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開到荼蘼

(2008-09-05 07:24:23) 下一個
  一切故事都是在飛機上開始的。
  我喜歡飛機上開始的故事。
  身邊坐著位太太,非常富態,十分雍容華貴,身穿名牌套裝,脖子上掛著一串每顆直經5厘米的珍珠,滔滔不絕地向我發表伊對於世物的一切宏論,虐待我之雙耳。
  “真不容易,”她說,“做人真不容易,苦得要命。一落娘胎,先要看看有沒有殘疾,全身健康,又想相貌漂亮,最好聰明,又要會得讀書,更要懂得與人相處,還有還有,最重要肯掙紮向上,但千萬不要乘錯飛機,否則來一趟失事就一了百了,開車還要小心,連過馬路都錯不得,更不可惹官非……真正活到四十歲不容易。”
  我看她一眼。
  她略略不安,“我意思是,活到四十歲不容易。”她不知試圖掩飾什麽。
  此地無銀三百兩,女人在這種地方最看不穿,誰會猜她四十歲?恐怕近五十歲了。
  她繼續說下去,“唉,做我們這一代女人不容易……”
  我們?
  “你看看,如今這一代女性多放任,多自由,差了十年,隻差了十年,‘我們’便似上了手鐐腳銬似的,你說是不是?”
  我不響。
  飛機已接近香港。
  我心毫無歡意。
  “可是也有好處,‘我們’是純潔的,站在太陽底下,我同自己說:我是一個純潔的人,比那些心裏藏奸,說一套做一套的人,不知幸福多少,我們人品是上等的,‘我們’生在那個時代,不由我們放肆。”
  我疲倦地合上眼睛。
  “‘我們’——”
  我驀然回首,“不要再說‘我們’了,太太,我已經公開承認我已二十六歲,我怕把你映老。”
  她一愕,聽懂了,立刻被得罪,緊緊地閉起嘴,眼睛看向窗外,不再理睬我。
  我真後悔。
  為什麽不早在十五小時之前得罪她?反正她總要生氣的,我就不必雙肩滴滿耳油,聽多幾十車的廢話。
  我隻不過是要保護我的重要器官之——耳朵而已,然而她還是被得罪了。
  人一旦要堅持他是純潔的或是脆弱的,任何微弱的理由都可以成為他的支持。
  到了。我的老家到了。
  曾經發誓不要再回來,事隔七年,還是回來了。
  飛機緩緩著陸,我心也越來越低落不快,幾乎想原機掉頭回去。
  勉強振作精神,挽起手提行李,我步出機場。
  母親偕司機在等我。
  我們在去年見過麵,但她尚細細打量我,麵孔上帶一個寬慰的笑容,“又長高了。”
  我不禁覺得好笑。老說我長高,其實我自十二歲後並未長高過。
  “行李呢?”
  “哪裏有行李?就這麽多,誰耐煩輪候行李。”我拍拍手。
  新司機是個中年人,看不出真實年齡,約莫四五十歲。
  “小姐,”他說,“我是阿莫。”
  我朝他點點頭。
  “父親怎麽樣了?”我問。
  “現還在家裏休息,不過一直吵著要回公司。”
  我問母親:“陳伯呢?他到什麽地方去了?”
  母親訝異地說:“陳伯在三年前過身,你不知道?我們忘了向你提起?”
  我震驚得如五雷轟頂,“他強壯得似一條牛,去世了?什麽病?”
  “心髒病。”
  父親也是心髒病。我不響了。
  在等司機把車子開過來,母親抬起頭,“咦,那不是祝太太嗎?”
  我也抬頭,真是冤家何處不相逢,這不是坐我隔壁的太太嗎?
  我連忙往母親身後躲。
  母親並不知首尾,拉我出來見客,“祝太太,這是小女韻娜。”
  祝太太本來花枝招展地迎上來,一見是我,麵孔上一陣青一陣紅,終於忍不住,一昂首,便上了她家金光閃閃的豪華房車。
  母親莫名其妙,“怎麽一回事?”
  我解釋,“她坐在我旁邊不停地說話,被我搶白,她可生氣了。”
  “你怎麽可以這樣?”母親大驚失色,“你有沒有向她道歉?”
  “道歉?有什麽好道歉?”我自若地說,“像她這種女人,不知幾喜歡有人得罪她,好挾以自重,驕之親友。”
  母親白我一眼。
  老莫慢動作地把車子開過來,是一輛日本房車。
  又一宗意外,“我們的平治呢?”我問。
  “賣掉了。”
  我驚問:“我們窮了嗎?到這種地步了?”
  “這孩子!二十六歲的人還神經兮兮,叫人聽到算什麽?咱們王家幾時有過什麽錢,又怎麽會窮下來?”
  我點點頭,“否認,全盤否認,最聰明的做法。”
  母親解釋,“總共才我同你父親兩個人,排場那麽大幹什麽?現在他身體不好,我們都不大出去了,這派頭也不必充了。”
  我不以為然,“開一輛平治也不算是派頭,滿街都是。”
  “老頭子老太婆不論這些。”她感歎說。
  在車中我們盡說些不相幹的話。
  “咦,怎麽往郊外駛去?”我問。
  “因你要回來,我們搬了家。”母親的語氣很平靜。
  “老房子呢?”
  “賣了。”
  不想我看見老房子。
  一片苦心。
  “這是什麽地方。”
  “這是沙田。”
  “沙田?”我怪叫起來,“沙田變成這樣?”
  “有些地方還要發展得好呢。”母親笑說。
  一副貿易拓展局局長的態度。
  我緊握她的手。
  “一個人在外頭做事,慣嗎?”母親問。
  “做學徒,又不是擔大旗,挺有趣的。”我說。
  “你早些回來倒好,可幫你父親做賬。”
  我笑,“做假賬。”
  “你怎麽一腦子古怪的思想?”母親甚覺不安。
  做人便如做一筆賬,歲月添增一項項債目及收入,要平衡談何容易,又有許多無名腫毒的爛賬,不知何年何月欠下不還,一部部老厚的本子,都發了黴,當事人不欲翻啟。
  又有些好事之徒特別愛替人算舊賬,不知什麽道理,總希望知道對方開業以來的所得所失……
  母親握著我的手,“你還打算回去?”
  “當然,”我說,“待爹爹好些,我便回去。”
  “是辭了工來的?”
  “不相幹,以我這麽低的要求,什麽工都找得到。”
  “你上次見我們時那位足球健將呢?”母親問。
  “誰?”
  “那個姓蔣的男孩子。”
  “哦,那個。”
  “他怎麽了?”
  “我不知道。”
  “你現在不同他走了嗎?”母親緊張地問。
  “媽媽,你真嘮叨,完全像個老人家了,人家夏夢同你差不多年紀,你看人家多美多時髦,咦,到家了。我說。”
  我先推開車門跳下去。
  我不經意地抬起頭問老莫:“幾樓?”
  “十二樓。”
  “地方有多大?”
  老莫笑說:“小姐上去便知道了。”
  媽媽追上來,“等等,等等。”
  我拉著她一起上樓。
  父親穿著運動服在大門口等我。
  我與他擁抱。他氣色看上去很好,病發雲乎哉,不過是用來要挾我歸家的借口。
  我同媽媽說:“當心啊,你瞧爹爹還這麽雄姿英發。”
  媽媽無奈地說道:“這孩子有點瘋瘋癲癲的,整個人變了。”
  爹爹凝視我問:“是不是有點緊張?”
  “我以為你是病人,所以特別緊張,誰知看上去什麽事都沒有。”
  我到處亂走,新公寓也不小,比起以前的房子自然不可同日而語。
  我一直怕回到以前的大宅,如今知道沒有這個恐懼,反而悵惘起來。
  我站在露台上很久很久,父母並沒有來叫我。
  他們的過分體貼令人難堪。
  我看著屋腳遠處僅餘的一塊荒田,凝視良久,終於回頭,一個年輕的菲律賓女傭給我遞上一杯茶。
  我又忍不住問道:“一姐呢?”
  媽媽說:“人家告老回鄉去,不做了。”
  沒有這麽簡單,故意把我身邊的人都調開,使我做一個沒有回憶的人。
  “何必用菲傭?”我看那女子一眼,“肉騰騰的。”
  “少批評兩句,坐下來,陪陪媽媽說話。”
  “我們必需要吃她煮的菜?”我問。
  “媽媽煮給你吃,可好?”
  “媽媽下廚?爹,我們家可真窮了?怎麽到這個地步,媽媽要進廚房?”
  “你別嬉皮笑臉的好不好?”媽媽抱怨。
  “讓她去。”爹看她一眼。
  這樣眉來眼去的,莫非是怕觸到我的痛處。
  我推開房門,走進他們為我預備的房間。
  可憐天下父母心。把房間裝修得如小女孩子的臥室一般。
  我推開窗戶,風景極好。
  到家了。
  回家來了。
  媽媽在身後問道:“還好嗎?”
  “太漂亮了。”我說,“我在紐約那間公寓……”
  媽媽說:“那個地方怎麽好住人,冬冷夏暖,要給你寄錢還不準。”
  “我倒是蠻開心。”我說。
  “韻兒,你真的開心嗎?”媽媽湊過她的麵孔,顫巍巍,含著眼淚說。
  我最怕這一招。
  所有的媽媽,都專愛來這一招。
  別的慈母我不管,我這位令堂還是當年嶺南大學的高材生,我感覺受不了。
  “我非常快樂。”我毫無誠意地說。
  “韻兒,你要說老實話。”
  “媽媽,說真的,做人怎麽會快樂呢,正如那位祝老太所說,既聰明又健康再加上美麗兼有上進心,一次錯誤,也足以致命,你就別理這麽複雜的事吧,讓我苦樂自知豈不是好?”我苦苦哀求,“讓不快樂繼續腐蝕我短短的一生吧。”
  母親反而被我引得笑起來,“你在做什麽?吟新詩?”我與她笑作一團。
  父親不放心,推門進來,向母親使一個眼色,“不要同女兒多說,讓她休息。”
  “同你說多三句話就沒正經起來。”母親抱怨。
  “這是一個太滑稽的世界,母親,我無法板著麵孔做人,四周圍都是卡通人物,試想想,那麽多人公開標榜他是純潔的,我能不笑嗎?”
  但我確有點歇斯底裏。
  爹說得對,我緊張,我用手掩住麵孔。
  “你倦了,”母親說著站起來,“睡一會兒。”
  我點點頭。
  她讓我一個人留在房裏,我看著天花板一會兒,睡著了。
  醒來的時候,看到一個女郎坐在我小書桌前看雜誌,長發披肩。我輕輕叫她,“姬娜。”
  她轉過頭來,“醒了?”
  我撐著坐起來,摔摔頭,微笑問:“好嗎?”
  “姑媽叫我來的,說你到了。”
  她看上去身光頸靚,一張麵孔上的化妝紅是紅,白是白,益發襯得眼睛雪亮,輪廓玲瓏。
  “氣色很好哇。”我輕說。
  “你呢?好不好?”
  “過得去。”
  “姑媽說你很緊張。”
  “他們先緊張,情緒影響我。”
  “你也該回來了。自我放逐已七年,況且姑丈身體也不好。”
  “不至於那麽嚴重,”我說,“他們不過是想我回來。”
  “你借此回來,也是好的。”姬娜說。
  在一隻小小的水晶台燈照耀之下,我抱著雙膝坐床上,姬娜反轉椅子向我坐,下巴支在椅背上。
  一切像十年前一般,什麽都沒有變,當中的十年沒有過,我們仍然是小女孩子,關在小房間內談心事。
  我歎一口氣。
  “你還是老樣子。”姬娜說:“過去的事最好忘記它,一切從頭開始。”
  “打什麽地方學來的老生常談?”我輕笑。
  “我勸你不必神經兮兮地強顏歡笑,自己的父母,有什麽不明白的。”
  我不出聲。
  “像現在這樣自然就好,有話就說,沒話就不要說,千萬不要勉強。”
  我說:“要是我不故意振作,如此落落寡歡,他們又要擔心,我的處境很困難。”
  “我同你介紹一些新朋友。”姬娜說。
  我苦笑,“新朋友我很多。”
  “不是你那種,是真正可以傾談的那種。”
  “傾談什麽?我之過去?希祈他們了解?”
  “不可如此悲觀。”
  “我並不希望別人原諒我,”我說,“我一切錯失,自有我自己承擔,與人何憂。”
  “太偏激了。”姬娜溫柔地說。
  “你是我,你會怎樣做?事情不臨到自己頭上,是永遠不會明白的。”
  “我明白,跟我出來走走,我每個周末都有節目,你當散散心也是好的。”
  我問道:“是我母親托你的?”
  “一半一半,”她側側頭,“但我們是好朋友,記得嗎?”
  我與她擁抱。
  “第一步,我們要出去替你買衣服。”
  我笑,“這是你生平第一興趣。”
  她也笑了。
  姬娜走的時候我好過得多。
  菲傭煮的小菜並不是太可怕。
  怎麽會比我的手勢更恐怖呢?吃自己煮的食物七年,苦不堪言。
  母親不安地問我:“韻兒,你在想什麽?”
  我說得對不對?我不停說話,他們思疑我神經質,不出聲,又怕我心中有事。
  我伸一個懶腰解嘲。
  稍後我聽見父親輕輕責備母親,“你怎麽老盯住她?放鬆一點,不然她一聲吃不消,又跑掉七年,再回來時你我骨頭都打鼓了。”
  母親不說什麽。
  我輕輕關上房門。
  如果,如果我覺得壓力太大,我必須要自救,立刻離開這個家,所以父親是對的。
  姬娜對我真正關心,第二天就開始帶我出去散心。
  對牢她我不必做戲,精神完全鬆弛,幹脆拉長麵孔,由得她去忙。
  許久沒有回來,這個城的一切都變了,變得更熱鬧更繁華,連以前那種暴發的土氣都消失,美麗的人們麵孔上都略帶厭倦享樂的神氣。
  我很欣賞這一點進步。
  無論在什麽地方,我總是跟在姬娜身後,不聲不響,光掛住吃。
  我胃部的空虛似乎比我的心中的需求還要大,我想用食物來溺斃我的煩憂。
  姬娜的朋友與她自己屬同類,都長得漂亮,家裏小康,賺得月薪用來打扮及吃喝,很天真活潑,眼高於頂,甩不掉小布爾喬亞的包袱,喜歡踏著不如他們的人去朝拜超越他們的人。
  為什麽不呢,他們有他們的世界。
  姬娜感歎地說:“實在嫌他們膚淺,並沒有出色的人才,然而不同他們走,又不知跟什麽人來往。”
  我說:“二十多歲的男人……男人總要到四十歲才會表現出色,非要有了事業不可。”
  “四十歲?隻怕女兒都同你我差不多大呢。”她頹然。
  “少女姬娜的煩惱?”我取笑她。
  “咄。”她笑出來。
  這樣子吃菜跳舞一輩子都不管用,誰也不會同誰結婚。
  “你覺得他們如何?”
  “沒前途,”我搖搖頭,“這群人太狷介太無能。沒有一個具資格成家立室,除非你願意一輩子坐在寫字樓中工作貼補家用。這班人又挺不安分,愛死充場麵,不講實際。在一起說笑解悶是可以的,誰也不會更進一步表示什麽。”
  “沒有這樣悲哀吧?”
  “除非老人家駕返瑤池派彩給他們。否則,他們還打什麽地方找錢來置家?”
  “老人家?有些父母的精神比咱們還好,打扮比我們還時髦。”
  我哈哈大笑起來。
  “你似乎並不擔心。”姬娜推我一下。
  “你知道我,我是打定主意抱獨身主義。”
  “也不必,”她說:“看緣分怎麽安排吧。”
  “這個地方真令人蒼老,年紀輕輕講起緣分來。”我微笑。
  不過姬娜仍然天天出去同這班人泡。
  我則在找工作。
  薪水偏低,而且我回來得不合時,許多人都緊縮開銷,奔波數月,並沒有結果。
  母親不停與我說道:“要是嫌悶,先到你爹那裏去做著玩。”
  我是一個持牌會計師,她卻同我開這種玩笑。
  而號稱心髒不勝負荷的爹,見我回來,安靜無事,早已回到公司不定時工作。
  母親沒發覺我心蒼老,一直鼓勵我出去玩,我也樂得往外跑。
  開朗的姬娜給我許多陽光,像:“今天你一定要出來。”
  “又有什麽好處?”我笑問。
  “朋友的朋友的朋友開店,舉行酒會,你一定要來。”
  我啼笑皆非,漂亮的女孩子到處受歡迎,她有沒有帖子人家都會放她進去,故此變本加厲,還要帶了我去。
  我說:“如此藤牽瓜,瓜牽藤,一百張帖子足足帶一千人。”
  “有什麽關係?喝杯東西,看看城中各人的風采,不亦樂乎。”
  “什麽時候?”我問。
  “明天下午三點。我來接你,穿漂亮一點。”
  我取笑她,“白色武士不會在那種地方出現的,來來去去,不過是那幾隻社交甲蟲。”
  “你這個人最掃興。”她摔掉電話。
  但是星期六來了,我還是興致勃勃地在衣櫥裏挑衣服。
  我穿著內衣,一件件數過去,菲傭沒敲門就進來,我微慍轉頭,她並沒有道歉,更無察覺我麵色已變,目光卻落到我舉起的左手,吃驚地低呼一聲,手中拿著的衣服落在地上。
  母親剛在這時來,見到這種尷尬情形,連忙喝退她。
  “韻兒——”她慌張地湊前來安慰我。
  我連忙說:“媽媽,你也請出去一下。我要換衣服。”
  母親隻好退出。
  我連忙找到打網球用的護腕套上。
  但再也沒有心思選衣服了。
  我胡亂罩上薄衣與粗布褲,頭發紮成馬尾便出門。
  母親追上來,“韻兒……”
  我強顏歡笑,“我約好姬娜,有什麽話回來再說。還有,別責備傭人。”
  到了目的地,姬娜很不滿意。
  在繼後的十分鍾內不停地埋怨我不修邊幅。
  我忍無可忍,哭喪著說道:“你若再批評我,我就回紐約。”
  她聽見紐約兩個字,倒是怕了,立刻噤聲。
  大約是覺得好心沒好報,她生氣,拉長麵孔。
  美麗的麵孔生氣也仍然是美麗的麵孔,見她動氣,我便收斂起來。
  我們到那間店的門口,大家都不說話,神情古怪。
  那是一間時裝店,我本不想逗留,但一眼看去,便被吸引。
  是裝修實在精巧的緣故,店堂分黑白二色,屬二十年代ARTDECO設計,一桌一椅,莫不見心思。
  店門口排滿七彩繽紛的花籃,映到裏麵的水晶玻璃鏡子裏去,疑幻疑真。
  地下是黑白大格子的大理石,簡單華貴。
  陳設美麗得使姬娜與我忘卻生氣,不約而同讚歎一聲“呀”。
  大花板上懸下古典水晶燈的瓔珞,照得在場賓客如浪漫電影中的男女主角般,襯得他們衣香鬢影。
  我們麵麵相覷,心想羊毛出在羊身上,這裏的T恤都怕要三千元一件。
  姬娜推開玻璃門迸內,白衣黑褲的侍者給我們遞來飲料,我們也不知道誰是主人。
  姬娜遇見她的熟人,丟下我交際去了,我獨身坐在一列黑色真皮沙發的一個座位上。
  這地方真美,所有的時裝店都該打扮得這麽漂亮才是,符合雲想衣裳花想容的宗旨。
  美,美得女人一見靈魂兒飛上兜率宮,美得與現實脫節,如置身太虛幻境。
  為什麽不呢?如今的女人這麽吃苦。
  我深深籲出一口氣,姬娜帶我去那麽多地方,隻有這一次我實在感激她。
  正當我在入神,有人在我身邊說:“好嗎?”
  我轉過頭去。
  如果是衣冠楚楚的一個男人,我不會這麽高興,我看到的是一個同道中人。
  這人白色的棉紗T恤,脫色粗布褲,球鞋。非常秀氣漂亮的臉,尤其是一張嘴,菱角分明,像自月份牌美女的麵孔上借過去的。
  “好。”我答。
  他看看四周,見附近沒有人才說:“隻有你我穿粗布衣裳。”
  我點點頭笑。
  “我的褲子比你的老。”他滑稽地說。
  我不服,“我的有七年。”
  “嘿,我的十一年。”
  “見鬼,十一年前你才九歲,哪兒就長得這麽高了。”我笑。
  “什麽!”他連脖子都漲紅,“你猜我才二十歲?倒黴。”
  我又笑。
  他是一個活潑可愛的男孩子。
  現在流行改良陸軍裝,戴玳瑁邊眼鏡,他照辦煮碗來一招,但是一點也不俗,人長得漂亮便有這個好處。
  他說:“我叫左文思,你呢?”一邊伸出手。
  我與他握一握,“王韻娜。”
  “認識你很高興,你同誰來?”他怪好奇。
  “姬娜。”我指一指那個滿場飛的背影。
  “啊,美麗的姬娜。”左文思點點頭。
  “她是我表妹。”我說,“她帶我來玩,其實我相信連她也不認識主人——這爿店叫什麽?”
  “‘雲裳時裝’”
  “真的嗎?”我訝異,“名字像五十年代小說家碧玉光顧的服裝店。”
  他微笑。
  我有點不好意思,連忙噤聲,如果店主人在附近,我就尷尬了。
  “裝修還過得去吧。”左文思說。
  “唔,一流,以前倫敦的‘比巴’有這股味道,然而這裏更為細致。”
  他的興趣來了,將腿交叉,換一個姿勢,問:“你是幹設計的?”
  “不,我是會計師。”我說道。
  “哦?”左文思意外。
  “你呢?”我問,“你做設計的?”
  “可以這麽說。”
  我四周張望,“他們怎麽沒有衣服掛出來?這裏賣什麽衣服?”
  “這裏光賣黑白兩色的衣服。”左文思說。
  “真的?”我服了,“真的隻有黑白兩色?”
  “是的,沒有別的顏色。”
  我不置信,“世上有那麽多顏色,一爿店怎麽可能隻賣黑白的衣裳?會有人光顧嗎?”
  “一定有的。”他微笑。
  “你怎麽知道?”我不服氣。
  “你通常穿幾個顏色?”他忽然問。
  “淺藍與白。”
  “是不是?你可以在這裏買白衣服,然後到別處去買淡藍色。”他托一托眼鏡架子。
  我隻好搖搖頭,“我不跑兩家店。”
  “你這個人太特別。”他說,“一般女人起碼有十家八家相熟的時裝店。”
  我聳聳肩。
  這時候姬娜走過來,她驚異地說:“左文思,你已認識韻娜了?”
  左文思站起來,“剛剛自我介紹。”
  姬娜笑,“你都不請我,是我自己摸上門來,又帶了她。”
  “我今天請的是同行及報界人士,下星期才請朋友。”
  我一愕,抬起頭。
  左文思朝我眨眨眼。
  姬娜反嗔為笑,“那我下星期再來。”
  “一定一定。”左文思客氣地說。
  姬娜又到別處交際去。
  我訝異問:“你便是店主?”我太唐突了。
  “是。”
  “為什麽不一早告訴我?”我問。
  “你沒問,我以為你知道,沒想到我名氣不如我想象中遠矣。”他笑。
  我問:“你幹嗎穿條粗布褲子?今天是你的大日子。”
  “我兩個經理穿全套西裝正在招呼客人,我情願做幕後人員,光管設計及製作。”
  他非常謙虛,有藝術家的敏感,看得出是個工作至上的人。
  我說:“很高興認識你。”我站起來。
  “怎麽,你要走了?”他頗為失望。
  我側側頭,想不出應說什麽。
  “是不是我令你尷尬?”他賠小心。
  “沒有沒有。”我說,“改天來看你的衣服。”我退後兩步,繼而擠入人群。
  我找到姬娜,央求她,“走了。”
  她正談得興高采烈,見我催她走,十分不願意,不過終於說:“多麽遷就你,因怕你回紐約。”
  我有點兒慚愧。
  她挽起我的手臂,“來,走吧。”
  在歸途上她問:“是你主動向左文思攀談?”
  “我不曉得他便是店主。”
  “他在本地很出名,但他不是愛出名的那種人。”
  我笑笑。
  “你怎麽忽然之間要走?是他反應太快?”
  “快?不,我們不過交換了姓名。”
  姬娜點點頭,“我也認為你不應怕難為情,聽說這幾年來你在紐約的生活節奏快得不可思議。”
  我看著車窗外,不出聲。
  “我說錯了?”姬娜問。
  “不,沒有,沒有錯。”我忽然覺得很疲倦。
  姬娜說:“到了,我不送你上去。”
  “不用客氣。”我說。
  “韻,你必須忘記過去。”她說。
  我問:“我怎能忘記?你們不斷地一聲聲提醒我,叫我怎麽忘記?”我又生氣了。
  姬娜瞪著我一會兒,一聲不響開走車子。
  這一走起碼半個月不會再理我。
  我知道,做好人是難的,他們都太關心我,寸寸盯著我不肯放,沒有一個人肯忘記過去的事,沒有人肯把我當個普通人。
  我回來錯了?
  但也應該給自己多一點時間,以及給他們多一點時間。
  我躺在床上,用枕頭枕住下巴。
  給自己多些時間……
  我禁不住打電話到姬娜那裏去。
  她聽到我的聲音有點意外。
  “沒有得罪你吧?”我向她道歉。
  世人都是吃軟不吃硬的居多,她立刻鬆下來,“你這人……也難怪,我是太心急一些。”
  “你一生氣,我就要麵壁,”我說,“成日在家可吃不消。”
  “你以前死不肯說對不起,有次把我一隻發夾弄壞,逼著姑媽四處去配隻同樣的,還不就是怕道歉。”
  “那年我才十三歲。”
  “韻,咱們的交情,也實在不用說對不起。”
  “再告訴你一件事,好叫你心死,我三歲時你一歲,奶奶自你出世後就不那麽疼我,我一直暗暗恨你,趁大人不覺,抓住你足趾狂咬,你大哭,媽媽叫我跟舅母道歉,我死也不肯,而且半年沒上你們家。”
  姬娜倒吸一口氣,“有這種事?你這壞人,咬哪隻腳?怎麽沒人告訴我這件事?”
  我哈哈大笑。
  姬娜說:“我真應考慮同你絕交。”
  “你想想清楚吧。”我掛電話。
  母親探頭進來,“什麽事這麽好笑?”
  “同姬娜說起孩提時的趣事。”我說,“媽,我想同你商量。”
  “又是什麽?”她有點心驚肉跳的。
  “我想搬出去住。”
  她別轉麵孔,“我最不要聽這種話,父母礙著你什麽?剛回來就要搬出去,那還不如不回來。”
  “你聽呀,等我找到工作才搬出去,現在也沒有錢。”
  “不許搬。”
  “媽媽,”我看著她,“姬娜都一個人住。”
  她歎口氣,“你嫌爹媽什麽呢?”
  “每天進出都要交代,每天睡前要道晚安,每天要表示確愛父母,你說是不是慘無人道。”
  母親悻悻然,“這是什麽話?我聽不懂。”
  “我們稍微商量一下,再作決定。”我說。
  “你們所謂商量,是早已決定,例牌通知一聲老家夥,已屬仁至義盡的好子女,一不高興,一句話沒有就孤意而行的也有……”
  “媽媽,吃飯的時候到了,看看有什麽菜。”我換一個花樣。
  “對,”她說,“我得去瞧瞧她把那隻茄子塞肉弄得怎麽樣了。”
  一陣風似的把媽媽扇出房間去。
  我已不習慣同其他人住,即使這其他人是父母。
  我喜歡獨自占據一間公寓,浴後用一塊毛巾包著身子良久不穿衣服也不要緊。
  我又喜歡深夜獨自看電視中之舊片,還吃芝士喝白酒。
  媽媽其實是明白的,隻不過她們一慣不肯放鬆子女。
  無奈家中即使再好吃好住,也留不住成年的孩子。
  晚飯桌上隻見碗筷響。
  父親終於說:“要搬出去的話,現在找房子倒是時候,房租便宜得多。”
  我大喜,“謝謝父親大人。”
  “不過一星期起碼得回來報到一次。”
  “是是是。”我一疊聲應。
  母親不出聲,眼睛露出深深的寂寞,我假裝看不見。
  姬娜便說他們夠體貼。
  我一門心思地找工作,自動降低要求,往工業區找發展,終於在一爿製衣廠擔任會計。
  廠是老廠,以前管賬的是廠長的舅爺,私相授受,鬼鬼祟祟。老板過身,太子爺上場,誓言要革命維新,見我去上工,一拍即合。
  我花了足足十天才把賬簿看出一個眉目來,錯是沒有錯,假也假不了,隻是亂。要從頭替他建立一個製度,如造萬裏長城,並且舊人手底下那班重臣也未必肯聽我,麻煩不止一點點。
  我同年輕的老板說了我的意見。
  他叫我放膽去做,把尚方寶劍遞給我,準我先斬後奏。
  這分明是借刀殺人。
  他自己要做紅臉,便找我做白臉,我要是爭氣,便成為他新王朝的開國功臣,我要是做得不妥,他便把責任卸在我肩膊上。
  真奸詐。
  為一點點薪水,我實在犯不著如此盡忠報國。
  心中猶疑起來,精神反而有寄托,隻把這件事翻來覆去地想,也不鬧搬家了。
  照說這是個好機會,戰敗可以引咎辭職,作一次政治犧牲品,一旦跑出冷門來勝一仗,以後便一帆風順可做重臣。
  在這個當兒,天漸漸涼了。
  我拉雜成堆,把舊衣服與姬娜借我的行頭夾在一起穿,並提不起興趣來買新衣服。
  裝扮是極花心思時間的一件事,以前我也是其中高手,近年來簡直沒有興趣。
  現在工廠區上班,衣著並不是那麽計較,我也樂得名士派頭,西裝褲毛衣,加件姬娜的長直身大衣,豎起翻領,冒著細細毛毛雨,踩一腳的泥濘。
  姬娜說:“不打傘,這件凱絲咪大衣一下子就淋壞了。”
  我不經意答:“衣服總會壞,人總會死。”
  她狠狠白我一眼。
  我喜歡這種天氣,令我想起初到紐約,空氣中也有一股蕭殺。
  第五街那麽熱鬧,我都沒有投入,車如流水馬如龍,我隻是一個陌生城裏的陌生人,活著是一個人,死也是一個人,至多在街上亂闖,到累了,找個小地方喝杯咖啡。
  那是我一生中的轉挾點。以往我太年輕,不懂得如何生活,現在可知道了。
  街角上小販賣熟食,一大堆女工圍上去,興高采烈地說起昨夜與男友去看的一場電影,我呆呆地做觀光客,看她們麵孔上洋溢的幸福。
  大概是穿不夠衣服,大概是吃飯盒子過飽,我覺得疲倦不堪,回到寫字樓,關上房門,伏在桌子上小睡。
  真沒料到會睡得著。
  朦朧間進入夢境,來到一個陌生的荒地。
  “這是什麽地方?”我問。
  有人說:“這是喜馬拉雅山山麓。”
  在夢中我詫異,來這種地方幹什麽?
