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朝花夕拾

(2008-09-05 07:37:52) 下一個

  已經是公元二零三五年了,世情仍然沒有變化,人類仍然落後,女人的生活,仍然乏善足陳,母親們仍然嘮叨,孩子們仍然反叛,生命的意義猶待發掘。
  今日,跟一切日子一樣,奇悶無比。
  與配偶在一起已有十年,他不是不好,亦不是好,並不見得很愛我,也不見得完全不關心,據說亙古以來,男女隻要在一起生活超過一段日子,大家便會麵目模糊起來,看來科學的進步,並不足以改良男女關係。
  昨日我們又大吵一場。
  孩子們各自躲在房內,反正有電腦作伴,不出來也罷。
  我胡亂吃些東西,捱至今日,待他出去了,才起床,原以為可以清靜一下子,誰知母親來了。
  我跟母親的關係並不密切,很多重要的話都不跟她說,免她擔驚受怕,她有點神經衰弱,又缺乏安全感,因是個孤兒,自幼缺乏精神寄托。
  我很愛她,有時覺得她比我天真純樸。
  她是絕無僅有的古典派:不肯剪短頭發、不肯吃牙膏餐、不肯用機械手臂做家務、反對胚胎在母體外孕育……什麽都看不順眼,跟自己過不去。
  她穿著又貴又麻煩的天然衣料,胸上慣性地別著一隻鑽石扣針。
  鑽石,不過是碳的同素異位體,早數十年,當狄卑爾斯廠尚未放棄其專利權的時候,是婦女眼中最名貴的飾物,因其閃爍漂亮。
  現在早已不流行了。
  此刻鑽石經大量開采,一毛錢一打,隻充作工業用途,不再受女人青睞。
  但是母親仍然佩戴著這隻別針,她對它有特殊感情,它的來曆頗為神秘,母親曾經解說過,但我聽不明白。
  她說那時她隻有五歲。外設母剛因病去世。幸虧有一位女眷把她帶在身邊,安頓她的主活,把她交托給可靠的世伯……
  臨別之前,那位好心的女士留下這隻胸針給她。
  母親一有空便說這個故事,在她心中,那位女士簡直如仙女一般。
  這件事的疑點甚多,根本說不通。第一,當年她隻有五歲,記憶模糊,第二,無端喘咱們家哪來這位親眷,必祖母並無姊妹。第三,陌生女士為何要這麽關懷一個小女孩子?
  隻有鑽石扣針是實物,鑲工仔細考究別致,我曾笑說,幸虧現在不作興這種玩意兒了,太浪費時間金錢。
  母親一坐下便問我要飲料。
  我笑說:“有一種新茶晶味道不錯,我給你試試。”
  她把雙手亂晃,歎口氣,“你們這些人做主婦,不知道是怎麽做的,一粒丸子,半枝牙膏,就當一餐。”
  省時間呀,孩子們還不是白白胖胖的。
  我沒敢頂撞她,隻得陪著笑。
  那邊,小弟同機械臂七號在做角力遊戲。
  母親噴噴地煩惱,“多危險,唉,機器沒有人性,一用力骨頭都扭斷。”
  我笑說:“媽,你老了。”
  母親問我:“你同他還是不停的吵?”
  我無奈的攤攤手。
  “會吵離的。”
  “分開不是更幹淨。”
  “這是什麽話,是你自己挑的人。”
  她的口氣似一百五十歲。
  “我告訴你照老法的好,婚姻大事怎麽可以交給電腦,”她抱怨,“你太新派。”
  當時我正在做圖書編撰計劃,國家需要我,有什麽時間去進行老式求偶儀式?弄得不好,要好幾年的時間,真是天底下最大的浪費。
  母親皺著眉頭喝茶晶,“隻有顏色沒有味道。”她說,其實也夠麻煩的了,我還要替她找出杯子,事後還得做洗滌功夫。
  她一早來教訓我,弄得我悶上加悶。
  女兒在房中弄出巨響,母親嚇得跳起來。
  我大聲叫:“弟弟,去看看是怎麽一回事。”
  母親奇問:“何必去看,閉路電視呢?”
  我無奈的說:“她要保留私隱權利,不準我在電視上觀察她。”
  “花樣真多。”母親覺得沒味道,“現在連書也不要讀了,學校也取消了,人人泡在家裏,胡作胡為。”
  我說:“書還是要讀的,隻不過不用長途跋涉去課室,這可是德政。”
  母親咕噥,“天天對著電腦,有什麽好處?”
  “他們還是要考試的。”
  弟弟出來說:“姊姊不知從什麽地方弄來一套古老化學實驗品,也許是她男朋友奉獻的,在地上炸出一個洞。”
  我說:“叫三號去收拾。”
  “得令。”他去了。
  母親又說:“孩子說話都沒有文法。”
  “媽媽,你要是什麽都看不順眼,生活沒有快樂可言,二0三五年就是這個樣子,喜歡不喜歡,還是得每天起來。”
  “我想吃香噴噴的白脫油蛋糕。”她抱怨。
  “我替你去訂。”
  “還有巧克力。”
  “那就沒辦法了,可可樹早已絕跡。”
  “是呀,核爆核爆,弄得連巧克力都沒得吃,你們這一代還不知損失了什麽?”
  一代不如一代,每個年紀大的人都愛這麽說,等我五十歲的時候,我也會說,一代不如一代。
  “政府現在又玩什麽?”老大太問。
  “我怎麽知道?你應該去問國防部的公共關係組。”
  “我到現在還沒有報名學習國際語言。”她有點緊張。
  “並不太難,放心好不好。”
  她又歎氣。
  弟弟奔進來說:“媽媽,新聞報告說第四空間實驗又出了毛病。”
  我並不在意。
  媽媽說:“仗不打了,固然是好事,但怎麽會把空間弄出一個洞來?”
  我拍拍她的手背,“別擔心別擔心,地球不會沉淪,弟弟,替婆婆捶兩下背。”
  弟弟滑頭的說:“我叫五號來。”
  他外婆生氣,站起來說:“我走了。”
  她聲音裏有無限寂寞。
  傳說中的正宗巧克力或許可以使她振奮,但是那個時代已經過去,注定她要失落。
  我說:“我開車送你回去。”
  母親還要拒絕,每次見麵,我都不能滿足她,她明明有求而來,想我安慰她一顆寂寞的心,但每次我都不知從何著手。
  這就是那永恒存在的代溝。
  我不明白她為何牢騷連篇,也不知她為何懷舊至幾乎有病態,自然,我愛她,但是我不了解她。
  開出車子,她一直說:“不要那麽快,心都抖出來了。”
  到她門口,她說:“每次來,都想與你好好說話,不知恁地,你那裏永遠亂糟糟,開不了口。”
  我微笑,“我知道,你想告訴我,在你小的時候,有一位神秘的女士,曾經照顧過你。”
  母親知道我打趣她,“走走走。”她說。
  我掉頭回家。
  我喜歡開快車,這是我唯一的消遣及嗜好,尤其愛在彎角表演技術。載著兩個孩子的時候,他們會歡呼,丈夫會麵色鐵青,他對我的駕駛術沒有太大的信心,並且認為開快車是不成熟的表現。
  回到家,看到他已經返來,正在教孩子們做功課,一邊灌輸他們不良知識。
  “……在研究人類如何能夠脫離軀殼以獨立腦電波生存,多刺激!”他口沫橫飛。
  兩個孩子聽得入神。
  我厭憎這項研究,聽都不願意聽,各國政府進行該項實驗已經良久,報章雜誌每每有最新的報導,原則每個人都懂,想深一層卻毛骨悚然,這比在空間鑽洞更可怕,人沒了身體怎麽個搞法?
  一切概念根本往移動,既然隻剩下一束電波,還要房子車子來作啥?更不用說是黃金股票了,再進一步說:能源食物醫藥也都作廢,連地球是否存在都無關緊要,成何體統?
  我不接受這個想法。
  塑膠心髒、金屬骨骼,什麽都可以,但要我變成一束電波,我還真的不幹。
  有時候覺得母親說得對,世風日下。
  我厭惡的看他們一跟,對弟弟說:“還不做功課。”
  丈夫冷冷說:“早就做好了。”
  “那麽如果你有空,請把五號送到廠裏去修理一下,打掃少了它還真不行。”
  “你為什麽不去?”他瞪我一眼。
  孩子們一看苗頭不對,都紛紛避開。
  真悲哀,從什麽時候開始,兩夫妻一開口就得吵架,根本無法好好說話。
  我揮揮手,“要是我一去不回頭,那才是最好的事。”
  “真的,你會嗎?別哄我白歡喜。”他冷冷的說。
  我聽了這句話,真的光火了。他太過份,他不知道在什麽地方停止,這是我駱駝背上最後一根稻草,我“霍”地站起來,取過車匙。
  “你又到什麽地方去?”
  “NEVERNEVERLAND。”
  “你在說什麽!”
  “你永遠不會知道,”我悲憤的說:“你從不關心。” 
  “你並沒有告訴過我。”
  “你沒有留神。”
  “去吧。”他放棄,“別站在這裏一直控訴我,去得越遠越好。”“好,你照顧孩子。還有,希望你可以成功地將腦細胞自軀體內分裂出來。”
  “何勞你擔心。”
  我按鈕,大門刷的一聲旋開,我頭也不回的走出家門,開動車子,衝出去。
  真悲哀,我們早應該分手,兩人根本沒有理由可以再生活在一起,分開至少可以靜一靜,讓我好好開始工作。
  到母親家去住幾日?又躊躇下來。不行,她會不停地曉我以人生大義,還是一個人躲起來。
  我自然沒有期望他會急著敲鑼找我,他絕不會這樣做。
  我將車開上生命大道。太陽已將近下山,金光萬道映在紅霞之後,電腦課程時常要孩子以這種題材作描寫文,孩子們老翻出父母幼時的功課磁帶來抄襲,年年拿丙等。
  也許我會懷念孩子們。
  我重重太息一聲。
  生命大道上有十三個著名的死亡彎角,技術高超的駕駛者可在十分鍾內走畢全程,甚至可以抽出時間觀賞大道一邊的海景。
  速度。勁風,都使人心曠神怡。
  在丈夫眼中,我是多麽的任性不羈不切實際,成日沉湎在自我中心世界……在他眼中,我一無是處。
  我一手把著駕駛盤,一手撥開飛入眼角的碎發。
  怎麽一回事?路障,這條路上怎麽會有路障?
  我的車無法即時停止,自動路障受到電子感應後伸出巨型手臂來阻擋來車,在這刹那我童心大發,反而加速,在半秒鍾之空檔鑽過兩隻機械臂。
  我哈哈大笑,怎麽,難不倒吧,心中不快似乎散去,車子繼續往前開。
  第二道路障還配了音響效果,距離一近,立刻開始廣播:“注意,前麵危險,注意,危險,請即回頭。”
  回頭,回到什麽地方去?
  不過心中也納罕,怎麽一路上看不到有其他車輛,這一段路到底出了什麽毛病?
  我重施故技,趁鐵臂閘下之前加速前往,再一次順利過關,不過心已經有點怯。
  說時遲那時快,兩邊支路忽然閃出巡邏車攔截,車上深藍色的頂燈汪汪作響,逼我停車。
  完了我想,這下子恐怕要停牌一年半載,我唯一的人生樂趣也報銷了,我開始發慌。
  我扭轉方向盤,想要找個空檔好好停下來受製裁,但是兩架巡邏車實在貼得太近,我一時失策,看位看得不夠準,車子橫著飛出去,直衝向海邊懸崖。
  巡邏車號角大響,我的心陡然靜下來,我不能命畢此地,我不過是出來散散心,一下子就要回家的,不不,我不甘心。
  車子性能奇佳,我硬生生再把它轉向山邊,情願撞山好過墮崖。
  車子擦向岩石,我先覺得震蕩,身體似要迸跳出來,隨即聽見轟隆一聲巨響。
  我已進入半昏迷狀態,心頭倒還清楚,並沒有太大的恐懼,隻見眼前點點金星飛舞,越來越多,越來越亂,終於一陣黑,失去知覺……
  我沒想到自己還會醒來。
  恢複知覺時很怪很怪,第一還原的是嗅覺。
  因為我聞到一股難以形容的香味。
  這種味道非常陌生,我曾經聞過類似的香味,但沒有這麽甜,亦沒有那麽馥鬱,這是什麽呢?
  我緩緩睜開眼睛,不是撞了車?對,我應該在生命大道的懸崖邊,巡邏車上的警員了定會把我抓回去,說不定救傷車也快要到了。
  真大幸萬幸,我沒有死,也希望不會固傷成為殘疾,身上配儀器零件到底不自然,我知道有人引此為榮,但那不是我。
  一抬起頭,就呆住了。
  身上完全沒有傷,再撲出去檢查車子,車身一個凹痕也無。
  這是怎麽一口事?不可能,我明明在生命大道上出了事。
  把車子的倒後鏡扳過來看,沒錯,這明明是我。
  我下車,晃動四肢,沒有傷。
  咦,我在什麽地方,這是什麽地方?
  車子停在一塊空地中央,空地上劃著一個個白色的格子,恰如一輛車子大小,這是停車場,慢著,我怎麽會來到停車場?
  地麵是黑色的,仔細看後,認得是一種叫瀝青的物質,已長久沒有用它來鋪地麵了。
  這是什麽地方?
  四周圍的建築物用紅磚建造,如傳說中的堡壘,我看到其中一座頂端還冒著白色的濃煙,煙囪!誰家還用煙囪?我詫異得說不出話來,這是怎麽一回事?
  我從沒聽說過本市有這樣的一地方。
  “你好。”
  有人說你好。
  我霍地轉身,看到一個年輕的男人,站在我附近。
  他重複說:“你好。”
  此刻空氣中那種特殊的香味又傳入我的鼻尖,一切都是陌生的,我看到的我嗅到的,甚至是這個人。他的衣著累贅,款式奇怪,我知道,我看過照片,母親小時候,男人就是穿這 種衣服。
  我脫口問:“你們在拍電影?”
  他走近一步,“電影,當然不。”
  “這是什麽地方?”
  “方氏糖果廠。”
  “糖果廠?”
  “是,你沒有聞到巧克力的香味?”他縮縮鼻子“這附近布滿一層巧可力霧,一切都是 甜的。”
  “巧克力,你重新製成了巧克力?”我吃驚。
  “不,”他笑,“可可粉是荷蘭化學師雲豪頓在一八二八年製成,怎麽會是我。”
  “但是可可樹絕跡已有許多年。”
  他莫名其妙,“小姐,你說什麽,”他放下公事包,“你是誰,怎麽闖進我們廠房來,而且你這部車子看上去好怪。”
  他過來研究我的車子。
  太陽下山,四周圍的路燈亮起,我抬頭看,天呀,電燈,一格格的鎢絲燈泡,怎麽可能,這到底是什麽地方?
  年輕男子忽然不可置信的叫起來,嚇得我一大跳。
  他叫的是,“不可能。這車子竟利用太陽能發動引擎。”
  我瞪著他,他瞪著我,兩人心頭都背著一大團疑問。
  “你是誰?”
  困惑中我並沒有減低警惕,“你又是誰?”
  “方中信。”
  我看著他,再看看四周圍,他叫什麽?母親說,在她小時候,人們喜歡用名字,不喜用號碼。震撼感太強了,我象是有點明白,又象是更糊塗。
  身為一個知識分子,我心中有點數,驚疑倍增。
  他問我:“你在什麽地方弄來這部車?”
  我隻得說:“實驗室。”
  “本市有這樣的實驗室嗎?這種車子要是推廣,石油還有人要嗎?”“喂,”我攤攤 手,“看樣子我隻得跟你走了。”
  他的膽子並不大,縮縮肩膀,“你是誰,你還沒說你是誰。”
  “我是A600333。”
  “小姐,別開玩笑好不好,你看你,頭發那麽短,服裝那麽怪,一付新潮女的模樣,回家去吧。”他拿起公事包要走。
  我急起來,“沒有你我怎麽離開這裏?”
  他托一托跟鏡框子,真要命,還戴著這種東西,近視與遠視早已可以作整形矯正,況且在放棄課室教育製度之後,孩子們都不大患近視了。
  “我送你出去。”
  “我先要放好這部車子,你這裏有沒有車房?”
  “小姐,我為什麽要幫你?”
  “因為我遇上了你。”
  “我怎麽知道你是好人還是壞人?”
  “即使我是壞人,幫我放好車子也不會礙事。”
  他似乎被我吸引,退後一步,仔細地打量我。
  至於他自己,一眼看就知道是個斯文人,大概是個好人,這是我的運氣。
  運氣?闖到這個地方來,還提什麽運氣。
  他終於讓步,讓我把車子駛進車房,他對這部車充滿好奇,讚歎之聲不絕。而他的車子,不扣不折是部古董。由柴油發動,要用鎖匙打火,嘈吵,糟蹋能源,造成空氣傳染。
  他讓我先上車,彬彬有禮,我覺得愜意,乘機整理我的思維。
  他車子上有一本雜誌,用英文出版,叫財經報告,一九八五年六月出版,售價美金二元半。我的心跳加劇,要命。
  八五年。如果這本書不是開玩笑用的小道具,我再笨也應該知道發生了什麽事。
  關鍵在生命大道,一定是,我與車子駛進八五年來了,我的天,我手足變冷,這怎麽辦,我掩住臉。
  “喂,你沒有不舒服吧。”
  我一定麵如上色。
  我會怎麽樣,一生流落在八五年?
  我的家呢,我的孩子呢,難道這算是對離家兜風的少婦的懲罰?
  “喂,”身邊的男士說:“別沮喪,”他自口袋裏掏出一塊東西遞在我手上,“吃塊 糖。”
  我征怔看著那花紙包住的東西,多麽考究細致的包裝。
  我緩緩拆開花紙,裏麵還有一層錫紙。包裝得這麽小心,一定是了不起的名貴糖果。
  錫紙輕輕掀開,那股香味又來了,神秘濃鬱甜膩,我看到咖啡色狀若膠泥般的物質。
  他伸出手拗下一塊送進嘴裏,“吃呀,別客氣。”
  我學他的樣子放糖進嘴巴,它在舌頭上便開始融化,香與甜如水銀瀉地:我震驚,天下竟有此美味,比傳說中的有過之而無不及,我們也有仿巧克力的化學製成品,但連百分之一都比不上。
  我連忙又再吃一塊。
  八五年不會太差吧,有這樣美味糖果的年代,不會差吧。
  我心中略為好過些。
  車子駛人市區,他說:“怎麽,方氏糖廠的產品還過得去嗎?”
  我沒有回答。
  車窗外一切我都看見過,在舊電影中,在書本裏,這些七彩的霓虹光管,在嘉年華會中,我們也用來哄孩子們歡心。
  我頹然倒向座墊,要不是嘴裏還有巧克力的餘香,我會痛不欲生。
  生命大道上的路障:危險回頭,我沒有聽從,巡邏車來截停,但沒有成功。
  我終於來到這裏。
  “你要到什麽地方去?”他問。
  太空署的第五空間實驗出了漏洞,做了犧牲者。民眾早已風聞這項實驗會帶來巨大的後遺症,沒想到會這樣。
  我握緊拳頭。
  這件不可思議的事竟發生在我身上。
  “小姐,你要到什麽地方去?”
  心緒亂成一片。
  “小姐!”斯文人也不耐煩了。
  身邊連錢都沒有。
  這可怎麽辦?
  我同他說:“我不知道要到什麽地方會。”
  他轉頭訝異的看我,我剛好漲紅麵孔,傍惶失措,有壓不住的驚懼。“你從什麽地方來?”他問。
  “我來的地方,再也回不去了。”我帶著哭音說。
  “同父母吵架是不是?”
  絕不能說實話,我自己也是人,天底下沒有比人類更無聊的生物,假使他是外太空高級智慧動物,反而可以把困難與他商量,現在一說出來,他一就送我到精神病院,二就聯絡有關部門抓我去研究。
  真叫人心神俱毀。
  “有話慢慢講。”
  “請問,你瞅才說,你的名字叫什麽?”
  “方中信。你呢。”
  “陸宜。”
  “陸小姐,我送你回家好不好,大家都疲倦了。”
  他已經夠耐心。
  “我肚子餓,可否請我吃飯?”
  他把車子停下來,微笑,“我不是浪蕩子。”
  “我的車子,你那麽欣賞它,我把它轉讓給你如何?”
  他的興趣來了。“你有證明文件?”
  我順手取出證據給他看。
  他接過,嘖嘖稱奇,“印製得這麽考究,不象是假的,什麽國家?我從來沒有見過這個印鑒。”
  “附往有英文,你看仔細。”
  “雙陽市,咦,的確是本市,幾時發印的?”
  我把文件一手搶回來,心突突的跳。
  “雙陽市,你也住雙陽市?”我問。
  “是,這是雙陽市,怎麽,你不知道?”
  地點沒有變,隻是時間完全不同了。
  “請我吃飯,我慢慢說與你聽。”
  他凝視我,近視鏡片後的雙眼閃出深邃的光芒,他笑一笑,不答。
  這人並不是笨蛋。
  “好的,”他說:“我們去吃點東西。”
  我鬆口氣。
  不能失去他,非把他抓緊不可,況且他身上有那麽美味的巧克力。
  他說,“你穿著長褲,看樣子我們隻好找一個比較隨便的地方吃飯。”
  為什麽?我沒敢問。風俗習慣相差五十年,問來無益。
  他把我帶到一個華美的地方,門口停滿汽車,自落地的大扇玻璃門進去,整個大廳用琉璃燈照明,這個地方的耗電量是驚人的,而發電要用石油,石油價格一向昂貴,沒想到他們生活如此奢靡。
  而這不過是一個公眾吃飯的地方,要填飽肚子最多花兩分鍾就夠了,何需這樣勞師動眾。這裏每一個人都認得他,很客氣的上來同他打招呼,安排座位給他。侍役取出無數器皿,萊單有一本書那麽長,他問我要吃什麽,我說:“隨便,越簡單越好,啊對了,我不吃葷。”
  我們之中也有些人嗜吃動物的肉,已經被視為不文明的舉止。、看樣子這一頓飯要吃一兩個小時,菜蔬都照原狀取上來,嚼起來芬芳脆口,但太浪費時間了,人的生命有限,一天隻得二十四小時,一頓飯吃掉兩個鍾頭,還能做什麽大事,難怪科技落後,難怪。
  他叫一塊牛肉,用工具切開,還有鮮紅色汁液滴出,我搖搖頭,忍不住說:“似你這般斯文的人,卻染上這種惡習。”
  他也以同樣的注意力觀察我,說道:吃那麽一點點,你不會有氣力。”
  我不明白他要那麽多氣力來幹什麽,大概要努力工作賺取酬勞來吃這種豪華的食物,然後吃飽之後再去努力工作,繼續惡性循環。
  不可想象。
  才五十年已經那麽落後,我應該慶幸我沒有回到一百年前。
  無論如何,我一定要設法回去。
  據我所知,人類對空間的研究不遺餘力,遠在一九四0年,已經有第一個實驗,我一定要回去。
  吃完飯,我把那塊剩餘的巧克力取出翻覆地觀看,並且放在鼻端深深地嗅聞,它完全迷惑了我。
  我讚歎,“難怪十八世紀的植物學家林那歐斯要稱之為‘諸神之美食’。”
  他忽然抬起頭來,“你怎麽會知道這項典故?”
  我說:“因為這是我母親最心愛的食物,她小時候常常吃。”
  “每個人都吃糖果,但是隻有極少數人知道糖果的典故。”
  我看見他那麽認真,忍不住說:“但我不是普通人。”
  他一怔,隨即說:“講得對,”他停一停,“不過你對巧克力的認識,不可能勝於我。”
  “當然,”我不想也沒有心情與他爭,“你是巧京力製造商,一個令許多人快樂的行業。”
  “你真的那麽想?”他欣悅。
  我點點頭。
  “謝謝你,陸小姐,”他似乎覺得無限的寬心。
  為了討他的歡心,進一步透露我的知識:“可可是一五0二年由哥倫布發現,但它存在於亞瑪遜流域已有四千年。在當時,一百粒可可可換取一個奴隸。”
  “完全正確。”他拍一下掌,“沒想到碰到同道中人,以往我一同女孩子說起可可豆的曆史,她們便忙不迭擺手嫌悶。”
  我打蛇隨棍上,“既然如此,你會不會帶我回家?”
  “當然,我早就說送你回家。“不,去你的家。”
  他呆住,過一會定下神來,他說:“小姐,你真的走投無路了吧。”“是的,”我懇求,“請求你收留我一夜,我不會給你麻煩。”
  “我不能隨便把陌生女子帶回家。”
  “你已有家室?”
  “不。”
  “那麽破一次例好不好?總有第一次,總有例外。”
  他看著我,“你身邊沒有現款?”
  “什麽也沒有。”
  “由我資助你住一夜酒店如何?”
  “我害怕。”沒有他們的文件,怎麽可以到旅館去。
  他搖搖頭,“小姐,你說的話太難令人置信。”
  五十年前的民風一點也不純樸,人也一點不笨,盡了九牛五虎之力,我無法說服他。
  我賭氣,“好吧,讓我去死吧,希望你有一日流落異鄉。嚐一嚐這種滋味。”
  “我可以幫你,你自哪個國家來?我帶你到使館去。”
  “我是你的同胞。”
  “你的外貌確與我族一樣。”
  我惱怒。“世界已經大同,戰爭早已停止,癌症也已治愈,看你,連收容同胞也做不到。”
  他想了很久,“那麽請告訴我,你額角中央那一塊直徑約五厘米的家屬片,是什麽東西?”
  我一聽,心都涼了。
  我怎麽會遇上一個這麽聰明的人?
  “你不會以為我看不見吧?”他追問。
  紛亂中我說:“這是女阿飛的裝飾品,最新打扮。”
  “你是女阿飛?”他失笑。
  我急他勿急。好整以暇的叫侍者拿紅茶來。
  愁腸百結中我說:“加多一杯。”非得嚐一嚐母親時常懷念的紅茶是什麽滋味。
  他狡檜的說:“如果是裝飾品,可以取得下來。”
  我倒出茶,喝一口,非常苦澀,不喜歡,加上牛奶與白糖,味道依然比不上茶晶,可見有時候科技會得勝。並且桌上已擺滿喝這一小杯茶用的工具,足足十來款,實在太嗜蘇。
  “不愛喝?”他問,我搖搖頭。
  他把茶喝光,結帳。
  “走吧。馳說。“到什麽地方去?”
  “我的家。”
  這個時候,輪到我遲疑。跟他回去?
  第一眼看見他,我已犯下輕敵的錯誤,他的外表是那麽老實,蒙蔽了我,以為可以指使他為我做事,誰知一頓飯下來,發覺他占了上風。
  但是此刻不跟他走,根本沒有第二條路,我抬頭看著天空,在城市強力燈光照耀下,天際呈一種奇異的灰色,怎麽看得到星宿?
  我隻得跟他走。
  我們上了車,向郊外駛去。
  他象是知道我的心事,調過頭來安慰我:“你放心,我不是壞人。”啼笑皆非,自比他先進五十年,卻拿他沒轍。
  忍不住回答:“當然也不會是好人。”
  “可不是,人性肯定有壞的一麵,但亦有好的一麵,倘若黑的墨墨黑,白的雪雪白,那還有什麽味道?”
  在這種時間他還說教,氣得我。
  郊外的路之曲折比生命大道有過之而無不及,一路上有美奐美侖的建築物,看樣子都是住宅。行駛約二十分鍾之後,車子停住,我看到一座小小的白色平房。
  它沒有期望中那麽堂皇,我早已猜到方中信:是個有錢人、隻是不知他的財富到達什麽地步,如今不禁有點失望。
  因為隨著金錢而來的是權勢,如今我身處困境,非常需要有財有勢的朋友。
  我們可以成為朋友嗎?我存疑。
  在這個角度,我看到天邊接著的月亮,地球唯一的衛星。
  “請進。”他說。
  他似乎是一個人住,但是地方打掃得非常整潔,櫃內擺著各式各樣包裝的糖果樣版,琳琅滿目,恐怕有好幾百種。
  我跟著他進房,他指一指,“你今夜睡這裏。”
  我點點頭。
  他走了之後,我關上門,研究好一會兒,才知道門鎖的關鍵在什麽地方。
  房內有無數巧克力盒子,我對自己說:不要客氣,打開來便吃。這種糖產生安撫作用,含著它心神穩定許多。
  我非常疲倦,倒在柔軟的床上,睡著了。這是我的第一夜。
  不知家人可有想念我,不知有關方麵有無通知他們我已經失蹤。
  第二天清早,他拍門把我叫醒,恐怕要趕我走。
  睜大眼睛,才看見床頭搭著件女用浴袍,起床,又發現一雙粉紅色的紗邊拖鞋。
  哼,我還以為他是君子。
  一整夜他在我麵前水仙不開花,引我入殼,他巴不得帶我回來,欲迎還拒。倒叫我苦苦哀求他。
  我去開了門。
  他探頭進來,“睡得還好?”
  “床太軟,一切脊椎病都自軟墊而來。”
  “舒服呀,吸煙危害健康,但是一種享受。”他笑。
  我吃驚,原來他可以變得如許嬉皮笑臉。
  他的眼光授到空糖果盒子上,“你真喜歡巧克力,是不是,不過不怕,你找對了人了。”
  他在我床前一張沙發坐了下來。
  我警惕,幹什麽?
  他托一托眼鏡框子,收斂笑容,他說:“現在你可以告訴我了,你從哪個星球來。”
  我?
  “我會替你保守秘密。你有什麽超能力?你的飛行器收在什麽地方?你來到地球,有何企圖?”
  我傻了眼,他把我當作天外來客!
  “昨夜我帶著技師檢查過你的車子,這斷然不是任何實驗室可以製造得出來的,他們估計要待五六十年後,才能夠大量出產這種太陽能本子,屆時全部石油生產國家會得宣布破產。”
  我坐下來,靜靜的說:“你講得對。”
  “那麽你來自哪裏?”他緊緊追問。
  我說:“科技隻比你們進步數十年,就可以做宇宙航行嗎,你想想看。”
  他呆住。
  “我是你同胞,我也是雙陽市市民。”
  他緩緩搖頭,“我不相信。”
  “答應我你不會傷害我。”
  “我保證。”他舉起手。
  他保證,他說他保證,信一成已經大多。
  今日他不必上班,換過一套打扮,衣服花梢許多,比昨日英俊,也失去昨日的沉實,服裝對人竟有這麽大的影響。
  他見我猶疑,又說:“如果我不遵守諾言,叫巧克力在這世界上絕跡。”
  他這話一出口,我哈哈大笑起來。
  他惱怒,“別以為這個誓言可笑,我方家靠製糖為生,已有百年曆史,沒有巧克力,也就是沒有我們。”
  這人唯一可取的地方,便是天真,我對他的戒心鬆弛許多。
  他說:”地球人並沒有你想象中那麽可怕,你可以相信我。”
  “我太知道地球人。”
  “你專門研究我們?”
