但她也沒有叫他白等,是他心甘情願浪費光陰。
  他受了委屈,要在我身上發泄,他要叫我也等,並且提醒我,當我終於得到一切,也可以設法找一個年輕人來報複,循環性地叫他等我死。
  這是什麽樣的心理,恐怕連周博士也不能解答。
  “海湄,想想清楚,事情不至於那麽壞,你照樣可以有你的朋友,晚上,你不是最喜歡晚上?你仍然可以周圍逛,我不會反對。”
  我緊緊閉上雙目。
  “你不是覺得我不能忍受吧,海湄,抑或你認為朱二對你好一點?”
  我平和疲倦地說:“國維,你不必用這種口氣對我說話。”
  “你侮辱我時可考慮過我的自尊?”
  “國維,我何曾侮辱過你。”
  “你公然與朱二出人,還不算侮辱我?”
  “國維,我有權將感情轉移到別人身上,不一定是朱二,任何人都可以。”
  “有權?”
  “正如你一直與其他女伴來往一樣,我也可以變,我不要與你在一起。”
  “好,我祝福你去到更高更遠。”
  他轉身離去。
  “陳國維,陳國維——”他沒有停下來。
  房間裏的東西已被我扔清,空蕩蕩,同我心情一樣。
  我站著,靠著牆壁,漸漸滑下來,坐在地上。
  我知道不會這麽簡單,原來這才是陳國維的殺手鐧。
  手邊一點點錢不久便會開銷光,住到小房子去過不了多久,隻有弄得更狼狽。
  周博士。
  我得去請教她。
  她或者會替我分析這件事。
  我匆匆趕到寫字樓,人不在,隻得找到她家去,按門鈴的時候,心中忐忑不安,有種奇異的感覺,又來了,每次都有事相求,又付不起代價。
  剛羞愧地縮手,門已經打開,一個貌美的少女用疑惑的神色打量我。
  我知道她是誰,她一定是周博士的朋友。
  而她,也把我當了周博士的朋友。
  “找誰?”她十分有敵意。
  “周博士在嗎?”我焦急。
  “你有什麽事找她?”
  她竟擋住我,我無奈地站在門口,進不了屋,她是她眼前的紅人,要見周博士,自然必須過這一關,周博士不見得會為我得罪這位少女。
  最可笑的是,她這個位子,根本是我空出來的,讓給她的。
  我歎口氣,委屈地說:“你同周博士說,我是陳海循。”
  少女上上下下打量我,非常囂張地說:“你這種人,平時不燒香,臨急抱佛腳,周博士沒空見你,有什麽事到辦公室去,她不舒服。”
  說罷要掩上門。
  我本能地叫:“喂!”
  誰知她狠狠地說:“你想恁地?再不走我召警。”說得真好,她隨即掩上門。
  我站在門口良久,白來這一趟竟沒見到周博士,自討沒趣,吃了閉門羹。
  可知她以往那樣對我,實在另眼相看,機會一去不回頭。
  我在街上踟躅。
  天漸漸暗了,天下雖大,隻剩下我一個人,不是沒有容身之處,有好幾個地方可供考慮,但我苦笑,那些是什麽樣的地方!
  不知回到哪裏去好。
  終於選擇自己的小公寓。
  開門進去,看到女傭送上來的箱子放在客廳正中。
  我十分疲倦,蹲下想取出睡衣換,驀然看到有一個人站在我麵前,是朱二。
  “不要怕,是我。”
  “你是怎麽進來的?”
  “我在門外等得太久,混熟了,自有人放我進來。”
  “我很累,不想說花哨的話。”
  “我同你講過,我跟陳國維是不一樣的——”
  此刻對我來說,他們是一丘之貉。
  “如果你真的不同,請讓我靜一會兒。”
  “我不明白,是你回頭,想盡辦法要與我在一起,記得嗎,海湄,是你不肯罷手。”
  “對不起,我要休息。”
  他逼近我,“你不是要回去跟陳國維吧?”
  “我實在累了,我不是你們的賭注,我不想再見你。”
  他伸手抓緊我的肩膀,用力搖我,我可以聽到骨頭格格發響。
  我咬緊牙關死忍,“朱二,別玩出火來!”
  他把我推倒在牆角,我趁這機會拿出槍來。
  他先是一呆,隨即笑了,“啊,槍,是真槍抑或玩具槍?”
  “滾出去。”
  “你叫我滾?”
