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我的前半生

(2008-09-05 07:12:23) 下一個
  鬧鍾響了,我睜開眼睛,推推身邊的涓生,“起來吧,今天醫院開會。”
  涓生伸過手來,按停了鬧鍾。
  我披上睡袍,雙腳在床邊摸索,找拖鞋。
  “子君。”
  “什麽事?”我轉頭問。
  “下午再說吧,我去看看平兒起了床沒有。”我拉開房門。
  “子君,我有話同你說。”涓生有點急躁。
  我愕然,“說呀。”我回到床邊坐下。
  他怔怔地看著我。涓生昨夜出去做手術,兩點半才回來,睡眠不足,有點憔悴,但看上去仍是英俊的,男人就是這點占便宜,近四十歲才顯出風度來。
  我輕輕問:“說什麽?”
  他歎口氣,“我中午回來再說吧。”
  我笑了。我拉開門走到平兒那裏去。
  八歲的平兒將整張臉埋在枕頭裏熟睡,他的頭長得比其他的孩子都大,人比其他的孩子稚氣,人家老三老四什麽都懂,他卻像盤古初開天地般混沌,整天捧牢漫畫書。
  我搖他,天天都要這樣子搖醒他上學,幸虧隻有一個兒子,否則天天叫孩子起床,就得花幾個鍾頭。
  十二歲的安兒探頭進來,“媽媽,你在這兒嗎?我有事找你。”她看看在床上咿唔的弟弟,馬上皺上眉頭,“都是媽媽慣成這樣的,下次不起床,就應該把他扔進冷水裏。”
  我笑著把平兒拉起來,那小子的圓腦袋到處晃,可愛得不像話,我狠狠吻他的臉,把他交在傭人阿萍的手裏。
  安兒看不順眼,她說:“媽媽假如再這樣,將來他就變成娘娘腔。”
  我伸個懶腰,“將來再說吧。你找我幹什麽?”
  “我那胸罩又緊了。”安兒喜悅地告訴我。
  “是嗎,”我訝異,“上兩個月才買新的,讓我看看。”
  我跟到女兒房間去,她脫下晨褸讓我觀察。
  安兒的胸部發育得實在很快,鼓蓬蓬的儼然已有少女之風,我伸手按一按她的蓓蕾。
  她說:“好痛。”
  “放學到上次那公司門口等我,陪你買新的。”
  她換上校服,“媽媽,我將來會不會有三十八寸的胸?”非常盼望的樣子。
  我瞪她,“你要那麽大的奶子幹嗎?”
  她不服氣地說:“我隻是問問而已。”
  我答:“要是你像我,不會超過三十四。”
  她說:“或許我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呢?”
  我說:“你自己處處小心點,別撞痛了胸部――”
  她挽起書包走出房門去。
  “咦,你這麽早哪裏去?”我問她。
  “我自己乘車,已經約了同學。”她說,“我們下午見。”
  我回到早餐桌上,平兒在喝牛奶,白色的泡沫綴在他的上唇,像長了胡子。
  涓生怔怔地對牢著黑咖啡。
  我說:“安兒最近是有點古怪,她仿佛已從兒童期踏入青少年階段了,你有沒有注意到?”我問他說。
  涓生仍然呆呆的,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涓生!”
  他站起來,“我先去開會,中午別出去,我回來吃飯。”
  “天氣涼,你穿夠衣服沒有?”
  他沒有回答我,徑自出門。
  我匆匆喝口紅茶,“阿萍,將弟弟送下去,跟司機說:去接他的時候,車子要停學校大門,否則弟弟又找不到,坐別人的車子回來。”
  平兒問:“我的作業呢?今天要交的。”
  “昨天已經放進你的書包裏去了,寶貝,”我哄他出門,“你就要遲到了,快下樓。”
  平兒才出門,電話鈴響,我去接聽。那邊問:“好嗎?幸福的主婦。”
  “是你,唐晶。”我笑,“怎麽?又寂寞至死?從沒見過像你這麽多牢騷的女人。”
  “嘿!我還算牢騷多?夏蟲不可以語冰。”
  “是不是中午吃飯?飯後逛名店?到置地咖啡廳如何?”
  “一言為定,十二點三刻。”唐晶說。
  我總算鬆了一口氣。
  女傭阿萍上來了,“太太,我有話說。”她板著一張臉。
  我歎一口氣,“你又有什麽要說?”
  “太太,美姬渾身有股臭騷味,我不想與她一間房睡。”
  美姬是菲律賓工人,與阿萍合不來。
  “胡說,人家一點也不臭。”我求她,“阿萍。你是看著弟弟出世的,這個家,有我就有你,你還有什麽不稱心的呢?萬事當幫幫我忙,沒有她,誰來做洗熨?刷地板、揩玻璃窗?”
  她仍然後娘般的嘴臉。
  “要加薪水是不是?”我問。
  “太太,我不是那樣的人。”
  我尖叫一聲,“你究竟是怎樣的人呢?你是不是要跟先生睡呢?我讓你。”
  阿萍啐我,“要死嘛,太太,我五六十歲的人了,太太也太離譜了。”她逃進廚房去。
  我伏在桌子上笑。
  門鈴響,美姬去開門,進來的是母親。
  “咦,”我說,“媽媽,你怎麽跑了來,幸虧我沒出去,怎麽不讓我叫司機來接你?”
  “沒什麽事,”媽媽坐下,“子群讓我來向你借隻晚裝手袋,說今晚有個宴會要用一用。”
  我不悅,“她怎麽老把母親差來差去。”
  “她公司裏忙,走不開,下了班應酬又多。”
  “要哪一隻?”我問。
  “隨便吧。”母親猶豫,“晚裝手袋都一樣。”
  “我問問她。”撥電話到她寫字樓去。
  子群本人來接聽,“維朗尼加·周。”她自報姓名。
  我好笑,“得了女強人,是我,你姐姐。要借哪一隻手袋?”
  “去年姐夫送的18K金織網那隻,”她說,“還有,那條思加路織錦披肩也一並借來。”
  “真會挑。”
  “不舍得?”
  “你以為逢人都似這般小氣?我交給媽媽給你,還有,以後別叫媽媽跑來跑去的。”
  “媽媽有話跟你說,又賴我。姐夫呢,出了門了?”
  “今天醫院裏開會,他早出門去。”
  “診所生意還好吧。”
  “過得去。”
  “丈夫要著緊一點。”
  “完了沒有?我娘隻管我生了一對眼睛。”
  “戚三要離婚了,你知道不?”
  我訝異,“好端端的為什麽離婚?”
  “男人身邊多了幾個錢,少不了要作怪。”她笑,“所以姐姐呀,你要當心。”她掛了電話。
  我罵,“這子群,瘋瘋癲癲的十三點。”
  媽媽說:“子君,我有話跟你說。”
  我翻出手袋與披肩交給母親,又塞一千元給她。
  “子君,”母親間我,“涓生最近對你好嗎?”
  “老樣子,老夫老妻了,有什麽好不好的,”我笑,“大哥有沒有來看你們?”
  “直說忙。”
  我說:“搓起牌來三日三夜都有空。”
  母親說:“子君,我四個孩子中,最體貼的還是你,你大哥的生意不紮實,大嫂脾氣又不好,子群吊兒郎當,過了三十還不肯結婚,人家同我說,子群同外國男人走,我難為情,不敢回答。”
  我微笑,“什麽人多是非?這年頭也無所謂的了。”
  “可是一直這樣,女孩子名聲要弄壞的……”
  “媽,我送你回去吧。”我拍拍她的肩膀。
  “不用特地送我。”
  “我也要出去做麵部按摩。”
  “很貴的吧,你大嫂也作興這個,也不懂節省。”
  我跟阿萍說:“我不在家吃午飯。”
  “可是先生回來吃呢。”阿萍說。
  “你陪涓生吧。”母親忙不迭地說。
  我沉吟,“但是我約了唐晶。”
  母親不悅:“你們新派人最流行女同學、女朋友,難道她們比丈夫還重要?我又獨獨不喜歡這個唐晶,怪裏怪腔,目中無人,一副驕傲相,你少跟她來往。”
  我跟阿萍說:“你服侍先生吃飯、說我約了唐小姐。”
  母親悲哀地看著我:“子君,媽勸你的話,你隻當耳邊風。”
  我把她送出門,“媽,你最近的話也太多了一點。”
  我們下得樓來,司機剛巧回來,我將母親送了回家,自己到碧茜美容屋。
  化妝小姐見了我連忙迎出來,“史太太,這一邊。”
  我躺在美容椅上,舒出一口氣,真覺享受。女孩子在我臉上搓拿著按摩,我頓時心滿意足了。這時唐晶大概在開會吧,扯緊著笑容聚精會神,筆直地坐一個上午,下班一定要腰酸背疼,難怪有時看見唐晶,隻覺她憔悴,一會兒非得勸勸她不可,何必為工作太賣力,早早地找個人嫁掉算了。
  “——史太人要不要試試我們新出的人參麵膏?”
  找擺擺手說不要。
  溫暖的蒸氣噴在臉上怪受用的。
  隻是這年頭做太太也不容易,家裏瑣事多,雖然唐晶老說:“做主婦大抵也不需要天才吧。”但運氣是絕對不能缺少的,不然唐品如何在外頭熬了這十多年。
  做完了臉我看看手表,十一點三刻,洗頭倒又不夠時間了,不如到處逛逛。
  我重新化點妝,看上去容光煥發,緩步走到置地廣場,有時真怕來中環,人疊人的,個個像無頭蒼蠅,碰來碰去,若真的這麽趕時間,為什麽不早些出門呢?
  滿街都是那些賺千兒兩千的男女,美好的青春浪費在老板的麵色、打字聲與飯盒子中,應該是值得同情的,但誰開心呢?
  我走進精品店裏,有人跟我打招呼:“史太太。”
  “哦,薑太太,可好?”連忙補一個微笑。
  “買衣服?”薑太太問道。
  “我是難得來看看,你呢,你是長住此地的吧?”我說。
  “我哪兒住得起?”
  “薑太太客氣了。”
  我挑了兩條開司米呢長褲,讓店員替我把褲腳釘起。
  薑太太搭訕說:“要買就挑時髦些的。”
  我笑著搖搖頭,“我是古老人,不喜款式。”有款式的衣服不大方。
  薑太太自己在試穿燈籠袖。
  我開出支票,約好售貨員下星期取衣服。
  “我先走一步了,薑太太。”
  “約了史醫生吃中飯?”她問。
  “不,約了朋友,”我笑,“不比薑先生跟你恩愛呢。”
  她也笑。
  我步出精品店。
  聽人說薑先生不老實,喜歡聽歌,約會小歌星消夜之類,趣味真低。但又關我什麽事呢?
  我很愉快地找到預訂的桌子,剛叫了礦泉水,唐晶就來了。
  她一襲直裙、頭發梳個髻,一副不含糊的事業女性模樣,我喝聲彩。
  “這麽摩登漂亮的女郎沒人追?”我笑。
  她一坐下就反駁,“我沒人追?你別以為我肯陪你吃午飯就是沒人追,連維朗尼加·周都有人追,你擔心我?”
  我問:“我那個妹妹在中環到底混得怎麽樣了?”
  “最重要是她覺得快樂。”唐晶歎口氣。
  我們要了簡單的食物。
  “最近好不好?”我不著邊際地問。
  “還活著,”唐晶說,“你呢,照樣天天吃喝玩樂,做其醫生太太?”
  我抗議,“你口氣善良點好不好?有一份職業也不見得對社會、對人民有大貢獻。”
  唐晶打量我,“真是的,咱們年紀也差不多,怎麽你還似小雞似的,皮光肉滑,我看上去活脫脫一袋爛茶渣,享福的人到底不同。”
  “我享什麽福?”我叫起來,“況已你也正美著呢。”
  “咱們別互相恭維了,大學畢業都十三年了。”唐晶笑。
  我唏噓,“你知道今早女兒跟我說什麽?她問我她將來會不會有三十八寸的胸,一會兒我要陪她買胸罩去。”
  唐晶倒抽一口冷氣,“胸罩,我看著她出生的那小寶寶現在穿胸罩了?”
  “十歲就穿了,”我沒那麽好氣,“現在天天有小男生等她上學呢。”
  “多驚人,老了,”唐晶萬念俱灰地揮著手,“真老了。”
  我咕嚕,“早結婚就是這點可怕。你看,像我,大學未畢業就匆匆步人教堂,一輩子就對牢一個男人,像他家奴才似的。
  唐晶笑,“恐怕是言若有憾而已。我等都等不到這種機會。”
  “我倒是不擔心我那妹子,她有點十三點,不知多享受人生,你呢?何時肯靜下來找個對象?”
  唐晶喝一口咖啡,長歎一聲。
  “如果有一件好婚事,將母親放逐到撒哈拉也值得。”她說。
  我白她一眼,“你別太幽默。”
  “沒有對象可,我這輩子都嫁不了啦。”她好不頹喪。
  “你將就一點吧。”我勸她。
  唐晶搖搖頭,“子君,我到這種年齡還在挑丈夫,就不打算遷就了,這好比買鑽石手表——你幾時聽見女人選鑽石表時態度將就?”
  “什麽?”我睜大了眼睛,“丈夫好比鑽石表?”
  唐晶笑:“對我來說,丈夫簡直就是鑽石表——我現在什麽都有,衣食住行自給自足;且不愁沒有人陪,天天換個男伴都行,要嫁的話.自然嫁個理想的男人,斷斷不可以濫芋充數,最要緊帶戴得出。”
  “見鬼。”我啐她。
  她爽朗地笑。
  我很懷疑她是否一貫這麽瀟灑,她也有傷心寂寞的時候吧?但忽然之間,我有點羨慕唐晶。多麽值得驕傲——衣食住行自給自足。一定是辛苦勞碌的結果,真能幹。
  “涓生對你還好吧?”唐晶問。
  “他對我,一向沒話說。”
  唐晶點點頭,欲言還休的樣子。
  我安慰她,“放心,你也會嫁到如意郎君。”
  唐晶看著腕上燦爛的勞力士金表,“時間到了,我得回辦公室。”
  我惋惜說:“我戴這隻金表不好看,這個款式一定得高職婦女配用。”
  唐晶向我擠擠眼,“去找一份工作,為了好戴這隻表。”
  我與她分手。
  我看看時間,兩點一刻,安兒也就要放學了。下個月是涓生的生日,我打算送他一條鱷魚皮帶作禮物。羊毛出在羊身上。還不都是他的錢,表示點心意而已。
  選好皮帶,走到連卡佛,安兒挽著書包已在門口等我。她真是高大,才十二歲,隻比我矮兩三寸,身材容貌都似十五歲。
  見到我迎上來,老氣橫秋地說:“又買東西給弟弟?”
  “何以見得?”我攏攏她的頭發。
  “誰都知道史太太最疼愛兒子,因爸爸是獨生子,奶奶見媳婦頭胎生了女兒,曾經皺過眉頭,所以二胎得了兒子,便寵得像遲鈍兒似的。”
  “誰說的?”我笑罵,“嚼舌根。”
  “阿姨說的。”
  子群這十三點,什麽都跟孩子們說,真無聊。
  “她還講些什麽?”
  “阿姨說你這十多年來享盡了福,五穀不分,又不圖上進,要當心點才好。”安兒說得背書似地滑溜。
  我心頭一震。看牢安兒。
  使我震驚的不是子群對我的妒意與詛咒。這些年來,子群在外浪落,恐怕也受夠了,她一向對我半真半假地譏諷有加,我早聽慣,懶得理會。
  使我害怕的是女兒聲音中的報複意味。
  這兩三年來我與她的距離越拉越遠,她成長得太快,我已無法追隨她的內心世界,不能夠捕捉她的心理狀況。她到底在想什麽?
  她怪我太愛她弟弟?我給她的時間不夠?
  我怔怔地看住她,這孩子長大了,她懂得太多,我應該怎樣再度爭取她的好感?
  我當下裝作若無其事地說:“你阿姨老以為女人坐辦公室便是豐功偉績,其實做主婦何嚐不辛苦呢7”
  “是嗎?”沒料到安兒馬上反問,“你辛苦嗎?我不覺得,我覺得你除了喝茶逛街之外,什麽也沒做過。家裏的工夫是萍姐和美姬做的,錢是爸爸賺的,過年過節祖母與外婆都來幫忙,我們的功課有補習老師,爸爸自己照顧自己。媽媽,你做過什麽?”
  我隻覺得濁氣上湧,十二歲的孩子竟說出這種話來,我頓時喝道:“我至少生了你出來!”
  百貨公司裏的售貨員都轉過頭來看我們母女。
  安兒聳聳肩,“每個女人都會生孩子。”
  我氣得發抖。
  “誰教你說這些話的?”我喝問。安地已經轉頭走掉了,我急步追出去,一晃眼就不見了她。
  司機把車子停在我跟前,我一咬牙上車,管她發什麽瘋,我先回家再說,今晚慢慢與她說清楚。
  到了家我的手猶自氣得發抖,阿萍來開門,我一眼看到涓生坐在客廳的中央。
  “咦,你怎麽在家?”我皺起眉頭問。
  涓生說:“我等你,中飯時分等到現在。””
  “幹什麽?”我覺得困蹺。
  “我有話跟你說,我記得我叫你中午不要出去。”淚生一字一字說出來,仿佛生著非常大的氣。
  今天真是倒黴,每個人的脾氣都不好,拿著我來出氣。
  我解釋,“可是唐晶約了我——對了,我也有話要說,安兒這孩子瘋了——”
  “不,你坐來下,聽我說。”涓生不耐煩。
  “什麽事?”我不悅,“你父親又要借錢了是不是,你告訴他,如今診所的房子與儀器都是分期付款買的,還有,我們現住的公寓,還欠銀行十多萬――”
  “你聽我說好不好?”淚生暴喝一聲,眼睛睜得銅鈴般大。
  我呆住了,瞪住他。
  “我隻有一句話說,你聽清楚了,子君,我要離婚。”
  我的腦袋裏“轟”的一聲,“你說什麽?”我失聲,用手指著他,“史涓生,你說什麽?”
  “離婚,”涓生喃喃說,“子君,我決定同你離婚。”
  我如遭晴天霹靂,退後兩步,跌坐在沙發裏。
  我的內心亂成一片,一點情緒都整理不出來,並不懂得說話,也不曉得是否應當發脾氣,我隻是幹瞪著涓生。
  隔了很久,我告訴自己,惡夢,我在做惡夢,一向馴良,對我言聽計從的涓生,不會做傷害我的事情,這不是真的。
  涓生走過來,扶住我的雙肩。他張開口來,我聽得清清楚楚,他說:“子君,我已找好了律師,從今天起,我們正式分居,我已經收拾好,我要搬出去住了。”
  我接不上氣,茫然問:“你搬出去?你要搬到哪裏去?”
  “我搬到‘她’家裏去。”
  “‘她’是誰?”
  涓生訝然,“你不知道?你覺不知道我外頭有人?”
  “你——外頭有人?”我如被他當胸擊中一拳。
  涓生說:“天呀,全世界的人都知道,連安兒都知道,這孩子沒跟我說話有兩三個月了,你竟然不曉得?我一直以為你是裝的。”
  我漸漸覺得很疼,像一隻無形的手在拍我的心,我緩緩知道事情的真相,涓生外麵有了女人——也許不止短時間了——全世界人都知道——一獨獨我蒙在鼓裏——連十二歲的女兒都曉得——涓生要與我離婚——
  我狂叫了一聲,用手掩著耳朵,叫了一聲又一聲。
  涓生臉上露出厭惡的表情,他一聲不響地走進房內,出來的時候,他提著一隻衣箱。
  “你到哪裏去?”我顫聲問,“你不能走。”
  涓生放下衣箱,“子君,你冷靜點,這件事我考慮良久,我不能再與你共同生活,我不會虧待你,明天再與你詳談。”他說這番話像背書般流利。
  “天呀。”我叫,“這隻皮箱是我們蜜月時用的,你怎麽可以這樣對待我?”
  “媽媽,讓他走。”
  我轉頭,看見安兒站在我身後。
  “爸爸,你的話已經說完,你可以走了。”安兒堅定地麵對她父親,“何必等著看媽媽失態?”
  涓生對於安兒有點忌憚,他低聲問:“你不恨爸爸吧,安兒?”
  安兒頂撞他,“我恨不很你,你還關心嗎?你走吧,我會照顧媽媽的。”
  涓生咬咬牙,一轉身開門出去了。
  阿萍與美姬手足無措地站在我們麵前,臉色像是世界末日來臨似的。
  安兒沉下臉對她們說:“你們快去做事,萍姐,倒杯熱茶給太太。”
  我跟自己說:“這不是真的,這不是真的。”腦袋一片混沌,我順手抓住了安兒的手,當安兒像浮泡似的。
  我無助地抬起頭看安兒,她澄清的眼睛漠無表情,薄嘴唇緊緊地抿著。
  我無力地說:“安兒,你爸爸瘋了,去把奶奶找來,快,找奶奶來。”
  阿萍斟來了熱茶,被我用手一隔,一杯茶頓時倒翻在地。
  “媽媽,你靜靜,找奶奶來是沒有用的,爸爸不要你了。”安兒冷冰冰地說。
  他不要我了?我呆呆地想:這怎麽可能呢?去年結婚十二周年日,他才跟我說:“子君,我愛你,即使要我重新追求你,我也是願意的。”
  我的手瑟瑟發抖,他不要我了?怎麽可能呢,他多年來沒有一點壞跡……
  阿萍又倒出茶來,我就安兒手喝了一口。
  安兒問我:“我找晶姨來好不好?”
  我點點頭:“好,你找她來陪我。”
  安兒去了打電話,我定定神。
  他外頭有人?誰?連安兒都知道?到底是誰?
  安兒過來說:“晶姨說她馬上來。”
  我問:“安兒,你爸爸的女朋友是準?”
  安兒撇撤嘴,“是冷家清的母親。”
  “誰是冷家清?”
  “我的同學冷家清,去年聖誕節舞會我扮仙子,她扮魔鬼的那個。”
  我緩緩記憶起來,“冷家清的母親不是電影明星嗎?叫——”
  “辜玲玲。”安兒恨恨地說,“不要臉,見了爸爸就纏住他亂說話。”
  “電影明星?”我喃喃地說,“她搶了我的丈夫?”
  可恨我對辜玲玲一點印象也沒有,這些日子來我是怎麽搞的?連丈夫有外遇也不知道。
  涓生的日常生活並沒有不正常的地方。日間他在診所工作八小時,晚間有時出診,周末有時候到醫院做手術,十多年了.我不能尾隨他去行醫,夫妻一向講的是互相信任。
  我沒有做錯什麽呀,家裏大大小小的事從不要涓生擔心,他隻需拿家用回來,要什麽有什麽,買房子裝修他從來沒操過心,都由我來奔波,到外地旅行,飛機票行李一應由我負責,孩子找名校,他父母生日擺壽宴,也都由我策劃,我做錯了什麽?
  到外頭應酬,我愉快和善得很,並沒有失禮於他,事實上每次去宴會回來,他總會說,“子君,今天晚上最美麗的女人便是你。”我打扮得宜,操流利英語,也算是個標準太太,我做錯了什麽?我不懂。
  至於在家,我與涓生一向感情有交流,我亦是個大學生,他雖然是個醫生,配他也有餘,不至失禮,到底是什麽地方出了毛病?
  我呆呆地從頭想到尾,還是不明白,涓生掛牌出來行醫,還是最近這三年的事,我跟他住在醫院宿舍也足足住了十年,生活不算得豪華,身邊總共隻一個阿萍幫手,自己年輕,帶著兩個孩子,很難挨過一陣子,半夜起床喂奶自然不在話下,生安兒的時候,涓生當夜至,直到第二天才到醫院來看我,陣痛時還不是一個人熬著。
  就算我現在有司機有傭人,事前也花過一片心血,也是我應該得到的,況且涓生現在也不是百萬富翁,剛向銀行貸款創業……
  而他不要我了。
  他簡簡單單、清爽磊落地跟我說:“子君,我要同你離婚。”然後就收拾好皮篋行李,提起來,開門就走掉了。
  他搬去同她住。
  十多年的夫妻,恩愛情義,就此一筆勾銷。
  這種事怎麽會發生在我身上?看別人離離合合,習以為常,但怎麽會發生在我身上?
  安兒推我一下,“媽媽,你說話呀。”她的聲音有點驚恐。
  我回過神來。我的女兒才十二歲,兒子才八歲,我以後的日子適應麽,叫我怎麽過?我如墜下無底深淵,身體飄飄蕩蕩,七魂三魄悠悠,無主孤魂似的空洞洞。
  忽然我想起,四點半了,平兒呢,他哪裏去了?怎麽沒放學回來。
  “平兒呢?”我顫聲問道。“平兒到奶奶家去玩。”安兒答道。
  “嗬。”我應了一聲。
  潤生連女兒跟兒子都不要了。
  他多麽疼這兩個孩子,那時親自替嬰孩換尿布,他怎麽會舍得骨肉分離。
  一切一切因素加在一起,涓生離開這個家庭是不可能的事,他不至於糊塗到這個地步。
  他隻是嚇我的,我得罪了他,約好了陪他吃午飯又跑去見唐晶,他生氣了,故此來這麽一招,一定是這樣的。
  但隨即連我自己也不相信有這樣的事,隻因我沒陪他吃午飯?
  我慢慢明白過來,涓生變心了,我那好丈夫已經投入別人的懷抱,一切已經成過去,從此他再也不關心我的喜怒哀樂。他看不到遙遠的眼淚。
  我的目光投向窗外,今天與昨天沒有什麽兩樣,是一個陽光普照的冬日。快聖誕了,但是南國的冬天往往隻能加一件毛衣,令人啼笑皆非。
  今天我還興致勃勃地出去吃飯聊天購物,回到家米,已經成了棄婦。
  太快了,涓生連一次警告也不給我,就算他不滿我,也應該告訴一聲,好讓我改造。
  他竟說走就走,連地址電話都沒留一個,如此戲劇化,提起箱子就跑掉。
  我罪不至此,他不能這樣對我。
  彷徨慌張之後,跟著來的是憤怒了。
  我要與他說個明白,我不能死不瞑目。
  我“霍”地站起來。
  安兒跑去開門,是康晶來了。
  “什麽事?安兒,”唐晶安慰她,“別怕,有我一到,百病消散,你母親最聽我的。”
  “唐晶。”我悲苦地看著她。
  “子君,你怎麽麵如死灰?”她驚問,“剛才不還是好好的?”
  “唐晶,涓生收拾行李走了,他決定與我離婚。”
  “你先坐下,”唐晶鎮靜地說,“慢慢說。”她聽了這消息絲毫不感意外。
  我瞪著她,“是那個電影明星辜玲玲。”
  唐晶點點頭。
  “你早知道了?”我絕望地問,“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了?”
  唐晶靜靜地說:“子君,真的幾乎每人都知道,史涓生與辜玲玲早在一年前就認識,出雙入對也不止大半年,怎麽就你一人蒙在鼓裏?”
  我如墮入冰窖裏似的。
  “人人隻當你心裏明它,故意忍耐不出聲,變本加厲地買最貴的衣料來發泄。老實說,潤生跟我不止一次談論過這問題了。”
  “你為什麽不告訴我?嗯?”我扭著唐晶不放,“你為什麽不告訴我?”
  唐品將我按在椅子裏,“以你這樣的性格,早知也無用,一樣的手足無措。”
  我怔怔地落下淚來。
  “……我沒有做錯什麽呀。”我說。
  唐晶歎口氣,老實不客氣地說:“錯是一定有的,世上有幾個人願意認錯呢?自然都是挑別人不對。”
  唐晶說:“跳探戈需要兩個人,不見得全是史涓生的不是。”
  “你……唐晶,你竟不幫——”
  “我當然幫你,就是為了要幫你,所以才要你認清事實真相,你的生命長得很,沒有人為離婚而死,你還要為將來的日子打算。”
  我歇斯底裏地叫了起來,“離婚?誰說我要離婚?不不,我決不離婚。”
  安兒含淚看著我。
  唐晶說:“安兒,你回房去,這裏有我。”
  我哭道:“你們都是欺侮我的,我今年都三十三歲了,離了婚你叫我往哪裏去?我無論如何不離婚。”
  我伏在唐晶的肩膀上痛哭起來。
  唐晶不出聲,任由我哭。
  隔了很久很久,她說:“恐怕你不肯離婚,也沒有用呢。”
  我抹幹眼淚,天已經黑了。
  我問唐晶,“涓生就這樣,永遠不回來了?以後的日子我怎麽過?就這麽一個人哭著等天黑?”
  太可怕了,一天又一天,我沉寂地坐在這裏,盼望他回心轉意,太可怕了。
  這令我想起多年之前,當我還是個小學生,因故留堂,偌大的課室裏隻有我同老師兩個人,天色漸漸黑下來,我伏在書桌抄寫著一百遍“我不再亂扔廢紙”,想哭又哭不出來,又氣又急,喉嚨裏像塞滿了砂石似的。
  從那時開始,我對黃昏便存有恐懼症,下了課或下了班總是匆匆趕回家,直到結了婚,孩子出世後,一切才淡忘。
  現在這種感覺又回來了。
  自從結婚以來,我還未曾試過獨眠,涓生去美國開三天會議也要帶著我。
  唐晶在那邊吩咐傭人做雞湯麵,我看著空洞的客廳,開始承認這是個事實,涓生離開我了,他活得很好很健康,但他的心已變。
  此一時也被一時也,涓生以前說過的話都煙消雲散,算不得數,從今以後,他要另覓新生,而我,我必須要在這個瓦礫場裏活下去。
  我重重吞了一日誕沫。
  我會活得下去嗎?
  生命中沒有涓生,這一大片空白,如何填補?
  我隻是一個平凡普通的女人,我不比唐晶,管著手下三十多個人,她一顰一笑都舉足輕重,領了月薪愛怎麽花就怎麽花,我多年來依靠涓生,自己根本站不起來。
  唐晶喚我,“子君,過來吃點東西。萍姐,開亮所有的燈,我最討厭黑燈瞎火。”
  我坐到飯桌前。
  唐晶拍拍我的肩膀.“子君,你不會令我失望,你的勇氣回來了.是不是?在大學時你是我們之間最倔強的,為了試卷分數錯誤吵到係主任那裏去,記得嗎?一切要理智沉著地應付,我也懂得說時容易做時難,但你是個大學生,你的本事隻不過擱下生疏了.你與一般無知婦孺不同,子君……”她忽然有點哽咽。
  我轉頭叫安兒,“安兒,過來吃飯。”
  安兒看我一眼,取起筷子,撥了兩下麵,又放下筷子。
  “打個電話催平兒回來。”我說,“明天他還要上學,到奶奶家就玩瘋了,功課也不知做了沒有。”
  安兒答:“是。”
  我麻木著心,麻木著麵孔,低著頭吃麵。
  唐晶咳嗽一聲,“要不要我今天睡在這裏?”
  我低聲說:“不用,你陪不了一百個晚上,我要你幫忙的地方很多,但並不是今晚。”
  “好。”她點點頭,“好。”
  安兒回來說:“媽媽,司機現在接平兒回來。”
  我對安兒說:“你爸爸走了。”
  “我知道。”她不屑地說。
  “答應媽媽,無論發生什麽,你照樣乖乖地上學,知道沒有?”我說。
  安兒點點頭,“你呢,”她問我,“媽媽,你會不會好好地做媽媽?”
  我呆一呆,緩緩地伸手掠一掠頭發,“我會的。”
  安兒露出一絲微笑。
  唐晶說:“安兒乖孩子,做功課休息,這裏沒你的事了。”
  “我們——仍然住這裏嗎?”安兒猶疑地問。
  “是的,”唐晶代我說,“一切都照常,隻是爸爸不會每天回來,他也許一星期回來兩三次。”
  安兒再看我一眼,回自己的房間去了。
  我對唐晶說:“明天我會找涓生出來商討細節。”我疲倦地坐下來,“你回去吧,唐晶,謝謝你。”
  唐品欲言又止。
  我等她開門。
  唐晶終於說:“子君,你明明是一個識大體有智慧的女人,為什麽在涓生麵前,尤其是最近這幾年,處處表現得像一個無知的小女人?”