  “不,我自己就是地球人。”
  他歎口氣,“好,我不勉強你,不過記住,我不會出賣你,我是你的朋友。”
  我鬆口氣,他不逼我就好。
  但他忍不住又問:“你原形是怎麽樣的?”
  原形?
  “在我眼中,你是一個美麗的女子,當然你原本的皮相不可能是這樣的。”
  “你的意思是,我是一束電波抑或是一條八爪魚?”
  方氏鼓起勇氣,“你是什麽?”
  “我是一個無用的女人,一點超能力也沒有,我的職業隻是為國家圖書館編撰選購書本。”如果我是科學家,還可以提供一兩條商業公式幫他發財。
  可惜我是書生,百無一用。
  方中信並不相信我的話,他叫我吃早餐。
  老式的食物真是香,我的胃口並不見得好,心事太多太重,我急於要回去,孤掌難鳴,怕需要他的幫助。
  早餐桌子上,有一大束紫羅蘭。
  我說:“把花割下是很殘忍的一件事,植物也有知覺,相信你們也已經知道。”
  “是,有人作這樣的研究。”
  客廳地下鋪著一塊獸皮,更使我生氣。
  “還有,剝獸皮更無人道,為什麽你們還要堅持?”
  “這隻是一塊羊皮,別過份好不好?”他跳起來。
  我不響。
  過半晌他說:“看來你心頗善,不會殘害地球人。”
  我歎口氣。
  “你是如何流落在我們這星球的?”
  我反問:“你為何不去上班?”
  “我是老板,請一兩天假總可以吧。”
  “可可現在什麽價錢?”
  “一公噸兩千二百美金。”
  “價格會再上升,你要當心。”
  “我們已在留神注意。”
  “它會絕跡。”
  方中信一怔,然後笑,“別開玩笑。”
  “那是因為你們不珍惜現有的一切,可可活著的時候你們不關注,任由土人把弄生產,也不提供改良種植法,終於膨的一聲,可可變為傳奇,不再存在。”
  “什麽,你是預言家嗎?”他跳起來。
  “我說的都是事實。”
  “你是說,方氏家族生意會宣告完蛋了?”
  我點點頭。
  “我不相信。”
  我聳聳肩。誰期望他會相信。當年諾亞說破嘴,也無人肯跟他上方舟,我是誰,他幹嘛要聽我。
  他又擔心,“真的?”
  我笑。
  “向我證明你所說屬實。”
  “不要試探我。”
  “額頭那一小片金屬,是你的通訊儀,是不是?”
  我閉口不語。
  “如果你堅持不說老實話,別期望我幫助你。”
  “我是地球人,走錯空間,來到這個年代。”
  “說下去。”
  他聲音中沒有太大的驚奇,增加我的勇氣。
  “隻是走錯空間?”他可以說是失望,“這簡直是陳腔濫調,你至少應該來自土星。”
  “我的世界比你早五十年!”我站起來。
  “愛恩斯坦先幾十年已經說過,如果人走得快過光的速度,就可以看見過去或未來的肚界,這有什麽稀奇?”
  我啞口無言,我還以為說出實話,會得嚇死他,誰知他還嫌不夠辣,不夠刺激。
  我氣餒,“不,我不是來自蟹雲星座的千年女皇。”
  “別自卑,”他說:“已經是稀客了,你來自什麽年份?”
  “二0三五。”
  “那時的世界是否進步美麗得多?”
  我哼一聲,“區區五十年,以人類緩慢之足步,你以為會好多少?”“至少有太陽能汽車。”
  “太陽能早就有了,隻是不高興推廣給民眾用而已,飛在太空的衛星都配備太陽能。”
  “戰爭呢?”
  “戰爭是膠著了,大仗小仗都不開……喂,我才不高興當你的水晶球。”
  “你是未來世界的人。”
  “是。”
  “迷了路。”
  “是。”
  “老天。”他問:“你的名字叫什麽?”
  “陸宜。”
  “你有隨身證明文件?”
  我把身邊所有的文件全掏出來。
  他一件件翻勻,看得很仔細很詳盡。
  “我信你,”他說著自書架子取出一大堆書籍,“我相信先知的話,我是科幻小說的信徒。但是我不知該怎麽幫你。”
  “聯絡你的國防部。”
  “你不明自,雙陽市沒有國防部,雙陽市不是一個國家,你忘了?”啊是,我如墮入冰窖中。
  “況且今日的科技如何能把你送回明日的家中?”
  我的麵色轉為灰敗。
  “但是別擔心,我會照顧你的起居,來,吃塊杏仁巧克力。”
  我說:“你不明白,我有家庭,我是個已婚女人,有兩個孩子。”
  “我明白。”
  “你明白什麽?你這個看科幻、做糖果的花花公子。”
  “喂。”他憤憤不平。
  我奔回房中,關上門。
  隻覺得前途茫茫,悲從中來,忍不住哭泣。
  那麽大一個人失蹤,他們總得搜索,一定得通知我的家人,還有,丈夫與我的感  情再不好,也得表示關懷,不能讓我就此消失在地球上。
  苦是苦在我沒有消失,我仍存在,隻是倒退五十年,來到這種落後地區,吃頓飯都要花上兩三個鍾頭,俗語罵人:你越活越回去了。可不就應在我身上。
  我萬分苦惱,怨氣衝天。
  方某在門外說:“既來之則安之。”
  “我不會安之若素,這裏還有戰爭,還有癌症,你們愚昧無知,我不要同你們生活下去。”
  他在門外也生氣了,“你這個小女人,好不勢利,照我看,你並不比我們進步多 少,卻開口閉口侮辱我們,把我們當獵頭族土人辦,你當心我把尊頭切下來祭祖。回不去了還這麽放肆,可知你們那社會風氣多麽壞,你好好的想清楚,再不高興,你可以拿了你的車子走。”
  我痛哭起來。
  他還不罷休,簡直象保衛地球,“你並沒有利用價值,不必擔心我把你賣到馬戲班去。”
  他離去。
  整間屋子靜下來。
  我開門出去取水,隻覺得水龍頭冷水有異味,不敢喝,想做茶,不會弄,手足無措,悲從中來,無限淒涼,要不,就順從落後生活,見一步行一步,要不就一頭撞死。身為超時代的人,應該提起勇氣。
  漸漸冷靜下來。
  我連替換的衣服都沒有。
  找遍全屋,發覺他的衣櫥中有一兩件女裝衣裳,形狀古怪,難以上身,看了都令人沮喪。
  母親還一直說她小時候女人穿得似一隻孔雀,百聞不如一見。
  我呆在屋裏,找到大量的書,卻看不到有電子朗讀機,我已疲憊不堪,那有心思睜大眼睛逐個字讀書,隻得放棄。
  想聽音樂,方家的音響設備看上去很複雜很陌生,不知如何發動,也得作罷。
  一點安慰也沒有。
  我試圖靜下來,集中力量,閉上眼睛,卻什麽部看不到、聽不見。當然,電流不對,儀器如何發揮效能,我是完全被隔絕了。
  “為什麽不看電視?”一把冷冷的聲音傳過來。
  是方中信,他口來了。我如看到親人般,但又不想被他知道我這麽熱情,故此冷冷的別轉麵孔。
  他歎口氣,“我知道你難過,設想叫我回到五十年前去,連盤尼西林都沒發現,怎麽生活。”
  我不出聲。
  “但五十年前也有好處:家人間的關係比較緊湊,民風純樸,生活節奏緩慢。人們多數懂得享受閑情……不是不可以習慣的。”
  我呆呆的坐著。
  “我相信你那邊的科學家不會讓你流失在此,這於邏輯不合,多笑話,試想想,你會比你母親年長,這成何體統?”
  我緩緩的掉頭過去,看牢方中信,“你說什麽?”
  “令堂比你年輕,不是嗎?”
  我非常震驚,我怎麽沒想到,自然是,母親今年才五歲,這是不易的事實。
  “你母親住在雙陽市?”方中信也吃驚。
  “不但她住這裏,我的外祖母也住在這裏。”
  “我的天,你可以去找她,你可以看到她。”
  “不。”我害怕。
  “為什麽不,你一點也不好奇?是我就不怕,這真是千載難逢的機會,你怕什麽,那是你媽媽。”
  “不不不。”我叫起來,“不。”
  “鎮靜鎮靜。”他過來拍我的肩膀,“不需要此刻發動,想清楚再做。”
  我再也忍不住,渾身顫抖起來。
  “唉,你看你,太令人失望,”他喃喃的說:“這麽窩囊,我還以為你配有死光武 器,能知過去未來,”又加一句,“原來同我們一樣。”
  那裏還禁得他如此奚落我,頓時以手掩臉。
  “我在情緒低落時,通常飽餐一頓,沒什麽大不了,水來土掩,兵來將擋,科學越是先進,人的意誌力越是薄弱,試想想,此刻的情況還不太壞,要是闖到茹毛飲血的石器時代去,那才糟糕。”
  他已經盡了力氣來勸慰我,我抬起頭來。
  “我口渴。”我說。
  “要不要喝點酒?”
  “不,不妥,給我簡單、清潔的水。”
  “我聽得懂,你放心。”他又不服氣起來。
  他給我一杯水,杯子用玻璃雕刻,明亮可愛地盛著水,已經是一件藝術品。
  他攤攤手,“我喜歡你,我第一眼看到你就喜歡你。”
  我喝完水,把玩杯子。
  “短頭發,緊身褲,最好的打扮。”
  我還是悶悶不樂。
  “想念孩子?”
  我點點頭。
  “有多大?”
  “兩個都九歲。”
  “孿生子?”
  “不是。”
  “怎麽會?”他睜大眼睛。
  “胚胎在實驗室長大,同時可以孕育無數個。”
  他很動容,“啊,這是一項偉大的發現,女性懷胎實在太過痛苦,長達十個月之久,我聽到這個消息太高興了。”
  我對他增加好感,隻有上等男人才會憐借女人,越是下等的男人越堅持他們是兩性中之優越者,因為自卑。
  我說:“有很多母親認為要恢複人體懷孕,親力親為親情增加雲雲。”
  “這是完全不必要的,我見過廠中女職員懷孕操作的苦況,是以本廠的產假特別長,太不忍心。”方中信說。
  我讚同,“真落後是不是?號稱萬物之靈,光是生一個孩子便得犧牲一年時光,吃盡苦頭。”
  我們倆在這個問題上絕無異議。
  “那麽,”他終於去到細節上,“嬰兒足月才領出來?”
  “不錯,孕育期間父母可去探望,同托兒所一樣。”
  “你也是那樣出生的?”
  “是,我是第一代。”
  “普遍嗎?”
  “每個小家庭都想有一子一女,成人得利用每一分力氣投入社會,怎麽可以奢侈到坐在家裏安胎。”
  “說真的,在今日,也已經有許多職業女性無暇在青春期養育孩子。”
  “會有解決的辦法。”我說:“稍等二三十年便可。”
  他苦笑,“長夜漫漫。”
  我才是不曉得幾時天亮。
  “跟我出去走走?”
  “你是決定收留我了?”
  “還有什麽辦法,助人為快樂之本。”
  “我會報答你的。”
  他看我一跟,“算了。我還要先在你身上下重本。”
  他帶我去買衣服。
  走到時裝店才真的教人發呆。
  我完全沒有主意,方卻似個中好手,他一定常帶女朋友來選衣服,不然不會混得這麽熟。
  他幫我選了一大堆白色的衣服,牽牽絆絆,寬袍大袖,我都不肯試,這樣下去,我同其他女友有什麽分別,真是哭笑不得。
  他說:“你別狷介,請鬆開眉頭,我們純是友誼。”
  我仍然無法釋然。
  “來,走吧,到我工廠來參觀。”
  “不想去。”
  “別鑽牛角尖,天下不止你一個人有心事。”
  我無奈,隻得跟他走。
  他的廠是一個美麗的地方,我當它是名勝區。
  孩子們若能來到這裏,不知道要高興到什麽地步。
  方中信同我說:“你沒見過新鮮的可可果吧,象榴蓮,味道似喝花蜜一般,隻有當地土著才享受得到,我在巴西的巴哈亞郡住過一星期,吃過一個,畢生難忘。“可可離開本家就身價上升,本廠采用的原料來自紐約的交易所,位於世界貿易中心。”
  (人離鄉賤,物離鄉貴)“來,我們進入第一號廠房,在這裏,發酵後的可可經熱力壓力變為巧克力醬。別老縮鼻子嫌落後好不好,什麽,香?當然。”
  “巧克力作為糖果吃是一八四七年才開始的事,富麗斯、吉百利、高達華、雲豪頓,這些都是舉足輕重的名字。”
  “別象一根木似,來看,在這裏,加了可可白脫及糖的溶醬要攪拌七十二小時。象不象童話世界?自小我就期待承繼父業,我愛巧克力。看得出來?哦。”
  “還有,請坐,你知不知道巧克力最神秘之處在什麽地方?讓我告訴你,巧克力含一種化學分子,當人墮入情網,他的腦子會分泌同樣的分子。”
  “真的?”我問。
  “真的。”
  “我相信。”
  “來,試一試我們的巧克力吻。”
  “什麽?”
  “吻。”
  一小顆一小顆的尖頂巧克力攤在鏤空花紙上,剛自機器間出來。
  吻。
  真浪漫,他們還有這種閑情逸致替糖果取這種名字。
  我取一顆放進嘴裏,沒有取錯名字,真如嬰兒之吻那麽芬芳甜蜜,帶有一絲橙香。
  如果我能回去,一定要帶一些給兩個孩子嚐一嚐,還有母親,她是那麽懷念巧克力。
  “好過得多了吧。”方中信問我。
  我點點頭,答謝他的關懷。
  他按鈴,女侍取來兩杯飲料,用銀杯盛著。
  “喝下你會更舒服。”
  我知道這是可可粉衝的飲品,忙不迭的喝一口,燙了嘴,但還是值得的,真不愧是諸神之美食,我舔舔嘴唇,無限滿足。
  “還可以吧。”
  “這樣的美食,是否隻有你可以供給?”
  “通街都有,兩角半一杯。”
  “孩子們也喝得起?”
  “自然。”
  “太好了。”
  “過獎過獎,所以,隻要鑽研一下,你會發覺我們也有些好處。”
  我向他微笑。
  他在他的世界裏,恐怕是個吃香的王老五。
  他當著我麵簽署了不少文件,沒把我看作外人,我隻覺自己身份曖昧,這算得是什麽?我算是他的什麽人?
  在急難中,我與他認識才兩天,已成為莫逆。
  在這裏,我隻有他一個熟人。
  “現在,讓我們談比較嚴肅的事。”
  “是的,”我說:“我怎麽回去?”
  他狡猾的說:“這個不算重要,剛才你說,可可要絕種,而我方氏的事業會得崩潰?”
  “我沒說過。”
  “陸宜,你對我要老實。”
  “你是聰明人,我怎麽教你。”
  “這間廠有三代曆史,職員共三百零七人,要結束也不是這麽簡單的事。”
  “或者你可以安然步人廿一世紀,用化學品代替巧克力。”
  “化學品?我不喜化學品,對我來說,不香的花不是花。”
  “那你活該頭痛。”
  他點點頭,“能知未來,不一定能夠防範,並非好事,簡直是不幸。”
  他說得對。
  方中信開始有心事,是我不好,我不該告訴他那麽多。
  我問道:“該說說我的事了。”
  “我隻是個糖果商,陸宜。”方中信說。
  “你太蹩腳了,我知道許多故事,有很多地球人肯拚死命把天外來客送回家鄉去。”我抱怨。
  “哼。你指那位先生,是的,他肯。”
  “誰,你說誰?”
  “這件事很複雜,要從長計議。”
  他在推搪我。不過他也說得對,這件事不能草率,這象是古代鄉間受了怨辱的女子,要去到京師告禦狀,談何容易。
  要一步一步來。
  他把桌子上的文件一推,象是一天的工作就此完畢,好大的派頭。
  我們,我們要做到發昏才能拿到一點點薪水,,老板連寫字樓也不設,發一套工具,人人坐在家中做,每分鍾動腦筋,根本沒有下班的時候。我羨慕方中信的生活方式。
  他笑,“我知道你在想什麽,我也不見得日日這麽舒服,有時十點鍾還在廠裏。”
  “你的父母呢?”
  “他們在外國。”
  年少力壯的當權派,不用說。日子是過得逍遙他。
  “來,我們可以走了。”
  “我想看看我的車子。”
  他有點不好意思。
  我馬上不悅,“你把它拆爛了是不是?破壞,你隻會破壞。”
  “你且別忙著罵我,我隻不過開著它去兜了一次風。”
  “不問自取,是為賊也。”
  “咦,你還懂得用這一句成語?”
  “一路流傳下來,怎麽不懂?”我瞪他一眼,“我告訴過你我是地球人。”
  我逼著他把我帶到車房去。看到車子無恙,才放下一塊大石頭。
  我說:“不準你的至親友好再來玩我的車。”
  “咄,要同樣做一部出來,也不是難事,隻是我們還未找到大量生產的辦法,你稀奇什麽?”
  奇怪,這大概是我的錯,在二0三五年,丈夫一開口便與我吵,在一九八五年,方中信也同我吵。
  我從前一向沒有檢討自己,看樣子是我的不是。
  “算了,回去吧。”他說。
  在回程上他把車子開得飛快,象是炫耀。
  我仍然想回家。
  將來,當科學進步到可以在空間自由來往的時候,或許我們可以參加五天十天旅行團,隨便挑選一個年代去做客人。但來了不能口去,滋味可大大不同。
  到了方宅,甫推開大門,便有一隻花瓶摔過來,差點落在我的頭上。誰?人沒有出來聲音已經先奪人。我已經夠煩惱,不要再叫我應付多餘的人、多餘的事了。
  方中信把門踢開,象是應付殺手一樣。
  我看到一個妙齡女子站在大廳中央,叉著腰,雙眼圓睜,瞪著他,當然也瞪著我,她怒火中燒,咬緊牙關,誓死要與我們算帳的樣子。
  要命,我想,這一定是粉紅色浴袍的女主人,好,如今我水洗不清。我很疲倦的坐下來。
  那女郎與方中信攤牌,嘩,性如烈火,一手扯住他的領襟要請他吃耳光,而阿方也妙,一二三伸出手來擋,同她對招,純熟得不得了,分明是練習過千百次,這是他的老情人,毫無疑問。
  怎麽這麽凶,我與丈夫雖然唇槍舌劍,卻從來沒有動過粗,太過不堪。
  一邊嘀咕,一邊又怕花拳繡腿會落在我身上,痛不會很痛,不過一世英名就此喪盡。
  我想表自,又不知這種時候說什麽話,驚駭莫名。
  隻見他們扭在一堆,醜態畢露,似乎還沒有進化為人。
  刺激過度我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她放開他,目標轉向我,“你這騷貨,笑什麽?”
  我,騷貨?
  我說:“我不是他的什麽人,你別誤會。”
  阿方罵我:“沒義氣。”
  那女郎氣呼呼的坐下來,“你別讓他騙到你,他甜言蜜語,低聲下氣,什麽都來得。”她傾訴。
  “不會的,我不會受騙。”
  “你別誇口,他花樣多著呢。”她警告女同胞。
  “不是的,你弄錯了,我是他長輩,我們不是那種關係的。”
  那女郎靜下來,她似乎有點明白。
  我留意她的神情,知道危險時期已度過,再轉頭看方中信,隻見他臉上被她抓起幾條細痕。
  真窘,這家夥已醜態畢露,不知還有什麽弱點未經暴露,難為我第一眼看見他,還把他視作英雄。
  唉,這年頭,女人越來越美,英雄卻不複再見,原來五十年前,猛男已開始消逝。
  “大家坐下來慢慢談好不好?”我大膽建議。
  那女孩子坐下來,拉一拉扯爛的衣袖,攏一擾長而鬈曲的頭發。
  到這個時候我才看清楚她,多麽奇異的打扮:這麽長而毫無用處的頭發,不知要花多少時間來打理,還有,十隻指甲上搽著鮮紅的顏色,這又有什麽作用?難道她以為這便是美?腳上穿著一雙古怪的、有高跟的鞋子,把她身體的重力全部傾向前方,是以她走路的時候,非要把胸向前凸,挺直腰板來平衡不可,比踩高蹺更難。
  我津津有味的打量她,她也在研究我。
  她的敵意象是消失了,好奇的問我:“你額前那片東西是什麽?會閃光。”
  我不自在的側過頭去。
  “你的頭發全部剪光,幾乎貼緊頭皮,是最流行的樣子嗎?衣服那麽窄,不過料子看上去好象很舒服,你好時髦,你到底是誰?”她趨向前來。
  我微笑,“我是騷貨。”
  女郎不好意思起來,“你怎麽會,你這樣好氣質……是我誤會,你別見怪。”
  咦,我倒是喜歡她坦誠,她這一讚令我飄飄然。
  “你到底是誰?”她追問。
  我是誰?我比他們大五十歲,隻能做他們的婆婆。
  於是說:“我輩份很大,我是方中信的表姑。”
  “真的,他從來沒同我提過。”她很有興趣。
  我索性同她開玩笑,“你叫我陸姑姑吧。”
  她格格的笑起來,“這麽時髦的姑姑。”
  這女郎,忽晴忽雨,高深莫測。
  方中信忍耐這麽久,實在已經逼至牆角,大吼一聲,“這裏已經沒你的事,莉莉,你還來幹什麽?”
  莉莉轉向他,“我未收拾東西。”
  “你還有什麽東西在這裏?”方冷笑。
  “我的心。”莉莉拋過去一個媚眼。
  聽到這裏,我忍不住嗤的一聲笑出來,這麽肉麻,這麽陳腔濫調的打情罵俏。
  難怪方中信並不為其所動,一塊冰似的態度:“你的心不是飛到朱七身邊去了?我聽說他在三藩市替你開了一個美金戶口,那就是你心所在。”
  莉莉不響,在屋內踱來踱去。
  我擔心她那雙鞋,這種刑罰似的道具是怎麽穿在腳上的?為什麽穿它?
  隻見她挺著胸,聳著臀部,忽然之間我明白了,鞋是為了誇張她女性的特征而設。
  為什麽要展覽女性的特點?
  當然是因為她要用之來吸引男性。我一直推理下去:為什麽要急於用原始的本錢來抓住異性的歡心?因為她沒有其他的本事,或者其他的能力不夠顯著。
  我明白了。落後,社會風氣的落後。
  他們當著我繼續談判。
  莉莉問她的男友:“你是否要我脫離朱某?”
  “不,”方中信說:“我同你已經結束,我不是早說清楚?”
  她說:“你會後悔的。”
  “那是我的事,請你交出鎖匙來,,別再進來摔東西。”
  莉莉變色,“我們完了?”
  “早就完了。”方中信說。
  她不能下台,愣在那裏。
  我不忍,送她出去。
  在門口,我看到她含著熱淚。
  我拍拍她的肩膀。
  她聳聳肩,用手帕印印眼角,“勝敗乃兵家常事。”她說。
  “能這樣想就好。”我說。
  “當心他。”莉莉說。
  “咦,我是他姑姑。”
  “他呀,尼姑都追。”
  真誇張,這恐怕也是他們的特色。
  “我不怪他,你這麽漂亮,這麽特別。你瞧你,比我還高……”
  真是我由我說,她由她說,夾纏不清,啼笑皆非。
  她揚手叫一部車子,我看著她上車。
  那種用柴油的車子噴出一大股黑煙,嗆得我咳嗽起來,這裏的空氣汙染得幾乎不適合生物生存,我雙眼已經開始露紅筋,喉嚨也覺得幹燥。
  髒與落後似有不可分割的關係。
  一轉身,看見方中信站在那裏。
  我說:“哦,你怎麽出來了,負心人。”
  “出來看你,姑姑。”
  我搖搖頭,“你們花太多時間在男女私情上。”
  “喂,我也想知道,你們把所有時間省下來,又做了些什麽?”
  我竟答不上來,呆在那裏。
  “也不見得很空閑,是不是?”他笑:“告訴你一個秘訣,時間要擠才經用。”
  我拿他沒轍。
  “來,我們出去吃飯。”
  “不。”
  “什麽?”
  “不,我不是你女人中之一名。”
  “沒有人說你是,即使有,你也不需介懷,你又不打算同人混,他們說什麽,你何必關心,你不過是暫來歇腳的,唏,設想到未來世界中的女人迂腐至此,一點瀟灑勁都沒有。”
  我們互相攻擊。
  “瀟灑?同你?你想!”
  氣得他。
  “家裏可沒有東西吃,你不出去,我要出去,我約了人,那位先生,他認識超級強國太空署的首腦。”
  我開頭是一愕,隨即想起莉莉警告我的話,便笑笑問:“那位先生,沒有名字嗎?”
  “他不喜人家嘴角老掛著他名字,”方中信說,“如果他不能幫你,就沒有人能夠幫你,這是你唯一的機會。”
  “你是一個糖果商,怎麽會結識到那位具異能的先生?”
  “他交遊廣闊。”
  我搖搖頭。
  方中信悻悻說:“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我告訴你,你別以為自己奇貨可居,那位先生對你根本沒有興趣,人家在過去二十年間一直與天外來客打交道,藍血的人、千年的貓,什麽沒見過,你以為約他那麽容易?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我父親同他嶽父有交情,在他結婚那一日,我們特地請巧匠以手工做了一批釀酒的巧克力糖去祝賀他,那批糖共有六十二款,花了六個月時間製成,嘿,這次見麵,還是通過他夫人約的,你愛去不去?”
  我不敢作聲。
  “還有,這次我還要捧一樽五四年波多自葡萄酒去做見麵禮,這瓶酒我以兩萬八千美金在蘇富比拍賣買來,平時隻舍得取出摸一摸瓶子,你明自嗎?”
  猥瑣,我竟落在這種小人手中,時耶命耶。
  我吐出一口氣,“我們去吧。”
  約會的地點是那位先生的家。
  地方非常寬大,布置樸素而雅致,他的夫人高貴、大方、美麗、溫柔。
  她沒有說什麽,但眼光、神情,都安撫我,她象是什麽都知道,什麽都關心。
  那位先生走入書房,淡淡與我們打招呼,方中信將那瓶酒似獻寶似呈上,但是那位先生看也不看。
  方中信受了委屈,斜斜看我一眼,象是說:瞧,都是你,都是為了你。
  我沒好氣。
  他們之間有一句沒一句地閑談著。
  那位先生個子很小,樣子頂普通,不知恁地,神態有說不出的疲倦,一直用手撐著頭,另一隻手則握著酒杯,緩緩地喝完一口又一口,心不在焉的“嗯、嗯”,敷衍著老方。
  我有點發急。
  那位先生對我的故事,象是沒有太大的興趣,根本沒用多大的心思聽。
  漸漸我失去信心,要不是他夫人那溫婉的眼色,我早已離去。
  壞。
  壞與落後也有不可分割的關係。
  我要是能哭的話早就哭出來。
  終於那位先生的眼光落在我身上。
  “怎麽,”他問:“陸小姐有家歸不得?我連忙恭敬的答:“是。”他似是司空見慣,“是二0三五年?”
  “是。”
  他的語氣略為同情:“蠻尷尬的。”
  我點點頭。
  “在我年輕的時候,也見過許多異鄉客。”
  “我想回去。”
  那位先生笑,“或者可以找小納爾遜談談。”
  那又是誰?這群人好神秘。
  那位先生說:“其實情形並不算大壞,陸小姐貴庚?”
  “二十六。”
  “過五十年也可以返家鄉了,屆時你七十六。”他說。
  我霍地站起來,要同他拚命,在這種時候還戲瘧我?
  方中信把我按住。
  那位先生抬起頭來,“為什麽那麽計較時間上的得失?”
  他雙眼透出苦澀,不象是輕薄,“甚至是一切得失?”
  原來他是哲學家,我為他的跟神感動。
  我呆呆的看著他。
  或者他有無限的能力,但在這一刹那,我非常的同情他。
  那位先生指著我額頭說:“那是你的接收器吧,自幼種植,與腦部相連。”
  “不,”我說:“這是學習儀,兒童在入學時期才植人皮下,與電腦相互感應,我們的電腦沒有熒幕,靠電波通消息。”
  那位先生搖搖頭,“不,這是一具追蹤儀器。”
  我陪笑,心想:先生,我應當比你更清楚才是,怎麽倒與我爭辯起來了?
  我婉轉的說:“不會的,我們自小運用它吸收知識,是以早就廢除課堂學習製度。”
  那位先生還是搖頭。
  他說:“你們的政府欺騙了你。”
  一邊廂方中信聽得入神。
  我完全沒聽懂,這位先生比我更象未來世界的人,想象力似寶石藍似的深海。
  他跟方中信說道:“我累了。”
  我與老方隻得站起來告辭,不敢再留。
  他的夫人送我們到門口。她輕輕請老方“代為問候令尊令堂。”
  老方唯唯諾諾。我們結束是次訪問。
  我與方中信在夜空下踱步。
  我說:“那位先生名不虛傳。”
  “唔。”他說。
  “還有巧克力嗎?”
  “你會喉嚨痛,”他把糖遞給我。
  “已經在痛苦。”我拆開紙包吃:“無論他是否能夠幫到我,我都說他是個難得的人物。”
  “近幾年他有點懶洋洋,好奇心也減退。”
  我問,“是不是已臻化境的人都是那樣?”
  “我不知道。喂,那真的隻是你們的學習儀?我以為會有萊澤光束射出來。”
  我白他一眼,“你才全身發光。”
  “是,我的魅力。”他洋洋得意。
  即使有一萬個缺點,方中信仍是一個熱情天真的人。他是一個快樂人:世襲的事業,又投他所好,無憂無慮王老五生活,兼有幻想的嗜好。
  “想家?”
  我點頭。
  “跟先生的感情很好?”他問得很自然。
  我顧左右而言他,“回去的時候。該把巧克力藏在哪裏?”