  我忽然間看見明晃晃的刀,刀用力砍在人的背脊上,肌肉連皮下脂肪翻卷起來,露出白森森的骨頭,血如泉湧。
  我受驚,大聲狂呼。
  抬起頭,一手掃開,桌上的玻璃杯子落地摔個粉碎。
  我喘氣。
  這個夢太熟悉了,這七年我日夜與它共同生存,已經成習慣。
  我取出手帕抹去額角的汗,斟一杯熱水喝下去,靈魂又回歸軀體。
  喜馬拉雅山麓!我啞然失笑,做夢什麽樣的背景都有。
  下班時分,我開始有不祥的預兆,遲遲不肯離開公司。
  小老板過來,“還不下班?你麵色好差。”
  我勉強笑說:“今天向會計科同人慷慨激昂地陳詞十五分鍾,說得他們麵孔一陣青紅皂白,我自己也元氣大傷,不過很奇怪,他們並沒有什麽對我不利的言行舉止。”
  小老板有點得意,“放心去做,建立你的製度,相信我,許多人為虎作倀,自有其不得已之處,說穿了還不是為飯碗,基於同樣的理由,他們也會擁護你。”
  我笑了。
  小老板也許不是理想的經理人才,但無異他是心理學專家。
  我與他一起下班,他硬要送我一程,我隻說有約會,不與他順路,他很明白,向我揚手道別。
  我的心越來越不安定,加緊步伐向大馬路走去,預備叫車子。
  泥濘斑斑的路上塞滿各式各樣的交通工具,驀然抬頭,我知道為什麽會心驚肉跳一整天,這不是他是誰?
  化了灰了也認得他。
  終於碰見他了。
  我連忙縮進一條小巷,蒼白著臉,偷偷探出一邊麵孔去看動靜,他已經不見了,什麽也沒看到。
  我渾身因驚怕而顫抖。到底是幻是真?
  真是滕海圻?抑或魔由心生,全是我的想象?
  一晃眼他怎麽忽然不見了?
  那明明是他,灰色西裝與同色領帶,斑白的鬢腳,英俊的麵孔……不過他到這個地區來幹什麽?
  我閉上眼睛,是我眼花吧,我實在太緊張了。
  我算真的麵對麵碰上了,也應淡淡地看他一眼,然後若無其事地走開,假裝不認識他。
  這個反應我練習已經有七年,怎麽一旦危急起來,半分也使不上?太窩囊了。
  心一酸,眼淚自眼角滴下,我剛伸手要擦掉,忽然有一隻手落在我肩膀上。
  情急之下,我突叫起來。
  “對不起,對不起。”那人使勁道歉。
  我轉身,看到是一個年輕小夥於,驚魂甫定。
  “是我,”他說,“記得我嗎,我叫左文思,我們見過一次。”
  我怔怔看著他。
  是,左文思。我是怎麽了?我怎麽像是自鬼門關回來似的?
  “我記得你。”我努力鎮靜下來,撂一撂頭發。
  “我嚇你一跳?”他抱歉地說,“我剛才在大馬路看見你,來不急走過來,沒想到你已不見,幸虧在小巷一張望,又發現你在發呆,怎麽鑽進來的?這裏多髒。”
  “我……我不見了一隻手套。”
  他說:“在這裏,不是一隻,而是一雙,不過要洗了。”
  他替我把手套揀起來遞給我。
  他看著我,臉上喜氣洋洋的,“你怎麽會在這裏出現?”
  “我在這裏辦公。”我說。
  “替誰?”
  “曹氏製衣。”
  “啊。”他顯然對這一行熟悉。
  “你呢?”我隨口問。
  “我來取訂單。”他答。
  他扶我走出小巷,我已定下神來。
  “讓我送你一程,”他堅持,“你精神有點不大好。”
  我不再堅持,默默跟他前去。
  他並沒有開車子,我們上的是街車。
  我神色非常恍惚地倚靠在車椅墊上。我發誓剛才見到滕海圻。
  香港這麽小,既然回來了,便一定會得碰見他。
  我苦笑,還是對牢鏡子,多練習那個表情吧,先是淡淡地看他一眼,然後若無其事地走開。
  “韻娜。”左文思喚我。
  “是,你同我說話?”我吸進一口氣。
  “你怎麽了,鼻子紅彤彤的。”
  “噢,我重傷風。”
  “我有預感,我知道我會得再碰見你。”他搓著手,興奮地說。
  我回過神來,“那當然,除非不出來,否則總會碰得見。在咖啡座、戲院、馬路,這是一個人擠人的城市。”
  “啊,韻娜,我可以約你出來嗎?”他起勁地問。
  “我?當然。”我有點不自然。
  “我打電話給你,我記得你說過要看我的設計。”
  “啊……是的。”我掏張卡片給他。
  “謝謝你。”他慎重地收起來。
  “我到家了,謝謝你。”我下車。
  “喝一杯熱茶,好好睡一覺,以後雨天記得帶把傘。”他在車中叫出來。
  我不禁微笑起來。
  失魂落魄到連陌生人都禁不住要忠告我。
  世人是這樣的,專喜教育指導別人。
  到家,筋疲力盡,也不吃飯,洗把臉便倒在床上。
  隱隱聽見母親說:“穿著這種鐵皮般的褲子,怎麽睡得著?”
  我翻一個身,睡得似豬玀,管它呢。
  第二天八點鍾醒來,足足睡了十一個小時。腹如雷鳴,連忙到廚房去叫菲傭做早餐,接著換衣服上班。
  父親見我狼吞虎咽,笑問:“還說要搬出去住?”一副老懷大慰的樣子。
  我也笑。
  真的,許久沒說要搬出去住。
  “慢慢吃,叫司機送你去。”父親說。
  “太塞車,地下車要快得多。”
  我抓起大衣與皮包就走。
  臨出門看到母親寬慰的笑容。“可憐天下父母心。”
  中午時分,我叫信差出去買一隻飯盒子。
  有人在我房門上敲三個。
  我以為是曹老板,一抬頭,看到的卻是左文思。
  “你?”我笑,“怎麽一聲不響走上來了?”
  “來看你。”他喜孜孜地說。我打量他,手中沒有花,沒有禮品,可知不是巧言令色的人。
  “請坐。”我站起來讓地方給他。
  我的“房間”是三塊夾板屏風圍起來的一塊四方豆腐幹,門上一塊磨紗玻璃,非常老土,鋼寫字台,一張小小旋轉椅。
  麵前堆滿文件紙張。
  他在我身邊一張舊椅子坐下。
  “人家的房間金碧輝煌,”他說,“如電視劇中之布景。”
  “我並不介意,”我說,“是歌者,不是歌。”
  他凝視我,隻笑不言。
  我取笑他,“你仿佛有大喜的信息要告訴我。”
  他一拍手,“對了。”
  左文思喜孜孜道:“今天五點正,我在樓下等你,我給你看我新設計的衣裳。”
  我見他這麽熱心,不好推他,微笑說:“我又不是宣傳家,給我看有什麽用。”一邊扒飯盒子。
  “你可以做我的模特兒。”
  “我?”我張大眼睛。
  “你這個可愛的人,多次開口,總是心不在焉地反問:‘我’為什麽這樣沒有信心?”
  我靦腆地笑。
  “他那麽注重我的一舉一動幹什麽?”
  “你太畏羞。”
  我實在忍不住,又來一句:“我?”
  我們兩人相對哈哈大笑起來。
  我害羞?不不不,沒有這種事。在外國,我的作風比最大膽的洋妞還要大膽。不知怎地,對牢他,我的豪爽簡直施展不出來。
  他說:“一言為定,五點正。”
  “喂!”
  他向我眨眨眼,開門出去。
  我感歎地想,他竟對我有這樣的好感,女人對這個豈有不敏感的,立刻覺察出來。
  小老板推門進來,聲音帶著驚喜,“那是左文思嗎?”
  “是。”我承認。
  他坐在我對麵,“我們想請他設計一連串的運動裝,配合歐洲的市場,他一直沒有答應。”
  “是嗎?”我禮貌地點頭,並沒有加插意見。
  小老板說下去,“這小夥子真有竄頭,看著他上來,開頭不過是工學院的學生,課餘跑小廠家找些零零碎碎的工作,不計酬勞,功夫周到,腦筋又靈活,老板們一瞧,比名家更妥當,便正式啟用他,不到十年間,被他弄出名目來,現聽說開了門市。”
  “是的。”
  “你同他是好朋友?”小老板問。
  “不,很普通的朋友。”
  “他的名字在歐洲也很吃香。”
  “幫幫忙,看他幾時有空,請他吃頓飯,那幾套運動服就有著落了。”小老板滿懷希望。
  我隻好微笑。
  “左文思三個字可當招牌賣,”他又咕噥,“不過這人不愛交際應酬,一切由經理出麵,我抓來抓去抓不到他。”
  原來真是一個名士。
  “他的出身神神秘秘的,聽說是個孤兒,隻有一個姊妹相依為命,如今也嫁得很好,兩姊弟總算熬出來了,他們父母在天之靈也會覺得安慰。”
  小老板有上海人的特色,一句話可衝淡分開十句來說,卻又句句動聽。
  我問:“在這個城裏,是否每個人都知道每個人的事?”
  小老板笑了,“當然不是,隻限於知名人士。九姑七嬸的事,又有誰會關心?”
  “誰算是知名人士。”
  “舉個例子,左文思便是,而我就不是。”他笑。
  “是嗎?為什麽?有什麽界限?”我好奇起來。
  他狡獪地說:“但如果我去追求某個小明星,也可以立刻成為名人。”
  “是嗎?”我不置信地問。
  “當然,否則你以為小明星有那麽吃香?”
  我恍然大悟。
  “韻娜,你這個人……實在天真,不過不要緊,在香港住下來,慢慢學習,一下子就慣了。”
  我笑起來,“我並不是純潔的小女孩。隻是風格不同,尚待適應。”
  “這我不知道,但我曉得你是個好會計師。”
  他出去了。
  我用手撐住頭。
  看樣子在這裏是做得下去的。做得下去便做下去,從頭開始,認識新的朋友,抬起頭來,朝向陽光。
  我握緊拳頭,為自己突然而來的發奮噗嗤笑出來。
  五點正,左文思在樓下等我。
  本來不想與左文思進一步做朋友,但是經小老板一番言語,我覺得他真是個人才,不禁佩服他起來,態度便有顯著的轉變。
  “出發吧。”我拉拉衣襟。
  “這是你唯一的大衣?”他取笑我。
  “嗯。”我說,“怎麽樣,看不順眼?”
  “我想打扮你,”他裝一個手勢,“你是這裏唯一沒有被顏色染汙的女人,我可以從頭到尾將你改觀,我有這個野心。”
  “當我是白紙,供你塗鴉?”我把手插在口袋中。
  “來,上車。”
  “我以前也嗜打扮。”我說。
  “最怕不懂穿而偏偏又自以為會得穿的女人,”他說,“索性不會穿倒不要緊,品味是後天性條件,先天條件是有現代的麵孔與身材。”
  “啊。”我張大眼睛。
  “現在流行的租眉大眼,你都有。”他說。
  “我這眼睛鼻子長在麵孔上已有二十多三十年了。”我笑。
  “小時候一定沒人說過你漂亮是不是?現在輪到你出頭了。”
  我仰頭笑,“你這個人真有趣。”
  “我在找攝影模特兒,為我這輯新設計拍照,你肯不肯試試?”
  “可以勝任嗎?”
  “試試如何?”
  我們又重新到達他的店鋪。
  這時衣服已經掛出來,一個架子上全是黑色,另一個架子上是白色。
  “隻有這麽十來件衣裳?”我問。“夠生意?”
  他說:“當衣裳還在後麵熨的時候,已經全部沽出,你相信嗎?”聲音居然有點無奈,“這裏掛著的,不到三天,也會轉到女人的香閨去,所以不必擔心生意。”
  “太好了,我最愛聽到藝術家找到生活。”
  “我?”他笑出來,“原諒我學你口氣,我不是藝術家,隻是個小生意人。”
  “隨便什麽都好,高興認識你,左文思。”
  我們重新握手。
  這次才真的打算與他做朋友。
  他自內間取出一串晚裝,我一看,眼珠子都幾乎掉下來。
  全部是白與黑,或是黑白相間。
  無論是長、短、露肩、低胸、無背、釘珠、加紗邊,總而言之,都別出心裁,各有巧妙,一共十來件,保證任何女人看了,都會得心向往之。
  “真美!”我讚道,“真正是雲之衣裳。”
  “謝謝你。”他說道。
  “穿上試試。”我笑問。
  “請便。”
  自有女職員來服侍我,幫我拉拉練,扶正肩膀之類,我照著鏡子,慨歎一聲難怪女人肯花大錢來裝扮,看上去真似脫胎換骨。
  腳下仍穿著球鞋,頭發也沒有弄好,梳一條馬尾巴,我出去拉開裙據,給左文思看。
  他一隻手放在下巴,另一手撐著腰,一打量我,馬上吩咐女職員:“叫攝影師來,說我找到了。”
  “及格?”我問。
  “是的,”他狂喜,“我第一眼看見你就知道你便是她了。”
  “不要拍近鏡,我已有眼角紋。”我坐在一張皮椅子上。
  “一會兒攝影師會替你拍一些寶麗來,如果適合的話,改天才正式進行。”
  “這些照片會要來幹什麽?”
  “幫我把這批衣裳推銷出去。”
  “噢。”
  “我會付你酬勞,別擔心。”
  我看著他,“我也許錯了,但我相信你。”
  “你不會後悔。”
  不到二十分鍾,他的攝影師小楊趕來,提著一瓶香擯。“找到了?”嘴裏嚷:“讓我看看。”
  他是個瘦長的年輕人,像是左文思的影子。
  “是你,”他瞪著我,“果然天衣無縫。”
  攝影師取出道具,替我拍一大疊即拍即看的照片。
  他與左文思指指點點,“出色但非常生硬,要一百多卷底片後才會轉機,此刻她認為攝影機為食人獸,必須熟悉相機才行。”
  “那不是問題。”
  我囁嚅,“我不十分確定我有那麽多時間。”
  小楊冷冷地說:“多少女人夢寐以求呢,杜麗莎昨日才求我,還有咪咪,還有茱蒂想東山複出。”
  左文思代我回答:“小楊,她不是模特兒。”
  “你不是?難怪麵孔這麽新鮮。”小楊問:“你幹什麽?電影、電視?”
  “都不是,不準你多問,星期天到你攝影室去。”
  “好,”小楊收拾,“叫化妝師替她畫重眼線,還有,頭發要燙皺,球鞋倒可以用。”
  左文思說:“非要把所有的女孩子都變成庸脂俗粉不能使你滿足。”
  “我不燙頭發。”我搶著說道。
  “當然,你梳馬尾巴便可。”左文思說。
  小楊聳聳肩,“星期天,記得,星期一我便去紐約。”
  “得了。”左文思要把他推出去。
  女職員捧出香擯,我們幾個人幹杯。
  他們走了之後,左文思同我說:“肚子餓,一起去吃飯如何?”
  “我換過衣裳再說。”
  “就穿這件,我這裏有披肩。”
  我笑說:“這麽瘋?我已過了那個年紀,還是讓我換衣服。”
  他也許會怪我過於狷介,但我沒有義務故意討好他。
  以前我會那麽做。但以前我不懂得愛護自己。
  他幫我套上大衣。
  我們找到間意大利館子吃菠菜麵。
  “你是網球好手?”他忽然問:“平時還戴著護手。”
  我一怔,隨即答:“同我的球鞋一樣,習慣了。”
  “其實我並不喜歡不修邊幅的女人,看上去邋遢相,但你不同,在你身上,便是瀟灑,這其中有微妙的分別。”
  他聲音低低的,其中自有動人之處。
  我又一怔,不過立刻笑,“罵我邋遢!”
  他揉揉鼻子。
  “有些女人已經去到盡頭,風頭出到足,粉搽得不能再厚,青春不能再回來,服裝不能再新潮、觸目、暴露……觀者一點想象力都沒有,非常乏味,而你,你是一塊璞玉。”
  我既好氣又好笑,“說來說去,不過是把我當作一塊可由你大力發揮的畫布。”
  他微笑不語。
  忽然之間我尷尬起來,飛紅了雙頰。
  自己先詫異了,臉紅在於我是早十年都未曾發生過的事,這是不屬於我的生理現象。
  我用手托著麵孔,隻覺得熱辣辣地,自知神色古怪。
  他笑眯眯地凝視我。
  “幹麽?”我搶白他。
  “欣賞我發掘的璞玉。”他聲音也帶些羞澀意。
  我大口喝啤酒。將一小盤菠菜麵吃得精光。
  “你這樣吃法,一下子就胖了。”他警告我。
  “什麽,肥?”我笑,“那敢情好,你得到的是一塊肥胖的璞玉。”
  “如今的女人很少敢往身上添肉,你是例外。”
  我放下刀叉,“咄!越說越離譜,你算是哪一門子的專家呢?”
  “別忘記我專在女人堆中打滾,我是裁縫。”
  “嚇?”真正的意外。
  “裁縫。”他聲音中有一絲幽默與自嘲,“雖然現代人給我的職業一個漂亮的名稱,叫我時裝設計師,但實際上我是裁縫,不是嗎?”
  我連忙說:“那會計師是什麽?不外是賬房先生。”
  他哈哈笑起來,“賬房小姐。”
  “人肯給你一個漂亮的名目,你就接受,何必苦苦追究真相,說穿了,哪裏有什麽好聽的話。”
  他聽完這話,沉吟許久,不響。
  我這才覺得自己說過火了,怎麽動不動搬人生大道理出來,連忙說道:“晚了,要走啦。”
  “我送你回去。”
  “好。”
  那天回到家裏,我真覺得自己找到一個談得來的朋友。
  生活正常了,牢騷少許多。
  母親問:“不再想搬出去?”
  父親不以為然,“好容易她不提,你又來提醒她。”
  姬娜埋怨,“在不毛之地做工都那麽有痛,真服你。”
  “中環都被你們天之嬌女霸占去,我不如往土瓜灣跑。”
  “你打算一件衣服走天涯?”姬娜說。
  “不必再買新的,”我說,“買了也不會穿,懶得換花樣。”
  “現在不流行希僻士了。”她瞪大眼睛。
  “你誣毀我,”我詛咒她,“你說我髒?我可是天天洗頭沐浴呢,來得個注意個人衛生。”
  “那你想做什麽?”
  “做我自己。”
  “你現在有男朋友,總得打扮一下吧。”她不服。
  “男朋友?”誰?
  “啊,當然,不必買衣服,”她擠眉弄眼,“還怕沒人把最時尚的衣服送上門來?”
  我這才省悟過來她指的是什麽人,但笑不語。
  事實不是她想的那樣,事實我與左之間有點似兄弟姐妹。
  大城市內的男女關係一向快如閃電,來無蹤去無影,反而是友情來得長久。
  此刻我需要朋友多過需要情人。
  而情人,真是要多少有多少。
  “很高興你終於可以從頭開始。”姬娜說。
  她這麽一說又提醒我。
  姬娜口中不語,手卻轉動另一隻手上戴著的護腕。
  “多多享受。”
  我抬頭看姬娜,“在這個城市裏,是否每人都知道每個人的事?”
  “你害怕?”姬娜問,“那已是多年前的事了。”
  我低頭,“我並不怕,我隻覺得累。”
  她擔心,“那還不如不回來的好,我以為你早忘記了,別人不忘記不要緊,至要緊你自己忘記。”
  “誰說不是?”我說,“我也以為可以忘記。”
  “有什麽風聲?”姬娜問。
  “那日,我仿佛看見他。”
  姬娜笑:“人海茫茫,哪裏有這麽巧?”
  “真的,”我蒼白地說,“我嚇得什麽似的,如驚弓之鳥,一朝被蛇咬,終身怕繩索。”
  姬娜不便發表意見,靜靜地聽。
  “我的反應如此強烈,才嚇怕自己。”我說。
  “已七年了,七年跟一個世紀沒有分別。”姬娜揮舞著雙手,“你還有傷痕?”
  我深深吐出一口氣。
  姬娜同情地看著我,“難道還要第二次出走?”
  “這次回來,是因為父母,叫他們一趟趟往外國跑,真不忍心,決意陪他們一段日子。”我用手捧著頭,“我已夠令他們羞愧。”
  “聽你的話,像是犯過什麽彌天大罪似的,”姬娜的笑容也勉強起來,“快別說下去了。”
  “唔。”我點點頭。
  “左文思這個人怎麽樣?”
  “他很有藝術家氣質,與他很談得來,說起時裝,他可以滔滔不絕,說到別的就帶三分羞澀,這樣的男人,應該配純潔的女子。”
  姬娜作掩嘴葫蘆,“啊嘿,你幾時學得文藝腔?你聽過所頓與峨摩拉的故事?那兩個城裏找不出一個義人,在這城裏什麽地方去找純潔的人?”
  母親探頭出來,“兩個人嘰嘰咕咕說什麽?”
  我嚇得跳起來,姬娜更加笑不可抑。
  我心茫然,就像我倆念中學時,兩個人關在房內上天入地無所不談直至天亮,直至母親前來幹涉為止。
  姬娜與以前一樣,而我卻永遠不能恢複那時候的自己。
  姬娜稍後就走了。
  我一個人坐在房內。
  時光大幅大幅地跳躍回去,也是一個這樣的秋季,剛畢業,做了新旗袍穿身上充大人,一日自外頭回來,看見書房內有人——
  “韻兒,”母親在現實世界裏叫,“出來吃飯。”
  我這才發覺自己出了一額的冷汗,連忙用手拂掉。
  是他。
  他不置信地朝我看,“你?”他說:“你是小韻?啊哈,真不相信你是小韻,看著你出生,一團粉紅色的肉,真想不認老也不行了。”
  媽媽推門進來,“韻兒,怎麽叫你不應?”
  “來了,”我回過神來,“來了。”
  飯後陪父母看電視,思潮再也沒有遊蕩。
  第二日照常上班,比往日更蒼白,沒有人看見的時候,我嘴角永遠下垂。
  誰人獨自流落在荒島上還會傻笑?笑是笑給別人看的。
  過了十八歲,誰還會為一朵雲一陣風一枝玫瑰一句絮語而笑。
  都是牙膏筒裏的假笑,適當的時候擠一些出來應用。
  牢騷同笑臉也一樣,時不時要發一發,否則別人以為閣下對生活太滿意,未免淪為老土,故此千萬記得要抱怨數句。
  隻有歎息聲不由控製,一下子泄露心中之意。
  小老板見我進門,便說:“左文思找過你。”
  “找我做什麽?”我問,“電話是你聽的?”
  “他約你吃飯,”他說,“你馬上去,這也是公事,我希望他能幫我設計。”
  什麽?天將降大任於我?
  “不不,我一點把握也沒有——”
  “韻娜,你也太老實了,誰對什麽有把握呢,談生意談生意,可見得談談就成功了,誰要你擔保?”
  “台子上一大堆功夫要做。”我沒好氣。
  “那麽做完馬上去。”
  “你怎麽同他聊起來?”
  “我們本來是認識的。”
  “我同他提一提。”我說。
  “表情要迫切點。”
  我隻好笑。
  老式的辦公室有老式的好處,雞犬相聞,不愁寂寞,但專心要寫一點東西的話,真要有點定力才行。
  我咬著筆,正想寫一篇預算。
  那邊尹姑娘接了個電話,明顯是男友打來的,馬上用手支著腮,嬌不勝力,“唔,不知道……你說呢……”
  我也接過這樣的電話。我的思潮飛出去老遠。“小韻?聽說你喜歡吃大閘蟹,並喝杯莫停作陪。少女不應有老太太的口味,不過我訂了十隻最大的肥蟹,今晚出來如何?滕伯母?她在巴黎購置新裝,每次都要親自去,因有一爿店開著,當然不賺錢,不過是有個去處給她過日神,喂,到底出來不出來?”
  我暗自出神。
  “王小姐二號線。”外邊叫。
  “啊。”我連忙接電話。
  “我是左文思。”
  “是,”我問,“怎麽樣?”
  “今天出來拍照。小楊都準備好了。”
  “我在上班。”我提醒他,“而且上次說好星期天的。”
  “下班後?”
  “累得眼袋發黑,有什麽好拍。”
  “不要緊,憔悴有憔悴之美。”
  我從來沒美過。
  “已經答應好我,你可不能出爾反爾。”
  他真有辦法。
  “我可以早一小時下班,不過,你要答應曹小開,替他設計運動服。”我說。
  “這曹某真死心不息,好,我替你想想。”左文思說。
  “真的?那我三點可以出來。”
  他說:“隻此一次,下不為例。”
  我鬆一口氣,但願下次左不要叫我拍照。我並不美,而且根本不上照。
  就算準時赴約,他也永遠說他已等了很久。
  “誰相信。”我說道。
  “你瞧這胡髭,”他指指下巴,“都是等你的時候長出來的。”
  他一向會說話。
  那是著名的。
  我下樓去見左文思的時候,他倒真的已經等了很久。
  三點鍾我接了一個電話,說公事說足二十分鍾,再收拾一下,共花掉半小時。
  但他什麽都不說,隻是雙手插在袋中,微笑地看住我。
  真叫人心軟。
  天還是灰暗,下毛毛雨,混著工業區飄浮著的煤灰,髒得離奇。
  不過他的姿勢一點也不像站在小販擺攤與工友出入的地方,他像站在初春的巴黎,在狄拉貝路的咖啡站外。
  他說:“你看上去很好。”
  “我今天穿了新衣。”
  “漂亮的裙子。拉夫羅蘭?”左文思說。
  “是。”我說,“姬娜借給我的。”
  “你應該穿我設計的衣服。我們走吧。”他撥一撥我的頭發,“頭發若留得長些更好。”
  “男人總喜歡女人留長頭發,一種原始,毫無意識的喜愛,因為長發牽絆,不利於女人,使女人看上去柔弱,他們高興了。”
  左文思深深看我一眼,“你太敏感,且疑心太重。”
  我知道。
  以前我不是這樣的。
  我問:“你也設計運動裝嗎?”
  左文思說:“並不,所以拒絕,但曹氏接的都是運動衣訂單。”
  “願意幫忙?”我說。
  “在公事上,我並不是一個可愛的人,”左文思說,“我相當精明,不易相處。”
  “私底下呢?”
  “你那麽聰明,相信已看穿了我的真麵目。”他低著頭說。
  許久之前,我喜歡觀察人的心意,但現在,人家說什麽,我願意聽什麽。
  我並沒有看穿左文思的真麵目。我不再有興趣。
  我說:“我隻知道你喜歡我,認為我夠資格為你的時裝充模特兒。”
  他轉頭看我一眼,微笑。
  小楊的影室陳設很偉大,看得出落足本錢,這年頭做生意講裝璜。
  他有化妝師,把我頭發往腦後一勒,開始替我畫大花臉。
  畫完之後,我一看鏡子,嚇一跳。
  像等待毒品救急的癮君子。
  我問:“眼窩真要如此深,嘴唇要這麽淺?”
  他們把我頭發統統束起,移向一旁,然後使馬尾巴開花,像噴泉似灑開。
  左文思問:“如何?”
  “像一隻用破了的稻草人。”我說。
  大夥兒大笑。
  我穿上左文思的精心傑作,最喜歡他一件黑色細吊帶的綢衣,吊帶隻繩子般細,隨時會斷開似的,非常令人擔心,於是設計已達到目的。
  攝影師為我拍照。
  一致通過我有最好看的足趾,小小一隻隻,猶如孩子,不像一些人,穿高跟鞋穿壞腳,拇趾特別彎曲粗壯。故此叫我赤腳。
  才拍三件衣服,我已嚷累,不肯再往下拍。
  我還以為一小時可以拍妥,這樣下去,難保不到天亮,我已經在這影樓裏耗了三個半鍾頭。
  左文思說:“你現在知道模特兒不好做?”
  我咕噥:“會計師亦不好做。”
  正在這個時候,攝影助手說:“淑東小姐來了。”
  我一抬頭,看到一個年近四十的中年女子淺笑著進來。
  我有點意外。
  這種時間走上來,且人人認識她,不見得是客人。
  那麽是誰?
  隻見她頭發剪了最時尚的式樣,穿著寬袍大袖的衣服,與她的年齡不甚配合,但看上去並不覺太不順眼,麵孔保養得很好,但畢竟四十是四十了。
  她是個很優雅的女人,看得出環境極佳,身上配戴都盡其考究之能事,一隻小小的鱷魚皮手袋,最斯文的鯨皮鞋,左手無名指上戴一枚大鑽戒,手表是時興那種古畫樣式的,密密麻麻嵌著寶石。
  誰?
  左文思的秘密情人?
  我暗暗留意文思的表情。
  他不甚愉快,淡淡地跟她說:“你怎麽來了。”並沒有歡迎的意思。
  我深覺詫異,她是誰?
  我盡量不把那個“誰”字露在麵孔上。
  “我路過,在樓下碰見小楊的秘書,她說你們在這裏工作,我猜想你們或許會肚子餓,帶了些點心上來。”她十分溫柔地說。
  左文思仍然是那種口氣,“我們沒空吃。”
  這個人是誰呢?
  左文思是個極其溫柔禮讓的人,我不能想象他會對任何人這麽不客氣與這麽冷淡。
  況且這個人又這麽溫馴低聲下氣地待他。
  我有點看不過眼。後來一想,關我什麽事?每個人都有他的秘密,每個人都有他的心事。
  我別轉麵孔,乘機到更衣室去換衣服。
  到穿回我舊時衣服的時候,那位女客已經走了。
  可憐的女人。
  小楊低聲說:“你不該這麽對她。”
  左文思不出聲。
  “她實在關心你。”小楊說道。
  “別理我。”
  “文思,你也要想想,你之有今日,還不是她給你的。”
  左文思剛想說話,見到我出來,便住了嘴。
  事情就很明白了。苦學生在他行業中要爬起來占一席位置,沒有人提拔一把是不行的,於是這位女士慷慨地運用她的權力,而左文思得到他想要的,也付出代價。
  事後,事後總是一樣的。
  他認為他不再需要她,而她也再留不住他的心。
  真可悲,這種老套的故事不時地發生,而當事人好此不疲,欲仙欲死地樂在其中。
  沒想到清秀的左文思也是其中一名。
  我說:“改天再需要我的話,你知道該在什麽地方找到我。”
  左文思說道:“簽一簽這份簡單的合約再走,每小時你可得到一百五十元的酬勞。”
  “大買賣。”我笑說。
  小楊說:“別忘記,走紅之後,另作別論,人總得有個開始。”
  左文思麵色甚壞,適才之興高采烈全數為那女人掃走,他頹喪得眼皮都抬不起來。
  小楊當然也看出來,他說:“來,韻娜,我送你。”
  “我也不用人送。”我揚揚手,“各位再見。”
  小楊拉住我:“胡說,來,我同你一起走。”
  他替我穿上大衣。
  下樓時我看了左文思一眼,他如遭雷擊似的,幻成石像,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裏。
  小楊說:“他非常情緒化。你同他不熟,沒有看過他發脾氣吧?嚇死人,工廠有一批衣服做得不理想,被他逐件推到電剪下去剪得粉碎,紅著眼,瘋子一樣。”
  “他們藝術家是這樣的。”我說。
  “文思可不承認他是藝術家。”
  我說:“左文思說他隻是小生意人。”
  小楊說:“你很清楚他。”
  他並沒有提到那個女人是誰。
  我也沒有問。
  不是我欠缺好奇心,而且我與左文思不熟,犯不著追究他的事。
  在如今,投資感情比以前更不容易,還是自己守著有限的資產好一點。
  誰沒有陰暗的一麵,要相信一個人會忘記過去是很困難的事,左文思不能。我亦不能。沒有人能夠。
  看到他這一幕,並沒有令我對他改觀,我們隻是朋友,友情是不論過去的。
  小楊說:“韻娜,我在此地替你叫車子。”
  “好。”
  我上街車,與他招手道別。
  左文思許久沒有再打電話來。
  我隻在報上看到他的消息:某專欄作家在教導讀者吃喝穿之餘,批評左文思傲氣十足,不肯接受訪問。
  某名流太太說:她想也不會想穿著本港製服裝,除非是左文思的設計。
  在這一段時間內,我仍然穿著姬娜的施舍品。
  姬娜問:“你與左文思之間沒有了?不聽說他同你在一起。”
  他被我知道了秘密,不高興再與我做朋友。
  “你怎麽不把他抓牢?”姬娜抱怨,“看得出他那麽喜歡你。”
  “抓?怎麽抓?你同我一樣是不知手段為何物的女人,”我笑,“最多是有人向我們求婚的時候,看看合不合適。”
  “把自己說得那麽老實?”姬娜慧黠地笑。
  “現在流行充老實嘛。”我隻好笑,“老實與純潔。”
  他曾經同我說:“你是個最最聰明與最最笨的女人,聰明在什麽都知道,笨在什麽都要說出來,心裏藏少量的奸也不打緊,你記住了。”
  當時我嚷著說:“我要去見她!我要告訴她!”