  我看著她,不知從何說起。
  隔了一會兒我說:“唐晶,我跟你講過,做太太也不好做,你總不相信,我們在老板麵前,何嚐不是隨他搓圓扁,丈夫要我笨,我隻好笨。”
  唐晶搖搖頭,表示不明白,她取起手袋想走,又不放心,她看著我。
  “你怕我做傻事,會自殺?”我問。
  她歎一口氣,“我明天來看你。”
  我說:“好的。”
  阿萍送走了她。
  我一個人坐在客廳中,過了很久,才去淋浴,在蓮蓬頭下,脖子像僵了似的,不易轉動。
  我有我的責任,我不能因此崩潰下來,我還有平安兩兒,他們仍然需要我。
  水籠頭開得太熱了,渾身皮膚淋得粉紅色,我卻有種額外潔淨的感覺,換上睡衣,平兒被司機接了回家。
  我不動聲色,叫美姬替他整理書包及服侍他睡覺。
  平兒臨睡之前總要與我說話。
  “媽媽,讓我們溫存一會兒。”他會說。
  胖胖的腦袋藏在我身上起碼三十分鍾,睜著圓圓的眼睛告訴我,今天學校裏發生了什麽大事,誰的校服不幹淨,誰的筆記忘了帶。
  今天我對平兒心不在焉。我在檢討自己。
  安兒說得對,我是偏心,對平兒,我真的整顆心交了給他。這孩子對我一笑,我渾身就溶解下來。我不是不愛女兒,卻一是一,二是二。
  這一切在安兒眼中,是很不公平的吧?以前我就是沒想到過。
  平兒的出生對我來說太重要,我對母親說:“若他不是個男孩,真不知要生到幾時去。”因此他成了我的命根。
  涓生是個獨子。
  但是平兒並沒有為我們的婚姻帶來太久的幸福。
  我看到平兒入睡,才拖著勞累的身子入房。
  電話鈴響了。
  我取起話筒。
  是涓生。
  他似乎有點哽咽,“孩子們睡了嗎?”他還有點良知。
  我答:“睡了。”
  “子君,我對不起你。”他說,“但是我不能放棄愛情,子君,我以前愛過你,現在我愛上了別人,我不得不離你而去,求你原諒我。”
  不知怎地,我聽了涓生這種話,隻覺啼笑皆非,這是什麽話?這是九流文藝言情小說中男主角的對白,這種淺薄肉麻的話他是怎麽說得出口的,史涓生,你是堂堂一個西醫,史涓生,你瘋了。
  我隻覺得我並不認識這個滑稽荒謬的男人,所以竟沒有表現得失態來。
  我靜靜問:“你戀愛了,所以要全心全意地拋妻離子地去追求個人的享樂,婚姻對你隻是一種束縛,可是這樣?”
  他在那邊沉默了很久,然後說:“子君,我實在迫不得已,子君,她叫我離婚——”
  我長長歎息一聲。
  “你就這樣一走了之?還有很多事要解決的呢。”我說,“孩子們呢?兩人名下的財產呢?你就這樣不回來了?”
  “我們,我們明天在嘉麗咖啡廳見麵。”
  我喝一聲:“誰跟你扮演電影劇情。明天中午我在家等你,你愛來不來的,你要演戲,別找我做配角。”我摔下話筒。
  我發覺自己氣得瑟瑟發抖。
  涓生一向體弱,拿不定主意,買層公寓都被經紀欺侮,一向由我撐腰,日子久了,我活脫脫便是個凶婆子,他是老好人。
  好了,現在他另外找到為他出頭的人了,不需要我了。
  我坐在床邊,對著床頭燈,作不了聲,偌大一張床,怎麽題呢?
  我根本沒有獨個兒睡過一張床,兒時與母親擠著睡,子群出生便與子群睡,嫁到史家名正言順與丈夫睡。開始時涓生有鼻鼾,我失眠,現在聽不到他那種有節奏的呼嚕呼嚕,我反而睡不著。
  天下的棄婦不止我一個人,她們都是孤枕獨眠,還有似唐晶般的單身女子,她也不見得夜夜笙歌,到街上胡亂扯個男人回來伴眠,我絕望地想,我總得習慣下來。
  我害怕,一隻石英鬧鍾嗒嗒地響,我喉頭幹涸,無法成眠,家中一向沒有安眠藥,涓生從不讚成將藥帶回家來。
  正在這時候,房門被輕輕推開。
  我問:“誰?”
  “媽媽,是我,我睡不著。”是安兒。
  我說:“過來跟媽媽睡。”
  “媽媽,”她鑽進被窩,“媽媽,以後我們會怎麽樣?”
  我聽見自己堅定地說:“不怎麽樣,照以前一樣的生活。快睡吧,明天還要上學。”
  安兒似乎放心了。
  我伸手熄了燈。
  一整夜沒睡著。我也不相信涓生與那位辜玲玲女士可以睡得熟。
  ——涓生是因為內疚。而辜女士大半是為驚喜交集,興奮過度。
  她等著要看我出醜:大跳大嚷,決不肯放手,開談判,動用親友作說客、兒女作武器,與她決一死戰……
  我不打算滿足她。
  人要臉,樹要皮。一個女人失去她的丈夫,已經是一最大的難堪與狼狽,我不能再出洋相。
  這些年來,我自然不能說自己是個十全十美的好妻子,世上沒有這樣完整的人,但我敢說自己稱職有餘。哪個妻子不是吃吃喝喝地過日子?誰跟過丈夫下鄉耕田出過死力?
  我默默淌下眼淚,天亮了。
  整夜我沒有合過雙眼。
  安兒起床,還輕輕地,怕吵醒我。
  我這個女兒早熟,已具少女韻味,也非常懂事,她完全知道父母間發生了什麽事。
  她對我的怨懟,是因我懵然不覺丈夫已變了心。
  可憐的孩子,在青春期遭遇了這樣的事,以後她的心理多多少少會受到不良影響。
  我照樣起慶照顧平兒上學。平兒傻乎乎的,根本不知父親已離開家裏,而母親的心正在滴血。
  我對安兒說:“我送你上學。”
  我想在車裏與她詳細談談。
  安兒點點頭。
  “你早知道爸爸有女朋友?”
  “知道有大半年了。”安兒說。
  “為什麽不告訴媽媽?”我說。
  “我跟阿姨商量,阿姨說‘他們’或許會‘淡’下來,這種事不好說。”
  “怎麽開頭的?”
  “冷家清的母親撩搭巴巴說話,爸爸開頭不睬她。”
  “冷家清不是跟你差不多大?”
  “比我大一歲。”
  “她母親很漂亮嗎?”
  “醜死了,頭發燙得像蜂巢,一臉雀斑,皮膚黑漆漆,笑起來嗬嗬嗬嗬,像個女巫。”
  “冷家清沒有父親嗎?”
  “有,離婚了!媽媽,你們也要離婚嗎?”
  “那個男人是幹什麽的?”
  “誰,誰幹什麽?冷家清的父親?他說是編劇,拍電影不是要本子嗎?他就是寫這些本子,後來冷家清的母親嫌他窮,同他離婚。”
  “你怎麽知道?”
  “每個同學都知治了。”車子駛到了學校,我將車子在大門口停下。
  我對安兒說:“安兒,我要你好好上課,知道嗎?”
  她點點頭,朝校門走過去,忽然她又奔回來,隔著車窗說:“媽媽,我覺得你好偉大,我相信爸爸是要後悔的。”說完她去了。
  我的眼淚不住落下,車子走之字路回家。
  唐晶在家中等我。
  我放下手袋迎上去,“唐晶。”
  她端詳我,“昨夜真是虧你熬的。”
  我又紅了雙眼,。勉強問道:“有沒有學伍子胥那樣,一夜白頭?”
  我們兩人坐下。
  唐晶說:“我請了上午的假。”
  “方便嗎?”我過意不去。
  唐晶苦笑:“我賣身給他們已經九年,老板要我站著死我不敢坐著死。”
  “我每天準七點半出門,禮拜天還得做補工,連告一個上午假也不準?”唐晶說。
  以前唐晶也說這些話,我隻當她發老姑婆牢騷,今日聽來,但覺句句屬實,最淒涼不過。我知道為什麽,因為我自己也吃著苦頭了,對唐晶的遭遇起了共鳴。
  “為什麽老板都這麽壞?”我問。
  “老板也還有老板呀,一層層壓下來,底下人簡直壓扁了。”
  我沉默了。
  唐晶問我:“你打算如何?”
  “我?”我茫然,“我也不扣道,當年史涓生向我求婚,我便結婚。現在他要同我分手,我便離婚,錢我是不會要他的,這房子雖然寫我的名字,我還他。”
  唐晶立刻問:“那麽你何以為生?”
  “我可以找一份工作。”
  她簡直要笑了,“什麽工作?”
  我氣急:“我有手有腳,什麽做不得?”
  “有手有腳,你打算做鍾點女傭?”
  我呆住了。
  “子君,你很久沒有在外頭跑跑了,此刻賺兩千塊月薪的女孩都得操流利英語,懂打字速記,你會做什麽?”
  “我還是個大學生呀。”
  “大學生一毫子一打,你畢業不久就結了婚,你有什麽工作經驗?”唐晶咄咄逼人,“你倒坐坐寫字台看——什麽都不用你做,目早上九點少到下午五點半,你坐給我看看罷。”
  我顫聲說:“我可以學。”
  “子君,你我都三十好幾的人了,學,學什麽?”
  我一個打擊跟著一個打擊,癱瘓在沙發裏。
  “子君,你事事托大——也怪不得你。”唐晶歎了口氣。
  “未經過風霜的人都這樣,涓生在過去十五年裏把你寵得五穀不分了。”唐晶說。
  “他寵我?”我反問。
  “子君,你就算承認了在他蔭下過了十五年的安樂日子,一也不為過呀,何必一直以為生兩個孩子便算豐功偉績?現在情況不同了,有很多事情要你自己擔當,不久你會發覺,史涓生過去對你不薄。”
  我瞪著她,“唐晶,你到底是來幫我還是來打落水狗的?”
  “子君,你若不認清過去,對將來就一籌莫展了。”
  “我不用你來做我的尊師。”我氣得發抖。
  “我若不是與你同學資金,就立刻轉身走。我告訴你,子君,現在不是你假清高的的時候,有人抓人,沒人抓錢,你並沒有你想象中的能幹,運氣走完了。凡事當心點。”
  我被唐晶激得說不出話來,“你走,”我下逐客令,“我不想見朋友。”
  她歎口氣:“忠言逆耳,良藥苦口。”她拂袖而去。
  我呆呆坐下。
  兵敗如山倒。
  連十多二十年的老同學都特地跑來挑剔我。
  一個女人有好丈夫支撐場麵,頓時身價百倍,丈夫一離開,頓時打回原形了。
  也許唐晶是對的,我無憂無慮在史家做了十五年的主婦,就是因為運氣吧,唐晶什麽地方比我差?她有的是條件,但如今還不是一個人過日子,她說的話也許亦有道理,旁觀者清。
  難道一切都是史涓生帶來給我的的?而如今他決定把這一切都收回?
  涓生在中午時分回來了,他看上去很疲倦。
  我們呆呆地對坐著,一點表情也沒有。
  我決定開口求他最後一次,這不是論自尊心的時候。
  “涓生,這事是真的沒有挽回的餘地了?”我低聲問。
  他猶豫一刻,終於搖搖頭。
  “為什麽?”明知無用,還是問了。
  “你不關心我。”
  “我不關心你?”我說,“我買給你的生日禮物,你還沒拆開呢。”我哽咽。
  涓生說:“我不想多說了,子君,我不想批判你,但實際上,最近這幾年來,我在家中得不到一點溫暖,我不過是賺錢的工具,我們連見麵的時間都沒有,我想與你說話的時候,你總是在做別的事情:與太太們吃飯.在娘家打牌……”
  我盡量冷靜地回答:“可是涓生,我也是一個人呀,我有我的自由。”
  “我是你的丈夫,亦是你的老板,你總得以我為重。”他固執起來。
  我顫聲說:“孩子們都這麽大了,涓生,你看在他們的麵上……”我幾乎在乞求了,用手掩住了臉。
  “子君,我知道你此刻很矛盾,對我一忽兒硬,一忽兒軟。子君,你對自己也矛盾,為爭一口氣,也很想跟我分手,但又害怕未知的日子是否應付得來。我說過了,在經濟上我不會虧待你。”
  我知道是沒希望了,他不再愛我,勢難挽回。
  又恨自己心我不堅,昨夜明明決定抬起頭挺起胸來做人,忽然又哀求他回心轉意。羞愧傷心之餘,我說不出話來。
  “子君,孩子歸我。”他說。
  “什麽?孩子歸你?”
  “孩子姓史,當然歸姓史的。”
  “可是你要去與那女人同居,孩子跟你幹什麽?”
  “孩子們仍住這裏,我叫父母親來照顧他們。”
  我完全沒想到他會提出這樣的要求,我呆住了。
  涓生以為我不肯,大聲說:“孩子們姓史,無論如何得跟我。”
  我又氣又急,“史涓生是你要同我離婚,不是我要同你離婚,你沒有資格同我談條件。”
  他臉上閃過一絲惶恐,涓生是著名的好父親,患難見真情,他愛他的孩子。
  我問他:“孩子們跟祖父母同住?”
  “是,”他急促地說,“我不想他們的生活受到影響,一切跟以前一樣。”
  “一切跟以前一樣?”我悲憤地問。“你父母搬了進來,“我住在什麽地方?”
  涓生愕然,“你還打算住在這裏?”
  我凝住了,“你要趕我走?你都盤算好了?”我震驚過度,一雙眼睛隻會得瞪牢他看。
  涓生站起來在客廳中央兜圈子,“你住在這裏不方便,你會有自己的朋友,有自己的生活,一何必喧擾孩子們,我會替你找一層公寓,替你裝修妥當,、你可以開始新生活?”
  我開始明白了,“你怕我結交男朋友,把他們往家裏帶。影響你的孩子?”
  他掏出手帕,擦額角上的汗。
  “可是我還是他們的母親”,你別忘了,孩子們一半是我的!”我淒厲地叫出來,“你真是個陰毒的人,你不要我,連帶不讓孩子們見到我,你要我完完全全地在史家消失無蹤,好讓你開始嶄新的生活,你沒有良心一,你——”
  我覺得頭暈,一口氣提不上來,眼前金星亂舞,心中叫道:天,我不如死了吧,何必活著受這種氣?我扶著沙發背直喘氣。
  涓生並沒有過來扶我,我耳邊“嗡嗡”作響,他待我比陌路人還不如,如果是一個陌生太太暈倒,以他的個性,他也會去扶一把。
  完了。
  真的完了。
  涓生怕一對我表示半絲關懷,我就會誤會他對我仍然有感情。可作挽回。
  既然事到如今,,我便把他拉住亦無用,我要他的軀殼來幹什麽呢?
  我心灰意冷地坐下來。
  “搬出去,對你隻有好,”他繼續遊說我,“子君,你可以天天回來同他們做功課吃晚飯,你仍可以用我的車子及司機——直到你再嫁為止,”他停一停,“你隻有舒適方便。”
  我茫然地聽著,啊。都替我安排好了,叫我走呢,就像遣散一個老傭人一般,絲毫不帶傷感,幹淨利落。
  是什麽時候開始的?我這個笨人竟不知道他是什麽時候開始變的心。
  我喃喃地問:“什麽時候開始的?”
  他沒聽懂,“什麽?”他反問,“你說什麽?”
  我看著自己的雙手。
  “我打算送你五十萬,子君。你對我的財產數目很清楚,我隻有這麽多現款,本來是為了添置儀器而儲蓄的,我的開銷現在仍然很大,你不是不知道,三頭家要我負擔。所以把父母挪到這裏來,也好省一點,如今做西醫也不如外頭所想的那麽風光了……”
  他滔滔不絕地說下去,沒有絲毫羞恥慚愧,就像我是他的合夥人,他現在打算拆火,便開始告苦,一臉的油光,留利地將事先準備好的演辭對我說出來。
  我不認識這個男人,他不是我所知道的史涓生,他不是我的丈夫,史涓生是個忠厚、傻氣、勤奮、可愛的醫生,這並不是史涓生。
  一時悲痛莫名,我大聲哭泣起來。
  “哭什麽呢,我仍然照顧你的生活,一個月五千塊贍養費,直到你另嫁為止。我對你總是負責任的,不相信我你也得相信律師,我們到律師樓去簽字好了,我賴不掉。”
  門鈴響了。
  阿萍訕訕地出來開門,她都看見聽見。每個人都知道了,現在連我自己也知道了。
  她去開門,進來的是子群。
  涓生見到子群像是見到救星地迎上去,“好了,你來勸勸你姐姐。”他取過外套,“我還要趕到醫務所去。”他竟走了
  子群並沒有開口,她穿著四寸高的玫瑰紅猄皮高跟鞋,一下一下地踱步,發出“格格”的聲音。身上一套黑色羊毛套裝,把她身型襯得凹是凹,凸是凸、臉上化妝鮮明,看樣子是涓生把她約來的。
  我淚眼昏花,腦子卻慢慢清醒過來。
  阿萍遞了熱毛巾給我。我擦一把臉,她又遞臉霜給我,一接著是一杯熱茶。
  阿萍以前並不見得有這麽周到,她大概也知道我住在這裏的日子不長了。
  子群坐下,歎口氣。
  我沙啞著嗓子,說:“你有什麽話要講?”
  “男人變了心,說穿了一文不值,讓他去吧。”子群說,“你哭他也不要聽。他陡然厭憎你,,以後的日子還長,為將來打算是正經。”
  唐晶也是這麽說。
  “願睹服輸,氣數已盡,收拾包袱走吧。”子群沒說幾句正經活,十三點兮兮的又來了,“反正這些年來,你吃也吃過,喝也喝過,咱們天天七點半起床去受老板的氣,你睡到日上三竿,也撈夠本了,現在史涓生便宜旁的女人,也很應該。”
  “你說什麽?我是他的妻子!”
  “誰說不是?”子群說。
  子群笑:“就因你是涓生合法的妻,所以他才給你五十萬,還有五千塊一個月的贍養費,你看你多劃得來,我們這些時代女性,白陪人耗,陪人玩,一個子兒也沒有。走的時候還得笑,不準哭。”
  子群雖然說得荒謬,但話中也有真理存在。
  我顫聲說:“我這些年來為他養兒育女……”
  “肯為史醫生養兒育女的女人要多少有多少。”子群說,“老姐,現在這一套不靈光。什麽一夜夫妻百夜恩,別再替自己不值了,你再跟史涓生糾纏下去,他還有更難看的臉色要使出來呢。”
  我呆木著。
  “如果這些年來你從來沒認識過史涓生,日子也是要過的,你看我,我也不就好好的活著?你當這十三年是一場春夢,反正也做過醫生太太,風光過,不也就算了,誰能保證有一輩子的榮華富貴呢,看開點。”
  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照子群這麽說,我豈非還得向涓生叩謝,多謝他十三年來養育之恩?
  但我們是夫妻,我握緊了拳頭,我們是……
  “你還很漂亮,老姐,以後不愁出路——”
  “別說了,”我低聲懇求,“別說了。”
  “你總得麵對現實,我不說這些話給你聽,還有誰肯告訴你嗎?當然每個人都陪你罵史涓生沒良心,然後恭祝你們有破鏡重圓的一日,你要聽這些話嗎?”
  唐晶也這麽說。她倆真是英雄所見略同。
  “你就當他死了,也就罷了。”幹群又歎一口氣。
  我不響。
  “老姐,你也太沒辦法了,一個男人也抓不住。”
  我看住她。
  子群知道我心中想什麽。
  子群解嘲地說:“我不同,我一輩子也沒遇到過一個好男人,沒有人值得我抓緊,但你一切任史涓生編排。”
  我疲倦地問:“媽媽呢,媽媽知道沒有?”
  “這上下怕也知道了。”
  “她怎麽想?”
  “她又幫不了你,你管她怎麽想?”
  我愕然瞪住子群。
  子群一臉的不耐煩,“這些年來我也受夠了媽的勢利眼,一大一小兩個女兒,一般是她養的,她卻褒你貶我,巴不得把我逐出家門,嫌我汙辱門楣,好了,現在你也倒下來了,看她怎麽辦。”
  子群聲中有太多的幸災樂禍。
  我的胸口像是中了一記悶拳。
  “媽媽……不是這樣的人。”我分辨,“你誤會她了,你也誤會了我。”
  “老姐,這些日子你春風得意,自然不知道我的痛苦,你給氣人受,你自己當然不覺得,人家給你氣受,你難保不一輩子記仇。”
  “我……”我顫聲,“我幾時氣過你?”
  “是不是?”她笑,“別說我活不講在前頭,果然是不覺得。”
  她吊兒郎當地取過手袋,“我要上班,再見。”
  阿萍連忙替她打開門,送瘟神似地送走了她。
  我又驚又怕,以往子群從來不敢對我這麽放肆,她要求我的地方多著呢:借衣裳首飾不在話下,過節時她總會央我帶她到一些舞會及宴會,以期結交一些適齡兼具條件的男人。
  現在她看到我的氣數已盡,我的地位忽然淪與她相等,她再也不必賣我的帳,於是,心中想什麽便說什麽,不僅言語諷刺,還得踩上幾腳。
  我覺得心寒,我自己的妹妹!
  原來這些年來,一切榮耀都是史涓生帶給我的,失去史涓生,我不隻失去感情,我也連帶失去一切。
  是什麽時候開始的呢?
  讓我細想。
  畢業的時候,教過一個學期的書,小學生非常的頑皮,教課聲嘶力竭,異常辛苦,但是從沒想到要長久地做下去,抱著玩票的心情,倒也挨了好幾個月。
  後來就與涓生訂婚了。
  他是見習醫生,有宿舍住,生活壓力對我們一向不大。訂婚後我做過書記的工作,雖然是鐵飯碗,但我不耐煩看那些人的奴才嘴臉,並且多多少少得受著氣,跟涓生商量,他便說:“算了,一千幾百元的工作,天天去坐八小時,不如不幹,日日聽你訴苦就累死我。”
  我如獲聖旨般地去辭職。
  十多年前的事了,我還記得一清二楚,當時唐晶與我同級,她便勸我:“女人自己有一份工作好。”我自然不屑聽她。
  她幹到現在,升完職又升職,早已獨自管理一個部門,數十人聽她號令行事。
  而我,我一切倚靠涓生,如今靠山已經離開我,我發覺自己已是一個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人。我還能做什麽?我再也不懂得振翅高飛,十多年來,我住在安樂窩中,人給什麽,我啄什麽。
  說得難聽些,我是件無用的廢物,唯一的成就便是養了平兒與安兒,所以史涓生要付我贍養費。
  這是十多年來我第一次照鏡子了解實況。
  我吃驚,這些日子我過得高枕無憂,原來隻是憑虛無縹緲的福氣,實在太驚人了。
  我“霍”地站起來。
  三十三歲,女人三十三歲,實在已經老了,女兒隻比我矮二三寸,很快便會高過我。
  從此以後,我的日子如何消磨?就算我打算成天陪伴孩子,孩子不一定肯接受我的糾纏,他們可以做的事多著哪。
  除了被遺棄的痛苦,我的胸腔猶如被掏空了似的,不知道何去何從。
  我緩緩走到睡房,筋疲力盡地倒在床上,合上眼睛,擠出酸澀的眼淚。
  替我找一層小公寓,替我裝修妥當,叫我搬出去……我意識漸漸模糊,墮入夢中。
  夢中我見到了史涓生與他的新歡辜玲玲,那女人長得一副傳統中所謂克夫相:高顴骨、吊梢眼、薄而大的嘴巴自一隻耳朵拉到另一隻耳朵,嘴角尚有一粒風騷痣,穿著低領衣裳,露出一排胸骨,正在獰笑呢。
  我心如刀割,自夢中驚醒,睜開眼,見阿萍站在我麵前。
  “太太,老太太來了。”
  “喚她進來吧。”我說。
  “喝碗肉湯,暖暖身子,天氣冷。”阿萍說道。
  我本來想推開碗,後來一轉念,想到夢中那女人的猙獰相:嗯,有人巴不得我死,我怎麽瞑目?一手抄起碗,喝得幹幹淨淨,嗆咳起來。
  母親的聲音在身邊響起,“當心當心。”
  我看她,她也似憔悴了很多,坐在床沿,低著頭,握緊著雙手,頻頻歎氣。
  “怎麽會發生這樣的事?”她喃喃說,“你大嫂拍碎嘴巴,一傳傳到她娘家那邊去,不知道會說什麽話,叫我抬不起頭來。”
  我呆視母親,我遭遇了這等大事,她不能幫我倒也罷了,反而責怪起我來,因為我礙著她的麵子?
  太荒謬了,同樣的事如果發生在安兒身上,我做夢也不會想到要責怪她,可是我這個母親……難在我一直以來,連自己母親的真麵目也都還是第一次看清楚?
  子君,你大糊塗了。
  隻聽得她又說下去:“……你們這些時髦女人,動不動說離婚,高了婚還有人要嗎?人家放著黃花到女不理,來娶你這兩子之母,瘋了?忍得一時且一時,我何嚐不忍足你父親四十年,涓生跟你提出離婚兩字,你隻裝聾作啞,照樣有吃有住,千萬不要搬出去……”
  我瞪著她。
  她繼續嚕蘇:“——男人誰不風流?誰叫你缺少一根柄?否則一樣有老婆服侍你——”
  我打斷她,“母親,你不明白,是涓生不要我,他要同我離婚。”
  “你纏牢他呀,”母親忽然凶霸霸地說,“你為什麽不纏牢地?你連這點本事都沒有,嘿?”
  我靜了一會兒。
  每個人都變了,除了唐晶,每個人都除下麵具,露出原形,我受不了,我站起來,“媽,你回去吧,我再也沒精神了。”
  “唉,你要後悔的。”她猶自在那裏說,“我早警告過你,是你勿要聽,我還出去打牌不打?見了人怎麽說呢。”
  對,子群說得對,母親此刻覺得我塌了台,伊要忙不迭地出門去通告諸親人:我勸過她,是她不聽,她自己不好,像她那般的女兒,不用你們來動手,我先拿她來下氣,諸位,現在她與我毫無關係了。
  我竟不知道母親有這一副嘴臉,我詫異地看著老媽,怎麽搞的,一向她都是低聲下氣,小心翼翼的,難道她的演技也這麽好?
  我大聲說:“阿萍,送老太太走。”
  阿萍很氣憤,這個忠心的傭人一個上午也已經受夠。
  送走老太太,她回到我跟前來,站在我麵前,忽然“嗚嗚”哭泣,像個小孩,用被肥皂水浸紅的手擦眼睛。
  我歎口氣,“哭什麽?我還沒死呢。”
  心想,可以死了倒也好,人生三十非為夭。
  “太太,怎麽辦?”
  “沒有怎麽辦,先生又沒說要趕你走,他求你留下來還來不及呢,你照樣照顧兩個孩子。”
  “唉呀,太太,美姬說什麽我又聽不懂,我不想做了。”
  我看牢阿萍,原來我的地位還不如她,原來自力更生,靠雙手勞動有這等好處:她可以隨時轉工,越來越有價值,越來越吃香,我,我走到什麽地方去?
  我長長地歎口氣,拉開衣櫃,本來想收拾幾件衣裳到娘家去住兩天,看樣子要絕了這個念頭才行,母親那邊是絕對不會收容我的了,而我真想離?這個家好好清醒一下,這樣子哭完吵,吵完又哭,實在不是辦法。
  唐晶,不知唐晶是否會收容我?
  我跟阿萍說:“我要出去住數日,拜托你,好好替我照顧孩子。”
  “唉呀,弟弟見不到你,一下子就哭了。”阿萍說。
  想到平兒那圓圓的臉蛋,心裏酸痛。
  我說:“他母親自身難保,哪顧得了他?”
  我取出行李箱,滿櫃的衣服,不知收拾哪一件才好。電視劇中離家出走的女人永遠知道她們該帶什麽衣服,大把大把地塞進箱子,拾起就走,非常瀟灑淒豔,而我手足無措。
  我拿起手袋,披件外套,就外出找唐晶去。
  她的寫字樓我去過,我看看手表,早上十一點三刻。趕快,不然她就出去吃午餐了。
  我叫車子趕到她的公司,後生帶我進去,每個都如火如荼地工作,打字機“啪啪”聲,電話鈴不住響,女孩子們穿戴整齊,在室內走路都匆匆忙忙地作小跑步。
  我一個人腫著眼泡蒼白了臉站在大堂中央,與現實完全脫節。
  我像是上一個世紀的怨婦走錯了時光隧道。
  唐晶迎上來,“子君。”
  我眼光像遇溺的人找到了浮泡。
  “過來,過來。”她把我拉進她的私人辦公室,關上門,“你怎麽樣了?”
  “我有話跟你說。”
  “我馬上要開會。”她看看表,“隻有十分鍾。”
  “我要搬出來住兩天,”我提起勇氣,“你願意收留我否?”
  她說:“子君,這個關口不是一走了之可以解決問題。”
  “我要找個清靜的地方。”
  她取出手袋,掏出一串鎖匙,交我手中,“假如你認為因此可以解決問題,為什麽不?”
  “謝謝你。”我感激地說。
  “我家很淒清,”她補一句,“但相當舒服,你也不用帶什麽過來,一切應用的東西都現成。”
  女秘書推門進來,“唐小姐,等你一個人呢,一號會議室。”
  “來了,來了。”
  唐晶臨走,拍拍我的肩膀。
  我沒有立即離開,緩緩打量她的辦公室。
  -百尺多點的房間在中環的租值已經很可觀了。寫字台頗大,堆滿了文件,一大束筆、打字機、茶杯,另一角的茶幾上堆滿雜誌,外套與手袋就扔在一邊。
  我替她抬起外套,一看牌子,還是華倫天織的呢,為她掛起。
  上班的女人也就像男人一樣,需要婢妾服侍。
  這份工作不簡單,唐晶真能幹,到底是怎麽去應付的?
  白色的牆壁上懸著四個鬥大的隸書:“難得糊塗。”
  她老板看了不知有何感想。
  椅子底下有一雙軟底繡花鞋,大概貪舒服的時候換上它。
  以前我並沒有來過唐晶的辦公室,今天有種溫馨與安全感,坐下來竟不大想離開。
  這是屬於她的天地,是她赤手空拳,咬緊牙關,爭取回來的,牢不可破,她多年來付出的力氣得到了報酬。
  空氣間彌漫著唐晶的香水味,多年來她用的都是“哉”。她一向花費,坐大堂擠在打字員身邊的時候,她也用“哉”。成功的人一早就顯露不凡,抑或每個人都有點特色,而成功以後這種特色便受人傳頌?
  我認識唐晶那一年,大家隻有七八歲,念小學一年級。我們是同一間小中大學的同學,她是我最老的朋友,人家說情比姐妹,看樣子直情勝過姐妹多多。
  我終於離開那間寫字樓,每個人都忙得不可開交,誰也沒有向我投來過一眼半眼。
  這些人對社會多多少少都有一點貢獻,不比我……
  唐晶也時時到城中燒臘店買又燒飯。
  我扶著起床,往事一幕幕如煙般在眼前轉過。
  “唐晶!”我悲從中來。
  “別哭別哭,天大的事,吃飽再說。”
  我哽咽地看著她。
  “我也受夠了,”她伸個懶腰歎口氣,“不如我們兩個人齊齊到外國的小鎮做女侍去,過其寧靜的生活。”
  唐晶的臉比早上憔悴得多,化妝剝落,頭發也亂了,然而卻有一種懶洋洋的性感。
  毫無疑問,追求唐晶的人應該尚有很多,她至少還是唐小姐。
  “你?”我黯然說,“你何必逃避?身居要職,每天到公司去對夥計發號施令……”
  “你錯了,每天我到公司等老板對我呼來喝去是真,什麽價計,我就是人家的夥計。”
  “我不相信。”
  “咄!”
  我們簡單地解決一餐。
  我不置信地問:“怎麽電話鈴不響?沒有人持著玫瑰花來約你去跳舞吃飯?”
  唐晶既好氣又好笑地看著我,“我且不與你討論這個,切身的事更重要。我問你,你打算怎麽辦?”
  “我打算見一見那個辜玲玲。”
  “奇怪,都想見一見丈夫的新歡。也罷,算是正常舉止。”
  “別再對我貧嘴了,我在子群那裏已經受夠。”
  “請你不要將我與令妹相提並論好不好?你難道看不出我們之間有很大的差距?”
  “見過辜玲玲,我才決定是否離婚。”我說。
  我歉意地低著頭,我還是令唐晶失望了。
  她期望我一言不合,拍案而起,拂袖而去,而我卻窩窩囊囊地妥協著。
  “有沒有聽過關於涓生與她的……事?”我問。
  “聽過一些。”
  “譬如——?”
  “譬如她雙手忙著搓麻將,就把坐在身邊的史醫生的手拉過來,夾在她大腿當中。”唐晶皺皺眉頭,下評語,“真低級趣味,像街上賣笑女與水兵調情的手腕。”
  我呆呆地聽著。涓生看女人搓麻將?他是最恨人打牌的。我不明白。他是那麽害羞的一個人,親戚問起他當年的戀愛史,他亦會臉紅,我不明白他怎麽肯當眾演出那麽肉麻的鏡頭。
  我用手支撐著頭。
  我問唐晶:“涓生有沒有對你說我的不是?”
  唐晶笑笑,“這些你可以置之不理,如果你想見辜玲玲,我倒可以替你安排。”
  “你怎麽個安排法?”我問。
  “通過涓生不就得了。”
  我垂下頭,無話可說。
  到現在我才明白“心如刀割”這四個字的含義。
  我在唐晶的公寓躲了一夜,晚上我睡她家的長沙發。唐晶在九點多就酣睡,沒法了,一整天在外頭撲來撲去,晚上也難怪一碰到床就崩潰。而我卻睜著眼睛無法成寐,頻頻上洗手間,一合上眼就聽見平兒的哭聲。
  倚賴丈夫太久;,一旦失去他,不曉得怎麽辦才好。
  好不容易挨到六點多,我起來做咖啡喝,唐晶的鬧鍾也響了。
  這麽早就起床,也真辛苦。
  她漱口洗臉換衣服,扭開無線電聽新聞,大概獨居慣了,早上沒有跟人說話的習慣。
  我把咖啡遞給她。
  她攤開早報,讀一會兒,忽然拍起頭來說:“生亦何歡,死亦何苦。”長歎一聲。
  我原本愁容滿臉,此刻倒被她引得笑起來。
  我問:“你有什麽愁?”