  “在你們那頭,走私可算犯法?”他反問。
  他送我回家。
  這是第二夜。
  之後我決定不再切切計數日子,免得更加度日如年。
  那位先生曾說:等五十年好了,時間總是會過去的,屆時我還不是會回到家鄉,我七十六歲,母親五十五歲。
  要不就反過來想:我二十六歲,母親才五歲。
  唉,最愛同我們開玩笑的,一向是時間。
  趁著夜晚,我集中精神思想。
  母親這些年來向我傾訴的絮語,我從來沒有集中細聽。
  在我十三歲那年,政府創辦青年營,大家都去寄宿,與父母的距離無形中越拉越大。
  我隻知道母親是孤兒,外祖父在她出生前便離開她們母女,外祖母在她很小的時候患病去世。
  “在那個時候,什麽病都能奪去人之生命,尤其是癌症,猖獗得離譜,每每趁人在最年輕最有為最不舍得離去的時候來製造痛苦。外祖母是什麽病?我搜索枯腸也想不到那專用名詞,因該種病不再發,漸漸也湮沒不為人知。是什麽?外祖母去世那年,母親有多大?她說她很小很小,在念書,是,幼兒班。一種很有趣的學習方法,孩子們共聚一堂,唱唱歌拍拍手,學單字以及畫圖畫,通常因為他們在家無聊,父母派他們去那裏找點歡樂。他們七歲便要正式入學。那年母親應該在七歲之前。不會是五歲,不會是現在吧。我驚恐的想。雙陽市這麽大,怎麽去找她們?“還不睡?”
  是方中信。
  我開了門。
  “睡不著。”
  “別想太多。”
  我們在沙發坐下來。
  “那位先生會替你想辦法的。”
  “謝謝你。”
  “謝我?”
  “是,為我花那麽多時間心血。”
  “喂,大家是朋友。”
  “我一直詆毀你,對不起。”
  “我也不見得很欣賞你,老嫌你不是冥王星公民。”
  我們相視而笑。
  “很不習慣吧。”他同情我。
  “是,你看,我臉上忽然發出小疙瘩來,水上不服。”
  他探頭過來細視,“你吃糖吃多了,虛火上升,這兩日來你最低限度吃下兩公斤的巧克力。”
  “會有這樣的副作用?”
  “自然。”
  我懊惱,“真怕在你們這裏惹上不知名的細菌。”
  他莞爾,“是,我們這麽髒這麽落後。”
  我不作聲。
  他問:“在你們那裏,是否已經全無黃賭毒賊?”
  我支吾,“總而言之,比你們略好。”
  他歎一口氣,”抑或你根本不關心社會情祝?象一切小資產階級,住在象牙塔之中,與社會脫節,隻掛住風花雪月?”
  我微笑,“你呢,你又知道多少?對於低下層的悲慘生活,你難道又很關注?叫你描述八五年雙陽市貧民窟中之苦況,你是否能作詳盡的報告?你不過活在巧克力的甜霧中,與莉莉這樣的女伴打情罵俏。”
  輪到他沉默,他說:“我也是社會活生生的一分子,社會也需要我。”
  “是呀,”我說:“我倆誰也不要挖苦誰。”
  方中信說:“換言之,我與你是同族人。”
  我們緊緊握手,終於消除隔膜。
  “你說你在圖書館工作?”
  “唔,每天我聽兩本書,上午一本,下午一本,有時書本壞得令人昏昏欲睡,字句無論如何不入耳,簡直會反彈出來。”
  “聽?不是看?”
  “視力太吃重,所以用儀器讀出,孩子們特別喜歡,他們很愛聽書。”
  “我明自,象無線電。”
  “可是電台盡播垃圾,書本可以自己挑。”我提醒他。
  “嗯是。”
  “老方——”“老方!”他怪叫起來。
  我笑,“怎麽,不習慣?我不會象莉莉那般嬌嗲,我們是兄弟。”
  他也認命,揮揮手,“你想說什麽?”
  “在雙陽市要找一個人怎麽著手?”
  “辦法很多,當然,先要看看你打算我的是誰。”
  我沉默。
  他一猜就猜著,聰明人即是聰明人:“你母親?”
  “母親太小,我要找的是外婆。”
  “你猜你外婆大還是你大?”他問。
  聽聽,這種問題要不要命。
  我答:“可能我還要大一點點。”
  “她叫什麽名字?”他說。
  我不知道。
  我呆在那裏,我竟不知道。
  “什麽,你不知道?太沒心肝,又不是祖宗十八代,可以有充分理由忘記,她是你的外婆!”方中信生起氣來。
  “有幾個人可以一口氣說出他外婆的名字?”
  “我可以。”
  “你怎麽同,你祖上留下多少東西給你,你承受他們一切福份,當然要牢牢記住,而我外婆是一個最最可憐的女子,一早遭丈夫遺棄,又在二十多歲便罹病逝世,誰耐煩記住她的名字?”
  老方拍案而起,“進步,這叫比我們進步?你們太勢利太可怕。”
  他罵對了。
  我羞愧地低下頭。太忙個人的前途、太自我中心,不但連外婆沒有注意到,甚至是母親也疏忽。
  難怪她那麽寂寞,又缺乏安全感。
  “怎麽,未來世界中,老人的地位降至零?因為有人工嬰兒,因為有青年營,所以更不需要老人?”他責備我。
  我的心炙痛,“不,”我說:“社會鼓勵敬老,是我不好,我是涼血動物。”
  懊惱要吐血。
  為什麽不好好聽母親傾訴?並不是忙得完全抽不出空來,並不是沒有時間,為什麽隨她自生自滅?
  “想呀,追思呀,她叫什麽名字?”
  我悔極而笑,“或者我可以打電話問母親。”
  方中信一聽,嗬哈嗬哈大笑起來。
  一直談到半夜才睡。睡夢中隱隱聽見外婆叫我。
  “愛綠,愛綠。”她有一張跟我長得一模一樣的麵孔,聲音充滿憐愛。
  如何會叫我愛綠?我從來沒有見過她,她如何會得入夢來?
  醒來時淚流滿麵。
  一照映象器,看到自己臉容黯澹,黑眼圈,滿下巴小皰皰,嚇一大跳,怎麽會變成這樣?數天間就老了,這裏一年等於二十年,此刻的我,看上去真會比我的外婆老。
  我忍不住鬼叫起來。
  方中信衝進來,問道:“怎麽回事,做噩夢?”
  “比噩夢更慘。”我用手掩住臉訴苦。
  “你沒好好的吃,叉不肯好好的睡,唉,習慣就好了。”
  方說。
  “永遠不會,”我嗚咽。
  “想起來沒有?”
  “沒有。”
  “今堂尊姓大名?”方中信問道。
  “她姓鄧,鄧愛梅。”我說。
  “你姓陸?”
  “是。”
  “你跟你父姓?”
  “還有別的選擇?”
  “當然,你可以隨母姓。令堂可能是隨令外祖母姓,你懂嗎?”
  “你用白話文我就懂。”我白他一眼。
  “喂,”他說:“我不過是想幫你。”
  “你的意思是,照鄧愛梅三個字去找我外婆,可能永遠找不到?”
  “對了。”
  “那怎麽辦?”我愁容滿麵。
  “總有點蛛絲馬跡,仔細想想,又不是急事,看樣子,你起碼還要在此地住上一年半載。”
  “閉上你的烏鴉嘴。”
  “你又來了,從沒見過如你這般刁潑的女子,動勿動罵人。”他教訓我。
  “對不起。”我氣餒。
  他叫我用早餐。
  這人似乎喜歡吃烤麵包。
  製造半公斤麵包,把種植麥子、輾轉運輸、加工生產的消耗能量加在一起,大概需要三千加路裏,而方中信吃下這半公斤麵包之後,所產生的勞動量,隻相當予一個半加路裏。
  多麽瘋狂。所以象麵包那樣的食物,受淘汰是必然的。
  最重要的是,它不好吃。
  我連喝兩杯清水用來洗腸胃。
  什麽都不慣,一切生活上瑣碎的習慣用具他們都沒有,他們所用的瓶瓶罐罐多得可怕,方中信的頭發比我還長,光是用在頭發上的用品有四五種,每天起碼花上半點鍾,還要用熱風烤,而結果不過如此。我不認為他是空前絕後的美男子,但話得說回來,他長得不錯。
  通話器鈴鈴的響了,他跑去聽。
  這具小小的東西絕對不管什麽時間,愛響就響。
  奇怪的是,方中信似乎對它絕對服從,一響就去接聽,不管在看書、吃飯、假寐、談情,總是以它為先。
  在我們那裏,通話器每日操作時間限於早上九時至十一時,其餘的時間,純屬私用,無論什麽急事,都得等到明天。
  很多人還說九至十一點時間太長,要改為九至十點才恰當。
  隻見他對牢話筒嘰嘰咕咕他說一大堆話,越來越不耐煩,越來越大聲。
  ——“我說過我有事,不,不可以,不是莉莉,你別管,看,我很忙,就此打住,好不好?”
  那邊好象還在懇求。
  他又說:“我們隻是普通朋友,我對你沒有意思,你這樣子下去,叫你丈夫知道,沒有好處,再見。”
  他掛上通話器。
  我有點吃驚。
  原來除了莉莉,他還有別的女人。
  他活得不耐煩了,這樣子玩火,有什麽好處,遲早出事。
  而那位太太,為什麽這樣糟蹋自己?是什麽促使她與不相幹的男人接頭,犧牲自尊?女人的地位竟這樣低,這是我另一個發現,一個個好似沒有男性便活不下去似的,真奇怪。
  方中信回到桌子來,若無其事的繼續他的早餐,忽然接觸我的眼光,叫起來。
  “幹嘛瞪著我?我同她沒有關係,是她要纏著我,你當我是什麽,女人殺手?”
  我冷笑,“你不給她某一個程度的鼓勵,她會那麽死心塌地?”
  “她有神經病。”
  “別對著女人說另外一個女人的壞話,我是文明人,早已不會幸災樂禍。”
  “嘿,真冤枉。”
  “你以為這算風流?”我硬繃繃的說:“這是下流。”
  “有完沒完?夠了沒有?”方中信惱羞成怒,“你是教化官?”
  也許我不用替女方不值,也許她還覺得頂受用。
  也許她認為愛情就得這樣,也許她還覺得象我這種性格的人,根本不懂感情。
  一個願打,一個願挨,旁人哪管得那麽多,愛看就當看戲,不愛看拉倒。
  方中信則氣,“你懂得什麽。似你這種理智第一的人,有什麽快樂。”
  我反而笑起來,也不欲與他分辨。是,沒有快樂,快樂屬於一堆爛泥。
  “我怎麽敢見她,她丈夫揚言要將我炸八塊。”方中信招供。
  我大笑。
  多虧叫我碰到這麽幽默的一個人,否則流落異鄉,苦也苦煞脫。
  “我認識她的時候,並不知她有丈夫。”
  我點點頭,“她是莉莉之前,抑或同時進行之愛人?”
  “之前,當然是之前,你把我看作什麽樣的人?”好象還很委屈的樣子。
  “咦,你甩了許多人,現在的女友是誰?”
  他不響,看我一眼。
  我用兩隻手掩住胸口,“不!”
  他實在忍不住,“別臭美了好不好,我要看上你的話,真叫可可豆絕種。”方中信發起毒誓來。
  “老方、我隻不過開玩笑。”我吐吐舌頭。
  他正欲教訓我,大門的警號劇烈的響起來。
  他去開門。
  我十分好奇的探頭出去看,心中有第六感,知道來者不善,善者不來。
  門外是一個中年婦人。
  年齡絕對比方中信大,不但大,而且大很多。
  但是她美。
  她長得極高大,皮膚白得似羊脂,臉上亦沒有血色,約莫四十上下,穿一件黑色的袍子,身材玲瓏浮凸,袍叉很高,露出肥碩的大腿,黑白相對,簡直耀眼,連我都看得張大了嘴,垂涎欲滴。
  不得了不得了,我貪婪地把整個身子探出去打野眼。
  她一手把方中信推開,走入屋來,坐在沙發上,點起一枝煙,深深吸一口,緩緩噴出來象霧又象花。
  象莉莉一樣,她手指甲上搽著顏料,腳上高跟鞋一晃一晃,象是隨時會跌下來,十分刺激。
  我經過莉莉那一役,已經習慣,這次完全抱著觀光客的心情來看這場精采的獨幕劇。
  方中信:“你怎麽又來了?”
  “你想耍老娘?”
  “我怎麽敢耍你,我還要命呢。”
  “我倒是豁出了。”
  “那是你的事,我方家三代單傳……”
  她抬起眼睛,目光如電,閃出哀怨、惱怒、嬌媚、風情、誘惑等無數的訊息。
  我看得呆住。一雙眼睛是一雙眼睛,怎麽會有這麽豐富的感情,我以為眼睛隻是用來看世界的,誰知竟能說話,不不,應該是打電報。
  她這一抬眼,看到我,忽然也呆住,目光直鉤鉤落在我身上。
  我有點不好意思,略略收斂自己,作狀取起杯子喝水。
  她失聲,“這是誰?”
  方中信沉默。
  我想說我是姑姑,但沒開口,她不會相信,她比莉莉老練一百倍。
  “怪不得。”她又說。
  方中信開口,“你明白就好。”
  他們兩人說話似打啞謎。
  但是她眼中晶光漸漸消散,一手按熄香煙。
  “我明白了。”
  “這對大家都好。”方中信說。
  她長長的吐出一口氣,光是這一聲歎息,就能叫人銷魂。
  她站起來,“好好好,罷罷罷,敗在她手中,也不算不明不白。”
  我覺得不對,“噯,你說什麽,你別弄錯,我不是他的什麽人,我有丈夫有孩子,你聽我說。”
  她呆呆的看著我,仍然是那調調:“方中信,你真有辦法。”
  我氣激。
  她忽然很憐愛的對我說:“小妹妹,珍惜你的本錢,好好抓緊機會,別便宜他。”
  我還沒來得及回答,她已飄然而去。
  他媽的這方中信,如此利用我,實在不要臉之至,乘人之危,但誰叫我住他吃他穿他,誰叫我沒有獨立的本事。
  方某得意洋洋,安然脫難。
  他說:“謝謝你。”
  我也一句回去,“不客氣。”
  這次他端詳我良久,說道:“你好像不知道自己長得好看。”
  “我不知道你說些什麽。”我沒好氣。
  他籲出一口氣,“不知道更好。”
  “你打不打算幫我尋找家人?”
  “你連他們名字也不知道。”
  “我母親叫鄧愛梅。”
  “你叫我怎樣辦,在報上登則廣告:‘五歲的鄧愛梅小妹妹,請注意,你二十六歲的女兒急欲與你會晤’?”
  “諸如此類。”
  “嘿,你真是天才。”
  “今天你亦不用上班?”
  “我去了誰陪你?”
  “不用你,我想自己出去溜達。”
  “當心當心當心,迷路怎麽辦?”
  “我已經嚐到最可怕的迷路,還伯什麽。”
  “我們再談談巧克力的製作。”
  “今天不想說這個。”
  “好好好,我陪你出去。”
  “不要你。”
  “我遠遠跟在你身旁好不好,絕不打擾你。”
  他對我倒是千依百順。
  我出門緩緩散步,天剛下過雨,仍然悶膩,最好馬上洗澡,但是洗完之後不到一會兒又打回原形,好不討厭。
  方中信遵守諾言,遠遠在後麵,並沒有跟上來。
  前麵斜路上有一大群孩子迎上來,他們穿著一式的製順,活潑潑的笑著,年紀自十歲至十多歲不等。
  一定是學生,他們每天集中在一個地方受教育,不辭勞苦,為求學習。
  但他們看上去居然還這麽愉快。
  一定是因為年輕的緣故。
  年輕真是好,太陽特別高,風特別勁,愛情特別濃,糖特別香,空氣特別甜,世界特別妙,一點點小事,都能引起驚喜。慨歎、歡樂。
  年輕人沒有一天不笑上十次八次,煩憂那麽遠,生活是享受,沒有什麽了不起的事,跌倒若無其事可以再爬起。傷口痊愈得特別快,錯誤即刻改,做對了拍掌稱快,可就是那麽簡單。
  五十年前的年輕人與我們這一代的年輕人,並沒有什麽分別。
  看到他們明亮的眼睛,光滑的皮膚,真不相借自己也年輕過。
  我歎口氣。
  母親曾說過,她幼時穿的校服,是一件淺藍色的裙子。
  她念的學校,叫華英小學。
  我住腳,大聲歡呼。
  “華英小學——”我揮舞雙手,找到了,就找到了。
  途人紛紛向我看來。
  “幹嘛,幹嘛。”方中信氣呼呼追上來。
  “往華英小學去找鄧愛梅,快。”
  中學的教務主任為我們查畢業生名單。
  鄧愛梅……一直翻查都沒找到。
  方中信問:“小學要七歲才入學是不是?”
  校方稱是。
  我立刻知道因由,要兩年後鄧愛梅才能夠資格做小學生。要找的話,兩年後才來差木多,唉。
  “慢著,”方中信忽然聰明起來,“貴校好像附設幼稚園班。”
  “不錯,”主任問:“但你們查五六歲的小孩幹什麽?”發生懷疑了。
  我連忙說:“這是我失散了的親戚,我奉家長命來尋找。”
  “他進去好一會兒,大概是去請示上司。我與方中信焦急的等。他出來了,“校長說未得家長同意,不得隨意把學生地址公開。”
  “這不是公開……”
  但他已經擺出再見珍重的姿勢來。
  方中信拉拉我衣服,我隨他離開。
  “從這裏開始就容易了。”他說。
  我呻吟二聲。
  “又怎麽了?”
  “鄧愛梅才念幼兒班。”
  “真的,你最好有心理準備。”他笑。
  “五歲的孩子連話都說不清楚。”
  “你開玩笑,你們那代的孩子特別蠢。”
  “你們的五歲是怎麽樣的?”
  “能言善辯,主意多多,對答如流,性格突出。”
  嘩。不知我母親是否這樣的一個孩子。
  “你真幸福。”他忽然說。
  我,幸福?這方中信每十句話裏有三句我聽不懂。
  “你可以親自回來尋根,試想想,多少人夢寐以求。”
  我不敢想。
  “家父是個花花公子,”好像他是正人君子,“不務正業,祖父可以說是直接把生意交在我手中才去世的。他的奮鬥過程,我一無所知,他守口如瓶,他的箴言是:得意事來,處之以淡,失意事來,處之以忍。”
  咦,有道理。
  “如果我有機會直接與他談論業務上的方針,那多理想。”
  那倒是真的。如果小說家可以找到曹雪芹,科學家找到愛迪生,還有什麽不能解決的。
  “那位先生那裏有沒有消息?”我問。
  “耐心一點。”
  怕隻怕五十年彈指間過,再也不必他替我設法。
  真倒黴。
  “你催催他。”我建議。
  “我不敢。”方中信很但白說。
  這也好,有什麽話開心見誠的說,老方對我倒是還老實。
  “我上門去求他夫人,她比較有同情心。”我說。
  “他夫人有事到南極洲去了。”
  我嗚咽說:“那我這件事該怎麽辦。”
  “再等一等。”方中信好言安慰我。
  以後數天我開始想家。現在看起來,毫無同他吵架之理,根本沒有大事,生活太閑太平淡,習慣幸福,便不知是福,刻意求刺激,亂鬧一頓。他不是急性子,但脾氣也不見得好,這上下找不到我,不知怎麽辦。
  會不會以為我夾帶私逃,為著賭氣,躲起來。
  “又會不會認為我離棄這個家,另尋出路。我呆呆的站在園子裏看著天空,希望這一切都是個夢,待夢醒起床,一切沒有發生過,回到二0三五年。方中信為我難過,他雙手揚在褲袋裏,欲言無語。他低聲說,“開頭我並不相信你是未來世界的居民。”
  “你以為我是誰,冒充的?”
  “無聊朋友派來與我開玩笑的餌。”
  “那為何與我攀談?”
  他呆呆看著抵、並不回答。
  我沒精打采,“現在你相信我?”
  “自然,有證有據,”況且愁容不是那麽容易裝。”
  我不語。
  “有鄧愛梅小朋友的消息了。他說。我感激得鼻子發酸,他真的盡力拍檔,這樣熱心腸的人總算叫我遇上了。“明早我們去華英小學堂等她出現。”
  “好好好。”我非常緊張。
  “不能這樣就去,你要冒充一個人。”
  “誰?”
  “讓我們研究研究。”
  我有一般衝動,“不如直說。”
  他反問:“可能嗎?”
  我低下頭。
  “認是遠房親戚如何?他征求我意見。“我們家親戚非常有限。”
  “那如何是好。”
  我急,“想辦法呀,你們多麽狡猾,怎麽會束手無策。”
  “我不否認我有時也會很狡猾,但我自問對你百分百忠誠。”他不悅,“你老是刺激我。”
  “快替我設法。”
  “我們先去看看她。”
  華英小學是當時雙陽市著名的學校,小孩以就讀該校為榮,附設幼兒班,共收學生八十名,鄧愛梅念的是低班,編在乙組。
  學生放學,象群小鴨子,一色小小白襯衫,小小藍裙子,一樣要背一個布包包,看上去還挺重。
  我們這一代的孩子就舒服得多,一切在家學習,不假外求,而且學齡自八歲開始,哪有剛學會走路,放下奶瓶就去上學之理,落後。
  那些小孩好玩得離奇,搖搖擺擺的放學出來,一個個蘋果臉,胖胖的小腿,我看得心都軟了,一時也不知哪個是我母親。
  他們笑著叫著,奔向家長,有些家人還駛了車子來接。
  我運用急智,抓住其中一個,蹲下問道:“你知道鄧愛梅?”
  他搖搖頭。
  “乙班的鄧愛梅。”我不放過他。
  他用胖胖的手指一指背後,飛跑而去,書包兩邊甩,可愛之極。
  我再拉住他身後的小朋友,“你也是乙班?”
  她點點頭。
  “鄧愛梅呢?”
  她偏偏嘴,“鄧愛梅最壞,鄧愛梅妒忌我。”
  嘩,人之初,性本惡。
  我笑眯眯問:“哪個是鄧愛梅?”
  “今天沒上學。”她說。
  啊,我站起來,有點惆悵,今日見不到母親了。明日再來吧,明日帶些巧克力來。
  這時我已換上方中信買給我的衣服,看上去同他們差不多。
  老方說:“明天再來吧。”
  我點點頭。
  他拍拍我肩膀。
  我無奈的笑。
  有一位太太也在領孩子放學,她的肚子出奇的大,象帶球走路,畸型,我駭然,不由得看多兩眼,忽然想起,這是孕婦,一點不錯,胎胚在母體子宮孕育到第八個月左右就是這個情形,書上說過。
  我發誓看到該位女士的腹部在蠕動,我緊張得咽下一口涎沫,胎兒已經這麽大,隨時有生產的可能,而她尚滿街亂跑,嚇煞人。
  方中信推我一下,“別大驚小怪。”
  吾不欲觀之矣,太驚人。
  “來來來,我們曬太陽去。”
  我用他的手帕擦一擦額角的汗。
  “你也有孩子,你也是人家的母親。”老方取笑我。
  我驚魂甫定,立刻覺得渺小,我們可沒有吃過這樣的苦頭,孩子到六歲對自育嬰院領口來,已經被訓練得會照顧自己。
  陽光很大,我眯起雙眼。
  方中信坐在車廂內怔怔的看著我。
  “開車呀。”我說。
  他把我接到一座公園內,我們坐在樹蔭下談了許久,難得他有如許空閑。
  我訴許多苦,都是很平常的事,但發生在自己身上,立刻變得非常偉大。
  如何認識配偶,如何結婚,如何發生歧見,孩子們如何頑劣,母親如何嘮叨,苦,苦得不得了,苦煞脫。
  他很有耐心聆聽。他的耐力感動我,我把細節說得更詳細,活了二十六歲,還未有人對我發生過這麽大的興趣,我的配偶是個粗心的人,我與他水火不容,他的力氣全部花在事業上,家庭隻是他的陪襯品,他不解風情,他自以為是,他完全看不到我的需要。
  我知道這種困難存在已有數百年曆史,但不知恁地,女人一直向往有個體貼的配偶。
  “也從來沒同我來過公園。”我說。
  方中信微笑。
  在我們麵前是一排矮樹,開著大朵白色豐潤的花,香氣撲鼻,我有點暈眩,拋卻了良久的詩情畫意一刹那全部回來,鐵石心腸也為之軟化。
  妖異,這個年代真妖異,空氣中似有魔意,摧毀人的意誌力。
  我覺得疲倦。
  方中信買零食給我吃,帶我走到動物園附近。
  間隔倒也寬暢,但對籠中獸來說,又是另外一件事。
  老方說:“看不順眼的事很多吧。”
  “應還它們自由。”
  方中信搖搖頭,一副莫奈何。
  我看到一隻斑紋巨獸,頭有竹籮大,眼睛發綠,緩緩在籠中來回走動,一身黃黑條紋緩緩蠕動。
  “我知道了,”我叫出來,“這是老虎!”
  它張開嘴,聳動頭部,一般熱氣噴出來,嚇得我連退三步。
  老方大笑。
  我悻悻地。
  “沒見過亞洲虎?”
  “絕種了。”
  老方臉上露出意外、惋惜、悲哀的樣子來。
  “孩子們一直不相信這種動物的真實存在,圖片不及實物的百分之一那麽美麗。”
  “我替你拍張照片,讓你帶回去。”
  我還會回去嗎,立刻氣餒,臉上滿布陰霾。
  “倦了,來,陪你回家休息。”
  我的體力大不如前,這樣下去,就快要與他們同化。
  老方把我當小孩子一樣地照顧,他要回工廠一行,臨走時千叮萬囑。我躺在床上假寐,漸漸心靜人夢。
  愛綠,愛綠,又聽見有人叫我。
  我的名字不叫愛綠。
  愛綠玲,愛綠玲。
  我睜大眼睛。這是誰,誰在叫誰?
  室內一片寂靜,除卻我,沒有人,我突然跳起來,我,是叫我:a60、a600333,被我聽作愛綠玲,來到他們的世界才數日,已循他們的習慣,險些兒忘記自己的號碼。
  但誰在叫我?
  這裏沒有人知道我的號碼,這裏的人還不流行用號碼,我捧起頭。
  聲音象自我腦中發出,怎麽會這樣,我弄不懂。
  再欲仔細聽,聲音已經消失。我苦笑,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想得太多,心神已亂。
  他們的食物我吃不慣,隻有拚命喝水。屋內所有設施,隻有淋浴一項頗為有趣,不妨多做。
  居然盼望老方回來。
  他沒有令我久等,匆匆趕回,我高興的迎出。
  他說我顯著的瘦了。又帶回許多食物讓我挑選品嚐。
  有一種叫金寶的罐裝糊狀食物,很配胃口,吃下頗多,老方看著我,很是歡欣。
  可以相信他對我好是真的。
  已經沒那麽提心吊膽,不再怕他會害我。
  明天,明天還是得去找母親。
  是夜我坐在方宅的露台上乘涼,天空中月如鉤,鼻端嗅到鹽花香,海浪打上來,又退回去,沙沙響,他們的世界是喧嘩的、肉欲的,充滿神秘,風吹得我昏昏欲睡,各種白色的花張牙舞爪的盛開,各有各的香,香,香進心脾,鑽進體內,融合在一起。要快點走,再不走逃不及,永生永世困身在此。
  這裏也沒有什麽不好,一樣有我母親,還有,還有我的外婆,而老方又對我這麽體貼。在他們這個年代,女人尚可倚賴男性為生,不必辛勞工作,真如天方夜譚:坐在家中,有人供養。
  一不高興,還可以鬧意氣,還可以哭,當然,也隻限於幸運的女性,外婆一早為丈夫遺棄,是另外一個故事……
  老方在我身後出現:“你在想什麽?”
  “什麽都想。”我說。
  “你看上去這麽傷感,有時真不敢注視你,怕忍不住會同你一樣悲哀。”他蹲在我身邊。
  老方真會說話,很平常的一件事,經他繪述,就活轉來,聽得人舒服熨貼,明明心有重壓,也似獲得超脫,可以喘氣。
  “去睡吧,明日又是另外一天。”
  在這裏,不但睡得多,而且睡得死,整夜不必轉身,天亮醒來,往往膀子壓得酸軟,麵孔上一道道紅印,把被褥的皺摺全印上,好些時候不散。
  不但是床上,房中累累贅贅全是雜物,都是塵埃好去處,方宅雇著一個人,每日做好幾個鍾頭,把所有的東西逐樣拭拂,這樣的浪費人力物力還有時間,與情理不合。
  但是我喜歡看這個工人悠閑地從一個角落摸至另一個角落,熟撚地愛惜地取起每個鏡架或盒子,小心翼翼地侍候,又輕輕放下,這項工作似乎給她帶來快感,她口邊哼著小曲,調子扭扭捏捏,出其不意會轉高降低、非常狐惑,但也有特殊風味,我看得呆掉。
  他們生活無聊,毫無疑問,不過充滿情趣,隨心所欲,不經意、奢侈。
  第二日,老方接我到華英小學門口。
  幼兒班的孩子們在十一點半下課,別問我這些剛學會走路、勉強能表達語言的幼童們每日學些什麽,我不會知道。
  我逐個找。
  低聲地問:“鄧愛梅,鄧愛梅在嗎,請問誰是鄧愛梅?”
  他們一個個走過,我心抽緊,握牢拳頭。
  “請問鄧愛梅……”我楔而不舍。
  一個小女孩子站在我麵前,一隻手指擱嘴旁,疑惑的用大眼睛看著我。
  鄧愛梅!
  不用審了,這便是鄧愛梅,不要說我知道,連方中信都毫無疑問的趨向前來:“是她了,是這個孩子。”為什麽?因為她長得與我一模一樣。一模一樣。
  碰巧她也是短頭發,也皺眉頭,也不相信陌生人。
  我的心劇跳,唉,能夠維持清醒真不是容易的事,換了別人,看到自己的母親才五歲大,說不定就昏死在地。
  我吞一口涎沫,蹲下來,“你……媽媽……”
  “小朋友,”方中信救我,“她是小朋友。”
  “是,小朋友,你是鄧愛梅小朋友吧?”
  小女孩點點頭,但退後三步,對我們非常有戒心。
  我實在忍不住,淚流滿腮,要上去摟抱她。
  這實在是非常不智的行為,小孩怕了,她確是一個小孩,才五歲上下,她掙紮著躲開。
  “不要緊,”我便咽的說:“過來,請過來。”
  方中信自口袋中掏出糖果,剛要遞過去,忽然身後傳來一聲吆喝。
  “喂,你們是誰?”