  他冷冷地說:“你以為她不知道我們之間的事?”
  我彎起嘴角也諷嘲地笑,真是的,可憐我年少不更事,被玩弄在股掌之上。
  人總是慢慢學乖,逐步建造起銅牆鐵壁保護自己。
  那日下班,看到左文思在樓下等我,腋下夾著一大堆文件樣的東西。
  他的微笑是疲乏的,身子靠著燈柱,像是等了很久。
  我迎上去,“你怎麽如神龍見首不見尾,神出鬼沒。”聲音中不是沒有思念之情的。
  他忽然握住我的手,“韻娜,我們都是感情豐富的人,為什麽要努力壓抑著不表露出來?”
  我不響。叫我如何回答他。
  我們並排走著。
  路過臭豆腐檔,我摸出角子買兩塊,搽滿紅辣醬,串在竹枝上大嚼。
  他不出聲,看著我那麽做。
  我把竹串遞過去,他就著我手,咬了兩口,隨即掏出雪白的手帕替我抹嘴角的辣醬,麻紗手帕上頓時染紅一片油漬。
  我感動了,犯了舊病,說道:“我有不祥之兆,我們兩人之中必有一人遭到傷害,甚或兩敗俱傷。”
  他說:“可是我們還是遇上了。”
  “每天有上十萬的男女相遇。”
  “你心中沒有異樣的感覺?”
  “沒有。”
  “你如果不是很幸運,就是騙我。我心為你震蕩,你知道那種感覺?”
  我知道,多年之前,為著另一個不值得的人。
  一顆心脹鼓鼓地蕩來蕩去,不安其位,又充滿激奮,把遭遇告訴每一個人。
  多年之前。
  左文思說下去,“我也以為是誤會,靜了這幾日,發覺已成事實,我今天來說我……”他看著我,說不出口。
  我促狹地微笑,“比想象中難說吧?”
  左文思歎口氣,“他們說每個人命中都有克星。”
  我不再說下去。“你打算如何?”我笑。
  “你會不會接受我的要求?”左文思說。
  “文思,別開玩笑了。”我拒絕。
  “連我都可以鼓起勇氣,你又有什麽問題。”
  我不出聲。
  “不外是過去一段不如意的事令你有了戒心。”
  我一震。別轉麵孔。
  “你自以為掩飾得很好,其實誰都看得出來,你放心,過去是過去,我決不會問你,你左手護腕下遮蓋的是什麽。”
  說得再明白沒有,亦是叫我不要問那優雅標致的中年女人是何方神聖。
  過去的一筆勾銷,真的可以嗎?
  我說:“讓我想一想。”我轉頭走。
  “你不要看看你的照片?”
  “有什麽好看?”我說,“對牢鏡子不就可以看個夠。”
  “那當初為什麽接受拍照的邀請。”
  “因為你,”我坦白,“你使我覺得不可抗拒。”
  “這麽說來,你不討厭我。”他苦苦追究。
  這便是痛苦的泉源。
  倒黴的左文思,本來他是自由自在,快快樂樂的一個人,愛發脾氣便發個夠,孤傲任性,也可以美其名為獨特的氣質,但如今他跑來土瓜灣一座工廠大廈等一個不敢與任何人發生感情的女人。
  他今年運氣不佳。
  “不,我很喜歡你,”我說,“我覺得人同人的關係應適可而止。”
  “你怕。”
  “是,”我說,“怕得要死。”
  他笑了。
  他拉著我,我們在擁擠街道上肩並肩走路,人群把我們逼為情侶。
  我也不知道要跟他走到什麽地方,但覺身邊有個人,而那個人又那麽喜歡我,真有踏實的安全感。
  我雙眼潤濕,鼻子都幾乎紅起來。
  他叫我上一部小小跑車,擠在一起坐。這部跑車像隻小動物,呼著氣喘息著,載著我們向前開出去。
  我們來到近郊,他住在四層樓那種房子的頂樓,帶我上去,開了鎖,房子很普通,並沒有室內裝修雜誌上的樣板住宅,但很舒服。
  “什麽?”我問,“沒有鍍金水龍頭嗎?”
  “你不要再淘氣或是故作詼諧,在我麵前,沒有這樣的必要。
  聽他這樣說,我隻好安靜下來。
  他這層公寓最獨特之處,便是書房的半扇屋頂是玻璃天窗,室內可溫暖如春,我坐觀星象。
  墨藍的天空上灑滿銀星星,像天文館中所見一模一樣。
  好地方,毫無疑問。
  我們兩人都非常拘謹,不知如何開始。
  應當先吃吃飯?抑或聽聽音樂?
  還是什麽都不必理會,先擁抱接吻?
  我們猶如那種穿著校服的小情人,一派無知。
  我看著文思,文思看著我,麵麵相覷,我忽然笑了。
  我說:“男女獨處一室,也不一定要睡覺。”
  “可是現在如果不建議睡覺,仿佛嫌對方不夠吸引力似的。”他也笑。
  我更加合不攏嘴,“而且不睡覺,跑上來幹什麽呢?”
  文思搖頭,“真是現代人的悲劇。”
  我把頭埋在臂彎內,笑得透不過氣來。
  多少次,為著似乎應當這麽做,或是人人都是這麽做,便也急急地做。
  “聽聽音樂吧,我有些非常輕以及不費神的音樂。”他開著音響設備。
  “有無吃的東西?”我說。
  “你是我所認識的女人中,最愛吃的。”左文思用手點點我的鼻子。
  我皺皺鼻子。
  “我給你看我幫你設計的衣服。”
  “我,抑是曹氏?”
  “你,誰關心曹氏。”他笑道。
  “單為我一人?”
  “是的。”
  我忍不住跟他進房間。“女人,女人就是這樣走進男人的房間。”
  那是工作間,掛著許多衣服,色彩繽紛。
  “為我做的?”我不置信。
  “為你做的。”他輕輕地說。
  全部用柔軟的鯨皮,全是不切實際的顏色:淺紫、淺灰、粉紅、嫩黃。
  “這是我生平第一次采用黑白以外的顏色。”
  “但……鯨皮。”我輕輕撫摸著。
  “是,我喜歡這料子,”他興奮地說,“你看,多麽美,然而最不經穿,一下子便髒了。覺不覺得悲涼?”
  我不出聲。為我,真是的,為了什麽?為什麽?
  “穿來看看。”
  我忍不住去換上一件,那件小小黑色的背心上布滿星狀的小水鑽,紫色的大裙子,皮質柔輕得似布料般,加上墊著肩的窄腰小外套,標致得不可置信。
  款式並不算挺新式,但組合得非常浪漫,令我感覺如公主。
  文思說:“這是給你穿的,不是去參展的。”
  “髒了怎麽辦?”我仿徨地問。
  “髒就是髒,當它是粗布褲穿。”
  “太任性了。”
  “根本時裝是任性的,”文思微笑,“你想想,汽車才四萬塊錢一輛,可是一件好一點的侯斯頓呢大衣往往也要這個價錢。公寓三十萬一層,芬蒂皮大衣也一樣,有什麽好說呢。”
  “我同你買它們下來,我實在不舍得脫掉。”
  “這裏還有其他的款式,還配了毛衣圍巾之類,全是平日上班可以穿著的。”他說,“還有這一件,這一件是陪我吃飯時用的。”
  我笑,心頭發澀,鼻子一陣酸,人怔怔地坐下。
  隔半晌又說:“我同你買下它們。”
  “非賣品,”他說,“況且,”他傲然說,“你買不起。”
  “嘿。”我隻好苦笑。
  “一共七套,夠你日常穿著。”
  “謝謝你。”
  “一聲謝就夠了?”他湊向前來,“這些日子來,我為你絞盡腦汁,此刻還有人拿著我設計的樣子在替你趕製手織毛衣。”
  “你要我怎麽辦?”我假裝吃驚地退後一步,“以身相許?”我用手交叉護著胸前,虛偽地以弱女子的口吻說:“我……是純潔的。”
  “你這個人。”他哈哈大笑,隨即又皺眉頭,“現在女人太流行以身相許,不算一回事,不不,我要求不止這樣。”
  “別貪心,”我一本正經地說,“得到肉體就算了,有勢不可盛氣淩人。”
  他遞過來一杯白酒,我們笑也笑得累了,於是一飲而盡。
  “我還是謝謝你。”
  這時猛然一抬頭,才發現他把我的照片,全鑲了鏡框,都掛在牆上,置案頭上,壓在玻璃板下……無處不在。
  而在照片中,我有一雙冷冷的眼睛,不置信地望著整個世界,嘴角的笑意卻是誠懇的。
  這是為什麽呢。為什麽。
  我的嘴唇略為哆嗦一下。
  “你終於看到了,”文思輕說,“這些照片已經往紐約去了。”
  我不敢抬起頭來。
  霎時間我變得萬分矜貴,因為被愛的女人永遠是矜貴的。
  要我如何報答他呢。我隻有身體,我沒有心。許久許久之前,我的胸膛已經空蕩蕩,成為一顆空心菜。
  我們倆默默坐在小室中,不發一言。
  我摸著裙子,在它上麵劃暗紋。
  與男人獨處一室,毫不諱言,經驗豐富。相信文思也是身經百戰的人物,但今夜我真是發昏,他也大失水準。
  相對無言,心頭有種酸澀的感覺。
  不談過去是不可能的,過去亦是我生命的一部分,倘若他問“是什麽令你躊躇”或是“那次的傷痕真的那麽深”,我還不是要向他交代,而我最恨解釋。
  他並沒有問,所以兩人一直維持沉默,麵前似有一幢無形的牆壁阻住。
  門鈴在這個時候響起來,
  響得真不是時候,文思並不打算去開門,他沒有站起來,這人當然不會是來找我的,所以我亦並不關心。
  門鈴續響幾聲,我無法裝沒聽見,向他看去,他亦無法沒有表示。
  但剛在他站起來的時候,大門處窸窸窣窣響起來,分明按鈴的人持鎖匙,在開門進來。
  可怕,這會是誰。
  誰會把門匙交給另外一個人。
  門開處我與文思同時怔住。
  進來的是那幕淑東小姐。
  她換了衣服,穿著黑色的窄身裙子,黑色絲襪與高跟鞋,整個人包在黑色之中,有她的一股哀豔與神秘,麵孔仍然細致地濃妝著。
  三個人麵麵相覷,最尷尬的自然是我。
  淑東小姐張大嘴,她向文思說:“我,我以為你不在。”
  文思惱恨,額角的青筋都露出來,“既然以為我不在,你還開門進來幹什麽?你為什麽不可給我一點自由?”他握緊拳頭,情形可怖。
  “我……”淑東退後一步。
  我抓起手袋說:“我要走了。”
  夾在這兩個人當中,什麽好處都沒有,遲早不知左頰還是右頰要挨一巴掌的了,避之則吉。
  我匆匆走過去,文思一把拉住我,“不許走,韻娜,你不許走。”
  我拍拍他的手臂膀,“鎮靜點,左文思,請你控製你自己,我不方便留下來。”
  “那麽我走。”淑東說。
  “你,你破壞一切,然後一走了之。”文思指著她罵。
  “我一一”淑東淚如雨下,“我什麽都為你,文思,我這一生都是為了你。”
  上演苦情戲了,我何苦在這裏充大配角,立刻奪門而逃。
  左文思一直在我背後追上來,叫著“韻娜,韻娜”。
  我如一百米賽跑似的,逃得如喪家之犬。
  最怕這一招。
  到街上招來部街車,立刻跳上去回家。
  媽媽見我氣喘喘,奇問:“怎麽搞的,出去時跟回來時穿不一樣的衣服。”
  我這才發覺身上還穿著左文思那套鯨皮衣服,連忙進房脫下來掛起。
  腦海中思潮翻滾,過很久才熟睡。
  左文思的電話並沒有追蹤而至,謝謝上主。
  第二日我去上班,小老板追我要左文思的設計,我向他大吼“我沒有法子”。
  剛在叫,就有人送設計圖樣上來,正是曹氏製衣要的圖樣。
  小老板眉開眼笑地接了去,說:“你太有法子了,韻娜。”
  我用手托住頭,沒有表示。
  左文思這樣討好我,分明要與我繼續來往。
  我背後有大段牽絲攀藤的過去,他又與淑東小姐糾纏不清,兩個人都不明不白,碰在一起,猶如一堆亂線,我沒有精力,理出線頭。
  現在最不需要的,就是這種關係。
  小老板手舞足蹈,興奮得跳來跳去,我一邊工作一邊發呆。中午時分我走到樓下去看左文思否在那根熟悉的燈柱下等,張望半晌,不見他。
  我把雙手插在口袋中。其實心裏是巴不得他不要來。既然想他不來,為什麽又會下樓找他?找不到他,怎麽又有失望?我很悵惘。
  見到他,至少可以把話說清楚。
  我低頭默默往回走,猛不覺橫街有個人踏出來,我險些兒撞在他懷裏,不怪自己冒失,倒惱他不帶眼,我皺著眉頭,壞脾氣的抬起頭來,想好好瞪他一眼。
  誰知視線落在他麵孔上,整個人如被點了穴道似的,動彈不得。
  “韻娜。”
  他的聲音很溫柔,但聽在我耳朵裏,卻如針刺,發出銳痛,我腦門嗡嗡作響,看著他,不知回答他還是不回答他。
  我的雙手仍然在口袋中,卷縮成拳頭。
  是他。
  終究叫我遇見他了。
  “為什麽這樣看著我?”他微笑問,“像不認識我的模樣。韻娜,你越來越漂亮了,我老遠就見到你。”
  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很冷淡地答:“當然我認識你,你是滕海圻。”完全不是七年來練習的句子。
  “你回來了?多久之前的事?怎麽不同我聯絡?”他親熱地說:“而且怎麽到這種地區來?”
  “我在此地上班。”我的聲音一點感情都沒有。
  “是嗎,太好了,我現在有間廠在此地,閑時可以一起吃午飯,你說如何?”
  “再聯絡吧,”我說,“此刻我有事要幹,再見。”
  我別轉身就走,一步一步很快很平穩地走,隻有自己知道全身開始顫抖,抖得像秋風中的黃葉。
  到辦公室時眼前金星亂冒,支撐不住,在剛才那五分鍾內,我用盡了全身的精力。
  我掙紮到座位上,一坐下就動彈不得,麵孔擱在手臂上,胸中空靈,七魂五魄悠悠然不知在何處。
  七年了。我同自己說:王韻娜,拿些膽色出來,還怕什麽,噩夢全過去了。
  剛才表現得真好,一絲不差,是該那樣,要對自己有信心,這魔鬼還能怎麽樣?
  我的喉嚨咯咯作響,總算把痰咽下去。
  “韻娜,一號線,左先生找你。”
  我拿起話筒,“文思,請快來接我,我不舒服,想出來喝杯茶。”我急欲抓住一個浮泡,代價在所不計。
  左文思很快到達我們寫字樓。
  他得到上賓的待遇,小老板把他當恩客。
  一個人有本事便是最大的財富,這回我相信了。
  好不容易把曹老板打發掉,我倆單獨相處。
  隔了很久,我定下神來,文思也恢複自然。
  他開口:“我一向不愛解釋,可是有一件事,我不能不說。”
  我搶先道:“可以不說就不要對我說。第一,我口疏,難保不傳出去。第二,訴苦的是你,將來又怪我攻心計,套別人心中話去做渲染。”
  他一怔,“你也太小心了。”
  “吃一次虧學一次乖,不由得不小心起來。”我微笑。
  他固執地說:“這話你一定要聽。”
  “說吧。”
  “淑東是我的——”
  “表姐。”我熟練地替他接上去。
  他揚一揚眉,“咦——”
  “如不是表姐,那麽是表姨。”
  “韻娜你——”
  “如不是表姨,那麽是合夥人。”
  他忽然笑,用手指擦鼻子,他是有這個慣性的小動作的,隻在心情好的時候才這麽做,這時候他心情怎麽好得起來?
  輪到我驚奇,“那麽是誰?”
  “她是我親生的同父同母的大姐,她叫左淑東。”
  “開玩笑。”
  “是真的。任何人都可以告訴你是真的,小楊,曹老板……”
  “真的?”我張大嘴,笑出來,“你這樣子對待你大姐?你找死?”
  文思麵孔上閃出一絲抑鬱,“我與她不和已有一段日子。”
  我不出聲,但心中不知不覺放下一塊大石。
  “我不想多說,我隻是怕你誤會她是我的情人,我們兩人的態度的確有點噯昧。”
  我說:“如果不是太大的分歧,姊弟倆,有什麽解決不了的事?”
  他有難言之隱,麵孔微微轉向另一邊。
  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我立刻說:“真沒想到,是我一腦子髒思想,我幾乎因怕麻煩而失去一個朋友。”
  他馬上露出笑容,“所以,我知道你最沒膽子,最容易退縮,所以我非說不可。”
  “謝謝你向我解釋。”我衷心地說。
  “韻娜,我已把全副精力用在你身上,對我來說,追求異性乃是一生一次的大事,我並沒有力氣從頭再來,請你體諒這個。”他嘴角有一絲調皮。
  我搖頭微笑:“何需你費神,相信有女子會追上門來。”
  他笑,站起來說:“我有一個約會要去一次,五點鍾接你。”
  “文思,”我說,“下班我要回家吃飯。”
  “可是,你同父母同住。”
  “正是,”我說:“怎麽,你怕?不想來?”
  他一怔,“我沒有心理準備。”
  我解嘲地想:新朋友就是這點煩惱,互相試探著,錯了一著,忙不迭往回縮,又得進行別的花樣。太勇了,對方嚇一跳。太過保守,對方又覺沒反應。
  而我與文思兩人尤其難,太過敏感。
  真的,理想的伴侶要補足對方的缺點,而不是互犯一個缺點。
  我立刻覺得也許要適可而止。
  需要大力鼓勵的感情決不是真感情,我們將長遠留在朋友階段。因為文思並沒有熱烈反應,我立刻覺得自己過了火位,後悔不已。
  當日姬娜來找我,拚命安慰我。
  “你要求太高,一般人有這樣的男朋友,已經很高興。況且她隻是他的姐姐,又不妨礙什麽,很多人兄弟姐妹形同虛設,老死不相往來。”
  我說:“我與他之間,沒有男女應有的磁力感。”
  “你瞧你,又來了。”姬娜笑,“嘖嘖嘖,二十六歲,含蓄點好。”
  “我非常喜歡他,但這是有分別的。”我說。
  “走走吧,走走總不壞,”姬娜說,“你還有資格暫時不論婚嫁。”
  我蒼白地笑,“還有,我終於見到他了。”
  姬娜靜默了一會,然後問:“滕海圻?”
  我點點頭。
  她壓低聲音,“怎麽,在哪裏碰到的?”
  “銜上。”
  “你表現如何?有沒有失措?”她急急地問。
  “沒有。”
  “他態度如何?有沒有凶神惡煞模樣?”姬娜很緊張。
  “他?他憑什麽凶?”
  “韻娜,到底是你——”
  這時候母親推門進來,姬娜立刻住嘴,我們兩人過分警惕地看牢母親。
  “你們兩個人,嘀嘀咕咕在說什麽?”媽媽問,“永遠像小孩子。”
  我不理她,往床上一躺,麵孔朝裏,用枕頭壓住麵孔。
  “韻娜,有人找你——”
  我搶著說:“我不聽電話。”
  “不是電話,人已經上門了,在客廳等著呢,你約了人家來吃飯也不同我說一聲,現在隻好叫客人扒白飯。”母親聲音帶無限喜悅。
  我掀掉枕頭“霍”地坐起來,“左文思。”好不詫異。
  “是的,是左先生。”母親笑,“快出來招呼客人。”她轉頭走。
  我與姬娜麵麵相覷,真沒有想到左文思會神出鬼沒。
  我定下神來,掠掠頭發,收拾起情緒,“來,”我跟姬娜說,“我們去歡迎左文思。”
  文思永遠彬彬有禮,一見到我們,立刻站起來,很熱烈地說:“美麗的姬娜也在?我早應當猜到,你們是表姐妹。”一邊騰出身邊的空位讓座。
  母親眉開眼笑地說:“左先生買了那麽多水果來,一個月都吃不完。”
  我與姬娜向母親指的方向看去,見玻璃幾上堆著梨子蘋果蜜瓜葡萄,真的,吃一個月都吃不掉。
  我心情再沉重都笑出來,“這是幹什麽?開士多?多來幾次,咱們吃用不愁。”
  文思也笑,到底是個有事業的人,私底下再靦腆,一見到人,還是落落大方,左看右看,都是個拿得出來的好青年,難怪母親要開心。
  姬娜很有交際手腕,立刻坐下與文思傾談,說及他廠裏的事,好叫母親聽著,有些分數。
  我便幫著菲傭開飯,幸而父親今日不在家,少兩隻眼睛盯住文思看。我真不知什麽地方來的勇氣邀請他來,又不知他哪兒來的勇氣,居然赴約,不過心裏卻有股滿足。
  趁母親不在意,我問他:“不是說沒心理準備?”
  他想一想說:“這次不來,恐怕以後就沒機會了。你已經先走一步,我不跟上來,太沒意思。”
  文思對拉雜成軍的菜式,讚不絕口。家裏很少這麽熱鬧,姬娜牌話盒子裏出來的資料又新鮮又好笑,鬧哄哄的,恐怕媽媽很久沒有享受過這樣的氣氛。
  文思約八點多告辭,又是忙工作。
  母親候他一出門,坐下來便誇獎他,“真是斯文有禮,而且長得也好,還有自己事業,韻娜,有這樣好的朋友,如何不告訴我?”
  姬娜抿著嘴笑。
  我說:“不是以第一時間告訴你了嗎?”
  母親咕噥地說道:“姬娜也是,這等事也不向我通風報訊。”
  我警告她:“別太緊張,才是普通朋友。”
  母親像是故意不要聽見。“我隻有你一個女兒,當然全心全意在你身上,將來結了婚生孩子,我代你照顧。文思有沒有兄弟姐妹?他家長愛不愛小孩?依我看,有條件的話,多生幾個也不妨,節育節育,這一代的人都愛叫節育,其實孩子才好玩呢……”她興奮得團團轉。
  開頭我與姬娜都莞爾,後來覺得母親的快活中有太多淒涼的意味。
  大概是真的寂寞了,不然不會渴望抱外孫。還有一個可能,她大概也以為女兒這一生與正常家庭生活是無緣了,此刻忽然冒出一絲新希望來叫她看到,立即樂得手足無措。
  我黯然。
  姬娜伸長手臂打個哈欠,接著她也告辭。
  母親纏著我問東問西,我一概都推不知道。
  她說:“趕明兒我得到文思店裏去做件衣服。”
  “他店不做你那種尺碼。”我掃她的興。
  “胡說,我是他的什麽人?他現裁也得為我縫一件。”
  我想像母親穿上“雲之裳”之模樣,我不禁疲倦地笑了。
  每日身體碰到床總奇怪怎麽會睡得著,結果還是墮入夢鄉。我聯想到有一日死神降臨,一定也使我疲倦不堪,身不由己地閉上眼睛,跟著他走。
  第二日中午我沒有外出,在辦公室內吃飯盒子,利用多餘的午餐時間來查看電話簿。
  這一區的小型工廠並不很多,我在找有關連的名稱:有兩間滕氏,一做五金,另一做紙業,打電話去試探過,老板都不是滕海圻。
  莫非他對我撒謊?又似乎沒有必要。
  我必須要知道他的來龍去脈,我得保護自己,不能老站在暗地裏等他來擺布我。
  “我再查海字……海威、海樂、海美、海光、海耀,手都翻倦了,打到海東的時候,那邊的女秘書說:“哪一位找滕先生?”我一時沒料到會順利找到線索,呆了一呆。
  “喂,喂?”她追問,“哪一位找滕先生?”
  “哦,”我連忙說,“我們是宇宙文儀公司,現在特價八折。”
  “我們不打算置什麽。”她回絕。
  我立刻放棄:“我下次再打來。”
  黃頁上注明,海東做的是進口皮貨。
  皮貨,他做起皮貨行來。什麽貨色?箱子手袋?抑或是毛裘?
  曹老板走過來見到我怔怔的,馬上表示關注,“韻娜,我已叫人立刻把左文思的設計做幾件來試穿——怎麽,你不舒服?要不要回去休息?”
  我回過神來,“正做明年報稅表呢,休息?”
  “可惡的稅局,人類的大敵。”他握緊拳頭。
  我問:“曹先生,你可聽說過海東皮業麽?就在這條街上,過去十個號碼。”
  “海東?海東?”小老板專心思索,“有,廠主姓滕,這個姓不多有,所以我一直記得,”他得意洋洋,“他做很奇怪的行業,將整張皮草進口,轉售店家,等於做布匹一樣,對我們這一行沒有影響。”
  “新開的廠?”我問。
  “有五六年了,”小老板疑心,“怎麽,拉你跳槽?”
  “不,有個朋友想到那裏去做,叫我替她打聽打聽,我想你消息一向靈通,或許知道這位東主。”
  “滕某?”小老板沉吟,“他本來並不是做這行的,他一向做建築生意。不過人是活絡的,聰明的老板自然都對夥計好,不妨替他做一年半載,吸收經驗。”
  我點點頭。
  “不過,你這位朋友若是女孩子,就得勸她當心。”曹先生神秘兮兮的。
  我抬抬頭。
  “這位滕先生,可風流得很呢。”曹先生探身過來,靜靜地說。
  我強自鎮靜,“你也不過是聽說而已。”
  “什麽!秘聞周刊上都寫過他的故事。”
  “秘聞周刊的記者也要吃飯,沒法度,生活是大前提,隻好到處搜資料來寫,未必是真。”我笑得很勉強。
  “後來聽說他要告人,”小老板說,“終於不了了之。”
  “那是你的推想。”我說,“好了,我要開工了。”
  “韻娜,我想同左文思吃頓飯。”他終於納入正題。
  “他不喜交際應酬。”我代文思推卻。
  “什麽?你已經可以做他的發言人?”他很羨慕。
  我默認。
  “那麽,韻娜,我想送他一份禮物,”他又說:“你猜送什麽好?”
  “千萬不要金筆金表,”我說,“曹先生,不必馬上回報,也許他遲些會寄賬單給你呢。”
  曹先生握住自己的頸項,“他會開多少設計費?”
  我搖搖頭。這個八麵玲瓏有趣的上海人。
  忙到下班,肚子餓,我這個人,最大的毛病是愛吃街邊檔口的食物,下得樓來一見粟米球,就買一個咬下去,匆匆忙忙,像個饑民。
  “王小姐。”
  我四周圍看看,不是叫我,又低頭咬粟米。
  “王小姐。”
  我再次抬頭,發覺一輛黑色大車停在行人道邊,被熱氣騰騰的攤子遮去一邊,一個女人正推開車門,向我招手。
  我微微蹲下一點看,不由得一陣高興,是左淑東。
  我用手帕抹抹嘴,走過去,“你好。”
  此刻已經知道她的身份。不但同情她,更加喜歡她。
  她仍然化妝鮮明,粉撲似剛離手。
  左淑東拍拍身邊的空位,我老實不客氣坐上去,簇新的車氈上馬上印下我的泥足。
  “小姐,我——”
  我按住她的手,“你是文思的姐姐,我都曉得。”
  “啊,你已經知道。”她怔怔的。
  “將來我同左思熟了,我會同你罵他,叫他對姐姐說話態度改一改。”我笑說。
  司機已把車子駛離工廠區。
  “沒想到他終於告訴你了。”左淑東低下頭。
  我不出聲,比起左淑東精致的修飾,我簡直是個垃圾崗。但我沒有不安,各人有各人的風格,在紐約七年,養成這種自信。
  “本來我不應該主動找你,但我好不容易看到文思找到這麽好的朋友,怕你有什麽誤會而同他生疏,這就是我的罪過了,”她很緊張,“我把有關證明文件都帶出來了,我們確是親姐弟。”
  “我相信,”我訝異說,“不必看文件吧,你們倆有一模一樣的鼻子及嘴唇。”左淑東怎麽會有這樣怪的舉止?
  她似鬆出一口氣,沒一刻神經又再度繃緊,“請不要告訴文思,我見過你,答應我。”看樣子她怕極文思。
  “我答應你。”我說。
  她這才放下心來。
  “王小姐,你大概不明白我們之間的事吧。”
  我按手在她手上,她手是冰冷的,我溫和地說:“將來有機會的話,我一定會明白。”
  “我沒看錯,你真是個好女孩子。”她非常感激。
  隻有罪人才肯原諒罪人。
  我抬起頭,“前麵是火車站,我在此下車比較方便。”
  我與她道別。
  毫無疑問,早十多二十年左淑東也是個美女。女人長得好,到遲暮特別淒惶,彷佛除了留不住的美麗之外,一無所有,故此急急要挽回什麽,盡力修飾。
  女人長得不美,老來反而橫就橫,無所謂,倒出落得大方瀟灑。在十多歲的時候,人人也都說過,王韻娜是個不多得的標致女。
  那時鄰校的男生,在放學時間齊齊聚集在我校門口,為隻為看王韻娜一眼。
  十三四歲的小女孩被嚇得不知所措,坐在班裏不敢出去,後來勞動校長叫校役送返家去,又叫家長來接。
  此刻都不相信這些事曾經發生過,此刻我是個最普通的女人,也願意這樣終老。
  到十六七歲,已習慣人們的目光,其實也沒有什麽稀奇,每個女生都有男朋友等放學,每個青春女都有細致皮膚,結實大腿,穿起運動裝,當然惹人注目。
  年輕人閃爍的眼睛,透明的嘴唇,晶瑩的膚色,往往吸引中年人,令他們幻覺可以捕捉一些逝去的青春。
  我吸引的是滕海圻。
  十九歲,剛進大學,因為知道自己的優點,故此不肯設固定男友,每天約會不計其數,連早餐都有人請客。
  雖然這樣年輕,也已經有隱憂,同姬娜說:“現在不玩就沒時間了,過二十一歲便得忙找對象。”於是一天之內,最多約過五個男友,單是換衣服已經忙得兵荒馬亂。
  那時真好,呶一呶嘴便有男生意亂情迷地死而後己。
  我不禁失笑,瞧,沒老就已經想當年。
  因此遇到滕海圻,方覺棋逢敵手,其實……他要撳死我,不過如撚死一隻螞蟻。不過當時年輕,不知道。
  火車輕微擺動,我在這節奏中瞌上眼沉思。
  第一次看到滕,是什麽日子?一直不敢回首回憶。是秋季?是初春?
  喜在天氣剛剛有一點點轉暖,便穿白色低領T恤,冒著重傷風之險作浪漫狀,又喜在太陽標未褪色時穿透孔毛衣及燈芯絨褲子,熱得滿頭大汗,以示標青。小女孩也隻不過有這數道班斧來突出自己的性格。
  是穿白T恤還是毛衣時遇見滕?一定是這兩個時節的打扮勾牢他的注意力。
  他當時,是父親的新合夥人。
  他已近四十,然而一雙會笑的眼睛,比一切大學一年生還要靈活。
  以前想起他,胸口會得一陣悶痛,像被隻無形的手扯住似的。現在不會了,現在隻是麻木。麻木與害怕,怕的是自己,怕自己再糟踏自己。
  火車到站,我跟著其他乘客魚貫下車。
  搖搖晃晃到家,母親急煞。
  “文思找你不下十次。”她代為焦急。
  嘩。我想:熱烈追求,可見有點晚運,有些女人,男人給她一個電話號碼讓她打過去,就要喜極而泣。依此類推,我要不要放聲大哭來報他知遇之恩?