  她白我一眼,“無知婦孺。”抓起外套上班去。
  我到小小的露台去看她,她鑽進日本房車,小車子趣怪地緩緩開出,她又出門去度過有意義的一日了。
  我收拾桌上的杯碟,搬入廚房,忍不住撥電話回家。
  阿萍來應電話的聲音竟是焦急與慌忙的:“太太,你在哪裏?快回來吧,弟弟哭著鬧呢。”
  我鼻子一酸。
  “奶奶與老爺都趕來了,正在罵先生。”阿萍報告。
  他們罵涓生?我倒是一陣感動,平日我與這一對老人並不太投機,沒想到他們倒有點正義感。
  “太太,你先回來再說吧。”阿萍說。
  電話被別人接過,“子君?”是涓生的母親。
  “是。”
  “我正罵涓生呢,把好好一個家庭弄得雞犬不寧,離什麽婚?我與他爹絕不答應他跟那種女明星混。你先回來再說,我給你撐腰。”
  我飲泣,“他不要我了呢。”
  “哪由得他說?他不要你,我們要你,你不走,他好轟你走不成?他現在發瘋,你不要同他一般見識,你不看我們兩老麵上,也看孩子麵上,弟弟直哭了一夜,今天不肯上學。”
  “我,我馬上來。”
  “我們等你。”她掛上電話。
  我一顆冷卻的心又漸漸熱了,明知於事無補,但到底有人同情我,沒想到會是兩老。
  平日我也沒有怎麽孝順他們……
  我連忙換了昨日的衣服回家去。
  還沒進門就聽見平兒的哭聲,這孩子自小愛哭,聲震屋瓦,足可以退賊。
  美姬替我開了門,我連忙叫,“弟弟,弟弟。”
  平兒見是我,連忙晃著大頭撲到我懷中,號啕大哭起來,我見兒子這樣傷心,也忍不住哭。
  涓生的父親向他厲聲喝道:“你自己看看這個場麵,你越活越回去了!”
  涓生低著頭,不敢言語。
  “我不想多說,你自己有個分寸才是。”他母親歎息,“體外頭那個女人又不是十七八歲的青春少女,何以放不開手,那一般是兩子之母,離婚婦人,年紀隻怕比子君還大。涓生,你上她當了。”
  涓生卻一點也沒有上當的感覺,他漲紅著一張臉,隻是不出聲。
  涓生母親說:“現在你老婆已經回來,你好自為之。”
  他們誤會了,他們以為涓生與我吵嘴,隻要老人家出馬鎮壓幾句便可以解決問題。
  果然兩老才踏出大門,涓生便指著我說:“你把我曆代祖宗的牌位請出來也無用!”他轉頭也想走。
  我惡向膽邊生,大喝一聲:“站住!”
  他轉過頭來。
  我一個字一個字地說:“史涓生,變心由你,離婚與不離婚在我,但是我告訴你,我可不由得你隨意侮辱,你父母是自己走來的,我並沒有發動親友來勸你回頭。”我瞪著他,“老實說,到了今天此刻,我也不希望你回頭,但是請你一張尊嘴當心點。”
  涓生頹然坐在沙發,上,“子君,我求你答應我離婚,我實在撐不住了。”他用手掩住了臉。
  在我懷中的平兒仰起頭問:“爸爸媽媽為什麽吵架?為什麽?”
  我拍拍他肩膀,“不怕,不怕,不吵了。”我把他抱在膝頭上,“你睡一會兒,媽媽抱著你。”
  平兒將他的胖頭埋在我懷中。
  我撫著他的頭發。
  ——他現在撐不下去了,我苦笑,一切仿佛都是我害的,他才是犧牲者。
  在那一刹間,我把他看個透明。
  這樣的男人要他來幹什麽?我還有一雙手,我還有將來的歲月。另外一個女人得到他,也不見得是幸福,他能薄情寡義丟掉十多年的妻,將來保不定會再來一次。
  我輕輕拍著平兒的背,“好,我答應你,馬上離婚。”
  他抬起頭,那一刹那他雙目泛起複雜的光芒,既喜又驚,我冷冷地看著他,心裏隻有悲傷,並沒有怒火。
  “真的?”他不置信地問。
  “真的。”
  “有什麽條件?”
  我看看平兒的蘋果臉。“每天回來看平兒與安兒。”
  “當然,當然,”涓生興奮地搓著雙手,“這裏仍然是你的家,要是你喜歡的話,可以在這裏留宿的。”
  我別轉麵孔,不想看他的醜態。
  “我有一個律師朋友,他可以立刻替我們辦手續,補簽分居,他可以證明我倆已分居兩年,馬上離婚。”涓生用試探的語氣提出來。
  我眼前一黑,連忙深呼吸。等一年半也來不及了,涓生此刻覺得與我在一起如生活在地獄中,好,我助他逃出生天也罷。
  “有這樣的事?”我聽見自己說,“好,你去律師樓安排時間,我同你去簽字便是。”
  這一下子他呆住了。
  我勇敢地抬起頭,“我明天便去找房子,找到通知你,你放心。”
  我抱起平兒進房,將他放在床上,蓋好被子,這孩子,已被我寵壞了,嬌如女孩子。
  回到客廳,看見涓生還站在那裏,我詫異地問:“你還不走?這裏沒你的事了,”
  他呆呆地看著我。
  過一會兒,他說:“她想見見你。”
  “是嗎,有機會再說吧。”
  連我自己都佩服這種鎮靜。
  “那我走了。”他說。
  “好走。”我說著拾起報紙。
  他又逗留片刻,然後轉身去開門。
  我聽到關門聲,低下頭才發覺手中的報紙悉悉作響,抖得如一片落葉,我吃驚地想:為什麽會這樣?原來我雙手也在發抖,不不,我渾身在顫抖,我大叫一聲,扔下報紙,衝到書房去斟了一小杯白蘭地,一飲而盡。
  電話鈴響,我連忙去接聽,有人說話也好。
  “回來了?”是唐晶。
  “是。”我答。
  “見到涓生沒有?”她問。
  我把剛才的情況說了一遍。隻覺得一口氣不大順,有點喘著的模樣。
  唐晶沉默很久,我還以為她把電話掛斷了,喂了幾聲她才說:“也好。”
  我想一想答:“他的時間寶貴,我的時間何嚐不寶貴。”但這句話與將殺頭的人在法場大叫“十八年後又是一條好漢”相似,一點力也沒有。
  “一我下班來你處。”唐晶說。
  “謝謝你。”
  “客氣什麽。”她的聲音聽上去悶悶不樂。
  終於離婚了,逼上梁山。
  我躡足進房,注視正在沉睡中的平兒。
  我靠在床沿,頭抵在床柱上,許久不想轉變姿勢,漸漸額角有點發麻,心頭也有點發麻。
  離開這個家,我到什麽地方去!學著像唐晶那樣自立,永不抱怨,永不訴苦?不知我現在轉行還來得及否?
  一雙柔軟的手搭在我肩膀上,我抬起頭,穿校服的安兒站在我的麵前。
  我與她走到書房坐下去。我有話要跟她說。
  我說:“安兒,你父親與我決定分手,我會搬出去住。”
  安兒很鎮靜,她立刻間:“那女人會搬進來嗎?”
  “不,你父親會搬去跟她住。祖父母則會來這裏照顧你們。”
  安兒點點頭。
  “你要好好照顧弟弟。”我說。
  她又點點頭。
  “我盡可能每天回來看你們。”
  “你會找工作?”她問我。
  “我會試試看。”
  “你沒能把爸爸留住?”她又問道。
  我苦笑,“我是一個失敗的女人。”
  “弟弟會哭完又哭。”
  “我知道,”我硬著心腸說,“他總會習慣的。”
  安兒用一隻手指在桌麵上劃了又劃,她問:“為什麽爸爸不要你?”
  我抬起頭,“我不知道,或許我已經不再美麗,或許我不夠體貼,也許如你前幾天說,我不夠賣力……我不知道。”
  “會不會再嫁?”安兒忽然異常不安,“你會不會跟另外一個男人生孩子?爸爸又會不會跟那女人生孩子?”
  我隻好盡量安慰她,“不會,媽媽再不會,媽媽的家亦即是你們的家,沒有入比你們兩個更重要。”
  安兒略略放心。“我怎麽跟弟弟說呢?”又來一個難題。
  我想半天,心底的煎熬如受刑一般,終於我說:“我自己跟他講,說媽媽要到別的地方去溫習功課,準備考試。”
  “他會相信嗎?”安兒煩躁地說。
  我看她一眼,低下頭盤算。
  “媽媽,”她說,“我長大也永遠不要結婚,我不相信男人,一個也不相信。”聲若中全是恨意。
  “千萬不要這樣想,也許錯在你媽媽——”我急忙說。
  “媽媽,你的確有錯,但是爸爸應當容忍你一世,因為他是男人,他應當愛護你。”
  我聽了安兒這幾句話,怔怔地發呆。
  “可憐的媽媽。”她擁抱住我。
  我亦緊緊地抱住她。安兒許久沒有與我這樣親近了。
  她說:“我覺得媽媽既可憐又可恨。”
  “為什麽?”我澀笑。
  “可憐是因為爸爸拋棄你,可恨是因為你不長進。”她的口氣像大人。
  “我怎麽不長進?”我訝異。
  “太沒有女人味道。”她衝口而出。
  “瞎說,你要你媽穿著黑紗透明睡衣滿屋跑?”
  我忽然覺得這種尖酸的口吻像足子群——誰說咱們姐妹倆不相似?在這當口兒還有心情說笑話。
  安兒不服,“總不見你跟爸爸撒撒嬌,發發嗲。”
  我悻悻然,“我不懂這些,我是良家婦女,自問擲地有金石之聲。”我補上一句,“好的女人都不屑這些。”
  安兒問:“唐晶阿姨是不是好女人?”
  “當然是。”我毫不猶豫地答。
  “我聽過唐晶阿姨打電話求男人替她辦事,她那聲音像蜜糖一樣,不信你問她,”安兒理直氣壯,“那男人立刻什麽都答應了。”
  我更加悲哀。
  真的?燙金也來這套?想來她何止要懂,簡直必須要精呢,不然的話,一個女人在外頭,怎麽過得這許多寒暑?女人所可以利用的,也不外是男人原始的衝動。
  “真的嗎?”我問女兒,“你見過唐晶阿姨撒嬌?”
  “見過,還有一次她跟爸爸說話,繞著手,靠在門框上,頭斜斜地柱著門,一副沒力氣的樣子,聲音很低,後來就笑了。”
  “是嗎?有這種事?”我竟然不知道。
  安兒說:“媽媽,你眼睛裏除了弟弟一個人外,什麽都看不見。”
  我怔怔地想:我倒情願引誘史涓生的是她。
  我真糊塗,我從來不知道別的女人會垂涎我丈夫,而我丈夫,也不過是血肉之軀,難經一擊。
  門鈴響,安兒去開門。
  她揚聲說:“是唐晶阿姨。”
  唐晶這死鬼永遠是漂亮的,一樣是事業女性,一樣的時髦衣裳,穿在子群身上,顯得輕佻,但唐晶有個標致格,與眾不同。
  我長歎一聲,“隻有你一個人同情我。”
  唐晶看我一眼,“你並不見得那麽值得同情,此刻持DSWS身份的女人,不知有多少,沒男人,就活不下去?社會不會同情你。”
  安兒在一旁聽見、比我先問:“DSWS?那是什麽?”
  唐晶笑答:“DIVORCEDSEPERAIEDWIDOWEDSINGLE的女人。”
  我喃喃道:“真鮮。”
  唐晶脫去腳上的皮靴子,把腿擱在茶幾上。
  我問她:“今天早下班?”
  “去看醫生。”
  “什麽病?”
  “整容醫生,不是病。”
  我吃驚,“你要整哪裏?”
  “別那麽老土好不好?”唐晶笑,“整容又不是新聞,”她啜口茶,“整眼袋,免得同事老問我:唐小姐,你昨晚又沒睡好?我受不住這樣的關懷。”
  “可是整容——”
  “你想告訴我隻有台灣女歌星才整容?”唐晶笑,“女歌星也吃飯呀,你還吃不吃飯?令自己看上去漂亮一點是很應該的。如今時裝美容雜誌每期都刊登有關詳情,如買件新衣而已。”
  我發呆,“我真跟不上潮流了,唐小姐。”
  “你又不經風吹雨打,不需要整頓儀容。”
  “說真的,”她放下茶杯,“於君,你不是說要見一見辜玲玲?”
  “是,我說過。”
  “她也想見見你。
  我站起來,“你仿佛跟她很熟。”我瞪著唐晶,“你到底在扮演什麽角色,是人還是鬼?”
  唐晶指著我鼻子說:“若不是跟你認識二十多年,就憑你這句話,我還照你就是小狗。”
  我說:“對不起。”又坐下來。
  “你這個標準小女人。”她罵。
  “她在什麽地方?我去見她。”我豁出去。
  “她在家裏。”唐晶說。
  “涓生也在那裏嗎?”我忍不住還是問。
  “涓生哪有空?他在診所。”。
  “馬上去,我看她怎麽個美法。”我悲涼地說。
  “她長得並不美。”唐晶說。
  起先我以為唐晶幫我,但後來就知道唐晶最公道不過。她說一是一,說二是二。
  她把我帶到中上住宅區一層公寓。
  來開門的便是女明星辜玲玲本人。
  開頭我還以為是菲律賓女傭,跟咱們家的美姬相似。燙著短發,黑實的皮膚,平凡的五官。
  到唐晶稱呼她的時候,我才知道她是辜玲玲,我詫異極點,故此表情反而非常自然。
  這樣的一個人!
  跟我噩夢中的狐狸精沒有半點相似之處,太普通太不起眼,連一身衣服都是舊的,活脫脫一個阿巴桑。我真不知是悲是喜,就憑她這副德性,便搶走了我的涓生?
  涓生真的發瘋了。
  這辜玲玲要比我老醜三倍。
  她招呼我們坐,笑臉是僵硬的。
  她大概是不肯稱我為“史太太”,故此找不到稱呼。
  她雙手很大很粗,像是做慣了活,指頭是禿的,也沒搽寇丹。
  如此家鄉風味的女人。
  她開口:“聽說你答應離婚。”
  我點點頭。
  涓生竟會我取她,難道我比她更不如?
  她鬆一口氣,“我跟涓生說,受過教育的女性,不會在這種事上生枝節。”算是稱讚我?
  但說的話也很合情合理。
  “我自己也是過來人,”這麽坦白,“離婚有一年。”
  這時候一個跟安兒一般高大的女孩子自房內走出來,衝著辜玲玲叫聲“媽”。
  這大概便是安兒說過的冷家清。女兒長得跟媽差不多樣子,黑且實,鼻梁上架一副眼鏡,比起她。安兒真是嬌滴滴的小安琪兒。
  聽說她還有一個兒子,史涓生敢情有毛病,這跟他自己的家有什麽兩樣?他卻舍卻自己親生的孩子不要,跑來對著別的男人的孩子,倘若這是愛情,那麽愛情的魔力也太大了?
  他目前所唾棄的生活方式跟他將來要過的生活方式一模一樣,旁觀者清,我知道他是要後悔的。
  辜玲玲的家並不如一般明星的家那麽金碧輝煌,看得出是新裝修,是涓生出的錢?
  主色用淺咖啡,很明顯是想學歐美小家庭那種清爽簡單的格調,大致上沒有什麽不妥,但細節就非常粗糙:一套皮沙發是本地做的,窗簾忘了對花,茶杯與碟子並不成一套。
  涓生所放棄的要比這一切都精細美麗考究,他這樣做是為了什麽?難道這個其貌不揚的女人能夠在肉欲上滿足他?
  我聽見唐晶說:“……這樣也好,見過麵之後,你們有話可以直說。”
  我不以為然,唐晶太虛偽,我與這個女人有什麽話要說?見過麵,免得在一些場會碰上了也不曉得避開,如此而已。我笨了這些年,從今天開始要學精乖。
  然後,唐晶拉一拉我,示意要走,我倆站起來。
  那辜玲玲還不好意思說:“沒有什麽招待。”
  應酬功夫是要比我們好,她們做戲的人……也許唐晶又要說我老土,一杆子打沉一船人。
  我們走到門口。迎麵碰見一個老頭進來,弓背哈腰,滿頭白發,看上去活脫脫似個江北裁縫。隻見唐晶朝他點點頭。
  老頭看我們一眼,熟落地進屋去。辜玲玲掩上門。
  我心中氣苦,便搶白唐晶,“你跟她家人很熟呢。”
  唐晶將我塞進車子。
  “你道他是誰?”
  “誰?”我惡聲惡氣。
  “那是辜玲玲的前夫,叫做冷未央,當年鼎鼎大名的編劇家,一個劇本值好幾萬。”
  我倒抽一口冷氣:“什——麽!”
  我真正的吃驚了,那麽一個精老頭?沒有六十五也有五十五,一副襤褸相,她嫁了他?我的天,這涓生知不知道?”
  太離譜了,我還以為女明星個個窮奢極侈,錦衣玉食,出外時乘搭勞斯萊斯,一招手來一車的公子,身上戴幾百卡拉鑽石一要什麽有什麽,然後成日披著狐裘(狐狸精),腳踏高跟拖鞋,腳趾都搽得鮮紅,專等她情人的妻來找她算賬。
  不是那回事。
  誰知不是那回事。我呆呆地由得勁風吹打我的臉。
  “冷呢,”唐晶說,“把車窗搖上。”
  我如墮入五裏霧裏,朝唐晶看過去。
  唐晶說:“我知道你在想什麽,你處身暖巢太久了,外邊的事難免不大明白。”
  太不可思議,史涓生巴巴地拋妻離子,跑去揀這個老頭的舊鞋,還得幫他供養兩個孩子?這莫非前世的債。
  難怪我公婆都會跑出來替我說話。
  涓生倒黴也倒足了。
  “這個女人!”我隻能夠這麽說。
  “化起妝來在台上看還是不錯的。”唐晶說,“許多人佩服她的演技。”
  我憤憤地說:“那自然是一流的。”
  “她手邊也有點錢,也不盡靠史涓生。”唐晶看我一眼。
  “現在不靠,將來就靠了,誰不知道西醫是金礦。”我說。
  “這金礦至少還有一部分是你的。”唐晶說:“現在真要談談你的將來了。”
  “見過大明星辜玲玲之後,。一我覺得自己的前途很樂觀。”我很諷刺且賭氣地說。
  “你別看輕她,”唐晶歎口氣,“人家很有辦法,到南洋登次台便有幾十萬收入。”
  “這社會太拜金。”我感慨地說。
  唐晶邊笑邊點頭,“所然不出我所料,怪起社會來了”
  我大力捶唐晶的大腿。
  唐晶說:“噯噯噯,當心,我這隻腳在踏離合器——喂,子君,記不記得小時候,你嘴巴鬥不過我,就喜歡打我的習慣?”
  我們的思想一下子飛回童年的平原,我悲傷起來,時間怎麽過得那麽快呢,轉眼二十多年,人不怕老,最怕一事無成。我被生命騙了。
  “別想得太多,來,我帶你到一個好地方吃萊。”
  我說:“唐晶,送我回家吧,我那兒子醒來不見我,又要哭的。”
  “權當你自己已經死了。”唐晶說,“何必那麽巴結?你丈夫認為你已無資格為人母人妻,你尚不信邪?有時也得替自己著想一下。”
  我苦笑:“唐晶。我真是不知道你這個人是邪是正。”
  “你管我呢,反正我沒勾引過人家的丈夫,破壞人家家庭。”她仰起鼻子。
  “也許,”我難過地說道,“物必自腐然後蟲生。”
  唐晶點點頭,“你的態度不錯,很客觀。這年頭,誰是賢妻,誰是狐狸精?誰好、誰忠,都沒有一麵倒的情況了,黑與白之間尚有十幾層深淺不同的灰色,人的性格有很多麵,子君你或者是一個失敗的妻子,但卻是個好朋友。”
  後來我便沒有再出聲,自小我不是那種敏感多愁的女孩子、唐晶也笑過我“美則美矣,毫無靈魂。”當年涓生以及其他的追求者看中的,也就是這份單純。
  小時候的天真到了中年便成為遲鈍,但是婚變對於再愚蠢的女人來說,也是傷心的事。
  回到家中,唐晶盤問我的計劃。
  我將平兒抱在懷中,對她說:“我要找一層房子撤出去,涓生給我五十萬遣散費。”
  安兒正在學打毛衣,她一邊編織,一邊聽我們說話。
  旁人看來,也還是一幅美滿家居圖,然而這個家,已經五分四裂,名存實亡。
  “如今五十萬也買不到什麽好房子。”
  “我不想問他再拿錢。”
  “我明白,贍養費夠生活嗎?”
  “夠的,夠的,不過唐晶,我想找一份工作做。”
  “你能做什麽?”她訝異。
  “別太輕蔑,凡事有個開頭。”我理直氣壯。
  “做三五個月就不幹了,我領教過你。”
  “現在不同,長日漫漫,不出去消磨時間,度日如年。”
  “工作不是請客吃飯,不是讓你耗時間的消遣。”
  “我曉得。”
  “你一點經驗也沒有,一切從頭開始,做慣醫生太太,受得了嗎?”
  “我會咬住牙關挺下去。”
  “我權且相信你,咱們盡管試試看。”
  “唐晶——”
  “別再道謝了,婆媽得要死。”
  “是。”
  “找房子布置起來是正經。別的本事你是沒有的,子君,可是吃喝玩樂這一套,你的品味實在很高雅。”
  我狼狽地說:“總得有點好處呀。”
  安兒抬起頭來,雙眼充滿淚光。我把她也擁在懷內。
  唐晶抬起頭,雙目看到空氣裏去,頭一次這樣迷茫滄桑,過了一會兒,她轉過頭來說:“子君,做人實在沒有多大的意思。”
  我被她嚇了一跳。
  但是她隨即說:“明天,明天就去看房子,我們辦事講速度。”
  我感激唐晶,我家人卻不那麽想,母親帶著大嫂來看我,兩人炮轟現代女性。
  “你真的搬出去?”母親急問,“有什麽事好商量,你別受人縱恿,我告訴你,是有這種環女人,看不得別人夫妻恩愛,變了法子來離間別人,你當心。”
  大嫂冷冷地巡視一下環境,陰陰地說:“這麽好的一個家,子君,我是你的話,我就會不得離開。建立一個家,總得十年八年,破壞一個家,三五天也就足夠。”
  她們不明白,總要我承認,是涓生要把我自家裏掃出去,我沒有第二條路可走。。
  媽媽恫嚇地問:“這個婚,你是要離定的了?”
  我說是。
  大嫂吃驚,“子君,你要三思才好,涓生有外遇是一件事,離婚是另外一件事,男人總似食腥的貓兒,女人以忍耐為主,你搬出去?單是這三櫃子的衣服,你搬到什麽地方安置?”
  我看著嫂子,隻覺得我們是兩個世界裏的人。
  她有她的理論,一直說下去:“你不走,他能趕你走不成,你手上抓著錢,今天逛中環,明日遊尖沙咀,愛幹什麽就幹什麽,何必便宜他?多少太太都是這樣過日子,拖他那麽三五年,他也就回來了,什麽也沒發生過,你怎麽可以跟他離婚?”
  我不氣反笑,“照你這麽說,離婚反而是我的錯?”
  “當然是你的錯。”大嫂直言不諱,“你將來一定會反悔的,你能搬到什麽地方去?他才給你五十萬,你隨便在肮髒的紅番區找一層小公寓,一輩子見不到一個上等的人,你這一生也就完了。”
  我說:“我這一生早就完了。”無限淒涼。
  “早著呢。”大嫂冷笑,“人生的悲劇往往是會活到八十歲,你會離婚,我也會呀,我幹嗎不離?你哥哥的生意一百年來也不見起色,我艱苦中生了三個女兒,他還嫌我不是宜男相,我幹嗎不離婚?”
  母親聽見她數落兒子,臉上變了色。
  大嫂說下去,“拂袖而去,總不能去到更下流的地方,你說是不是?”
  我沒說是,也沒說不是。
  我與她,縱然沒有交流沒有感情,到底結識近二十年,她有她的道理,她不見得會害我。
  對於離婚這件事,一般人不外隻有兩個看法,一個是即時離異,不必猶豫,另一個是決不能離,拖一生一世。大嫂顯然讚成後者,她的生活環境不允許她有別的選擇,她的一番話不外是她的心聲。
  我領她這個情。
  我苦笑說:“每個人的處境不一樣,我勢必將離,不得不離。”
  母親號啕大哭起來。
  我說:“不必哭,我會爭氣,我會站起來。”
  大嫂長歎,“你就差沒說‘十八年後又是一條好漢’,子君,你還有十八年嗎?”
  我強笑,“別長他人威風,滅自己誌氣。”
  “我倒不是怕你會來投親靠友的,”大嫂哼了一聲,“幸虧你大哥不成材,供養父母及三個女兒之後,還得賭狗賭馬賭沙蟹。”大嫂說。
  “你大哥不知幾時欠下一屁股的債,他不向你惜已經算上乘,你也占不到他便宜,不過我還是勸你三思。”大嫂說。
  我不響。
  母親哭得更大聲。
  離婚是我自己的事,親友們個個如臨大敵。如喪考妣,真奇怪,這是什麽樣的心理?
  當夜涓生不歸。
  我一夜沒睡。
  我平靜而詼諧地想:原來我不能一夜沒有男人,男人不在身邊便難以入眠,這不是相傳中的姣婆嗎?
  我攤開報紙,研究樓宇買賣分類小廣告。
  美孚新村,千二尺七十五萬,唔,樓價跌了。
  沙田第一城。我沒有車牌,住不得“郊區”。
  太古城臨海朝北……太遠,看孩子們不方便。
  扔下筆我跟自己說,打仗也是這樣的吧,說著打就打到來了,老百姓們還不是死的死,傷的傷,逆來順受,聽天由命,船到橋頭自然直。
  我生命中的太平盛世是一去不複還了,我伏在桌上再度飲泣,,迷朦間睡去。
  天亮時平兒出門上學時喚我,我含糊應他,轉到床上去想一會兒。
  正在夢中自怨自艾,自憐自歎,阿萍使勁地推我,“太太,太太,醒醒,安兒出事了。”
  我頓時嚇得魂不附體,跳起來,“發生什麽事?嗯?她怎麽了?”
  “學校打電話來,說她與同學打架,在校長室內又哭又鬧,太太,他們叫你馬上去一趟。”
  “好好好,你管我準備車子。”
  “太太,司機與車子都被先生叫到‘那邊’去了。”阿萍據實報告。
  我心一陣刺痛,“好,好。”那麽現實。
  是他的錢,是他的車,他要怎麽用,給誰用,由得他,我無話可說。
  我匆匆換好一了衣裳,叫街車趕到學校,由校役帶我到校長室。
  一進門,看到情形,我不由得嚇得呆住。
  不是安兒,安兒完整無缺,而是另一個女孩子。她頭發淩亂,校服裙子撕破,臉上全是手指甲抓痕,手中拿著副跌碎的眼鏡,正在哭泣。
  而安兒卻毫無懼色,洋洋得意地蔑視對方。
  我記起來,這女孩子不就是辜玲玲的女兒冷家清嗎?
  我驚呼,“怎麽會這樣?”
  校長站起來,板著一張臉:“史太太,史安兒在操場上一見到冷家清就上去揍她,冷家清跌在地上,她還踢她,我們通知雙方家長,但是冷太太出外拍戲未運,我們打算報警帶冷家清去驗傷,你有什麽話說?”
  我瞪目不知所措。
  安兒自牙齒縫內進出來:“打死她,打死這賤人的一家!”
  校長揮揮雙手,忍無可忍地喝道:“史太太,如果你不能解釋這件事,我們決定開除史安兒。”
  我連忙說。“千萬不要報警,我願意送冷家清到醫院,求你聽我說幾句話——”
  “自然有校工會送冷家清到醫院。”校長一張臉像鐵板似,“用不到你。”這時候校工進來,冷家清跟他出去。
  可憐,手腕、膝蓋全部摔破,我不忍,轉過頭來罵安兒,“你瘋了,你打人!”
  安兒嚷:“我為媽媽報仇,媽媽反而罵我?”
  我一時濁氣上湧,伸手“刷”的給她一巴掌。安兒先是一怔,隨即掩著臉,大聲哭泣。
  校長製止,“史太太,”她厭惡地說:“平時不教導孩子,現在又當眾打她,你不是一個好母親。”
  我聽了這樣的指責,頓時道:“校長,我有話說。”我轉頭跟安兒講:“你到外頭等我。”
  安兒出去,掩上校長室門,我從頭到尾,很平靜地將辜玲玲一家與我們的瓜葛說個清楚,來龍去脈一字不漏。
  “……校長,我不介意你開除安兒,隻是我希望你明白她身受的壓力,她也身不由己,平時相信校長也曉得她是個好學生,成績一向不錯。”
  校長的老臉漸漸放鬆,她不知說什麽好,以一聲長歎代替。
  我站起來,“我們先走一步,校長。我沒有要求你的原諒,我隻希望得到你的理解。”
  她沉吟,“史太太,安兒明天可以來上課。”
  我放下一顆心,“校長,我想我會替安兒辦轉校手續,既然發生這樣的事,我不想她學校生活有陰影,如果校長願意幫忙的話,請替我們寫一封推薦信。”
  校長轉為非常同情。
  “史太太,我願意推薦安兒到本校的姐妹學校就讀。”
  “謝謝校長。”
  “明天請安兒來上課,告訴她不會見到冷家清,冷家清起碼要放三天假。”
  “是,校長,關於安兒……我會向她解釋,這一切,……不是什麽人的錯。”
  校長又歎一口氣,滿臉的同情。
  我說:“我走了。”
  安兒坐在校長室門口,我心痛地撫摸她的臉。
  她說:“媽媽,我替你添這麽多麻煩。”
  我喃喃道:“不怕,安兒,我們不怕,我們很堅強,一切都可以應付得來。”
  “媽媽,你怎麽變得這樣勇敢?”她抬起頭來。
  我苦笑,“媽媽打了你,痛不痛?”
  她微笑,“不痛。”
  回到家,我筋疲力盡地向安兒解釋,這不關冷家清的事。
  安兒似乎有點明白,像她那樣年紀的孩子,事事似懂非懂,很難說。
  傍晚,史涓生的電話到了。
  我知道他找我為什麽。那女人一定吐盡苦水。
  取過電話我就冷冷的先發製人:“是的,我們的女兒揍了她的女兒。史涓生,你聽著:史安兒姓史,有你一半血液,冷家清與你絲毫沒有關係,你若說一句叫我聽不順耳的話,我帶了兩個孩子走得無影無蹤,你別借故行凶!”
  他半晌說不出話來。
  “要報警是不是?去報呀,你縱恿她抓你的女兒去坐牢呀!”我狀欲潑婦,一口咬實涓生不放。
  “……”
  安兒在一旁將頭靠在我肩膀上,雙眼中全是感激。
  涓生在那邊終於歎口氣,“你知道冷家的孩子也是無辜的。”
  我說:“她再無辜,輪不到你出來替她說話,一切都是你引起的,安兒為這件事要轉校。”
  “我也知道安兒心裏不舒服——”
  “你已經不要這個家了,我們好,不用你稱讚,我們淪落,亦不用你曖歎。”
  “孩子仍然是我的孩子。”他說,“你告訴安兒,明天我來看她。”他掛了電話。
  我的心沉重。
  這時候平兒拿著漫畫書走出來,很興奮地說:“媽媽,媽媽,我發現了新大陸。”
  我強顏歡笑,“是嗎,快快告訴我聽,發現了什麽。”
  “媽媽,Q太郎與叮當是同一個人畫的。”他一本正經地說。
  我作佩服狀,“嗬,是嗎,多麽細致的觀察力,”我眼淚往肚子裏流,“你喜歡哪一個呢?”
  “我現在喜歡叮當,以前我也喜歡Q太郎。”平兒搖頭晃腦地說。
  我一震,“為什麽,為什麽你不再喜歡Q太郎。”
  平兒搔搔頭,想很久,“不知道。”
  我問,“是不是看厭了?”