  老方嚇得一震,巧克力掉在地上。
  我轉過頭去,看到一個少婦,怒氣衝衝朝我們奔來。
  鄧愛梅馬上撲到她懷裏去。
  她豎起眉毛,“你們是誰,為何纏住我孩兒?”
  外婆,是外婆!
  我的天,我的外婆,她同我差不多大,約二十餘歲,臉盤子略長,一雙眼睛明亮堅強,正瞪著我。
  我什麽都不會說,也什麽都不會做,隻能呆若木雞的看牢她們母女倆,幾次三番隻能在喉頭發出模糊的聲音。
  隻聽得方中信在一旁說:“這位太太,真對不起,我們全無惡意,內子想小女想得瘋了,小女上月遇意外不幸……呃,你瞧,令千金同內人長得不是有點象嗎,小女也正是這樣的圓麵孔大眼睛。內人一時控製不住,這位太太,,請你不要見怪。”
  我淚如泉湧,激動得不住抽噎。
  方中信過來,把我的頭按在他肩膀上。
  “不,”我說:“不——”“不要緊,”方中信說:“這位太太會原諒我們。”
  隻見外婆臉色稍霽,她留神注意我的臉型,點點頭。母親躲在她身後,非常好奇地瞪牢我張望。
  方中信替我抹眼淚,我抓住他的手帕不放。
  外婆緩和下來,“說起也奇怪,真的長得很象。”
  老方說:“不然內人不會這麽衝動。”
  外婆語氣轉為很同情,對女兒說:“來,叫阿姨。”
  母親很乖,自大人背後轉出來,叫我“姨。”
  我張大嘴,不知叫她什麽,又閉上。
  “小女愛梅。”外婆說。
  老方立刻打蛇隨棍上:“太太貴姓?”
  “小姓區。”
  “區太太。”
  “不。”
  “區姑娘。”
  外婆對這個稱呼似乎頗為滿意。
  老方馬上介紹自己:“我叫方中信,這是內人。”
  外婆對我說:“方太太,你們還年輕,還可以有好多孩子,快別傷心了。”
  我隻得點點頭,慢慢順過氣來。
  她領起母親,轉身要走。
  我連忙叫住她,“讓我,讓我再看看……愛梅。”
  外婆立刻把女兒輕輕推到我麵前。
  我感激的說:“謝謝你,你真的仁慈。”
  小孩穿得並不好,裙子已經拆過邊放長了,裙腳上有明顯白色的一行折痕,一雙橡皮鞋踢得相當舊,襪頭的橡筋已經鬆掉。
  外婆的經濟情形並不好。
  她衣著遠說不上光鮮,全不合時,我知道,因為老方帶我到過時裝店。
  我還在依依不舍,老方已推我一下,“人家要走了。”
  我隻得放開她們。
  小小的鄧愛梅向我說:“再見,再見。”她的聲音清脆響亮,如雲雀般。
  老方拉著我離開華英幼兒園。
  “噓,”他說:“險過剃頭。”
  我猶自怔怔地。
  他逗我,“哭,原未隻會哭,咄,沒用。”
  我把手帕還給他。
  他不會明白,外婆病逝那年,母親隻有五歲,想到這裏,我渾身顫抖起來,這麽算來,我豈不是適逢其會?
  “喂喂,內人,放鬆一點。”
  “老方,我外婆要去世了。”我驚恐的說。
  “你怎麽知道?”他瞪大眼睛。
  “聰明人,你怎麽不動動腦筋,是我母親告訴我的。”
  “喲。”他發現事態的嚴重性。
  “她死於,”那個苦思不得的術語忽然冒出來,“心髒病,是不是有一種病叫心髒病?”
  “是的。”
  “沒有醫治的方法?”
  “有,但死亡率奇高。”
  我瞪著他,“但是你有錢,有錢也不行?”真的發急了。
  “小姐,金錢並非萬能,家父亦因心髒病猝斃,這正是閻王叫你三更走,誰敢留人到五更。”
  “你一定要幫我。”我紅了雙眼。
  他怪叫,“你真是匪夷所思,我幾時不幫你?但我沒有超能力,我隻是一個凡人,我的能力有限。”
  “難道隻能眼睜睜看著外婆病逝?”我喊出來。
  “我恐怕隻能這樣!生老病死在所難免,誰願意守在病榻邊看至親吐出最後一口氣?可是每個人不得不經曆這種痛苦的過程,又不是你一個人,咦。”
  “我不甘心!”
  “誰會甘心?”
  “太沒意思了。”我掩住麵孔。
  “去同上主抗議呀,去呀,”他激我,“你這個人。”
  我在路邊長凳坐下,再也不肯動。
  “別難過,陸宜,”老方攀往我肩膀,“至少你可以留下照顧你的母親,她才一點點大,沒你就慘了。”
  我一震,張大嘴,又頹下來,“我能為她做什麽?我自身難保。”
  “有我,”他拍胸口,“照顧你們母女,我方中信綽綽有餘。”
  他是那麽熱情,我忍不住與他擁抱。
  是夜我們想好一連串計劃,方中信認為我們開頭做得很好,已爭取到外婆的同情。
  “以後你出現就不會突兀,”他說:“而且愛梅那麽象你。”
  我說:“我象她才真。”
  “她是個聰明可愛的小朋友,你小時候也是那樣嗎?”
  “我不知道,我不記得。”
  “你什麽都不記得。”他不滿得很誇張。
  “看,你不明白,我是個很忙碌的事業女性——”“這種借口我們現在已經開始流行,忙忙忙,每個人都以忙為榮,喝著無聊的茶,吃著應酬的飯,嘴巴便嚷忙,造成一種社會沒了他便會得塌下的假象,忙得如無頭蒼蠅,小主婦邊搓麻將邊呼喝兒女做功課,也是忙的一種,忙得簡直要死,”他叉著腰,“原來你們並沒有進步。”
  我閉上尊嘴。
  “要不是來這裏一趟,我打賭你永遠不知道你外婆姓區。”
  他說的完全是事實。
  “好,聽清楚了,計劃第一步——”計劃第一步:我手中捧著一大盒方氏出品的精製巧克力去到校門迎接母親。
  窮管窮,她非常有教養,知道我手中有好吃的東西,大眼睛露出渴望的神情,但盡量壓抑著不表示出來,才這麽一點點大,就曉得控製忍耐,真不容易。
  外婆來接孩子,我求她接納糖果,難得的是,她亦非常大方,見我誠懇,便收下那盒子,母親開心得雀躍。
  我沒有道別的意思,計劃第二步:希望做她們母女的朋友。
  外婆上下再度打量我,客氣的說聲高攀不起。
  我不是一個有急智的人,老方又不在身邊,一時不能見機行事,竟呆在路旁。
  也許是血統親密的因子發作,外婆對我這個陌生女子有特殊的好感,也許是我臉上慘痛神情不似假裝,感動她的心,她勉強的說:“方太太,如果舍下不是太過簡陋,倒是可以請你來喝杯茶。”
  “嗬,不會,”我說:“不會不會不會。”
  她笑了,笑我的衝動任性,可憐她年齡與我相仿,但已為生活折磨得憔悴。
  我無限憐惜的看住她,不由得伸手去握住她的手。
  可能是第六感影響她,她說:“方太太,真奇怪,我仿佛認識你長遠,好象你是我至親,說不上來的好感。”
  太好了。
  愛梅見我們丙個女人說個沒完,便走到樹蔭下去,忽然之間,一個六七歲的小勇孩似蠻牛般衝出來,故意撞在她身上,說時遲那時快,愛梅仆倒在地,那男童要搶她手中的糖。
  我根本沒有多想,猛狠狠撲過去,出手如風,一手抓住男孩後衫領,暴喝一聲,“你作死,你幹嘛欺侮人?”
  他想掙脫,我發怒,大力擊打他膀子,“沒家教的東西,我今天必不放過你。”
  那頑童吃不住痛,嚎哭起來。
  愛梅已自地上爬起,拍拍裙子,她對那男孩說:“陸君毅,這是你第三次把我推倒在地下。我一定要告訴老師。”
  陸君毅!
  我腦子嗡的一響,手腳都軟了。
  那頑童把握這機會,立刻逃出我的手心,飛奔而去,陸君毅,我的媽呀,陸君毅是我父親,我剛剛竟失手打了我的父親。
  這時外婆跑過來說:“方大大,他們班上的小同學時常這樣頑皮,算不得真,不必緊張,那個陸君毅更是頑皮得全校聞名,天天吃手心。”
  我父親竟是這一號人物。
  我連忙說:“我見不得愛梅被人欺侮。”
  “你這樣喜歡愛梅,我真是感激。”
  “區姑娘,我幾時方便來府上?”我追問。
  “明日好嗎,”她給我地址,“我們明天見。”
  “愛梅,明天見。”
  我成功了。
  鬆出一口氣,累得幾乎垮下。
  趁老方在廠裏,我返方宅淋浴。
  站在漣漣水下,我才能放心思考。
  陸宜,陸宜,有人叫我。
  我睜大眼睛,這浴間隻有我一個人,誰,誰叫我?這聲音又來了,不住的騷擾我。
  ——陸宜,陸宜,馬上同我們聯絡,集中精神,馬上同我們聯絡,你必須排除雜念,集中精神。
  我不相信這是真的,是誰在與我通話?聲音似在我腦中發出,不,不是聲音,是思維,我駭然,先是走錯空間,繼而有外太空人要侵占我的思想,禍不單行,我命休矣。
  我自浴間濕淋淋跳出來,卷一條毛巾,奔到房間去。
  一路喘氣,匆匆套上衣裳。
  那聲音停止了,我摸摸麵孔,看看四肢,我還是我,才緩緩鎮靜下來。
  “陸宜,陸宜。”
  又來了,我尖叫。
  “陸宜!”有人推開門。
  “老方,是你。”
  “還不是我,你難道還在等別人?”他擠擠眼。
  “這不是開玩笑的時候,老方。”
  “可憐的陸宜,永遠象受驚的小鹿——咦。”他捧起我的臉看。
  我拍下他的手,“幹嘛?”
  “去照鏡子,快。”
  他把我拉到鏡前,指著我眉心,“看到沒有?”
  “金屬片此刻還是暗紅色的,剛剛簡直如一粒火星。”老方說。
  我目定口呆。
  “陸宜,現在你總可以告訴我了吧,這一小塊金屬片到底是什麽東西,有什麽作用。”他疑惑的說。
  我瞠目結舌,說破嘴方中信也不會相信;我實在不知道它除了協助學習之外還有什麽作用。
  “它協助記憶。”
  “真的?”老方一點也不相信,“啊,真的。”
  我不想再解釋,這與沉默是不是金子沒有絲毫關係,將來是否會水落石出亦不重要,我隻是不想花力氣多說,況且我對得起良心。
  老方歎口氣,“好好好,每個人都有權保守他的秘密。”
  先入為主,他一口咬定我有秘密。
  我用手托著頭,不響。
  “希望將來你會向我透露。”他無奈。
  要我交心。我知道他為我做了很多,但這還不是我向他交心的時候。我在時間的另一頭還有家庭,那邊的男主人亦怪我沒有全心全意的為他設想,是以我們的關係瀕臨破裂。
  我深深太息。
  “別再煩惱了,”老方說:“我仍是你的朋友。”
  “你為什麽對我這麽好?”
  “你不知道?”
  我搖搖頭。
  “因為你蠢。”
  去他的。
  門鈴急響。
  我拍手,“啊,又有人找上門來。”
  老方臉上變色。
  “老方,”我樂了,“欠債還錢,六月債,還得快。”
  “別去應門。”他說。
  我搖頭,“避得一時,避不過一世,”
  門鈴繼續大響。他的車子停在外頭,來人知道他在家中。
  “你回避一下。”
  “為什麽,我堂堂正正,幹嘛要躲?她們是你女友,我又不是,我怕什麽。”
  “好,有什麽閃失,莫怪我不警告你。”
  老方去開啟大門。
  我嗅到一陣香風,似蘭似麝,我連忙深呼吸。
  一位圓臉的少女衝進來大聲說:“大哥,你搞什麽鬼,全世界都說找不到你,你躲在家中做什麽,孵鴨蛋?”
  老方見了她,鬆口氣。
  “又在戀愛了是不是?”少女嗬嗬嗬的笑,“你這個永遠在戀愛的男人,真服了你。”
  老方笑說:“小妹,你在說什麽,來來來,我給你介紹一個人。”
  “誰?”小妹轉過頭來,看到了我,“啊。”她叫起來。
  呀,我也失聲。
  她襟上,她襟上別著一隻金剛石的別針,晶光燦爛,模樣別致淡雅,顯然是件精工設計的藝術品,我一見之下,渾身汗毛都豎了起來,這是我母親最心愛的飾物,天天戴在身上,寸步不離。
  此刻怎麽會到了老方的小妹身上?
  不不不,話要掉轉來說才對,五十年前,它原是老方小妹的裝飾品,若幹年後才落在母親手中。
  “大哥,你怎麽不早告訴我?難怪人影兒都不見了。”小妹同她大哥一樣,是個很熱情的人物。
  我的眼光仍然無法離開那枚胸針。
  老方說:“小妹,你與你的大嘴巴。”
  我試探的問,“小妹是——”,“他沒提過我?”小妹嚷起來,“我是他堂妹,我父親同他爹是兩兄弟,我倆同一祖父母,我也姓方,方氏糖廠我占百分之二十股。”她呱啦呱啦全部交代清楚。
  “幸會幸會。”我說。
  “老方不是壞人,他隻是浪漫,他——”“小妹,你別說了好不好?”
  他怕她越描越黑。
  這兩兄妹真是對妙人。
  “一見你就知你是真命天子,”小妹豪爽的自襟上取下別針,“喏,給你,見麵禮。”
  我實在渴望得到那枚胸針,注定的,我不收下也不行,它無論如何都會落在我手中,由我轉交給母親,時間已經證明這一點。
  我伸出手去接過它。
  它沉甸甸、冷冰冰的在我手心中閃出晶光。
  “謝謝。”我說。
  老方喜悅的說:“小妹,真看不出你這麽大方,我一定補償你,而你,”老方看著我抓頭皮,“沒想到你會收下。”
  小妹笑,“我最喜歡快人快事,生命這麽短,那容得浪費?光陰寶貴。”
  我陷入沉思中。
  啊,母親童年時所遇見的神秘女客,她的身份已經明朗,她是我,她是我,她是母親的女兒,她是我。
  當然,除了至親骨肉,還有誰會盡心盡意愛護她,原來一切已經在五十年前發生過了,我此刻不過照著軌跡再做一遍,重複所有細節,這是唯一的一條路,身不由己,這是我母女倆的命運。
  方中信在我耳邊輕輕的間:“又在魂遊太虛?”
  我悲哀的說:“我已經在太虛了,老方,我在大虛幻境。”
  小妹歎口氣,“我告辭了,戀愛中男女的對白沒有人聽得懂。我們改天見。”
  “不送不送。”老方替她開門。
  小妹轉頭凝視我,“你的氣質真獨特,完全不象我們這些俗人。”
  她翩然而去。
  老方將別針替我扣好,“很適合你。”他說。
  現在即使有機會我也暫時不能回去,為著母親的緣故;第二天我依著住址找到外婆家。
  搖搖搖,搖到外婆橋,外婆叫我好寶寶,這是一首曆史悠久的兒歌,描寫祖孫溫情,沒想到今日我來到外婆家,完全是另外一回事,外婆與我年齡相仿,隻有二十餘歲。
  外婆依時在家等我。
  居住環境頗為惡劣,隻租用一間古老大屋的頭房,有窗,但對牢馬路,嘈吵得很,灰塵亦大,幸虧天花板高,裝一隻螺旋槳,用電發動,帶動空氣;略見清涼。
  這樣小小地方,便是她們的家。社會貧富懸殊,我此刻才發覺方中信是巨富,他所住所吃所用,至為奢侈。
  我這次來訪,怕外婆怪我花費,隻買了方中信推薦的蛋糕。
  小小的愛梅在做功課,畢恭畢敬地抄寫英文。
  見到我,她站起來,到我跟前叫我阿姨。
  外婆笑說:“你們才似兩母女,長得那麽象,左頰都有酒渦。”
  我摟著母親,“誰說我們不是,嗯。”
  窮是窮,外婆沒有自卑,極有氣節。
  她在一間小型工廠做會計,忙的時候可以很忙,孩子小時候,隻得放在育嬰院中,稍大,托好心的鄰居照顧,略付茶資。
  生活竟這般狼狽,幸好他們懂得守望相助。
  我們這一代的女人幸福多了,國家負起養育下一代的大部分責任,不過孩子們太過剛愎自用,永遠不會象依人小鳥般可愛。
  我不住撫摸小愛梅的頭發,她十分喜歡我,一直依偎在我身邊,說許多學校中的趣事給我聽,她告訴我,陸君毅是多麽的頑劣,他怎麽把小貓丟上半空,任由它們摔下,她說:“可憐的貓咪立刻急急擺動尾巴,一邊嘩嘩叫,才能平安降落。”
  外婆說:“小梅,阿姨對這些沒有興趣。”
  “我有興趣極了。”真的有。
  沒想到已經是兩子之母的我,第一次在母親身上享受到弄兒之樂。
  小梅的觀察力非常細致,她所說的,我都愛聽。
  我從來沒有好好聽過母親說話,我也許回不去了,現在不聽,什麽時候聽?
  “小梅,陸君毅這個人,他將來,呃,你可以對他好一點。”
  外婆說:“陸家環境不錯,把唯一的孩子寵壞。”
  我點點頭,愛梅會嫁他,她不知道,我知道。
  時間過得真快,我不得不告辭,已經黃昏。
  為了想更加名正言順,我提出計劃第三步,方中信說的,我可要求做愛梅的教母。
  但外婆是一個高潔的人,她婉拒,“慢慢再說吧。”
  我低下頭。
  “看得出你對小梅是真的好。”她說。
  “星期六可以再來嗎?”我懇求。
  她點點頭,也已對我產生了不能解釋、濃鬱的感情。
  愛梅同我說:“阿姨,你給我的巧克力真好吃,我永永遠遠不會忘記的好滋味。”
  我相信,她直到五十五歲還念念不忘巧克力,那時已沒有巧克力了。我鼻子發酸,忍淚告辭。
  方中信親自駕車來接我,我一臉油膩,衣服都為汗所濕,外婆家氣溫與濕度兩高,不到一會兒就蓬頭垢麵,踏進老方的車子,如進入另外一個清涼世界般。
  不公平,我心底嚷:太不公平,這人憑什麽可以有這麽大的享受,我遷怒於他,瞪他一眼。
  “有沒有勸區女士進醫院檢查?”
  “我真不知怎麽開口。”
  “這麽重要的事,”他發急,“你還扭扭捏捏?唏,女人!”
  我嚷:“她是一個非常固執廉潔高貴的人,很難接近,你不會明白。”
  “你的外公呢?”
  “我沒問,陌陌生生,怎麽問?”
  “飯桶,她明明是你外婆,我看你還是把真相說明算了。”
  “她能接受嗎?”
  “大不了不接受。”
  “弄得不好的話她會當我神經不正常,以後都不讓我接近愛梅,那時怎辦?”
  “倒也是。”
  我恨方中信,“你再亂罵,同你不客氣。”
  “對不起。”
  我揮揮手,托住頭。
  “你的外公到什麽地方去了?”
  “他離開了她。”
  “去哪裏?”
  “不知道,去找另外一個女人或許,我隻知外婆獨自把母親帶大。”方中信不再問問題。
  他的表情惻然。
  我的鼻子發酸,看著窗外、過很久很久,老方問:“要不要出去吃頓飯?”
  我搖搖頭。
  他說:“我已有十多天沒出去吃飯了,悶得要死。”
  我納罕,“出去呀,你為什不不出去?”
  “一個人怎麽去?”
  “那麽找朋友一起去,你那些女友呢?”
  “你真不懂還是假不懂,你為什麽不陪我?”
  “我沒有心情。”
  “更要出去散心。”
  “你們的食物我不愛吃。”
  “你完全不會享受。”
  “也許你說得對,科技越進步,生活細節越是簡單。”
  “今晚你打算做什麽?”
  “看電腦上的綜合報導。”
  “你指電視新聞。”
  “是。”
  “不出去?”
  “不出去。”
  他怪叫,“真沒見過你這樣的人,成日價蹲在屋裏,象老僧入定。”“老方,為什麽定要我陪你?”
  “你難道全沒有嗜好?”
  “有,開快車。”
  “我把車借給你。”
  “這種落後的車我不會開。”
  “那我同你去取你的車。”
  “老方,不行哪,叫人發現了我更難做人。”
  “可是成日在家發呆不象話。”
  “你的家居很舒適,我很滿意,你心野,呆不住,但不能要人人都象你。”
  我喃喃說:“如果我娘家有這裏一半那麽好,母親就不必吃苦。”
  老方說:“陸宜,我向你保證,我會照顧你母親。”
  “你真答允?”
  “一定。”
  “看著她好好受教育,生活上一點不欠缺?”
  “我會。”
  “老方,我如何報答你?可惜我沒有法寶,又不懂點鐵成金——”“你真想報答我也容易。”
  “你這個花花公子,可不準說過不算數,三分鍾熱度。”
  老方啼笑皆非,“陸宜,照顧她不需我親力親為,是,我沒有耐心喂她吃飯,或在她臨睡前讀故事書,但是我可以雇保姆。錢雖非萬能,也能做很多事。”
  “你要我做什麽?”我問,“我可沒有治禿頭的方子。”
  老方凝視我很久很久,我開始有點不安,胃液受驚地攪動,他是個鬼靈精,不是要把我交給國防部吧?
  我此刻不能走。
  “喂!”我吆喝:“在動什麽腦筋?”
  他笑了,很溫柔的說:“你是一隻蠢母牛。”
  他從來沒停止過侮辱我,這是他表示友善的方式,我已經習慣,把人弄得啼笑皆非是他拿手好戲,同他在一起永不愁煩悶,難怪那麽多女人喜歡他,倒不一定是為他的錢,說是為了他的巧克力更能令人置信。
  他再笑,用手拉我的麵頰,“你蠢得人家賣掉你你還幫人數錢。”
  “隻是譬喻吧,沒有人要賣我吧,”我不悅,“你別老嚇我,我會多心。”
  “你放心,陸宜,我斷不會想害你。”他忽然說得很認真很認真。
  結果晚上我們沒出去。
  他買一種瓜回來,冷藏之後讓我吃。味道佳妙,我把臉全埋到瓜肉裏去,看得他哈哈笑。他有一絲憂鬱,“這種叫西瓜的東西不會絕種吧。”“這是西瓜?”我一證,“西瓜哪有這麽好吃?”
  老方說:“聽你形容,真不要做未來世界的人,什麽都沒有,即使不絕種也變質,一點享受都無,活著唯一的目的便是使科技更進步,但越先進生活反而越貧乏。”
  我不語。
  他補一句:“而且女人越來越笨,連最可愛的敏感度都消失了。”
  “你生氣是因為我沒有異能?”
  他又靜下來,伸手在我額前點一點。
  式電腦上的報幕員大聲疾呼:“有可能爆炸的本國‘辛康’四一三型通訊衛星今天飄入大空,加入其他環繞著地球的數以千計人造太空碎片。本國太空人昨天未能把這衛星送入有用的軌道。空中防衛指揮部負責偵察對北美洲大陸的天空及太空襲擊,它形容太空‘實際上是一個垃圾箱’。該指揮部計算,太空約有三千件金屬物體——火箭碎片、無用的太陽能屏、‘死了’的人造衛星以及各種廢金屬。這些碎片有三分之二是在三萬六千公裏高空的一條對地靜止軌道上。它們即使不是無限期逗留該處,也會逗留許多個世紀。最危險的碎片是位於距離地球二百至五百公裏低軌道上。這些在低軌道的碎片,有許多在降至地球大氣層時便焚毀及解體,有時則會墜在地球上。自從世界第一顆太空人造衛星,‘人造衛星一號’於一九五七年十月四日發射後,約有一萬件碎片物體脫離軌道。墜到地球的比率如何卻不清楚。太空總署吩咐太空人在太空漫步時,不要在太空丟棄任何東西,‘即使是一個扳手或一支筆’,因為它們可能有一天引起大災難。”
  真驚人。
  側頭著看老方,他正在喝老酒,一點沒有注意這段新聞,嘿,還說我笨,他自己才愚不可及,太空垃圾不加以控製,將來吃苦的還不是普通人,但一天沒事發生,他們一天不去想它,大安主義。
  科學家會越來越瘋狂,越來越大膽,結果市民開快車不小心便會走到五十年前去,有家歸不得。
  我氣憤。
  是,我是不必擔心孩子們,他們有國家青年營,我亦不必掛念老伴,他有電腦伴侶,我隻是替自身不值,在這裏要什麽沒什麽,一切要待朋友施舍。
  我說:“老方,教我用通話器,我想與母親說話。”
  他放下酒杯,“現在的母親,還是將來的母親?”
  “小愛梅。”
  “你見她已經很頻密了。”
  “我很緊張,不知道外婆幾時發病。”
  他太息一聲,“所以,能知過去未來有什麽好,有什麽用?你根本不能改變注定的事實,反而擔驚受怕,吃不下睡不著。”
  我不語。
  “明天有一個很重要的會議,我要休息,”他說:“人家喧茜廠每日可以製造兩百五十萬顆巧克力,方氏遠遠落後,真得召開緊急會議。”他停一停,“明夭你打算做什麽?”
  “我不知道。”
  “抽屜裏有現鈔,城裏有一個很精采的中國畫展覽,我可令司機送你去。”
  “我什麽地方都不想去。”
  “隨你。”
  他進房去。
  老方將來會與小愛梅親密相處,她一定對他有印象,可恨我一向沒有留意母親的申訴。唉,瞎忙,老方罵得對,成日對牢一具電腦做事業,老板升我一級,給一點甜頭便興奮得似揀到骨頭的小狗般吠叫起來,樂得團團轉,把身邊最寶貴的東西全忽略了。
  讓我看。
  老方今年約三十歲,五十年後他也不過八十歲,在我出生那年,他應是五十四歲。
  但為何我從來沒見過他。
  我跳起來,心都涼了。
  隻有一個可能,,他在我出生之前已經去世。
  那意思再簡單沒有。
  他沒活過五十四歲。
  我呆住,多麽可惜,這麽活潑爽朗能幹的一個人才,如果能夠長命百歲,一定對社會有貢獻。
  即使在五十年後,我們仍然可以成為好朋友,他這種性格的人,越老越可愛,越老越風趣,不但與我能玩在一起,甚至與我的孩子們也能相處。   我為老方難過起來。
  “陸宜。”
  我轉頭,老方沒睡著。
  我強笑,“不是說明天要開會?”
  “陸宜。”他走過來,蹲在我身邊。
  老方的麵色不甚美觀,一額的汗,我一驚,他不是笨人,難道他也想到了?
  他伏在我膝上,“陸宜,我不會有機會看到你出世。”
  我很震動,緊緊握住他的手。
  我勉強的說:“也許你同我母親鬧翻了,也許你沒有良心,在我母親成年後就與她失去聯絡。”
  “不。”
  “別太肯定。”
  “以我這種脾氣,即使失散,尋到天腳底,也要把你找出來。”
  “可是或許你忙著談愛呢,沒有空去找一個舊朋友。”
  他微笑。
  “是不是?”
  他握著我的手,“陸宜,或許四十歲也夠了,甚至三十五歲也可以,生命隻要好,不要長。”
  我卻深深傷懷,故意找借口來分散他的注意力,“我知道,後來你娶了個惡妻,不準你同任何女性交往,她如傳說中的晚娘一般,把我母親驅逐出家門……”
  “我是那麽愚昧的男人嗎?”老方說。
  “男人要為一個女人傾倒起來,是一點都沒有辦法的事。”
  我說。
  他凝視我:“你說得太正確。”
  我鬱鬱不樂,“象你這樣的人,應當活到一百歲。”
  “謝謝你陸宜。”
  “或許你應當注意心髒,人造心髒並不是什麽稀罕的東西,成本隻需三十五元美金。”我說。
  “不是現在。”老方說得很平靜,“現在靠人造心活著的病人非常痛苦。”
  “如果把發展武器的精力拿來——”“——發展醫學,”他接下去,“人類早已長生不老。”
  他笑起來。
  方中信真是一個豁達的人,這是他最大的優點,他隨遇而安,珍惜他所擁有的,不去妄想虛無縹緲的東西。
  死亡是他所俱,但決不影響他活著的樂趣。
  我深為感動。
  將來同他一起生活的女子,是一個非常幸福的女子。
  “不要為我擔心。”他說。
  我假裝不經意,“才不會,我自顧不暇。”但聲音已經出賣了我。
  “你看我的生活多麽豐足,”他說:“行樂及時,別去想他。”
  說罷他回房去。
  隔很久很久,我推開他的房門去看他。
  一點也不是假裝,他鼻鼾如雷,睡得好不香甜。
  天生樂觀。
  我輕輕叫他:“老方,老方。”
  他自然沒有聽見。
  我放下一顆心。
  第二天我起來的時候,他已經去上班。
  我一個人坐在方宅,有點六神無主,看到他的司機在門口等,便上車去。
  司機轉頭問我:“是去看畫展吧。”
  我點點頭。
  一路上驕陽如火,行人揮著汗。
  我閉上眼睛,害怕會再度聽到那神秘的聲音。
  但是沒有,我過慮了。
  這是我第一次單獨來到公眾場所,展覽會中眾人彬彬有禮,遞飲料給我。
  我指指那種綠色瓶子有天然碳酸氣的礦泉水。
  氣氛那麽平和,我安閑地坐在安樂椅上看牢一幅山水。
  我不甚懂藝術,但一切藝術的至大目的都是要叫觀者賞心悅目,隻要看得開心就行。
  我的眼光觸到一個熟悉的背影,苗條優雅。
  這正是我要找的人,我跳起來,這是那位先生的伴侶。
  “夫人,”我驚喜的叫她,“你自南極洲回來了。”
  她轉過頭來,淡妝的臉略表訝異。
  “沒想到會在這裏看到你。”我雀躍。
  “你,還沒有回去?”
  “沒有。”我看看四周圍的人。
  她與他們敷衍幾句,與我走到僻靜角落。
  這麽高的溫度,她穿著套裝,卻冰肌無汗,我不禁暗暗佩服她。
  “你竟在此逗留這麽久。”她意外。
  “我在等消息。”我愕然。
  “什麽消息?““方中信說,你們會給他消息,但你們非常的忙,所以叫我等。”
  “我不明白,我們早同他聯絡過了。”
  我張大嘴。方中信沒跟我說過,他提都沒提過。每次我說起,他盡是推搪、支吾,顧左右而言他,直到我找到母親,要走也走不掉。
  一定是壞消息,所以他不想我知道,免我失望難過。
  “可是有絕大的團難?”