  電話鈴又響,母親給我一個會心眼色。
  我去接聽,果然又是文思。“熱情如火?”我取笑他,“成年人很少靠電話傳情。”
  他笑,但不答話。
  “幹什麽賊禿兮兮的,”我也笑,“好不肉麻。”
  “我已把你那次拍的照片製成目錄冊。”他說。
  我不知說什麽才好,隻“哦”一聲。平日的活潑機靈俏皮輕嘴薄舌全用不上。
  兩人持話筒靜十分鍾,像致哀似的。
  過很久,他問:“要不要出來散步?”
  我遲疑,剛回來,又空著肚子,精力是不可比十多歲的時候了,我說:“明天吧。”
  他說:“啊。”便掛斷電話。
  吃完飯,洗個熱水浴,把皮膚都炙紅,才鑽迸電毯子底下。
  我在看小說,沒有聽見門鈴。
  是爸爸來敲門,“韻娜,左文思找你。”他神色噯昧。
  什麽?我掀起被子。
  “他在客廳,你去招待他,我同媽媽要睡了。”爸打哈欠。
  我一怔,並不覺浪漫,這個人荒謬極點,半夜三更跑了來,將來若要我報答他,我可吃不消。年紀大了,想法不一樣,小時候專令男生吃苦以增強自信,現在曉得無論什麽都得付出代價,沒有免費的事,也沒有偶然的事。
  我抓過架子上大衣披上,走到客廳,看見左文思坐在燈下等我。
  我既好氣又好笑,“你這是做啥?”
  “我戀愛了。”他傻氣地說。
  “就為說這句話,明天說來不及嗎?”
  “明天?”他吃驚,“明天也許永遠不至——汽車失事,警匪駁火的流彈,心髒病,太陽黑子爆炸……這一切都足以致命,使我來不及告訴你,我愛上你,明天?不不不。”
  我低下頭笑。
  我找到球鞋,赤腳套上,取過鎖匙。
  “來,我與你到樓下平台上散步,那裏較為安全,”我補一句,“又沒有人偷聽我們說什麽。”
  我拉著他下樓,深夜空氣冷得不得了,我緊緊拉上外套,我自己也夠瘋的。
  “為什麽避著我?”文思冷靜下來。
  “我沒有!”我驚異,“我已經給你這樣熱烈的反應,噫!你期望什麽?由我主動在你車子裏做愛至天明?跑到太平山頂去報告全人類我中了大彩金?喂喂喂,別告訴我你需要的是花癡女。”
  他說:“你瞞不過我,這些巧言令色瞞不過我。”
  我踱到樹下。
  “你要我交心交身軀交出靈魂?”我遲疑說,“我認為還是由我自己保管這三樣東西的好。”
  他背著我,“是為了一個男人吧。”
  我說:“每個女人背後都有男人,每個男人背後都有女人,這有什麽稀奇。”
  他仍然背著我,“這是個比較特別的男人吧,你為他,在手腕上留下那樣可怕的疤痕。”
  我猛然低頭。適才匆忙間忘記了戴護腕。
  冷風鑽進我的外衣,我打個寒顫。“夠了,我要生肺炎了。”我轉頭要上樓。
  他拉住我,“慢著。”
  “看,”我冷靜地說,“我就是這麽一個人,我不打算交心交身交靈魂,更不用說是交出曆史了。”
  他握住我的手,反過來,那道疤痕足有整個手腕那麽寬,兩層粉紅色的肉厚厚地翻開來,粗糙的縫針痕清晰可見,像是我的手掌早已斷離我的手腕,隨後由笨拙的縫工駁回,驟眼看,的確恐怖不堪。
  我冷笑問:“看清楚沒有?滿意沒有?”
  他慘痛地看著我,“是誰?是什麽人?他為什麽造成那麽大的創傷?”他聲音嘶啞。
  我收起手,把手插進袋中取暖,我很鎮靜地說:“是我,是我自己。一個人若不殺傷自己,外人休想動彈。”
  “你痊愈了?”
  “如果沒有痊愈,就不會回來。”
  “那人在香港?”
  我沒有回答,也不打算回答。
  他放棄,舉起雙手投降。“從沒見過像你這樣倔強的女人。”
  我笑,“站在這裏像置身西伯利亞,放我回去好不好?”
  他陪我上樓。
  “我不認為今天晚上我還睡得著。”告別時他說。
  我也沒睡著,整夜看小說,思潮起伏。
  因為“蒼蠅王”得了諾貝爾文學獎,我看“麥田捕手”。第一千次讀,仍然感動得落淚,一直覺得“麥”比“蒼”好看,純粹私人意見。
  每當心情波動,最好寄情於一本熟悉而精彩的小說,不用費許多神而可以將心思暫寄。到六點鍾,眼皮支持不住,搭下來,睡熟。
  鬧鍾像嘩鬼似的響起來,我大聲呻吟跳起來,遲到,我要遲到了。睜開酸澀的眼睛,才發覺自己穿著大衣球鞋躺在床上。而且是星期日。要命。
  我伏過去照鏡子,眼睛紅絲滿布。
  父母已經起床,母親聲音細細。
  “沒多久就回來了……約大半個小時。我瞧得沒錯,文思是規矩人。”說的明明是我。
  父親說:“唉,這些年,看她也受夠了,無論如何總得支持她。”
  “他倆看情形也快了。”
  父親在喉嚨裏發出一陣聲音作為回答。
  我趁這機會推門出去,“可有粳米飯油條?”
  “神經。”是媽媽愉快地回答。
  我吃了麥片雞蛋再往床上躺,翻來覆去。紅光滿室,可怎麽睡呢?”
  起身出門去找文思,緩緩踱到他寓所樓下,那種三層樓的舊房子,因救火車上不了狹而斜的小路,因此逃過拆卸的命運。我站在他樓底下往上看。
  走了近一小時,氣喘,一身汗,但又猶疑著不好上去。
  也許他有朋友在,碰見就自討沒趣了。
  我坐在低石欄上搓著手。
  即使結為夫妻,也不等於我屬於他,他屬於我,骨血相連。他還是有他的自由,而我也應當保留自我,互不侵犯,互相尊重。這麽大的道理下,使我不敢上去拍門。
  露台上掛了許多攀藤植物,顯然有數十年曆史,紫色的不知名花朵在晨露中鮮豔欲滴。
  這時候下起微雨來,我口中盡嗬白氣,印象中這亞熱帶城市從來未曾這麽寒冷過。
  我還穿著昨夜的衣服。
  我決定到附近的士多去打個電話把他叫醒。
  剛站起來,聽見文思叫我,“韻娜?”完全不相信,他見到的確是我。
  我抬起頭,見他站在露台上,立刻心花怒放。
  我向他揮手,他揉眼睛。
  我大聲嚷:“說呀!說‘羅密歐,為什麽你是羅密歐?’”
  他說:“我馬上下來。”
  我也奔上樓梯,兩人在梯角撞個滿懷,但我們沒有擁抱,隻是笑彎了腰。
  “上來上來,我那裏暖和得很。”
  我抱著雙手上去,奇怪,一坐在他家,心也不再忐忑,馬上覺得疲倦,足可睡二十四小時。
  我看看身上,實在不像樣,都快發臭了。真該洗好澡才來,嗚呼。
  文思問我:“你這樣癡心跑來看我,是不是愛的表示?”
  “我來看你,是因為我悶得慌。左文思,為什麽任何話自你嘴中說出來,就變得這樣肉酸呢?”
  他咧嘴笑。
  我也傻笑。
  大概這樣也是戀愛。
  他給我看小冊子,我的照片美得似公主,小楊的攝影機比整容術還厲害,經他技術的美化,我恍惚回複當年神采。
  “你的衣服才上照呢。”我說。
  “那簡直不在話下。”文思說到他的事業是絕不謙虛的。
  “你在哪一家大學學的設計?”我隨口問。
  “大學?我可沒有念過大學,隻有半工讀地在工專夜校念過紡織科,”他不悅,“拉嘉菲聖羅蘭姬斯亞米索尼是大學生嗎?”
  為了刺激他的自負,我造作地深深吸進口氣,“什麽,不是大學生?隻恐怕家母不肯讓我嫁你。”說得煞有介事。
  文思一怔,隨即笑。
  過一會兒他問:“你肯嫁我嗎?什麽時候?”
  我又後悔把話說造次了。連忙躲進他浴間好好洗把熱水臉,好若無其事地出來。
  時間過得似特別快,嘻嘻哈哈一個中午過去,黃昏來臨,我累得幾次憩熟,腦袋搖來擺去,結果由文思把我送回去。
  星期一,我變了一個新人,穿全套雲之裳設計,麵孔上略加化妝,又用母親的皮包,雖然還足踏球鞋,到底非同凡響。
  同事看到我推門進去,投來的目光猶如看到一個陌生女人,半晌才驚叫:“韻娜!”
  小老板出來看熱鬧,也說:“韻娜!”上上下下打量,“錯不了,還會愁沒衣服穿?好家夥。”
  頭三天總會是多難為情,過一陣大家就會習以為常。
  下班跑到名店區,恍如隔世,多少年沒來了。
  我蹲在鞋店挑鞋,立刻有時髦的太太問:“小姐,請問你這套衣服在什麽地方買的?”
  我客氣地答:“不是買的,是左文思為我設計的。”
  “嗯?隻有一件?”立刻投來豔羨的目光。
  “大概是。”我微笑。
  “叫他設計件獨一無二的衣裳,要什麽代價?”她興致勃勃地說。
  我忍不住淘氣,一本正經,左右環顧一下,壓低聲音說:“要陪他睡覺。”
  那位年輕太太聽得麵無人色,張大了嘴。
  我猶如笑著同售貨員說:“要這幾雙。”
  直到我提著新鞋出門,她還如雷殛般坐在那裏不動,大抵在鄭重考慮是否值得為一件衣服失貞,她恐怕在想:在這個爭妍鬥麗,風頭至上的社會裏,也顧不得那麽多了。
  對於與祝太太同類的純潔中年少婦,特別有反感。許是妒忌她們生活過得太舒適正常。
  回到家,司機老莫在平台上一見我便拍手奔過來,“好了好了,小姐,你總算回來了,老爺病發,太太已把他送到醫院去了,快跟我來。”
  我聽這話渾身涼颼颼,輕飄飄,身不由己地上了車。
  母親在醫院大堂團團轉。
  我與她會合,大家一句話都沒有說,便上樓去。
  父親已脫離危險,虛弱地躺在病床上,臉色灰敗。
  醫生輕輕說:“這一次運氣好,下一次就很難說。”
  父親輾轉,呼母親,要喝水。
  母親眼淚滾下。
  父親飲水後又要找韻娜。我鼻子發酸,連忙過去。
  “韻娜,”他輕輕問:“你幾時同文思結婚?我總得看到你同他結婚。”這始終是他心頭一塊大石。
  我應該決定,“我們下個月結婚。”
  “啊,”他放心了。
  醫生說:“明天再來看他,讓他多休息。”
  母親說:“韻娜,你回家去吧,老莫與我在這裏可以了。”
  我點點頭。
  我隻有一個星期的時間把自己推銷出去。
  真是苦笑連連。
  我把鞋盒子堆在一角,呆了一晚,怎麽同左文思開口?
  如果父親沒有見過文思,還可以在街上胡亂拉一個男人來假訂婚,現在連這樣的破橋段都過不了關。
  菲籍女傭正對牢電話說,洋涇浜英語:“她不舒服,不聽電話。老爺在醫院,太太去陪他……一定要叫小姐來?”她看著我。
  我問:“誰?”
  “你的男朋友。”她說,“他說他立刻來。”
  我接過話筒,“喂?”
  “文思。”
  “啊你。”我聲音放緩。
  “我立刻來。”
  “好。”我們之間已經不必多說無謂的話。
  我用手緊緊捂住麵孔,文思抵達時過來拉開我的手。
  我歎口氣,“世界沉淪而無能力救亡,是否應笑著下地獄?”
  他說:“哪兒有這麽嚴重,他很快會恢複健康,他心愛的女兒在他身邊,好過任何強心針,快別喪著麵孔。”
  “我們現在做什麽?”
  “出去散步,來。”我們一直走,他握著我的手,我把我們兩個人的手都放在同一隻大衣口袋中,經過酒館,進去喝一杯啤酒,有他在身邊,心情好得多。他一直撫摸我腕上的疤痕,這疤痕仍然凸起來,粉紫紅色,像一種厚嘴唇女人的大嘴般,很醜陋。
  文思輕輕說:“整容師可以把它磨平。”
  我微笑,覺得沒這種必要。“往後再說吧。”
  “現在完全痊愈了?”他仍不放心,“按下去不痛?”
  我白他一眼,他訕訕地笑。
  到此為止,我仍然不知如何向他提出訂婚之事,也許我應該到卡地亞去買一隻小而精致的指環,帶著香檳上他家去,向他跪下求婚。
  我嘴角露出笑意。
  “你在想什麽?”他好奇地問。
  “我要回去了,免得媽媽找我。”我握一下他的手。
  母親當夜讓我辭工,因家裏需要我。
  我同姬娜說:“我本來是唯一超過二十六歲而仍然同父母住的人,也是唯一沒有職業的女人。”
  “別沮喪。”
  “做得好好的又要辭工,一輩子不用想有一份理想的職業,青春美已經一去不再,工作美又沒能培養起來,再過幾年,活脫脫是個阿巴桑。”
  姬娜笑,“有左文思在,你將會是城裏最美的阿巴桑。”
  “你沒心肝,我爹病在醫院,你還有勁說笑。”
  “醫生說他沒事了,他也決定正式退休,還擔什麽心。”
  “咱們家打七年前便開始走下坡,都是我不好。”
  “怎麽能算你的錯。”姬娜不以為然。
  “如果我不去惹滕海圻,”我忍不住說,“父親怎麽會跟他拆夥?畢生的積蓄就在那次投資身上,生意一結束,立刻衰敗下去,給滕乘亂取利。打那個時候,他就意興闌珊,當然隻為了我。”
  姬娜說:“別再自怨自艾,過去的事是過去的事。”
  我的仇恨忽然又燃燒起來,“我後悔沒有殺死他,我後悔沒有下死力!”我歇斯底裏地叫起來。
  姬娜忍不住給我一個耳光,她厲聲說:“夠了。”
  我掩住麵孔,頹然倒在床上,痛哭起來。
  “不要再內疚,給自己一個重生機會。”姬娜安慰我。
  我握緊拳頭,七年來時時刻刻要丟下的往事,又慢慢呈現在眼前,在雙親麵前,我再也沒有隱瞞。
  姬娜拉住我,“不要叫我害怕,韻娜,不要叫我害怕。”
  我蜷縮在被窩裏發呆。
  司機向小老板說明辭職理由。
  他很訝異兼失望,還有點不高興。他懷疑我要結婚,隻不過不告訴他。
  我們商量很久,他決定給我為期三個月的無薪假期,我就那樣收拾包袱離開,神情非常黯淡。
  我站在路邊等老莫來接我。
  “韻娜。”有一隻手搭在我肩上。
  那聲音,我做了鬼都認得,我伸手打掉那隻手。
  “你在幫曹某做事?”他微笑地問,“真委屈了你。”
  “滕海圻,走開!”
  “韻娜,你那臭脾氣絕不改。”
  我別轉麵孔,不去看他,心裏隻希望老莫快來,這老貨,養他千日,一日都用不著。
  “我記得我同你說過,不準你連名帶姓地叫我,怎麽又忘了?”
  我不回答,眼睛直視。
  “在等誰,左文思?”
  我猛地一震,隨即心如槁灰,他不放過我,我早就該知道,他不會放過我,他什麽都知道。
  “左文思與紐約來的買辦談正經事,你等的恐怕不會是他吧。”他悠然地說。
  這時老莫已駕著車子駛近。
  我忍不住轉身問:“你怎麽知道?”
  “我怎麽會不知道?”他微笑。
  老莫把車停在我跟前,下來替我把大包小包取進車廂。
  “你不想知道關於左文思的事?”他問我。
  我左腳已經踏上車子。
  “左文思是我的小舅子,你難道不曉得?”
  我如五雷轟頂,右腳再也動彈不得。
  “你說什麽?”我直勾勾地看著他。
  “左淑東是我的妻子,左文思自然是我的舅爺。你身上穿的鯨皮,由他設計,但是料子、卻由我進口,韻娜,世界真正細小,是不是?”
  他如一隻老貓攫到老鼠,得意之情,由心中放射出來,英俊的麵孔上隱隱透著猙獰,嘴角的笑意冷酷無情。
  我不能就這樣倒下去來滿足他。
  我淡然地說:“我與左文思,隻不過是普通朋友。”
  這下子輪到他詫異了,“你不怕我將你的過去,告訴他?”
  “去說吧,”我看他一眼,“叫人寫出來,發到小報上去,出一本書,我給你一張彩照做封麵。”
  我鑽進車子裏,我關上門,老莫將車開走。
  我緊閉著嘴,非常蒼白。
  我不能就此倒下來。
  失去左文思不要緊,我有的是將來,天下有的是男人,但這一仗卻不能輸。
  原來左淑東是他的妻子,他又結婚了。
  淑東!我怎麽沒想到,兩夫妻名字中各拆一字出來做店招牌,原是最普通的事。
  我相信他說的屬實,文思確是他的妻舅。
  我無言,茫然看出車窗外。
  看來與左文思這一段,不得不告一段落。
  我疲倦得閉上眼睛,靠在車座墊上。
  “小姐,到了。”
  “嗯?”我睜開眼睛。
  老莫說:“小姐,到家了。”
  “啊。”我歎口氣。
  “小姐,老爺的病又不礙事,你也別太擔心了。”老莫關心地說。
  我苦笑著拍拍他的肩膊。母親在平台上等我。
  母親問我:“文思呢?怎麽這一兩日不見他的人?”
  我說:“媽,我並不需要一個男人來為我揚眉吐氣,鞏固地位,有沒有文思都一樣。”
  她的麵色大變,“什麽?你們鬧翻了?天呀,前兩天還說訂婚呢。”
  我剛想解釋,文思在我身後出現,叫聲伯母。
  媽媽鬆口氣,“原來是同我開玩笑,文思,你們如果訂婚,至少要在報上刊登一則消息,告諸親友。”
  我要阻止,已經來不及,隻好尷尬地笑。
  媽媽又歎道:“千萬別爭意氣吵架,要相敬如賓啊。”她說完便回房子去。
  文思狂喜:“訂婚?我們要訂婚嗎?怎麽我不知道?”
  剩下窘得要命的我,手足無措。
  “你跟伯母坦白了?”文思按著我的肩膀,“看樣子我也得跟家人說一聲。”
  我說:“父親病著,編來安慰他的。”
  “什麽?”他失望,“你這小子。”
  我難過地看著他。明白之後,隻怕送給他他都不要我,這次他受的打擊,應要比我大,可憐的文思。不過如果他甘心信取他姐夫的廢話。那也是活該。
  “今日你比往日都消沉。”他說。
  我同自己說:我為父親的病回來,其他一切都不重要。
  我牽牽嘴角:“心髒病是最無情的。”
  我忽然想起來,第一次與文思在街頭邂逅,是在瞥見滕海圻之後,可見他們確是結伴而行。
  我長長籲出一口氣。
  文思捉緊我手,“你為何歎息?告訴我,我們都快訂婚了,你有什麽心事不能對我說?”
  我嘩然,“訂婚?才三個月就訂婚?你回家想想清楚,你並不認識我。”
  明天,明天他就知道,滕海圻今夜會對他說出我的過去。
  我惻然,戀戀不舍注視他的麵孔,心內愀然不
  我與他在客廳對坐,有話說不得,這像什麽?像樓台會,最後一次見麵,沒有終結的感情。
  媽媽歎口氣,坐在我們中間,看看女兒,又看看她心目中的快婿,愁眉百結之中露出一絲笑容。
  “星期幾宣布訂婚?”媽媽問他。
  文思說:“明天或後天都可以——”他願意進一步討論。
  我插嘴:“媽媽,我們改天再談。”
  “怕什麽,怕難為情?別傻。”媽媽說。
  文思說:“我家中隻有姐姐,很簡單,隻需通知她一聲就是,我同她也不很接近。”
  “啊,”母親很寬心,“韻娜這孩子,有點外國人脾氣,將來你要多多遷就她——”
  “媽媽。”我心亂如麻地站起來。
  “你怎麽了?”母親愕然抬起頭來。
  “你們兩個仿佛在商量買賣一件貨物似的,”我抱怨,“有說有笑,君子風度得很呢,也不想想我的感受如何。爹爹呢,他幾時出院?”
  “明日就出來,所以要趕緊辦這件事呀。”
  “那麽明日吧。讓文思回去想清楚。”
  文思叫起來,“我不用想,我什麽都決定了。”
  我既好氣又好笑,“我累,今天不想再說下去。”
  他伸手碰一碰我麵孔,愛憐地說:“我明天再來。”
  我親自開門,送他下去。
  母親甚不原諒我,在接著的一小時內。嘮叨我不夠溫婉體貼,最後還叮囑:“對文思要當心點。”
  我微笑。
  其實文思也並不是那麽理想的人才。
  七年前母親會嫌他不是個專業人才,沒有固定的收入,兼夾家底不明朗,可是現在,因覺得女兒如一件破貨,心先虛了。
  故此特別重視文思,務求將我推銷出去,放下心頭一塊大石,下半輩子能夠無牽無掛。
  我竟成為全人類的負累。
  一子錯,滿盤皆落索,沒有比這更貼切的形容詞了。
  連母親都歎口氣,疲倦地說:“我老了,話太多了。”
  他們都為我心怯,我不得不順俗,再堅挺的自信心也宣布崩潰。
  我用手托著頭。
  電話鈴響,我似有預感,心驚肉跳地取過聽筒。
  “韻娜?”這聲音使我顫抖。
  是滕海圻。這個魔鬼一下子便查得我的蹤跡。
  “出來談談如何?”
  我口氣已不能似開頭那麽強硬。我沒有出聲。
  “你有很多因素需要考慮,韻娜。你父母渴望你成婚,你不忍使他們失望,是不是?”
  我仍然沉默。
  “還有,你同左文思有感情,已經放不下,是不是?”我隻好默認,心中倒是沒有憤怒,隻有悲哀。“出來說說。”
  我說:“有什麽請在電話中講。”
  “我不會把你的事告訴文思。他並不知道我們相識。”
  一朝被他要挾。一輩子活在黑暗中,我握緊拳頭,準備還擊。
  “老實說,我沒有勇氣向他坦白過去,你代我說了正好,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
  “可是你父母會怎麽想?”他也揀我的弱點還擊。
  “七年前他們熬過去,七年後沒有理由會更難過。”
  “你真的豁出去了,”他幹笑數聲,“別忘記令尊有心髒病。”
  “人總要死的。”我說得很平板。
  在這隻鬼麵前稍露溫情,就淪為萬劫不複。
  “你是你自己呢,你舍得失去左文思?”
  “主權不在我。”
  “當然在你手中,你要爭取。”
  “跟你商量?”我笑出來,“與魔鬼商量靈魂之得失問題?”
  他沉默良久,“你很厲害。”
  人到無所求的時候,自然什麽都不用怕。
  “既然如此,為什麽你沒有放下電話?”
  “那我馬上放。”
  “韻娜!”他不肯放我。
  “什麽事?”我說。
  “出來一次。”滕海圻說。
  “沒有什麽可說的。”
  “我想見見你。”
  “算了,我現在的樣子,不方便見人。”
  “關於文思——”
  “我亦不欲知道他的事。”
  “你還錯得起?”
  “當然,我才二十六歲,平均一年再錯一次,尚可以錯十次八次。社會風氣現在轉了,你不知道嗎?女人堂而皇之可以有許多過去及曆史,沒有人會介意,介意又如何呢?我又不等誰來提拔我,我又不希冀誰把我當家禽似養在家中。”我哈哈笑,心中悲苦。
  “你是更加野性難馴了。”
  “再見。”我說。
  “明晚十時,我在你樓下等你。”“我再也不是十九歲,算了吧。”我擱電話。
  父親於翌日出院。
  廠長一早在家等他,似有難言之隱。
  我還是天真,不知他為何而來,直至見到父親愁眉百結,才知道是錢的問題,父親周轉不靈已有多時,此刻火燒眼眉。
  我把母親拉在一旁,“欠什麽人的錢?”
  “員工。”母親麵色灰敗,“兵敗如山倒,欠薪已三個月。”
  “沒有朋友可以幫忙挪動一下?”
  “人人有那麽多的好朋友,銀行還開得下去?你這個孩子,好不天真。”
  “欠下多少?”
  “不關你事,你不用管。”
  “也許我有辦法。”
  “你有什麽辦法,”母親瞪我一眼,“賣掉你也不值這麽多。”
  “到底有多少?”我說,“或者可以把廠按掉。”
  “早按過七次。”媽媽說,“此刻所有值錢的家產全歸銀行。”
  “母親,你的首飾呢,或許可以救一時之急。”
  “那些石頭隻有買進的價,沒有賣出的價,臨急臨亡當賤泥都沒人要,”母親歎氣,“你不用擔心。”
  “那怎麽辦?”
  “大不了宣布破產,總之與你女孩子家無關。”
  “阿姨呢,阿姨有沒有力?”我說。
  “她自己還正頭痛呢。”母親說。
  我的天,我空洞地看著天花板。原來我這次回來,正好看到父親垮台。
  咱們家到底怎麽樣了?
  我問:“老房子是賣掉的吧?”
  母親不回答,隻說道:“文思快要到了,這孩子,想到他才有點安慰。”
  說到曹操,曹操就到。
  文思神色如舊,很明顯,滕海圻沒同他說什麽,滕要保留這一手資料作為後用。
  父親叫母親傳話出來:“文思到了叫他進來。”
  就在父親病榻之前,文思掏出戒指替我套在手上。指環是現買的,意大利設計,精致無比,燦爛地裝飾我的手指。
  文思取出訂婚文告原稿,給父親過目,出的是我們的名字。父母親看過之後,麵孔上流露的歡欣之情,使我雙眼潤濕,一切都是值得的,這一切如果能夠使老人這麽高興,再花多點力氣還是值得的。
  文思輕輕地說:“後天登在兩英兩中文報章上。”
  父親點點頭,揚手叫我們出去。
  我心中一點喜氣都沒有,同文思說:“幸虧隻是訂婚,否則似造成圈套等你鑽進來似的。”
  “仍然是我的榮幸。”他深深吻我的手。
  母親說:“文思,自今日開始,大家是一家人,請姐姐來吃頓飯,我們好好地一聚。”
  我怕露馬腳,連忙顧左右而言他,“你讓他喘過氣來好不好,逼死他誰也沒好處。”
  “你看這孩子,文思,我把她交給你,我才不管她放肆到什麽地步。”母親訕訕地站起來走開。
  我同文思說:“你看她急得那個樣子,最好今晚就花燭,到時米已成炊,叫你反悔莫及,她真似生活在農業社會中,天真得要命,現在這個時勢,吃到肚裏的鴨子還能飛掉,再也沒有一輩子的事,不知急什麽。”
  文思訝異問:“你怎麽了?一籮籮的牢騷。”
  我黯淡地笑。
  母親把整個下午用在通知親友上,一篇話說千百次,說得起繭。
  “——大約是到歐美旅行結婚吧,他們年輕人都愛這一套。快?不算快,也有一段日子了。婚後是小家庭。對方是位人才,自然沒話說……我是心滿意足的……”
  七年來受的委屈今日揚眉吐氣。
  母親跟著父親這個不算是能幹的生意人,三十年來大起大落,不知見過多少世麵,到如今尚能為這件事興奮,可知是真的人逢喜事三分爽。
  文思與我一直握住手不放。“你會不會永遠愛我?”他輕聲問。
  “我總不離開你。”說了出口,才覺肉麻不堪。
  “無論發生什麽?”他問我道。
  我微笑,“即使你六個以上前任女友要與我拚命,我也決定一一應戰。”
  我們相視而笑。
  “澳大利有人來看我設計,我去應酬他們。”
  “大客戶?”我關心地問。
  “不,我在等一組猶太商人來賞識我,這些,還都是小兒科。”
  文思取過外套離去。
  母親說得筋疲力盡,要喝口西洋參茶潤喉,她一副悲喜交集,女兒終於找到頭主,但丈夫的生意卻要關門。誰說老式女人容易做?還不是先天下之憂而憂。是夜我與母親兩個人相對吃晚飯。她還是老樣子,一直夾菜給我,叫我吃多一點,民以食為天,天要塌下來了嗎,不要緊,先填飽肚子,再說,一種無可奈何的樂觀,多麽滑稽。
  我吃得很多,肚子痛,不舒服。
  初到紐約,瘦得隻剩八十多磅,住下來以後,開始吃,拚死無大害,不如實際一點,甚至買一瓶覆盤子果醬,打開蓋子,用塑膠匙羹舀來吃,一個下午就吃得光光,也不怕甜膩,現在想起來都打冷顫。
  一直胖到一百三十磅,整個人像隻皮球,一個約會也沒有,才忽然省悟,幾時才到五十歲?那麽長的一條路要走,拖著多餘的肉,更加賤多三成,於是努力節食,但是身材已經鬆弛,不能夠再穿兩截泳衣,有礙觀瞻。
  我也並不在乎,自從那次之後,一切無所謂。隻要活著,翻不翻身並不重要,一個人在心灰意冷到極點的時候,往往會得積極起來。
  誰知道呢,也許文思就是愛上我這一點不在乎,旁人以為我是一個瀟灑的女人。
  那夜我看著掛鍾的時針向十字移動,我套上毛衣,輕輕出門。
  母親看見,半嗅半怪地說:“既是未婚夫婦,什麽時候不能約會?偏偏像賊似的,三更半夜冒著寒風在樓下見麵,也太有情趣了吧。”
  我不出聲,把圍巾拉緊一點。滕的車子早在等,果然準時。最時新的跑車,踩盡油門險些兒會飛上天那種。
  小時候此類車最吸引我,坐上去興奮無比,刺激官能,現在,車子對我來說,隻是有四個輪子的交通工具,哪一類都一樣。
  人的本性也許不會變,但觀點、嗜好、習慣、品味,這些,都隨時日成熟,留於原地不長大是極其可怕的一件事,滕海圻不會認為我仍是十九歲的王韻娜吧。
  他一見我,馬上替我拉開車門。
  我一聲不響地坐上去。
  “我以為你不會來了,”他說。
  我的兩隻手一直藏在口袋裏。
  “我們去喝一杯東西。”
  滕海圻把我帶到私人會所的咖啡室,在這種幽靜的地方,我們可以把任何事都攤開來講。
  “我先說。”
  “請。”他攤攤手。
  “我父親的廠欠薪若幹萬,這件事,你一定知道。”
  “已欠了三個月,自然通行都知道。”
  “你要想法子幫他。”
  “你開玩笑,韻娜,這件事關係一百數十萬不在話下,他經營不得法,在這種時勢下,幫他也無用,一下子又拖垮,不是替他償債一次可以圓滿解決。”
  我沉吟,覺得他說得很有理。
  我說:“那麽你先替他救急,然後替他妥善地結束生意。”
  “你命令我?這是你今夜出來見我的原因?”他怪笑起來,“我為什麽要那麽做?”