  “對,”平兒恍然大悟,“看厭了。”
  我長歎一聲,“平兒、安兒,媽媽要靜一會兒。”
  我走進房間,將自己關著良久。
  下午與唐晶出去找房子。我們托經紀辦,並沒有花太大的勁,小型公寓每層都差不多樣子,六七百尺、小小的房間便於打通,浴間對著客廳,廚房隻夠一個人轉身。
  我不介意地方小,越小越好,一個人住那麽大的地方,空穀回音,多麽可怕。
  我忍不住將上午的事向唐晶傾訴著。
  唐品說我應付得很得體。
  我滔滔地發著牢騷,唐晶打斷我——“超過十分鍾了。”
  “什麽?”我不明白。
  “每天隻準訴苦十分鍾,”她笑,“你不能沉湎在痛苦的海洋中,當作一種享受,朋友的耳朵耐力有限,請原諒。”
  我頓時啞口無言,懷著一肚子委屈,傻傻地呆視她。
  唐晶柔聲地說:“天下不幸的人要多少有多少,你不是特權分子,你若不信,我就推薦你買本《駱駝祥子》來瞧瞧。”
  我低下頭,回味著她的話。
  “——這間屋子方向不錯,”她轉頭跟經紀說:“隻是請你跟屋主說:裝修我們不要,看他是否願意減一兩萬。”
  經紀唯唯諾諾。
  唐晶問我,“不錯,是不是?叫史涓生付錢吧。”
  “什麽價錢?”我問。
  “五十二萬。十六年期。”經紀說。
  我苦笑,“夠了,到那個時候我早就死了。”
  “你放心,死不了。”唐晶坐在空屋子的地板上,盤起腿。
  在陽光下,她的臉上有一層晶瑩的光采,那麽愉快,那麽自然,她雙眼中有三分倔強,三分嘲弄,三分美麗,還有一分挑逗。她是永不言輸的,奮鬥到老。
  我覺得慚愧,握緊拳頭。我的力氣呢,我的精神呢。
  經紀說:“唐小姐。你若看中,就放一點定金。”
  唐晶簽出支票,一切是她的主意,我唯命是從。
  她說“地段是差一點兒,勝在價錢便宜,算了。”
  她搭著我的肩膀離開那層公寓。
  我也沒向她道謝,在門口分手,各自返家。
  子群知道我新居的地段,馬上發表意見。
  “你怎麽住到美孚去?貪什麽好?穿著睡衣下樓吃餛吞麵還是怎麽的?告訴你,男人一聽見你住那種地方,嫌遠,連接送都不願,這是誰的餿主意?八成是唐晶,是不是?”
  我冷冷地問:“依你說,該怎地?”
  “史涓生既然給你五十萬,你就拿來租房子住,把自己打扮漂漂亮亮,再釣大金龜,到時不愁穿不愁吃。”
  “是嗎?”我看著她,“你呢,你怎麽沒釣到?你比我年輕,條件比我也好。”
  她啞口無言,沒趣地住口。
  子群住又一村,租了人家舊房子的一間尾房,很受二房東的氣,夜歸開一盞門燈也不準,但她情願把薪水供一部日本跑車在街上飛馳,充大頭鬼,人各有誌,閑時告訴那些牛鬼蛇神:“我住在又一村。”
  這次走出來,我還打著有男人追的主意不成?隻要活下來、活得健康,已是我最大的宗旨。
  五十萬有多少?如果沒有進帳,不用很奢侈,花一年也就光光的,以後我還活不活下去?
  子群的意見簡直可以置之不理。
  第二天見到涓生,我毫不客氣,攤大手板問他要錢。
  他問:“你找到房子了?”
  “五十二萬,請付現金支票。”
  “子君——”他有點為難。
  他猶疑了。
  他會猶疑嗎?
  “安兒打人的事……”
  “我已經教訓過她,她被我掌嘴,還不夠嗎?”
  “我想我還是把她送到外國去好。”涓生忽然說。
  “什麽?才十二歲就送外國?”我愕然,“她又是女孩子,怎麽放心?”
  “怕什麽,大不了做小洋人,”涓生笑,“現在流行到外國,你問問她。”
  “你是要遣走她,是不是?”我責問。
  “你別多心,子君,去不去由安兒自己,她也並不是兒童了。”
  “事情一宗管一宗,我那屋價,你先給我再說。”
  “子君,我隻能給你三十萬。”他忽然說。
  “什麽?”
  “子君,我算過了,我最近很緊,隻能付你三十萬,其餘一二十萬,分期付款,你先向銀行貸款,以後我設法還你。”
  我倒抽一口冷氣,“我拿什麽錢來作分期付款?”
  “我每個月還會付你五千塊。”
  “五千塊?那不是我的生活費用嗎?”
  “你最好省一點。或是……找工作做。”
  我說:“如今的利息那麽高,史涓生,你說過會安置我的。”
  涓生臉上出現厭惡的神情,我知道他在想什麽,他在想:這女人,我豢養她十多年,她眼中隻有錢,現在與我討價還價,像在街市買菜一樣。
  我沉默了,一顆心在滴血。
  “……你還有點首飾……”他說。
  他聲音是這樣的陌生。我在幹什麽?向一個陌生人要錢,並且尚嫌少,子君嗬子君,你怎麽好意思。我根本不記得什麽時候認識過麵前這個男人,我至愛的丈夫史涓生已死,我似已死。
  我聽見我自己說:“好,三十萬就三十萬,餘數我自己設法。”
  他見這麽爽快順利,連忙掏出支票簿,立刻開出張支票。
  我麻木地接過。
  “我也許還要送平兒安兒出去讀書,都是費用哪。”
  我別轉頭,沒有回答,沒有落淚,史涓生站起來走了。
  唐晶說得對,我並不是世上最不幸的,世上亦有很多女人,懷著破碎的心,如常地活著,我的當務之急是要把青山留著。
  那夜我擁著平兒睡。
  唐品為這件事詫異。她並沒有批評史涓生。但是她說:“我知道有人趁妻子懷孕時遺棄她。”
  後來我們在律師樓處簽屋契,餘款交銀行分期,分十年給,每個月四千六百。
  我得找一份工作,養活自己。我能做什麽呢。
  唐晶說:“首先,我要替你偽造一份履曆表,沒有人會聘用一個坐在客廳中的太太。第二,請你記住,隻要肯學肯做,你總挨得下去,打工並不需要天才。”
  我隻覺背後涼颼颼的,說不出彷徨。
  唐晶微笑說:“誰生就的勞碌命?這世界像一個大馬戲班子,班主名叫‘生活’,拿著皮鞭站在咱們背後使勁地抽打,逼咱們跳火圈、上刀山,你敢不去嗎?皮鞭子響了,狠著勁咬緊牙關,也就上了。”
  我默默聽著。這話雖然滑稽,但血淚交替。
  唐晶伸出手,“歡迎你加入我們的行列。”
  我忽然開口:“唐晶,就仿佛數天之前,我與你一起午飯,那時候我心中才跟自己說,高薪?一萬塊一個月又如何?叫我天天早上七點擠到中環,就算揀了錢就可以馬上走,我也懶得起床。你說,唐晶,這是不是折墮?”說罷我竟然忍不住,仰麵哈哈地笑起來。
  輪到唐晶不出聲。
  我解嘲地說:“唐晶,子群說得對,沒有一生一世的事,我的福氣滿了。”
  找工作這一關最難過,我不能事事靠唐晶。攤開南華早報聘請欄,我簡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薪水這麽低,堂堂大學生才三千多底薪,雖然說機會好有前景,升得快,但從底層到升職,簡直是一篇血淚史,我還沒開始,心底已經慌了。
  我的職業有了著落。
  叫我去見工,我狂喜。
  唐晶趕緊為我做了一封證件,簽名人是她:“在雇用期間(六年),持信人工作盡力,信用可嘉……”
  她成了我的老板。
  我愕然。為我說謊,唐晶太可愛。(我們隻愛肯為我們犧牲的人。想要我們犧牲的,我們恨他。)
  “穿像樣的套裝上班,”唐晶說,“第一印象很重要。”
  “我有,我有華論天奴的套裝”我搶著說。
  “瘋了,”她說,“穿一萬元的洋裝去做份月薪四千五的工。”
  “什麽?四千五?”我的高興一掃而空。
  “你想多少?”
  “你的月薪多少?”我反問。
  “他媽的,你跟我比?”唐晶撐著腰罵將過來,“你是誰我是誰?我在外頭苦幹十五年,你在家享福十五年,現在你想與我平身?有四千五再很好了,是我出盡百寶替你爭取回來的。”她冷笑連連,“你這種人,根本不值得幫的,老土得要死。”
  我怔怔看住唐晶。
  “你會做什麽?十多年前的一張老文憑,當廁紙都沒人要,若非憑我的關係,這樣的工作還找不到,你做夢呢,以後要我幫的地方還不知有多少,先抖起來了?”
  我熱淚滾滾而下,“唐晶,你這張嘴!”
  “罵醒你,早該有人罵醒你,太囂張。”
  我坐下來,“好好,我去做,我去做。”
  “我早該知道,你做那麽兩三個星期。又該休息了,早上七點你起得了床?”
  “你何必逼人太甚,唐晶。大凡你能做的,我也會做,”我憤慨地拍案而起,“又不需要天才,你隻不過早人行幾年,不必氣焰太甚。”
  唐晶說:“好,這話是你自己說的。”
  我喃喃道:“四月一日上工,愚人節。”
  “我經過時裝店,替你取了那兩條褲子。”唐晶忽然說:“我決定拿來穿,你省一點吧。”
  “何必這麽體貼?”我辛酸地說道。
  “我應該怎麽辦?”唐晶技攤手,“鬼叫我七歲那年認識你——上海妹不會說粵語,沒人肯同你做朋友,打那個時候我便教你‘士擔’便是郵票,‘白鞋’是運動膠鞋,我們一起跳橡筋、捉迷藏、到後山去找酸味草,你忘記了?”
  我怔怔地用手托住頭。真的,我們還遊荔園,逛工展會,買前座縹看卡通片。
  後來進中學,我倆雙雙到瑞興公司買迷你群,法國皮鞋,做夢也希望能赴日本一遊,電影明星迷亞論狄龍。
  我與唐晶並沒有念貴族學校,我們兩家的家境非常普通,眾孩子擠在一堆,不外是有口飯吃,是以我後來嫁史涓生,不少女同學都表示詫異。到底是西醫呢,真高攀他。
  我們像姐妹般拉扯大。那時子群比我小一截,拖著鼻涕的小孩,我不屑與她交談,感情反而很差。
  考上大學,開心得我倆暈得一陣陣,這個時侯,唐晶開始沉殿下來,而我認識涓生,無心向學。
  “——在想什麽?”
  我柔聲說:“唐晶,這些年來,你也吃足苦頭吧。”
  “柬埔寨還有活人呢,我錦衣美食,豈肯言苦?”
  一直還那麽滑稽,真了不起。
  我終於開始那職業婦女生活。
  安排妥當,星期一、三、五一定回去看平兒,周末等他們來探訪我。
  四月一日,我居然能夠準時起床,因為一夜失眠,百感交集。
  搭船過海去上班,渡輪上男女大部分皆睡眼惺鬆,麵孔蒼白,都低頭閱報,也有化妝鮮明的女人,紫色的胭脂在清晨的光線中尤其悲愴,打扮好了應出席大宴會大場合,不應擠在公共交通工具上,、再鮮豔的花也糟踏了。
  也有當眾抓癢、挖鼻孔、擤鼻涕、剪指甲的人,我低下頭,不敢看下去。
  嫁史涓生太久,與現實脫節,根本沒有機會與社會上其他人接觸,如今走出來,成為他們一分子,我倒可以習慣,隻不知過他們會不會接受我。
  我的老板叫布朗先生,英國人。伊的英語帶著鄉下口音,他塊頭大,而且近四十歲,已開始發胖,一套三件頭深藍色西裝緊緊繃在身上,大概是七八年前縫的,已經少了三個號碼,但他仍依希望可以再穿三年,背心包著胃,褲腰包著肚腩,袖子已磨得起鏡麵。
  我進他房報到的時候他正在除外套。轉過身來歡迎我,伸手與我握的時候,我注意到他襯衫腋下一塊黃色的汗漬,不知有多少天沒洗了。
  我忽然想到涓生的朗凡凱絲咪西裝與乳白威也拉襯衫。
  我從沒見過這麽寒酸的男人,一刹那呆怔怔的。
  他為我介紹同事完畢,交給我一篇中文,指一指角落的一張小寫字台,叫我過去坐著翻譯。
  一個後生模樣的孩子把紙與筆放在我桌上。
  其他的同本低著頭默默地抄寫、工作,也沒與我說話。
  我坐下來。
  生命中仿佛失去十三年,我在做二十一歲時放下的工作。
  我努力逼退心中的淒酸。
  午飯時分大家湊錢買飯盒,我也付出一份。有同事遞一隻紙杯子給我,我倒了茶,喝一口,覺得隻有茶的顏色,沒有茶的味道,一陣澀味,這叫做茶?我默不作聲。
  一個胖胖的男同事自我介紹,“我叫陳總達。”
  “叫我子君。”我與他握手。
  陳總達似乎格外的和藹可親,“歡迎加入我們部門,慢慢你就慣了。”
  一個女孩子說:“陳先生又不是我們的行列,他是電腦部主管。
  布朗也是主管,那麽陳也是老板級,上司還這麽寒酸,咱們這些夥計更加無地位可言。
  飯盒子送來,大家圍在一起吃。
  我略略吃幾口,想到家中阿萍煮的三菜一場,老被我嫌——“阿萍,又是雞湯?弟弟不愛喝雞湯。”“阿萍,先生最恨藥芹,你跟官不知官姓啥!”
  想到自己的囂張,我忍不住微笑。
  同事看樣子都很斯文,當然,一兩日間難以清楚底蘊。
  工作乏味而繁忙,一星期後我略有眉目。布朗叫人做事如舞女做旗袍,非改不可,他自己揮舞紅筆,將下屬大作改得麵目全非,等於重新寫過,但是他自己又不肯動筆,如果由他一手寫就,未免太寂寞,改人文章,自己存著一股威風。
  可憐的小男人。
  每天下班,我如打完仗一般,出生入死,各色人等都要放軟聲音服侍,實是很勞累的一件事。
  露絲職位雖比我更低。氣焰比我高張,一把尖喉嚨,因是熟手,趁著告訴我女廁在什麽地方,後生叫什麽名字的時候,呱掭瓜掭,唯恐天下不知新同事的無能。
  我因為過度震驚,故此目無反應,任人魚肉,凡是誰不高興的瑣碎工夫,都住我頭上推。
  我無所謂,我還爭什麽呢?要爭我不會跟辜玲玲爭?
  那個胖胖的陳總達特別和藹,看出我是生手,事事指點我。
  光是翻譯也很嚕蘇,許多專門名詞要到各部門查詢,一等便一個上午,下午通常出去開會,做跟班查貨看貨,有時六點也走不掉。
  下班仍可去看平兒與安兒。
  安兒為出國的事忙,我訝異,才十二歲多一點的女孩子,一切井井有條。
  涓生陪安兒去加拿大領事館辦妥手續,在溫哥華選中了一個寄宿中學。
  安兒告訴我:“波姬小絲走紅的時候,也不過隻有十二歲。”
  但是我們家有一隻舊鬧鍾已經十五年了,是我念初中時用的,十二歲的小女孩怎麽可以獨立呢?
  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為了送安兒到飛機場,我告一個上午的假。
  安兒沒有帶太多的行李,她說父親給她許多現款,她不愁沒有衣服穿。
  她太懂事,我反而覺得淒涼,鼻子又酸又澀,聲音濁在喉嚨中。
  如果她已經十七八歲,我會心安理得,到底還小.我終於用手帕掩上麵孔。
  安兒答應暑假回來看我。
  涓生在飛機場見到我,遲疑一下,走向前來與我說話。
  “如何?生活還習慣嗎?”他問道。
  我不知道應該如何回答,想了很久,我中肯地說:“剛開始,還不知道。”
  “聽說你找到一份工作?”
  “是的。”
  “記住,別人做得來的事,你也做得來。”
  我說:“唐晶也這麽說。”
  他仿佛尚有活要說,我卻轉身離開,他也沒有叫住我。
  回到公司,同事們已吃過午飯,我吃一個蘋果充饑。
  陳總達走過來說:“當心胃痛。”
  我抬起頭,牽一幸嘴角,算是打招呼,不言語。
  “咦,你哭過了?”他毫不忌諱地表示關心。
  我還是不出聲。
  他把臉趨近來,陳總達並不是美男子,我連忙退開一步,還是與男同事維持一點距離的好。
  事實上他的外型很可笑,有點頭大身小,一張臉上布著幼時長青春痘時留下的斑痕,架一副老式玳瑁邊的眼鏡。
  陳總達外型非常老實,也非常勤力,自中學畢業,近二十年間便在這所大機構裏做,升得不比人快,但總算順利,所以他也有一股自信。
  他對我的關心我不是不感激,但是我不認為他可以幫我。
  “哭了?”陳總達鍥而不舍地追究下去。
  我奇怪,平日他也是一個很懂得禮貌的人,不應問這麽多的問題。
  我隻點點頭。
  “不要為潑瀉的牛奶而哭。”他說。
  忽然之間運用一句似是而非的成語,我隻好笑了。
  他說:“不好的男人因他去,你自己堅強起來才是正經事。”
  我怔住,隨即吃驚。我看錯陳總達了,老實的表皮下原來是一個精密的、喜歡刺聽旁人秘密的漢子。我來這裏才一個月,他怎麽知道我的事?從剛才的兩句話聽來,他對我的過去仿佛再詳盡沒有。
  我有點失措,隨即繼續保持沉默。
  說話太多是我的毛病,總得把這個吃虧的缺點改過來才是。
  他肥臉上充滿誠意,輕輕說:“離婚在這年頭也是很普通前事,不必掛在心頭。”
  我非常好奇,想問:“你到底還知道多少?”
  送別安兒的悲愴一下子減半。
  “你不要誤會,同事之間應該互相關懷。你的家事一下子就傳開了,大機構裏傳言與謠言最多,每個工作人員的嘴巴都喳喳喳不停,”他微笑,“但我分得出什麽是真,什麽是假。”
  “是嗎?”我溫和地敷衍他,“好本事。”
  那個下午布朗先生把我寫的報告全數扔出來,評語是:“不合格式”,我莫名其妙,正在這個時候,薪水單發出來了,找看一看紙上打的數目:四三二零,不知怎地,手發起抖來。
  這不是血汗錢是什麽?這跟祥子拉洋車所得來的報酬有什麽分別?我萬念俱灰,不禁伏在辦公桌上。
  同事見我如此難過,也不問什麽情由,隻裝看不見,人與人之間的冷漠畢現,今天總算叫我看到,也不沒有什麽傷心,路是一定要走下去的,悲愁又有什麽用?”
  我把報告的格式先往看一次,然後依足了條文,原封不動地抄了給布郎。
  女秘書提醒我,“他不喜歡人告假,這次是給你下馬威,你要當心。”這樣的警告已算難能可貴。
  我默然。
  從一個西醫的夫人貶為小職員,不是人人有這樣的機會,我神經質地笑。。
  下班時分,陳總達跟我說,“要不要去喝一杯東西?鬆弛一下神經?”
  我也聞說過,放工後可以到一些酒吧去享受一下所謂“歡樂時光”。那時的酒特別便宜,氣氛特別好,是打工仔的好去處。不知怎地,我有種樂得去見識見識的感覺,於是點點頭。
  陳總達有種形容不出的歡喜,他對我很好,我看得出來,希望他不是時下那種急色兒,他是那種循規蹈矩的小人物,閑時略為東家長西家短是有的,真要他做些什麽驚天動地的事,除非喂他吃豹子膽。
  對這樣的中性人物,我是放心的——我又什麽不放心?我已是兩子之母,離婚婦人。
  人們對我怎麽想呢?
  我唯一知道的混合酒是“蚱蜢”,那時涓生喜其顏色悅目,時常調來吃。
  陳總達的開場白很奇特,他說:“發了薪水了。”
  我居然很有共鳴,“是,發了薪水。”
  “你自己一個人花吧?”他試探問。
  “是。”我點點頭。
  “這就是做女人的好處。”他說。我呷一口酒,洗耳恭聽他的下文。
  “我那份薪水一家開銷呢。”他感歎。
  “嗬,多少個孩子?太太沒有做事?”
  “兩個孩子,一男一女,正在念小學,太太即使出去做,也不過賺千兒幾百,幹脆在家充老媽子算了。”
  我點點頭,“現在一萬元的月薪也不是那麽好花的了。”
  他像是遇到知己,“可不是,你以前的先生是幹哪一行的?”
  我很辛酸,答道:“做些小生意。”
  他狐疑,“他們說是西醫。”
  明知故問,我也變得會耍花招了,我問,“你信他們還是信我?”
  “可是傳得好厲害嗬,說跟女明星辜玲玲走的,便是你的前夫。”
  我的酒意湧上來.便說,“辜玲玲?沒聽說過。”
  這時候有人在我背後拍一記,“子君,你怎麽在這裏?”
  我轉頭:“唐晶。”
  連忙拉著她的手。
  “來,我送你回去,你喝得差不多了。”。她不由分說拉起我。
  我說:“我才喝了兩口,剛坐下。”
  她也不跟我多說,替我抓起手袋,立刻走。
  我隻好向陳總達揮手執意。
  在車子裏我對唐晶說:“我沒有醉。”
  “我知道你沒有醉。”
  我看她。初春,她一身猄皮衣裙,明豔的化妝打扮,厭世的神情,益發襯托得我十分猥瑣、我低下頭來。
  “我不想你跟那種對時坐喝酒,不出一小時,人家就視你為他的同類。”唐晶教訓我。
  我也覺得無話可說,不知怎麽交代才好。
  “一眼看就知道娶了老婆二十年後嫌她悶的小男人小職員。子君,你再離十次婚,也不必同這種人來往。”
  我不響。
  “寂寞?”唐晶問。
  我點點頭。
  “他們也未必能幫你解決問題。”唐晶說。
  我說:“今日發了薪水。”借故叉開話題。
  “太好了,有什麽感受?”
  “作孽,”我歎口氣,“真是血汗錢。唐晶,我勿想做下去了。”
  “你奶奶的,你再跟我說這種話,我剝你的皮,”她惱怒萬分,“現在隻有這份工作才可以救你,你看不出來嗎?”
  我歎口氣,“我說說而已,不敢不做。”
  “你如果寂寞,我介紹你看紅樓夢。”
  “悶死人呢。”
  “你才悶死人。”她氣道。
  唐晶將車開到她的家去,我們一起踢了鞋子喝酒,她將兩本深藍色的線裝破爛的書本交到我手中,我提不起勁來看,略翻一下,看到兩行警句“……一世無成,半生潦倒。”有點意思。
  “咦,”我說:“這不是我嗎?”
  “你?你才想,是我才真,”唐晶說,“一事無成,半生潦倒。”
  “潦倒也有人爭?”我白她一眼。
  順手拾起一本雜誌,看看封麵:“……張敏儀是誰?”
  “一個很能幹的女子。”
  我問:“她能幹還是你能幹?”
  “我?我跟人家提鞋也不配。”
  “你認識她嗎?”
  “點頭之交。”
  我將手中的一杯酒一幹而盡,“她快樂嗎?”
  “我沒敢問。”唐晶說。
  “見高拜,見低踩,”我哼一聲,“見到我什麽話都罵,見到人家問也不敢問。”
  “你醉了。”
  “醉了又如何?”我倒在她家地毯上。
  朦朧間聽見她說:“不怎麽樣,明天還得爬起來上班。”
  第二天早上兩個大腫眼泡。
  上班去了。
  陳總達一見我便迎出來,我有點歉意。
  他很溫和地問:“你的朋友是不是叫唐晶?”
  “你認識她?”我訝異。
  “頂頂大名的女強人。”陳微笑。
  “她最不喜歡人叫她女強人。”我微笑,“而且她不是女強人。”
  陳總達豔羨地問:“她是你的好朋友嗎?”
  我既好氣又好笑,沒想到有人羨慕我認識唐晶,這真是個名氣世界,而唐晶又如此向往張敏儀,忽然之間,我感慨得很。
  閉門在家裏坐著,怎麽會知道撩會上有這種現象。
  還未與陳總達細說,就有電話找我,這麽早,是誰呢。
  電話傳來驚心動魄的消息。
  “姐?我是子群。”那邊的聲音沙啞可怕,完全不像子群,“我在家附近的派出所,快來保釋我。”
  “你在派出所?”我發呆,“怎麽回事?”
  “你來了再說。快來。”她掛上電話。
  我沒有膽子跟布朗請假,隻通知女秘書家有要事要出去兩個鍾頭。
  趕到派出所,一看就明白了。
  子群披頭散發地坐在那裏,臉上一塊青一塊紫,顯然是挨過打,她對麵坐著個洋人,大塊頭,粉紅色的臉,藍色的眼睛,一身金毛,麵孔上都是指甲痕,同樣的傷痕累累。
  女警們在輕輕訕笑。
  我隻覺得羞辱。
  跟洋人鬧成這樣,值得嗎?我浩歎。
  被人占了便宜,下次要學乖,鬧得天下皆知,以後掛著個蠢雞招牌,走也不要走。
  真沒想到子群會淪落到這種地步的。
  我並沒有言語,這不是教訓人的場合與時間,我替她辦手續保釋,忍不住質問警察,“為什麽你們不控告洋人?”
  警察笑道:“是令妹要縱火與洋人同歸於盡,洋人報的警,我們破門而入,現在控告令妹幾項罪名,你們請好律師,準備上堂吧。”
  真氣得我幾乎昏厥過去。子群也太偉大了,我還未曾打算與史涓生同歸於盡,伊與外癟三倒要效同命鴛鴦,我服了伊。
  她還在抽抽搭搭地哭泣呢,我心中除了厭惡,什麽感覺也沒有,辦妥手續,我帶她出派出所。
  “姐……”她淌眼抹淚地拉住我,還想訴說些什麽。
  我撇開她的手,冷冷地說:“我不想聽,咱們受洋人的氣,打八國聯軍時開始,你似乎不必再做殉道者。”
  “他騙我,姐,他騙我——”
  “他騙你什麽?”我搶白,“願賭服輸,這話是你用來教訓我的。香港的洋人,拿把掃把隨便在哪間銀行門縫子裏掃一掃,掃出幾千個,個個一模一樣的德性,你還跟他們打打殺殺地動真情?吧女還比你高幾等,混不來就不要混,祖宗的臉都叫你丟盡,現在還要對簿公堂,判你坐三個月的牢,你以後就不要在香港活了。”
  子群聞言怵然而驚,一副又急又悔的表情,哭個不停。
  “你回家吧,找個相熟的好律師,我要去上班。”
  “姐,你不要離開我!”平常的潑辣一去無蹤。
  “我現在不比以前,現在我的時間賣給公家,”我歎口氣,“我不想與老板過不去。”
  我殘忍地離她而去。
  在外頭討生活,人的心腸會一日硬似一日,人怎麽對我,我怎麽對人。
  回到公司,布朗立刻差女秘書傳我入室。
  我不待他開口,立刻致歉,推心置腹,將剛才發生的大事說一遍,為求保護自己,出賣子群,聲聲埋怨她連累我浪費時間,以致引起我老板的不滿。
  這一頓嘴巴自打自,打得這麽響亮,布朗頓時作不得聲,凡人都一顆向心,在這一刹那他暫時有點感動,我又過了一關。
  “子君,希望以後你家不要再發生這種事,但是你的稿件……”
  我立刻接過那紅筆批得密密麻麻的原稿,“我馬上改寫,馬上!”
  他滿意了,我出房時替他掩上門。
  聳聳肩,才一個多月,我學得多麽快,這種演技又不需要天才方學得會,為生活受點委屈是很應該的,我嘲弄地想:可惜以前不懂得這個道理。
  出得大堂我順手把稿子扔給女秘書。
  子群當夜服食過量的白蘭地與安眠藥企圖自殺。我到的時候她口吐白沫,輾轉呻吟,麵孔轉為青色,嘴唇爆裂,眼睛窩陷,像隻骷髏,我嚇得要命,忽然掩入腦中的是“史涓生”三個字。
  於是打電話向他討救兵。
  涓生很合作,立刻趕到,將子群送到私家醫院洗胃,我累得渾身酸疼,嘴裏還討好地說:“不好意思,人家會想,你前妻家人怎地多事。”
  涓生驀然抬起頭來,“你——”他哽咽道,“子君,你幾時變得這麽客氣懂事了?”
  我怔怔地看他。
  “你以前不是這樣的。”涓生說道。
  以前?我側著頭想很久,我以前是什麽樣子的?
  連我自己都忘記了。
  過一刻,他似乎恢複常態,問我:“子群為什麽鬧這麽大件事?”
  “為了一頭金毛獸,”我苦笑,“這裏還有一封遺書呢,說被洋人騙去十萬元節儲,如今洋人拋棄她,與一菲律賓女傭走,說起來真丟臉,兩個人打架打到派出所裏去,現在她要吃官司,想不開也是有的。”
  涓生問:“怎麽會這樣?子群也算是個見過世麵的的女人。”
  我歎口氣。
  涓生抬頭瞪視著我,“子君,為什麽我們從前未曾這麽有商有量過?”
  從前?我茫然地想:我已忘記從前,我隻知道,明日九點正如我不坐在寫字台前,布朗會發出血滴子殺了我。
  “弟弟長高很多,”我聽見自己說:“這小子已經不是哭寶貝了。當年我非想生個兒子不可,為的莫非想知道你幼時的模樣與生活形態,弟弟永遠傻呼呼,證明父係遺傳強健,雙耳大而且軟,唉——”我停止,因為我看到涓生的雙眼淌出淚來。
  我立刻轉過頭,裝作若無其事地說:“涓生,我們該回家了,子群已經沒有危險,讓她在醫院裏躺幾日。”
  我忐忑不安,認識涓生這麽久,第一次看見他哭。
  第二天我準時上班,第一次身受睡眠不足之苦,雙眼混混噩噩地要合攏來,心誌恍恍惚惚,不能集中,別人說什麽,聽不清楚,一支筆在紙上畫不成句,哈欠頻頻,活脫脫似個道友婆。以前隻知道晚上睡不足,早上中午補足,根本不曉得有這般苦處,一怒之下,五點半下班,到了公寓,喝杯牛奶就睡,也不去探望子群。
  唐晶卻拚命來按我家的門鈴。
  我千辛萬苦地起床去開門給唐晶。她鬆一口氣,“我以為你步令妹後塵了。”
  我說:“要我死?太難了,”我嘴巴不忘刻薄,“我先扼死布朗先生才舍得死。”
  唐晶說:“剛才我見過涓生,他約我一起去見那隻鬼,叫他撤銷控訴,並且追問他把子群的錢弄到什麽地方去了。”
  我陡然清醒起來,“鬼怎麽說?”
  “鬼也怕了,答應不控告令妹蓄意傷害他人身體及縱火,但錢恐怕就泡了湯了。”
  “子群活該。”
  “子君,”唐晶不以為然,“你何其缺乏同情心。”
  “你又為何同情心突發?物傷其類?”
  “呸!”唐晶說。
  隔一會兒我說:“這件事沒男人出頭還真不行,涓生倒是仗義行俠。”
  “你不恨他?”
  “誰,涓生?”我說,“我幹嗎要恨他?”心中確然無恨,隻有絲絲麻木,“明天還要上班,你替我謝他一聲,還有,你真是老好人,唐晶。”
  唐晶說:“子君——”很遲疑。
  我暗暗奇怪,唐晶也有吞吐的時候?不能置信。
  小客廳中光線不好,將她臉上那秀麗的輪廓掩映得十分動人。
  “子君。”她又叫我一聲。
  “我在這裏。”我說。
  她搓著雙手,過很久,她說:“我走了。”
  雷聲大雨點小,她分明有什麽話藏在心頭不願說,隨她去,活該。
  子群在醫院躺足一個星期。
  我並不是絕情的人,這事左右還得瞞著兩老,否則母親一想到兩個不爭氣的女兒,恐怕馬上要中風。
  我同子群說:“錢財身外物,名譽得以保存,已屬萬幸。”
  她點點頭。
  我說:“你瘦了二十磅還不止,不是說節食難嗎?現在可大功告成了。”
  子群不出聲,默默地收拾衣物出院。
  “史涓生已將醫生證明書遞到你公司,告假不成問題,你若要轉另外一份工作呢,也隨得你。”
  她想很久,“做生不如做熟。”她說。
  “更好,這次史涓生幫你這麽大的忙,你去謝他一聲。”
  “還不是看你的麵子。”她幽幽地說。
  我一呆,“我的麵子?笑話,我與他之間,還有什麽情麵?”不肯再說下去。
  隔一會兒,子群問我:“你的生活好嗎?”