  “幸虧我們一個朋友有——”夫人忽然停止,“小方沒同你說?”
  “沒有。”我心都涼了。
  耳邊嗡嗡響,方中信騙我。
  他說他會設法,他說那位先生正在進行事宜,他叫我等。
  他為什麽騙我?有什麽不良企圖?正當我向他推心置腹的時候,他把西瓜皮扔我腳下。
  夫人溫柔的說:“陸小姐,我想還是由你向他問清楚的好。”
  那麽斯文的一位太太,當然不肯夾在我們之間。
  “夫人,請告訴我,我回去,是不是有困難?”我盡量問得婉轉。
  “有可能做得到,況且你那邊也不會放棄,一定會搜索你,把你帶回去。”夫人說。
  “你都告訴了方中信?”我說。
  她點點頭。
  我蒼白著臉,不用多說,方中信出賣了我。
  “陸小姐,我想你該回去同方中信說清楚。”
  回去?我還回去幹什麽?
  我還去見方中信?
  夫人把手按在我手上,她的手很涼,象一塊玉,接觸到她的手有安撫作用,我抬眼看著她,相信她也看得出,我是何等失望、何等害怕、何等彷徨。
  一直以來,都以為方中信是我的朋友,之所以堅強的在陌生的環境支撐著,都因為有他做支持。
  沒想到他會把這等大事瞞著我,欺騙我。
  我作不了聲。
  夫人卻開口:“陸小姐,我認識小方有十多年,他為人略為衝動,卻不失真誠,你且莫忙,跟他談談再說,他一定會有合理的解釋的。”
  我低下頭。
  “他不會傷害你。”
  “你怎麽知道?”
  她揚起一道眉,很詫異,細細的看我,象是不相信我會問這樣的問題。
  “夫人,我在這裏,叫天不應,叫地不靈,要緊關頭,可否與你聯絡?我答應你,非必要時,絕不騷擾你。”
  她溫柔的說:“四海之內,皆兄弟也,你隨時可以來。”她把通訊地址與一個號碼寫給我。
  我感激不盡,“謝謝你。”
  “陸小姐,做朋友呢,是長期論功過的,雖然隻認識小方短短十來夭,他對你怎麽樣,相信你比誰都明白,切勿為了一件事而推翻他的友誼。”
  “是。”我低聲說。
  “要不要我送你回去?”
  “不用,我有車子在外頭。”夫人說。
  “你自己要當心。”
  “是。”
  夫人與我握手道別。
  我下樓上車,一顆心緊張如絞,平時的組織能力與思考能力都不知去了哪裏。
  這個魔域真要了我的命,我該怎麽辦才好?
  去找方中信。有一個聲音同我說:要去找方中信。
  我同司機說:“麻煩你,我要去見方中信。”
  司機應聲是,把車子掉頭,往廠方駛去。
  就是這條路,不過十多天,我來到這個城市第一條經過的馬路便是這條雙陽路。
  真的才十多天?仿佛已經一個世紀,我惆然。
  真的去找方中信同他開談判?
  我迅速的盤算一下:我此刻一無所有,外婆與母親等著我援手,除此之外,舉目無親。
  這不是鬧意氣的時候,我在自己的世界,與男人賭氣,還可以假裝失蹤,讓他擔心事、著急,其實人在親友家吃喝聊天。
  現在我到什麽地方去?
  總不能到外婆家,添增她的負擔。
  還是去我方中信,但切忌輕舉妄動。
  車子駛入糖廠,那陣甜香的糖霧降到我身上,如進入童話世界般。
  我深呼吸一下,努力鎮靜自己。
  我上寫字樓的時候,方中信剛下來。
  他開完會,正要回自己的房間,見到我,先是意外,隨即雙眼閃出喜悅,完全不是假裝的。如果這一切都是演技,那麽方中信這個人太可敬可怕可佩,栽在他手中也是值得的。
  這樣一想,倒是豁出去了。
  他把我領到他的寫字間。
  “怎麽想到來看我?”他喜孜孜的問我。
  我不響,坐下來,桌上有銀製的碟子,放著巧克力,我抓起一把,丟進嘴裏。
  方中信看我一限,“曄,麵如黑炭。怎麽一回事?”
  真沒用,七情上臉。
  在我們的年代,為了節省時間,除了做夫妻之外,根本不用搞人事關係,人們可以專注工作,所以表麵功夫甚差,不比他們,善於掩飾,懂得隱藏喜怒哀樂。
  “怎麽一回事?”方中信詫異,“什麽地方不高興?”
  我問道:“我為什麽要高興?”
  他有點不安。
  我憤慨的看牢他,氣得雙眼發紅。
  他感到事有不妥,但還想補救。
  他試探地問:“可是外婆那邊有什麽不妥?”
  “外婆很好。”
  “小愛梅呢。”
  “她亦很好。”
  方中信攤攤手,勉強的笑,“那你幹嘛象來大興問罪之師?”
  他真聰明,一上來,起碼把事情猜到九分,我無謂含蓄,素性攤牌好了。
  “你為什麽不讓我回去?”我問。
  他一聽便曉得我說什麽,表情僵在那裏,動作也停止了,整個人似被魔術師用定身法定住,非常滑稽誇張,但我沒有笑。
  我瞪住他,他瞪住我,象兩隻豎起毛、弓起背的貓,隨時相撲撕咬。什麽涵養忍耐都不管用了,我先發製人,大喝一聲,“方中信,你騙我!”
  門外的工作人員聽見這一聲暴喝,都嚇得一跳,不約而同的轉過頭來看。
  方中信用木偶似生硬動作去掩上門,回來頹喪的坐沙發上,低下頭,不出聲,忽然之間,他象是老了十年。
  “我遇見那位先生的夫人,她說有辦法送我回去,並早已告訴你,你為何瞞著我?”
  他不發一言。
  “你非法拘禁我,你沒有權這麽做,”我的聲音越來越高,“你明知我那麽渴望回去,我要你立刻同那位先生聯絡!”
  他仍然不發一語,象是已被判刑的犯人。
  “你認不認罪?”我逼問他:“認不認?”
  自己先悲從中來,精神壓力大大,唯有哭出來。
  隔很久很久,我們都沒有說話。
  辦公室的牆上有一列玻璃磚,可以看得到外頭人影幢幢,都是想看熱鬧的人。
  鬧僵了,我太不會處理事件,使方中信顏麵無存,丟盡麵子:有這麽一個女子,認識他沒多久,便上來攤牌哭鬧,使他惱羞成怒。
  完了。
  我沒聽夫人的忠告,我令自己下不了台。
  我剛想站起來離去,方中信卻將一方雪白的手帕遞給我。
  他喃喃的說:“哭哭哭,就是會哭。”
  我說:“我現在去找夫人,她答應幫我。”
  “好,我陪你去,就讓小愛梅給我照顧好了。”
  我一震,在盛怒中我忘了她們。
  走,怎麽走?
  方中信看著我,他目光中閃出狡猾勝利的神色,眼睛出賣了他,他的表情仍然凝重惶恐。
  狐狸,這是一隻狐狸。
  我悲哀的說:“至少你應讓我知道我可以走得了。”
  “就是未必走得了,”他得到機會,立刻發表演說:“我可以帶你到納爾遜先生處三口六麵對清楚,這隻是一項實驗,你以為科技真的進步到可以使人在時間中往來自若?即使是你那個年代,也沒首那麽容易,否則你的親人早就把你接走。”
  我仍然不服,“你應把事實告訴我。”
  他呆了一會兒,忽然說:“我不想你走。”
  我抓住他的小辮子,“是不是?可認罪了,你是有私心的,為什麽?”
  他罵:“你這個女人蠢如豬,為什麽為什麽,一天到晚就會問為什麽,不用眼亦不用心,全世界人都知道,就是你還問為什麽。”
  我堅持要知道:“我不是你們世界的人,歪歪曲曲的肚腸,我不會猜啞謎。”
  “好,我告訴你。”方中信說。
  “說。”我說。
  “我不讓你走,因為我自私,我一早已愛上了你,明知你一離去,今生今世都無法再見到你,因為我短命,因為我自知無法活至二十四年後,待你出世,待你成長,再度追求你,愛你一次,”他幾乎是握著拳頭叫出來的,“所以拘留你,不給你走!”
  說完之後他激動得喘氣,無法站直,靠在牆上,閉上眼睛,太息一聲。
  我結結巴巴的間:“愛上我,我?”
  他吐出兩字:“白癡。”
  我不敢看他。
  怎麽回事,他說真的還是說假的?愛上我,他?
  方中信說:“我知道,留得住你的人,也未必留得往你的心。”他呆住,好似猜不到自己會說出這麽老土的話來,他笑了,“留不住她的心,哈哈哈,要命,報應到了,沒想到我方某人也會有今天,這番時辰到矣。”他繼續笑,笑得那麽厲害,笑得眼淚也流出來。
  他用手去揩眼淚,慢著,他不是在笑,他哭了,他怎麽會哭,不,他是笑出眼淚來。
  我把手帕遞給他,雙眼看著窗外。
  心底產生奇妙的感覺,前所未有,有點酸,有點飽脹,有點難過,有點愉快。
  “咄,”他還在發脾氣,“竟會愛上低能兒。”完全不甘心,一副心不由主,怨氣衝天的樣子。
  我再苦惱也會笑出來,方中信這個人,滑稽得不似真人,象戲中的喜劇人物。
  隨即覺得不應該笑,他這麽苦惱,且莫論真假,看樣子已筋疲力盡。他說下去,“我可不關心你打從哪裏來,是不是天外異客,抑或是妖精化身,我隻知道,那日在廠中開完會,精疲力盡,蹣跚的走出來我車子,看到你站在停車場,一照麵,就渾身通電,再也來不及,一切太遲了。”
  方中信的聲音中有無限苦楚,具一種力量,吸引著我,叫我默默聽下去。
  “你以為我這麽容易讓陌生女人上車,又把她們帶到家中?”
  “老方我——”“你完全不懂,你這個人全然沒有感性,你的敏感度同咱們的坐廁板有得比,你——”“老方,你可否停止汙辱我?”
  “你一點感覺也沒有,你是一個橡皮人,木無知覺,枉我這樣對你。”
  我啼笑皆非。
  他拉起我,“來,走吧走吧,我們馬上找有關方麵去把你送回去。”我摔開他的手,“聽你說起來,我好象要走就可以走,要來就可以來似的。”
  “我不要再對牢一個不懂得感恩的女子,你日日怨天尤人,我已聽膩。”
  我靜默的坐下來,第一次,第一次檢討自己的得失。
  老方說得對。
  我之流落異鄉,又不是他害的,一直把怨懣發泄在他的身上,就是因為他對我好。
  女人最不好就是這一點,得寵的時候立刻驕矜,失運時馬上緊縮求全,很少有我外婆這樣,失意間還莊敬自強。比起她,我實在太膚淺大幼稚。
  “老方,”我伸手過去,“咱們還是朋友。”
  “請你不要再叫我老方,我痛恨這個稱呼。”
  這人要得寸進尺。
  “而且我不是你的朋友,你幾時見過朋友對朋友有這樣兩肋插刀的例子?”他把我搶白得抬不起頭來,“我若沒有私情,不會盡力幫你,我若不是愛你到極點,也不會放棄以前的女伴。”
  “好了好了,我都明白了。”他揮揮手,“我再也沒有力氣了,你先回家。”
  “你呢?”
  “你想管我?”他凶起來。
  終於動真怒,還是愛得不夠,我並不打算付出什麽,故此立刻投降,舉起雙手。
  “對不起,對不起,”我說:“得罪你,諸你包涵。”
  我立刻退出老方的辦公室,急急走出走廊。他們鋪地用的材料硬度很高,不能吸收音響,我的腳步聲一路閣閣閣傳開,空洞寂寞。
  我怎能跟他爭辯呢,他認為他懂得愛,我歎口氣,這種斤斤較量的感情叫做愛?付出一定要得回來,倘若得的不夠,立即反臉相向,這便叫做愛?
  可悲的是,甚至在我們的世界裏,情操仍然普遍落後,同他們沒有大差異,人人用盡手段向對方榨取,十年得益不夠還要二十年,二十年過去圖望三十年,往往此類  感情寄生蟲還稱這種手段為永恒的愛。
  我在方中信身上吸血也有好一段日子了,他什麽報酬也得不到,難怪要嚷嚷。
  走到空地,不禁悲哀起來,我象離了水的魚,掉了秧的瓜,不知何去何從。
  司機駕著車緩緩駛到我身旁,我略覺安慰,即使在自己的世界,也不能問何去何從這種大問題,徒然心煩意亂,最好是走到哪裏是哪裏。
  不壞呀,我同自己說,來了這裏沒多久,已經認得三頭人家,即使老方踢我出來,我還能到外婆或是夫人的家去挨挨。
  不應太悲觀,已經混得不錯了。
  我得到什麽地方去兜個圈子,等老方息怒再說。
  我問司機:“女人在這種鍾點多數去什麽地方?”
  司機說:“去吃茶。”
  “請帶我到吃茶的地方。”
  他把車子開出。
  那地方是一個喧嘩的大堂,幾十張桌子,坐滿各式各樣的男女,從十六歲到六十多歲的都有,都打扮得花枝招展,我看他們當兒,他們也朝我看。
  待者找空台子給我坐下,我要了一杯水喝。
  戶外海水在太陽照射之下金蛇狂舞,眼睛都睜不開來。
  戶內有空氣調節,並不影響茶客們的悠閑心情。
  我慨歎,端的不可思議,這麽多人,在同一時間內,無所事事,不參予生產,在這裏享樂,他們何以為生?
  剛在出神,有一位年輕男士走過來。
  “小姐,可否打擾你?”
  我立刻警惕,“不可以。”
  他一怔,“小姐,”他掏出上張卡片,“我姓徐。”
  “我不認識你。”
  他聽我這麽說,有點困惑,“不要緊,我是個電影導演,隻想問你有沒有興趣拍電影。”
  我連忙搖頭,“沒有沒有。”
  他笑了,對我更有興趣,“我可不是壞人,你留下卡片,回去考慮一下,再給我消息。”
  我瞪著他,他禮貌的回到自己桌子上去,就聽得他同茶友們說:“真正美……不食人間煙火。”然後他們齊齊轉過頭來看著我。
  我渾身不自在,站起來走。
  侍者過來說:“小姐,請結帳。”
  啊吆,我口袋沒有鈔票。
  侍者笑眯眯,好耐心的等候。
  我麵孔漲紅,心卜卜的跳。
  正在這個時候,忽然有人說:“讓我來。”
  我驚喜的叫:“老方,你怎麽知道我在這裏?”
  他自口袋取出現款交侍者,轉過頭來白我一眼:“每次你有難,我眼眉會跳,坐也坐不穩,趕了來救駕,不是為你,是為我自己。”
  我隻得陪笑。
  他細細看我,歎口氣,拉起我的手,“走吧。”
  這時那位徐先生叫住老方,“喂,方公子,請留步,慢走。”他同老方象是非常熟絡,抓住他的衣袖,一拳擊在他臂,“真有你的,女朋友一個比一個美,女人沒有一個逃得出你的五指山。”
  老方將他一手推開,“你亂說什麽。”一邊偷看我的表情。
  這個時候,我才知道,老方是怕我多心。
  我怎麽會呢,非要同他講明不可,我並沒,也不打算愛他,在遠處我有家有室,千絲萬縷的關係,不是丟下便可走的。
  徐先生對老方說:“要找她當我女主角,肯不肯?”
  老方認真的同他說:“你要是再動歪腦筋,我把你的頭切下來當球踢。”
  徐先生並不怕,但他說:“嘩,你一向遊戲人間,這回怎麽板起麵孔做人?
  老方對我緊張,更使我手足無措,都一大把年紀,且是兩於之母,如今才遇上追求者,多麽窘。
  老方說:“我們走。”
  也不同徐先生說再見。
  我問老方:“你怎麽找到我?”
  “知道你要闖禍,能不發瘋似的找?”
  我低下頭,“沒有你還真不行哪。”
  他雙眼忽然潤濕,但聲音此什麽時候都硬,“這請為什麽不留待撫棺痛哭時才說。”
  我忍耐著不發話。無論怎樣不善表達,他心中是對我不錯的,我必須籠絡他,不為自己,也為母親。
  司機把我們載回去。
  老方發泄得筋疲力盡,回心轉意,又恢複原來麵貌,裝作什麽都沒發生過,讓我下台。
  開了大門,他說:“閉上眼睛。”
  “嘎?”
  “閉上眼睛,給你一個驚喜。”
  “是什麽?”
  “別問,聽話。”
  他那孩子氣又來了,我隻得閉上雙眼。
  他把我帶到房內,同我說:“睜開眠。”
  我照做,看到書房內放著一座龐然巨物,看仔細了,原來是具半世紀前的電腦,叉笨又重,是用軟件那種。我信手撥下開關,磁帶轉動,累贅不堪,如盤腸大欲,燈泡半明半滅,活脫脫似低成本科幻電影中之道具,老方打什麽地方去弄來這個活寶?
  “怎麽樣,”老方興奮,“還可以吧,最新式的BX15890型龜腦,我知道你們那裏的玩意兒要先進得多,但充為玩具消遣,恐怕它也能為你解除寂寞。”
  原來是老方的一番好意,我連忙道謝,裝出好奇的樣子來。
  唉,怎麽辦呢。
  這使我想起古老的傳說來:一個漁夫,在海洋中捕捉到人魚,為了使她在陌生的環境中生存下去,在家中建造水池……這是沒有用的,一缸水怎麽跟大海相比。
  科技日新月異,在我們那一代,電腦整個概念已變,根本不需通電,亦毋須利用熒光屏,不可能,對兩百年前的沮先來說,手電筒亦是不可能的。
  我沒有興趣,如人魚一樣,我渴望回到大海去。
  我口中問老方:“很名貴吧,別浪費金錢。”
  他矜持的答:“還好,隻要你高興。”
  “我高不高興有那麽重要嗎?”
  “有,很重要,你不快活,我亦不快活,為求自己快樂,先要使你快樂。”
  他又來了。
  “明天去看你外婆?”他問。
  “已經約好。”
  “叫她到醫院去,我替她找最好的心髒科醫生。”
  “曆史證明她的生命隻有這麽一點。”
  “你既然來了,就得盡人事,況且她熱愛生命。”
  “她確實很堅強,換了是我,早垮下來。”
  老方凝視我,“不見得。”
  我不語。
  “要不要試試這具新遠具?我不妨礙你。”他識趣的退出。
  事情拆穿後,他對我更好,努力想我適應新環境,最好留下來。
  母親說什麽來著?我坐在古董電腦的表板前思索。她說,在她年幼喪母的克難時期,有一位好心的阿姨,盡心盡意照顧她。
  那位女士後來怎麽了,亦即是我後來怎麽了?為什麽沒好好聽母親說什麽,每想到此,真想撞牆。
  為何母親從來沒向我提到方中信這個人?他後來有沒有照顧她,有沒有遵守諾言?
  發誓如果回到母親身邊,我要坐在她對麵,沏壺好茶,叫她細說從頭。
  我看著麵前的電腦,打個招呼,對不起,我沒有興趣勞煩閣下。
  歎口氣,還不敢出書房,怕老方多心不悅,早懂得這樣遷就同伴,就不必事事吵得青筋畢露。
  方宅的空氣調節器雖然降低氣溫,奈何使人眼幹鼻燥,倘若不小心坐在風口,半邊頭會痛,通屋子找不到舒適的角落,沒想到人類仍然處於與大自然搏鬥階段,原始得要死。
  老方說我運氣不壞,這五十年科技總算是真的進步,倘若再退五十年,女人還要纏足,還有,弄得不好,闖錯地方,到蠻荒地帶去,更不堪設想。
  正當你認為事情不可能更壞的時候,它偏偏會轉為黑色。
  這座電腦不能幫我,它仍在無知階段,要喂它無數資料,讓它咀嚼消化,才能為我提供學問,這起碼要三五載時光,老方倒是希望我留下來,我不。
  我隻盼望明日去見家人。
  星期六沒等到約定時間,已蠢蠢欲動,換好衣服,總挨不過時間,索性早點去也罷,不會怪我不禮貌吧。
  司機把我送到外婆家,沒進門就覺得不妙,一大堆鄰居擠在門口,隻聽得小愛梅的哭聲。
  我大力排眾而入,隻見愛梅被一位婆婆擁在懷中,驚恐地哭,穿白衣的救護人員正把擔架抬進狹窄的走廊。
  “什麽事什麽事?”我心急如焚。
  “讓開讓開。”男護士推開我。
  那婆婆認得我,氣急敗壞說:“是鄧嫂,正在熨衣服,忽然倒地不起,我們連忙叫救護車。”
  擔架抬出去,外婆躺在上麵,麵孔金紫色,我一手抱起愛梅,一手去搭外婆的脈搏,慌忙中什麽也探不到,救護人員一掌推開我。
  “隻準親屬跟車!”
  我同婆婆說:“這裏請你們多照顧。”
  沒想到婆婆百忙中極細心,“你是誰,就這樣抱走愛梅?”
  我已經舌焦唇燥,更不知如何解釋,眼看擔架已下樓,而婆婆還拉住我不放。
  誰知愛梅忽然說:“我跟阿姨走,婆婆,我要跟阿姨走。”
  鄰居們說:“讓愛梅跟這位小姐吧,她們是親戚。”
  婆婆再猶疑,我已經搶步而下。
  方家的司機在門外急出一頭汗,“陸小姐,這是怎麽回事?”
  我如遇到救星似,“快跟牢救傷車,同時通知方中信,我外婆出了事。”
  “陸小姐,你沒看錯吧,”他瞠目,“我明明見到拾出去的是位少婦。”
  “快去,快去,”
  愛梅緊緊摟住我脖子,我擠上救傷車。
  車上設備之簡陋,使我不由得一愣。外婆氣若遊絲,我卻無法幫她。我哄著小愛梅,她亦緊緊貼在我懷中,兩個人的汗與淚融在一起。
  要命的車子慢如螞蟻,前進時還搖搖晃晃,大致力改良殺人武器了,救人的裝備如此不堪,生命賤過野草。
  小愛梅有點暈眩,不住抽噎,我把她整個小身軀環抱住,仿佛這樣就能補償什麽,她如絲般的柔發全貼在頭上,我一下一下替她撥向額後。
  這小小的女孩是我的母親,沒有她哪有我,我原是她體內小小一組細胞。我與她她與我根本難以分離,為何我從前從沒想過。
  車子終於到了,方中信已在醫院門口。
  萬幸有他。
  我抱起愛梅,他扶我們下車。
  我求方中信:“最好的醫生。”
  他嚴肅的點點頭,自我手中接過愛梅。
  一放開愛梅,才發覺雙臂發軟,再也難抬高,用力過度,肌肉受傷。外婆被推進急症室,我們在長凳上等。
  隻要換一個心髒即可,在我們那裏,不知多少人帶著人造心、脾、胰、肝走路吃飯做事,一點影響都沒有,照樣活到古稀,但在這裏,醫學還不可能做得到。
  老方同我說:“我已請來醫生會診,盡力而為。”
  可惜他們的力量有限。
  老方憐借的關心我,“你看你。”
  我知道這一番折騰使我不象樣子,沒料到這麽狼狽,一身白衣團得稀皺,胸前還有小愛梅的髒鞋印,裙子下擺在大步邁動時撕破,加上汗水漬,似個難尼。
  我苦笑。
  “要不要回去洗一洗?”
  我搖頭。“你會嫌我嗎?”
  “我?你掉光頭發我還是愛你。”
  我疲乏的笑一笑,“真有這麽偉大?”
  “有一日你會相信。”他看看懷中的小愛梅,“問你母親,她會告訴你。”小愛梅睡著了,老方脫下外套裹著她。我問:“剛剛你在廠裏正忙著吧。”
  “沒有關係。”
  “真對不起。”
  “事情的輕重,不外以個人愛惡而定,在目前,你的事才最重要,毫無疑問。”
  他竟這樣的為我。
  我不過是個蓬頭垢麵走錯地方苦哈哈的貧婦,可是他看重我。
  醫生走出來,暗示他過去。
  老方自然認識他,迎上去。
  他們靜靜他說了一會子話,老方一隻手撐在牆上,另一手仍然抱著愛梅,看上去他是那麽強壯可靠,居然那麽沉著,與以前大不相向。
  與醫生說完話,他回到我這邊來。
  “如何?”我問。
  “靠機器維持生命,沒有多久了。”
  我頹然。
  “別太難過,你早已知道結局。”
  我問:“愛梅重嗎?”
  “不重,她是你的母親。”
  這老方,真是機會主義者,非得用肉麻話把我的眼淚逼出來不可。
  “我想我們要把愛梅帶回家。”
  “自然,我立刻叫人去辦事:家具、衣服、玩具,還有,我會找最好的保姆及家庭教師。”
  愛梅醒了,老方把她放在我身邊坐。
  我問她:“跟阿姨住好嗎?”
  “媽媽呢?”她懂事的問。
  “媽媽在這裏休養。”
  “她不回來了嗎?”“回,怎麽不回,等醫生說她痊愈,便可回來同我們在一起。”
  愛梅似乎滿意了。
  她伸出小小的手,把玩我領口的胸針。
  “好不好看,喜不喜歡?”
  她點點頭。
  我解下,扣在她衣服上。
  從這一天開始,它成為她心愛的裝飾品,她會永久保存這件紀念品。我問老方:“現在能不能看看外婆?”
  他搖頭,“還不能夠,要等明天早上。”
  “那麽我們先回家。”
  “我陪你們。”
  “你有事要做,不如先回廠,我可以照顧愛梅。”
  他想一想:“我叫司機送你們。”
  司機經過這一役,也沒齒難忘,與我親密很多,本來他以為我隻是一個與方中信同居的女人,不知何時會走,討好也無益,此刻見主人為這女子出死力,連孩子也跟過來,可知一年半載是不會走的了,索性賣力。
  我帶著愛梅到方宅。
  小孩到底還小,來到新鮮的地方,頓時忘記適才的不幸,從一間房間走到另一間。
  小孩這裏看看,那裏坐坐,我不住供應糖果拚食,她又恢複笑臉。
  整個傍晚,方中信不住的派人送愛梅應用的東西來:甚麽都有,變魔術似,一下子布置好兒童睡房,櫃裏掛滿衣服、牆角都是洋娃娃,還有鋼琴、木馬、甚至活的小狗。他一切都想到了。
  黃昏時,保姆來報到。
  愛梅衝了浴,換好衣服,梳起小辮子,在吃特地為她做的雞肉香餅及熱牛乳。
  我半覺安慰半覺辛酸地坐在沙發上瞌睡。
  外婆是不會好的了,母親在老方這裏可能要往上十多年……
  門鈴響。
  “老方,是你嗎?”
  女仆去啟門,我迎出去,看到們外站著位女客。
  見到女人,第一個反應是:又是老方的甚麽人?停晴注視,發覺是我最盼望見到的人。
  “夫人。”我驚喜交集。
  她微笑。
  “夫人,沒想到你會來。”
  “小方的口才好,不過我也牽掛你。”
  “他請你來的?”
  夫人微笑,“他怕你想得太多。”
  愛梅探頭出來張望,畏羞地又退進房間。
  夫人訝異,“這是誰?”
  我據實說:“我母親。”
  她一怔,不過立刻明白了,她臉上露出頗為同情的神色來,“難怪你沒有走。”她點點頭。
  “夫人,我該怎麽辦?”
  “你必須回去。”
  “我怎麽走?”
  “你那邊的人會呼召你,他們不會允許你留在我們的時間裏,這與自然的定律不符合,你不能留下。”
  “我不明白。”
  “屆時你會知道。”
  “他們會派人來帶我返去?”
  “他們會搜你回去。”
  這時忽然有人插嘴,“搜人怎麽搜?九子母天魔上天入地搜魂大法?”
  方中信回來了。
  夫人仍然氣定神閑,她微笑。
  老方坐定,問夫人:“你那位先生呢?”他同夫人比較熟。
  “他到一個集會去了。”
  “最近他心情不好?”
  “比前陣子好點。”
  “生活那麽刺激,還鬧情緒?”
  我怕老方把話說造次,推他一下。
  但夫人很隨和,“他說他悶。”
  “嘩,他還悶,那我們這種成世對牢可可豆的人怎麽辦?”
  “小方,你也不必過謙。你也算是五彩繽紛的人。”
  沒想到夫人這麽幽默,我笑起來。
  老方訕汕地。
  “好好的對陸小姐母女。”
  “是。”
  “我要去接他,”夫人說:“我先走一步,改天再來。”
  老方送她出去。
  我進房去看愛梅,她擁著一隻洋娃娃,在床上睡著了。
  保姆說:“非常乖的孩子,明天幾點鍾上課?”
  我根本不懂,方中信在身後說:“八點半要到學校。”
  “她的書本呢,要不要回去拿?”
  “不用再到那個地方去,幾本圖畫書而已,我會叫人辦妥。”他著保姆去休息。
  “真偉大。”我喃喃說。
  “有錢能使鬼推磨,你沒聽過?”
  我細細咀嚼這句話,倒是呆了。不不,我沒聽過,在我們那裏,福利製度較為完善,金錢的作用遠不如這裏見功,同時我們對物質的欲望也較低。
  小愛梅睡相可愛,我撫摸她的小手,將之按在臉旁。
  這樣小小人兒,將來一樣要結婚生子,花一般年華過後,照樣麵對衰老,時間飛逝,沒饒過任何人。
  隻聽得老方忽然說:“君不見高堂明鏡悲自發。朝如青絲暮如雪。”被方中信這麽一說,我立刻明白了。
  老方低聲問我:“你會不會嫁給我?”
  “我不能,我已婚,不能重婚。”
  “但那是數十年之後,現在你尚未出生,何妨結婚?”
  這如果不是狡辯,真不知什麽才是。
  我搖頭,“在那邊我有丈夫有孩子。”
  “那算是什麽丈夫?聽你說,他根本不照顧你——”“我們那一代男女是真正的平等的,誰也不照顧誰,有什麽事,求助社會福利。”
  “那何必結婚?”
  “撫育下一代。”
  “下一代!你們的下一代在實驗室的抽屜中長大,大人不痛不癢,這也好算做父母?”