  “你欠我們王家。”
  “欠什麽?”他毫不容情,“你倒說說看。”
  “你並吞他的生意,你利用他,你使他一蹶不振。”
  “商場上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每天都多少人倒下來,隻能怪學藝不精,有勇氣的從頭來過,沒膽色的請退出江湖,你不是小孩子,韻娜,我並不欠王家什麽。”
  “道義上你應當拉他一把。”我臉色發白。
  “道義對我滕海圻來說,一向是奢侈品。”
  我們倆狠狠地對視一會兒,我的眼睛欲噴出火來。
  “好,看在我們兩人的過去——。”
  “不用看過去,”我打斷他,“當年你情我願,你並沒有用強。”
  “我可以幫他。”
  “說。”
  “不但幫,而且可以做得不露痕跡,但是他的廠不得不收蓬。”
  我揚起一條眉毛,“為什麽?我知道這裏麵有蹊蹺,你不見得忽然生了善心,今夜你見我,究竟為什麽?”
  滕海圻說:“韻娜,你學聰明了。”
  “別吞吞吐吐的。”我說。
  “我有條件。”
  “什麽條件?不見得是要我重歸你的懷抱?”
  “嗬嗬嗬嗬。”他笑。
  我冷靜地等他笑完。
  他整整表情,“我要你離開左文思。”
  我側側頭,一時間沒有弄明白,不準我見左文思,這有什麽作用?
  我冷靜地說:“但我今日已與文思訂婚。”我伸出手給他看那隻戒指。
  “結了婚也可以分手,這是我的條件。”他很堅決。
  “為什麽?”
  “我沒有義務回答你。”
  “可是你需要我的合作。”
  “你又不是白白與我合作,我給你異常豐厚的報酬。”
  我心中的疑雲積得山那麽厚。
  “為什麽你會付出那麽大的代價叫左文思離開我?”
  他凝視我,隔一會兒才說:“因為你是一個可怕的女人,韻娜,我不想一個大好青年為你毀掉前程。”
  “我可怕?”我盯牢他笑出來。
  “當然,你以為隻有我是魔鬼?我們是一對,韻娜。”
  我覺得蒼涼,因為什麽都給他說中。
  “你並沒有愛上左文思,他是一個天真的孩子,他並不知道你的來龍去脈,你選擇他,隻不過感動於他的癡心。”
  “你低估了我。”
  “不會,韻娜,我太清楚你。”
  “我也很清楚你,你的確不會為了一個大好青年的前途而叫我與他分手。”這裏麵一定有秘密。
  “看,韻娜,我已給足你麵子,這條件你到底接受不接受?”
  我低頭想一想,我沒有選擇,我不能讓父親宣布破產,弄得狼狽不堪,晚節不保,他已六十歲,根本不可能東山再起,滕的插手可以使他多多少少挽回一些麵子,他與母親也有個存身之處。
  “我答應你。”我說。
  “很好。”滕海圻說,“從明天起,你不能再見左文思。”
  我說:“派他到歐洲去三個月好了。”
  “我早已想到,小姐,他將去展覽他的新作。”
  我問:“他是你一手捧起來的人吧。”
  “小姐,你何必知道得太多。”
  “你說得對。還有,我父親的情形已經火燒眼眉毛了,不容再拖。”
  “明天就替你解決。”
  我說:“你真是一個痛快的人。”
  “閣下也是。”
  他送我返家。
  我自嘲地想:七年前,為他要生要死呢,現在如同陌路,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滕籲出一口氣,“韻娜,你也真狠,我險些兒為你身敗名裂。”
  “險些兒,又不是真的。”
  “我可是捏過一把汗的。”
  “滕先生,什麽都要付出代價,沒有兔費的事,亦沒有偶然的事。”我板起麵孔。
  “這已成為你的座右銘?”他譏諷地問,“沒想到你這麽有學習的精神,這原以為你會心碎而死。”
  他真厲害,無論我如何掩飾,他總有辦法拆穿我。
  “不要把丟臉的事放在嘴裏咀嚼出味道來,老皮老肉的女人是最最可怕的女人。”他加一句。
  沒想到他恨我,同我恨他一樣。
  我們兩個人都掛著笑容,作若無其事狀,但這場鬥爭,剛剛才開始。
  “離開文思,你不會後悔,你們倆根本不適合在一起,你需要一個強壯原始的男人,像香煙廣告中的男主角那麽粗獷,可以帶你走遍天下……文思隻是個文弱書生,你不能為結婚而結婚。”
  我覺得好笑,他關心我?
  他說的不愧是至理名言,但出自他的嘴巴,那才是滑稽。
  我看著腕表,已經十二點多了。
  “在你下車之前,我要你看一樣東西。”
  我抬起頭。
  他伸手解開襯衫的鈕扣,拉開衣襟,“看。”
  我吸進一口氣,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的傷痕,在夢中見過多次了,但實際上還是第一次見。
  在他的胸膛上,自左至右,是一條極長的疤痕,肉痕糾結,彎彎曲曲,凹凸不平,鮮紅色像是染上去般,恐怖之至,像影片中的科學怪人,被人剖腹,取走內髒,再度縫合。
  他很快拉好前襟,很平靜地說:“這便是我付出的代價。韻娜,請不要再以受害人的姿態出現,你並不是為男人犧牲的小女人,你撫心自問,在我身上留下這樣的疤痕,還不足報複?”
  我渾身發抖,用雙手掩住麵孔。
  那一日,我去找他,他來開門,麵孔上還帶著笑,我不由分說,一手拉出刀,出盡吃奶的力氣砍過去……他笑容凝結,用手推開我,鋒利的刀像開膛似劃過他胸口,血如噴泉似湧出來……
  “隻因為我不肯同你結婚。”他靜靜地說。
  我額角冒出汗。我的代價卻是從此活在噩夢中。
  我喃喃地說:“你講得對,我不配再有新生命,我將永遠生存在這肮髒的回憶中。”
  他冷笑,“悉聽尊便,但是你一定要離開左文思。”
  我開了車門,蹣跚回家。
  但……
  但他答應娶我,我心酸地想:我才十九歲,我相信他。我將一切都交出來,什麽都沒剩下。
  依今日的標準來說,我太不夠瀟灑,太放不開,太幼稚。
  但當年我隻有十九歲。
  我的雙腿打顫,勉強掙紮回屋,倒在沙發上不能動彈,半晌才把父親的白蘭地斟出,一飲而盡。
  母親還沒有睡,在這種情況下,誰睡得著。
  “你怎麽了?”母親問,“出去一趟回來,麵如土色。”
  我索性同她說明白:“媽媽,我同文思的事取消了。”
  換來一大陣沉默,她彷佛已有預感,這件事不會這麽順利。
  我進一步解釋,“他隻有一個姐姐。後來我發現他姐夫是滕海圻。我想這件事還是壓一壓的好。”
  母親一聽這個名字,身子一震,想說什麽,終於沒開口。
  “太巧了。”我說。
  她仍然很沉默,我知道她不好過,故作輕鬆,“我還年輕,大不了到外國嫁洋人,母親,不必為我煩惱。現在流行這樣,許多女明星對婚事都出爾反爾。反正終究一日,我會嫁得出去。”
  母親的目光呆滯而空虛。
  我又斟出小半杯白蘭地,仰頭一飲而盡。
  這個交換條件不算壞,如果手上沒有左文思這張皇牌,父親這次可完蛋了。
  第二天一早我親自到各報館去取銷廣告,訂婚事正式告一段落。
  口到家,見到父親精神略佳,坐在床上吃粥,有笑容。
  我立刻知道滕海圻已做妥他的功課。
  我過去問:“有好消息?”
  母親說:“今日祝太太忽然來港一次,你記得那個祝太太?”
  我點點頭,那個自稱純潔天真的中年女人。
  “人家真是大好人,”母親白我一眼,“雪中送炭來了,韻娜,下次見到她,我不準你無理。”
  “怎麽,她打算幫我們?”我明知故問。
  “不但替我們解決燃眉之急,還願意替我們把廠頂下來。”
  “那太好了。”我對滕的安排甚為滿意。
  “我想你父親也該退休了,打滾這麽多年,還不夠嗎?”
  父親不出聲,顯然同母親已經商量過。
  “工人明日就可獲發薪,”母親籲出一口氣,“沒想到事情會圓滿解決,謝天謝地,叫咱們遇見貴人。”
  他們老夫妻緊緊握著雙手。
  滕海圻這麽有辦法,看來我想不遵守諾言也不行了。
  他會把文思調走,以便我們分手毫無痕跡。
  文思知道他要到歐洲去展出,興奮莫名。
  他堅持我同他一起去。
  我一口拒絕:“你去辦公,我跟在身後多麽麻煩,你又不會有空陪我,晚上回來,也早已筋疲力盡,改次吧。”
  對我的冷淡他當然是失望的,但我說得合情合理。
  “去多久?”我問他。
  “要兩三個月。”他有無限依依。
  我點點頭。足夠足夠,遙遠的愛是沒有愛,來得快去得快,滕海圻算得很準,他認為一時的衝動隻要冷卻下來便會蒸發。
  “替我帶些漂亮的衣服回來。”
  “一定。”他想起來,“你看到報上我們的告示沒有?”
  “我剛要同你說,父親又改變主意,我隻好把告示都撤下。”
  文思疑惑。
  “老人家的心事頗難猜測,我不在乎,你呢?”
  文思真是個單純的人,他立刻釋疑,“我也無所謂,恭敬不如從命。”
  我心酸,眼眶潤濕,緊緊地擁抱他。
  “這次我也不勉強你同我去,你在這裏好好照顧你爹。”
  文思身上有清新的肥皂味,伏在他胸膛上,有種歸屬感。若沒有滕海圻插手,我們可以結為夫婦,白頭偕老。
  但不是每一段感情都可以開花結果。
  “這一段時間內,我會天天都同你通音訊。”他最後說。
  他走得頗為匆忙。
  滕同我通過話:“我已遵守我的諾言,現在看你的了。”
  他很喜歡這個小舅子,我看得出來。
  既然我已出賣了左文思。其餘的不必再追究。但滕海圻這條鱷魚,怎麽會對自己以外的人發生興趣?
  我始終念念不忘。我愁而不過,去找姬娜,與她吃茶。
  即使是至親,我也沒有透露太多。
  “吹了?”姬娜睜大眼睛。
  我苦笑,“這次有賺,你看我這身華服。”
  “為了什麽?是不是他聽到什麽閑言閑語?左文思不是聽信讒言的人,他是個精明的藝術家,他知道他在做什麽,我對他有信心。”
  我握著咖啡杯子,“待父親安頓下來,我想我還是要回美國去。”
  姬娜發牢騷,“怪不得那麽多女人要嫁外國人,一了百了,不知多好,避開小人,有那麽遠就那麽遠。”
  我唏噓:“其實小人即是往日的熟人,否則如何知道那麽多秘密。”
  “什麽秘密?”姬娜說,“現在流行把荷包底都翻轉給人看,就差沒公開表演床上三十六式。人家一點點小事就炸起來當千古秘聞,他自己男盜女娼不算一回事。”
  我笑:“口氣似道德重整會會長。”
  咖啡座有玻璃天頂,陽光非常好,坐在那裏,特別有浮生若夢的感覺。
  我輕輕地說:“拿刀殺人,似乎也不算小事。”
  姬娜一震。
  “你愛我,當然原諒我。我自己倒一直耿耿於懷。”
  “一時衝動而已。”姬娜帶盲目母性地維護我。
  “幾乎什麽事都是在一時衝動之下做成。”我並沒有因此原諒自己。
  “他也理虧,是以他沒有起訴你。”
  “是,否則我可能被判入獄。”我哭笑,“身敗名裂,一生人就完結。”
  “——教養院,別忘記你並不足齡。”
  我默然。什麽地方來的勇氣?連我自己都不知道,隻覺得恨。恨意似為一股可懼的力量,急於摧毀他,連帶也摧毀自己。
  女人都是這樣,來不及地殺傷自己,一個個都具淫婦本性,沒有男人便活不下去,怎麽會這樣悲哀?
  時代再進步,進入太空也不管用,女人還是女人。
  現在都改了,付出這麽大的代價才學到這一課,不牢牢警惕自己怎麽行。
  我同姬娜說:“一連七年,我時常做夢,看到一個血人拉住我的腿不放,或是向我倒下來,臉緊貼我的臉。”
  “你的生活也很痛苦。”
  “根本是,”我苦笑,“在夢中,我甚至聞得到血腥味,這些年來,我不敢碰刀子,盡吃三文治及即食麵。”我用手托住頭,“但過去了,一切都過去了。”
  姬娜如同身受,非常同情我。
  “我運氣不太好,是不是?”我輕輕地問。
  姬娜忽然哭了,伏在咖啡桌上抽噎。
  “喂,你哭什麽,別神經。”我推她。
  “做女人真辛苦,我真受不住。”
  “但你是幸運女性,女人不論才氣,隻論運氣,幸運者永遠有男人為你出生入死,衣食不憂,你便是其中之一。”
  “你擔保?”姬娜邊擦眼淚邊問。
  我端詳她那美麗端正的麵孔。“我擔保,不用鐵算盤也知道她有福氣。”
  她破涕為笑:“我希望左文思想清楚後再來找你。”
  “男人跟女人都這麽多,誰會等誰回頭?”我問道。
  “你別用曆盡滄桑的語氣好不好?”姬娜說。
  我們結賬。
  文思在傍晚打長途電話來,我總推說自己不在。
  父母親為結束廠裏事務忙得不亦樂乎,暫時無暇關注我的感情生活。他們決定要搬到一個更小的單位去,因要進一步節省,這又是我離開家庭的時間了。
  父親既悲又喜,喜的是不用與債主公堂相見,悲的是畢生的努力付之流水。
  他們在新居安頓好以後,我搬出去與姬娜暫住。
  父親問我:“文思呢?文思在什麽地方?”
  我說:“爹,我們的事,我們有數。”
  這個時候父親已精疲力盡,一點自信心也沒有,隻好傷感地看牢我,又不出聲。
  我說:“他在歐洲。”
  連新的電話都不給他,從此我失蹤。
  我睡在姬娜的小公寓客廳中,思念文思。
  找不到我,他會怎麽樣?我己把指環寄還給他。
  這一次訂婚猶如一場鬧劇。
  他會很快忘記。是的,忘記。
  天氣似乎更冷了,我為姬娜編織毛衣。
  等父親身體再好一些,我就會再次踏上旅途。
  我並不知道文思已發散全世界的人找我。
  那日我去接姬娜下班,在馬路上遇見他那個攝影師小楊。
  確實點說,他在馬路另外一邊,見到我,拚命搖手,並且大聲叫:“韻娜!”他奔過來。一列汽車為著不想他做輪下之鬼,急緊煞車,引起尖銳的磨擦聲,使路人側目。
  “你幹什麽,小楊,自殺?”我笑問。
  他一把位住我,“你跑到什麽地方去了?”他喝問我,“左文思發狂地找你。”
  我立刻掙脫他的手走。
  小楊並沒有罷休,追上來,“別走,韻娜,成年人有話好說!”
  我才不理,但他是男人,腳長腿快,我被他逮住。
  “看你走到什麽地方去。”他惱怒。
  我情急,連忙召警:“警察先生,警察先生!”
  那年輕的督察立刻走過來,揚起一條眉毛。
  我馬上說:“這個男人騷擾我,我不認識他,他卻來拉我的手。”
  小楊沒估到我有這一招,啼笑皆非,恨恨地罵:“你這個女人!”
  那警察也很會看人的眉頭眼額,知道我們倆是相識。
  那警察問我:“那你要不要到派出所落案?”
  “不,你陪我叫部車便可。”我索性跟著警察走,趁警員不在意,向小楊眨眨眼。
  我脫了身,心中絲毫沒有快意。
  沒想到文思把我失蹤的事告訴朋友。
  其實他自己也快回來了吧。
  一問就可以知道。滕與我聯絡時我提到這一點。
  “不關你事。”他說:“對你來說,左文思這人不再存在。”
  我說:“你很少會這麽維護一個人,如母雞保護小雞似的,不知就裏的人,還會以為他是你的兒子。”
  他幹笑數聲:“令尊大人對於廠價很滿意。廠在虧本,又欠薪,能夠賣出去,上上大吉。”
  “你又發了一注,”我指出,“廠的訂單一直接到明年九月,我們隻是周轉不靈。”
  “嘖嘖,我希望能夠邀請你做會計主任,你很精明,韻娜,比你父親能幹。”
  “請勿侮辱我的父親。”
  “對不起,我隻想知道,你對這件事,是否滿意?”
  我據實說:“滿意。”
  “記住我們之間的條件。”
  “你太不放心,滕先生,你越是這樣,我的疑心越大。”
  他又幹笑,真彷佛有什麽把柄抓在我手中似的。
  隨後沒多久,左淑東找到了我。
  這個城太小太擠,如果要找一個人,應不費吹灰之力。
  她來按鈴,我剛巧在家,措手不及,你不能叫她在門外站三個小時。
  她仍是那麽美豔,裹著冬裝,一張麵孔擦得似水磨大理石,她一見到我便說:“王小姐,文思找得你好苦。”
  我隻好請她進來坐。
  她怔怔地看著我有好幾分鍾,我不由得羞愧起來。
  “文思身在歐洲,日日打三四個電話來叫我幫他追查你的蹤跡,他都快瘋了。”
  “我與他姐弟一場,一輩子也沒講過這麽多電話。半個月後,我隻好求助私家偵探,幸虧他有的是你的照片。”左淑東說。
  我有口難言,輪到我呆呆地看著她。
  她嘴唇畫著優美的唇線,深紅色的口紅填得又厚又勻,像著色畫似,一張嘴似有千言萬語要說。
  她問我:“文思說他到歐洲後就同你失去聯絡,究竟是不是真的?”
  “我們……”我結巴地說,“已經完了,我另有新歡。”
  左淑東笑出來,我從沒見她笑,她笑起來的樣子完全不同,非常媚人。
  “我不相信。”她搖搖頭,“你要打發我,還得以別的理由。”
  我又犯了錯誤,她能嫁給滕海圻,就不是省油的燈。我張大嘴,不知說什麽才好。
  “你改變主意了?”她問。
  我點點頭,自知說不過她,幹脆點頭搖頭作答。
  “這又是為什麽?”
  她的聲音非常婉轉迷人,“你同他這麽相配,他又那麽愛你,為著你,他簡直變成另一個人,兩個人走得好好的,已經訂婚了,怎麽生出這種事來?你說給我聽聽。”
  我無言,無助地看著她。
  “我是姐姐,我有權知道,我不願看著你們兩個人散開來,到底是有什麽不開心?我可否幫忙?”
  我想很久,“你會不會相信是我父母嫌他不是大學生?”
  左淑東搖搖頭。
  “我們個性不合。”我低下頭,“我太強。”
  “他這樣遷就你,他需要你。”
  我心內亦隱隱作痛,長長歎口氣。
  “我看你,也是萬分不情願。”
  我沒有回答,目光落在自己雙手上。
  “是為錢嗎?我手頭上還有一點,你盡管說。”
  我很感動,握住她的手,左淑東的手,冷而且香,血紅的指甲修得異常精美。
  我忽然知道左淑東像什麽——她像雲裳公司的石膏模特兒,無懈可擊,但不似有血有肉。
  她這樣愛文思。
  “為我弟弟,”她說,“我可以做任何事。”
  我張開嘴,又合攏來。
  “你覺得奇怪嗎,”她自嘲地說,“他恨我,我卻愛他。”
  我清清喉嚨,“世事若都是你愛他,他愛你,也未免太乏味了。”
  “他不原諒我,因我甘為一個老翁之妾十六年。”左淑東說道。
  我一怔,沒想到她會對我如此坦白。
  “我也是為生活,”她說,“當年我二十一歲,他十二。當然,如果隻做工廠女工或是寫字樓派信員也可以活下去,但我沒有選擇那條路,文思一直不原諒我。”
  她聲音很苦澀。
  我問:“那老頭,過了身吧。
  “沒有。”
  “啊?”
  “三年前他放我出來,給我一大筆錢,叫我去嫁人。”
  “他是個好人,有智慧有善心。”
  “是,但文思始終認為他是個老淫蟲。”
  我微笑,“文思的世界是明澄的,黑是黑,白是白。”
  左淑東牽牽嘴角,“你對文思有幫助,他需要你。”
  我又問:“你怎麽會嫁給滕海圻?”
  “啊,你認識他?”淑東略為意外。
  我仰仰臉,“聽說過而已。”
  “我有錢,想嫁人,他是男人,等錢用,那還不足夠?”
  “他等錢用?”我意外。
  “當時他很窘,現在又翻身了,”她停一停,“文思對這個姐夫,較為滿意。”她說得很無奈。
  我知道,滕海圻同文思相當親厚。
  “是他捧紅文思。”左淑東說。
  “文思有天才。”我提醒她。
  “我想是的。他一直不肯用我的錢,一直在外流浪,他甚至不肯承認有我這個姐姐,”左淑東說,“我隻好暗地設法幫他。”
  “現在情況應當好多了。”我安慰她。
  “我求你不要離開他。”她雙眼潤濕。
  我疑竇頓生。為姐的哀求我不要離開他,付多少代價都肯。姐夫逼我離開他,也是多少代價都沒問題。
  “為什麽你要挑滕海圻?”我越問越深入。
  “很簡單,貪心的男人並不多,”她感慨,“隻有他肯娶我,所以便嫁他。”
  “誰說的?你那麽美麗,一定有許多男人求之不得,你太心急了。”我說,“況且,我相信是他先追你。”
  她意外,“隻有你為我說話。”
  我拍拍她手臂。
  “那時他剛離婚,太太下堂離去。據說為他有外遇,鬧得很不愉快,前妻帶走他大部分產業,他幾乎不名一文。”
  我靜靜聽著。
  “我對生活的要求極低,從沒希企在婚姻中得到幸福,但我很努力生活,我慣了。”她美麗的麵孔是靜止的。
  “你應當得到更多,”我說,“但你此刻有錢,也應滿足。”
  “是,”她露出一絲笑,“文思不知道,他的店址,其實是我的產業。”
  我笑著搖搖頭,“文思是純潔的兔寶寶。”
  “左淑東忍不住,”你這麽愛他,為何要與他分手?”
  “可是我們生活中,除了男女之愛,還有許多其他。”
  “我說不過你。”
  “為什麽告訴我那麽多?”我問。
  “若要人向你坦白,自己先要向人坦白。”她機智地說。
  我不置評。
  “我覺得與你談話,可以毫不費勁地溝通,相信文思也有同感。”左淑東說。
  我不出聲。
  “別讓我白費唇舌。”她懇求。
  我反問:“你不會告訴文思,我住在這裏吧?”
  “我當然會告訴他。”左淑東不加思索地說。
  “你太不夠朋友。”我懊悔,“我又要找新的地方住。”
  “就算你已另結新歡,也得親口告訴他,一走了之不是辦法。”
  “他什麽時候回來?”
  “後天。”
  我長長歎息一聲。
  她取過手袋,“我看我要走了。有什麽事,不要遲疑,立刻找我。”她給我一張卡片。
  我一看卡片,馬上呆住,上麵寫著起碼五六間本地著名精品店的招牌,而左淑東正是老板。
  “噓,有眼不識泰山。”
  她笑笑,揚長而去。
  我用手拗著那張卡片,特別覺得寂寥,當然我想念文思。我食而不知其味,體重銳減,晚間不寐,心神恍惚,當然我想念文思。
  但我有經驗,我知道這種痛苦可以克服,假以時日,我會痊愈,更大的創傷都可以恢複過來。這世上原有比兒女私情更重要的事。
  我一直坐在沙發上,直到天黑。
  姬娜已習慣我這副德性,她把我所織的毛衣在身上比一比,“快好了。”她說,然後自顧自去活動。
  我聽見她扭開浴室的小無線電,先是報告新聞,後來唱起歌來,十分悅耳。
  姬娜每日回來,總要在浴室逗留一段很長的時間:洗頭、淋浴、敷麵膜、作足部按摩、修指甲,視為一種至大的享受,每天當一種儀式來辦,永遠修飾得十全十美,我覺得她偉大得很,她在做這些事情的時候,我通常躺在沙發上,動都不動,像隻懶狗。
  十年來如一日,姬娜對於美的追求,持之以恒。
  姬娜終於弄好了。裹一條大浴巾出來,看見我,很訝異:“今日姨爹請客,你還不去?”
  我說:“他請的是祝氏夫婦,我不方便去。”我說,“那位中年太太,對我沒好感。”
  “老躲在家中也不是辦法,文思回來沒有?”
  “我怎麽知道?”
  “明明已訂婚,怎麽一下子若無其事?”
  “開頭就是我一廂情願。”我打個嗬欠。
  扭開電視,可以不必再想對白。
  “看見你的例子都怕。”她說。
  我轉過頭去,說:“咦,可是有男朋友了?”
  “走來走去都是這幾個。以前放假還有人回來,現在更不用想他們會得為誰留下來,哪個女的肯送上門去提供免費娛樂,那還是受歡迎的,不過想借此一拍即合,步入教堂,未免癡心妄想。”
  “有妄想才好,日子容易過。”
  “可是怎麽下台?”姬娜緊張。
  “跳下來。大不了扭傷足踝,誰會注意?誰會擔心王韻娜嫁不嫁得左文思?”
  “我。”她說。
  毫無疑問,還有滕海圻與左淑東兩夫妻。
  姬娜問:“你會不會嫁一個很普通的人?”
  “要看他對我好不好。”
  “若非常好呢?”姬娜問。
  “沒有家底、沒有文憑、沒有護照、沒有房產、沒有事業、沒有積蓄,什麽都沒有的人?”
  “嗯。”
  我問:“你會愛上那樣的人?”
  “想想清楚。阿姨會給你妝奩?你打算用在小家庭了?”
  “我沒有說是我。”她辯說,“你怎麽搞的?”
  “我與你結婚的時候,父母親充其量送一套首飾及一條百子圖被麵,餘的就要男家負責,除非你自己有辦法,否則隻好現實一點。”
  “為什麽婚禮都那麽鋪張?”姬娜不服。
  “沒有人說婚禮,結婚不需要錢,可是婚後生活需要生活費,置房子家私用具已經天文數字,還有開門七件事,請一個傭人,買一輛車,年頭那張稅單,嘩,”我笑起來,“你真想過了?”
  姬娜說:“太驚人了。”
  “結婚很煩的。”我翹起腿,“光為錢還不行,還得有感情,你看我媽媽,當初嫁到王家,何等風光!世家子弟,要錢有錢,要人有人,兩人又恩愛,誰知三十年來,一直走下坡,自太子道老花園洋房一直搬到更差的地方去,就快要住南丫島了,幸虧她愛他,不然苦都苦煞了。”
  “他們倆真沒活夠。”姬娜承認。
  “如今還出去燭光晚餐呢,母親打扮起來尚頗為動人,父親欣賞她的神情,猶自把她當心頭肉。若沒有他們做榜樣,誰還信男女之愛。”
  “真的,真沒話說。”姬娜不停地點頭。
  “說到這裏,”我笑笑,“又覺得錢並不那麽重要了。”
  “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何如?”姬娜白我一眼。
  “我知道母親最後一件值錢的首飾都賣掉了,那串玉珠你還記得?才賣得七萬塊,轉一轉手,那些奸商賺十倍二十倍。”我感慨地說,“現隻剩兩三隻鑽石手鐲,說留給我,我還不要呢,石頭小得看不清。前些時候,文思拿來的訂婚戒指,老貴的價錢,隻三粒鑽,那可真的得用放大鏡,我才知道時勢不一樣,連忙多謝媽的大禮。”
  姬娜笑,“可記得她年輕時的耳環?都白豆大小,一串十來顆,真是晶光燦爛,貨真價實,難道都賣了?”
  “不要說這些,連那一堂堂自祖父手裏傳下來的紅木家私也全自動消失,還有客廳掛的一些字畫、娘姨車夫,都不複見,真厲害,”我搖頭歎息,“兵敗如山倒,聽說那時候祖父南下,金條用肥皂箱子載著,挑下來,數十年間,全部用光。”
  我們竟說起王家當年盛況來。
  姬娜說:“姨爹最喜到麗池跳舞。”
  “可不是。”我微笑,“遊完泳跳舞,母親愛梳馬尾巴,三個骨褲子,長得像林翠。”
  姬娜拍手說:“都說我媽像尤敏呢。”
  我歎口氣,“別說了,睡吧。”
  “你記得他們的紅色MG跑車?”姬娜問。
  “睡吧。”
  “真難睡得著,那時的女人都不用工作,現在除了幾個首富的千金,女人都得自個兒闖世界,丫環般賤。”她托著頭。
  我不出聲。
  “還有,文思那麽好的對象,你不要,我去追求他。”
  誰不懷舊。
  以前的日子任性散漫,不計工本,衣服每件用手洗燙,女孩子們千嬌百媚,家家有娘姨,去一次歐美才稀奇,那經曆真的每個人都愛聽。
  現在?什麽都講效率,實際,成則為王,敗則為寇,天曉得。
  像左淑東,她除了錢,一無所有,但一個人不能擁有一切,她也算是得到補償了,而母親,她的感情生活無懈可擊,但是她要陪著父親吃苦。
  她們至少可以得到其中一樣。我與姬娜,看樣子什麽都得不到。
  姬娜問:“你睡著沒有?”
  我不去回答她。
  我想不顧一切,與左文思逃到歐洲的小鎮去,好讓人一輩子找不到我們。
  但何以為生呢?文思的根在這裏。他的事業與他的名氣到了異鄉都不能施展,叫他這樣犧牲是沒有可能的事。
  忘記他吧。
  我蜷縮在沙發上,夢裏不知身是客。
  第二天去探訪父母,隻見媽媽在廚房洗菜。
  我問:“老莫與菲傭都辭退了?”
  母親點點頭。
  我低聲咕噥:“我想回去。”
  “你父親需要你。”
  “幾個月來一事無成,這裏的氣候不適合我。”
  “羅馬不是一天造成的,你父親恢複得比想象中快,你可以再找一份工作。”
  我不響。
  “都說回來第一年最辛苦,以後會習慣的。”
  我幫她洗碗。生活的循環便是吃了洗,洗完又吃,吃了再洗。
  “這樣吧,再過半年看看,真正不高興,才走也不遲。”她停一停,“文思幾時回來?”
  “我們早完了,你沒告訴父親?我現在另有男朋友。”
  母親不出聲,抹幹手,又忙別樣。
  這樣子不到幾個月,她就蓬頭垢麵,滿身油煙。我很不忍把我個人的煩惱再加諸她身上,決定自己處理。
  “我明日去見工。”我說。
  “這種時候,找得到工作嗎?”
  “六折算薪水,總有人要吧,哪有賣不出去的東西?減價就行。”
  母親搖頭苦笑。
  當夜我與姬娜約法三章。
  “本來我應當搬出來,但身邊沒錢,左文思可能會找上門來,你若透露我住這裏,就一輩子不睬你。”
  “你們倆做什麽戲?”姬娜笑眯眯,“何必給他看麵色?”
  看樣子她不肯合作,我隻好向她說老實話。
  “我不能再跟左文思在一起。”
  “為什麽?因為他忘記自歐洲寄花給你?”
  “姬娜,你準備好了嗎?”我冷冷地說,“聽著,因為他的姐夫是滕海圻。”
  姬娜呆住,接著尖叫一聲。
  “你還不為我守秘密?我已經受夠,不想與姓滕的人再發生任何關係,明白嗎?”
  “韻娜,你太倒黴了!”