  我忽然之間煩躁起來,“咱們各人自掃,你不用管我。”
  她不再駁嘴,我又內疚起來,幫她提起行李包,送她回家。
  我替她煮下一窩牛肉粥,又開了無線電。
  房東原是要趕她走的,被我做好做歹地大加懇求,老太太撤銷原意。
  臨走前我同她說:“好好地找個男朋友,人才再不出眾,隻要他對你好,一夫一妻,也圖個正經。要不做獨身女也可以,你看唐晶,她處理得多好,她也有男朋友呀,但人家含蓄。”
  子群蒼白的臉閃過悔意,我停止言語。
  過一會兒我嘲弄地說:“我憑什麽訓你?我自己一團糟。”
  “不不,”子群忽然擁抱我,“我很感激,除了親生姐姐,別人再也不會對我這麽好。”
  我被她突然而來的熱情弄得好不尷尬,我與她從來未曾親近過,但我隻猶豫一刹那,便把她緊緊攬住,血濃於水,親情不需學習鍛煉,一切發自內心。
  以前有的是時間,為什麽從來沒有與子群好好地互相了解?要到如今才發覺親情重要?險些兒錯過。
  每星期我都給安兒寫一封很長的信,告訴她,有時間去探訪她。忽然之間我對自己的前途充滿信心,雖然途中有布朗這樣混球式荊棘,但我必不致缺乏,我可以把一切恨意都發泄在他身上。憎恨老板是燎會所認可的行為。
  日子久了,同事之間多多少少有點感情,不知基於什麽原因,我尤其與陳總達談得來。
  他有雙好耳朵,我時常令他雙肩滴滿耳油,無論什麽芝麻綠豆的瑣碎事,都向他訴說一番,老陳永遠替我分析詳盡。
  他是老差骨,但凡工作上的疑雜難症,一到老陳手上,莫不迎刃而解,人人給他三分麵子,無形中我也得到他的照顧。
  不是不值得嗟歎的,如今這樣的小人物竟成為我的庇護神。人生的階段便是環境的轉變,此一時也,彼一時也。
  唐晶不喜歡老陳,她主觀非常強,伊很看不起他。
  唐晶的生命中不允許有平凡人的存在。她自己這麽強,看到略為弱的人便深惡痛絕,我明白她的處境。
  唐晶冷笑說:“你看著好了,稍後他遲早會告訴你,他的老婆不了解他。”
  我大笑,“唐晶,你言之過實,這種話恐怕已經不流行了。”
  “你會詫異這年頭尚有多少老土!”唐晶說。
  史涓生依然每月寄支票給我,我生平第一次開始記帳,元角分都清清楚楚列開,飯盒子已經吃慣,晚上做個即食麵充饑,因恐營養不良,忙吞維他命丸子。
  平兒與他祖父母已建立非常親密的關係,這孩子隻要身邊有個一心一意鍾愛他的人伺候他,倒是不挑剔,母親走掉有更細心的祖母,他不介意。
  漸漸地我認為這個小孩辜負我,愛心轉移到安兒身上,連母愛都會轉移偏私,我尚有什麽話可說?
  老太太對我仍然是公道的,但是可以看得出她對兒子的新歡已產生新的興趣。那辜玲玲恁地好心思,仍然不斷進貢燉品禮物,甚至為老太太編織毛衣,老太太滿意地對我說:“在拍片休息時幫我做的。”
  萍姐有點訕訕地告訴我:“過年封的大利是,五百元。”人心這麽易被收買。
  遲早她能取我的地位而代之,我悵惘地想:這是辜玲玲應得的,她付出了代價。
  我是否應該恨她呢?我拿不定主意。
  現在我也有約會,二十多歲的大孩子,大學剛畢業,想在成熟女人身上尋找經驗以及安慰……我都一一推卻,我還是傷兵。
  唐晶說:“你適應得很好,現在連我都開始佩服你。”
  我令憎我的人失望了,因為活得這麽好。
  但一顆心是不一樣的了,我的興趣有明確的轉變,閱讀及美術成為新嗜好。我對紅樓夢這套書著迷,連唐晶都讚我“有慧根”,這是一本失意落魄人讀的小說,與我一拍即合,我將它讀了又讀,每次都找到新意,最近又參加某大學校外課程陶瓷班,導師是法國回來的小夥子,蓄小胡髭,問我:“為什麽參加本班,是因為流行嗎?”我答:“是因為命運對人,如雙手對陶泥,塑成什麽就什麽,不容抗拒。”小胡髭立刻感動,我成為他的得意門生。我的作品仿畢加索,形態胖胖的、快樂的。
  一刹時認識那麽多新事物,使我這個閉塞半生的小婦人手足無措,悲喜難分。
  唐晶詫異地說:“最難得是你並沒有萬念俱灰的感覺,我原以為你會挖個洞,把頭埋進去,日日悲秋。”
  我啐她。
  生日那天,她給我送來三十四枝玫瑰花。
  我不知把花放在何處,難得的是布朗也露出笑容,我安樂了,現在丁是丁,卯是卯,一切按部就班,我仍然活著,連體重都不比以前下降。
  子群在她工作的酒店給我訂隻精致的蛋糕,我立刻與同事分享。以前她一點表示也無,今年不同往年。
  收到女兒的賀電時,我雙眼發紅,十二歲的孩子身在異國,還記得母親的生日,誰說養兒育女得不到報酬?
  我們失去一些,也會得到一些,上帝是公平的。
  史涓生在下午打電話給我,祝我幸運。
  我遲鈍地、好脾氣地接受他的祝福。我尚未試過史涓生不在場的生辰,但不知怎地,今年過得特別熱鬧。
  涓生說:“我同你吃晚飯吧。”
  “不,”我心平氣和地說,“我早有約。”
  不食嗟來之食。
  他似乎很震驚。“那麽……”他遲疑一下,“我差人送禮物給你。”
  還有禮物?真是意外,我原以為他已經把我忘得一幹二淨,也許他確是一個長情的人,子群說得對,他是一個好男人,與他十三年夫妻,是我的榮幸。後來他誠然移情別戀,但他仍不失好男人資格。
  願意陪我吃晚飯的有兩位先生:藝術家張允信先生與老實人陳總達先生。我取老實人,藝術家慘遭淘汰。
  活到三十四歲,作為超級茶渣,倘能挑選晚上的約會,我自己都覺得受寵若驚。
  老陳特地親自訂的一家小菜館,雖然情調太廉價,雖然肉太老酒太酸,冰淇淋取出來的時候已經溶掉一半,我仍然津津有味地品嚐。
  這像高中時期男孩子帶我出來吃飯的光景:錢不夠,以溫情搭夠。
  嫁涓生後嚐遍珍饈百味。穿著露前露後的長裙子到處參加盛宴,吃得舌頭都麻木,如今拋卻了那一邊的榮華富貴,坐到小地方來,平平靜靜的,倒別有一番風味。
  老陳的品味這麽壞,對於享樂一竅不通,漸漸他的出身便露將出來:喝湯時嗒嗒響、握刀叉的姿勢全然不對,餐巾塞進腰頭去,真可憐,像三毛頭次吃西餐模樣。
  小時候我是個美麗的女孩,等閑的男人不易得到我的約會,但現在不同,現在我比較懂得欣賞非我族類的人物。不能說老陳老土是老陳的錯,我的器量是放寬了。
  晚餐結束,老陳問我:“再來一杯紅酒如何?”
  我笑,“吃完飯哪兒還有人喝紅酒,”我說,“要杯咖啡吧。”
  “對,應該喝白蘭地。”老陳懊惱地說。
  “我喝咖啡得了。”我說。
  他似乎有點酒意,麵孔漲得很紅,開始對我訴說他十餘年來的小職員生涯。
  ——他們的故事都是一樣的。
  我自己現在也是小職員,他們的一分子。
  老陳訴說他曆年來如何比別人吃苦,更辛勤工作,但機緣並不見得思寵他——那簡直是一定的,人人都覺得生活虧欠他,現在我明白了,我們不快樂是因為我們不知足,我們太貪心。
  我心不在焉地聆聽著,一邊將咖啡杯旋來旋去,這是我頭一次聽男人訴苦,史涓生下班後永不再提及診所的事,變心是他的權利,他仍是個上等的男人。
  對於老陳的嚕蘇,我打個嗬欠。
  他忽然說:“……子君,隻有你會明白我。”他很激動,“我妻子一點都不了解我。”
  我睜大眼睛,幾隻瞌睡蟲給趕跑了,“什麽?”
  他老婆不了解他?
  “我妻子雖然很盡責,但是她有很多事情是不明白的。我一見到你,子君,我就知道我們有共同之處,”他緊緊地握住我的手,“子君,你認為我有希望嗎?”
  不知道為什麽,對於他的失態,我並沒有惱怒,也沒有責怪的成份。我忽然想起唐晶警告過我,這種事遲早要發生的,我隻覺得可笑,於是順意而為,仰起頭轟然地笑出來,餐館中的客人與侍役轉過頭來看我們。
  我太訝異了,這老陳原來也是野心的呢,他不見得肯回家與老婆離婚來娶我,他也知我並不是煮飯的材料。這樣說來,他敢情是一廂情願,要我做他的情婦!齊人有一妻一妾!
  我更加吃驚,多麽大的想頭,連史涓生堂堂的西醫也不過是一個換一個,老陳竟想一箭雙雕?我歎為觀止了,你永遠不知道他的小腦袋裏裝的是什麽,以前的關懷體貼原來全數應在今日的不良企圖中。
  但我仍然沒有生氣。
  老陳太聰明,他一定想:這個女人,如今淪落在我身邊,能夠撈便宜的話,何妨伸手。
  我益發笑得前仰後合,我醉了。
  老陳急問:“子君,你聽明白沒有?你怎麽了?”
  我溫和地說:“我醉了,我要回家。”
  我自顧自取過手袋,搖搖晃晃地站起來。一個箭步衝出小餐館,截到部街車,回家去。
  我吐了很久,整個胃反過來。
  第二天公眾假期,我去探望唐晶。
  她在聽白光的時代曲,那首著名的《如果沒有你》。
  “如果沒有你/日子怎麽過/我的心已碎/我的事也不能做/我不管天多麽高/也不管地多麽厚/隻要有你伴著/我的日子為你而活——”
  “這個‘你’是誰呀?”我嘲弄地問。
  “這麽偉大?我可不相信。”我說。
  “你最好相信,‘你’是我的月薪。”唐晶笑。
  我想了想,“撲哧”一聲笑出來。
  唐晶看我一眼,“你反而比以前愛笑。”
  我說:“我不能哭呀。”
  “現在你也知道這苦了,連哭笑都不能如意。”
  我躺在她家的沙發上,“昨天那陳總達向我示愛。”
  唐晶先一怔,然後笑罵:“自作孽,不可活。”
  我問,“大概每個辦公室內都有這麽一個小男人吧?”
  唐晶慨歎:“那簡直是一定的,每個機構裏都有老婆不了解他的可憐蟲,侍奉老板的馬屁精,欺善怕惡的上司、拋媚眼的女秘書……哪裏都一樣。”
  我淒涼地笑,半晌說不出話來。
  以前我的世界是明澄的。
  唐晶改變話題。“自那件事後,令妹是改過自新了。”
  “是嗎?她一直沒來找我。”我有一絲安慰。
  唐晶說:“我並不是聖處女,但一向不讚成男女在肉欲上放肆。”這是二十多年來她頭一次與我談到性的問題。
  我有點不好意思。
  “子群現在與一個老洋人來往——”
  我厭惡地說:“還是外國人,換湯不換藥。”
  “前世的事,”唐晶幽默,“許子群前世再前世是常勝軍,專殺長毛,應到今生今世償還。”
  我板下臉:“一點也不好笑。”
  “你聽我把話說完,那老洋人是學堂裏教曆史的,人品不錯,在此也生根落地,不打算還鄉,前妻死了有些年,於是存心續弦。”
  “子群肯嫁他做填房?”我問,“將來老頭的養老金夠花?”
  “那你就要去問子群本人,她最近很想結婚似的。”
  我與唐晶聯同把子群約出來。
  她見到我很歡喜,說到婚事,子群將頭低下,“……他大概還有十年八年退休,以後的事也顧不得。宿舍約有兩千多尺大,環境極佳。你別說,嫁老頭有老頭的好處,一不怕他變心,二可免生育之苦。教書是一份非常優美但是沒甚前途的工作,如錢不夠用,我自己能賺。”
  我頷首。
  她自己都能想通了,也好吧。
  “事情有眉目的話,大家吃頓飯。”我終於說。
  那一天以後,陳總達的妻開始每日來接他下班,走過我桌子旁總是鐵青著臉,狠狠地瞪我一眼,一副“你以為我不知道你想偷我老公?”的樣子。
  我不知道是好氣還是好笑,最後還是決定笑了。
  老陳像是泄氣球,日日一到五點便跟在老婆身後回家。
  老陳妻長得和老陳一模一樣,夫妻相,隻不過老陳的臉是一隻胖橘子,而他的妻子一張臉孔似幹瘦橙。好好的一對兒,我也不明白她怎麽忽然就不再了解她丈夫,許是因為去年老陳加了五百元薪水的緣故吧,錢是會作怪的。
  這女人走過我身邊的時候,隱隱可聞到一陣油膩氣,那種長年累月泡在廚房中煮三頓飯的結局,跳到黃河也洗不清。
  誰說我不是個幸運的女人?即使被丈夫離棄,也還能找到自己的生活,勝過跟老陳這種男人一輩子,落得不了解他的下場。
  不久陳總達便遭調職,恐怕是他自己要求的。
  他走的那日,中午我們一大夥人訂好午餐歡送他。
  連布朗這狐狸都很安慰地對我說:“老陳總算走了。”
  我微笑。
  他也微笑。
  由此可知每個人都知道這件事的來龍去脈。
  心境平靜下來之後,寂寞更加噬人而來。
  為了排解太多的時間,我亂七八糟地學這個學那個,書法、剪紙、木偶或插花、法文、德文,班上都擠滿寂寞的人,結果都認識同班的異性,到別處發展去了,班上人丁單薄,我更加寂寥,索性返回張允信那裏攻陶瓷。
  現代陶瓷重設計不重技巧,張氏對於設計優劣的評語極有趣:“看上去舒服,便是一流設計,看上不適意,九流設計。”
  他把賺回來的鈔票下重本買工具及器材,住在沙田一間古老大屋,擁有一具小小的電“窯”,每次可燒十件製成品。
  最有趣的是張允信這個人,他有點同性戀趨向,因此女人與他在一起特別安全,一絲戒心也不必有,光明磊落。
  這又是無數第一次中的第一次:以前見也沒見過這一類人,隻認為他們是畸型。以前的我是多麽孤陋寡聞。
  張龍信這小胡髭不但英俊高大,有天才有學問,為人更非常理智溫和,他品味高,懂得生活情趣,觀察力強,感情細致,來往的朋友都是藝術家:專攻攝影、畫畫、設計服裝、寫作,坐在一起,啤酒花生,其樂融融。大家常走去吃日本或韓國菜,大快朵頤,毫無心機,有時我也跟著他們去聽音樂、看電影,在這類場合中往往見到城內許多有名氣的人。
  張允信老稱呼我為“徒弟”,一次在大會堂樓頭,他忽然說:“徒弟,我同你介紹,這位是張敏儀。”
  我“霍”地站起來。我所崇拜的唐晶所崇拜的張敏儀!我一陣暈眩,高山仰止般張大著嘴,說不出話來。
  小張頓時笑著解圍,“我這徒弟是土包子,沒見過世麵,你多多原諒。”
  我以為這張某小姐總得似模似樣,一個女金剛款,誰知她比我還矮一兩寸,身材纖細,五官精致,皮膚白膩,大眼睛,高鼻子——這就是她?我瞠目。腳上還穿著三寸半高跟鞋呢,如何衝鋒陷敵?
  隻聽得她同朋友說:“唉,每天早上起來,我都萬念俱灰……”
  我馬上傻笑起來,興奮莫名,原來不隻我這個小女人有這種念頭。
  小張輕輕問我:“你怎麽了,子君?”
  我坦言說:“一下子看到這麽多名人,太刺激了。”
  小張笑著一轉頭說:“咦,老徐與老徐的女人也在。”
  我馬上伸長脖子看,老徐長著山羊胡髭,瘦得像條藤,穿套中山裝。他的女人予我一種豔光四射的感覺,吸引整個場子的目光,一身最摩登的七彩針織米覺尼衣裙,大動作,談笑風生,與她老公堪稱一對壁人,我瞧得如癡似醉。
  小張推我一下,“哎,徒弟,這個人你非要認識不可,非常知情識趣,聰明可愛,”他提高聲音,“喂,方老盈,你躲在那邊幹嗎?圖涼快呀。”
  一個女子笑盈盈地過來,“張允信,你也在。”她穿著素色緞子旗袍。
  我看著她依稀相熟的臉,心血來潮,結結巴巴地說:“我……我小時候看過你的《七仙女》。”
  小張用手覆額:“教不嚴,師之惰,”他呻吟,“徒弟,你簡直出不了場麵,以後哪兒都不帶你走。”
  我使勁地傻笑。
  事後抓住唐晶說個不停,嘰嘰呱呱,像行完年宵市場的孩子,聽完大戲的老婆婆。
  唐晶說:“你真土。”
  “可是我以前根本不知道天外有天,人上有人這回事。”我辯說。
  唐晶歎喟說:“以前,以前你是一隻滿足的井底蛙,最幸福的動物之一。”
  幸福,是嗎?
  那溫暖的窩,真是的。
  但我隨即說下去,“後來黃沾與林燕妮也來了,林穿著閃光釘亮片的芬蒂皮大衣……”
  唐晶指指耳朵,“我已經聽足三十分鍾,你饒了我吧。”
  我聳聳肩,本來我尚可以說六十分鍾,但又怕得罪唐晶。
  第二天,我更歡呼。
  安兒要回來度假。這是她第一次回來,我已近一年沒見到安兒,不由得我不失眠。
  正在猶疑,是否要與涓生聯絡一下,他的電話卻已經過來,我有點感觸,真不失是個好父親,對子女他是盡力的。
  “安兒要回來度假。”他說。
  “她已經電報通知我。”我說。
  “是嗎?”酸溜溜的。
  “如果你不介意,我想與她同住。”我先提出。
  “看她自己的選擇如何。”涓生答。
  “也對。”我讚成。
  “你最近交際繁忙呀。”涓生說,“我有一件生日禮物,到現在還沒有送到你手中。”語氣非常不自然。
  “嗬是。”我歉意地說道。
  “我們見個麵,吃茶時順便給你可好?”
  “吃茶?”我笑,“涓生,你興致恁地好,我們有十多年未曾在一起吃茶了。”
  “破個例如何?”
  “好,今天下班,五點半,文華酒店。”
  “你還在上班?”
  “啊哈,否則何以為生?”我笑道。
  “我以為你做做,就不做了。”
  “啐啐啐,別破壞我的名譽,下個月我們就加薪,我做得頂過癮。”我說。
  “不是說很受氣?”
  “不是免費的,月底可出糧,什麽事都不能十全十美。”
  “子君,我簡直不相信你會說出這樣的話來。”
  “涓生,居移體,養移氣。”
  他長長歎息一聲,“子君,下班見。”
  離婚後我們“正式”第一次見麵。我有機會細細打量他。
  史涓生胖得太多,腰上多圈肉,何止十磅八磅。
  我笑他:“這是什麽?小型救生圈?當心除不下來。”
  他也笑笑,取出小盒子,擱桌子上,這便是我的生日禮物了,一看就知道是首飾。
  “現在看可以嗎?”我欣喜地問道。
  他點點頭。
  我拆開花紙,打開盒子,是一副耳環,祖母綠約有一卡拉大小,透著蟬翼,十分名貴。我連忙戴上,“涓生,何必花這個錢?”一邊轉頭給他看,“怎麽樣?還好看吧?”
  他怔怔地看我,忽然臉紅。
  到底十多年的夫妻,離了婚再見麵,那股熟悉的味道也顧不得事過情遷,就露出來,一派老夫老妻的樣子。
  他說:“子君,你瘦了。”
  “得多謝我那個洋老板,事事折磨我,害我沒有一覺好睡,以前節食節不掉的脂肪,現在一下子全失蹤,可謂失去毫不費功夫。”
  “你現在像我當初認識你的模樣。”涓生忽然說。
  “哪有這種可能?二十年啊。”我摸摸頭發,“頭發都快白了。”
  “瞎說,我相信尚有許多追求你的人。”
  我改變話題:“我日日思念安兒,說也奇怪,她在香港時我們的關係反而欠佳。”
  “兩個孩子現在都親近你。”他低聲說。
  “你的生活尚可?診所賺錢吧?”我說。
  “對,子君,我打算替你把房子的餘款付掉。”
  我的心頭一熱,不是那筆錢,而是我對他絕無僅有的一點恨意也因為這句話消除,反而惆悵。
  “你方便?”我問,“我自己可以張羅。”
  他慚愧地轉過頭,“你一個女人,沒腳蟹似,到哪兒去張羅?”
  “我再不行也已經挨過大半年。”
  “不,我決定替你把房於付清,你若不愛看老板的麵色,可以找小生意來做。”
  我微笑,“我不會做生意。”
  “你看起來年輕得多,子君。”涓生忽然說。
  “什麽?”我奇問,“我年輕?涓生,這一年來,我幾乎沒挨出癆病來。”
  “不,不是容貌,我是指你整個人外型的改變,你仿佛年輕活躍了。”
  我搖搖頭,“我不明白,我連新衣服都沒添一件,心境也不十分好,老實說,我蒼老得多,我學會假笑,笑得那麽逼真,簡直連我自己也分不出真偽,假得完全發自內心。涓生,你想想,多麽可怕,紅樓夢裏說的‘假作真時真亦假’,是不是就這個意思?我不但會假笑,還懂得假的嗚呼噫唏,全自動化地在適當的時間作出配合的表情。涓生,我落泊得很,你怎麽反說我年輕?”
  涓生一邊聽一邊笑,笑出眼淚來。
  我自己也覺得十分有趣,沒想到半途出家的一個人,在大染缸中混,成績驕人,子君再也不是從前那個子君,現在的子君修練得有點眉目矣。
  涓生的眼淚卻無法阻止,也不是汩汩而下,而是眼角不住潤濕,他一直用一方手帕在眼角印著印著,像個老太太。
  我忽然覺得他婆媽。
  他在我麵前數度流淚,不一定是因為同情我的遭遇,依照我的推測,許是他目前的生活有點不愉快。但凡人都會學乖,想到涓生緊逼我去簽字離婚的狠勁,我心寒地與他之間劃出一條溝,隻是淡淡地抿著嘴,笑我那真假不分的笑。
  過很久,涓生說:“我打算再婚。”
  那是必然的,那女人誌在再婚,否則何必經此一役。
  我點點頭。
  “我覺得一切都很多餘,離婚再婚,”涓生嘲弄地說,“換湯不換藥,有幾次早上起來,幾乎叫錯身邊人為‘子君’……”
  我聽著耳朵非常刺痛,看看表,與他約定時間去接安兒,便堅持這頓下午茶已經結束。
  涓生要送我,我即時拒絕,走到街上,一馬路人頭湧湧,人像旅鼠似的整群成堆地向碼頭、車站湧過去湧過去……
  到碼頭天已經深黑,腰有點酸痛,隻想小輪船快快來接載我過海,到了彼岸的家,淋淋熱水浴,也似做神仙。
  搖搖晃晃過甲板,爭先恐後上船,一個空位上放有文件信封,我欲將它移開坐下,旁邊的一個中年男人連忙說:“有人。”
  我坐下,對他說:“公共交通工具,不得留位。”況且別的地方已沒有空位。
  他衣冠楚楚居然同我爭,“可是我的朋友明明馬上要來了,你為什麽不坐別的地方?”
  我頓時冒火,“我後麵也跟著十多個姨媽姑爹,你肯不肯讓位給他們?公共交通工具的座位,先到先得,我何嚐不是付兩元的船資?”
  那男人猶自說:“你這女人不講理。”
  “我不講理?虧你還穿西裝,”我罵,“你再出聲,我叫全船的人來評理。”
  爛佬還怕潑婦,他頓時不出聲,其他的船客紛紛低頭作事不關己狀,我一屁股坐在那裏不動,雄糾糾氣昂昂的模樣,不知道這種勇氣從什麽地方來,又會跑到什麽地方去。
  船到岸,我急急回家。
  泡杯熱茶,深深覺得自己真的淪落,與這種販夫走卒有何可爭?但也覺得安慰,至少我已學會如何保護自己。
  腳還沒伸長,門鈴響。
  我非常不願意地去應門,門外站的是陳總達。
  我心中一陣詫異。是他,我都忘了這個人。
  我不大願意打開鐵閘,隻在門後問他:“老陳,有什麽事?時間不早了呢。”
  “可以進來喝杯茶嗎?”
  想到他一向待我不錯,一心軟就想開門,但又立刻醒覺到“請客容易送客難”,放了這麽個男人進來,他往我沙發上一躺,我推他不動,又抬他不走,豈非是大大的麻煩?我警惕地看著他,險些兒要拍胸口壓驚,原來老陳雙顆紅彤彤,分明是喝過酒來,這門是無論如何開不得的。
  我溫和地說:“老陳,改天我們吃中飯,今天你請回吧,我累得很。”
  “子君,你開開門,我非常苦悶,我有話同你說。”
  “你請速速離開,”我也不客氣起來,“叫鄰居看著成何體統!”我大力關上門。
  他猶自在大力按鈴,一邊用淒厲的聲音叫道:“子君,我需要你的安慰,隻有你明白我,開門呀,開門呀!”
  我再度拉開門,警告他:“老陳,別借酒裝瘋,我限你三分鍾內離開此地,否則我報警。”
  他呆住。
  我再關上門,他就沒有聲音了。
  醉?
  我感歎地想,他才沒醉,從此我們的友情一筆勾銷,談也不談。
  剝下麵具,原來陳總達也不過想在離婚婦人身上撈一把便宜。
  我沒話可說。
  安兒抵步那日,我提早一小時到飛機場等她。
  可以理解的興奮。飛機出乎意外的準時。稍後,涓生也來了。
  我不太想開口說話,抬著頭一心一意等安兒出來。加拿大航空公司七O三的乘客幾乎走光了,還不見安兒,我大急。
  問涓生,“她人呢?搭客名單上明明有史安兒這個人。”
  涓生也有點失措。
  正在這時,一個穿紅T恤的妙齡少女奔過來:“媽媽?”
  我轉頭:“安兒?”我不相信眼睛。
  “果然是媽媽。媽媽,你變得太年輕,太漂亮了。”她嚷著前來吻我。
  我根本沒把她認出來,她高了半個頭,身材豐滿,一把長發梳著馬尾,牛仔褲緊緊包在腿上,額角勒一條彩帶,麵頰似蘋果般,多麽甜美多麽俏麗,少女的芬芳逼人而來,她完全成熟了,才十三歲哪。
  我又悲又喜,“安兒,我不認得你了。”她爽朗地大笑。但安兒對她的父親視若無睹。
  她說:“媽媽,你一定要收留我在你家住,你信上一直形容新家多麽好……”
  我勝利地向涓生投去一眼。我與安兒緊握著手回家,涓生上來喝杯茶,見沒人留他,隻好離開。
  他走後我們母女也故意不提他。
  安兒完全像大人一般,問及我日常生活上許多細節,特別是“有沒有人追你?”
  “沒有,”我說,“有也看不見,一生結婚一次已經足夠,好不容易殺出一條血路,我打算學習做個獨立女性。”
  “媽媽,現在你又開朗又活潑。”安兒說。
  “是嗎?”我下意識地摸摸自己的麵孔。
  “你年輕得多了。”安兒的聲音是由衷的,“媽媽,這次見到你,我完全放心,你沒有令我失望。”
  我苦笑。
  “媽媽,如果有機會,你不妨再戀愛結婚嗬。”
  “去你的。”我忽然漲紅臉,“我還戀愛呢,倒是你,戀愛的時候睜大雙眼把對象看清楚。”
  “你難道沒有異性朋友?即使不追求春天,也應該尋找歸宿呀。”她談話中心還是圍繞著這個問題團團轉。
  “男朋友是有的,”我被逼承認,“但隻是很普通的朋友。”我像女明星接受訪問般答。
  “有可能性的多不多?”安兒伸長脖子問。
  安兒的長發厚且密,天然的波浪正像我,我摸摸她的頭,好一個小美人,我心欣喜,雖然生命是一個幻覺,但孩子此刻給我的溫馨是十足的。
  下午我與安兒回家見平兒。
  血脈中的親情激發平兒這個木知木黨的小男孩,他傻呼呼地扭住安兒,“姐姐,姐姐”叫個不停,然後與她躲到房內去看最新的圖書。
  事後安兒訝異地跟我說:“弟弟會讀小說了。”
  我不覺稀奇:“他本來就認得很多字,漫畫裏的對白一清二楚,這孩子的智力不平衡,功課尚可,可是生活方麵一竅不通,一次去參加運動會,八點鍾也沒回到家,原來是迷路了。”
  “可是他現在讀的是科幻小說呢,一個叫衛理斯的人寫的。”安兒掩不住驚奇。
  “衛斯理”我更正,“這個人的小說非常迷幻美麗,那套書是我的財產,看畢便送給弟弟,弟弟其實一知半解,但是已經獲得個中滋味。”
  “媽媽,你現在太可愛了。”安兒驚呼。
  安兒說:“任何男人都會愛上你,你又風趣又爽快,多麽摩登。”
  “嗄,這都是看衛斯理的好處?”我笑,“我還看紅樓夢呢。”
  安兒扭一下手指,發出“啪”的一聲,“紅樓夢使我想起唐晶阿姨,她好嗎?”
  “好得不得了。”
  “結婚沒有?”
  “你腦子裏怎麽充滿月老情意結?”我怪叫,“你才十三歲哪。”
  “十三歲半,我已不是兒童。”她挺一挺胸膛。
  真服她了。
  有安兒在身邊,就等於時時注射強心劑,我的精神大振,一切煩惱權且拋到腦後,怕隻怕她假期完畢,走的時候,我更加空虛。
  我與安兒去探訪“師傅”張允信。
  老張瞪著安兒問我:“這個有鮑蒂昔裏臉蛋的少女是什麽人?”
  我說:“我女兒。”
  “女兒?”老張的下巴如脫臼一般。
  安兒“咯咯”地笑。
  “相貌是有點兒像,”老張的藝術家脾氣發作,“但是頂多做你的妹妹,子君,你別開我玩笑。”
  “真是我女兒,”我也忍不住笑,“貨真價實。”
  “我拒絕相信,我拒絕相信。”他掩耳朵大嚷。
  安兒的評語是:“媽媽的新朋友真有趣。”
  我們在張允信的家逗留整個下午,安兒對他很著迷。他花樣多,人又健談,取出白酒與麵包芝士與我們做點心,安兒興奮地坐著讓他畫素描……
  我竟躺在藤榻中睡著了。
  “媽媽,你現在的生活多姿多采。”安兒稱讚我。
  她沒有見到我蒼白的一麵。
  歸途中她嘰嘰呱呱地說要回母校聖祖安看看,又說要聯絡舊同學,到後來她問:“冷家清怎麽樣了?”
  我淡然說:“我怎麽知道?”
  安兒猶豫地說:“她不是跟我們爸爸住嗎?”
  “我沒有過問這種事。”
  “媽媽,你真瀟灑。”
  “安兒,這幾天你簡直把你的母親抬舉成女性的模範。”我笑。
  “是不是約好唐晶阿姨上我們家來?”安兒問。
  “是的,你就快可以見到你的偶像。”我取笑。
  “媽媽,”安兒衝口而出,“我現在的偶像是你。”
  “什麽?把你的標準提高點,你母親隻是個月收入數千的小職員。”
  “不不不,不隻這樣。你時髦、堅強、美麗、忍耐、寬恕……媽媽,你太偉大了。”她衝動地說。
  我笑說:“天,不但是我,連這輛車子都快飄起來了。”
  “媽媽,”她忽然醒覺,“你是幾時學會開車的?”
  我詼諧地說。“在司機隻肯聽新史太太的命令的時候。”
  安兒不響了。
  她開始領略到陽光後的陰影,或是黑雲後的金邊,人生無常,怎麽辦呢,有什麽好說。
  停好車上樓,母女倆原本預備淋個熱水浴就可以等唐晶來接我們上街,當我掏出鎖匙準備開門的時候,樓梯角落忽然轉出一個人影,我醒覺地往後退三步,立刻將安兒推開。
  “誰?”我叱道。
  “是我。”
  “你?”我睜大眼睛,陳總達?
  錯不了,胖胖的身型,油膩的頭發,皺折的西裝,如假包換的陳總達,他還有膽來見我。
  “媽媽,這是誰?”安兒問。
  我也奇問:“老陳,你在這兒等著幹什麽?”
  誰知在陳總達身後又再殺出一個人,“我也在這裏!”凶神惡煞般。
  我定一定神,那不是老陳的黃臉婆嗎?他們兩夫妻聯手來幹嗎?
  “有什麽事?”我問。
  陳太惡狠狠地指到我鼻子上來,“什麽事?我沒問你,你倒問我?”
  我被她罵得丈八金剛摸不著頭腦。
  陳總達在她身邊猥瑣地縮著。
  我惱怒:“有話說清楚好不好?”
  “我問你,”那位陳太大跳大叫,“昨天晚上我丈夫一夜未歸,是不是跟你這不要臉的女人在一起?”
  “跟我在一起?”我不怒反笑,“他?跟我在一起?”