  我沒有聲音。
  “你聽過胎胚的心跳?你嚐過生育的痛苦?你可知初生嬰兒如一隻濕水的小動物?你根本不是一個母親。”
  “還不是同男人一樣,大家做小生命的觀光客,啼,同你說男女已真正平等。”
  “可憐的孩子,從此母愛是不一樣了。”
  真的,我們這代母親再也不會似外婆般偉大。
  “我們可以結婚。”他仍不放棄。
  “我們結識才十多天。”
  “這是最壞的借口,你同你第二任丈夫認識才五天就決定結婚。”
  真後悔告訴他那麽多。
  “什麽第二任,我隻有一任丈夫,”我說:“通過電腦,對他個人資料已有充份了解,自然可以結婚,這是我們那邊的慣例。”
  “你拒絕我?”
  “我恐怕是。”
  他神色黯然。
  我握住他的手,“老方,你沒聽見夫人說?他們會召我回去,我終歸是要走的。”
  “如果你不想走,誰也找不到你,我可以替你弄張護照,我們到可可的原產地象牙海岸找間別墅,這裏的事業交給小妹,從此不問世事,我才不信未來戰士有本事把你揪出來。”老方說。
  “老方,如果我與你雙棲雙宿,那麽愛梅將來懷孕,生下來的誰,想一想。”
  “是你。”
  “我?我在此地,同你一起生活,是個成年婦人,怎麽可能又是愛梅的嬰兒?隻有一個我,怎麽可能同時在一起出現?”
  老方如打敗仗,張大嘴,一額汗,我看了都難過。
  我們擁抱在一起。
  “我不管,我不管。”他嗚咽的說。
  “別孩子氣,老方,這件事是沒有可能的,”
  “時間為什麽作弄我,為什麽?”
  它一直如此:相愛的人見不到最後一麵,傷心人捱不過最後一刻,到有情人終成眷屬,不是另一半得先走一步,就是感情日久生分,一切都是時間作祟,一切都是時間的惜。
  任何人都敵不過時間大神,全人類得乖乖聽令於它,美女望之令人心曠神怡?不要緊,時間總會過去,她今年不老,還有明年,有的是時間,務必把小女嬰變成老婆婆為止,可怕嗬。頭發在早上還是烏黑的,時間飛逝,傍晚就雪白了,什麽也沒幹,數十年已過,母親在這裏是孩子,在那頭已是嘮叨的老人家。
  怎麽辦?發脾氣哭泣不甘心也無用,在這一刹那我變得剔透通明,世事有什麽好計較的?
  老方還在說:“我不讓你走,我不會讓你走,我要把你藏起來,鎖在堡壘裏。”
  我把他拉離愛梅的房間。
  老方很任性,他所喜愛的人與物,一旦離他而去,他會痛苦至死。
  我們默然相對一整夜,兩個人的心事加起來足有十公噸重。天亮更不敢睡,因要去探望外婆。
  愛梅由保姆看著吃早餐,稍後要去上課,出門時分,她吵著要見媽媽,我答應放學接她。
  外婆躺在病床上,身體實在虛弱,卻還要撐著說話。
  她的語氣十分溫文,令人知道她是個十分有教養的女子,在這種時刻,她還竭力地在遏製她內心的悲痛與焦急。
  “愛梅,醫生說愛梅在你那裏?”
  “她剛剛上學,一會兒帶她來。”
  “方太太,真不知如何感謝你好。”
  “你盡管休養,這裏有我。”
  “方太太,非親非故,怎麽可以麻煩你?”
  我輕輕按住她的手,低聲說:“非親非故,我怎麽會同愛梅長得那麽象?”
  她沒懂,她以為我安慰她,暗示我們之間存緣份。
  “方大大,坦白的說,我一點節儲也無,”
  “公家醫院,毋需擔心。”
  她下再說話,細細凝視我。
  我多麽想輕輕叫她一聲外婆,又怕嚇著她。
  忽然外婆拉住我的手,“你是誰?”她說:“你同愛梅的右頰都有一粒痣,不但象,簡直是一個模子出來的,你為何對我們這樣好?”
  “我們是一家人。”
  “一家人?我沒有姐妹,你到底是誰?可是他叫你來的?”
  啊,她以為變了心的人還會回頭,不不不,不是她丈夫。
  “你不需知道太多。”
  她悲痛的說:“醫生說我情況不穩定。”
  我點點頭。
  “我不要緊,可是愛梅這麽小,若不是為著愛梅……”
  “我會照顧她。”我的聲音非常堅毅。
  “我要知道你是誰。”
  “你不放心,你不相信我?”
  她激動起來,“不,不是這個原委。”
  護士過來,“方太太,病人需要休息。”
  “我下午再來、”我說。
  外婆目送我離去。
  老方在門外等我。
  他說:“醫生說她已進入緊急狀態。”
  “可是不行了?”
  他不肯回答。
  我握緊拳頭,擊向牆壁。
  “何必傷害自己,看,出血了,外婆或祖母,總要過世的。”
  “她隻有二十餘歲,她這一生,並無得意過,她適才還以為拋棄她的男人會得派人來照顧她。”
  老方遞手帕給我。
  “而且她不放心愛梅跟我們生活,我們是陌生人。”
  “你可以告訴她你是什麽人。”
  “她不是笨人,她已經起疑心,”
  “告訴她。”
  “我得試一試。”
  “她現在靠機械幫助維生,你要把握機會。”
  “是。”
  “你需要休息,一會兒接愛梅來,要不要吃點東西?”
  “不。”
  “別難為自己,辦事要力氣。”
  他知道我喜歡吃簡單的食物,譬如說大塊而爛的蔬果,味道要鮮而不濃,辣的絕對不碰,酸的受不了,但甜的多多益善,他說我口味如老太太,容易辦。當下他陪我早早吃了午飯。
  下午我向愛梅去見外婆。
  她對女兒千叮萬囑。愛梅實在太小,雖然乖巧懂事,到底不是神童,腦袋裝不了那麽多囑咐,外婆到後來也明白這一點,歎口氣,閉上雙目不語。
  她放不下心,去也去得不安樂。
  接著的一段時間她仿佛想穿了,同我說,她希望吃紅豆沙。
  老方一疊聲派人去做。
  外婆微笑,“方先生對你真好,原本我以為沒有神仙眷屬這回事,看到你們夫妻倆,可知是有的。”
  我不知如何作答。
  “他對你真好。”外婆似有唏噓。
  “是的,”
  “愛梅就托付給你們了,”外婆說:“跟著你們,也許比跟我吃苦好。”
  我按下她的手,暗示她休息,她說話已相當吃力。
  我們必須離開。
  那個黃昏,我呆坐窗台,愛梅在做功課,門鈴尖聲響起。
  我跑去開門,看到一個小男孩背著書包站門口。
  我一眼就認出他,“陸君毅。”
  “是。”
  “你來幹什麽?”
  “我來看鄧愛梅。”
  “你還欺侮得她不夠?”
  “聽說她媽媽生病,我來探望她。”他今日似乎正經得多。
  “你可以進來,不過隻給你半小時,而且不準你對她無禮,聽見沒有?”
  陸君毅吐吐舌頭。
  我無意對自己的父親這樣嚴厲,但我必須保護母親。
  愛梅見到他,十分投機,也許感情的秧苗已在那時種下。
  陸君毅不調皮的時候蠻好:他取出小玩意陪愛梅玩,小男孩的口袋裏裝得下整個幻秘的世界:小小的按鈕遊戲機、彈子、圖畫書、撲克牌、盒子裏放著蠶寶寶。
  不要說愛梅看得津津有味,連我都有興趣。
  他們也養蠶,灰白的軟蟲,蠕蠕然其實是非常可怕的東西,但孩子們特別喜愛他們,一代接一代,一直沒有放棄這種寵物,我那兩名寶貝養滿一整格抽屜。
  所看到的蠶較我們的肥大粗壯,愛梅有點怕,陸君毅同她說:“不怕,你按它的頭部,那些皺紋會變得光滑,來,試試看。”
  我做了可可給他們喝,坐在遠處,暗暗留神。
  陸君毅有意見,“你阿姨家好得多,地方大,又有得吃,她對你好不好?”
  小愛梅用力的點頭。
  我覺得很寬慰。
  “你姨丈好象很有錢,”陸君毅說:“將來你可以跟我一起到外國讀書,還有,下星期我的生日派對,你也可以來。”
  我非常訝異,這個勢利的小孩,一點天真都沒有,難怪後來同愛梅離了婚。
  我不喜歡他,我不要象他。
  幸虧我外貌完全象愛梅,而老方一直說我笨,可見也沒得到陸君毅的遺傳。
  隻聽得愛梅問他:“參加舞會,要穿漂亮的裙子?”
  “叫阿姨買給你,她喜歡你,一定肯。”
  真不似小孩說的話。我不悅,愛梅這麽單純,以後一定會吃他的苦。我走過去,“陸君毅,愛梅要做功課。”
  他隻得被我送出去。
  當夜外婆就不行了。
  醫生通知老方,他推醒我,一家人匆匆趕去。
  一見到外婆,我就知道這是最後一麵。
  她的麵色緋紅,完全不正常,分明是回光反照,眼神已散。我把臉貼近她的臉。
  一定要讓她安心地去。
  “你聽到我說話?”我在她耳邊問。
  她點點頭。
  “外婆,我是陸宜,愛梅的女兒。”
  她露出訝異的神色來。
  “外婆,我走錯了時間,你明白嗎?”
  她搖搖頭,又點點頭。
  “請相信我。”
  這次她點點頭。
  “外婆,我是你外孫女。”
  她忽然微笑,牽動嘴角,似完全明白我的意思,洞悉整件事的關鍵,她握住我的手緊一緊,然後放鬆。籲出一口長長的氣。
  老方抱著孩子過來,“愛梅,同媽媽說再見。”
  “媽媽到哪裏去?媽媽,媽媽。”
  外婆閉上眼睛,喉嚨咯咯作響,她去了。
  我把整個身體伏在她身上,雙臂環抱,眼淚泉湧。
  老方為外婆的喪事忙得瘦了一個圈。他出盡百寶。但無法找到愛梅的父親,不幸這個負心人是我外公,他撇下妻女到什麽地方去了,沒人知道。
  沒有照片,沒有日記本子,也沒有文件,我們不知他是什麽人,住在什麽地方。
  愛梅正式成為孤女。
  老是問媽媽會不會再回來,圓圓的眼睛清澈地看牢大人的麵孔,象是要找出蛛絲馬跡,不。媽媽永遠不回來,媽媽已死,愛梅必須接受這個事實。
  她正式成為方家的一分子。
  方中信由衷的喜歡她,他的生活方式完全為我們母女改變,他時常留在家中陪我們,一切以我們為主,小妹來吃飯,說真的嚇壞了,沒想到她大哥可以一天到晚孵在家中。
  小妹堅信愛梅是我的孩子,她為人豁達,毫不介意,帶來許多禮物給愛梅。
  這兩兄妹一點沒有舊社會的陳年封建思想,毫無保留地付出感情。
  她說:“大哥,你同陸宜結婚好了,外頭的傳言已經很多。”
  “她不肯嫁我。”
  小妹看我,詫異的問:“這可是真的?”
  我強笑道:“似你這般新派的人,怎麽會讚成結婚。”
  “不,最新的趨向還是看好婚姻製度,到底比較有誠意,不為自己也為孩子。”
  沒想到小妹這麽替我設想。
  她拉起我的手,“還猶疑?我這個大哥,不知甩掉多少女朋友,他一變心,你什麽保障都沒有,”小妹似笑非笑,“結了婚他不敢動,方氏基金自動撥生活費給你,為數可觀。”
  老方生氣,“小妹,你亂說什麽,陸宜頂不愛錢。”
  小妹看我,“是嗎?”
  “我愛,我愛,”我連忙說:“怎麽不愛。”
  小妹笑,“你這麽一嚷,我又真相信你確不愛錢了。”
  我笑,“怎麽會。”
  小妹說:“你不知道,咱們這裏的人最愛賊喊捉賊這一套,最潑辣的自稱斯文高貴,最孤苦的自號熱鬧忙碌,沒有一句真心話。聽的人往往隻得往相反處想,故此你一說愛錢,我倒相信你很清高。”
  我沒弄清楚,自從外婆去世後,精神一直頗為恍惚,不能集中,比往日要遲鈍一點。
  小妹說下去:“你們一結婚,小愛梅可以名正言順的姓方。”
  老方說:“小妹,看不出你這人同街上三姑六婆沒什麽兩樣。”
  小妹又有道理,“大哥,瀟灑這回事,說時容易做時難,何苦叫一個小孩子為你們的灑脫而吃苦?不是說姓方有什麽好,而是要給她一個名份,將來讀書做事,都方便得多,”
  “現在有什麽不便?”老方問。
  小妹說:“‘小姐貴姓?’‘姓鄧。’‘住哪兒?’‘住方宅。’還說沒有不便。”
  老方似是被說服,看著我。
  兄妹很可能是串通了的,算好對白來做這場短劇,我被他們四隻眼睛逼得抬不起頭來,隻得強笑道:“這些細節,將來再說吧,我再也沒有力氣。”
  說罷很沒有禮貌的回房休息。
  躺在床上,才臥倒一會兒,便進入夢鄉。
  我看到自己的孩子:弟弟正焦急的喊,聽不到叫聲,但嘴型明明是在喊“媽媽”,妹妹呆坐在一角,不聲不響,眼神卻是盼望的。
  我心中非常難過,卻無可奈何。
  “陸宜,請你集中精神,發出訊號,從速與我們聯絡,否則我們將被逼把電波升級。”
  誰,誰在不斷向我提出警告?
  在這種時刻,我無法靜下心來。
  我自床上躍起,不,這不是夢境,我再愚蠢也應當想到)有人向我下令,並非想象,而是事實,而這些人,必然來自我自己的世界,否則他們不會知道我的號碼。我的姓名。
  他們要我回去。
  通過時間的空間,他們居然可以與我聯絡。
  我駭然,一直不知道我們的科學已經進人這種高峰。這時我覺得額角一陣炙熱,伸手一摸,燙得摔了手。
  我撲到鏡子麵前去,看到額前的金屬學習儀閃爍如一塊紅寶石。
  不不不,這不止是學習儀這麽簡單,那位先生說得對,這是一具接收器,憑著它,有關方麵可以上天入地的追蹤我,把我叫回去。
  但是他們從來沒有告訴過我們,這具裝設有這樣的效用,他們到底有多少事瞞著老百姓?為什麽一直不把真相告訴我們?
  聰明如那位先生,當然一看就知道是什麽,一般的愚民,真要到火燒眼眉才曉得發生了什麽事。
  我要去尋找答案,我要智者給我指示。
  打開窗戶,我爬了出去。
  這次有備而戰,帶了現鈔在身邊。
  叫一部街車,往那位先生的住宅駛去。
  來開門的是他們的管家老頭,他忘記曾經見過我,上下打量我一番,並沒有表示太大的好感,達官貴人見得太多,他的身份亦跟著高貴起來,一般普通訪客他不放在眼內了。
  “找誰?”他不客氣的問。
  我心裏略苦,方中信同我說過,那位先生等閑不見客,我冒昧開口求見,這個管家不知有多少千奇百怪的借口來推搪我,這一關就過不了。
  我連忙偽裝自己,“夫人在嗎,代為通報一聲,衣服樣子繪好了,請她過目。”
  老頭猶疑的問:“有無預約?”
  “有,請說陸宜來了。”
  “你等一等。”他掩上門。
  我靠在門前,人已老了一半,求人滋味之苦,至今嚐個透徹。
  幸虧有驚無險,不到一會兒,門重新打開,夫人親自來接待。
  她笑問:“圖樣與料子都帶來了嗎?”
  我心酸兼虛弱地回報笑臉,握住她的手。
  夫人迎我進書房。
  這不是我上次到過的地方,這可能是她私用的休息室,布置高雅,收拾得很整齊。
  她請我坐,笑說:“夫妻生活久了,設備完全分開,這是我自己的書房,”她停一停,“隻有維持距離,適當地疏遠,感情才可持久。”
  我低頭沉吟。
  夫人似有感而發,他說下去:“人們所說的形影不離,如膠如漆,比翼雙飛?……完全沒有必要。”
  我仍然沒有搭腔的餘地。
  她笑了,“你有什麽難題?”
  我指指額前。
  “嗬,你接收到訊息了。”
  “令我回複,我該如何同自己人聯絡?”口出怨言,“從來沒有給過指示,完全由得我自主自滅。”
  “莫急莫急。方中信知道你來此地?”
  我搖搖頭。
  夫人看著我,“他會著急的。”
  她似有點責怪我。
  我自辯,“他不讚成我回去,他會阻擾我。”
  她在通話器上按號碼,不一會兒,我聽到方中信焦急的聲音,“陸宜,是你嗎,你到什麽地方去了?”
  他已發覺我失蹤。
  夫人溫柔的說:“陸宜在我這裏。”
  可是方中信惶惶然沒把夫人的聲音認出來,更加慌亂,“你是誰,你們綁架了她?有什麽條件盡管提出來,切莫傷害她一條毫毛。”夫人又看我一眼,象是說:看,他是多麽愛護你。
  我忍不住說:“老方,我沒事,我在夫人這裏。”
  那邊沉默很久,才聽見他惱怒的聲音,“你為何不告而別?急得我頭發都白了。”
  “我抱歉。”
  “算了,你有話同夫人說吧,隔半小時我來接你。”他長長太息一聲。
  夫人轉向我,“至上的愛是什麽都不計較。”
  我訕訕地背著她,不敢抬起頭接觸她智慧之目。
  這時候我覺得渺小,在感情方麵、五十年前的人比我們要熱烈偉大得多,無以為報。
  過很久,我問,“你的先生一直很忙?”
  “他有他的朋友,此刻他在樓上書房見客;”夫人微笑,“怎麽,你認為隻有他才可以幫你?”
  “不,”我由衷的說:“我情願是夫人。”她丈夫高不可攀。
  夫人搖頭,“也不是,他一直奔波,如今有點累,想做些自己愛做的事,保留一些自己的時間,旁人便誤會他高傲。”
  夫人永遠看得清別人的心事,這樣聰明剔透,是好抑或不好呢。
  他們倆夫妻已進入心靈合一境界,他一舉手一投足,她都能夠明自了解,這是做夫妻的最高境界,誰都不用靠誰,但又互相支持。
  我與丈夫,比起他們這一對璧人,隻算九流,關係霧水,欠缺誠意。好不羞愧。
  隻聽夫人說:“我同你去找小納爾遜。”
  “他可以信任?”我聽那位先生提過這個名字。
  “絕對可以。”斬釘截鐵。
  “他在哪裏?可否現在去?”
  “他在另一個國家,我們會替你做一本護照。”
  “什麽時候方便出發?”
  “會盡快通知你,我得先安排一些事宜,”她站起來,“方中信已在門外等你。”
  我點點頭。
   她送我出門的時候,那位先生也剛在送客,客人是位三十歲左右的年輕人、麵孔英俊高傲,雙目如鷹,他看見我一呆,隨即大膽的打量我。
   我不習慣,隻得別轉麵孔。
   隻聽得夫人同客人說,“原醫生,那件事還沒有解決?”
   那原醫生籲出一口氣,濃鬱襲人而來。
   仿佛所有患疑難雜症的人都聚在這座宅子裏了。
   夫人並沒有為我們介紹,我樂得輕鬆,但我覺得原醫生炯炯的目光一直逗留在我身上,象要在我身上灼出記號。
   幸虧方中信的車,在門外響起號角。我朝夫人點點頭,再向那位先生說聲再見,便走過去。
   方中信替我拉開車門,讓我坐好,才與他們寒喧。
   我覺得那位先生與原醫生對老方都頗為冷淡。
   老方回到車子來咕噥:“一直瞧不起生意人,真沒意思。”
   我勸慰他,“何必要人看得起。”
   他聽了這話,開心起來,“對,隻要你看得起我,我就是個快樂的人。”
   我也禁不住笑。
   他又憂心起來,“那個年輕男人是誰?”
   “他們叫他原醫生。”
   “他為什麽象要吞吃你?”
   “不要開玩笑。”
   “真的,”老方固執起來似一條牛,“這種男人,一看到略為平頭整臉的女人便不放過,勢凶夾狼,說不定明天就追上門來,你沒有告訴他住哪兒吧?”
   “我相信原醫生不是壞人,你別瞎七搭八。”
   “這麽快你就幫他?”
   “老方,我不認識那個人,我不知道他是誰,看,你放過我好不好,”我怪叫救命,”我們還不夠煩嗎,你還要無中生有?”
   他沉默一會兒。“對不起。”
   “不,我對不起你。”我無精打采的說。
   “夫人打算幫你?”
   “她古道熱腸。”
   “她真可愛,可是不知恁地嫁了個如此陰陽怪氣的男人。”
   “何用你多管閑事。”
   “不是嗎,說錯了嗎,”老方說:“初見夫人,我才十六歲多些,真是驚豔,回家好幾個晚上睡不著,老實說,要是她雲英未嫁,我發誓追她。”
   “她年紀比你大,”我提醒他。
   “又何妨?連這些都斤斤計較,如何談戀愛?”
   我忽然明自為何那位先生對老方冷淡,原來他一直單戀夫人。做丈夫的自然對這麽一個神經兮兮的小夥子沒好感。
   我噗嗤一聲笑出來。
   “笑什麽?”他眼若銅鈴。
   “老方,別吵了,我可能快要回去了。”
   他沒有回答,把車予開得要飛一般。
   我知道他心中不快,我何嚐不是,再想找一個這麽肯為我設想的人很難,那邊的那一位,如果有十分之一這麽關心我,我都不會把車手駛上生命大道。
   該段婚姻生活令人奄奄一息,勉強而辛苦的拖延著,因為不想蹈母親與外祖母的覆轍。
   原來不但相貌性格得自遺傳,命運也是,一代一代延續,難以掙脫注定的情節。
   倘若能夠回去,恐怕要提出離異了。方中信令我懂得,男人真正關心女人的時候,會有些什麽自然的表現,這是本能,這是天性,所謂做不到,即是愛得不夠。
   我握緊他的手。第二天我們帶愛梅到海洋館。
   她象是有第六感,粘牢我不放,一刻不讓我離開她,同我說話的時候,雙目凝視,似要用眼睛攝下我的形象,永存腦海。
   我們探訪許多珍罕的魚類,買了圖片說明書,向小愛梅朗誦出來。
   不一會兒身邊聚集一大堆小朋友,他們都聽故事來了。不由得令我想起自己的孩子來,每當弟弟或妹妹問起任何事,我都不耐煩的答:“為什麽不問智慧二號呢,媽媽並不是百科全書,”甚或加多一兩句牢騷,“我倘若有那麽能幹,也不會做你們的奴隸了。”弄得他們異常沒趣,這天不應該,回去都得改掉。
   方中信說這幾天是他所度過的假期中最好的一個。
   小愛梅說,下次要把陸君毅也叫來。
   她念念不忘於他,怪不得後來終於嫁給他。你怎麽解釋感情呢?
   他們的交往這麽早就開始,百分之一百純潔,完全不講條件,最後青梅竹馬的有情人終成眷屬,應該是人間最美好之婚姻,但在生下我不久,他們竟然分了手。
   一點保證都沒有。
   海洋館有人造潮汐,發出沙沙聲,一下一下拍著堤岸,我們坐在岸上亭子吃冰淇淋。
   我輕輕問小愛梅:“你喜歡方叔嗎?”
   她點點頭。
   “以後與方叔一齊生活,好不好?”
   她看看方中信,問我:“你也與我們在一起?”
   我很難回答。
   “你是方叔的太太,”她先回答自己,“當然與我們一起。”
   說了這句話她放下心來,獨自跑開,去看會跳舞的海鰻。
   我與方中信苦笑。
   當日夜晚,夫人通知方中信,飛機已經準備好,十六小時之後出發,到某大國的太空署去見納爾遜先生,為我的前途尋找答案。
   我問:“夫人有她自己的飛機?”
   “不,他們沒有什麽錢,同時也不大重視物質,飛機是朋友借出來的,叫雲氏五號。”他停一停,“雲家富甲一方,但很少露麵,生活神秘。”
   “他們做什麽生意,與你有業務往來?”
   “才不,”方中信歎口氣,“雲家做重工業及設計最新武器,在太空上操作的儀器起碼有百分之六十是他們的產品。”
   我即時厭惡地皺起眉頭。
   但老方說:“我做的不過是雕蟲小技,不能同他們比。”
   我衝口而出,“做糖果有什麽不好?令孩子們快活是至大的功德,不管幼童長大後成為救世主抑或殺人王,在他們天真活潑之際,都吃過糖果。”
   “陸宜,你待我真好,幫我驅逐自卑感。”他笑。
   “我是真心的。”
   他點點頭,“我知道,你一直沒有對我說過任何候話。”
   “你與我同去?”
   “自然。”
   “愛梅怎麽辦?”
   “有保姆照顧她。”
   “我不放心。”
   他忽然賭氣,“你遲早要走的,放不下也得放,屆時還不是眼不見為淨,一了百了。”
   “請留下來照顧愛梅,她還沒有習慣新環境。”
   他很為難。“那你呢?”
   “夫人會看著我。”
   “這樣吧,大家一起行動。”
   “開玩笑,太空署不是兒童樂園。”
   方中信臉色變了,“你可是要留我?一到太空署,能回去即時回去,連一聲再見都省下?”
   我愕然,不敢搭腔,動了真感情的人都會喜怒無常,因付出太多,難免患得患失。
   不過老方即時歎口氣,“好好好,為人為到底,送佛送上西,我留此地帶小孩,讓你獨闖太空署,”
   “老方,我……”感激得結巴起來,“我……”
   “別再叫我老方好不好,求求你。”
   這是他唯一的願望,被愛真是幸福的。
   我利用那十多個小時向小愛梅保證“阿姨有事要出門,但三五天之後一定回來。”
   愛梅不相信,鼻眼漸漸漲紅,大哭起來。因為媽媽一去沒有回頭,她怕阿姨,以及所有愛她的人都會失蹤。
   她的恐懼不是沒有根據的,終於她失去我,接著是方中信,還有陸君毅。
   出盡百寶才把愛梅哄得回心轉意。方中信因為是成年人,沒有人去理會他是否傷心失望。
   晚上他幫我收拾簡單的行李,送我到飛機場。
   夫人很準時,與我們同時到達。
   出乎意料的是,部位原醫生也是乘客之一。
   方中信一見他,老大不自在,把我拉在一角,一定要我答應一件事。“說吧。”
   “不準同那姓原的人說話。”
   竟這麽孩子氣。
   我一口應允,“好,我如同他說一個字,叫我回不了家。”
   老方笑了:“那我倒情願你同他說個無窮無盡。”
   夫人過來問:“你一個人?”
   我點點頭。
   她說:“原醫生搭順風飛機,與我們一道,”
   老方說:“夫人,請替我照顧女朋友。”
   他把女朋友三個字說得很響亮,頗為多餘,因為原醫生根本沒有向他看。
   他依依不舍與我道別,我們進入機艙。
   雲氏五號幾乎立刻起飛。
   它的設備優異,座位舒適,據機師說,速度也是一等的。
   但我嫌它慢。
   夫人一上飛機便假寢,她不是個愛說話的人。
   原醫生並沒有與我攀談,他在閱讀筆記。
   我最無聊,睡又睡不著,又不想看書,心情不好,再柔和的音樂也覺刺耳,聽得心煩意亂。
   艙外的蒼穹漆黑,無光無影,不知有多大多遠,無邊無涯,我呆呆的坐在角落位,眼睛向前直視。
   回到本家,並不見得會比現在更快樂,為什麽一定要回去呢,象方中信所說,與他到可可原產地去過神仙一般的生活,豈不優哉悠哉。
   夫人開口,“別胡思亂想,趁這機會,鬆弛一下。”她的聲音堅強有力。
   我衝口而出,“我不想離開方中信。”
   夫人微笑,“這自然,倘若你仍當方中信是普通朋友、未免鐵石心腸。”
   “我有犯罪感,丈夫與孩子都等我回去,我卻留戀異鄉,愛上浪子。”
   夫人極之開通,她莞爾,“許多女性夢寐以求呢。”連她都打趣我。我黯然,“這並不是一段插曲。”
   夫人說:“人與人之間的緣份真奇怪,你與他竟在毫無可能的情況下相遇,發生感情。”
   我內心苦澀,無法發言,這是一段注定沒有結局的感情。
   這時坐在前頭的原醫生轉過頭來,“恕我冒昧插嘴,夫人,但隻有防不勝防的感情才令人類蕩氣回腸。”
   我剛要張嘴說話,但想起應允過老方的事,硬生生把話吞回肚子。
   憂鬱的原醫生充滿男性魅力,與他談話定是樂事,不過答應過人,便得遵守諾言。
   夫人同我說:“原醫生是有感而發呢。”
   他苦笑他說下去,“無望之愛我最有經驗。”
   夫人溫柔他說:“看,又觸動他的心事了。”
   方中信雖無原醫生這般高貴的氣質,但他百折不撓,活潑開朗,一句管它呢便把一切困難丟在腦後,他是名福將,跟著他日子多舒暢。
   原醫生又恢複沉思,去到一個深不可測的境界。
   我感慨的問夫人:“怎麽沒有一個快樂的人?”
   “有呀,方中信就是。”
   “現在因為我,他也不開心。”
   “不會的,方中信最可愛的地方便是不貪心不計較,即使你最後離開他,他也會想:曾與陸宜渡過一段適意的日子,夫複何求。”
   我落下眼淚。
   “他確是一個難能可貴的快樂人,我們妒忌他。”夫人說。
   侍應生捧上食物,夫人選了一隻水果,我搖搖頭。
   飛機載著我們到達另一個國度。
   道別時原醫生含有深意的與我握別,“陸小姐,希望我們還有見麵的機會。”
   他翩然而去,真好風度,真好相貌。
   夫人陪我前往太空署,我的心忐忑不安,似孩子進入試場,喉嚨忽然幹涸,胃液翻騰,太陽穴抽緊,想去洗手問。
   夫人拍拍我的背,表示安慰。經過好幾重手續,我們終於見到金發藍眼的納爾遜準將,沒想到他英偉如表演明星。
   我十分驚異。
   他們這年代競有這許多出色的另性,做女人一定很幸福。
   他伸出手來,“你一定是陸宜小姐了。”
   “是的。”我與他握手。
   “夫人已將詳細情形告訴我們。”
   我如病人見到醫生般地看著他。
   他說:“真是稀客,盡管太空署檔案中什麽千奇百怪的個案都有,到底很少人會似陸小姐般迷途。”
   我苦笑。
   “陸小姐,這件事其實還得靠你自己。”
   什麽,走了這麽遠的路,經曆這麽多苦楚,還得靠我自己?