  “是的,我的確就是那麽倒黴。”我紅著眼睛。
  姬娜與我緊緊擁抱。我心如刀割,猶如啞子吃黃連,千般苦都說不出來。
  好不容易我倆才睡熟,門鈴在半夜卻震天價響個不停,我們兩人在夢中驚醒,一時間以為火警。
  姬娜在揉眼睛,我心思一動。
  “如果是左文思,”我說,“打發他,我躲到衣櫥去。”
  姬娜走出去開門,我連忙往衣櫃裏藏身,蹲在衣堆中。
  “誰?”我聽著姬娜問。
  “左文思。快叫韻娜出來!”
  “她不在,她老早回紐約去了。”
  “有人前天才見過她,快開門。”
  “告訴你她不在。”
  “我不相信。”
  “半夜四點十五分,你想怎麽樣?”
  “我知道她在你這裏,給我進來查看。”
  “好笑,我為什麽要給你查我的家?”
  “姬娜,我們至少也是朋友。”
  “你說話太無禮。”
  “姬娜,你不開門我就在門口站一夜。”
  “好,我給你進來看。文思,你越是這樣嚇人越是沒用,她早知道你會找來這裏,已經回紐約了。”
  我聽得開門關門的聲音。
  約有五分鍾的沉默,文思顯然找不到人。
  “要不要咖啡?”姬娜問。
  文思哭了。
  不要說是姬娜,連我在衣櫃裏都手足無措。
  “你一定知道她在哪裏。”他聲音嗚咽。
  姬娜硬著心腸,“文思,天涯何處無芳草。”
  我閉上雙眼,眼淚噗噗地落下來。
  他就坐在衣櫃處的床頭上。
  “她有心避開你,你找到她也沒用。”
  “我走的前一日還是好好的,”他急問,“到底發生什麽事?”
  “文思,我明天還要上班。”姬娜要打發他。
  “姬娜,你一定要幫我。”他似乎拉住了她。
  “感情的事,旁人怎麽幫忙?”姬娜反問。
  又是一大堆沉默。
  我在衣櫥中僵立久了,雙腿漸漸麻痹,真怕會得一頭自衣櫃中栽出來。
  “回去吧。”
  文思不出聲。
  “我很疲倦,文思,你當是同情我長期睡眠不足吧。”
  文思再也坐不下去,隻得由姬娜送他出去,在門口他們嘰嘰咕咕又談很久,我一直忍耐著。
  姬娜把門重重地關上,回到房裏,“好出來了。”她說。
  我四肢麻痹,動彈不得。
  她拉開衣櫃,“你怎麽了?”
  “沒什麽。”我低聲說著爬出來。
  “我以為你悶暈了呢。”她打著嗬欠。
  “謝謝你。”
  “不用客氣。”她坐下來,“既然他與滕海圻有那麽親密的關係,疏遠他是明智之舉。”
  “你亦認為如此?”我如遇到知音。
  “當然,”姬娜說,“天下男人那麽多,我不相信人人同姓滕的有親戚關係。與他的家人發生糾纏,怎麽都過不了一輩子,避之則吉。”
  我歎口氣,“睡吧。”
  我們再進被窩。
  姬娜說:“文思待你,倒是真心。”
  我不出聲,緊緊閉著眼睛,欲阻止眼淚流出來。
  “其實他隻要稍微留一下神,就知道你在這裏住。”姬娜說:“床上蓋著兩張被。”
  “或許,他以為在這裏留宿的,是你的男朋友。”
  “去你的!”
  我哭了一整夜,眼淚全被枕頭吸去,第二日起來,一大片濕,沉甸甸的。
  姬娜在洗臉,她說:“沒事不要出去,他一定會再來找你。”
  “我想避開他們。”我說。
  “那倒不必。這個島還不是他們的地方,有必要時,切莫猶豫,立刻報警。”
  她匆匆忙忙穿衣服,抓起大衣,出門去了。
  在樓下管理處,她打電話上來,“不要開門,樓下有幾輛形跡可疑的車子在等。”
  “不會是等我吧?”
  “又怎麽見得不是等你?”
  我隻好在家看錄映帶。
  此後每隔半小時便有電話打進來,我覺得很煩躁,左文思有什麽資格騷擾我的生活,決定離開他便是要離開,他再癡纏也不管用。
  到下午我實在煩不過,拿起話筒。
  “我知道你還在,”是左淑東的聲音,一本正經,像個抓到犯人的偵探。
  我冷冷地說:“請不要再騷擾我。”
  “你總得見文思。”她非常固執。
  “左小姐,我一直把你當朋友,不欲反臉,你也不要逼我太甚,為什麽一定要讓我下不了台呢?你侵犯我生活,我隨時可以召警。”
  她沉默,大約也知道自己過分。
  “我不是小孩子,我懂得該做什麽,不該做什麽。”到這裏我的口氣已經非常強硬。
  她說:“但是道義上你應當與文思解釋一下。”
  “我不愛解釋。道義上要做的事太多,我沒有興趣。”
  “你何必故意硬起心腸?”她還想挽回。
  “我有事,就這樣,請不要再騷擾我。”
  電話鈴總算停止了,沒想到左淑東這個人平日斯文,有必要時可以做得這麽徹底,她並不是個好相處的女人。
  以火攻火。我同自己說,這是唯一的辦法。
  我找到滕海圻。
  他說:“文思回來了,你小心行事。”
  “我沒問題,但有人一定要逼我亮相,與左文思重修舊好。”我說。
  “誰?”滕問,“你父母?”
  “左淑東。”
  “什麽?”他跳起來。
  “你管教管教令夫人。”
  “她認識你?”不知為何,滕的聲音發顫。
  原來他也有害怕的時候。
  “不,她隻知道,我是文思的女朋友。”我說,“但是她很過分,派私家偵探盯我,將我的住所報告左文思,成日糾纏我——這是怎麽回事?為什麽你那麽急於要我離開文思,而她那麽急於要我與文思重修舊好?”
  “這事交給我,你馬上搬走。”
  “搬家要錢,滕先生。”
  “我給你。”
  “我才不要你的錢,你叫左淑東不要再煩我就是了”
  “她到底知道多少?”滕更著急。
  “你問她好了,你是她丈夫。”
  “最好的方法是,你回紐約去,我願意資助你。”
  “我不需要你來支配我。”
  “出來,我想與你談談清楚。”
  “滕海圻,你沒有權命令我往東或往西,你們兩夫妻都有點毛病,你以為我仍是你手指下的一枚棋子?”我光火,“別再煩我,這是我唯一的要求。”
  姬挪下班回來問我發生過什麽。
  我回答什麽事也沒有。
  我願意獨自處理這件事。
  能夠回紐約也好,隻是不能要滕海圻幫忙。
  真沒想到剛掙脫一張網,又投入另一張網。
  我抱著手坐在電視機前,什麽都看不進去。
  姬娜說:“你要再咬手指,十隻指頭快掉下來了。”
  “嘎?”我問。
  “可憐的韻娜。”
  “可憐?許多人以享受不到如此錯綜複雜的感情為憾。”我強笑。
  “見工成績如何?”姬娜又問。
  “我穿了兩隻顏色相異的同款鞋子去見工,一紅一綠,人家見了,你說還請不請我?”
  “也許人家認為此刻流行這樣。”
  “人家需要的是會計師,不是小醜。”
  我踱到窗口去,往樓下看。
  雖然大廈高達十來層,樓下的風景還是一清二楚。
  天空的一角是深灰色,非常令人消沉。
  我留意到街角有一個男人站在那裏等車,站了好久,空車一輛輛開過,他仍舊不動。大約是等人,我想,如今也很少有人肯站在那裏等女人,一等就大半小時。
  “出去吃碗麵如何?”我問姬娜。
  “你居然有胃口?”
  “有,把憂慮在食物中溺斃,是最佳措施。”
  “那麽還等什麽,請呀。”
  落得樓來,我們剛想過馬路,姬娜便低呼一聲,拉緊我,用手一指。
  我隨她手指方向看去,看到文思靠在街角,向我們看來,他穿著灰色褲子,灰色外套,我發覺正是我自樓上看到的那個男人。
  他不知道已在這裏站了多久。
  姬娜欲迎上去,我拉住她,“別理他。”
  “韻娜——”
  “放心,他不見得會在此地站一輩子,”我說,“我看他不會就在此落地生根。”
  “你要打賭?”姬娜問,“別太沒良心,我跟他去說幾句話。”她給我老大的白眼。
  “不準!”我急起來。
  “奇怪,我愛同他說話,是我的事。”她自顧自過去。
  我蹬足。
  女人都這樣,隻要男人送一束花來,略站著等一會兒,就立刻心軟,壞了大事。現在等的還不是她,要她瞎起勁做什麽?
  我站在一角等姬娜回來,故意不去看他們倆。
  幸虧隔五分鍾,姬娜回來了。
  我揚手叫一部車子。
  司機問:“到什麽地方去?”
  我說:“市中心。”根本忘記出來是為什麽。
  姬娜說:“他說他會站在那裏,直到你同他說話為止。”
  我說:“路不是我的,他愛站就站個夠。”
  “你這麽鐵石心腸?”姬娜責怪我。
  “你不也讚成我與他分開。”
  “但他是無辜的。你們至少還可以做朋友。”
  “做朋友?”我冷笑,“真的嗎?真的可以那麽大方?你認為你做得到?”
  姬娜歎口氣,“你真殘忍,你要他一直等下去?”
  “我沒有作出過任何類似的要求。”我板著麵孔。
  “如果我們回去的時候,他還站著,怎麽辦?”
  “馬路又不是我的,我管不了。”
  “韻娜,其實你心如刀割,是不是?”
  “你閉上尊嘴好不好?”
  姬娜悻悻然不出聲。
  我懊惱得吐血,還吃什麽麵?根本食而不知其味。
  那日我們兩個人故意在鬧市中大兜圈子,逃避現實。
  天氣壞,開始下毛毛雨。姬娜橫我一眼,我假裝沒看見。文思不會那麽笨,他自然會找得到避雨的地方。
  我們走得筋疲力盡,姬娜咕噥著說不但腳不行了,鞋子也泡了湯。
  但是換到家,我們看到左文思動也不動地站在路燈下。
  我幾乎要尖叫起來。
  姬娜立刻撇下我走到左文思跟前去。
  我不顧一切地上樓。心一直跳得似乎要從口腔裏跳出來。太可怕了,文思怎麽會這樣。
  姬娜跟著上來,狠狠地責備我,我悶聲不響地坐著,做一個罪人。
  過不多久她到窗外張望,說道:“好了,小楊來了。”
  我忍不住也去掀開窗簾春。
  果然看見街角有兩個人站著,一個是小楊。姬娜喃喃自語:“真偉大,怎麽可以站那麽久不累?愛情的力量真是不可思議。”
  久些不知會不會有更多的人來陪左文恩,也許他們會搭起帳篷,就在街角那裏聚居,燒東西吃,聽音樂,從此發展成為一個小鎮。
  文思實在太愚蠢,但我根本想不出有什麽辦法可以使他離開。
  也許滕海圻可以來把他接走。
  也許警察會勸諭他離去。
  小楊上來,問姬娜借一件比較暖和的衣服。
  我聽見他同姬娜說:“他不肯走,除非韻娜叫他上來。”
  “那麽你去請他上來,叫他喝杯熱咖啡。”
  “他不肯。”
  “我替你裝一杯下去給他。”姬娜說。
  我知道在這個時候心腸一軟,就前功盡棄,因此熬住不發一言,雙目盯住一本詩集。
  “不用了,我看他熬過今夜,一定會倒下來。”小楊憤憤地說,我知道他巴不得放飛箭射殺我。
  “你叫他走吧。”姬娜說,“我不信他是鐵打的,這樣站到幾時去?韻娜是不會軟下來的,我太清楚她。”
  “韻娜,你跟我說清楚,我好叫他死心!”他過來抓住我的手臂。我一手甩開他,“叫他死心。”
  “死你也讓他做一個明白鬼。”小楊怒氣衝天。
  “這麽簡單的一件事,怎麽會被你們弄得那麽複雜?這是我與他兩個人之間的糾紛,你們別理閑事好不好?”我大聲叫,“滾,滾!”我的聲音顫抖著,眼淚汩汩而下。小楊逼我,“為什麽你要使文思痛苦,自己也痛苦?”我伸手抹去眼淚,背著他們良久,轉過頭來,我說:“我出去住。”
  “韻娜,算了,你饒了自己吧。”姬娜說,“外人不明白,我是明白的,你同文思去說一聲,叫他死了這條心。”
  “不去。”我回房間去。
  “你這個不可理喻的女人。”小楊氣憤地離開。
  我躺在床上,太陽穴炙痛,整個人如置身在火裏,唇焦舌幹,心中實在說不出的苦。
  隔許久許久,姬娜說:“他還在那裏。”
  我不答。
  姬娜又說:“下雨呢。”
  我不響。
  “下大雨。”姬娜加重語氣,“他成為落湯雞,恐怕會得肺炎。”
  我實在忍不住,“霍”地站起來,順手抄起一把傘,便衝下樓去。
  他看準我一定會下去見他。
  姬娜說得不錯,是下大雨,文思仍然站在那裏,瘦削的影子如鬼魅,我並沒有與他說話,叫了一部計程車,叫司機開到父母家去。
  我不要看。
  眼不見為淨。
  不然的話,他不生病,我倒是真的病了。我不信他會找到這裏來,這段日子一定要忍下來。
  文思沒有。滕海圻卻找到我。
  他咬牙切齒地罵我:“你會落蠱還是怎麽的?害得左文思這樣子,他一直病到如今!”
  我立刻放下電話。
  全世界都把我當罪人。我不知從什麽地方激發一股勇氣,覺得這是去見左文思的時候。
  我們兩個人都被折磨得不像樣,我認為我要同他攤牌,他要做個明白鬼,就該讓他知道因由。
  我在路上下定決心,握緊拳頭衝上去,心頭熱烘烘。
  這條熟悉的小路,這座老房子,我努力一步步爬上樓梯,他住在三樓,我知道。
  我伸出手來按鈴,又怔住。
  告訴他我的過去?我遲疑。
  我蹲在他門口,很久很久,沒有動作。
  有女傭出來,看到我,嚇一跳,“你,你是什麽人?”
  我淒苦地掩住麵孔,不作答。
  我是什麽人?我是天涯淪落人。
  “快走快走,不然我會報警。”她以為我是乞丐、流浪漢。
  真是報應。
  “我走,我走。”我站起來。
  女傭沒想到我身型那麽高大,再加上形容憔悴,尖叫起來,逃回屋內。
  我呆呆地站一會兒,也覺害怕。
  我是怎麽跑來的?我答應滕海圻要離開文思,如果我食言,他會殺掉我,我保證他會。
  我被寒冷的過堂風一吹,清醒過來。
  我轉身就走。
  “韻娜。”是文思的聲音。我僵住,緩緩側過頭來。
  “韻娜,這真是你?”他問,“這真是你?”他扶著我肩膀,把我身子扳過來,“你來看我?”
  我與他打個照麵,嚇一跳,這是文思?雙頰陷進去,眼睛通紅,頭發長長,臉色灰敗,我幾乎都不認得他。
  “我的天,”他說,“韻娜,你都變成骷髏了,怎麽這麽瘦這麽黃?”他沙啞著聲音。
  我怔怔地看著他,他也看著我。
  “進來,韻娜,進來。”
  我搖搖頭,掙脫他的手。
  “你有什麽難言之隱?不妨同我細說。”
  我還是搖頭。
  “我要走了。”我的聲音亦是幹枯的,喉嚨如塞滿沙子。
  “這是我這裏的門匙,歡迎你隨時來。”
  我搖頭,手一摔,那條門匙落在地下。
  “韻娜——”他迫近來。
  “你讓我再想想清楚。”我說,“我要再想一想。”
  他拾起門匙,“我把鎖匙放在這條門氈下,你隨時可以來。”
  “太危險了。”我說,“門匙不要隨處擱。”
  “沒有關係,我家裏什麽都沒有。”
  文思苦笑說:“記住,韻娜,這扇門永遠為你開。”
  我慘笑,奔下樓去。
  文思沒有追上來。他隻是在露台上張望我。他不但喜歡我,而且容忍我,他知道對我不能操之過急。
  我找出左淑東的名片,與她約時間,要求見她。
  我需要她的意見。
  她見到我大吃一驚。
  “韻娜,這是你?你把另一半體重投到什麽地方去了?”
  我喝著咖啡,有點瑟縮,往日穿這件大衣已經足夠,現在仍然覺得冷,大約是瘦得太多。
  她說:“有兩種人減磅最快,如有神助。第一種是癌病患者,第二種是感情失意者。”
  我囁嚅問:“你認為,我與文思,是否還有希望?”
  左淑東握緊我的手,“當然,他一直在等你。”
  “我有我的苦衷。”我說。
  “為什麽不說出來大家商量一下?”
  “我不是一個純潔的人。”我遺憾地說。
  “你不會比誰更髒,”左淑東詫異,“你怎麽了?你不像是這麽盲塞的人。”
  “我欠人一大筆錢一大筆人情。”
  “有必要還便還清債務,沒有必要便賴債,我可以幫你,你欠誰的?”
  “一個很可怕的人。”我哆嗦地說。
  她一直握著我的手,使我手暖和。
  “他是誰?”左淑東問,“我不信他三頭六臂。”
  我不響。
  “是他欠你,抑或你欠他?這裏麵的分別隻有一線之隔,很多欠人的人自以為人欠他,又有很多人無端端以為欠人一大筆債要償還,你搞清楚沒有?”
  “你會幫助我?”我問她。
  “我會盡一切力來幫助文思,所以我也必需幫你。”
  “為什麽?”我問。
  她凝視我,隔一會兒才說:“很好,在這種情況之下,你還懷疑我的動機。”
  “對不起,我不得不小心一點。”我說。
  “你已經一無所有,韻娜,何必還疑神疑鬼?”左淑東諷刺我。
  我微笑說:“不,我還年輕,我有時間,我不如你們想的那麽絕望。”
  她半晌才點點頭,“好,好得很,你很強悍,文思需要的正是你這樣的一個人。”
  “那麽說呀,為什麽幫我?我與文思在一起,對你來說,有什麽好處?”
  她思考一會兒,答道:“我愛我兄弟,看到他快樂,我也快樂,他與你在一起很好,所以我要幫你。信不信由你。”
  “我相信你愛文思。”
  “那足夠沒有?”
  我點點頭。
  “你願意見文思?”
  “我內心還是很矛盾。”
  左淑東歎口氣,“充其量不過是你以前有過一個男人,何必這麽猖介?”
  我很蒼白,“你們太豁達而已。”
  “你不是說過你有的是時間?”
  我雙手抱在胸前,“是,這是我唯一的財產。”
  “讓我去告訴文思,你會願意見他。”她征求我同意。
  “好的,請說我在考慮。”
  “你們兩個人此刻都似納粹集中營中曆劫餘生的囚徒,皮包著骨頭,雙目深陷空洞絕望。”
  愛的囚徒。
  父親一直問文思怎麽不再上門來。
  母親跟我說:“姬娜今天會帶男朋友上來。”
  “她?男朋友?”我愕然。
  “是,”母親說,“沒想到吧?論到婚嫁了呢。她母親不十分喜歡這個男孩子,嫌他窮,但又不想姬娜再蹉跎下去,所以——”
  “人品好嗎?”我問。
  “同姬娜差不多年紀,很單純的一個男孩子,隻有一個姐姐,在公立醫院做護士,他自己是土大學生。”
  “姬娜並沒有直接向我提過這件事。間接地說過。”
  “姬娜心頭是高的,恐怕有點愧意。”
  “那就不對,不以一個人為榮,就不能與他在一起。”
  “恐怕她已經克服這一點,不然不會拉他來吃晚飯。”
  “我要見見這個男孩子,她有沒有說不準我在場?”
  “不會吧。”媽說,“最好你把文思也叫來。”
  我不出聲。
  “你若喜歡他,就不必理會他是誰的親戚。每個人都看得出你已不似人形。”
  “媽一一”
  “你與滕海圻已沒有瓜葛,你可以將事情向他坦白,我相信他並不是那麽小氣的人,現在這種事稀疏平常。”
  我還是不出聲,隔一會兒我問:“我們做什麽菜請姬娜?”
  “我會弄什麽菜?不過是那幾隻最普通的。”母親說,“我很想看到她的男朋友。”
  姬娜在四五點鍾時來到。很客氣,挽著許多糖果點心。
  看得出都是她的主意,因為她的男朋友最老實不過。
  他長得是那麽普通,四平八穩的一個人,平凡的五官,中等身材,一點性格都沒有,唯一明顯得可取之處是他的整潔。
  這樣一個人,到任何地方都可以找到一千數百個。我猜他是教師,姬娜揭露說他是公務員,像得很。
  他姓張,叫建忠。
  真妙,人如其姓,上億成萬的中國人都姓張,他不會寂寞。
  坐下來吃飯的時候,我發覺為什麽姬娜會得把自己許於阿張。
  他事事以她為重,他不但尊重她,簡直視她為拱壁。她要坐,他便拉椅子,替她夾菜,替她倒茶,替她取牙簽,而且阿張做這些瑣碎的事做得極其自然。他的殷勤不肉麻,而且處處表露關懷之情。
  我忽然覺得姬娜的眼光妙到毫巔。
  真的,人長大了非要這樣實際不可。
  何必單為風光,見人歡笑背人愁,丈夫,最主要是對妻子好,不能托終身倒不要緊,現代女人對自己的終身早在籌謀,不必假手別人。阿張深愛姬娜,已經足夠。
  這個頓悟使我真正為姬娜高興,神情形於色,她立刻發覺了。
  飯後她把我拉在一旁感激地說:“你不討厭他?”
  “你運氣很好,姬娜,他是一個正派光明的人。”
  “但像木頭一樣!”
  “他是一塊愛你的木頭。”我笑。
  她也笑,“我們快了。”
  “恭喜,”我停一停,“上次你同我說的那個人,就是他吧?”
  “嗯。”
  “你們會白頭偕老。”我預言。
  “但是小時候的理想——”姬娜笑,“男伴要高大,英俊,有風度,月黑風高的熱情,豔陽下激烈擁吻……”
  我看她一眼,“你不是都試過了嗎?你應當慶幸你沒有嫁予這等大情人,否則一天到晚穿著紫色的長披風擁吻,嘴唇會爆裂。”
  姬娜笑得眼淚都流出來。
  阿張詫異地說:“你們笑什麽?”
  我攤攤手,“你的女友聽見阿嚏聲都可以笑十五分鍾。”
  阿張也笑。
  “你現在明白了嗎?是韻娜那張嘴累事。”
  我問:“娶到美麗的姬娜,有沒有光榮感?”
  阿張靦腆地答:“我畢生的願望便是娶姬娜以及對她好。”臉上似有聖潔的光輝。
  “太好了,”我拍拍她手臂,“我想母親也會喜歡我嫁一個這樣的對象。”
  “但是虞伯母不喜歡我。”老實人居然也告起狀來。
  “如何見得?”
  姬娜帶一分不悅的神色,她說:“媽媽聽完這話,冷笑一聲,說道:‘對老婆好要講實力,不是嘴巴嚷嚷算數。’”
  咦,姬娜也有道理。
  “我會努力的,”阿張充滿信心說,“我不會令她失望。”
  我說:“你倒是不必急急滿足她,”我指一指姬娜,“你最重要的是滿足她。”
  姬娜忽然問:“你呢?”
  我變色道:“別把我拉在內。”
  “你的事,我全告訴張,他非常同情你。”
  我立現慍色,“你有完沒有,我看你快要把這個故事唱出去,或是以說書的方式宣揚。”
  “韻娜,我們都是自己人。”
  我拂開她的手,她有什麽資格把我的私生活公開。
  這時候我發覺張的第二個好處:他的沉著鎮靜。他連忙護住姬娜,“韻娜,真是自己人,況且三個臭皮匠,抵得一個諸葛亮,共同商計,總有個辦法,是不是?”
  他訪佛是正義的化身,那麽誠懇,那麽熱心,我又一次感動,隻好默不作聲。
  “左文思管左文思,”他說,“何必為一個不值得的人放棄值得的人,大不了欠債還錢,你擔心什麽?”
  我呆住。
  姬娜打蛇隨棍上,“你看你瘦多少,我告訴張,你以前是挺美的一個人。”
  我哭笑,“你們也該走了吧。”
  姬娜說:“無端端地趕我們走。不如一起出去喝杯咖啡,把文思也叫出來。”
  “我怎麽叫得動他。”
  “我來。”姬娜蠢蠢欲動。
  我按住她,“別瘋。”
  張看姬娜一眼,“那麽我們出去散散心。”他對我說。
  “我不去。”
  “不去也要去。”姬娜來拉我。
  “你別討厭。”
  “哼,愛你才肯這麽做,不然誰耐煩來惹你討厭,管你是否爛成一灘濃血。”
  我聽了這話,覺得其中有道理,便披上外套,與他們出去。
  三人在咖啡室坐良久,他們兩人雖沒有當我麵卿卿我我,但眉梢眼角卻如膠如漆,看在我眼裏,高興之餘,不免有所感觸。
  小時候我們都喜歡舞男式的男人。
  至要緊是漂亮,甚至連長睫毛都計分,其次是要懂得玩,開車遊泳跳舞必須精,然後要會說話哄人得舒服。
  阿張恐怕一項都不及格,但他比我見過所有男人都要好。
  文思也好,我想到他。無論在什麽情況底下,他仍然是溫柔的。
  喝著酒,我心暖和起來,神經也鬆弛得多。
  結果他們說疲倦,把我送回家,放在門口,才開著小車子走。
  我並沒有上樓,趁著酒意,我獨自散步,越來越遠,忽然之間,發覺自己已來到文思住的地方。
  我走上三樓,他說他的門永遠為我所開,我相信他,到了門口,我伸手按鈴。
  沒有人應門,我轉頭走,隨即停止,我蹲下掀開門氈,那管小小的鎖匙果然還在氈下。
  我拾起它,放在手心中一會兒。
  本想放回原處,終於忍不住,把它插進匙孔,輕輕一轉,大門應手而開。
  我曾經數度來過這裏,恍如隔世,其實隻是不久之前的事。
  他的屋子仍然老樣子,有條理的亂,無數料子的樣板攤在地板上。文思老說,他最痛恨一小塊一小塊的樣板,看來看去看不清楚,是以廠家給他送料子,都是原裝成匹地送到。
  我穿過花團錦簇,但都是黑白兩色的料子,來到廚房,想做杯咖啡吃,忽然聽到人的呼吸聲。
  不,不是人。
  是動物,我凝住,怎麽,文思養了一隻狗?
  我放下杯子追蹤,喘息聲自房內傳出。
  我猶疑一刻,輕輕推開房門。房內的景色使我化成石像。
  人!是人,兩個人。兩個赤裸的人擁抱在一起,在床上。
  我的心直沉下去。
  文思另外有人,我慌忙地退出,想無聲無息彌補我大意的錯誤。
  床上兩個人被我驚動,兩張麵孔齊齊錯愕地向我看來。
  我的目光不可避免地與他們接觸,我如看到了鬼魅,臉上肌肉,不受控製地抽搐跳動起來。
  我多麽想轉身逃走,但是雙腿不聽使喚,猶如被釘在地上,我背脊爬滿冷汗,我似站在臥室門口已一個世紀,但是我知道不過是數秒鍾的事。
  床上的人竟是文思與滕海圻。
  我明白了,我什麽都明白了。在那一刹間我什麽都明白了。
  他們的麵色比我的更灰敗。
  終於還是我的身子先能移動,我眼前金星亂冒,耳畔嗡嗡作響,但是我沒有尖叫,沒有說話,我轉身離開文思的寓所。
  我不會相信,臨走時我還替他們帶上房門。
  一切都已成為過去。
  我心出乎意料的平靜。
  原來是這樣的一件事。
  到這個時候,我終於決定回北美洲繼續流浪生涯。
  這個城市的風水與我的八字不合。
  連飛機票都訂下了。
  這次因為心念已決,一切默默進行,根本不需要任何人的意見,家人也看得出來,就不多言。
  我忽然想結婚。把過去都塞進一間密室,緊緊關上門,永不開啟,將鎖匙扔到大海裏,或是埋葬在不知名墓地。而這一切都需要有人幫我。伴侶,像姬娜的阿張,一個寬容鎮靜的伴侶。
  這次到北美,一定要專注地選擇結婚的伴侶。
  還來得及,抱定宗旨向前走還來得及。
  我忙著添置禦寒的衣物,完全像個沒事人。
  一直想買張絲棉被,加條電毯子,就可以過十全十美的冬天。
  那時拿了電毯子去修理,電器工人取笑我,“蜜糖,你需要的是一個男朋友。”
  我立刻答:“但還是電毯子比較可靠。”
  這天上街,左淑東的車子一直跟著我,她喜歡用這個方法,如果她是男人,怕也有女人上鉤。
  我假裝沒有看見,她下車來叫我。
  我抬頭,在街上,我對光,她背光,我眯起眼睛看她的麵孔,嚇一跳,她沒有化妝,完全看不出輪廓,眉毛不存在,眼睛沒有界限,嘴唇呈灰白色,皮膚的毛孔很粗,她張嘴同我說,要與我談談。
  我很直接地說:“我不能幫助他。”
  “請你上車來。”
  我不肯,司機把車子停在馬路中心,後麵一列汽車拚命按號,交通警察過來發告票。
  她拉著我,我仍然說:“沒有人可以幫他。”
  她嘴唇哆嗦,“他是我唯一的親人,救救他。”
  “這是他的選擇,你不必太擔心。”
  “不一一”
  警察過來說:“請你們上車,車子必需駛離這裏。”
  我連忙搶前兩步,擠向人群中。
  “韻娜,”左淑東追上來,“他不是自願的,他一直不是自願的,他需要你。”
  我不願意再回想到那醜惡的一刹那。
  “文思現在很紊亂,他需要你。”
  我不去理她,急步走,撇開她,我急急步行十分鍾,再回頭,已經見不到她。
  我鬆一口氣。
  我聽人說,他們那種人很難回頭,也沒有必要回頭,他們有他們的世界,自成一國。
  我深深歎息。
  姬娜來看我,替我添置些必要的東西,問我帶還是寄過去。
  美洲有誰替我收東西?都是要付稅的,別天真了。
  外國哪有人肯先替你填錢出來,是愛侶又如何,那是一個爹親娘親不及鈔票親的國度。
  那天晚上左淑東又出現,她沒有妝粉的麵孔有點像枉死的女鬼,更可怕的是左眼腫如瘤,一整圍青紫蔓延至顴骨,分明是給誰打了一記。
  姬娜在街角見到她,一聲短促的尖叫,問我這是誰。
  左淑東過來拉住我,“我同他攤牌,如果他不放過文思,我會同他拚命。”她聲音焦急,有點混亂。
  這個他,自然是滕海圻。
  我不要聽。
  “你真是置文思不理?”她聲嘶力竭。
  “文思怎麽了?”姬娜問。
  左淑東說:“他把自己鎖在房內已經好幾天不出來——”
  我開口,“我自顧不暇,顧不到他。”
  “韻娜。”姬娜叫住我。
  左淑東的眼淚滾下來,“我不該瞞你,我該向你說明文思是那種人,但是沒有勇氣,好幾次,他同我說,要與你結婚,要從頭開始。”
  “他永遠離不開滕海圻。”
  “你怎麽知道?”
  “你離得了他嗎?”我反問。
  “你怎麽知道?”她退後一步。
  “當然我知道。”我說。
  “你究竟是誰?”她顫聲問道。
  我伸出手腕,“看到沒有,我為他,傷成這樣子。”
  左淑東驚呼一聲,她麵色大變,我可憐她,同她說:“我不會再與那個人鬥,我也是他手下敗將。”
  我拉著姬娜走。
  姬娜一肚子疑竇,隻是不知如何開口。
  我與她在茶室坐下,我叫一客冰淇淋,吃到一半,忽然反胃,頓時嘔吐起來,我嘔了又嘔,把餐廳領班都驚動,以為食物有問題。
  姬娜扶我到洗手間清理身上的穢物,然後到她那裏休息。
  我什麽都沒有說。
  我怕同她說了,她又同自己人阿張說,阿張又同他自己人說。
  自己人又有自己人,沒到幾天,全世界都曉得這件事。
  姬娜問:“那是文思的姐姐?”