  我轉頭看安兒,安兒上下打量陳總達一番,也笑出來。因為我們母女倆昨夜幾乎聊到天亮,我有人證,別人懷疑我,我才不擔心,但安兒必須知道我是清白的。
  誰是聖女貞德?但挑人也不會瞎摸到老陳身上去吧?離了譜了。
  “誰告訴你,你老公昨夜與我在一起?”我問。
  真出乎意料之外,陳太指向老陳,“他自己招供的。”
  我嚇一跳,莫名其妙,“老陳,你怎麽可以亂說話?我幾時跟你在一起?你冤枉人哪。”
  “對不起,子君,對不起,”他可憐巴巴地說,“她逼得我太厲害,我才說謊,對不起。”原來是屈打成招。
  “你毀壞我的名譽,老陳,你太過份了,走走走,你們兩個給我滾,少在我門口嚕蘇,不然我又要報警了。”
  陳太猶自叫:“你們兩個莫做戲。”她作勢要撲上來打我。
  誰知說時遲那時快,忽然之間有人竄出來接住她那肥短的手臂一巴掌揮過去,雖未打個正著,也揩著陳老太的臉,她頓時後退,惶恐地掩住臉。
  這時候安兒拍起掌來,歡呼:“唐晶阿姨。”
  救星駕到,我鬆口氣。
  陳總達卻嚎叫起來,“你打我老婆!你打我老婆!”奇怪,忽然之間又拍起老婆的馬屁來。
  “太熱鬧了。”唐晶叉著腰,吊著眼梢大罵,“你們耍花槍,請回家去,你們要男歡女愛,也請回家去,竟跑到這裏來殺野,惹起老娘的火,連你十八代祖宗都揍,豈止打你這個八婆?滾滾滾!”她激動地揮舞著手中的鱷魚皮手袋。
  陳老太拖著丈夫便打樓梯處撤退,電梯也不搭了。
  我大覺痛快,開了門,咱們三個女性癱瘓在沙發上。
  唐晶猶自悻悻,“他媽的,虎落平陽被犬欺。我這隻皮包還是喧默斯的,時值一萬八千元,用來打街市婆,真正暴殄天物。”
  安兒掩嘴笑。
  我勸道:“你哪來的火氣?”
  唐晶說:“火氣大怎麽樣?一輩子嫁不出去是不是?你聖賢得很,嫁得好人呀,此刻結局如何?”
  我白她一眼,“黃皮樹了哥,專挖熟人瘡疤,落拔舌地獄。”
  安兒奇道:“一年不見,唐晶阿姨還是一樣臭脾氣。”
  唐晶到這個時候才注意安兒,“史安兒,你這麽大了。”她驚歎。
  我搖著頭笑,用手臂枕著頭,看她與安兒聊得起勁。
  這唐晶越發緊張了,整個人如一張繃緊弦的弓,一下子受不住力就會得折斷開來,我不是不替她擔心的。
  像今夜這件事,她一定也身受過同類型的遭遇,所以才恨之惡之,借故大大地出一口氣。
  其實老陳兩夫婦很可憐,陳某昨夜到底在什麽地方借宿?他倒會美其名,推在我身上,而他老婆竟會樂意相信,總比相信丈夫在小舞女處好吧?
  我歎口氣,世間上哪來這許多可憐寂寞的人。
  唐晶聞歎息之聲,轉過頭來問:“你也會有感觸?你這個幸福的、麻木不仁的女人。”
  我嚇一跳,“喂,你無端端怎麽又損我?就因為老公扔掉我我還活著就算麻木?你要我怎麽辦?跳樓?抹脖子?神經病女人。”
  唐晶笑著跟安兒說:“令堂與我如此直吵了三十年。”
  “不要臉。”我罵。
  安兒向往地說:“我也希望有這麽一個女朋友。”
  我又罵安兒:“你為什麽不希望生大麻瘋。”
  三個女人摟作一團大笑。
  唐晶後來說我;“真佩服你,與前夫有說有笑的,居然不打不相識,成為老友了。我就做不到這一點,我這種人一輩子記仇,誰讓我失望,我恨他一生。”
  我呆了一下說:“恨也要精力的。”
  “你真看得開,幾時落發做尼姑去?”
  我笑眯眯地說:“唐晶,我認識你三十年,卻不知你心恨誰,你倒說來聽聽。”
  “啐!”
  我又歎口氣,“其實史涓生也不是奸人。”我撐著頭想很久,“大概我也有失職的地方。”
  過沒幾天,涓生便把房子的餘款給我送過來,我感慨萬千,為了這棟房子,過去一年間省吃省用地付款,甚至連今次安兒回來度假,我也借用唐晶的車子。不要說是奢侈品,連普通衣物也沒添置一件,那些名店在賣些什麽貨色,我早已茫然,真應了齊白石一顆閑章上的話:“恐青山笑我今非昨”。
  而奇怪的是,我也習慣晚上開會開到八點半,心痛地叫計程車過隧道,到了公寓便一碗即食麵,上床睡覺。有很多事,想來無謂,明天又是新的一日。
  我手中拿著涓生給的本票,轉來轉去地看。
  如果我是一個爭氣的女人,我應當將本票撕成兩邊,再苦苦掙紮下去,但我的勇氣完全是逼出來的,一旦獲得喘息的機會,便立刻崩潰了。
  吃足十二個月的苦,也太夠太夠了吧,自然我們可以在患難中爭取經驗,但這種經驗要來幹什麽?成大器的人必先得勞其筋骨,我還是做一個小女人吧,這已是我唯一的權利了。
  我把支票交給銀行,說也奇怪,整個人立刻有說不出的愉快。
  史涓生始終是幫我的,他出沒如鬼魅,但他始終是幫我的。
  兩星期的假期完畢,送女兒回加拿大的時候,我禁不住大哭起來,實在是不舍得她,並且一年來未曾好好地哭過,乘機發作。
  唐晶說:“有那麽好的女兒,真羨煞旁人,還哭。”
  安兒囑我盡快去看她。
  我說:“儲蓄如建萬裏長城,我會盡力而為。”
  安兒一走,我落寞。
  唐晶說:“始終希望有人陪,是不是?”
  我不響。
  “看樣子你始終是要再結婚的。”
  我說:“有機會的話,我不會說我不願。”
  “吃男人的苦還沒吃夠嗎?”
  “你口氣像我的媽。”
  “你很久沒見你媽媽了。”
  “你怎麽知道?”
  “有時與子群通電話,她說的。”
  “我不想見到她,她實在太勢利。”我說,“這次安兒回來,我也沒有安排她們見麵。”
  “是的,你總得恨一個人,不能恨史涓生,就恨母親。”她笑。
  我沒有笑。
  “工作如何?”
  “有什麽如何?購置一台電腦起碼可以代替十個八個咱們這樣的女職員,”我苦澀地說,“不外是忍耐,忍無可忍,重新再忍,一般的文書工作我還應付得來,人事方麵,裝聾作啞也過得去,老板說什麽就做什麽,一日挨一日,很好。”
  唐晶問:“房子問題解決,還做不做?”
  “當然做,為什麽不做?寫字樓鬧哄哄的,一天容易過,回家來坐著,舒是舒服,豈非像幽閉懲罰?”
  “你真想穿了。”唐晶拍著大腿。
  “尤其是不在乎薪水地做,隻需辦妥公事,不必過度伺候老板麵色,情況完全不一樣。”
  “很好,說得很好。”
  “以後我不再超時工作,亦不求加薪水,總之天天倒牌做好功夫,下班一條龍,”我笑,“做女強人要待來世了,但我比你快活逍遙呢,唐晶。”
  “是的,”唐晶說,“低級有低級的好處,人家不好意思難為你,隻要你乖乖地,可以得過且過,一旦升得高,有無數的人上來硬是要同你比劍,你不動手?他們壓上頭來,你動手?殺掉幾個,人又說你心狠手辣,走江湖沒意思。”
  我笑,“有是有的,做到武林至尊,號令誰敢不從之時,大大的有意思,別虛偽了。”
  “咄,你這個人!”
  “唐晶,最近很少見你,你到哪兒去了?夜夜笙歌?”
  “夜夜開會。”
  “別拿言語來推搪我,哪來那麽多會開。”
  她麵孔忽然紅了。
  我細細打量她,她連耳朵都泛起紅霞,這是前所未有的奇事。
  我暗暗也明白三分,雖說朋友之交要淡如水才得長久,但我實在忍不住,自恃與她交情非同小可。
  我非常魯莽地問:“怎麽,春天來了?”
  “你才叫春呢。”
  “別耍嘴皮子,是不是有了男朋友?”我急急扯住她手臂。
  “神經病,我什麽時候少過男朋友?”
  “那些人來人往,算不得數。”
  “我倒還沒找到加油站。”
  “真的沒找到?”我簡直大逼供。
  “真的沒有。”她堅決否認。
  我略略放心,“要是被我查出來,你當心。”
  “子君,”她詫異。“別孩子氣。”
  我惱,“我的事情,你都知道。你的事情,一概瞞我,這算公平嗎?”
  “子君,做朋友不是一定要交心,你怎麽了?”
  我握住拳頭嚷:“不公平,不公平。”
  唐晶笑出來,“管它公不公平,我買了一瓶‘杯莫停’,來,明天上我家來,咱們喝幹它。”
  唐晶是“唯有飲者留其名”派之掌門人。
  我們把酒帶到一間一流的法國餐館去,叫了蝸牛、鮮蘆荀、燒牛肉,卻以香港人作風飲酒,白蘭地跟到底。
  沒吃到主餐已經很有酒意,不勝力,我們以手撐著頭聊天。
  隔壁一桌四個洋男人,說著一口牛津英語,正談生意,不住向我倆看來。
  天氣暖了,唐晶是永遠白色絲襯衫不穿胸罩那種女人,她的豪爽是本地妞所沒有的,她的細致又非洋妞所及,怪不得洋人朝她看了又看。
  終於他們其中有一個沉不住氣,走過來,問:“可不可以允許我坐下?”
  “不可以。”唐晶說。
  “小姐,心腸別太硬。”他笑。
  他是一個金發的美男子。
  “先生,這是一間高尚的餐館,請你立即離開。”唐晶惱怒地說。
  “我又不是問你,”金發男人也生氣,“我問的是這位小姐。”他看向我。
  唐晶怔住,一向她都是女人堆中的明星,吊膀子的對象。
  我受寵若驚之餘並沒有賣友求榮,我馬上裂開嘴說:“她說什麽亦即等於我說什麽,先生,我們就快結婚了,你說她是不是有權代表我發言?”
  唐晶在我對麵,忍笑忍得臉色發綠,那金發男人信以為真,一臉失望,喃喃道:“怪不得,怪不得。”異常惋惜,“對不起。”他退開。
  我連忙結帳,與唐晶走到馬路上去大笑。
  她說:“如今你才有資格被吊膀子。”
  “這也算是光榮?”
  “自然,以前你四平八穩,像塊美麗的木頭,一點生命感也沒有,現在是活生生的,眼角帶點滄桑感——有一次碰見史涓生,他說他自認識你以來,從來沒見過你比現在更美。”
  “我?美麗?”我嘲弄地說,“失去丈夫,得回美麗,嘿,這算什麽買賣?”
  “劃算的買賣,丈夫要多少有多少,美麗值千金。”
  “三十五歲的美?”
  “你一點自信也沒有。”唐晶說道。
  我們在深夜的市區散步,風吹來頗有寒意。我穿著件夾旗袍,袍角拂來拂去,帶來迷茫,仿佛根本沒結過婚,根本沒認識過史涓生,我這前半生,可以隨時一筆勾銷,我抬起頭來,看到今夜星光燦爛。
  唐晶吟道:“如此星辰非昨夜,為誰風露立中宵。”
  我微笑。
  她沮喪地說:“我總共才會那麽幾句詩詞。”
  我知道風一吹,她的酒氣上湧,要醉了。
  連忙拉她到停車場,駕車駛送她回家。
  能夠一醉也是好的。
  擁有可以共謀一醉的朋友更好。人生在世,夫複何求(語氣有點像古龍)。
  第二天醒了,去上班。
  他們都說新大班今日來作“親善探訪”。
  傳聞已有好些日子,這個新大班將探訪日期拖了又拖,隻是說忙,此刻真要來,大家已經疲掉,各管各幹,反正他也搞不到我們,左右不外是布朗說幾句體己話就打道回府。
  唐晶說的,做小職員有小職員的安全感,就算上頭震得塌下來,咱們總有法子找到一塊立足之處,在那裏縮著躲一會兒,風暴過後再出來覓食。
  我歎口氣,誰會指了名來剝無名小卒的皮呢?
  電話鈴響,我接聽。
  “子君?張允信。”
  “隔一會兒再同你說,大班在這裏。”
  “死相。”
  “不是死相,是婢妾相。”我匆匆掛上電話。
  這時身邊忽然傳來一個聲音,“咦,你,我還以為你昨夜醉得很,今天怎麽又起來上班?”
  我抬起頭,金發、藍眼、棕色皮膚、高大,這不是昨夜誤會我同唐晶同性戀的那個男人嗎?
  布朗在一旁詫異之極,“你們早已認識?”他問。
  金發男子連忙看我的名牌,“子君?”他乖覺地說,“子君是我的老朋友,沒想到現在替我做事,還敢情好,幾時我來窺伺她是否合我們公司的標準。”
  布朗連忙擠出一個笑容,“見笑,可林,見笑。”
  他取出名片放我桌上,“子君,我們通電話。”
  他一陣風似被布朗擁走了。
  卡片上寫著:可林鍾斯總經理。
  洋人,我聳聳肩,可幸我不是子群。
  電話又響。
  “怎麽,大班走了?”是允信。
  “有什麽事,師傅?”
  “你若尊我一聲師傅,我就教你路,徒弟,何必為五鬥米而折腰呢?”
  “為生活呀。”我說得很俏皮。
  “聽著,徒弟,我接到一單生意,有人向我訂製五百具藝術品——”
  “藝術品斷不能五百五百地生產。”我截斷他。
  “好,好。”他無可奈何,“總之是生意,兩個月內交貨,可以賺八萬港幣,是一筆小財,但我雙手難賺,要你幫忙,如何?”
  “我分多少?”
  “嘿,與師傅斤斤計較,你占兩萬。”
  “三萬。”
  “二萬五。人家是衝我的麵子來下訂單的,你膽敢與我付價還價?”
  “好,殺。”
  “你要辭了工來同我做。”
  “什麽,辭工?做完了那些‘藝術品’,我不吃飯了?”
  “你可以朝這條路走呀,死心眼,朝九晚五,似坐牢般,成日看人眉頭眼額,有什麽味道,虧你還做得津津有味。”
  “不行,人各有誌,我拿五天大假,連同周末七天,其餘時間下了班來做。”
  “那麽你起碼有七天不眠不休。”
  “我頂得住。”
  老張冷笑,“倒下來時切莫怪我。”
  “人為財死。”
  “子君,那種雞肋工,你為何死命留戀?外邊的天地多麽廣闊美麗,你為什麽緊緊地關閉你自己,不願意放鬆?”
  “你是在遊說娜拉出走麽?”我無奈地問。
  “你不會餓死的,相信我,子君,與我拍檔,我們將生產最富藝術性的陶瓷商品,我們的作品將揚名天下。子君,你要對自己有信心,同時對我也有信心。”
  我默默無言。
  但是我對這份枯倉的職業不是沒有感情的,它幫我度過一個龐大的難關,使我雙腳站隱,重新抬起頭來做人,我怕一旦離開它,我的頭又會垂下來。
  自由職業事如其名,太自由了,收入也跟著自由浮動起來,我怕吃不消。
  這一年來我了解到錢的重要,有錢,就可以將生活帶入更舒適的境界。
  感情是不可靠的,物質卻是實實在在的。
  “你現在賺多少,區區四五千元?”老張問。
  “加了薪水,”我抗議,“接近六千。”
  “我若保證你每月還有這個收入呢?”
  我不響。
  “你不信。”他歎口氣,“籠中鳥即使釋放也忘記飛翔術。”
  我咬咬牙,反正心中了無掛念,也罷,出來拚一拚,也許是生命中另一個轉折點。
  “我想一想。”
  “不妨與你的好朋友唐品商量一下,你在陶瓷方麵絕對有天才,我沒有必要恭維你,要助手,隨便可以抓到一大把,城中每一個落魄的人都自稱藝術家。”
  我並沒有為這件事去請教唐晶,不是過了河就拆橋,我也到自己作抉擇的時候了。
  我同他說:“得。”
  子群在當日晚上約我吃飯。
  她要我出來見見她的洋老頭。
  我心不在焉,正嘀咕沒事做,便答應與他們吃西餐,我沒有膽子同他們上中菜館,怕子群會以蘇絲黃姿態教洋人用筷子,我的心靈很脆弱,受不起刺激。
  子群說笨還真笨,她失望地說,“不如到天香樓去,齋菜上市了,好吃齋菜雲吞。”
  “不,要不吃法國菜,要不失陪。”我一口咬定。
  子群經過那次事,對我是很遷就,去訂好位子。
  輪到我內疚。人各有誌,她又沒逼我同外國人好,我何苦為這件事瞧不起她。
  當夜赴宴,我臉色稍霽。
  使我意外的是,子群的男友說得一口廣州話,普通的交際應酬毫無問題,幾句俗語運用恰當,把我引得笑出來。
  他有五十歲了,頭發斑白、身體臃腫,不過對子群很體貼,這種事女人一向很敏感,立即可以看得出來。
  一樣是外國人,這一個就好,跟以前那些不可同日而語。
  終於他們提到婚事。
  “——已經注冊了,下個月中行禮。”子群說。聲音中沒有太多的歡喜,也沒有什麽不愉快,她在敘述一件事實,像“星期六上午到會議室開會”一般。
  老頭有點興奮,“婚後我們到達凡郡蜜月旅行,維朗尼嘉說,待我退休時,陪我一起去英國落籍。”口氣中一點遺憾也沒有了。
  我長長歎口氣。
  “子君。”有人叫我。
  我抬頭。什麽地方都會撞見熟人,站我身前的正是可林鍾斯,我目前的大老板,簡直有緣,處處都碰頭。
  我毫無表情,他則活潑得很。“咦,”他說,“那個惡女人今天不在?”他指的是唐晶。
  我不搭腔。
  “你們在商量正經事?好,一會兒我再過來。”他總算識相,走到一邊去。
  子群對她未婚夫說:“姐姐一向冷如冰霜。”
  老頭存心捧我:“卻豔若桃李。”
  我?豔若桃李?
  算了吧。
  子群總算得到一個歸宿。
  對我來說,如此歸宿不如不要——嗬,我不應大言不慚,懷著妒忌的心,歸宿對我來說,已是下輩子的事了。
  子群作老生常談:“姐,遇到好的人,你不妨再考慮結婚。”
  我淡淡應:“嗬。”
  “唐晶與一個年輕律師走得很密,你知道嗎?”子群閑閑說起。
  “什麽”這真是大新聞,“她有密友?”
  “正是。”
  “叫什麽名字,多大年紀?事情有多久?”我跳起來,聲音都顫動。
  子群愕然,“她沒與你說起,你們不是幾乎天天見麵?”
  我強笑道:“提是略略提過,我以為是普通朋友。”
  “據說已經同居了。有人看見他倆每早到文華吃早餐。”
  我更加震驚,已到這種地步。
  她竟一字不與我透露,將我瞞在鼓中。好家夥,這樣是待朋友之道嗎?
  “他叫……對,叫莫家謙。”
  我像是喝下瓶九流白酒,喉底下直冒酸澀的泡泡。
  “人品不錯,”子群笑,“不是到處約女人那種男生,至少,他從未約會過我。”
  “相貌呢?”
  “五官端正了。”
  我托著頭呆想半晌。
  子群在這時略有喜氣,“今年倒是很多陳年舊貨都得到婚嫁的機會,不說笑,姐,很快就要輪到你。”
  我站起來,“我有點事,我先走。”
  “我需要十小時的睡眠,”我將麵具一把撕將下來,“我累。”拿起手袋就走。
  門外細雨霏霏,我站著等計程車。朋友?我冷笑,這也叫朋友。
  已進展到同居了還不與我說一聲,難怪最近要找唐晶的人幾乎要提早一個月預約。而她也向我吞吞吐吐過數次,終於沒出聲,把這個秘密守得牢實。
  我心酸地想:其實我又何嚐是個多是非的人,唐晶也太小心。
  “送你一程如何?”
  我轉頭,可林鍾斯站在我身邊。
  我苦澀地反問:“為什麽不,車子在哪裏?”
  “隔壁街。”他說,“怎麽一下子就生氣了?不是與你朋友說得好好?我看你也吃得很多。”
  “我的脾氣非常不好。”我頹然說。
  “據說在公司裏你情緒一向很穩定。”
  “那是因為我密密換麵具之故。”
  “我不相信。”他對我笑。
  “不相信?”
  “你真麵目如何?”
  “我天生一張白板麵孔,沒有五官。”
  他看我,一邊搖頭一邊笑。
  他找到車子,開門讓我先上。我說出地址。
  “布朗待你可好?”
  我看他一眼,“我不打算做這種小人,在你麵前說他是非,他能夠在公司呆那麽久,總有他的道理,況且我已打算辭職。”
  “辭職?”他愕然,“為什麽?沒有人在這個關頭辭職,我們正要升你。”
  我微笑,是剛才那一刹那決定的。
  “喂,千萬不要衝動,考慮清楚再說。”他嚷,“有委屈同我說。”
  車子到家,我說:“謝謝你,再見。”
  “明天吃午飯好不好?”
  “我不與外國人一起走。”
  “為什麽?”
  “不為什麽,一種習慣,對不起。”我開車門。
  一整夜我都想致電唐晶:怎麽?以輕描淡寫的口吻,同居了?不是最不讚成同居嗎?
  那個男人叫莫家謙。
  第二天我又在報攤上看到史涓生的彩照。
  他成了大明星。
  我皺皺眉頭,以厭惡兼夾好奇的心情買了那本周刊,同其他市民的心態一樣。
  史涓生一副蠢相,眼睛有點睜不開來的樣子,辜玲玲照例咧著嘴,像獵頭族族長與他的戰利品合照。
  我很替涓生累。
  子群說得對,這麽多月下貨都尋到買主,可賀可喜,我沒有什麽感覺,如果有記者訪問我,我隻會說:史醫生那領花的顏色太恐怖,綠油油的。
  結罷結罷,隨他們高興。
  我呈上辭職信。
  布朗眼眉毛也不抬一下,立刻批準,我也不期望他說出什麽難分難舍的話來,各得其所。
  同事知道我辭職,紛紛前來問長道短,忽然之間把我當作朋友,消除敵意,其實我又何嚐是他們的對手,他們土生土養,老於斯死於斯,而我,我不過是暫來歇腳的過路人,難為他們在過去一年如臨大敵似地對付我。
  我歎口氣,為什麽視我為異形?就因為我嫁過西醫?遲入行?抑或平時尚有不周之處?
  待我要走,大家紛紛露出真情,蛋糕茶點不停地送將上來,連布朗也和顏悅色,稿子也不改得那麽一塌糊塗。
  每日下班,我往老張處搓泥,穿著工作服,縛著圍身,滿手泥漿。
  我學會抽煙。
  老張跟我說:“子君,你簡直是一個藝術家,埋沒天才若幹年。”
  商戶指明要些什麽,有圖樣規定,釉彩顏料都一一指明,美這種行貨曰藝術,那是我師傅張允信過人之處,我覺得別扭。
  小息時我將泥捏成小小人形,單在麵孔著色,將它們化妝成小醜。
  “咦,童心大發?”
  “不,學做女媧。”
  我細心地在一寸大小的麵孔上畫上大眼、眼淚和扁扁的小嘴。
  “子君,男人很容易就會愛上你。”老張溫柔地說。
  “你愛我嗎?”
  “我愛你如姊妹。”
  我點點頭,這一點我相信。
  “你的丈夫呢?你有沒有丈夫?”
  “我有丈夫,我女兒並非私生。”我替小醜小小的手也描上白色。
  “他呢?”
  “與他新歡在一起。”我無動於衷,“衣服不必著色了吧?”我問道。
  “身體任由它鐵鏽色陶器原色好了。”老張說,“他怎麽會舍你取他人的呢?”
  “人各有誌。”我說,“你喜歡無錫大阿福泥人嗎?”
  “現在流行得很。”
  “我不喜歡,太土了,土工藝品有很多要經過改良,否則單是‘可愛好玩’,沒太大價值。”
  “他為什麽同你離婚?”
  “他說他不再愛我。”我將小醜送入烤爐。
  “莫名其妙的男人,別難過,子君,他配不上你。”
  我微笑,“我也這麽想,老張,謝謝你。”
  布朗忽然召見我。
  真威風,要是尚未辭工,準得緊張得一輪心跳,現在我態度服從,不過是禮貌。
  我幾乎馬上明白,可林鍾斯在他身邊。
  我坐下。
  鍾斯開始與布朗自相殘殺。
  鍾斯問:“為什麽子君遞辭職信時你立刻批準?我對這件事一點消息都沒有?”
  布朗反駁,“她隻是低級職員——”
  “我們開始的時候都是低級職員,布朗先生,都需要鼓勵提拔,公司擴張得那麽厲害,與其聘請新手,不如挽留舊人。”
  “可是她去意已決。”布朗漲紅臉,“信是她自己遞進來的。”
  “你於是很愉快地批準?”
  “是。”布朗站起來,“工作人員上工辭工,是極普通的事。”
  “是嗎?”鍾斯看著我,“子君,我代表董事局挽留你,明天你調到總公司宣傳組來做我的私人助理。”
  布朗額角露出青筋,我看著實在不忍。
  我說:“鍾斯先生,我已另有高就了,布朗先生說得對,像我這種‘人才’,車載鬥量,公司裏擠得猶如恒河沙數,實在不勞挽留,”我站起來,“我去心已決,不必多言,這件事與布朗先生完全沒有任何關係。”我如背書般流利,“工作我不是不勝任,同事又待我很好,”完全昧著良心,“是我自己要轉變環境,一切與他人無關。”
  這一下子輪到鍾斯下不了台,我並不想看這場好戲,他要挽留我,不外是對我發生興趣,要討好我,可惜我不是初出茅廬的小妞,會對這類小恩小惠大肆感激。跟著史涓生那麽久,坐過平治,穿過貂皮,不勞而獲十多年,對於鍾斯提供的這類芝麻綠豆好處,瞧也不要瞧,他搞錯對象了。
  我同女書記露斯說:“我請假半日。”
  索性提起手袋走出公司。
  我跑到老張的大本營,又開始做小醜。
  我仿佛把內心的喜怒哀樂全發泄在這小小的人形中。
  竟把老張的家當自己的家了。
  老張也習以為常,不以為奇。
  晚上回自己公寓睡,因生唐晶的氣,電話都不聽。
  但唐晶到底還是自己找上門來。
  她一開口便惡人先告狀:“你與那娘娘腔同居了?人影都不見,史涓生要結婚你知不知道?你倒是很篤定,聽說還辭職,這許多大事你都可以自己擔起?不得了,你本事益發高強了。”
  我隻是直接地反問一句:“關你什麽事?”
  她一呆,顯然就在那一刹那,我倆三十年來的友誼船就觸礁沉沒。
  她還努力著,“但我們一直是好朋友。”
  “是嗎?所以我跟老張同居都得告訴你?”我冷冷地問。
  “我什麽地方得罪了你?”唐品愕然問。
  “你一向以為自己比我能幹、博學,對我,你愛罵愛諷刺我絕對沒話講,給點小恩惠,你就以為提攜我,你對我,恩重如山,情同再造,你儼如做著小型上帝,你太滿足了,謝謝這一年來的施舍,我不要這種朋友,你高高在上的找別人襯托你吧,我不是百搭。”
  她氣得說不出話來,隻從牙縫中拚出幾個字:“你這個小女人!”
  她走了。
  我是個小女人。我幾時有否認過?誰封過我做女強人?虧她有膽子事事來追查我,我剪個指甲都得向她報告?而她卻鬼鬼祟祟地什麽都不同我說。
  我氣鼓鼓地往床邊一坐。
  ——且慢。
  我是怎麽了?我瘋了嗎?
  我吃醋?誰的醋?莫家謙的醋。我把唐晶男朋友的名字記得這麽牢幹什麽?自己的妹夫姓什名誰還不記得,我是要獨自霸占唐晶啊,我怕失去她。
  我一旦聽到唐晶有男朋友,立刻驚惶失惜。十多年來,她是我忠心的朋友,隨傳隨到,這一年來,她簡直與我形影不離,如今她有了自己的伴侶,她甚至有可能成家立室,我將漸漸失去她,感情上的打擊令我失措,許多母親不願兒女成婚也是因為怕失去他們的愛。
  我怵然而驚,我太自私了。
  三十年的友誼毀於一旦,我不能蒙受這種損失。
  我自床上跳起,忽然之間淚流滿麵,我披上外套衝出去。
  我到唐晶家按鈴,她小小的公寓內傳出音樂聲,仿佛在開派對,我急得頓足。
  門開了,唐晶見是我,非常詫異,臉色在一刹那恢複正常。
  我囁嚅問:“有客人嗎?”
  “有一個很特別的客人,”她很平靜地說,“我來介紹。”她引我入室。
  小客廳坐著一個男人,粗眉大眼,約三十七八年紀,我便知道這就是莫家謙。他並不英俊,但看上去無限熨貼舒服,他見到我馬上站起來。
  “不用說也知道是唐晶口中的子君。”他說。
  我與他握手。
  一肚子的話,因有他在,沒一句說得出口。
  也難怪我要恨他。
  而唐晶很客氣,“子君,喝什麽?有‘皇家敬禮’威士忌。”
  “熱牛乳。”我說。
  唐晶一下子將我推到三千米以外去。禍福無門,唯人自招,我隻怨自己。她是個玻璃心肝人.我這般氣急敗壞半夜趕上門來,她應知我有侮意,無奈夾著個重要的外人,有話說不得。
  這時候我才聽得音樂是小提琴。
  我最受不了這麽殺雞殺鴨的調調,自然而然皺上眉頭。
  我細細打量莫家謙,故意要在他身上挑骨頭,結果隻覺得他無懈可擊。
  莫家謙的西裝半新不舊,腕表毫不誇耀,鞋子潔淨光亮,領帶半鬆,襯衫顏色配得恰恰好,係一條黑色鱷魚皮帶,渾身沒有刺目的配件,隨手拈來,益見大家風範。
  我立刻有種打敗仗的感覺,像這樣的男人,又未婚,本港還剩多少名?
  難得的是他眉宇間有一股剛毅的氣,這是史涓生所欠缺的。涓生的懦弱至今根本不屑細說。
  一對壁人。
  唐晶真的要離我而去了。
  與這樣的人結婚生子也是應該的。
  我的鼻子發酸,淚水高漲,充滿眼眶,轉來轉去,花盡九牛二虎之力,才忍住不讓它流下來。
  唐晶微笑地問我:“覺得他怎麽樣?”
  “很好。”我拚命點頭。
  唐晶笑道:“我也覺得很好,就是鼻孔大一點,相士說鼻孔大的人會花錢。”
  “啊。”
  “莫家謙一隻鼻孔叫關那利斯,另一隻叫史特拉底華斯。”
  “什麽?”我沒聽懂。
  莫家謙卻已哈哈笑起來。
  我有種坐不住的感覺,他倆之間的笑話,他們之間的默契,三十年的友誼有什麽用?我慨歎,立刻貶為陌路人。
  女人與女人的友誼管個屁用,看看他們兩個如膠似漆的樣子,我與涓生結婚十多年,從來沒有這般喜形於色,心滿意足的情態。
  我說:“我……告辭了。”
  唐晶並沒有挽留我。
  我在門口跟她說:“我是來道歉的。”
  “我們都不是小孩子,小事不必記在心上。”她不經意地說。
  “你原諒我嗎?”我老土地問。
  她很詫異,“我們以後別提這件事好不好?”
  她不再罵我諷刺我。
  我明白,唐晶一心要將我們這一段親密的感情結束,代之以互相尊重的君子之交。
  我無法力挽狂瀾。呆了一會兒我說:“是我不好。”
  多說下去更加畫蛇添足,我轉身走。
  天下無不散之筵席。
  我是一個軟弱的人,背後總得有座靠山,涓生走掉有唐晶,唐晶之後呢?
  我看看自己的雙腿,真的該自立門戶。
  我問張允信:“什麽叫做關那裏斯?史特拉底華利斯?”
  “啊。兩個都是十七至十八世紀製小提琴大師,這些古董琴音聲美麗,售價昂貴,有專人搜集。”
  哼!原來如此,大概莫家謙也想染指這些小提琴,所以唐晶說他鼻孔大,會花錢。
  兩個人一鼻孔出氣。
  鍾斯挽留我沒有成功,對一個不等錢用的女人來說,工作的榮耀不值一文。但是在談話當中,我發現他人性有趣的一麵。
  “你麵色很難看,像個失戀的人。”
  “是嗎?”
  “你那女朋友呢?”
  “她打算結婚,我們疏遠了。”
  “難怪!聽說你們這類人不易找對象。”他當正我與唐晶是同性戀。
  “可不是,”我微笑,“她又那麽美麗多姿。”
  “愛,”他的好奇心完全被我激引出來,“兩個女人……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都是因為市麵上沒有好男人之故。”我埋怨。
  他心癢難搔,“怎麽會沒有好男人?”
  “你算是好男人嗎?”我問。
  “我也是有正當職業的。”
  “但不是結婚的對象。”我說漏嘴。
  “你們兩個女人也不能結婚生子呀,於事無補。”
  我感喟地說:“隻有女人才曉得女人的苦。”
  “到底是怎麽一回事?”他好奇得臉都漲紅,“聽說你們有個會是不是?凡有此癖好的互相推薦介紹,是不是?”
  “是,我是主席。”我笑。
  “子君,老實點。”
  “你專門往歧途上想,怎能怪我不老實?”
  “你不肯透露秘密就算了。”他有他的天真。
  等我回到張允信處做陶瓷時,我問他:“你們這種人,是否有個會,互相推薦介紹?”