   我驚疑的看著他。
   納爾遜指著我額角,“你的接收儀是唯一可以與他們聯絡的東西。”我忍不住問:“什麽是接收器,告訴我,我有權知道。”
   “自幼種植,與腦部相連。”
   “有什麽用?”
   納爾遜一呆,“用未追蹤控製你每一個思維,你不知道?”
   我張大嘴,如置身萬年玄冰之中,“你的意思是,我無論動什麽腦筋,都有人會知道?”
   “是。”
   “誰,誰會這麽做?”
   納爾遜更加意外,“當然是你們的政府。”
   “你的意思是,我們根本沒有自由?”
   “我不會那麽說。”
   我憤怒,“連思想都被接收,不可能尚餘自由。”
   納爾遜托著頭,“讓我給你一個譬喻,”他側側頭,“有了,你知道電話,我們的通話器?”
   我點點頭。
   “如果在通話器上安裝竊聽器,講電話的人便失去自由,但不是每具電話上有竊聽器。”
   “有問題的人,思想才被截收?”
   “對,陸小姐,你終於明白了。”
   “納爾遜先生,你何以這麽清楚它的功用?”
   “我們的未來,即是你的現在,在這一刻,我們世界有一般勢力正致力研究這種儀器。”
   嗬。
   納爾遜笑,“其實隻有最愚蠢的人才會想知道別人的心裏想什麽。”我猶自問:“為什麽政府要控製我們?什麽樣的人才算是有問題的人?有什麽標準?”
   夫人溫和的說:“別問大多了。”
   我低下頭。
   納爾遜同情他說:“幸虧我不是雙陽市市民,否則真得反抗到底。”夫人說:“或許你同陸宜講一講,她如何回去。”
   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在心底發出:我不要回去那可怕的地方。
   “我們將盡量協助她,相信她那邊的空間科技人員會接收她。在這裏,我們首先要做的是加強她接收器電波之頻率,讓那邊明晰接收,獲得指示。”
   我霍地站起來,“納爾遜先生,我不要他們知道我在想什麽,因為我根本不願意口去。”
   納爾遜又一次表示訝異,“可是八五年不是你的年代,你在這裏不會覺得快活。”
   我沉默。
   “而且你必須回去。”
   我握緊拳頭,“他們會拿我怎麽樣?”
   “他們會摧毀你的腦部活動,使你死亡。”
   我驚俱的向夫人看去。
   夫人說:“這是真的。”
   納爾遜繼續,“你會漸漸頭痛,發作的頻率一次緊如一次,終於支持不住。”
   我把臉深深埋手中。
   “陸小姐,他們也有不得已之處,你的意外擾亂大自然規律,你不能在曆史中生活。”
   “規律,還有什麽規律?”我悲涼的問:“毀滅地球隻要按一個鈕,卻任由饑荒地震帶走千萬人性命,還有什麽大自然的定律可言?”
   納爾遜與夫人皆無言。
   自覺失態,短短日子,已被方中信寵壞,說話放肆,批評五十年前的同類,口氣如土星人。
   過一會兒納爾遜說:“這次回去,你體內的原子排列受到騷擾,於壽命期限來說,有不良影響。”
   他講得那麽斯文,其實想說:就算回到本家,你也不會活至仙壽恒昌。
   “準備好了嗎?”
   我點點頭。
   “請隨我來。”
   他帶我到實驗室。
   大限已至,反而輕鬆,笑問:“法蘭根士坦男爵創造科學怪人的地方,也與此類似?”
   納爾遜笑,碧藍的貓兒眼閃出慧黠的光芒。
   “陸小姐,在加強電波之前,哦們要弄一個小詭計。”
   “是什麽?”
   他看一看夫人。“我們想替你隱瞞一點事實。”
   我明白了。
   既有雷達裝置,便有反雷達裝置,納爾遜自然可以幫我這個忙,使我保留不願意透露的思維。
   我露出笑容,“可以嗎,我們可以騙倒五十年後的科學嗎?”
   自覺有點可恥,於自身有益的時候,“他們”立刻變成“我們”。
   幾時學得這樣壞?頓時紅了臉。
   隻聽得納爾遜回答說,“這個實驗室,五十年後未必造得出來。”他臉上略露自傲之色。
   我相信他。
   “請到這邊來。”女助手喚我。
   她協助我換上寬大舒適的袍子,躺在長沙發上。
   忽然覺得寧靜,心思平和,不自覺的瞌上眼,微笑起來。
   瑣事不再擾神,縱使掛念母親,也沒奈何,隻得暫且撒手。
   “陸宜。”
   是那熟悉的聲音,他語氣稍霽,仍帶強烈命令性。
   “很好,你終於決定回來,非必要時,我們不打算犧牲你。”
   聲音較從前清晰得多,就象有人在身邊說話般。
   “十天後,即是七月十四日下午四時,請把車子駛往日落大道甘三公裏處,我們會接引你回來。”
   嗬,隻給我十日。
   “陸宜,你要遵守指示,不要拿生命冒險。”
   我默默,還有什麽話好說呢。
   “現在孩子同你說話。”
   “媽媽。”這是弟弟。
   我很高興,這個頑皮蟲,給我多少煩惱,一刻不停,有一度我叫他“弟弟噪音製造者。”
   妹妹也來了,“媽媽,”她帶哭音,“你快回來。”
   好,我回來。
   “陸宜,記住,十日後下午四時,日落大道。”
   這是名副其實的死約。
   聲音消失,我覺得疲倦欲死,昏昏沉沉墮入黑甜鄉,一個夢也沒有,睡得舒暢之至。根本不想醒來。
   有人來推我,我轉個身,唔唔作聲。
   聽到笑聲,一定是覺得我滑稽,耳朵並無失靈,但四肢不聽話,隻得再睡。
   終於醒來,是因為有人替我按摩手臂的肌肉。
   睜開眼看到女護理,同時發覺身上掛著許多電線。
   驚問:“這一覺睡了多久?”怕隻怕一睡三日三夜,時間已經不夠,再白白浪費,我不饒自己。
   “今天幾號?”
   “五號。”
   我安下心,掙紮起身,身上的各色電線幾乎打結。
   “噯噯噯,等一會兒,醫生會替你解除。”
   “納爾遜先生呢?”
   “在這裏。”
   我仍覺疲倦。“他們說——”“他們說的話這裏都接到。”
   “聽到孩子的聲音真心酸。”我黯然。
   納爾遜詫異,“這樣舊的伎倆你都相信?”
   我吃驚,“不是他們的聲音?”
   “是電子假聲,用以激發你母愛,他們才不會讓旁人知道你去了哪裏。”
   “你的意思是,家人一直不知道我的下落?”
   “——不知你真正下落。”
   “我明明失了蹤,他們怎麽交代?”
   “那還不容易,說是感染了一隻罕見的細菌,需要隔離,或是受了重傷,昏迷不醒。”
   這麽險惡!
   我憤怒,“我回去召開記者招待會。”
   納爾遜一愕,“你好天真。”
   “怎麽?”我仰一仰頭。
   “你不會記得任何事情。”
   “嘎?”
   “他們會對你的思維作出適當的調整,使你失去一部分記憶,恰恰是這四十五天內所有的經曆。”
   我震驚。“他們做得到?”
   “連我都做得到。”
   我將被迫忘記方中信?
   太不公平了,他為我做了那麽多,而我將來的記憶中竟然沒有他。
   我懇求納爾遜,“不,請你幫我保留這些寶貴的記憶,你一定有辦法。”
   “但是你回去之後,我實在無計可施。”
   我感到極端失望,象個孩子般飲泣。
   納爾遜歎口氣。
   夫人輕輕說:“沒有記憶便沒有痛苦。”
   “不不不,”我說:“你們對我這麽好,我要加倍記得你們。”
   夫人又說:“傳說中再世為人,都要忘記前生的事,既然已屬過去,何必苦苦追憶。”
   我心仍然酸澀,癡戀回憶,抓緊不放,不欲忘懷。
   “我們要先走一步,”夫人說。
   納爾遜對我說:“陸宜,十天後日落大道見。”
   我哽咽。“謝謝你們。”
   他也依依不舍。
   他們每個人都這樣熱情,樂於助人,不計得失,在我的世界裏,一個半個都找不到。
   我不致天真到相信他們之中沒有小人,但是在這個旅途上,我運氣特好,沒有看到。
   歸途中,夫人說:“不需要走錯時間才會有你這種不平凡的遭遇,很多人在感情或事業上遇到挫折,避無可避,都被迫咬緊牙關,忘記過去,從頭做起。”
   她待我如姐妹,可惜我無以為報。
   指指額角說:“這好比美猴王頭上的緊箍,他們一念咒語,我就遭殃。”
   夫人被我說得笑出來,“你也看過這個神話?”
   唉,這不一定是神話,也許悟空亦是走錯時間的不幸人,隻不過身上帶著超時代武器,隨時施展,傳為佳話,因此情況比我略佳,瞧,我不是亦即將回到西方極樂天去了嗎。
   我問夫人:“應告訴方中信,還是不告訴?”
   “你總要向他道別。”
   “也可以不告而別,那麽至少這十天內他會過得高高興興。”
   “他會猜得到。”
   “真無所適從。”
   “順其自然吧。”
   “真不舍得。”
   方在飛機場接我,他手中抱著小愛梅。
   愛梅仿佛已與他相依為命,胖胖手臂繞著方的脖子,任何不知情的人都會認為她是他的女兒。
   見到我,兩人興奮得叫起來,手舞足蹈。
   我奔出去,三人擁作一團。
   夫人在一旁微笑,愛梅受老方之囑,上前向夫人敬禮獻花。老方最懂得討人歡喜。
   稍後自然有管家把夫人接回去。
   再度回到方宅,就正式把它當為家。
   愛梅已完全熟悉環境,長胖不少,臉頰紅潤,象小蘋果。天大的煩惱,隻需看到這一張麵孔,也會暫時卸下。
   三口子嘻嘻哈哈,我自問真能做到今朝有酒今朝醉。
   太陽落山,方帶我到舞廳跳舞。音樂很慢很慢,男男女女摟抱著緩緩挪動腳步,身子隨節拍擺動,十分陶醉,有些還臉貼臉,女方也有素性將玉臂掛在男伴脖子上的。
   沒想到五十年前跳舞可以帶出這麽含蓄的色情成分,誰說世風日下,越是曖昧就越豔靡,騷在骨子裏,令人臉紅耳赤,情不自禁。
   而且還在公眾場所表演,我看得呆了,不肯下舞池。
   方幾次三番邀請,說是教我。
   我仍然搖頭微笑。
   樂師開始吹奏金色色士風,曲子如怨如慕,如泣如訴,令聽眾沉醉。“這首歌叫什麽名字?”
   “這是懷舊之夜,”方說:“歌名《渴睡的礁湖》。”
   嗬,舊上加舊,一直往回走,走到幽黯不知名的角落,在那裏,人們衣服上每一瓣都繡滿花朵,他們慣性服用麻醉劑,都有一雙睜不開如煙如霧的芍藥眼,什麽都不用做,淨管勾心鬥角或是爭豔奪麗。
   在書本上讀到過,他們種的花有黑牡丹、白海棠,喜歡的顏色有明黃、燕青……今夜似乎捉摸到這種情趣,燈光昏沉沉,閃爍著水晶般的珍珠,不喝酒也醉人。
   誰願意回去,在那裏,為了使我你不住工作奉獻精力,燈光與日光一樣,造成錯覺,刺激新陳代謝,把人當機器。
   隻得悄悄籲出一口氣。
   方輕輕跟音樂吟唱:“渴睡的礁溯,在熱帶的月色下,我與你共遊……”他說:“我知道有個地方,四季如春,在天堂般的花叢中,有個湖泊,叫做迷失之湖,也許躲在那裏,沒有人會找得到我們,任由咱們長滿白發,你說如何,肯不肯與我到那裏去?”
   “是是,我們一起去,我願意。”
   他很小聲很小聲,溫柔如夜般說,“那迷失之湖,永遠在我心底,讓我們來跳舞。”
   我熱淚滿眶,不住點頭。
   老方帶領我下舞池,一步一步教我,並不難,很快跟上了,我學著其他女士的樣子,左手搭在男伴右肩上,右手與他左手相握。
   這是生平第一次跳舞。
   他在我耳畔說:“要回去了吧。”
   口氣嗬在敏感的耳朵上,引起麻癢。
   我的心境也非常明澄,既成事實,也無謂抵賴。
   我說:“十四號下午。”
   “就剩下這點時間?”他無限憐惜的問。
   “是,就那麽多。”我說。
   他擁緊我,“我們一起渡過四十五天,不能說是不幸了,四十五天有一千零八十個小時,每分鍾你都令我心花怒放,認識你是我一生中所發生的最好的一件事,謝謝你陸宜,為我平凡的一生帶來光采。”他哽咽。
   夫人說得正確,方的性格可愛知足,懂得退一步想,所以他是個快樂的人,自身快樂,也令人快樂。
   換了別人,就會貪婪,短短四十五天,不不不不夠,希望有四百五十天,四百多天過去,希祈四千五百天,到頭來還不是一場春夢,到頭來還不是席終人散,還不是傷心失望。
   有什麽是會陪我們老死的呢,沒有。早日想穿了,早日脫離苦海。
   我對方說:“我們在一起的確開心,但願回憶長存。”
   他用手指替我劃去眼淚,“聽聽這首老歌,從我祖父談戀愛時直流行到現在,叫十二個永不。”
   “這些迷人的歌曲,真叫人死而後己。”
   “你也喜歡?我愛煞它們。”
   他把我帶回座位,小桌子上燭火搖曳,他握緊我的手。
   “真想同你結婚。”
   “不想連累你。”
   “非卿不娶。”
   我忍不住笑,“你?”
   他假慍,別轉麵孔。
   “本性難移,我走掉第二天,你就捧著巧克力好去尋找新歡了。”我說。
   方很認真的說:“時間可以證明一切、你隻要問一問你母親,便可知詳情。”
   我心底一寒,“我們不談這個。”
   “好,我同你到蓬萊仙境,共渡剩下時光。”
   “那麽愛梅呢?”
   “帶愛梅同去。”
   我狠下心,“好的,跟你走。”
   他令我撇下丈夫子女,到天涯海角去享樂。
   我竟是個如此不堪的女人。
   但無論是誰,總有權抓住快樂吧,為著一生中些微的,可遇不可求的快樂,犧牲其他,也值得原有吧。
   我們幾乎空手就離開雙陽市,抵達迷失湖。
   湖濱有一間小小舊旅舍,一岸花樹,湖上有天鵝覓食。
   宛如世外桃源。
   旅舍主人衷誠的歡迎我們。
   別看旅舍外表朦蔽,這裏有最香濃的龍蝦湯、最甜美的香擯酒、最完善的遊戲設備。
   我們三個人什麽也沒做,有時泛舟湖中,眯著眼睛,我躺老方腿上,愛梅躺在我手臂上,人疊人就過一個下午。魚絲不住抖動,分明有魚上鉤,但我們不去睬它。
   愛梅獲得極度安全感,似隻小動物般熟睡,呼嚕呼嚕。
   我說:“可惜不能多陪她。“方笑說:“幸虧你曾陪過她。”
   這就是樂觀與悲觀之分別。
   “她永遠不會忘記你,”方說:“將來她情緒低落之時,你會成為她的支柱。”
   “是的,她的確記得我。”
   母親曾無數次提及這位無名女士,視她如神明及偶像。
   “愛梅懂事的時候,要不要我把真相告訴她!”
   “不。”
   “我該怎麽說?”
   我沉默。
   母親一直不知道我即是她女兒,那意思是說,沒有人來得及把真相告訴她。
   方中信沒等到她長大懂事,已經不在人間,而那位先生與夫人,當然更是保守秘密的能手,是以小愛梅不曉得我是誰。
   方中信說:“生命隻需好,不需長。”
   從前不會明白這個話,現在如同身受,我點頭。
   他又問:“回去之後,怕你會寂寞。”
   那是一定的,雖沒有開口,眼睛也露消息,他並不擔心自身,忙著安慰我,“好歹忍耐一下。”
   我淒酸的低下頭。
   “或者你可以與他詳細的談談,使他明白你的需要。”
   “他並不關心我的需要,我怎麽同他談?”
   “陌生人也可以同陌生人談話呀。”
   他真天真。
   “你會同莉莉談話?”我反問他。
   “怎麽不會,是她嫌我不夠正經,與我終止來往,跟了別人,你以為我在情場無往不利?並不見得。她與新朋友在一起不愉快,時常打電話來訴苦,你不會介意吧。”
   “不,我怎麽會小器。”
   他鬆口氣,“每次都捏著把汗,除了你之外,女人太麻煩。”
   那不過是因為他喜歡我,所以在他眼睛春出來,我沒有缺點,隻有可愛,其實那麽多女人當中,我最討厭。我最麻煩,臨走還要把一個五歲的孩子托付給他照顧。
   我說:“這次回去,別的也許可以忍耐,吃慣了巧克力,可怎麽辦。”
   “多帶點走。”
   “我不認為可以。”
   “那麽現在多吃點。”他總有辦法。
   “當然。”
   “陸宜,我怕我會想你想瘋掉。”他留戀地凝視我。
   我不敢出聲,因為我連想念他的權利都會被動奪,什麽該做什麽不該做已經自幼受到幹涉,現在連思想的自由都失掉。
   “陸宜,別不高興,看這輪月色,專為我們而設,你見過這麽銀白圓大的月亮沒有?”
   不,我沒有見過。
   認識方中信之後,發現許多從前未曾注意的事物,都震蕩心扉,這些從前認為微不足道以及瑣碎的小事,如今成為生活情趣。
   他打開一重重深鎖的門。使我見到奇花異卉,以及整個美麗新世界。時間太短了。
   園子裏晨間燦爛的花,至傍晚已落滿一地。
   但照方中信的說法,隻要曾經盛放,便於生命無愧。
   “很多很多人,活了七十歲八十歲,”他說:“快樂的時間加起來,不超過數小時,比較起來,我實在幸運。”
   告別的時間終於到了。
   我們返回雙陽市。
   當日夜晚,我與夫人聯絡。
   我說:“明午四時,日落大道二十三公裏處。”
   夫人說:“這是明智之舉。”
   我苦笑,“不這麽做行嗎,他們會把我腦袋炸成碎片。”
   她不說話。
   “夫人,到了那邊,允許我來找你。”
   她笑了,“傻女,我不認為我能活到八十八歲。”
   我肯定的說:“你一定能夠。”
   “長壽不一定是福氣。”
   我固執的說:“夫人,你一定多壽多福。”
   她不住輕笑。
   “讓我來探訪你們。”
   “活到九十高齡,不一定有力氣招呼朋友。”
   “我不是普通朋友。”
   “好吧,如果記憶還在,我們也在,你可以來吃茶。”
   “謝謝你,夫人。”
   啊至少在那個荒涼冷漠的世界裏,我還有一位朋友。
   最後一日的早上,我與方中信都十分沉默。
   我與方中信都決定把愛梅送到學校去,免她受刺激。
   小孩不疑有他,高高興興穿上校服,背好書包出門。
   她上車之前,我緊緊擁抱她。
   稍後我仍可以見到她:隻不過屆時她已是一名老婦人。
   我淒酸的想,早上的花,傍晚已落在地上,人生如夢一樣。
   方中信握住我的手,“永別了陸宜。”
   他眼睛紅紅,分明也是哭過來。
   我說:“快點找個伴侶,好好成家,養一大堆嬰兒,在孩子們哭笑聲中,時間過得特別快,日子活潑熱鬧,隻有兒童清脆的笑語聲,才能拯救成年人的靈魂。”
   他搖頭,“你不必說廢話安慰我,希望時間可以醫治我。”
   我隻得住嘴,心如刀割的呆視他。
   自上午九時開始,我的頭開始劇痛,初初是每隔一小時痛一次,每次約一分鍾,別看這數十秒鍾,已經叫人受不了,我用雙手抱牢頭部,痛得眼前發黑,滾在地下。
   警兆來了。
   要是不回去,也會活活痛死、開頭還瞞著方中信,十二時過後,頻率加密,已達到半小時一次,他在我身邊,躲也躲不過,看著我受苦。
   我痛得不覺身體思想存在,整個宇宙隻餘痛的感覺,假使疼痛可以止住,叫我做什麽都可以,死不足惜。
   在痛與痛的喘息間,方中信把車子自糖廠駛出,往日落大道飛馳。
   我渾身的微絲血管因強力忍耐而爆破,針點大紫紅色斑點布滿皮膚之上,看上去好不詭異。
   抵達日落大道二十三公裏,我竟然有種大赦的感覺,好了好了,快完了,但願不要再受這種酷刑。
   小納爾遜氏一早在等,見到我們,立即下車來會合。
   我問:“時辰到了沒有?”
   “快到了。”方中信扶著我,“劇痛已經開始?”
   我點點頭。
   “堅強一點。”他擁抱我。
   他們數人把我的車子放在一個很奇怪的方位,著我坐好,關上車門。方中信自車窗伸手進來與我握住。
   “不要害怕。”他臉色蒼白。
   我嘴唇顫動,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納爾遜說:“方先生,請你即時退開,彼方即時將加強萬有引力接她回去。”
   方中信鬆開我的手,車窗自動關上。
   我瞪著眼睛看牢方中信的麵孔,即使看多一秒也是好的,他似乎在大叫,表情痛苦,納爾遜把他用力拉開。
   我用手敲著車窗,忽然之間覺得肉體與心靈的痛苦已到極限,無法再承受,我尖叫起來,一聲又一聲,用力推打著車門,要出去與方中信會合。
   就在這一刹那,身體如觸電般震抖,如化為飛灰,被風吹散,有說不出的痛快。
   是死亡吧,一切不存在,連痛苦在內,多麽好,不禁感激得落下淚來。
   然而不到一會兒,連這一點微弱的思想都告消失,一片靜寂。
   然而不到一會兒,連這點微弱的思想都告消失,一片靜寂。
   很久很久之後,恢複知覺時,我聽到兩個人的對話。
   “她一直哭泣,宛如嬰兒來到塵世。”
   “也虧她了,這四十五天,一定吃足苦頭,況且迷途也不是她的錯。”
   “她現在沒事了吧。”
   “蘇醒了。”
   “前數名迷途者就沒有她這麽幸運。”
   我睜開眼睛,清醒過來。
   一瞬間思潮紛遝而至,嚇得我連忙合上眼睛,想把記憶關在門外。
   “讓她休息吧,從這裏開始,我們交給組長。”
   她們離開房間。
   我知道我回來了。
   房間裏的氣味並不陌生,一種潔淨的、消毒藥水味道,在我們這裏,很難嗅到其他的氣味。
   我緩緩轉動頭部,的確已經回來了,但為什麽不覺高興?
   快可以看到丈夫與孩子,應該喜悅才是。還有母親,失蹤四十五天,她對我一定牽腸掛肚。
   但是方中信……他在我臨走一刹那的表現好不激動,硬生生要兩個有感情的人分開,實在是殘忍的事。
   我緊閉著眼睛,麵壁而睡,熱淚仍然奪眶而出。
   待他們的組長駕臨,把我這部分的記憶拔除,就不會傷心落淚,也許他們真的是為我好。
   有人推門進來。
   “好嗎。”他聲音很輕快。
   這就是劊子手,來謀殺我美麗而哀傷的記憶。
   我拒絕轉過頭去。
   他在我身邊坐下。
   他說:“吃了很多苦吧,抱歉令你痛苦。”我維持沉默。
   “那些不必要的記憶,徒然影響你以後的生活,相信我們,消除了隻有對你好。”
   我忍不住冷冷的說:“你認為會對我好。”
   那人並沒有生氣,“社會上有許多傳統的價值觀,不由你不信服,譬如說,孩子必須做好學生,用功讀書,誰說過成績優異會使他成為一個快樂的人?但父母都希望他勤奮向學。”
   我說:“我是成年人。”
   “對國家來說,你也是需要照顧的一份子。”
   我苦澀的說:“強製執行便是愛護?”
   “你是個母親,你應當明白,當孩子們不懂得選擇之前,你得為他們作出決定,讓他們踏上正途。”
   “專製。”
   他不再說什麽。
   過一會兒他問:“你準備好沒有?”
   我驚恐的轉過身來向他求情,看到他的麵孔,我呆住。
   “納爾遜!”我衝口而出。
   這不是納爾遜是誰?
   金發、藍眼、英偉的身材,跟小納爾遜一模一樣。我們剛剛分手的,他又出現在我的麵前。
   我弄糊塗了,到底我在什麽地方,什麽年份?
   他也一呆,納罕的看著我,“你認識我?”
   我激動的說:“納爾遜,弄什麽鬼,你怎麽也來了?”
   他詫異的說:“我們並無見過麵。”
   我氣,“你是不是納爾遜?”
   “是,我確姓納爾遜。”
   “太空署的納爾遜準將,是不是?”
   “那是家父,我是納爾遜三世。”他跳起來說。
   我如木雕泥塑般坐在病床上。
   他的兒子!
   不是他,是他的兒子。
   我真是呆,還在努力抓住五十年前的事與人。
   他卻聳然動容,“你見到家父?”
   我點點頭,連忙問:“他還在嗎?”
   “家父於二十年前一樁意外中喪生,”他黯然,“當時我還很小。”“但是你承繼了他的事業,而且你們長得一模一樣。”
   他頓時與我熟絡起來,“是家父協助你回來?”
   “是。”
   他露出欽佩的神色來,象是向他父親致敬,心向往之,過一會兒才回過神來。
   “我一直在想,是哪個科學家協助你與我們通訊,是誰使你不損毫毛的回到二零三五年,原來是家父,”他自豪的說:“我太高興了。”
   我疑竇頓生,“其他的人呢?”
   “什麽?”
   “那些掉進時空洞穴,卻又沒運氣碰見納爾遜準將的那些人呢?”
   他不語。
   “他們都死了吧。”
   “小姐,你問得太多了。”
   “你們沒把握接引他們,但有足夠力量摧毀他們。”
   納爾遜的麵色變得很難看,一會兒青,一會兒白。
   “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人類的進步一定自科學實驗而來。”
   “嗬是,犧牲一些平凡的生命不算一回事。”我憤慨的說。
   納爾遜忍無可忍,“你又損失了什麽?手術之後,一切恢複正常,你不會記得發生過什麽。”
   方中信,要我忘記方中信,萬萬不能,我握緊拳頭。
   “納爾遜,我有一項請求。”
   “請說。”
   “你可否網開一麵?”
   “不可以。”
   “為什麽?”
   “你知道太多,把你所知的宣揚出去,會構成某種危機。”
   “我不會說一個字。”
   他搖頭,“誰會冒這個險?”
   “你可以讀我的記憶,我不能夠瞞你——”“我亦不過照上頭命令辦事。”
   “納爾遜!如果令尊也象你這般公事公辦,我根本回不來,早已成為他們實驗室的活標本,納爾遜,看令尊的麵子也不行?”
   “小姐,我已經和你說得太多,你要這段無用的記憶來做什麽?我不明白。”
   我悲哀的說:“我不怪你,我們這一代,早已忘記溫情。”
   他歎一口氣。
   我看著他,失望的說:“你不象你父親,他是個熱誠的人。”
   “是,”他說:“在一次升空實驗的意外中,為著救同事,他奉獻自己的生命。”
   他不再說什麽,按下傳話器,叫助手進來。
   我也不再掙紮,絕望地瑟縮一角,任由宰割,感覺如實驗室中的白老鼠。而失去希望,比任何劇痛的感覺更可怕。
   我睜大眼看著納爾遜,他不敢與我眼神接觸,別過頭去。
   助手熟練地抓住我的手臂,替我注射,我在心裏麵焙暗的說:老方,再見。
   我閉上眼睛。
   助手問納爾遜,“可以開始了,組長。”
   “等一等,我想讀一讀她的記憶。”
   “好的。”
   我漸漸墮人黑暗中,待我醒來,一切痕跡都會消失。我苦笑,老方,真對不起你,在你待我一片真心,可惜明天若有人問起你,我會茫然,說不認識你。
   唉,人類進步得連保留一點回憶的資格都沒有了。
   我喃喃念著方中信的名字,作為最後的懷念,直至失去知覺。
   故事並沒有完。
   要是真的忘記一切,又如何寫下這麽多細節,敘述過去四十五天中的遭遇。
   先聽見丈夫的聲音。
   他說:“叫她不要開快車,肯聽嗎,當然不,偏要玩帥,出了事,叫大家擔驚受怕,沒覺好睡。”
   我微笑,是嗎,閣下有害怕嗎,閣下曾經失眠?如果有,就不會用這種口氣說話。
   接著是母親的聲音:“到這個時候還說這種話?算了,待她複元,我會勸她幾句。”
   失事,是的,生命大道上的錯誤,我們每個人都是生命道上的車,控製得不好,恨錯難返。
   我心中苦笑,看樣子丈夫不打算原諒我,他從來是這樣,抱怨挑剔責難,一向沒有建設性的意見,專候我努力創新,然後他把握機會,逐件事批評得一文不值。
   護理員開口,“請不要在此爭執,病人需要休息,現在請你們退出,叫孩子們進來。”
   太好了,叫他們走,我不需要他們,很明顯地,他們亦不需要我。
   我懶得睜開眼睛,同他們打招呼。
   不過這樣做對母親也許是過份了,我心中某處牽動,不知恁地,竟輕輕喚她:“媽媽。”
   她已扭轉身子,聞見叫聲,轉過頭來。
   “孩子。”她走到床邊。
   我心喜悅,凝視她麵孔。
   奇怪,從前聽見母親喚我,老是生出“又怎麽啦”的感覺,今天聽見孩子這兩個字,卻十分感動。
   有許久我沒有仔細的看她的麵孔,在窗下明亮的天然光線中,我發覺她很是憔悴,衣服式樣過時,臉上的妝太濃,頭發上的染料需要添補了。“媽。”我伸出手來。
   她有點喜出望外,“什麽事?”
   “你好嗎?”我握住她的手,“為何這樣憂慮?”
   母親看著我笑、“這孩子,可不是糊塗,反而問我好不好。”
   她一笑之下,眼角的皺紋如一把扁子似開屏,嘴邊肌肉形成小袋,都鬆下來,脖子上皮膚是層層小皺掇,胸口上許多痣。她竟這麽老了,怎麽以前沒有注意?
   我呆呆的看著她,她幾歲?五十多,一個人到五十餘歲就會變成這樣?