  “是。”
  “誰打她?”
  “不知道,不必替她擔心,她很有辦法,誰敢太歲頭上動土,那個人也不會有好日子過。”
  “誰?”姬娜很緊張,“誰那麽暴力?”
  我翻一個身,不要理她。
  “韻娜——”她著急。
  “噓,看電視,阿張一會兒就要打電話來。”
  姬娜拿我沒折,隻好氣鼓鼓地對牢電視。
  我一直躺著,沒有睡。
  電話來的時候是我先聽見,我以為是阿張。
  姬娜匆匆地把話筒交給我,“是你母親找你。”
  我擔心父親出事,整個人跳起來。
  “韻娜,文思在醫院裏。”母親很慌張。
  “誰通知你的?”我不很興奮。
  “他的姐姐。”
  “他們一家人都很誇張。”
  “不,韻娜,文思真在急症室裏,醫生同我說過話,我求證過,你要不要去看他?”
  “什麽意外?”
  “他自殺。”
  “我馬上去。”
  我放下電話。
  我閉上眼睛,眼皮是炙痛的,我看到滕海圻英俊瀟灑的麵孔湊向過來,漸漸放大,模糊,忽然之間他的麵孔變了,變成三角形的毒蛇頭,蛇信滑膩腥紅,黏上我的麵孔,那條猙獰的毒蛇的尖齒咬上我的肉,一口又一口,咬完一口又一口,我渾身刺痛,汗流浹背。
  毒害完我,現在又輪到左文思。
  我們一定要聯合起來尋覓新生,一定要。
  我趕到醫院去。左淑東並不在。
  我要求護士給我見病人左文思。
  護士說:“他尚未脫離危險期,你是他什麽人?他不方便見朋友。”
  “他的姐姐呢?”我焦急地問,“是他姐姐通知我。”
  “她自己也正接受治療,剛剛替她注射過,精神比較穩定了,你可以見她。”
  “好,請帶我去。”
  護士像是自屍體冷藏間裏踏出來般。冰凍地看我一眼,像是在說:我帶你?你想!
  她開口:“在四樓,4070室”頭也不回地走開。
  我一時間摸不到電梯,隻得走樓梯上去,奔到第三層,胸部像是要炸開來一般,雙腿發軟,勉強再換上一層,在長廊上找407,終於看到門牌,似看到親人的麵孔般,推門進去。
  看見左淑東靠在床上。
  她神色慘白,見到是我,伸出手來。
  我讓她握住手,她同我說:“坐在我身邊。”
  我坐過去。
  我問她:“文思怎麽了?”
  她並沒有答我,她隻是說:“我們很小的時候,非常的窮,什麽都沒有。我與文思都愛吃一種麵包,當時賣三毛錢一隻,外頭有椰絲,當中夾著很甜的奶油,但沒有錢,經過士多,看見小玻璃箱內裝著這種麵包,老站在那裏看。”
  我很焦急,我要知道文思到底怎樣,而她偏偏跟我說不相幹的事。
  是醫生替她注射後的反應,過度的鎮靜藥物使她想起久久已經忘懷,藏在心底的往事。
  “——那士多老板是一個猥瑣的中年人,他捏著我膀子,另一隻手拿著奶油麵包,同我說,隻要我肯聽他的話,以後天天可以吃麵包。我剛在躊躇,文思已經一把將我拉走,那年我十三歲,文思眼中發出惡毒的神色,我永遠不會忘記。”
  我的呼吸在這時也漸漸暢順。
  我柔聲問:“文思,他為什麽要那麽做?”
  左淑東仍然不答我,她自顧自說下去,“他那種眼色,在我決定跟人同居時,又看到一次,充滿怨毒,像是要噴出火來。”
  我不出聲。
  她卻緊緊地拉住我的手,長指甲直掐到我手腕的肉裏。
  我也不覺得痛,就是那樣讓她死命地捏著。
  “但是為什麽他又自甘墮落?我是為他,他又是為誰?我嫁給滕海圻,我付出代價,使滕幫他成名,一切是我安排的,他又為什麽被滕海圻糟蹋?難道我們兩人真那麽賤?命中注定,一定要活在陰溝裏見不得光?”
  我歎氣,“你休息一下,別想太多。”
  她喘著氣,眼淚流下她已經紅腫的眼睛。
  我問:“文思到底如何?”
  “他——”
  這時有護士推門進來,“誰要探訪左文思?他可以見人了。”
  “我。”我立刻站起來。
  “跟我來。”護士木著臉。
  我並不怪她,換了是我,我也看不起自殺的病人。世人有那麽多人患著千奇百怪的絕症,想向上天多求些時日而不可得,偏偏有人視大好生命若玩物而自尋短見。
  她與我走進樓下病房:“三分鍾。”她吩咐我。
  文思似蠟像似躺著。
  他割脈自殺。
  同我一樣。因失血過多而昏迷。危在旦夕。那一刹時的勇氣由極端的痛苦激起,覺得生不如死,但求解決。
  “文思。”
  他眼皮震動一下。
  他連睜開眼睛的力氣都沒有。
  我知道他聽得到我說話。“何必呢,文思。這世界原本由許多不一樣的人組成,你不是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後一個,何必內疚?”
  他嘴唇顫動,發不出聲音來。
  護士說:“時間到了,明天請早。”
  我在文思耳畔說:“我明天再來,那些凶婆子要趕我走。”
  他的手動一動,我緊緊握他一握。
  出來的時候,姬娜把小車子開出來等我,阿張坐在她身邊,我看看時間,清晨五點,東方露出魚肚白。
  姬娜推開車門,我上車,坐在後座,我覺得要凍僵了,阿張立刻脫下厚毛衣,罩在我肩膀上,他的體溫自毛衣傳到我身上,我感激地看他一眼。
  “他沒有事吧?我們已向醫生查過。”
  我用手掩著臉,繼而大力搓揉麵部麻木的肌肉。
  阿張自一隻保溫壺裏倒出杯熱茶,“來,喝一口。”
  我還沒有見過這樣周到的人,接過茶杯,不知說什麽才好。
  過很久,我說:“為同一個人,同樣的手法,同一隻手。”
  他們呆住,麵麵相覷,齊齊問:“為同樣的人?滕海圻逼他?怎麽會?”
  我咬牙說:“他不是人,他是魔鬼!”
  阿張向姬娜使一個眼色,暗示她不要再問下去。
  但姬娜還是說:“一切要等文思康複才能問個仔細。”仿佛遺憾的樣子。
  我將阿張的毛衣扯得緊緊,萎靡得縮成一團。
  朦朧間想到當年走投無路,憤而下此策,身子浸在滾燙的熱水裏,看著鮮血在水中飄起,如紅色的雲朵,良久都沒有失去知覺,隻有剜心的痛楚。
  我一直後悔輕賤自己的生命,發誓以後都不會這麽做。
  我在心底把他們的關係整理一下。歸納的結論是如果要自殺,不如殺滕海圻。
  六年前我真以為已經殺死他,所以不得不與他同歸於盡,文思,你又為什麽要這樣笨。
  反反複複的思慮令得我頭痛欲裂,跌跌撞撞地倒在床上,麵孔朝下,就這樣呆著。
  我不換衣服也不要吃東西,累了便睡,睡醒便睜大眼睛。這叫做心灰意冷。等到可以起來,又去探望文思。
  他比昨日好。
  我說:“你看你多傻。”
  他淒慘地笑,輕輕地說:“他不會放過我。”
  “胡說,他沒有這個能奈。”我安慰他。
  “他手頭上有錄映帶……照片。”文思輕聲說。
  他竟這麽下流!我呆住。
  “公布照片,我就身敗名裂,再也混不下去,這個彈丸之地,錯不得。”
  “他有什麽條件?”我說。
  “叫我離開你,韻娜,他要我離開你,”文思吃力地說,“叫我永遠跟著他,我做不到,我實在不行,我情願死,我……”他激動得很。
  醫生過來說:“小姐,他今日情況不穩定,你下午再來吧。”
  “文思,你靜一晌,我再來。”
  “韻娜……”他淚流滿麵,“韻娜——”
  醫生一定以為他是為我自殺,很不以為然地暗示我快快離開。
  姬娜在門口接我。
  我歉意地說:“我一個人不上班,彷佛全世界人也得向我看齊似的。”
  “這個時候,說什麽客氣話?”她不以為然。
  “我忘記去看看左淑東。”我扶著車門。
  “不用了,她已經出院,”姬娜說,“我剛查過。”
  “她又到什麽地方去了?”我懷疑,“她的情緒很不穩定。”
  “別管她,來,我們去吃早餐。”
  我跟著姬娜走,一點靈魂也沒有,彷如行屍走肉。
  “文思會康複吧?”
  “身體會,”我說,“精神永不。”
  “經驗之談。”她點點頭,“你們打算怎麽樣?”
  我茫然不知所措。
  “文思的性格太懦弱,對於你來說,會是一個負累,你將為他吃苦。”姬娜說。
  我不能趁他最低落的時候一腳踢開他。我說:“他需要朋友。”
  “最好能把關係固定在友情上。”
  我詫異,“這麽理智的話都不像是你說的。”
  “是阿張的意見。”
  “我會知道怎麽做。”
  “韻娜,你飛機票都買好了。”
  “可不是。”但我已經決定不走。
  在飯廳坐下,我叫了一碟克戟,把整瓶糖漿都倒在上麵,成堆地推入胃口中,那麽甜那麽膩,我忽然覺得充實,一切有了著落。
  吃完之後我抹抹嘴站起來。
  “你到什麽地方去?”姬娜錯愕地問。
  “去找滕海圻。”
  “韻娜,你瘋了。”姬娜變色,一把拉住我。
  “我沒有瘋,我並不怕他,文思是個有名氣的人,他怕身敗名裂,我無懼。”
  姬娜說:“我求求你,韻娜,請你冷靜下來。”
  “不,”我很鎮靜地說,“放開我。”我的語氣嚴峻冷漠,姬娜不得不放開我。
  我取出角子,用公眾電話打到滕海圻的寫字樓去,連我自己都驚異了,原來我一直記得他的電話號碼,原來自上次查電話簿子到如今,幾個月間,我一直把這幾個數目字刻骨銘心地記著。
  來聽電話是他本人。據說現在流行沒有架子,越是第一號人物越要表示親善,以示標新,所以他不經女秘書。
  我說:“我是王韻娜。”
  他說:“好哇,我也正要找你。”聲音極之惱怒。
  “出來談談。”我說。
  他冷笑,“約個地方見麵如何?”
  “好,到文思家裏去,那裏又靜又方便,二十分鍾後見。”我掛上電話。
  姬娜在我身後,緊張地看著我。
  “我不會有事的,”我握一握她的手,“你放心,”我笑一笑,“別以風蕭蕭兮易水寒的姿態看牢我。”
  我出門叫街車。
  他比我先到,已在掏鎖匙,我知道不能在這個關頭示弱,也取出一管鎖匙。
  這對他來說,是意外,但他立刻嘖嘖連聲,“文思這個人,門匙亂給人,將來這所公寓變成以時鍾出租的地方,得好好說他。”
  是的,不隻是我們兩人有鎖匙,左淑東也有,她也可以隨意出入,否則在開頭我不會誤會她是文思的情人。
  “你對文思說話,他未必要聽你,他情願死,也要離開你。”我嘲弄他。
  滕海圻轉過頭來,他麵色鐵青,咬緊牙關,“你並不愛他,為什麽要同我爭他?”
  “你也不愛他呀,”我冷冷地說,“如果愛他,把錄映帶與照片交出來。”
  “笑話,關你什麽事?”他獰笑,“這些都是在他同意之下拍攝的。”
  “當年他幾歲?十六?十七?”
  “你管不著。”他握著拳頭,“他整個人,由我塑造成功,沒有我,就沒有他,我豈會放他離開我。”
  “你這個心理變態的怪物!”我斥罵他。
  “你有什麽資格罵我?”他瞪著我。
  “給文思一個機會。”
  “誰會給我一個機會?”他死都不放。
  “滕海圻,你如果要把這些秘密公開,你的名譽也會受損,何必連累自己?你不愛文思,也應自愛。”
  他忽然仰頭大笑,笑得我毛骨悚然,額角青筋暴現,嘴角濺出唾沫星子來。我覺得怯,退後一步。
  “我的名譽?”他苦澀地說,“王韻娜小姐,我的名譽,早已在你一刀之下宣告完結,我早已人格掃地。”
  “你一走了之,而我,隻好與左淑東這種女人在一起,我的妻子、生意、合夥人、朋友、親人,全都離棄我,你以為我沒有付出代價?現在我還剩下什麽?我還怕什麽?”滕海圻說。
  我靜下來。他說的,都是真話。
  “我一無所有,王韻娜,我甚至害怕女人,我不能再親近女人,我已不是男人,王韻娜,你低估了你的殺傷力,你害得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現在你還要自我手中奪去文思?”
  他咬牙切齒地指著我,我呆木地瞪著他,滕海圻的真麵目完全露出來,他麵孔上的憤怒、怨毒、憎恨、苦澀、不甘、無奈,絲絲入扣。
  我到現在才發覺原來七年前這件事中,根本沒有勝利者,我與他都失敗,輸得傾家蕩產,永遠抬不起頭來做人。
  他說下去:“我做錯什麽?我不過與妻子以外的女人發生一段關係而已,多少男人神不知鬼不覺,事後仍然做他們的標準丈夫,而我偏偏遇著你,你要與我同歸於盡!你為什麽不能像其他女人那樣忍氣吞聲,乖乖地認命?你為什麽不大大方方,忘記這件事算數?你為什麽偏要我好看?”
  他喘口氣,“你這個賤人,蛇蠍一樣,誰沾上你誰倒黴,如果你不碰文思,文思到現在還是好好的。”
  他把所有的話反過來說,黑的說成白,白的說成黑,卻又自以為再正確沒有。是世人對他不起,不是他虧欠世人。
  他瘋了。
  我心內閃過一絲恐懼。他早已瘋了。
  我顫聲說:“滕海圻,一切還不太遲,放過文思,也放過你自己,世人哪有你這樣的笨人,自身跳進糞窖,希望濺起的汙物能飛濺到你的敵人身上?最終汙穢的是你。”
  “我不管,我要與他同歸於盡。”他大叫。
  “他不會與你同歸於盡,無論如何,我會與他在一起。”
  “那麽叫他等著在小報上看照片吧。”滕海圻說。
  “滕海圻,不要傷害他。”我說。
  “隻要他回到我身邊,我永遠不會公布這項秘密。”
  “你為什麽不承認事實?他不再愛你,滕海圻,你這所作所為,跟一個妒忌的瘋婦有什麽分別?”
  他忽然撲上來,抓住我的咽喉,“我恨你。我恨你!”
  我沒料到他會失卻神智,一時間避不開,他力大無窮,雙手漸漸收緊。
  我漸漸閉氣,耳膜嗡嗡響,心內一片寧靜,聽見自己喉頭發出咯咯的響聲。
  我兩隻手亂抓亂舞,完了,這次我完了。
  剛在緊急關頭,忽然聽見有人喝道,“放開她,再不放,我要不客氣了。”
  我喉頭一鬆,我萎靡地倒在地上。
  我想張口說話,已經不能夠,隻可以發出啞啞聲,又覺得天旋地轉,眼前發黑。
  但我聽到左淑東的聲音。
  “你連她都不放過?這麽多年,你叫一個少女活在陰影中,到今日還不放過她?”
  原來她是同情我的,我靠在牆角,原來這世上還有同情我的人。
  滕海圻沒有出聲。
  我睜開眼睛。我明白為什麽滕沒有聲音。
  左淑東手中握著一管槍,她的食指緊緊扣在機關上。
  “不,”我伸出手,“不——”但是發不出句子。
  我想說:一切都要付出代價,別別,千萬別輕率。
  我掙紮著爬起來。
  隻聽得左淑東叫:“坐過去,坐到遠遠的!”
  滕海圻走到床角去坐下。
  “把鎖匙扔過來!”她繼而說,“別以為我不會開槍,別以為你才是唯一一無所有的人。”左淑東聲音中的怨恨與他不相伯仲,“你利用我,你用我的錢,用我的身體。你給我一個幻覺,使我以為苦盡甘來……”她說。
  “你連最低限度的尊嚴都不給我,你連世上我唯一愛的人都要害死——”左淑東越說越激動,手指不知什麽時候會得扣動機括。
  她一個字一個字似吐釘子似的自牙齒縫之間迸出控訴,恨,全是恨,恨得筋疲力盡,恨得全身燃燒起來,化為灰燼,恨得巴不得撲向前去,抽敵人的筋,剝敵人的皮,而最可憐的是,曾經一度,敵人與敵人是相愛的。
  我在地上爬動。
  多虧她來救我,我撲出門口,左淑東持槍,一直往後退,等我們兩人出了門口,她將門緊緊關上,立刻上鎖。
  我站起來。
  左淑東問我:“你怎麽樣?”
  我疲乏地用手護住喉部,“我——”
  “你怎麽會跟他見麵?”她拉著我匆匆下樓。
  我仍然發不出聲來。
  “向他討回證據?你別想,這隻有助長他的氣焰。”左淑東悲哀地說,“必要時,我隻有殺死他!”
  我恐懼地搖頭,“不——”
  她拉我上她的車,風馳電掣地開出去。
  她把車一直駛到郊外,停住。
  她問我:“你不是要到美洲去?是不是對文思仍有愛念?”
  我隻得點點頭。
  “等文思好起來,我助你們兩遠走高飛。”
  我歎口氣。
  “你現在住在什麽地方?仍是你表妹家?”
  我又點點頭。
  “我送你回去,你好好休息,這事交在我手中,我會擺平。”她說得很有把握,很冷靜。
  我拉住她的手,眼中盡是詢問。
  “我怎麽查清你與滕海圻的事?出來走的人隻要打聽一下,不難知道。滕海圻在商場上無法立足,才會看上我的錢,與我結婚後,他一直有淪落感,他看不起我,踐踏我。”
  我的眼光轉向窗外。
  我們這一堆人,前世不知有什麽夙怨,今生今世,又撞在一起,上演這樣一出曲折離奇的好戲。
  “我會同你聯絡,文思路為好轉,就把他接回家中,你不必到醫院看他。”
  我死裏逃生,最後一絲勇氣也煙消雲散,隻得點頭。
  左淑東把我送回家。
  姬娜駭然取鏡子過來我瞧。我脖子青紫色一條條,有幾個指印,清晰地現在皮膚上。
  “你死不打緊,我問你父母怎麽辦?”姬娜說。
  我眼前發黑,像是無數蚊蠅齊齊飛舞,終於暈過去。
  醒時母親在床頭哭泣。
  阿張陪著姬娜,一聲不響坐在沙發上。
  母親見我醒來,便停止流淚,喂我吃藥。
  這樣子她來了又去,去了又來,到最後上來看我的是文思,他倒比我先痊愈,也比我更若無其事。
  他說:“我搬了家,搬在鄉下。”盡講些無關重要的事。
  我點點頭。
  他遞給我看一張報紙,上麵用顯著的字標著:“左文恩等榮獲十大最有成就獎。”
  “咦——”我奇怪。他從來沒有與我提過這件事。
  他說:“是成衣商會提的名。”
  我說:“你彷佛不大相信這件事似的。”
  “要是你相信去年選出來的美後是全香港最標致的適齡女性,那麽你也不妨相信這個獎。”
  “無異這是一項榮譽。”
  “是的。”他淡淡然。
  他一直淡淡的,對一切成就都沒表示詫異。
  “有沒有回公司?很久沒回去了吧?”
  “店上軌道,不是要我盯著才有生意。”
  說來說去,不到正題。
  終於他問:“你原諒我?”
  “沒有什麽要原諒的,”我由衷地說,“這是個人自由的選擇,並不妨礙他人,絕不算錯,既然無錯,何必旁人原諒。”
  “你的量度真了不起。”他苦笑,“但是這並不代表你會嫁我。我還是不要太癡心妄想。”
  叫我怎麽回答?“讓我看看你的傷口。”我顧左右而言他。
  他沒有大方地遞出手來。
  “這些日子我與姐姐很接近,我們之間產生前所未有的了解,患難把我們拉近。”文思說。
  我點點頭,說道:“每一朵烏雲都鑲有銀邊。”
  我們沉默。
  他握住我的手,貼在他的麵孔上,很久才放下。
  我終於問:“他有沒有繼續逼害你?”
  他抬起眼睛,看向遠方。“我已多次打算報警。”
  “如果將他落案,對你影響至大。”
  “我不在乎。在鬼門關裏兜過圈子回來,我覺得隻要能夠曬到太陽就是幸福。這一切總會過去,我總會擺脫他,我可以結束這裏的一切,到外國去買一個小農場做農夫。”
  我被他說得笑出來。
  “但是姐姐仍然與他在談判。你知道,這些日子她節聚不少,她願意拿出一切來換回證據。”
  我吃驚,“那滕海圻要發財了,數輛豪華車子,三層以上的住宅與別墅,七爿店,還有無數珠寶證券以及現款。他這下半輩子可以到海外做寓公了。”
  “到今日我才發覺,姐姐是這樣地愛護我。”文思的眼睛濕潤。
  “滕海圻願意嗎?”我追問一句。
  “他不願意。”
  這倒出乎意表,“他不會不肯的。”
  “這次你猜錯。”文思用雙手捧著頭,“他似抓到老鼠的貓,要好好地戲弄,把玩,以泄他心頭之恨。”
  “那你應該同他說明,你會不顧一切同警方坦白,大不了是鬧得全世界知道,大不了沒有資格去領十大成就獎,我最恨人恐嚇我要挾我,‘如果你不……我就……’沒完沒了,誰知道他印了多少個拷貝,總不能一輩子受他脅持。”
  “我會同他說。”文思麵孔有點慘白。
  我歎口氣。
  “但是姐姐認為事情不是全無挽回的,我們兩人掙紮二十多年才有今日,她的心情我可以了解,放下這一切到別處去,凡事都要從頭開始,她實在勞累……”
  “文思,希望事情有個好結果。”
  “你姐姐已經搬離滕家了吧,抑或一直都不是滕家,而是左宅?”
  我換個題目,“有沒有見朋友?小楊是那麽可愛的人。”
  第一次見小楊就知道他是那一類人,但左文思,他完全不像。
  “韻娜,如果這一切都沒有發生過,我們會不會有機會結合?”
  我抬抬頭,說:“我不知道。”
  一切看當時有多需要結婚。
  真正渴望結婚的話,驢頭人身也可以當理想對象。不想結婚時,嫁入皇室還嫌沒有人身自由。
  認識文思的時候,我真的盼望有個歸宿,真的認為感情可以培養,真的覺得婚姻對我有好處。
  但現在一切不同。
  阿張說得對,他旁觀者清,文思永遠需要照顧,這也許便是他墮入滕氏彀中的原因。
  我此刻隻覺得我有道義幫他振作。
  “聽說你飛機票都買好要走了。”
  “嗯。”我低下頭。
  “是為我吧,你立意要與我渡過這段艱難的日子。”
  也因為滕海圻是我們共同的敵人。
  這段日子我們恢複來往,我們需要對方作伴,但這種感情很難發出火花來。我知道。
  大節當前,普天同慶,文思約我去大型舞會,我決定與他一起亮相。
  為什麽不?左是死右是死,不如痛痛快快,與他趁著天還沒有壓下來之前,熱鬧地玩。
  他給我訂製一件鮮紅低胸的晚服。
  我笑問:“不是說隻做黑白兩色的衣服?”
  他悄聲說:“黑白賣給她們,你穿紅色?”
  我揚起紅色的裙子,試穿時腰間的鯨骨令我透不過氣來,我並沒有一條四十厘米的小腰。
  文思的助手提著我的頭發笑說:“舞會王後。”
  另一位說道:“這裙子隻能穿一次,萬人矚目,誰會忘記。”
  “謝謝你,文思。”
  “給她披上披肩。”文思說道。
  一張小小的白狐皮立刻搭上我光禿的肩膀,一切都襯得非常絕。
  “還有我向姐姐處借來的項鏈。”他說。
  一大球的晶光燦爛,如聖誕樹上的裝飾物。
  我摸摸頸項,真瘦,瘦得皮膚都沒有光彩,眼睛幹燥,不過不要緊。有種粉會得閃光,滴一滴眼藥水,雙目又是水靈靈,一切都可以人造。
  但我們沒有去成功。
  那日下午,文思說:“我向滕攤了牌。”
  我已知道他不會有心情去跳舞。
  “他怎麽說?”我焦急。
  “他叫我去召警。”文思很沮喪,“他不怕。”
  “他隻是恐嚇你,”我希望滕知道他在做什麽。
  “你知道他怎麽說?他說沒有我活不下去,”文思堅決地說,“但是,我寧可身敗名裂也不會回去。”
  “是為我的緣故?”
  “也因為我厭倦那種生活。”文思說。
  “那麽滕恨錯了人。”我覺得寬慰。
  “我真不明白他為什麽要纏住我,他可以找到比我更可愛更年輕的人。”文思說。
  “你有沒有聽過不甘心?”我問,“不然秘聞周刊上怎麽會有那麽多自暴其醜的自白書?”
  “不要再說下去。”
  “文思,要不要到我這裏來?”
  “不用。”
  “要不要人陪?”
  “小楊會來。”
  “那麽好,我們在家度過一個真正的平安夜,你要找我的話,我在家中。”
  “姬娜呢?”文思問我,“你有沒有伴?”
  “人家與阿張要跳舞至天明呢。”
  “對不起,韻娜。”
  “文思,別客氣了。你與小楊聊聊天。”
  我獨自斟杯酒,想一個人哭一場,但是眼淚說什麽都擠不出來。
  我睡了。
  姬娜回來的時候真的已近天明了,我聽見她“噓”地一聲,囑咐阿張不要吵。
  我轉個身。
  聽得姬娜摸黑上床來,也不知落妝沒有。
  我又睡熟了。
  到有人大力按門鈴時,我們倆才一起跳起床。
  睡眼朦朧,我叫出來,“如果是滕海圻,千萬不要開口。”
  “知道。”姬娜披起外衣出去。
  我擁著被褥坐在床上,心噗噗跳。
  姬娜一會兒進來,麵色訝異。
  “韻娜,警察找你。”
  “警察?”我張大嘴巴,睡意完全跑走。
  “快套上衣衫出去。”
  我隻好在睡衣上麵罩上運動衣,跑到客廳,隻見兩個便衣警探向我出示證件。”
  “王韻娜小姐?”
  “是。”
  “請你跟我們到警局問話,協助調查一宗案件。”
  我吞一口涎沫。
  “什麽,是什麽事?”姬娜上前來問。
  “讓我拿手袋。”我說。
  “究竟是什麽事?”姬娜問道。
  “我也不知道。”我說。
  “韻娜,我害怕。”
  “不要緊,你不要走開,在家裏等我電話。”
  我跟著警察出去。
  到達派出所,他們把我請進小房間,待我坐下,問我喝什麽,然後開門見山地問:“你可認識滕海圻?”
  事發了。文思已將一切交給警方處理?這裏頭再也沒有轉彎的餘地,而我當然成為第一號證人。
  “認識。”
  “認識多久?”
  我喝紙杯中的咖啡。
  “有九年。其中一大段時間沒有見麵,我在外國。”
  “最近一次在什麽時候見麵?”
  “大半個月前。”
  “準確的時間。”
  “三個星期前的星期一。”
  “在什麽地方?”
  “在一個朋友家。”
  “朋友是誰?”
  “叫左文思。”
  “地址是落山路七號三樓?”
  “是。”
  “你們可曾爭吵?”
  “有。”
  “可有動武?”
  “有。”
  “王小姐,你昨夜十二時至兩時在什麽地方?”
  “在家中睡覺,你們來把我帶走的地方。”
  “有沒有證人?”
  “睡覺也需要證人?”
  “王小姐,幽默感不要用在不恰當的地方。”
  “沒有證人,我表妹當時在舞會。”
  “你的意思是,沒有人能夠證明當時你在上址?”
  我的心跌下深淵,說真的,的確沒有人能夠證明我當時千真萬確地在家裏睡覺。
  但是,警方為什麽要知道我是否在家睡覺?
  就算文思報案,與昨夜我是否在家,也沒有關聯。
  我問:“是什麽事?”
  “你與滕海圻起衝突,據說有身體上的接觸?”警方說。
  “我不明白這句話,請說明白點。”
  “他用手扼住你脖子?”
  “這關你們什麽事?”我站起來,說道,“我不想進一步回答這些問題,我要找一位律師來。”
  “你可以那麽做,你可以借用我們的電話。”
  我反問他們,“文思呢,可是左文思出事?”
  一位便衣不停將我說過的話記錄下來。
  “我為什麽會在這裏?”我驚惶地問,“你們在查什麽事?告訴我。”
  “你不知道?”
  “我當然不知道。”
  “與你曾有衝突的滕海圻,於今日淩晨十二時到二時間,倒斃在落山道七號三樓,胸部被利器所創,即時死亡。”
  我張大嘴巴與眼睛,四周圍的景物天旋地轉起來。
  他死了。
  他竟然死了。
  有人殺死他,而警方懷疑是我。
  “給王小姐再喝一杯熱茶。”警方說。
  我緊緊閉起嘴巴,我已經說得太多。
  他們有沒有發現七年前我與滕海圻之間的事?我尚有什麽機會洗脫?
  一刹那我精神無法集中,連自己姓名都不能記憶。
  我疲倦地說:“把燈拿開,我眼睛痛。”
  他們立刻關上燈。
  “王小姐,要不要通知親人來保釋你出去?”
  “不。”不能叫父母知道。
  我靜下來,姬娜不懂得處理這件事。我不能麻煩阿張,在這裏,我所認識的,也不過隻有左淑東與左文思。
  我思維漸漸清晰起來。
  警方找得到我,自然已經與他們有所接觸,他們說過些什麽?我氣憤,竟把滕海圻與我於三星期前見麵的事都說給警方知道。
  他們太急於要洗脫自身了。
  我很辛酸,一時手足無措。
  警探很耐心地等我恢複神智。
  我或許可以聯絡我以前的老板曹氏,求助於他。
  我拿起電話,打到他家裏去。
  曹一時間沒想起我是誰,這時我已經很後悔冒昧向他求助。
  我吞吞吐吐地用飄忽的聲音向他告苦:“我想請你幫一個忙。”
  他機靈地問:“可是等錢用?”
  我說:“不——”
  “怎麽,還沒找到工作?社會不景氣呀,韻娜,小款子我是有的,稍遲我要出去,我交給內子,你要是上來,我叫她給你三千塊,韻娜,你替我做過帳,你該知道我的苦況,我真是慘淡經營——喂喂?左文思怎樣?他可是要得獎?你們還有來往嗎?”
  我終於說:“我不是問你借錢。”
  “啊?那是什麽?”他大大訝異。
  “我——隻是來問候你,再見。”我掛上電話。
  警探們搖頭歎息,同情我的遭遇。
  其中一位和藹地說:“朋友,原是用來陪吃飯的。”
  我說:“是我太異想天開。”
  我在毫無選擇之下通知姬娜,叫她與阿張同到警署接我。
  我慘白地說:“你們都懷疑是我吧。”
  “王小姐,請在這裏簽一個名,證明適才那些對話,的確出自你口。”
  我隻好在供詞上簽名。
  姬娜與阿張匆匆趕到,辦手續把我接出來,時間已近中午。
  在報攤上阿張買了張晚報。
  頭條新聞是“富商胸部中刀離奇斃命。”
  我閉上眼睛。
  所有人最害怕的事終於發生了。
  阿張說:“警方會得隨時傳你再度問話,我已替你聘下律師。”
  姬娜說:“最頭痛的地方是,你沒有人證。”
  他們兩人都非常震驚。
  我默不作聲。
  “試跟左文思聯絡。”阿張說。
  阿張已代我撥通電話,那邊是繁忙訊號。阿張隻好放下話筒。
  姬娜問:“避而不聽?”