  “你說什麽?”張允信像見到毒蛇似,眼如銅鈴。
  “我問,你們同性戀的人,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我扼死你,誰告訴你我是同性戀?”他尖叫,“子君,我扼死你。”
  我很鎮靜地看著他:“隻有女人才扼死人,男人通常隻揍死人。”
  他轉過頭去,不回答我。
  看得出氣是漸漸平了。
  我問:“為什麽不承認?又不犯罪。”
  他說:“不知道,有種本能的心虛。”
  “對不起”我洗手,“我太魯莽。”
  “你好奇心太強,這樣會令你失去朋友。”
  我苦笑,“我已經為此失去一個好友。”
  他說:“明天華特格爾造幣廠的人會來探訪我們。”
  “幹什麽?”我也樂得換個題材說別的。
  “推銷生意。”
  “造幣廠?”
  “最近人家也代理瓷器,一套套,分開每個月發售一件,以便一般人可以負擔得起,很管用。”
  對,我也看過報上廣告,什麽一套十二節令的花杯之類。
  “你倒是神通廣大,”我說,“聯絡到他們。”
  張允信洋洋得意,“誰敢說我不是一個好的生意人。”
  “會不會撇下我?”我問。
  “你放心,子君,若有可能,我會娶你。在我眼中,你是唯一可愛的女人。”
  “受寵若驚。”我笑。
  華氏的大堆人馬大駕光臨的時候,師傅令我侍候在側。
  那一堆人不是好服侍的,鷹般的目光挑剔我們的製成品,言語上沒有禮貌之處,但態度很分明地表明當它們是爛缸瓦。
  我卻幸災樂禍,活該。
  張允信一遇到真識貨的人便出洋相。
  雖然華氏出品也屬擺設品,但到底認真精致一些。
  他們一行來了兩男兩女,一對年輕,另一對白發蕭蕭,張允信一掃藝術家的疲憊,殷勤侍候。
  終於那位老先生開口,“謝謝你,張先生,謝謝你招待我們來參觀。”
  看樣子這就是退堂鼓,他們不打算再看下去。
  張允信的臉轉為蒼白。
  “慢著,”老太太忽然說,“這是什麽?”
  她俯下身子,在窗台上小心翼翼地抬起一件製成品,仿佛它有生命似的。
  我探身子過去看看,“嗬,那些小醜。”我十分訝異。
  自烤箱取出,我就順手一排地擱在窗台上。
  老太太招呼同伴,“快來看,真是奇跡。”
  另外三位也連忙紛紛拾起那十多隻人形觀看。
  老先生滿臉笑容地轉過頭來,“張先生,這也是你的作品?”
  老張急急說:“是是。”
  我白他一眼,豈有此理。
  他連忙改口,“這是‘我們’的作品,我與我徒弟。”
  我搶著說:“拍檔。”有機會要立刻抓緊。
  “是,”老張恨恨地說,“我與她拍檔。”
  老先生說:“很美,可惜沒有係統。”
  我連忙說:“可以策劃一下,如果外型適用就可以改良,是不是?”
  老太太坐下來,其餘三人也跟著坐。
  我興奮得冒泡,連忙去擠在老太太身邊。
  老張雙眼狀若噴火,又無可奈何。
  年輕的先生說:“人形的麵孔表情尚可改善。”
  “是,是。”我說。
  “一共六款也夠了。”老先生說,“服飾也可依照各朝代的宮廷小醜而定。”
  年輕小姐道:“這個尺寸恰恰好,可愛得很。”
  老先生說:“你們先做一套六個樣板來看看。”
  “是,是。”老張搶答。
  老先生對同伴說:“今天大有收獲。”
  我說:“一個星期後,我們可以交板。”
  “好,我叫本地代理同你們聯絡。”
  我倆恭送他們至門口,關上門!
  老張與我先是歡呼一聲:“嗬哩!”
  然後我罵他:“不要臉,這小醜是你做的嗎?”
  “賤人,”他也回罵,“過橋抽板,教會徒弟,沒有師傅,虧我將你一手提拔。”
  “所以才叫你做拍檔,不然幹嗎給你這麽好的機會?”我得意洋洋。
  “子君,如今我認識你真麵目,實在你跟其他女人沒有什麽兩樣。”他說,“天下最毒婦人心。”
  “我沒說過我有異於其他女人。”
  “‘是是是是是’,見到大老板頂會拍馬屁。”他斜眼看我。
  “識時務者為俊傑。”做了一年多事,什麽不學會?“喂,拍檔,這一套東西能給我們帶來什麽?”
  “要是人家真的付版權生產起來,徒弟,咱們三年內的生活就不必擔心了。”老張說。
  “真的?”我怔怔地吐舌頭。
  “可是有許多技巧方麵的事情,你沒有我可不行啊。”
  “這我知道。哎,拍檔,如此說來,咱們不是要走運了嗎?”
  他也承認:“看樣子是有希望走運。”
  運氣來的時候,擋都擋不住。
  我與允信幾乎沒做得頭發發白,連夜找資料趕出圖樣草稿,先給華特格爾廠本港代理送去了,然後開始製造模坯,纖細部分用手工補足,做得眼睛發酸,嘴巴發澀。
  老張罵:“當初為何不做大一點?自討苦吃。”
  我歎曰:“當時手上隻剩那麽一點點泥,胡亂捏著,誰會得知道無心插柳柳成蔭?”
  大功告成那夜,我筋疲力盡,一條腰像直不起來。
  我跟老張說:“如果華氏不要我們這套人形,我改行賣花生。”
  “你改行?你入行有多久?”
  我也承認他說得有理,有許多技術上的問題,沒有老張根本行不通,他是專家,我要學的地方多得很呢。
  我們把貨交上去的那一個下午,也就是子群舉行婚禮的一天。
  我去觀禮。
  下雨,客人都打著傘,濡涅的地上一個個汽油虹彩。
  我穿著新買的一套白色洋裝。白皮鞋踩到水中,有痛快的感覺,一種浪費,豪華的奢侈,犧牲得起,有何相幹。
  (史涓生與我提出離異的時候,心情也差不多吧。)
  子群打扮得很漂亮,柔軟的白色短紗裙,小小紗帽,白手套,麵孔經過濃妝,顯得特別整齊。
  可惜下雨,雨中新娘特別浪漫,在一地花碎葉子下我們站在一起拍照。
  史涓生在這個時候趕到,難為他這麽周到,其實子群不過是他的姻親,他與我的婚姻斷開,就不必再盡親戚之禮,我不知他來幹什麽。
  拍完照,新人乘坐花車離開。
  史涓生把雙手插在褲袋中,向我走來。
  “……很漂亮。”他說。
  我以為他說子群,“新娘子都是漂亮的。”
  誰知他道:“不,我是說你。”
  我頓時一呆,“我?”
  “是的。”
  我略帶諷刺地說:“太客氣了。”
  離婚後,他直接間接地,不止一次稱讚我美麗。
  他問:“去喝杯咖啡好嗎?”
  我看看腕表,點頭。
  “去山頂的咖啡廳?”他又問。
  “不。”我馬上回絕。
  那處那麽美,不是跟前夫去的地方,跟前夫談判說話,隨便在市中借個地方落腳便可,何必浪費時間上山頂?破壞那裏的情調。
  我說:“就附近坐坐好了。”
  他失望,“你以前一直喜歡那裏。”
  “以前我瞎浪漫。”我一筆帶過。
  以前?以前怎麽同?真虧他今日還提出來。
  我們在小西餐館坐下,叫了飲料。
  “子群結婚你送什麽?”他問。
  “千元禮券一張。”
  “咦,你以前不是專門愛花時間挑精致的禮物嗎?”
  我不耐煩,以前是以前。
  “我送一套銀器。”他略為不安。
  “何必破費?”我客套。
  “她丈夫紅光滿麵,得意得很。”涓生又說。
  “當然,娶到子群,算他本事。”我感喟地說,“其實子群隻是運氣不好,很多時別的女人順利的事,她就卡在那個關口過不去。”
  “現在好了。”
  “哎,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她這樣跟著老頭子一走了之,省卻不少麻煩,到外國去過其與世無爭的生活,多棒。”
  “你母親怎麽沒來?”
  “不知道,大約是覺得沒麵子。”母親最要麵子。
  賓客中許多花枝招展的小姐,一式紫色嘴唇藍色眼蓋,大抵是公關小姐之流,另一半是洋人,紛紛與新娘子香麵孔。
  我想到很久很久之前,約三十年前吧,父親帶我參加西式婚禮,吃奶茶時找不懂得把匙羹自杯子取出擱碟子上,大大的出過洋相。至今難忘。
  後來做了母親,便把安兒帶出來教她吃西餐,用刀叉。
  想到這裏,我莞爾。
  “你許久沒來看平兒。”涓生說。
  “是,忙得不得了。”我歉意,“但平兒也並不想念我。”
  “忙什麽?”他忍不住問:“連安兒也說你好久沒一封信。”
  我說:“我接下一點私人生意,與朋友合夥。”
  “你倒很有辦法。”他懷疑地說。
  我回他:“路是人走出來的。”
  “我沒想到你有這麽能幹。”
  “逼上梁山。”我說。
  “我快要結婚。”他低下頭。
  “你說過。”
  “子君,如果我回頭,子君,”他忽然伸手握住我的手,“如果——”
  我摔開他的手,“你在說什麽?”我皺上眉頭,“咱們早已簽字離婚,你少瘋瘋癲癲的。”
  涓生喃喃地說:“是,你說得對,是我不好。我一直嫌你笨,不夠伶俐活潑,卻不知是因為家庭的緣故,關在屋子裏久了,人自然呆起來……離婚之後,你竟成為一個這樣出色的女人,我低估你,是我應得的懲罰。”
  聽了這話,我心中一點喜悅也無,我隻是婉轉與客氣地說:“也難怪你同我分手,我以前是不可愛。”
  這一年來在外頭混,悟得個真理,若要生活愉快,非得先把自己踩成一塊地毯不可,否則總有人來替天行道,挫你的銳氣,與其待別人動手,不如自己先打嘴巴,總之將本身毀謗得一文不值,別人的氣就平了,也不妒忌了,我也就可以委曲求全。
  沒想到平時來慣這一招,太過得心應手,在不必要使用的時候,也用將出來,一時間對自己的圓滑不知是悲是喜。一個人吃得虧來就會學乖,想到那時做史涓生太太,什麽都不必動手,隻在廳堂間踱來踱去,晚上陪他去應酬吃飯,也不覺有什麽歡喜,現在想起來,那種少奶奶生活如神仙般。
  今日史涓生的心活動了,求我複合,我又為什麽一口拒絕?真的那麽留戀外頭的自由,不不,實在每個人都有最低限度的自尊,我不是一隻狗,呼之即來,揮之即去——史涓生覺得我笨,身邊立刻換新人,史涓生覺得我有藥可救,我又爬回他身邊。
  我做不到。
  一年多來我見識與生活都增廣,又能賺到生活,他不再是我的主人、我的神,我不必回頭,這一仗打到最後,原來勝利者是我,我戰勝環境,比以前活得更健康,但是心中卻無半絲歡喜。
  我說:“涓生,我由衷祝你與辜玲玲愉快,她是一個很有打算的女人,正好補充你的弱點,你們在一起很配合。”
  他不再言語。
  我站起來走。
  心中一點牽掛都沒有,宇宙那麽大,天空那麽寬,我的前途那麽好,但我一點也不快樂。
  因我心中滄桑。
  我與老張的心血結晶並沒有打回票。
  我倆得到一紙合同,可以抽百分之十五的版稅,我與老張悲喜交集,發愣了半天,收入並不誇張,但至少在這一兩年內,我們不愁開銷,藝術家的生活原是清苦的,華特格爾造幣廠的照顧使我們勝過許多人。
  我們是心滿意足了。
  正如老張所說:“雖不能買勞斯萊斯,日本小房車已不成問題。”
  我心中放下一塊大石。
  離開家庭往外闖,居然這般有眉目,連我自己都吃驚。
  老張聳肩說:“有些人交老運。”
  刻是刻薄點,未嚐不是事實。
  說也希奇,替華特格爾造幣廠代理全盤宣傳的,正是我以前工作的公司——對的,我又有機會見到可林鍾斯。
  而真的,每一個人都有他的好處,尤其是當那個人不再是上司的時候,這個年紀輕的加拿大男人有一股似真非假的細心,很能降服女性。
  即使是在談公事的時候,他亦同我眉來眼去,表示“咱們有緣份,你躲不過我。”
  張允信不喜交際應酬,但凡有宣傳事宜會議,就把我推到前線去犧牲掉,他躲在家中幫我解決“技巧”的問題。
  我沒有搬家,老張倒搬了,開車子要足足一個半小時才能到他那兒,一所半新不舊的鄉下房子,屋前一大片空地,數棵影樹,兩張寬大的繩床,羨煞旁人,對牢的風景是一片大海,天晴的時候波光灩灩,躺在繩床上有如再世為人,再也不想起來,幹脆樂死算了。
  我曾把平兒接到這所鄉下房子來玩耍,他很喜歡,在空地上放其遙控模型車子。
  休息的時候他忽然問:“老張是你的男朋友嗎?”
  我愕然。
  沒想到毫無心機的平兒也會問這種問題。
  他側著頭,眯著眼,正在啜喝一罐可樂,寂靜的陽光下,我凝視他可愛的臉,我的兒,我心說:這孩子是我的寶貝心肝,但他長大,漸漸懷疑母親,恐怕離母親而去的日子也不遠了吧。
  我答:“不,他是媽媽生意上的合夥人,不是男朋友。”
  平兒將吸管啜得“嘶嘶”響,仿佛不大相信。
  “奶奶說你會很快結婚。”他說道。
  我詫異,“奶奶真的那麽說?”比我想象中更開通。如今時道是不同了。
  “爸爸要結婚,你也會結婚。”他說。
  “不,媽媽暫時還沒有結婚的對象。”
  平兒說:“如果你嫁給外國人,我不會說英文,就不能夠同他說話。”
  我益發納悶,“誰說我嫁外國人?”
  “爸爸說看見你同金發的外國人在一起。”
  “沒這種事。”我堅決否認。
  平兒的大眼睛在我身上一溜,吸完可樂,將罐子遠遠地拋擲出去,“當”的一聲落在地上。
  我問平兒:“最近做些什麽?”
  “上學放學,”他像個大人似,口氣中有無限遺憾,“所有的時間都用在做功課上麵,奶奶隻準我看半小時卡通,‘電子機械人’,很精彩。”
  我問:“周末呢?”
  “爸爸來探訪我們。”
  “那很好呀。”
  “可是媽媽你不再與我同住。”平兒說。
  我十分激動,“你想念媽媽?”
  “自然,起床後不再可以玩一陣然後上學。”他恍若有失。
  我問:“你還記得那個時候的事?”
  “當然記得,後來你為了做事而搬出去住,由奶奶照顧我。”
  “奶奶待你不錯。”
  “我真心覺得奶奶對我好。”
  我微笑,真心,這麽小的孩子也懂得分真心與假意,很想衝動地把他一把擁在懷裏,但畢竟是生分了,我略一猶豫,便失去機會。
  他說:“媽媽,請不要結婚。”
  “為什麽?”
  “媽媽一結婚,我想見媽媽,便更加不易。”
  “好的,”我說,“媽媽不結婚。”我樂意慷慨,還有什麽結婚的機會?
  我與平兒的約會,由每星期三次減為兩星期一次,通常由平兒主動提出,然後我拋下一切去赴約。
  老張說:“你愛那孩子是不是?”
  我點點頭。
  “那洋人有沒有機會?”
  “沒有。”
  “但是他為我們作的廣告計劃卻一流,你真有辦法。”
  “他要討好我,我受不受他的討好,卻又是另外一件事。”
  “你若是真想結婚,就該到外頭去走走。”
  “不去。”
  “市麵上有什麽可能性,你總得調查一下。”
  “我不想再結婚。女人結婚超過十年就變得蠢相。笨過一次還不夠?剛脫離苦海。”這是實話。
  “你應當感激上帝對你的恩寵,使你再世為人。”
  我苦笑。
  九死一生,我相信我是第十個,通常一般女人遇到這種情形,屍骨無存。
  “你那美麗的女兒呢,如果我是波蘭斯基,便等她長大,拍攝愛情故事。”
  “存心不良。”我吃一驚。
  “等她宣布有男朋友的時候,你便知道自己老得快。”
  我不禁摸摸自己的頭發,隻怕一夜白頭。
  “子君,你是一個美麗的女人,別擔心,美人老了,還是美人。此刻你比起當初那個失婚而來找消遣做陶瓷的彷徨少婦強了百倍,短短年餘間你就站起來了。”
  我歎口氣。
  “三十五歲。”我說,“老張,你以為我能活多久?”
  “七十歲,七十歲什麽都足夠。再貪的人也不能說七十歲不是長壽。”
  “即使我能活到七十,老張,我的前半生已經過去了。”
  老張默默。
  我憤慨地說:“我的前半生可以用三數十個中國字速記:結婚生子,遭夫遺棄,然後苦苦掙紮為生。”
  “憤怒的中年。”老張說。
  “哀樂中年。”我說。
  我們大笑。
  “你還沒有原諒唐晶?”
  我一怔。真的,我無意故作大方,但實在想念她,過了幾天,特地攜著禮物上門。
  時間是約好的,我不算是不速之客,但她的公寓卻亂成一片。
  我問:“裝修?”
  “不,搬家。”
  “喲,今天不方便。”
  “是,我本想跟你說,今日搬家,可是又怕你多心,覺得事情過於巧合,不相信我,索性請你來目睹。”
  “是要結婚了?”我問。
  唐晶飛紅雙頰,“是。”
  “搬到哪兒?”
  “搬去與他父母住,然後等證件出來,便移民到澳洲。”
  “你要走?”我如晴天霹靂。
  “是的。”
  “到澳洲去幹什麽?”
  “做家庭主婦,”她一邊說一邊忙著指導工人做事。
  小公寓一下子搬得空空的。
  “來,”她說,“坐下來慢慢說,那邊有他們打點。”
  “你放下一切跟他去澳洲?”
  “是。”
  答案永遠簡單而肯定,我震驚於唐晶要離我而去,忽然傷心欲絕,怔怔地看著她。
  “你怎麽了,應替我高興才是呀。”
  我潸潸的流下淚來,隻會哭不會說。
  “這女人可不是神經病!”唐晶笑,“自己的老公要結婚,她還沒有這麽傷心呢。”
  “別再打趣我。”我說。
  她深深歎口氣,“子君,你的毛病是永遠少不了一個扶持你的人。涓生走掉,你抓住我,現在我要走,你同樣的傷心。子君,你凡事也分個輕重,這樣一貫地天真,叫人如何適應?”
  我擦幹眼淚,抬起頭來,強忍心中悲痛。
  “你一下子就忘了我了,你並不需要我們,你看你現在多獨立,你要不斷地告訴自己:子君,我不需拐杖,子君,我不需要他們。”
  我說:“你不會明白的。”
  “我知道你重感情,最好咱們都生生世世的陪著你,永遠不要離開你。”
  “是,我怕轉變,即使是變得更好,我也害怕。”我說,“難道我不應當害怕?多少個夜晚,我惡夢驚醒,叫的仍然是史涓生?”我眼淚淌下來,“什麽時候,感情豐富,記念故人也算是錯?也許我永遠不會活得似一個瀟灑的機械人,我沒有這種天分。”
  唐晶眼睛看著遠處,“那不外是因為生活並沒有充分折磨你,使你成為機械人。”她輕輕說,“子君,我們就要分手,可否談些別的?你為什麽不問我,我是否快樂?”
  我本然問:“你快樂嗎,唐晶?”
  忽然她轉過臉,我知道她也哭了。
  多年的朋友,我惻然,這般分了手,不知何年何月何日再能相見。
  有人闖進門來,是莫家謙,大眼睛炯炯有神,神采飛揚地笑問:“怎麽都在哭?”
  我知道再要說體己話已是不可能的事,唐晶現時的身份是莫家謙太太,耳朵專門聽他的說話,心專門為他而跳,每一個呼吸為他而做,旁人還能分到什麽?
  “祝你們永遠幸福。”我老土地說。
  莫家謙說:“謝謝你。”
  我原以為即使唐晶與我要分手,也事先要抽出三日三夜來與我訴說衷情,沒想到這樣便緣份已盡。
  “路過澳洲來探訪我們。”唐晶說,“我會寫信給你。”
  就這樣。
  我生命中另一位最重要的人物離我而去。
  後來張允信說:“你也太孩子氣。”
  我自己也覺得。
  “人口流動性大,誰也陪不了你一輩子,趁早培養個人興趣,老了可以插花釣魚。”
  我呆呆的,一時還未複元。
  “別太難過,天下無不散的筵席。身為女人,為另外一個女人如此傷心?沒人同情你。”
  我不響。
  “你受夠了?是不是?每個人都離你而去。”他微笑,“寶貝,相信我,現實生活最殘酷的一麵,你還沒有看清楚呢。”
  “是,是要到火坑去才看得清楚。”我嘲諷地說。
  “也不必,問唐晶就知道了,你出來泡多久?一年,她出來泡多久?十多年,她才真的酸甜苦辣嚐遍,你見過什麽?給你一根針你都認作棒槌,個把男人對你說過他妻子不了解他,你就以為算有見識了?”
  “要不要將我賣到人肉市場?”我沒好氣。
  “墮落是愉快的,子君,像一塊腐臭的肉等待死亡,倒是不用費勁。子君,你試過往上爬嗎?你試試看,子君,你始終運氣太好。”
  我頹然,“好好,我沒有機會上演塊肉餘生。”
  也許唐晶看穿這世上一切,索性到異鄉的小鎮去終其餘生,倒也是脫離紅塵的捷徑。
  子群走了,她也走了。這些女人都走光了,單我一個活著,再風光又有什麽益處,我給誰看呢。
  人家都上岸了,我才出來徒手搏擊,我什麽都比人家慢半拍,真有我的,後知後覺。
  “有我,”張允信拍拍胸口,“我總是你忠實的拍檔。”
  最近做小醜做得門透,簡直想推開窗戶,對著窗外大叫,用拳擊胸,發出泰山般的呼聲。
  不知道為什麽,每當倦極愁極累極的時候,我便想坐下來哭。
  哭真是好,以前小時候一放聲哭總有人來搭救,現在哭完了擦幹眼淚收拾殘局的總還是自己,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直到最後一日,到末日,俺去也,留也留不住,我竟有向往那一天。傻了。
  因為趕功夫的緣故,雙手長期與濕泥接觸,漸漸形成種皮膚病。
  我的手指頭老退皮,吃藥打針都看不好,我便躁。
  張允信旁觀者清,問我:“怎麽?是陰陽不調呢,抑或小姐脾氣又犯,打算不幹?”
  “別這樣說我。”
  “忍耐,忍耐。”
  我的心自從唐晶離開以後,就不好過。
  我憤然道:“這樣無窮無盡做下去無了期,怎麽辦?”
  “有人寫作二十周年紀念,你不知道嗎?”
  我把頭伏在桌子上。
  “你倒是很有藝術家脾氣。”他冷笑。
  我輕易不敢得罪他,這左右我也隻剩下他一個朋友。
  這一段日子過得特別蒼白。
  可林鍾斯說:“活該,我知你閑得慌,偏又這麽多挑剔,怎麽不同洋人走。”笑。
  他老以為我同唐晶有一手,而如今斯人憔悴是為著她結婚去了,要這樣說也可以,我確是想念唐晶。
  偶然我也受他的引誘,同他出去喝半瓶酒,伸訴伸訴。漸漸也開始同情子群,洋人好白話,拿得起放得下,且大方,不一定要真正撈便宜,就熱心得很,反正不是認真的,洋人看得開。
  漸漸我真相信子群的不得已:不是她愛選洋人,而是中國人沒挑她,而且一些唐人仔的嘴巴,差點沒將她的風流韻事編了一首歌來唱,多麽累。
  這就是個中秘密,我以前不懂得。
  而涓生終於與辜玲玲結婚了。
  是母親來通知我的。
  “……他們的意思是,想讓平兒做花童,怕你不答應……”母親許久沒跟我通消息,她的聲音似蒙著一層蠟,聽不出真心假意,但是卻透著股實實在在的煩膩,仿佛很不屑做這中間人。我當時在做泥人,電話用下巴夾著,正在試抹雙手,一聽她那麽說,電話筒就變得像鉛塊般重。
  “不可以,”我說,“我不答應。”
  “你同他們說去。”母親說,“我不做此類魯仲連。”
  “好。”我說,“我自己同史涓生說。”
  前夫,前夫生的兒女,前夫現任妻子,他現任妻子與她前夫,他們的孩子,將來尚有我前夫與他現任妻子所生的兒女,可能更有我與我現任丈夫的孩子,天底下還有更複雜的事?這種人際關係簡直要編號碼入檔案才行。
  我跟史涓生說:“這些事與孩子們無關,不要讓孩子牽涉在內。”
  涓生說:“可是如果讓平兒參與,他會比較有親切感。”
  “什麽親切感?”我問,“對父親的婚禮有親切感?我是個土包子,我辦不到四海之內皆兄弟也,你如果有膽子叫平兒任花童,你當心點。”
  “好好好,何必這樣強硬?”他憤然。
  “你們兩個人為什麽不可以到外國去結婚?現在正流行,幹脆神不知鬼不覺,冒充頭一次,將以往的事一筆勾銷,假裝是撩會的錯:當時年幼無知,行差踏錯,為什麽不呢?”
  “子君,你一張嘴真厲害,以前你不是這樣的。”
  “以前,以前我任得你搓圓襟扁。”
  “你也要守守行為,控製一下,連平兒都知道你同洋人散心。”他忽然反攻。
  “那不過是業務上的朋友,你少含血噴人,而且我警告你,不要再把我兒子帶進這種漩渦。”
  涓生長長歎口氣,他握搔頭皮。
  我冷眼看他,要做新郎了,但整個人舊垮垮的,一點新意也無,頭發很膩,衣服很花,看得出領帶是刻意配襯的,但配得太著痕跡。是他新情人的品味吧。
  涓生在這一兩年間忽然胖了,許是業務上軌道,再也沒有什麽要擔心的,每日依掛號次序替病人把脈看喉嚨,開出同樣的方子,不外是傷風喉嚨痛,每位七十元。他為什麽不胖?坐在那裏收錢,以往寒窗十載全屬前塵往事,不值一提。
  我的思想扯到老遠。
  每次見他,總是萬分不情願,見到他,又沒有什麽恩仇,但精神不能集中,而已找不到話題,一旦把真正題目交待完畢,兩個人就幹坐。
  我忽然發覺史涓生是個非常沉悶的人,比之張允信的詼諧多才,甚至可林鍾斯的死纏爛打,涓生都缺乏生氣,我們卻居然做足十三年夫妻。
  要是他現在才來追求我,我會不會嫁她?
  許是為了生活安定,但做法不一樣,永遠沒有可能百分之一百誠心誠意了。
  他說:“……總之,子君,你要結婚便正式再婚,我也可以省下贍養費。”
  “你那筆贍養費,這些日子來未曾漲過一個仙,你可知物價飛漲?”
  “聽說你自己賺得到。”
  “靠一雙手,咱們這些手作仔,不提也罷。”每次都是我先提出來,“走吧。”
  “子君,真沒想到你變得如此實事求是,每次我出來見你,都要經過一番吵鬧爭執,但你——”
  “為我吵?”這倒新鮮,“我是被你遺棄的前妻,又不是你新歡,吵什麽?”
  “女人。”他又歎一回氣。
  俗不可耐,一輩子才認識兩個女人,就作其女性問題專家狀。
  回到家中,我模擬史涓生歎氣,並且說:“女人!”俗不可耐,作嘔。
  最恨以有女人為他爭風吃醋為榮的男人。
  十三年的夫妻,真奇怪,涓生甚至不是我喜歡的那種男人。為他哭過吵過,現在卻煙消雲散。
  每次見到史涓生,我都睡得特別好。
  以前唐晶告訴我,她最常做的惡夢,是夢見穿著睡衣進入會議室,整個房間坐的都是鐵甲人,說話的腔調完全似一個模子裏倒出來,然後就開始用武器攻擊她,將她刺至血肉模糊,倒在地下。
  多麽可怕的夢,既現實又逼真。
  她還算是有資格的,我可沒有那麽多機械人要忙著對付。
  張允信不隻一次要我去買幾件新衣服,“永遠那條破皮褲。”
  其實這條破褲曾經一度值四千五,是被時代周刊譽為高級時裝建築師之紀亞法蘭可法拉的設計,而且曾經一度是白色的,現在就像我的人,塵滿麵,鬢如霜。
  我跑到名店去逛了逛,那裏的新女售貨員不再認得我。
  我坦然地四周遊覽,覺得再無必要在華服上翻花樣,這時有人把我認了出來。
  “史太太!”
  我轉頭,“咦,薑太太。”
  “好嗎?許久不見,史太太,”她拉住我。
  我笑笑,“莫再叫我史太太,我離婚足有兩年了。”
  “唉呀,我也離婚了。”她眼睛紅紅地說。
  我點點頭。
  “大家都知道我老公外頭有人,就瞞我一個,大家好朋友,也不同我說一聲。”她抱怨。
  我改變話題:“看到什麽合適的衣服沒有?”
  “有錢有什麽用?抓不住他的人,”薑太太使勁說下去,“你家史醫生——”
  “我過去那邊看看,”我連忙推開她抓住我的手臂,急急走到毛衣櫃去挑選。
  薑太太沒有跟上來,我臨走向她點點頭。
  她的贍養費數目必然比我精彩,她尚有資格逛名店。我雙手空空離開,不想再接觸到以前生活的角落。
  可林鍾斯在史涓生結婚那一日指著西報上的啟事跟我說:“瞧,你前夫結婚了。”
  我實在忍不住,“為什麽你們什麽都知道?到底是誰在做包打聽?為何你們對別人的私事這樣有興趣,為啥拿著杯啤酒就開始東家長西家短,怎麽有人說就有人聽?你們到底有沒有人格?我的私事關你們什麽?又犯著你們什麽?為什麽?”
  他咧齒而笑,“子君,嗨,每個人都離你而去,你的丈夫,你的情人,你的妹妹——”
  “閉嘴!”我大吼。
  他的一雙藍眼充滿笑意,向報上那段啟事瞄瞄,同時呶呶嘴。
  “你還知道些什麽?”
  “你很寂寞,我打算乘虛而入。”
  “永無可能。”
  “上周出的廣告看見沒有?喜不喜歡?”
  “誰做的?”
  “布朗那組人。”
  “布朗?”那名字足有三世紀遠。
  “他尚為你生我的氣呢,我是沒吃羊肉一身騷。”
  “你們洋人反正是一身騷。”
  “你還能頑抗至幾時呢?”
  “至我崩潰時,”我狠狠說,“找布朗也不找你!”
  “你真厲害。”他吐吐舌頭。
  我身邊有點款項,趁著煩悶沒頂,飛赴溫哥華見安兒。
  在長途電話中聽到她的歡呼就已經開心。
  她居然來機場接我。
  寬然的笑容,健美的身材,不不,安兒不像我,我從來沒有這麽活潑過。她出於我,但事實上她勝於我。
  “倦嗎?”她關心孜孜地問我。
  我點點頭。
  “我替你訂好酒店房間。怎麽,媽媽,仍然是一個人?”
  我不響,這小女孩,直情把我當作她的平輩。
  “爸爸都結婚了。”
  “我怎麽同他比?”我苦笑。
  “別酸溜溜的,”她笑,“說不定今次旅行有奇遇。”
  “遇到誰?”我也笑。
  “你最喜歡的男人是誰?”
  “月宮寶盒裏的瓶中巨魔。”
  安兒一本正經搖搖頭,“他塊頭太大了。”
  我們又笑作一團。
  安兒的學校在市區,我隨即跟她去參觀,舍監很嚴,訪客需要簽到,學生才可以在會客室見朋友。
  住宿生中有許多外國人,香港學生約占三成,其餘就是阿拉伯石油國家的子弟。校中設備極好,泳池、球場、運動室,一應具備,完全像一個度假營,分明是特為有錢家庭所設的學校。女孩子念無所謂,男生畢業後卻不保證可以找到間好的大學。
  安兒房中堆滿香港出版的書報雜誌,明報周刊、妹妹畫報。
  “哪兒來的?”我皺眉頭。
  “唐人街買的。”
  “太浪費。”我說,“你爹給你許多零用?”
  “許多。”她承認。
  “他對你倒是慷慨得很。”我略略寬心。
  “是呀,他現在的妻子時常同他吵,埋怨他花太多的錢在子女身上,怕寵壞我們。”
  “你被寵壞沒有?”我笑問。
  “當然沒有。”
  “你沒有那麽恨你爸了吧。”
  “現在我很會拍他馬屁呢。”安兒眼中閃過一絲狡猾。
  安兒立刻認真地說:“媽媽,我對你是真心的。”
  畢竟還是孩子,我笑。
  我說:“你的唐晶阿姨結婚了。”
  “她?”安兒詫異,“她那麽高的眼角,又三十幾歲,她嫁誰?”