   “孩子,你覺得怎麽樣?沒有不舒服吧,要不要見見弟弟與妹妹?”“要要要。”我說:“請他們進來。”
   母親一怔,笑說:“你倒是客氣起來了。”
   從頭到尾我沒有同丈夫說一個字,感情壞到這種地步,理應分手,這是下決心的時候了。
   弟弟撲上來,妹妹跟在他身後,搶著叫媽媽。
   我展開笑容,一手一個抱住。
   他們雖然已經不小,但身體仍然比大人柔軟,一點點空隙,便可以鑽進去,似小動物般孵在那裏不動,此刻在我的臂彎裏,溫柔且舒適,嘴巴不住的動,嘰嘰呱呱訴說別離之情。
   護理員笑著請他們肅靜。
   我問他們:“媽媽進醫院有多久?”
   妹妹推開弟弟,“四十五天。”
   我吃一驚,傷在什麽地方?我檢查四肢。
   母親說:“你腦部受震蕩,昏迷不醒。”
   我驚出一身冷汗。
   “問你還敢不敢開快車。”
   “不敢了。”
   “明天來接你出院,弟弟妹妹,過來,別煩著媽媽,我們先回去了。”
   “再見媽媽。”孩子們依依不舍。
   在房外,母親同我丈夫說:“她今日恁地好脾氣。”聲音雖細,我還是聽見了。
   丈夫沒回答。
   我覺得非常疲倦,閉上眼睛,明天出院,第一件事便得與工作單位聯絡,這幾十天來,他們一定用了替工。我最後記得的事,是車子衝下懸崖,竟僥幸沒事,可謂命大。
   車子一定撞成一塊廢鐵了,也許該改一改飛車惡習,年紀已經不輕,不能再為所欲為。
   護士來替我注射營養素,她問:“要不要聽書?最近有兩本非常動人的愛情小說,不少同事聽得落下淚來。”
   愛情小說,多麽可愛。
   令許多人感動的小說換句話講即是通俗作品。
   沒有人看的小說才是藝術作品。
   我要不要同他們一起落淚?
   我輕輕搖頭,精神不夠。
   “看電影或許?”她又問。
   “我還是休息的好。”
   “醫生稍後會來替你作最後檢查。”
   “謝謝你。”
   她笑著退出。
   我靠在枕頭上呆很久,思想一片空白,沒有什麽心事,便安然睡去。醫生來了又去了,他檢查醫療儀器,很滿意的說:“她已百分之百痊愈。”並沒有叫我起來。
   第二天一早丈夫來接我,我跟著他回家。
   要揀個適當的時刻同他提離婚的事,辦妥這件事,大家好鬆口氣。
   路上一句話也沒有。
   過很久想起來問:“我那輛車子的殘骸呢?”
   “已經發還,堆在車房裏。”
   “是否變成一團爛鐵。”
   “你自己去看吧,它是孩子們的最新玩具。”
   停一會兒我又說:“住院期間,給你添增不少壓力吧,抱歉。”
   他愕然,看我一眼,不出聲。
   “到家了,”我歡欣輕快地,急不及待叫出來:“弟弟妹妹,還不過來歡迎媽媽?”
   他們在門外玩小型飛行器,一聽見我呼喚,丟下玩具,奔跑過來。
   我下車擁抱他們,“喂,今天有什麽節目?”
   妹妹即時問:“媽媽有什麽好主意?”
   “你們有沒玩過尋寶遊戲?”
   弟弟睜大服,“聽說過有這個玩意兒,因為複雜的緣故,已經不大有人玩了。”
   “我們今晚就開始玩,先讓我來安排晚餐。”
   七手八腳進廚心,看見一大堆蔬菜,大概是他們買來調劑胃口的。
   丈夫跟進來,“你,做飯?”無限訝異。
   我咬一口蘋果,放下,心中也有點奇怪,有許多重要的事待辦,怎麽先鑽進廚房?既來之則安之,做好菜才出去。
   “你沒有不妥吧?”丈夫問。
   我回過神來,“沒什麽。媽媽呢,她幾時來?”
   “我在這裏。”廚房窗口傳來她的聲音。
   我探頭出去笑,“正在牽記你,快進來。”
   她換了一套衣裳,領子上別著一向喜愛的裝飾品,我抹於手,替她拉一拉前襟。
   “這隻別針真有趣,配什麽都好看,”
   母親詫異的說:“你一直說不流行了。”
   “是嗎,”我想一想,“它很標致。”
   母親笑,“出院後你細心了。”
   “得到充分休息,當然比較有閑情逸致,”我歎口氣,“平常忙忙忙,累得慌累得哭,自不免毛躁點。”
   “你可以辭職。”母親說。
   “真是飽人不知餓人饑,辭工,”我笑,“不用生活乎?”
   “至少告長假。”
   “嘿,這次放完假,還不知是福是禍,也許圖書館覺得替工比我能幹,我就失業。”
   母親也承認,“真是的,競爭多大。”
   我擺著餐具,深覺訝異,奇怪,從前從不與母親討論私事,如何今日竟與她絮絮而談?
   但談話令母親高興,她捧著飲料,精神奕奕,說個不停。
   食物令孩子們滿意。稍後我們開始遊戲,我偷偷將一枚糖果與一枚銅市包在錫紙內,藏到車房的空油漆罐,叫孩子們去尋找。
   一路上我會給他們適當的提示,到緊張關頭,甚至會發出警示。
   這足可以使他們忙一個下午。
   弟弟不住說:“嘩,有趣極了,多麽刺激。”
   妹妹問:“是可以吃的東西嗎,找到後有什麽獎品?”
   丈夫開頭也參加與孩子們一起尋找,一小時後,他放棄,到工作間去休息。
   母親說:“你們家好久沒有這樣和洽熱烈的氣氛了。”
   我也記得這個家並不算美滿,大人一直吵架,小孩無聊寂寞。
   我慚愧的笑一笑,不語。
   孩子們找到睡房去,天翻地覆,作地氈式搜索,我哈哈大笑。
   丈夫聞聲出來,一臉問號。
   母親說:“我不相信,往日你都不讓他們踏進房間半步。”
   是嗎,我竟那麽不近人情?
   我拍著手掌,“孩子們,摸錯途徑了,寶藏並不在這裏,再給你們一個提示,注意:禾草蓋珍珠,廢物堆裏尋。”
   弟弟與妹妹哇一聲跑到地下室去:連媽媽都搖頭,“鬧得過份。”
   “我倒覺得他們很快活。”丈夫說。
   我看著丈夫,這是好機會,有什麽話該說了。
   我同母親說:“媽媽,你能回避一下嗎?”
   母親知道我們要討論大事,歎口氣,“我先回家。”
   “明天我來看你。”
   我把她送出門。
   丈夫自然也有分數,我們坐下來,趁孩子不在跟前,我很文明他說:“我們不如分手吧。”
   他也特別平和,“好的。”
   “謝謝你,我馬上去進行這件事,你有無特別條件?”
   他想一想,“沒有,你呢?”
   我搖搖頭。
   “你知道嗎,如果我們一直這樣心平氣和,婚姻可以維持下去。”
   我低下頭,“我認為還欠一點點。”
   “你又孩子氣了。”
   “或許是,我們不必再為這個問題爭執,既然雙方決定和平解決,再好沒有。”
   會談結束,心如止水。
   我與上司聯絡過,下個月複工。
   意外過去,生活如常,不知恁地,悶得要死。
   黃昏的時候,孩子們終於尋到車房,我發出嗚嗚的緊急報告,他們歡呼,知道找對了地方。
   弟弟跑出來問:“這是什麽?”拿著黑色的塑料碟子。
   “軟件,”我說:“是老式電腦的一種零件。”
   “不,”丈夫說:“是唱片。”
   我說:“老天,連我都沒見過。”
   弟弟說:“我要繼續努力,不能讓妹妹得勝。”他跑開。
   丈夫接過:“至少有五十年曆史。”
   我看著碟子上陳舊的標簽,《渴睡的礁湖》?這是什麽鬼?”
   “一首歌。”丈夫答。
   我笑出來,“一首歌叫《渴睡的礁湖》?品味驚人。”
   “他們那時候的歌名的確好不駭人,我記得有一首叫《我在欲火中》,又有一首叫《你認為我性感嗎》?”
   “哎呀呀。”我掩住嘴。
   丈夫忽然握住我的手,“如果我們可以什麽都談、何必分手?”
   我溫和地說:“保證不到三天又會吵起來,我們不是同路人。”
   他頹然。
   我把唱片擱一旁,“能不能弄部機器來聽一聽?”
   “要到古玩店去找。”
   忽然聽得孩子們大叫:“找到了找到了。”
   我立刻站起來,“遊戲完結,我要去頒獎。”
   走到車房,隻見弟弟手中高舉一錫包,妹妹跳躍著去搶。
   驟眼看的確很象,但是走近就覺得那包裹大大,約莫有二十公分乘十二公分。
   我笑,“這是什麽?繼續努力,不是它。”
   弟弟把包裹一手扔給我,又去找。
   我把那包包拿在手中,心生異樣之感,秤一秤,又不太重。
   “在哪裏找到的?”
   妹妹指一指。
   啊,這不是我的車子?車頭凹扁,毀壞嚴重,一扇門落了下來,夾層破裂,孩子就是在那裏找到錫紙包。
   我問:“你們割破的?”
   “反正是廢物,”弟弟說:“我們獲獎心切。”
   誰把這包東西放在那裏?不是我。
   它是什麽?
   我把它拿到睡房,緩緩拆開。
   包裹做得極仔細,總共三層,拆到最後,是一個紙盒子,上麵印有朵朵的玫瑰花,美麗精致。
   這到底是什麽?從沒見過類似的東西,但可肯定不是危險品。
   盒蓋還沒打開,已聞到一陣香味。
   這種味道非常陌生,十分甜,十分馥鬱,緲緲然自盒內鑽出,似勾住我的靈魂。
   我頓時失魂落魄,手顫顫打開盒子,盒子內還有層白色透明的牛油紙隔注。
   牛油紙上麵燙著金字:方氏糖廠。
   糖,什麽糖是這樣子的?
   掀開薄紙,放到鼻端一聞,香入心脾,忍不住取過一塊放入嘴裏。
   即使是毒藥也不怕了。
   糖一入嘴即化,鑽入味蕾,如絲絨般滑溜甜美,奇怪,這滋味似曾相識。
   誰把這糖果放在爛車的門內?
   象是知道,又不十分記得起來。
   整個人如墮入破曉時分,似有一絲金光透入濃霧,但怎麽也肴不清楚。
   忍不住又吃一塊糖,這一小盒子容量不大,可不經吃。
   就在這個時候,片斷記憶忽然浮現,我知道它是什麽了,這種糖叫巧克力!因可可絕種而停止生產。
   方中信,有一個人叫方中信,他是糖的主人。
   我用手掩住嘴,方中信,我霍地站起來,是他把糖藏在那裏,他死心不息要對我好,即使我來到另一個世界,他還設法照應我。
   我都想起來了,是糖喚回記憶,不不不,不是,是納爾遜,他暗中使了手腳,保留我的記憶,瞞過他的同伴,迫我出院,全人類隻有他知道我保留著前世的記憶。
   我恐慌,四肢冰冷,不知把這些非法的記憶收在什麽地方才好,心突突的跳,半晌回過神來,才覺得心如針刺般痛。
   納爾遜說得對,這些記憶對我無益。
   夫人也這麽警告過我,是我苦苦哀求他們讓我保留回憶。
   我淒酸的想,不要後悔,千萬不要懊惱,小心翼翼地看護這些珍貴的記憶。
   我握緊雙手,開頭不曉得該怎麽做,過了半晌,鎮靜下來,捧住巧克力糖深深嗅一下,收到抽屜裏。
   納爾遜終於答允我的要求,或許出於同情,或許因為他父親的緣故,他幫了我一個大忙。
   我微笑,他同他爹一樣活潑機智,父子同樣是了不起的人物。
   孩子們這時闖進來,“唏,終於找到了。”手上高高拎著銅幣。
   我連忙說:“了不起,讓我看,你們要什麽獎品?”
   弟弟與妹妹對望一下,不約而同的說:“要媽媽有空常常這樣同我們玩。”
   “一定一定。”我說。
   他們歡呼,跳著出去。
   我看著窗外,怔怔的落下淚來,心中盡是過去的人過去的事。
   這個月亮不是那個月亮,這裏的晚上沒有月亮。
   我一整夜伏在桌子上,直到太陽升起。
   丈夫進來,看到我,意外的問:“這麽早?”這種語調,已算難能可貴。
   我勉強笑一笑,“失眠。”
   “要不要看醫生?”
   “我沒事。”
   “自己當心。”他已經仁至義盡,聳聳肩忙自己的事去了。
   我吞一口苦水,再吞一口苦水。
   回來了,終於回來了。
   不止身體回來,記憶也回來。
   納爾遜本來已將我的胡思亂想完全洗淨,使我成為一個正常健康的女子,我甚至比從前溫柔馴服,有興趣走到廚房去,連丈夫都覺得,如此配偶,不是不可以共度一輩子的。
   家人都發覺我變好了。
   剛剛在這個時候,因為一盒糖果,喚回從前的我。
   我震驚地呆坐。
   五十年就這麽過去了,物是人非,在他們那裏,我不知如何著手尋找母親,現在回來,我又不知該如何重新適應。
   不是每個人有機會經曆這麽痛苦的考驗。
   我伏在桌子上,每根神經抽得繃繃緊,痛苦得透不過氣來。
   然而經過這四十五天的旅程,我成熟了,我學會沉下氣來,咬緊牙關死忍。
   必須見一步走一步。
   我出去問丈夫:“我能借用你的車?”
   “它是輛慢車。”丈夫笑。
   “我隻不過到母親家去。”
   “小心駕駛,”
   “多謝關心。”
   孩子們還在床上,我輕輕撫摸他們額上的接收器,不過似一粒血紅的痣,但願他們的思想永遠不會被截收。
   妹妹醒了,輕輕叫我。
   我順口叫一聲愛梅,立刻怵然而驚,住口不語。
   隨即拍妹妹的手背,囑她繼續休息。
   我出門去看母親。
   她在園子裏休息,人造草坪如張綠油油的毯子,不知恁地,襯托得她更加寂寞。
   “媽媽。”我走過去。
   “你果然來了。”她有份驚喜。
   我緊緊握住她的手,這才是愛梅呢。
   “怎麽會有空?我以為你隻是說說。”
   “以後都會很空,我會時常來探望你。”
   母親十分意外,“你?”
   “該有一個轉變,”我歉意的說:“想多陪你。”
   “進來坐,慢慢說。”
   她的手也已經老了,手背上有黃斑,指甲上有直紋坑,一切部表明她是個老婦,皮膚亦在腕處打轉。
   我忍不住再叫她一聲:“媽媽。”
   “你怎麽了,”她笑,“出院以來,象換了個人似的。”
   “把這隻胸針的故事告訴我。”我踏入正題。
   “你都不愛聽。”
   “我愛,請你告訴我。”
   她聽出我語氣中之迫切,深覺奇怪。
   “是一位阿姨送給我的。”
   “她叫什麽名字,還記得嗎?”
   母親點點頭,“她碰巧也姓陸,叫陸宜,所以我把這個名字給你,紀念她。”
   “她在什麽地方?”
   “一早去世了。”
   “誰告訴你的?”
   “她的丈夫方先生,”
   我的心牽動,硬生生吞下熱淚。
   “對了,告訴我,是否就是這位方先生把你帶大?”
   “不,不是方先生。”母親歎口氣。
   我緊張來起,難道方中信背棄了諾言?
   “發生了什麽?”
   母親笑,皺紋在額角上跳舞,“陳年舊事,提來作甚麽?”
   “不,我要聽。”
   “怕你煩得象以前那般怪叫起來。”她說:“我替你去做杯茶。”
   我怎麽會在這種要緊關頭放鬆她,“媽媽,快說下去,方先生怎麽樣?”
   她隻得坐下來,“方中信先生不到三年就跟著去世。”
   我失聲,“好端端怎麽會?”傷心欲絕。
   “你臉部白了,”母親驚異,“這是怎麽一回事?”
   我連忙別過頭去,“那位方先生是個好人。”
   “好人也不見得活一百歲。”
   “他得了什麽病?”
   “後來聽監護人說,是癌症。”
   我呆呆的靠在椅子上,不敢在母親跟前露出蛛絲馬跡,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苦如黃連。
   “好人總是早逝,我是不折不扣的孤兒,失去父母之後又失去方叔,唉。”
   “後來誰做你監護人?”
   “是一位老律師。”
   “方先生沒有親人?”我想起他的妹妹。
   “有一位姊妹。”
   “她怎麽樣了?”
   “咦,這些幾十年前不相幹的事,你知來作甚?”
   “媽媽,請別賣關子,快告訴我。”
   “她結了許多次婚,都沒獲得幸福,後來結束生意,移民外國,在異鄉去世。”
   我征怔的靠在安樂倚背上,聽母親說方家舊事。
   三言兩語就道盡他們的一生,仿佛乏善足陳,像小時候看漏了部精彩的電影,心焦地問旁人:後來怎麽樣?壞人有沒有得到惡報?美女有沒有嫁到英俊小生?
   但那個在場的觀眾永遠辭不達意,無法把劇情扼要地用言語演繹出來,急煞人。
   因為我不在場,不得不請母親轉告我,偏偏她不是一個懂得說故事的人。
   我佩服說故事說得好的人,生動、活潑、有來有去,人物栩栩如生,情節婉轉動人……
   我歎口氣。
   母親說下去,“那時我實在還小,記不清楚那許多。”
   我疲倦而傷心的問:“亦沒有影像留下來吧?”
   “沒有,什麽都沒有,”母親忽然說:“但有記憶,我心中永遠懷念他們兩夫妻。”
   是的,記憶。
   我已榨盡母親的記憶,再與她多說也無用,這些年來,她重複又重複,不過是這些片斷。
   隻聽得她喃喃的說:“方太太對我那麽好,連幼童都感覺到她大量的愛,以後一生中,沒有人愛我多過方太太。”
   “媽媽,我也愛你。”我衝口而出。
   拋微微一笑,不予置評。
   “我從前粗心不懂得,媽媽,現在開始,我會好好的愛你。”
   她詫異,“怎麽忽然孝順起來,倒有點肉麻兮兮的。”
   我深深太息。
   “你們年輕人事忙,疏忽親情,也迫不得已。”
   “媽媽,你記得方太太的相貌嗎?”
   “她長得好美。”
   “你那麽小都記得?”
   她肯定的點頭,“再美沒有了。”
   “象誰?”
   “象聖母馬利亞。”
   “象不象某個身邊的人?”我暗示她。
   “怎麽會,沒有人如她那麽端莊美麗。”她不以為然。
   “象不象你?”我已說得很露骨。
   “不象。”
   “象不象我?”我實在急了。
   母親笑出來,“你在為母的眼中,也算是美的了。”
   “不不不,方太太是不一樣的。”母親說。
   “一點也不象?”我說。
   “你那麽毛躁……”她看著我。
   母親已把“方太太”神化了,在她心目中,方太太至聖至美至善,無人能及。
   我不過是她粗心、慌忙、心不在焉的小女兒,她怎麽會相信我即是方太太,方太太即是我。
   方太太是她的信仰。
   我握住母親的手,憐惜的說:“以後我們要多在一起,我會常來探望你,媽媽,要不要我搬來同你住?”
   “同我住?”母親愕然,雙手亂搖,“不要開玩笑,咱們兩代人,思想以及生活方式都大不相同,沒有可能相處,萬萬不能同住。”
   她拒絕我?我啞口無言。
   滿以為能夠補償她,誰知她已習慣一個人生活,自給自足,不再希冀在任何人身上獲得照顧愛護,多麽悲哀,我們遲早,都會彼環境訓練得硬如鐵、堅如鋼。
   我無話可說,太遲了。
   “這兩天你真是怪怪的,”母親陪笑,“不是有什麽不妥吧?”
   我呆視窗外,“母親,方先生的墓……”
   “在本市,我每年都去掃墓。”
   “我想去。”
   “同你有什麽關係?剛出院,熱辣辣的天氣,日頭一照中了暑怎麽辦好?”
   她還是把墓址告訴我了。
   我是即刻去的。
   感覺上總以為他剛落葬,其實已有四十餘年,墓木已拱。
   青石板上全是青苔,墓碑字跡已經模糊。
   我手籟籟的抖,蹲下去,伸手摸索。上麵寫著方中信字樣,一九五五——一九八八。
   旁邊還有一行小字,慢著,是什麽,我把臉趨向前去看,這一看之下,三魂不見了七魄,原來碑上刻著:宜,我永遠愛你。
   方知道我會找到這裏,他知道我會看到這行字,他知道。
   我額角頂著清涼的石碑,號陶大哭起來。
   我是不得不回來,我是不得不走,我們是不得不拆散。
   我今生今世,被汝善待過愛護過,於念已足。
   我淚如雨下。
   在這偏僻的墓地,也無人來理我,我躲在樹蔭底下,不知哭了多久,隻覺得氣促頭昏,四肢無力,也不願站起來走。世界雖大,仿佛沒有我容身之地,沒有方中信帶領我,我不知何去何從。
   跪在石板地上,直至膝頭發麻,天色暗下來,我不得不定。
   而且還不能把悲傷太露,以免被人知道我的秘密。   我蹣跚地回家。
   妹妹在窗口張望,一見我,立刻奔出來,給我帶來一絲光亮。
   “媽媽,”她吃驚,“你怎麽一身泥斑,怎麽了?”
   “我摔了一跤。”我低聲說。
   “哎呀,讓我幫你。”她扶著我。
   踢乙一動,捧起她的臉,她雙眼明亮如玻璃珠子,似要透視我的腦海,閱讀我的思想。她是我的女兒,我還來得及愛她關注她,奠錯過這個機會,要抓緊妹妹,趁還來得及。
   我淋浴,她在浴簾外陪我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話。
   我問:“你們的父親呢?”
   “在書房裏,好些時候沒出來。”
   “弟弟呢?”
   “做他助手。”
   熱水撞在臉上,我順過氣來,啊,我的生命還有一大截呢。
   “你手上有多處擦破。”妹妹提醒我。
   “是嗎?”
   “媽媽。”
   “什麽?”
   “你與爸爸要分開?”
   我一怔,心想也到向孩子們攤牌的時候了,“是。”
   我看不到她的表情,她沒說什麽。
   我試探地問:“失望?”
   女兒成熟的答:“我們也猜到,你與爸爸吵了許多年。”
   我說:“現在不吵了,分手的時間也到了。”
   心死了,完全不必要再說多一個字。
   從方中信那裏,太清楚知道愛是怎麽一回事,對於次一等二等三等的感情,根本不屑一顧。
   我閉上眼睛。
   “媽媽。”
   “什麽?”
   “你仍然愛我們?”
   我拉開浴室簾子,把她抱在懷中,“我愛你至天老地荒,十二個永不。”
   妹妹和衣淋得濕漉漉,吃吃笑起來。
   我再不肯放鬆她,母女倆痛痛快快一起洗了個澡。
   我所有的,不過是她,她所有的,也不過是我。
   拖了很久的棘手事一下子辦妥。
   母親獲知我們離婚的消息大大不以為然,又無可奈何,煩言嘖嘖,換了平時,我早已發作,叫她不用多管閑事。
   但如今,我已知道她是小愛梅,說什麽就什麽吧,教訓我吧責怪我吧,抱怨我嚕蘇我,都不要緊。
   妹妹偷偷在我身邊說:“外婆的話真多,可以一直不停的說下去,不覺得累。”
   我微笑。
   “媽媽你耐心真好。”
   我握著妹妹的手,同她說:“將來媽媽老了,你對媽媽,也要這般好耐心。”
   妹妹意外的說:“你不會那麽快老。”
   “很快就老了。”
   “不會的,還要過好多年。”她說著有點害怕起來。
   我拉一拉母親,“來,憩一會兒再罵我。”
   “罵?我哪有空罵你!”她十分氣惱,“你別以為我喜歡說你,實在怕你不象話。”
   小愛梅小愛梅,你知否一無用處的女兒就是你的方阿姨?
   我神秘而淒涼的笑了。
   母親被我笑得不好意思,隻得作罷。
   妹妹說:“外婆你看公園的景色這樣好,快別生氣。”
   母親轉慎為喜,“還是妹妹乖,唉,想我們小時候,什麽部不懂,象一團飯,如今的小孩精乖得多,來,咱們到魚塘那邊去。”
   我一個人坐在蔭裏,隻覺這裏的鳥不語花不香,母親抱怨得對,不過她小時候也是個精靈兒,並不比妹妹差。
   我陷入沉思中,一半淒酸,一半甜蜜。多謝納爾遜,不然我無事可思,我無事可想。
   “小姐。”
   我抬起頭。
   是一個穿汽車司機製服的年輕人,笑容很好。
   “小姐,我們夫人請你過去一會兒。”
   “你們夫人是誰?”我愕然問。
   “她說,你們是老朋友了。”
   我心一動。
   “她說你會樂意見到她。”
   這些日子來,我的思想一直似在迷離境界,如今被他這洋一說,更加恍惚起來,如著魔一般,不由自主的站起來。
   “帶我去。”我說。
   “在這裏。”他禮貌的帶引我。
   他帶我走到樹蔭深處,一位老太太坐在長凳上,正在看鳥兒啄食。
   她的滿頭白發似銀絲一般,腰板再直,也略見佝僂。說母親老,她看上去又老一大截,大約人老到最老。不能再老,就該是這個樣子了。
   不過她還健康呢。
   見到我,她滿臉笑容的轉過頭來,麵孔上除了皺紋,仿佛沒有其他,但卻是張可愛的臉。
   “陸宜。”她親切的喚我。
   我張大著嘴,她輪廓十分熟悉,我認識她!是,我知道她,她是我仰慕的那位夫人,我奔過去。
   “陸宜,你回來了。”
   “夫人!”
   “來來來,坐在我旁邊,有話慢慢說。”
   她待人更熱情誠懇,我如他鄉遇故知,拉起她的手,貼在麵頰上,再也不放。
   八十多歲的老太太了,很瘦很小,身子縮小,但精神卻好。
   她聲音比從前沙啞得多,“別害怕,別害怕,唉,人一老到某個程度,會嚇人的。”
   “不不,夫人,你在我心目中,永遠美麗如白芙蓉。”
   “嗬嗬嗬,陸宜,你在方中信處學來這一套油腔滑調?”
   提到方中信,我黯然垂頭。
   “別難過,你令他快樂過,那才是最重要的,”她拍著我的手。
   我略為振作,“夫人,那位先生好嗎?”
   “好,怎麽會不好。”夫人笑。
   我也微笑,我們都知道那位先生的性格。
   夫人比從前更開朗更具童心。
   “他的心與脾都換過,前天才隨大隊出發到月球寧靜海開會。”
   “他真是沒法停下來。”
   夫人搖搖頭,雙目中充滿憐愛。
   她愛他,這許多許多日子來。她都愛他。
   真幸福,兩人可以白頭借老,活到現在。
   我大膽地、輕輕替夫人撥動耳畔之銀絲。
   嗬朝如青絲暮如雪。
   我問:“夫人,你怎麽找到我的?”
   “納爾遜三世與我們一直有來往。”
   “是的,他幫了我一個大忙。”
   “他為你擔了很大的於係。”
   “是,我知道。”
   “他令你一部分的腦細胞暫時麻痹,瞞過儀器,放你記憶歸原。”
   “我很感激他。”我由衷說。
   “他說他讀了你的記憶,被你感動……他認為這是你私人的記憶,與國家大事完全無關。況且你又是他父親的朋友。”
   我點點頭。
   “你要好好保持這個秘密,”
   “是。”
   夫人歎口氣,抬頭眯著眼睛,“陸宜,你覺不覺得,天氣越來越壞了?花草樹木部受影響。”
   “一定的,以前我們那裏,空氣不知多好,山明水秀。”
   湖如明鏡,在星光下,可以感覺到一頭一臉醉人的花香,與相愛的人在一起,一寸光陰一寸金。
   夫人隨即說:“老了,老了就會懷舊。”
   “不,夫人,確是比現在好。”
   她又嗬嗬的笑,“令堂無恙?”
   “她很好,謝謝。”
   這個時候,有一位老先生急急朝我們走來,揮舞著手杖,我從沒見過走得如此快的老翁。
   我不用猜也知道,這是那位先生到了。
   我連忙站起來,想去攙扶他。
   他瞪我一眼,閃開,好一個頑皮的老人家。
   夫人說:“你瞧礁這是誰?”
   他定晴留神看我,“你!”
   “是我,是陸宜。”
   他怪叫起來,“你倒是駐顏有術!”
   我啼笑皆非,又不敢出聲,畢恭畢敬地站著。
   “啼,”他說:“老原念念不忘於你,到處找你,這家夥對你一見鍾情,可惜他今年已是個七十歲的老頭子,來不及了。,他惋惜地攤開手,“老原一生所有的都是得不到的愛。”
   夫人笑著責怪說:“你看你為老不尊的樣子。”
   他哈哈笑起來,象是把世上一切部勘破,了無牽掛。五十年前,他正在尷尬階段,如今大徹大悟,無色無相。
   “來,”他對他夫人說:“我們走吧,別理這些娃娃。”
   “夫人,”我追上去,“我——”司機已禮貌地把我擋住。
   我住了嘴。
   不應太貪心了,已經見過麵,夠了。
   夫人轉過頭來,對我露出嘉許的目光。
   我回到原來的長凳上去,心如明鏡台。
   “媽媽——”妹妹跳著回來,拖長聲音叫我。
   我摟著她。
   “媽媽,有一件事我想告訴你。”
   “什麽事?”
   “你先答應我不要生氣。”
   “不,我決不生氣。”
   “媽媽,昨日我聞到你抽屜中有香氣,打開一看,見有一隻盒子,又打開盒子,發覺一塊塊膠泥似的東西,我覺得它們是可以吃的,於是吃了一點點,媽媽,那是什麽?我從沒吃過比這更好吃的東西。”
   “有沒有告訴人?”
   “沒有。”
   “永遠不要告訴任何人。”
   “為什麽?”
   “因為你偷吃了提奧龐瑪,諸神的美食。”
   “媽媽,這是一個故事嗎?告訴我。”
   “我會的,有時間我會告訴你,現在外婆在叫我們了,我們過去吧。”
   “外婆真嘮叨。”
   “噓,外婆小時候,同你一樣可愛。”
   “會嗎,你又沒見過。”
   “你老的時候,會比她更嚕蘇。”
   “不不不不不。”
   啊愛梅,是是是是是是。
   妹妹,是是是是是是。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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