  我瞄準他。
  “我不相信那是真槍,我不相信你會開槍。”
  “我隻想你走。”
  “是嗎,我明明聽見你叫我滾。”
  他真的發怒,脖子與頭角都出現蚯蚓那樣的青筋。
  “求求你,現在馬上走,不要逼我。”
  “你竟用到武器來對付我,你視我如垃圾,需要這樣嗎?告訴我,我們曾經快活過,說!”
  我們終於露出最醜陋的一麵。
  我搖著頭,又退後一步,扳動手掣,他身後的燈泡應聲碎為渣沫。
  我錯了,這樣的手法用來應付陳國維是行得通的,他會怕,但不是朱二。
  他的雙眼濺出火來,“射得好,”他脫掉外衣,開始解襯衫的鈕子,扯開襯衣,指著胸膛,“這裏,瞄得準一點,這是心髒。”他輕蔑地說,“沒有關係,去掉我,仍不知有多少男人會得陪你跳舞,一直跳到床上去,陳國維說得對,你根本不值得,應該玩過就算了。”
  我垂下手,“夠了,”我頹然說,“走吧。”
  朱二還不感到滿足,他撲向我,掌摑我,一次不夠,兩次,三次,另一隻手來搶我手中的武器。
  我嚎叫,“不,不,住手!”
  手槍尺寸大小,食指卡在槍掣,無法動彈,抽不出來,我不該將它自手袋中取出,不該把它亮相。
  我隻感覺到他握住我捏著槍的手,用力拉,來不及了。
  第二顆子彈射出來,聲音不會比打碎一隻玻璃瓶更響。
  他臉上所有的憤恨震怒在一刹那間靜止,他緩緩蹲下來。
  我撥開他的手,他腹部近距離中槍,一個洞,深不見底,血噴出來,他打橫倒下。
  我放下槍。
  不應該是他,他曾善待我,給我許多快活的時光,怎麽說都不應該是他。
  但他不認識我,他不知不能逼我。
  他身上的傷口同後母那個一模一樣位置,奇怪,我完全不覺害怕,倦意也消失無蹤,打開門下樓,在街上找了一個巡警,同他說:“請跟我來。”
  國維那時趕至,把我擁在懷中,他喃喃說:“小海湄,不用怕,不用怕,他攻擊你,你自衛,我會保護你,我會救助你。”
  當中那十年沒有過,他胡塗了,他巴不得這樣:我仍是無力無助的小海湄,全心全身依靠他的小海湄,他義無反顧地原諒了我。
  他又得到為我洗刷出力的機會,他的精神來了,像是回複到他的黃金時代。
  他說:“我們尚未正式結婚,我仍可為你辯護,你放心,海湄,我務必全力以赴。”
  我的前途性命懸於他手,他又可以一展身手。
  他等待這樣的機會不知有多久,無論局裏庭裏都有他的熟人,陳國維活轉來了,他重操故業。
  他把我接回家裏,與我寸步不離,日夜守護。
  他告訴我,朱二並無生命危險,“腸子全斷了,需要切除,他一定恨你入骨,”冷血地摩拳擦掌,“不過我有辦法對付他。”
  國維把臉趨過來,“證人大多,海湄,整間酒店的侍應都見過你,知道你們問的事,這場官司會玩很久,而你得留在這裏直到完場,換句話說,你隻剩下我,隻有我可以救你。”
  他的目的已經完全達到。
  我什麽也沒說。
  但知道自己再也出不去。
  陳國維已開始為我訂製出庭的服裝,要給陪審團一個好現象,造成楚楚可憐的形象。
  他豪邁地說:“誰會把這樣的美婦人弱女子送人監倉?”
  我坐在房間裏,看他安排這一幕好戲。
  所有的朋友都來了,他們如火如荼地開會至深宵,陳國維再不出外遊蕩。
  他的臉容發光,注滿生命力,陳國維變了一個人。
  再也無暇研究風水,服食補藥。
  然後,在一個下午,他提早回來,走到我房中,坐下,一臉的困惑。
  我不出聲,亦不去理他,雙眼看著窗外。
  國維喃喃自語,“我不相信,真不能相信。”
  什麽不能令人相信?
  “朱二沒有提出控訴。”
  我抬起頭來。
  “他蘇醒過來,第一句話便告訴警方當日的意外是吞槍自殺。”
  我也呆住。
  “真不能置信。”陳國維十分失落。
  朱二還是聰明的。
  到底是開賭場的人,必輸的局一定要斬纜抽身,他已經揀回一條命,是不幸中的大幸,當然不願再陷入泥淖。
  “你明白嗎?我不懂。”
  我淡淡地問:“你要送我去坐牢?”