  “不會,”我說,“他不會。”
  就在這個時候,電話鈴響,我知道是文思,在同一時間,我打電話給他,他也忙著打給我。
  “文思。”我的眼淚忽然湧出來,流滿一麵孔。
  “你到警局去過?”文思急急問。
  “是。”
  “聘律師沒有?”
  “有。”我泣不成聲。
  “不怕不怕,千萬不要害怕,我也到他們那裏答過話。”
  我哭泣:“我沒有人證,他們懷疑我半夜潛離家去謀殺滕海圻,一切證據都不利於我的,文思,我害怕到極點。”
  “不要怕,不會有事,他們不會將你落案,”他不住地安慰我,“這些不過是表麵證據,我馬上來看你。”
  我含淚坐下。
  阿張說:“鎮靜些。”
  姬娜說:“左文思也很值得懷疑,”她放下報紙,“是在他家裏出的事。”
  “但是我也有他家的鎖匙。”我說,“每個人都有,大家都自由進出,也許連小楊都有。”
  “小楊是誰?”阿張說。
  “文思的攝影師,出事那日,他跟文思在一起。”
  阿張皺起眉頭,他說:“我約了彭來這裏。”
  “誰?”
  “彭律師。”
  “阿張,我沒有錢,”我掩臉,“我什麽都沒有,我已山窮水盡。”
  “彭是我的中學同學,不要緊,也許他比你還窮,他一直幫法律援助處做事。”
  彭世玉律師比文思還早到。
  他與阿張在房內談話的時候,文思趕至。
  我如遇到救星般迎上去,他與我擁抱。
  我與他在露台坐下,我問他,“是你告訴他們,我與滕之間的事?”
  “不,姐姐說的。姐姐在清晨發現凶案。”
  左淑東!
  “姐姐的精神亦近崩潰,她逗留在警署近五個小時,把所有不應該說的話都說出來,警方已把她送往醫院靜養,兼檢查精神科。”文思也非常沮喪。
  我問:“文思,會不會是她?”
  文思一震,“怎麽會是她?”
  “文思,我不隻一次聽到她說過,她要除掉滕海圻。”
  “韻娜,你千萬不能告訴警方!”
  “但是文思,警方懷疑是我做的。”
  “他們會查清楚,但是韻娜——”
  我“霍”地站起來,“文思,我愛莫能助,我要維護自己。”
  “韻娜,她曾經救你。”
  我氣餒,“你都知道了?”我顫聲問。
  “我都知道。”他點點頭。
  我還有什麽話好說,我閉口不語。
  “韻娜,我替你請了最好的律師,你放心好了。昨天晚上,姐姐整夜在白天鵝夜總會吃老酒,成千上萬的人與她打過招呼——”
  我瞪眼尖叫:“凶手是我,凶手是我?”
  阿張推門出來,很敵意地看牢文思,把我拉在一旁。
  “左先生,”阿張發話,“請你不要刺激韻娜,這裏的事,我們會得處理。”
  我痛哭失聲。
  文思說:“韻娜,韻娜——”他的焦急也不是假裝出來的。
  我整個人如墮冰窖裏,我失聲說:“連你都以為我是殺人凶手。”
  這時候忽然有人插嘴問:“那你是不是?”
  我也沒弄清楚,誰在發問,馬上大叫起來,“我不是我不是!”我握拳頭,大哭起來。
  姬娜過來抱住我。
  我將頭伏在姬娜的胸上,抬不起頭來。
  “韻娜,”阿張說,“你有什麽事,跟彭世玉說去,他會盡力幫你。”
  我說:“沒有人可以幫我,太遲了,”我恐懼地張大嘴,“姬娜,沒有人救得了我。”
  那位姓彭的陌生人大力拍我的背脊,有節奏地,緩慢地,像是哄一個不聽話受驚嚇的嬰兒睡覺。大家都靜下來,姬娜倒熱茶捧在手中給我喝。
  過很久很久,仿佛一世紀長,我揩幹眼淚。
  “文思呢?”我問。
  “他一直在露台上。”姬娜說。
  我看著彭律師,“我沒有幹過。”
  “你有沒有想過要做?”他暗暗地問。
  “有,一千次。有一次付之於行動,幾乎成功,但他沒有死。”
  姬娜急了,“這話可不能說。”
  我低聲繼續,“但我最近,看他如看一隻蟑螂,非常醜惡、肮髒、討厭,但我不會殺他。”
  “為什麽?”
  “不值得。”
  “要是他要挾你呢?”
  “我會報警。”
  “要是這件事對你以後的生活有很大的影響呢?”
  “我已經買好飛機票到美洲去。”
  “那邊也有華人社會。一傳十,十傳百,你始終不得安寧。”
  “是嗎?那麽我到安哥拉,天不吐去,那裏可沒有華人。”
  “你不怕?”
  “一切都己過去,我不怕他。”
  “他現在死了,你有沒有一絲高興。”
  “沒有。”我說。
  “沒有?”大家都驚異起來。
  “我為什麽要因牆角一隻蟑螂的生死而覺得哀樂?況且,我替凶手擔心,因為太不值得。”
  彭世玉問:“你所說一切屬實。”
  “是。”
  隔了一會兒他說:“我相信你。”
  阿張歡呼,姬娜白他一眼,“警方是講實憑實據的。”
  “昨天晚上,是平安夜,你在哪裏?”
  “睡覺。”
  “發生了那麽多事,你還睡得著?”
  “我很沮喪,但是我不願倒下來。”
  彭看阿張一眼,點點頭。他又問:“你一直在睡覺?”
  “一直睡覺,我聽到阿張送姬娜回來。”
  姬娜插嘴,“那時已經四點多。”
  “然後我與姬娜一直睡到天亮。”
  姬娜說:“你不是應該與文思去跳舞的?”
  “文思心情不好,決定不去,叫小楊陪他。”
  彭世玉問道:“在十二點與兩點之間,你有沒有接過電話。”
  “沒有,甚至沒有人打錯電話。”
  彭世玉猶疑,“你一直穿著睡衣?直至警方向你接觸?”
  “是的。”
  “韻娜,一切對你太不利。你與滕氏的過去,他與你在日前的糾葛,況且,你還欠他大量金錢。”
  “我欠他錢?”我張大嘴。
  怎麽不是!確是由他拿出錢來替父親還債,怎麽不是?雖然沒有借據,這一切卻是事實。
  我失措地問彭:“你怎麽知道?”
  “有一位祝太太,已自告奮勇,協助警方調查,把這件事全盤托出,她說你人品甚差,刻薄成性。”
  她這麽恨我,就因為我諷刺她年老色衰?
  我張大嘴巴,我簡直不能相信一個人會因這麽小的事恨另一個人至要對方死的地步。
  “韻娜,你的仇人很多,但是這些人不會承認同你有仇,他們會在法庭說,他們是為正義說話。”彭世玉提醒。
  那簡直是一定的,我脫身的機會微之又微。
  “這一切加在一起,韻娜,我恐怕警方將你落案的成分是很大的。”
  我可憐的父母。
  彭世玉深深歎口氣。“你要做最壞的打算,韻娜。在人們眼中,你比蛇蠍不如——十年前你恃青春貌美,企圖破壞滕氏家庭不果,殺傷他身體泄憤,十年後你又回來,向他勒索金錢,進一步要挾他,更加成功地奪去他的生命——。”
  我憤慨地仰頭哈哈哈笑起來,“是嗎,在人們眼中,我是這樣的一個人?我不在乎,我不管人們怎麽想。”
  彭世玉瞪著我,“當這些人是陪審員的時候,韻娜,你最好還是在乎一點。”
  姬娜忍不住哭泣起來。
  我倔強說,“我仍然不在乎。”
  “你要在乎。”彭世玉也固執。
  “我為什麽要解釋?一個人是忠是奸,社會早已將之定型,正如你說,證據鑿鑿,像祝太太這種人,不知憎恨我之存在有多久,向她解釋有什麽用?說破了嘴皮她還不是更得意——她所恨的人終於向她搖尾乞憐了。”
  彭世玉說:“現在不是鬧這種意氣的時候。”
  我別轉麵孔。
  彭世玉籲出一口氣,“我要去作準備,暫時告辭,有什麽事立刻召我。”
  阿張送他出去。
  文思仍然伏在露台上俯視街道。
  這是一個略為寒冷,陽光普照的日子,空氣幹燥,天高氣朗,如果沒有心事或具體的煩惱,在假日站在這小小的露台上,凝視風景,應是賞心樂事。
  在今日,我與他寢食不安,他如何還有心情注意風景。
  “文思。”我喚他。
  他轉過頭來,麵色灰敗,雙眼布滿紅筋。
  我早已經把一切豁出去,攤開手說:“沒想到吧,你心目中的天使,原來是罪惡的魔鬼。”
  他哽咽地說:“你隻是運氣不好。”
  真的,再說下去,連我都不再相信自己的清白。
  我心中有許多疑團。那些錄映帶呢?相片呢?為什麽他們都有人證?
  文思用手掩住麵孔。
  阿張忍不住說:“左先生,我覺得你需要休息吧。”
  文思便站起來,跌跌撞撞地走出去,姬娜替他開的門。
  我叫住他,“文思——”姬娜一把將我拉住。
  姬娜說:“如果他昨日同你出去玩,什麽事都沒有。”
  我說:“怎麽可以這樣子混賴他。”
  連阿張都說:“我不喜歡他。我直覺認為他整個人發散著淫邪。”他非常武斷。
  社會上一般人對於有異於傳統嗜好的人都有偏見。我為文思悲哀。
  我說:“文思不是一個壞人。”
  姬娜衝口而說:“在韻娜眼中,非得殺人越貨,才算壞得——”她掩住嘴。
  我轉頭看著她慘笑,現在我正是殺人嫌疑犯。
  我隨時等待警方來把我鎖走,故此驚惶之情反而漸淡。
  我取出文思為我縫製的晚服給姬娜看,“如果你不嫌它不祥,送給你。”
  “左文思確有才華。”姬娜也不得不歎道。
  “他這一生,從來沒有快樂過,”我邊說邊撫摸著裙身,“感性強的藝術家很難為常人的喜怒哀樂產生共鳴,他不為世人諒解,他一直寂寞。”
  “你是他的知己。”姬娜說道。
  “是的。”我承認。
  從頭到尾,我自以為愛上他,而其實,我不過是他的知己。
  我深深歎口氣。
  我把裙子擱在沙發上,轉入房內,坐在床上。
  經過一日的折騰,天色已近黃昏。
  付出這樣大的代價,這個死結已經解開。左文思與左淑東都得到自由。除去我,我這一生注定要活在滕海圻的陰影下,他活著死著都一樣。
  阿張與姬娜張羅了飯菜。我倒是吃下小半碗飯,他們兩人卻食咽不下。
  “這一切請暫時瞞住我父母,雖然紙包不住火,但遲一日揭露他們又可以自在一日,家父有心髒病,實在不能受刺激了。”
  姬娜說:“韻娜,我與阿張都明白。”
  阿張說:“今夜我睡在這張沙發上。”
  姬娜漲紅麵孔,“不可以。人的嘴巴不知多壞,一下子就說我們同居了。”
  我在這樣壞的心情下都忍不住微笑起來,姬娜是永遠長不大的小孩子。
  阿張答得好,“同居就同居,又怎麽樣呢。是否咱有人同居,伊們就眼饞?若反對同居,他們大可不同,若讚成同居,大可找人同之,與他們無關之事,他們硬要作出批判,何必加以注意。”
  我鼓掌。
  那麽他不喜歡左文思,並非因他有異常人,而全憑直覺。
  我越來越覺得阿張是個妙人,以貌取人,失之子羽,阿張的內心世界寬廣而美麗,姬娜是個好運氣的女孩子。
  那夜我們三人就這樣睡了。
  半夜一覺醒來,但覺得已經戴上手鐐腳銬,身敗名裂,全島幾百萬居民,都對我黑暗的曆史與罪行津津樂道,我一切所作所為,街知巷聞,我走在路上,為千夫所指,報章電視新聞,都宣布我所犯天條。
  我跳到黃河都洗不清。
  背脊上一股冷汗,如毒蛇般蜿蜒而下,留下滑膩膩、冷冰冰的毒液。
  即使水落石出,我也生不如死,隻能到一個無人小鎮去度其餘生。
  我的腦子直如要爆裂,原來做一個被冤枉的人滋味是這樣的。九年前年幼無知,痛苦不如今日之一半,已決定以自殺解決一切,今日我應當如何應付?
  身邊的姬娜不在。
  我聽到客廳中悄悄有人私語。
  “……她太鎮靜了,你要當心她。”
  姬娜飲泣。
  當心我什麽?我轉一個側,當心我想不開,二十幾樓跳下去?我連跳樓的力氣都沒有。
  這個時候,便了解到什麽叫做血濃於水。
  我點燃一枝香煙,看它的青煙縹緲上升。難怪作家與詩人都要在一枝煙中尋找靈感,確有鎮靜人心的作用。
  等這個噩夢過去,我一定要再一次振作起來。這個噩夢會不會過去?
  姬娜低聲說:“我很困。”
  我連忙按息香煙,用被蒙頭,裝作熟睡。
  姬娜問:“韻?韻?”
  我不出聲。
  她以為我睡著了。姬娜會相信我在這種時間仍然睡得著的,可愛的姬娜。
  我用手枕在臂下一直到天明。
  很快要住到拘留所去,與電氈說再見,能夠享受盡情享受。
  我的心涼颼颼地,不著邊際,懸在半空。
  阿張敲門,我看看姬娜,小孩兒似地睡著,長發懸在床邊,美麗純真。
  我說:“進來。”
  阿張拿著兩杯熱牛奶進來,放在茶幾上。
  “喝一口,喝不下也要喝。”他真是個聰明人,聰明人最大的缺點便是聰明外露,但阿張沒有這個毛病。
  他愛憐地看看姬娜。
  我微笑說:“連累你們倆。”我理直氣壯,並沒有太多的歉意,因是血親。
  “你還說這種話,在這個時候,真是。”
  姬娜翻一個身。
  “什麽時候結婚?”我問。
  “快了。”
  我不禁生出一股溫馨之意,“本來由我做伴娘的。”
  “現在仍是你。”
  我窮開心,“這件新娘禮服必須由左文思包辦。”
  阿張微笑,不忍拂逆我意。
  姬娜轉一個身,醒來,她顯然做了夢,“韻?你在哪裏?”急急要尋找我。
  “我在這裏。”我回答。
  “我做夢看見你。”她坐起來。
  “在什麽地方?黑獄中?”
  “韻,我不準你把這種事當新聞來說。”她一睡醒便發脾氣。
  “我做了早餐。”阿張退出去。
  姬娜形容夢境給我聽:“你在我們未來的家中,你是我們的客人,大家說說笑笑,不知多麽開心。”聲音非常悵惘。
  我洗臉。
  聽到門鈴尖銳急促地響起來。
  我緊緊抓住毛巾。警察!
  連姬娜都心驚肉跳地自床上撲出去。
  她鬆著氣進來,“是小楊找你。”
  我又繼續揩麵孔。人來人往,反而要我安慰他們。最無稽的是多年前父親生病,親友哭出嗚拉地來探病,反而要重病的父親朝他們說盡好話!沒事沒事,我不會死,你們放心……我一輩子沒見過更荒謬的事,因此一生決定不去探病。
  此刻小楊來了。我該怎樣做?
  阿張進來問:“要不要我打發他走?”
  我笑說:“讓我來敷衍他幾句。”
  小楊急急地等我,坐立不安。
  我一看就知道他另有新聞,這個平時娘娘腔的小子斷然不會無端端這樣心躁。
  他一見我便說:“韻娜——”
  “坐,請坐。”
  “我要單獨與你說話。”小楊說。
  “小楊,這些是我至親骨肉。”我說。
  “不,我隻與你一個人說話。”
  阿張與姬娜說:“陽光好,我們在露台吃早餐,拉上玻璃門。”
  “小楊,你放心了吧。有什麽話說吧。”我已略有不耐煩。
  “韻娜。關於文思。”他吞吞吐吐。
  我看著他。
  “前天是平安夜——”他說。
  前天?隻是前天?我在這裏度日如年,仿佛是多年之前的事。
  我說:“你同文思在一起。”
  “是,文思在九點鍾給我電話,叫我陪他。我已有多月沒見到文思,道聽途聞他許多事,也有人來向我求證,外頭所傳是否屬實,我都代文思否認,他忽然自動接觸我,我求之不得——”
  小楊說到“求之不得”之時,姿態有點醜惡,我別轉麵孔。從他的神色看來,他一直知道文思是那一類人,我就不知道。
  “——便趕著上去。文思有心事,但沒有喝酒,文思播著柴可夫斯基的音樂,我們著實聊了起來……”
  我打斷他:“小楊,這些小節不必細述。”
  “你必定要聽。”
  我控製我的情緒,“說吧。”
  “他開了一瓶最好的白蘭地招待我——”
  “小楊。”我厭惡地再次製止他。
  “你一定要聽下去,”他的聲音轉為急促,“韻娜,不到十一點,我已大醉。”
  我心一動。
  我看著小楊,小楊也看著我。
  我問:“你是否不省人事?”
  “並不。”他說,“我昏睡過去。”
  “你幾時再醒來?”
  “半夜。”
  “幾點?”
  “我看過這手表,三點半。”小楊說。
  “文思當時在什麽地方?”
  “在房間中。”
  “熟睡?”
  “不,他在看書。”
  “為什麽告訴我?”
  “然後警方有人來傳他去問話,他說我一直與他同在,警探在我身上獲得證實。”
  “你認為真實情形如何?”
  “我不知道,韻娜,我不知道。”小楊很痛苦。
  “你為什麽到我這裏來,把這些告訴我?”
  “我良心不安,韻挪。”小楊似乎鎮靜下來。
  阿張推開玻璃門進來,我轉頭看著他。
  “我們一起到警局去。”阿張說。
  我說:“我們等彭世玉來再說,小楊當時也不能確實文思是否出去過。”
  小楊不出聲。
  阿張問他:“你是知道的,是不是?”
  小楊麵色大變,他終於低下頭說:“我們到警局去時,我看到文思停泊著的車子的方向與我抵步初見時不同,車子移動過。”
  是文思,他終於取回錄映帶,解決了這個問題。
  小楊站起來,“我會到警局去,你們不必押我,希望不是文思。”他失魂落魄地去開門。
  大門一打開,我們看到彭世玉,他後麵還跟著左淑東。
  彭律師並不認識左淑東,她伸手推開彭,先進屋子來,小楊趁這個空樓檔要離開,左淑東硬是拉住不讓他走。
  姬娜連忙擋在我麵前,阿張給彭律師一個眼色,他們兩坐在門口。
  小楊急道:“淑東小姐,你放開我。”
  左淑東呆木地說:“你們都不要走,聽我說。”
  她的臉又化好妝,雪白如麵譜,陰森森沒有人氣。
  她又有什麽話要說,不都在執法者麵前說盡了嗎?
  “你們懷疑文思是不是?才不是他,是我。韻娜,你一直聽見我要殺死滕海圻,我巴不得他死,是我,我設計約他到老地方,殺死他,一把火燒掉所有的證據。”左淑東激動地說。
  我一點也不相信她,看看彭世玉,又看看阿張,他們也不相信。她還有什麽辦法約滕海圻出來,他才不會聽她的,這個可憐的女人。
  彭世玉說:“我查過,白天鵝酒吧中有一百人以上,證明你爛醉如泥,一步都沒離開過。”
  左淑東激動地說:“所有醉酒的女人都一樣,他們知道什麽?”
  彭世玉冷冷地說:“湯圓小王也不知道其中分別?”
  左淑東呆住。我發覺彭世玉知道得真多。
  過一會兒她說:“我有罪,我真的有罪。”
  彭世玉過來開門,“你們都到教堂去懺悔吧,請,王韻娜需要休息。”
  左淑東拉住我,“求你相信我,我才是殺人犯!”
  我憐憫她,“你不是到醫生處檢查去了?怎麽又出來?”
  彭世玉毫不給她麵子,“驗過無事,醫院才不收留她,像她這種懂得發泄又嫁禍於人的女人,才不愁生神經病。”
  我驚駭於彭律師的口才。
  左淑東的麵色發綠,一言不發地離開。
  彭律師大力拍上門。
  “這女人在警局說的廢話,足以使非法治社會中十個疑犯判極刑。”他非常惱怒。
  “她很可憐,算了吧。”我擺擺手。
  “你說她可憐?”彭律師笑道,“她可不承認,她認為你比她更可憐。”
  “也許她是對的,我們都很可憐。”
  大家都很唏噓。
  我問彭世玉,“警方幾時來鎖我走?”
  “警方不是胡亂鎖人的,他們也得搜集證據,做廣泛調查。”他很溫和。
  “還有誰呢?還不就是我。”我哭笑。
  彭世玉說:“我不相信是你。”
  姬娜在露台上說:“看,那是左文思。”
  我抬起頭。
  “他又站在那盞路燈下。”姬娜一臉的詫異。
  “真是他?”我走到露台去。
  “當然,我對他的身型再熟沒有,經過那次他在樓下一站兩日兩夜,化成灰我也認得他。”
  “他又來幹什麽?”
  彭世玉說:“請叫他上來。”“我立刻下去。”
  我趕著下樓,看見文思站在路燈下,我過去,叫他:“文思。”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
  他轉過頭來,他並不是文思。
  他長得像文思,但並不是文思。
  姬娜還是看錯了。
  那男孩子並不介意,他莫名奇妙地看著我,朝我聳聳肩。
  真像,長得真像。
  “對不起。”我囁嚅地說,轉身走。
  上得樓,姬娜來開門,充滿歉意,“對不起,他一轉過頭來與你說話,我就知道他不是文思。”
  我不出聲,靜靜坐下。
  姬娜蹲下來,“你想見他?我去找他來。”
  “不用找,他真的來了。”
  阿張在露台上說。
  姬挪瞪他一眼,“連我都看錯人,你又怎麽會知道是他?”
  “因為他抬起頭,正麵朝上看,此刻他正在過馬路,他三分鍾內要按鈴了。”
  我走到露台看下去,已經見不到他。
  大家都靜靜地等待。
  尤其是姬娜,如果時間到了門鈴不響,她就要阿張好看。
  但門鈴終於響起來,很短促,像一聲嗚咽。
  我第一個走過去開門。
  文思。
  果然是他。他終於來了。
  他恢複溫文,很鎮靜的樣子,微笑說:“每個人都在等我?”
  真的,真好像每個人都在等他。文思穿得不合情理的整齊,燈芯絨西裝一向是他的愛好,配無懈可擊的毛線領帶與鯨皮鞋。
  “韻娜,我想與你說幾句話。”他很溫文。
  我回憶到第一次在“雲裳服裝”見到他的情形。
  我說:“我們睡房裏去說。”
  他向姬娜眨眨眼。他居然還有這種心情。
  我詫異於他在一夜之間有這麽大的變化,他扮演沒事人的角色比我還成功。
  到了寢室,他把床上的被褥推過一旁,像是要坐下來,終於沒有。他仍然站著,雙手插在口袋中,我等他開口,誰知他立刻開門見山。
  “那一夜,”他說,“我的確趁小楊醉酒當兒出去見過滕海圻。”
  “你不應該的。”
  “是,心情再壞,我也應當與你出去跳舞,大錯鑄成,往往隻在一念之間。”
  “他怎麽引得你出去?”
  “他說交回那些東西給我。”
  “你相信他會無條件交回那些東西給你?”
  “人在絕望的時候,什麽都願意相信。”
  “抑或他說得聲淚俱下,極之動聽?”
  “你都知道,你太清楚他。”
  我不出聲。
  “他在屋內等我,他帶齊所有的東西等我,我開門進去時,他正在熒幕上放映那些片斷。”
  我靜靜聽著。
  “但主角可不是我。”
  我忽然明白了,滕海圻就是這樣招致殺身之禍。
  文思早已把自己豁出去,但他不能看到我受侮辱。
  我靜靜地:“主角可是我?”我在這時候插嘴,
  “主角是我。”
  “是,是你。這是他最終武器,他要我知道,你是怎樣一個人,叫我不能再愛你。”
  現在我可明白,九年前我是怎麽有勇氣拿起那把刀?很容易,滕海圻可以逼得我們走投無路。
  “他完全瘋了,拿凶器逼我。我也非常瘋狂,決定與他同歸於盡。”文思的聲音很平淡。
  “但你沒有殺死他。”我衝動地說,“你不是凶手。”
  “在糾纏中刀似插入牛油般插入他心髒。”
  我戰栗地看著文思。
  “我看到刀插在他胸前,心中一陣快感,我並沒有打算救他,也沒有探他鼻息心髒,隻取過所有東西,回到家中,一把火燒掉。”
  我輕輕問道:“你那麽恨他?”
  “是。”文思說,“我很害怕,但我也很痛快。”
  我坐在床沿,他過來坐在我身邊。
  我問:“你不後悔?”
  “沒有,”他說,“我隻怕會連累到你。”
  我低下頭。
  他又說:“韻娜,你會覺得肉麻,我很愛你。”
  “我知道,文思,我知道。”
  我與他緊緊相擁。
  “我知道。”我說,“你不能忍受滕海圻一直折磨我。”
  他微笑:“真可惜,韻娜,真可憐我們相逢不在適合的時候。”
  我的眼淚炙熱地湧出來。
  姬娜來敲門。
  “他們來帶我走了。”文思放開我。
  姬娜推門進來,她一麵孔憂傷,但相當沉著。她說:“警察,找左文思。”
  很久很久之後。
  姬娜問我:“你有沒有答應等他?”
  “沒有。”
  “為什麽不?”
  “因為在戲中,女主角都對男主角說‘我等你出來’。”
  “但他的確愛你。”
  “我並不想等他,所以沒有說會等他。”
  姬娜說:“但是你終於沒有去北美。”
  “文思需要我,”我說,“我留在此地,可以常常去看他。”
  姬娜笑,“我真不明白你,你不承認愛他,卻又對他這麽好。”
  我也隻好笑。
  “你昨天去見工,成績如何?”
  “不要提了,那老板一見我,馬上疑心,說我麵熟,回辦公室兜圈子出來。立刻說位置已經有人,叫我下次請早,誰會聘請一個背景這麽複雜的職員?”
  “但你不過是案中的證人。”姬娜不忿。
  “幸虧父親已經退休,”我苦笑說,“不用見任何人,不必尷尬。”
  “他真的沒有看到任何報紙?”
  “不知道。老人家……很神秘,有時候明明知道,他們也假裝不知道,糊塗點好,給人說聲笨,打什麽緊。”
  “健康沒問題就好。”姬娜老三老四地說。
  我問:“婚姻生活好不好?”
  “很好,”她又補充一句,“非常好。”
  看樣子也知道好得不得了。
  我說:“文思說,他本來想替你縫製婚紗。”
  “幸虧沒有。”她拍拍胸口。
  我斜眼看她:“剛才你方說,那些不相幹的人沒理由歧視我。”為何她又歧視文思。
  “那怎麽同?他太不一樣了。”姬娜說,“你,你是無辜的。”
  但滕海圻一直控訴我害了他,也害了文思。我才是罪人。
  “你真的不去?”姬娜問我。
  “你去,我在這裏等你。”
  “裝修都換過了,現在由小楊接手做,你怕什麽?”
  “但店名還一樣,我不想去。”
  “那麽你在此地等我。”姬娜說:“我已叫彭世玉來陪你。”
  “姬娜,”我說,“謝謝你。”
  新店新裝修新老板新作風,今日開張,大宴親朋,無論發生了什麽,太陽總是照樣地升起來。
  我獨自坐在咖啡室中,轉動著咖啡杯。
  有人走近來,低聲笑說:“仍然失意,仍然孤獨?”
  你抬起眼,是彭世玉。
  他在我身邊坐下來。
  我認識他也已經很久了,到最近才看清他的尊容,他非常的英俊高大,非常的能幹,非常固執,也非常窮。
  學堂剛剛出來,沒有什麽收入,窮到隻能穿一雙球鞋,襯他的黑西裝,然而仍然風度翩翩。
  就是這樣,也迷死好多女性。她們稱這種格調為“有型”。
  此刻我在想:“我小時候亦是一個標致的女郎,為什麽從來沒有運氣結識像他那樣可愛的男孩子。”
  我取出香煙,彭為我點火。
  他邊說:“政府忠告市民,吸煙危害健康。”
  我苦笑,不語。
  “你的人生觀像老太太。”
  有些老太太比我積極得多,還打算穿粉紅色迷你裙呢。
  “振作點。”彭說。
  我不出聲,我那麽同情文思,對他那麽好,但不打算與他廝守一生。彭世玉這麽關心我,對我沒有偏見,但也不見得會得奉獻一生給我。
  我開口:“憑良心說,我難道還不夠振作?”
  他無語。
  隔很久很久,他問:“去看過左文思?”
  “他在裏麵還適應。”我點點頭,“比想象中的好。”
  “你知道他那個獎已經取消?”
  我說:“協會根本否認發出過獎狀給左文思。”
  “世事是這樣的。”彭世玉說,“有什麽意外呢。”
  我說:“文思根本不在乎這種事。”
  “你對他這麽好,你會等他出來吧,才六年。”
  “我不知道。”我抬起頭,看玻璃外蔚藍的天空。
  “左淑東,她現在正式與湯圓小王在一起。”
  “她快樂嗎?”我不經意。
  “至少此刻她付出酬勞,得回服務,交易是公平的。”
  “她愛文思。”我說,“為這個,一切都值得原諒。為什麽不呢,前半生人出錢買她,下半生她出錢買人。”
  有人奔過來,“你們在這裏!哈,可找到了。”我轉頭,是小楊,他一臉光彩,神色飛揚,拉住我同彭世玉。
  “今日小號開張,你們一定要來喝一杯。”
  為什麽他一定要強人所難。
  我剛要拂袖而去,彭世玉輕輕碰我一下,他並沒有說話,但眼光與神色都希望我不要掃興,隨一隨俗。有些人就是有這種說眼力與魅力,我氣餒,深深歎口氣,點點頭。
  彭世玉以眼神表示嘉許。
  我們跟著小楊到他店裏去。
  姬娜說得對,這根本不是同一爿店。黑白大理石的地板早已換掉,改鋪厚厚的地毯,一室的石膏模特兒,穿著很俗豔的衣裳。
  小楊似穿梭蝴蝶似撲來撲去招呼五百名以上的客人,室內空氣混濁,彭世玉詫異地問我:“這家店叫‘雲裳’。可是源自雲想衣裳花想容?倒是俗得可愛。”
  “開到最後是荼蘼。”
  “什麽?”彭世玉這種在小學之後沒有與中文接觸的人自然聽不懂。
  “荼蘼。”我說。
  “是一種花嗎?”
  “屬薔薇科,黃白色有香氣,夏季才盛放,所以開到最後的花是它,荼蘼謝了之後,就沒有花了。”
  “這麽怪?”彭世玉問,“你見過這種花?”
  “沒有。”我隻見過千年塑膠花。
  “一切沒有根據。”彭世玉笑。啊,那邊站著與小楊攀談的不是曹老板嗎?再過去的是祝太太。
  每個人都很好。
  隻欠了文思。可恨文思似荼蘼。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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