  “當然不,你別胡思亂想。”
  國維要旁人送我去坐牢,然後由他英雄救美,既逞了強,我又一輩子脫不了他的勢力範圍。
  我歎口氣。
  “我們一切準備功夫都白做了,無用武之地。”
  我不出聲。
  “這本是本市最大的風化案,我可以令他一輩子抬不起頭來,心目中召出庭的女證人約有十多名,全部可以指證他始亂終棄,即使贏了官司,他也不能在社會立足。”國維狠狠地說,“誰知他忽然出了這一招,不知是誰教他的。”
  這是他一直興奮莫名的原因,原來他要置朱二於死地,不過現在完了,朱二不肯再玩下去。
  “我才與老劉他們說,未來一年誰也休想去旅遊……”陳國維捧著頭。
  我蒼涼地微笑。
  難怪國維覺得沒癮。
  他換了話題,“你覺得怎麽樣,醫生來過沒有?”
  “來過。”
  醫生最近每天來。
  “醫生說你最好到療養院去接受治療。”
  “我不要去。”
  “你一直沒有治愈,知道嗎?”
  “不要把我送到那種地方去。”
  “那麽你一定要聽我話,你不應攜武器到處逛。”
  “我得保護自己。”
  “告訴我,海湄,那夜,誰開了槍?”
  “你開心嗎?”
  國維不語。
  他並不關心我有罪抑或無罪,他隻致力一件事:他要法庭釋放我。
  “你射殺他?”
  我沒有動。
  “海循,像他那樣的人,怎麽可能自殺,是你要擺脫他,是不是?”
  我轉過頭去。
  “你決定回到我身邊,因為隻有我可以救你,是不是?回答我。”
  他的表情又轉為猙獰。
  “不,那是一宗意外。”
  “意外?”
  第二顆子彈本應由我享用。
  “為什麽?”
  “因為我是一個應該留在療養院的病人。”我微笑。
  國維不會叫我留醫,他太要麵子,他不會叫自己難堪。
  我安樂地坐在床上。
  “他竟放棄報複,”國維仍然不能相信,“已是第二次了,海湄,你運氣真好。”
  他站起來。
  “你到什麽地方去?”
  “出去與朋友交代一下。”
  我抬起頭來看他。
  “你自己吃晚飯吧,醫生囑你多休息。”
  他轉身出去。
  我聽見他撥了個電話,聲音很大,“……那層房子實在不差,對正的街道如九曲水一樣迂回盤旋,主發,便算吃不正來龍去脈,未能大貴,最低限度,也不會大凶,是,我決定買下它……”
  一切都與以前一模一樣。
  舊的一頁翻過算數。
  我又回到他身邊來,再也沒法子離開,他又可以再一次放心地到外頭去活動。
  我呢,我怎麽辦?
  呀,等到晚上再說吧,晚上才是好時光。
  太陽落山以後,遍地銀光,夜溫柔如水,撫平任何創傷憂慮,屬於白天的留給白天,沒有人再會記得日間發生過什麽,黑夜中的世界完全不一樣,隻要等到夜裏,一切不用煩惱。
  喚司機將開篷車駛出。
  很久沒有駕駛它了,憐惜地撫摸皮座椅,曾經一度,還以為不再需要它。
  但我得向陳國維學習,過去,過去的事算什麽呢,今天是今天,此刻是此刻,不必懷念曆史。
  過去的事,當它沒發生過。
  夜終於來臨,我開始打扮自己。
  姬黛那樣的低胸裙子與手套,鑲水鑽的襪子,七公分的高跟鞋,小小的手袋……
  脂粉一層層掃上麵孔,蒼白的臉轉為晶瑩透明,彩色的筆勾出輪廓,滲人神秘的夜色,任何女子看上去都帶有豔光。
  真的愛夜。
  搭上披風,向外走。
  女傭看到,頗有驚異之色,但已經在我們家做了那麽久,很能按捺好奇,替我開門。
  廳堂掛著一麵水晶鏡子,光色柔和,照見我一個人。
  不錯呀,在鏡前略作逗留,不怕沒有男人上來說聲好,夜還如此年輕。
  走到門外,抬頭一看,天空漆黑,如盲一般,噫,這是一個沒有月亮的晚上,陣陣勁風撲上來,正適合尋歡作樂。
  我上車,開動引擎,扭轉駕駛盤,車子滑出去。
  它將駛向黑暗歡樂的世界,駛入永恒,永不回頭。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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