  “嫁到一個很好很好的男人。”連我都不得不如此承認,“她前半生做事業女性,後半生做家庭主婦。”
  “咦,媽媽,跟你剛相反。”
  “但是人家先苦後甜,我是先甘後苦,不一樣。”
  “都一樣。媽,我搬來同你住酒店,咱們慢慢聊。”
  溫哥華是個很沉悶的城市,隻有安兒這麽年輕的女孩子才會在此生活得津津有味,沒到一個星期,我就想回香港。天天都逛這些地方:曆史博物館、廣闊的公園、潔淨的街道、大百貨公司、緩慢的節奏、枯倉的食物,加在一起使我更加寂寞。
  如果不是怕傷安兒自尊心,我想飛往紐約去結束我這三星期的假期。
  安兒當然開心,一放學便戴上雙護膝在公園踏滾軸溜冰、腳踏車。因為長得好,每個人都樂意對她好,她早已成為這個城市的一份子,我不認為她會再回香港居住。
  外國的中學生根本沒有家課,期中也需要寫報告,都是啟發學生思考的題目,不必死板板的逐個字背出來,學生時期全屬享受,所以年輕人份外活潑自由。
  如果安兒此刻在香港,剛讀中三,恐怕已經八百度近視,三個家庭教師跟著走,每晚做功課至十二點,動不動便開口閉口考試測驗。
  我有點感激史涓生當機立斷,把安兒送出去,致使她心境廣闊,生活健康。所以即使這是個沉悶的假期,我卻過得很平靜。
  看到安兒這麽好,我自身的寂寞蒼白算得了什麽。
  離婚後兩年的日子開始更加難受。
  以前心中被恨意充塞,做人至少尚有目標,睜大眼睛跳起床便咬牙切齒握緊拳頭抱怨命運及撩會。
  如今連恨也不再恨,一片空虛,傍晚隻覺三魂渺渺,七魂遊蕩,不知何去何從。
  那種恐怖不能以筆墨形容,一直忙忙忙,做做做做倒也罷了,偏偏又放假,終日把往事取出細細推敲……這種淒清真不是人過的。
  發誓以後再也不要放長假。
  安兒已經有“男朋友”,十四五歲的女孩兒在外國早已追逐者成群,安兒自不例外。
  那個男孩子大她一兩歲,很英俊,家中三代在溫哥華落籍,父親是建築師,姓關,在當地有點名氣,他一共五個兄弟姊妹。
  我第一次見到安兒的男友,不知如何稱呼,後來結結巴巴,跟安兒稱他為“肯尼”,這就是英文名字的好處了,可以沒上沒下亂叫,叔伯侄甥表親都可以叫英文名。
  肯尼臉上長著小皰皰,上唇角的寒毛有點像小胡鬢,眉目相當清秀,一貫地T恤牛仔褲球鞋,純樸可愛,嘴巴中不斷嚼一種口香糖,完全不會說粵語,行為舉止跟一般洋童一模一樣。
  他拖著安兒到處去,看電影,打彈子。
  我不放心也隻得放心。
  兩個孩子在一起仿佛有無窮無盡的樂趣,他們的青春令我羞煞。
  這是真正自由的一代。
  想到我自己十六七歲的時候,老母忽然踏起勁地管教起子群與我來,出去與同學看場七點半電影總要受她盤問三小時,巴不得那個男生就此娶我為妻,了卻她心中大事,對老母來說,女兒是負擔,除非嫁掉,另當別論。
  在母親心中,我們穿雙高跟鞋就當作淪為壞女人,眼淚鼻涕地攻之擊之,務必把我與子群整得跪地求饒,在她簷下討口飯吃真不容易。也就因這樣,子群才早早搬出來住的。
  子群如今也大好了,有個自己的家……
  不行,這個假再放下去,我幾乎要把三歲的往事都扯出來回憶一番。
  假期最後的三天,我反而輕鬆,因為立刻可以回香港為張允信賣命。我看著自己雙手,手指頭的皮膚病又可以得到機會複發,又能夠希望早上可以多睡數小時,真幸福,我死賤地想:誰需要假期呢。
  關肯尼邀請我到他家後園去燒烤野餐。
  我不知道說什麽好,隻得賣安兒的麵子答應下來。
  原來關家的大屋在維多利亞,一個仙境般的地方,自溫哥華搭渡輪過去,約莫兩小時。
  後園麵海,一張大大繩床,令我思念張允信的家,所不同的關家園子裏開滿碗口大的玫瑰花。芬香撲鼻,花瓣如各色絲絨般美豔,我陶醉得很。
  我問肯尼:“令尊令堂呢?”
  肯尼答:“我父親與母親離婚有七年了,他們不同住。”
  “嗬。”我還是剛剛曉得,“對不起。”
  “沒關係,父親在洛杉磯開會,”他笑,“一時不回來,今天都是我與安兒的朋友。”
  我更加啼笑皆非,還以為有同年齡的中年人一起聊,誰知闖到兒童樂園來了。
  然而新鮮烤的T骨牛排是這麽令人垂涎,我不喝可樂,肯尼居然替我找來礦泉水,我吃得很多,胃部飽漲,心情也跟著滿足。
  孩子們開響了無線電——
  天氣這樣好,我到繩床躺下,閉上眼睛。
  “噢噢也也,我愛你在心口難開。明日比今日更多,噢噢,愛你在心口難開。”
  我微笑,愛的泛濫,如果沒有愛,就不再有流行曲。
  有人同我說:“安,移過些。”是個男人。
  他居然伸手在繩床上拍我的屁股。
  我連忙睜大眼睛,想跳起來,但身子陷在繩床內,要掙紮起來談何容易。
  “我不是安。”我連忙解說。
  那男人亦不是那群孩子之一名。
  他看清楚我的麵孔,道歉:“對不起,我以為你是史安兒,長得好像,你是她姐姐?”
  我苦笑,“不,我是她母親。”
  他詫異,打量我一下,改用中文,“對不起,打擾你休息。”
  “沒關係。”我終於自網中站起來。
  這位男士約莫三四十歲年紀,一臉英氣,粗眉大眼,眉宇間略見風霜,端正的五官有點像肯尼,我心一動,衝口而出地問:“你莫非就是肯尼的父親?”
  他搖搖頭,“我是他舅舅,敝姓翟。”
  “對不起,我搞錯了。”
  他笑笑。
  翟先生的氣質是無懈可擊的。
  氣度這樣東西無形無質,最最奇怪,但是一接觸就能感染得到,翟先生一抬手一舉足,其間的優雅矜持大方,就給我一種深刻的印象。
  這種印象,我在唐晶的丈夫莫家謙處也曾經得到過。
  翟先生比莫家謙又要冷一點點,然又不拒人千裏之外。單憑外型,就能叫人產生仰慕之情,況且居移體、養移氣,內涵相信也不會差吧。
  對一個陌生男人我竟評頭品足一番,何來之膽色?由此可知婦女已真的獲得解放。
  我向他報告自己的姓名。
  翟先生並沒有乘機和我攀談,他借故走開,混進入堆去。
  我有陣迷茫。
  如果我是二十五歲就好了。
  不不,如果二十八歲,甚至三十歲都可以。
  我是身家清白……也不應如此想,安兒平兒都是我至寶,沒有什麽不清白的。
  雖然有條件的男人多半不會追求一個平凡的中年離婚婦人,但我亦不應對自己的過去抱有歉意。
  過去的事,無論如何已屬過去。
  我呆呆地握著手,看著遠處的海。
  “嗨。”
  我轉頭,“肯尼。”
  他擦擦鼻子,“阿姨,你看上去很寂寞。”坐在我身邊。
  我笑而不語。
  “你仍然年輕,三十餘歲算什麽呢,”他聳聳肩,“何況你那麽漂亮,很多人以為你是安的姐姐。”
  “她們說笑話罷了。”我說。
  “你為什麽落落寡歡?”肯尼問道。
  “你不會明白。”
  他笑,露出雪白的牙齒,“安說這句話是你的口頭禪:你不會明白。年輕年老的都不明白?”
  他們這一代哪裏講長幼的規矩,有事便絮絮而談,像平輩一般。
  “我舅舅說:那秀麗的女子,果真是小安的媽媽?”
  我心一動,低下頭,愧意地望自己:頭發隨意編條辮子、白襯衫、黑褲子。哪裏會有人欣賞我?
  “阿姨,振作起來。”肯尼說。
  “我很好。”
  “是,不過誰看不出平靜的外表下藏著一顆破碎的心?”
  我訝異,這孩子,越說越有意思了。
  肯尼說:“看看我與小安,我們在一起這麽開心,但很可能她嫁的不是我,我娶的亦非她,難道我們就為此愁眉不展?愛情來了會去,去了再來,何必傷懷。”
  我心一陣溫暖,再微笑。
  肯尼說:“我知道,你心裏又在說,你不會明白。”
  過一會兒我問:“你舅舅已婚?”
  “不,王老五,從來沒結過婚。”
  “他多大歲數?”
  “四十。”
  我一怔,“從沒結過婚?”看上去不像四十歲,還要年輕點。
  肯尼晃晃頭,“絕對肯定。”
  “他幹什麽?”
  “爸爸的合夥人。”
  “建築師?”
  “對。”
  我又低頭看自己的雙手。
  “嗨,”肯尼邊嚼口香糖邊說,“你倆為什麽不親近一下?”
  我看看手表,“下午三點,我們要打回程了吧?”
  “回去?我們今天不走,”肯尼說,“沒有人跟你說過嗎?我們一行十四人今夜在這裏睡,明天才回溫哥華。”
  我意外,不過這地方這麽幽美,就算三天不回去也無所謂。
  “這大屋有七間房間,你可以占一間,餘人打地鋪睡。”肯尼說。
  “安排得很好。”
  “對,我舅舅,他叫翟有道,他會說廣東話,他在那邊準備風帆,你若想出海,他在那邊等你。”
  這分明是一項邀請。我心活動,一路緩緩跳上喉嚨。
  肯尼說:“你在等什麽?”
  “我想一想。”
  肯尼搖搖頭,“小安說得對。”
  “她說什麽?”
  “她說:母親是個優柔的老式女人,以為三十六是六十三。”這孩子。
  肯尼聳聳肩,雙手插在口袋中走開。
  翟先生邀請我出海呢。
  如此風和日麗的好機會,為什麽不?多久沒見過上條件的男人了。散散心也是好的,我又沒有非份之想。在布朗、陳總達及可林鍾斯這種男人中周旋過兩年,眼光與誌氣都淺窄起來,直以為自己是他們的同類,女人原都擅勢利眼,為什麽不答應翟的邀請?我正穿著全套運動服、襪子球鞋。
  我鼓起勇氣站起來,往後車房走去,那處有一條小小木碼頭,直伸出海去。
  翟有道正在縛風帆,見到我點點頭,非常大方,像是多年玩伴一般,我先放下心來。
  他伸出手接我,我便跳上他的船去。
  他的手強壯且溫暖。
  然後我發覺,我已有多年未曾接觸到男人的手了。
  這不是心猿意馬,這是最實在的感歎。
  他並沒有再說什麽,一扯起帆,鬆了錨,船便滑出老遠,我們來到碧海中央,遠處那棟小小的白屋,就像圖畫一般。
  而我們便是畫中人。
  我躺在窄小的甲板上,伸長腳,看著藍天白雲。做人痛苦多多,所餘的歡樂,也不過如此,我真要多多享樂才是。
  翟有道是該項運動的能手,他忙得不亦樂乎,一忽兒把舵,一忽兒轉風向,任得我一個人觀賞風景之餘細細打量他。
  他有張極之俊美的麵孔,挺直鼻梁,濃眉下一雙明亮的眼睛,略厚的嘴唇抿得很緊,堅強有力的樣子,身材適中,手臂上肌肉發達,孔武有力的。
  我想:是什麽令他一直沒有結婚呢?
  我或許永遠不會知道。
  翟有道終於同我說:“來,你來掌尾舵,別讓它擺動。”
  我說:“我不會。”真無能。
  “太簡單了,我來教你。”他說,“船偏左,你就往右移,船偏右你就把船舵轉向左,這隻船全靠風力,沒有引擎。”
  我瞠目,“風向不順怎麽辦?”
  “那就永遠回不去了。”他笑起來露出雪白的牙齒。
  我不好意思,便閉上尊嘴,跑到船尾去掌舵。
  很久沒有享受這樣心無旁鶩的樂趣,特別珍惜,帶著慘然的感覺。
  略一分心,便看到一艘劃船成直角地橫切過來。
  我來不及轉舵,大聲呼叫:“讓開,讓開!”
  劃船上有三個人,向我瞪來,並沒有動手劃開。
  我緊張,“要撞船,要撞了!”光會嚷。
  翟有道搶過來將船帆自左邊轉到右邊扣上,風一鼓帆,立即避開劃船。
  我鬆一口氣。
  他朝我笑笑,並不多語。
  那日回到岸邊,我已精疲力盡。
  是夜睡得特別香甜。
  玩足半日,我們說話卻不超過十句,真算奇事。
  第二天一早我自動進廚房替大夥做早餐。
  牛奶、麥片、雞蛋、火腳、吐司、班戟一應具全,忙得不亦樂乎。安兒與肯尼做我的下手,大夥都樂了,說以後來旅行非把子君阿姨帶著不可。
  翟有道下樓時年輕人已散得七七八八,我正在清理殘局,見到他不知怎地,有點心虛,頗手忙腳亂的。
  他微笑說:“夥計,還有早餐嗎?”
  我忙不迭答:“有。”
  “來一客班戟,一杯咖啡。”
  我立刻替他斟上咖啡。
  “唔,很香。”
  “新鮮的。”我說。
  “你自己吃了沒有?”翟有道說。
  “我沒有吃早餐的習慣。”我說道。
  “嗬,那不行,不吃早餐,整天沒力氣。”
  我笑,“那麽好,我吃火腳雙蛋。”
  “聽他們說,你的手藝還真不壞。”
  我將班戟在平底鍋中翻一個身,烘成金黃色,香氣撲鼻,連大瓶糖醬一起奉上。
  “好吃好吃。”他連連讚歎。
  我光會瞪著他,有點詞窮。平時也頗能言善道,不知怎地,此刻卻帶點少女情懷,開不了口。
  少女情懷,嗬呀嗬呀,我自家先麵孔紅了,連耳朵都辣辣地燒起來。
  過去的人與事永遠不會回來,在清晨的陽光下,我雖然尚未老,也必須承認自己是一個中年婦人。
  我坐在翟君對麵,緩緩吃著早餐,食而不知其味。
  他問我:“你有沒有工作?”
  “有。”我答得飛快,給一口茶嗆住了,狂咳起來。
  完了,什麽儀態都宣告完蛋。
  他連忙將紙巾遞給我。
  我說下去,“我與我的師傅合作為華特格爾造幣廠做工藝品。”
  “你是藝術家?”他很歡欣。
  我囁嚅,“不敢當。”
  一時間也不便分辯。但我一定要表示身份:我是個自力更生的職業婦女,我不是坐在家中吃贍養費的蛀米蟲。
  我是要努力給他一個好印象嗬,為什麽?我從來沒有這麽在乎過。
  對於其他的男人,他們愛怎麽想就怎麽想,我從來不希罕。
  翟君說:“女人最適合做藝術家,”他笑,“基於藝術實需最穩固的經濟基礎培養,故此男人最好全部當科學家。”
  翟有道是一個負責任的男人。
  “不過做藝術家也是極之艱苦的,不停地練習練習練習。”
  我低頭看自己的雙手,褪皮部分剛有點痊愈。那時候在老張的工作室每日苦幹十二小時,暗無天日,今日聽了翟君一席話,不禁感動起來。
  對於老張,我隻覺得他夠意思,肯照顧朋友,但對於翟君,我有種唯命是從的感覺。他每句話聽在我耳中,都變成金科玉律。
  離婚後我一直最恨人家毫無誠意地問及我的過去。不過對於翟君,我卻想傾訴過往的一切。
  當然我沒有開口,我已經三十多歲,不再是個衝動的孩子。
  他吃完早餐,幫手洗碟子,一邊說:“這種陽光,令白色看起來特別白,黑色看起來特別黑,陽光總是愉快、潔淨的。”
  我訝異於他的敏感,“你許久沒回香港了吧,在那裏,火辣的太陽曬足大半年,渾身膩嗒嗒的灰與汗,濕度低得難以呼吸。”
  “我較喜歡香港的大雨。”
  “是的,”我連忙接上去,“白色麵筋似的大雨,嘩嘩地落足一夜,白茫茫一片,什麽都在雨聲中變得舒坦而遙遠,惆悵舊歡如夢。”
  “什麽?”他轉過頭來。
  我不好意思重複,。“沒有什麽。”
  他側著頭想一會兒,“是的,惆悵舊歡如夢。”
  他還是聽到了。
  他的舊歡是什麽人?一個像玫瑰般的女郎,傷透他的心,以致他長久不肯結婚?
  “你幾時回香港?”他問。
  我懊惱得不能自禁,“後天。”
  “嗬,這麽快?”意外。
  “我在此地已經有兩個星期。”
  他點點頭,沒表示什麽。
  他自然不便留我,我自然也不便自己留下來。萍水相逢,拉拉扯扯作甚。
  我說些門麵話:“現在小安跟肯尼是好朋友,請多關照。”
  “那是一定的。”翟有道說。
  “他們到哪兒去了?”我轉頭問道。
  “出發玩耍吧。”他說,“你呢,我同你到鎮上去遊覽可好?”
  “太好,”我笑,“待我換條裙子。”
  他把我帶到一所曆史博物館,我們細細觀察每一座圖騰及標本。翟君不說話的時候麵色冷冷的,他每次抽煙都問我是否介意,每次我都說不,而且也不嫌他重複。
  他喜黑咖啡,一杯接一杯,有許多洋人的習慣,然而臉上始終有一股中國人的矜持。
  噢,我真喜歡他。
  最後,我們參觀紀念品小商店,我看中印弟安人手製的金手鐲,套在腕上,愛不釋手,不想除下,但標價三百餘美元,我手上沒有這許多錢。
  翟君一言不發,開了張支票,然後說:“走吧。”
  “回香港我立刻把款項寄返。”
  我從來沒有這麽感激過。
  他笑。
  在玫瑰園中。他為我拍下許多照片。
  “這個花園像仙境。”我歎道,“住在這裏怎麽會老呢。”
  三年來我的心懷第一次開放。
  他隻是笑笑,沒有回答。
  我忽然又臉紅了。我期望他說什麽?
  “——那麽留下來不要走吧?”太荒謬了。
  他即使說這樣的話我又怎樣呢?
  天色近黃昏時我們才回到大屋。
  安兒一見我鬆口氣,她轉頭對肯尼說:“她終於回來了。”又朝我道,“媽媽,他們成班人都已回溫哥華。你是與翟叔叔逛去的嗎?咱們隻好搭最後一班船。”
  我不大好意思,居然玩得超時,訕訕地站在那裏,不知說什麽才好。
  翟君大方說:“我送你們到碼頭去。”
  安兒說:“翟叔索性送我們回溫哥華。”
  他說:“恐怕不行,明天一早我有個極重要的約會。”
  我很留神聽。他聲音中沒有歉意,也沒有惋惜。
  安兒把我的旅行袋遞過來,“已替你收拾好。”
  我們母女倆坐在後座,由翟君送到碼頭。
  他照例很沉默。
  肯尼與安兒一路上猜謎語、吃巧克力、拍掌,非常熱鬧。
  我的坐位對牢翟君的後腦。他的頭發有一兩成白,並沒白在鬢角,但雜得很自然,像……像銀狐。
  我有一件銀狐大衣,因是重毛,很少穿,驟眼看就是這樣子:黑色的毛,槍毛尖上一小截白色,像是玄狐上沾著雪,非常浪漫,這正是我喜歡銀狐的原因。
  我微笑。
  翟君的頭發像銀狐。
  安兒問:“媽媽你笑什麽?”
  我連忙收斂一下,“我沒有笑呀。”
  “你明明笑了。”
  “嗬,我玩得很開心。”
  “你與翟叔到哪兒去了?”
  “博物館與花園。”
  “嘿,多悶!”安兒打趣我,順帶偷偷看翟君一眼。
  到了碼頭,肯尼與安兒熱烈擁別,他們要分別三天呢。對兩個孩子來說,三天簡直長過一個世紀。
  翟君在夕陽上同我說再見。
  他真是惜字如金,輕易不開口。
  上了船安兒馬上把話題釘住我。
  “你覺得翟叔怎麽樣?”
  我顧左右而言他,“船上有電子遊戲機,快去瞧瞧有無太空火鳥,我最喜歡這個局。”
  安兒說:“翟叔這個人什麽都好,就是有一個缺點。”
  “什麽缺點?”我忍不住問。
  “他喜怒不形於色,你根本不知他心裏想什麽,麵孔上一點表情都沒有,”安兒學翟君板起麵孔,“連眼睛裏都不露情感。”
  說得很是,我開始佩服我的女兒,十多歲就觀察力豐富。
  “你們玩得那麽高興,有沒有訂下以後的約會?”
  我非常懊惱,“沒有。”
  “唉喲,媽媽,你沒有打蛇隨棍上?”安兒很吃驚。
  “叫我怎麽上呢?”我小聲說,“我明天都回香港了。”
  “唉,早知一抵步就給你們介紹——也不行,那時他在三藩市。”
  母女倆沉默半晌。
  “你喜歡翟叔?”
  “喜歡。”我也不怕照實說,反正在外國一切依外國規矩。
  “我與肯尼都怕你嫌他悶,翟叔一天不說三句話。”
  “他對我倒是說了不少。”
  “你以為他可喜歡你?”
  “嗯,不討厭我。”
  “真的沒有約好將來見?”
  我很悵惘,“隔十萬八千裏,如何相見?”
  安兒也不再說什麽。
  第二天我就上飛機了。
  在機場我也沒有故意張望,失望是必然的,我難道還析望他送我不成。
  安兒向我揮手,“媽媽,有空再來。”
  我點點頭。
  “別失望,”安兒說,“也許他會寄照片給你,你就可以乘機同他通訊的。”
  我苦笑。“再見,安兒,別為我擔心。”
  我在飛機上睡不著,大歎運氣欠佳,整整兩個星期,偏偏到假期臨終時才遇著翟君,否則也多享受數天,我轉動著腕上的印第安手鐲。
  回到香港啟德,剛下飛機,一陣燠熱的空氣襲上麵孔,害得人透不過氣來,正下大雨呢,真的麵筋似的粗,白茫茫的。我沒有帶傘,挽著行李站在人龍中等計程車。
  人氣一[火局],身前身後轉來陣陣怪味,都是疲倦的麵孔。在狹窄的機艙內熱了十多小時,也沒有機會洗臉漱口,任何美人都經不過此役。
  以前與史涓生出外旅行,一出飛機場司機老媽子都在外伺候,急急挽了行李飛車回家。
  現在輪候街車,待遇一落千丈,然而令我連珠叫苦的倒還不是這個細節,輪車子有什麽妨礙?終究輪得到的,所真正折磨我的是無邊無涯的寂寞,以前那個溫暖的家不複存在,心底的安全感煙飛灰滅。
  我再也不會有一個家了。
  簷下的雨水飛濺了我一身,我沒有閃避,人們以詫異的眼光看我,一定覺得這個女人很傻。
  我終於在喧嚷中上了計程車。
  “美孚。”我鬆一口氣。
  總算挨到家。
  開著熱水龍頭“嘩嘩”地放滿浴缸,我搖電話給張允信。
  老張“喂”地一聲,我鼻子發酸,恍如隔世。
  “老張,聽見你的聲音真好。”
  “子君,你回來了?”他訝異,“好憂鬱的一把嗓子。”
  我說:“老張,過來陪我說說話。”
  “剛度完假,怎麽精神萎靡?”
  我說:“我也不知道。”
  “是否見人雙雙對對,觸景傷情?”
  “是的,”我胡亂應他。
  “好好睡一覺,咱們明天見,你應該累得半死了。”
  我唯唯諾諾,也不再勉強他。張允信沒有義務照顧我的情緒,他不是撩會工作者。
  泡在熱水中,我的情緒穩定一點了。
  對這個突然而來的低潮。自己也吃驚。
  浴後身體幾乎累得虛脫,掀開熟悉的被窩,躺下去,也就不省人事了。
  第二天電話鈴不住地響,我睜開眼睛,看到鬧鍾,是十一點四十分。我還以為電子鍾停了,沒理由睡得這麽死。但是取過話筒,張允信的聲音傳來。
  “子君,你睡得那麽死,嚇壞人,我還以為你一時想不開,尋了短見,直擔心一個晚上。”
  老好張允信。
  “沒這麽容易。”我悶納地說。
  “出來吧,”他說,“我在作坊等你。”
  我套上粗布褲襯衫出門,發覺香港那著名的夏季已經來臨,時間過得這麽快。
  駕大半小時的車子到郊外,一路上聽汽車無線電播放靡靡之音。
  前程不是很好嗎?我同自己說,我身體不是很健康嗎?生活不是全不成問題嗎?
  老張在門口等我。
  他家開著幽幽的冷氣,我的精神為之一爽。
  他看我一眼,“你有心事,子君。”
  “我一直有心事。”
  “不對,你早已克服前一段不愉快的婚姻,你也算得是個樂天派。來,告訴我,為什麽度假回來忽然憂心忡忡。”
  “老張,”我的苦水著河水決堤,“我再也沒有吸引力,沒有人把我當女人,我的一生完蛋了。”
  老張愕然,“你不是早已接受這個事實了嗎?張三李四要把你當女人來看待,你還不願意呢。”
  我不響。
  老張忽然如醍醐灌頂,明白過來,“子君,你看上了某一個男人,是不是?”
  “呃——”
  “而他無啥表示,是不是?”老張說。
  我來個默認。
  “子君,你又戀愛了?”他大吃一驚。
  “胡說,”我抗議,“我從來沒有戀愛過。”
  “你與你前夫呢?”
  “那時年紀輕,倚賴性大,但凡有人肯照顧我,就嫁過去,什麽叫戀愛?”
  張搖搖頭,“愛過又不是羞恥,何必否認,當然你曾經愛過你前夫。”
  我嘲弄地說:“你比我更清楚我自己?”
  “旁觀者清。”
  我把頭伏在桌子上。
  “子君,你已經三十多歲,憩憩吧,多多保重,談戀愛可是九死一生的玩意兒。”
  “我並沒有戀愛。”
  “長嗟短歎的,還說不是在戀愛?”
  我笑出來,“瞧你樂得那樣子的。”
  “子君,你現在也掙紮得上岸了,凡事當心點,女人談戀愛往往一隻腳踏在棺材裏,危險得很,你當心打入十八層痛苦深淵。”
  “我不會的,我非常自愛,又非常膽小。”
  “那個男人是誰?”
  “什麽男人?”
  “子君,以咱們的交情,你少在我跟前耍花槍。”
  “那男人?嗬,那男人,他呀,噢他呀——”
  “子君,你太滑稽了。”
  “他才與我見過三兩次麵,是在溫哥華認識的。”
  “人呢?”
  “咦,留在溫哥華呀。”
  “啊,那你還有一絲生機,子君。”他悲天憫人的語氣。
  “那時我也不希望唐晶嫁人。”我會心微笑。
  張說:“唐晶?她自然應當結婚,人家懂得控製場麵,你?你懂什麽?你根本不會應付人際關係,而婚姻正是最複雜的一環關係。”
  “你放心。”我悵惘地說,“我再也不會有機會進入試煉。”
  “女人!”老張搖頭晃腦。
  “有啥好消息沒有?”
  “有,華特格爾邀我們設計新的套裝瓷器。”
  “我腦筋快生鏽了。”
  “是嗎?你的腦筋以前不鏽嗎?”
  “少冷潮熱諷的。”
  “快想呀。”
  “你倒說說看,還有什麽是沒做過的?”
  “你動腦筋,看來他們隻需要小巧、討好、秀氣、漂亮的小擺設,精致美觀特別,但不需要藝術味太重。”他停一停,“由你來指揮最好。”
  我好氣又好笑,“等到有人要大氣磅礴的作品,才由師傅你出馬是不是?”
  “真正的藝術品找誰買?”他苦笑,“你師傅隻好喝西北風。”
  我拾起一塊泥巴在手中搓捏。
  “小安怎麽樣?”老張問。
  “老張,不是誇口,你見到她就知道,波姬小絲頂多是排第二名呀。”
  老張笑吟吟地,“癩痢頭的兒子尚且是也許自家的好。”
  “咄!”
  “兒子呢。”
  “明天去看他。”
  “你對這兒子不大熱衷。”老張說。
  “這小子……”這想起平兒永恒地傻呼呼模樣,他會看小說呢,少不更事。“有點怕上以前的家,他祖母又不放心他外出見我,所以益發疏遠。”
  我將泥捏成一團雲的模樣,又製造一連串雨點,塗上藍釉,送進烤爐。
  “你做什麽?”老張瞠目。
  “昨天下大雨,”我說,“我做一塊雨雲,串起繩子,當項鏈戴上。”
  “你返老還童了。”
  “我還沒七老八十,夏天穿件白衣,戴件自製的首飾,不知多好。”我洗幹淨手。
  我準備離開。
  “子君——”他叫住我。
  我轉頭。
  “如果你真看中那小子,寫信給他。”
  我一怔,很感動於他對我的關懷,隨即淒然。隔很久我說:“寫信?我不懂這些。凡事不可強求有就是有,沒有就是沒有,你讓我爭取?我不會,我幹脆躺下算了,我懶。”
  “無可救藥的宿命論。”
  我笑笑,離開。
  回到家自信箱跌出一封唐晶的信。
  我大喜。
  在電梯裏就來不及地拆開看。
  她這樣寫:“子君吾友如見:婚後生活不堪一提,婚姻猶如黑撩會,沒有加入的人總不知其可怕,一旦加入又不敢道出它可怕之處,故此內幕永不為外人所知……”
  我笑得眼淚都擠出來。
  “聽各友人說道,你的近況甚好,我心大慰。莫家謙(我的丈夫)說:美麗的女人永無困境,果然不錯,你目前儼然是一個有作品的藝術家,失敬,失敬……。”
  我汗顏,開門斟杯冰啤酒坐下細讀。
  “我們第一個孩子將於年底出生。”
  嘩。
  我震驚,女人始終是女人,連唐晶都開始加入生產行列,所以,我說不出話來,什麽評論都沒有。
  “生命無異是一個幻覺,但正如老舍的祥子所說:與眾不同是行不通的,我等候欣賞我孩子移動胖胖的短腿在室內到處逛之奇異景象。”
  我想到平兒小時的種種趣跡,不禁神移。
  “……以前吵架,你常常說:罰你下半世到天不吐去。沒想到一語成讖,我們不知是否尚有見麵的機會。”
  我又被逼笑出來,唐晶那些驚人的幽默感,真有她那一套。
  “你如果有好的對象,”正題目來了,“不妨考慮再婚,對於離婚婦人一辭,不必耿耿於懷,愛你的人,始終還是愛你的,祝好,有空來信。附上彩照一幀,代表千言萬語。友唐晶。”
  照片中的唐晶將頭發紮條馬尾,盤膝坐在他們的客廳中。當然屋子的陳設一流現代化,舒服可觀,但生活是一定沉悶的。
  不過在萬花筒中生活那麽久、目馳神移之際,有一個大改變,沉寂一下,想必非常幸福。
  唐晶懷孩子了!
  多麽駭人的消息。
  我把前半生用來結婚生子,唐晶則把時間用來奮鬥創業,然後下半生互相調轉,各適其適。嘿!
  還是以前的女人容易做呢,一輩子坐在屋裏大眼對小眼,瞪著盤海棠花吟幾句詩可以過一輩子。
  現代女人的一生變得又長又臭,過極過不完,個個成了老不死,四五十歲的老太太還袒胸露背的演肉穿低胸晚裝,因受地心吸力影響,腮上的肉,頸上的肉,膀子、胸部、胳肢窩上的肉,沒有一點站得穩,全部往下墜,為什麽?因為生命太長太無聊,你不能不讓四十的女人得些卑微的、自欺欺人的快樂,自有人慈善地、好心地派她為一枝花。
  什麽花?千年成精的塑膠花?
  像我,我自嘲地想:女兒跟我一樣高,居然還有人勸我嫁。
  一直這樣活下去真會變成妖精。
  這是醫學昌明所累。我忽然大笑起來。
  去探平兒,他見到我很高興。
  “爸爸結婚了。”他向我報告。
  “我知道。”
  他祖母同我說:“你放心,我同涓生說,你又不是花不起,在外頭搬開住,別騷擾我們。”
  “我有什麽不放心的?”老太太是一片好心,也未免是多疑點。
  “後來涓生將她的油瓶趕到她前夫家去,現在他們隻兩人住。”
  油瓶。這個名稱源起何處?
  我怵然心驚,倘若我再婚,平安兩兒就成為油瓶?
  孩子們何罪,這真是封建撩會最不人道的稱呼。
  “子君,你現在不錯呀,有工作有寄托。”
  我唯唯諾諾。
  “涓生同她也時時吵架。”老太太停一停,“我便同涓生講,這不是活該嗎,還不是一樣。”
  我詼諧地說:“也許吵的題目不一樣。”
  老太太瞪傻了眼。
  過一會兒她說:“你沒有對象吧?”
  我不知如何回答,這不是一種關懷,她隻是對於前任媳婦可能再婚有種恐懼。
  我說:“沒有。”
  她鬆口氣。“婚呢,結過一次也算了,男人都是一樣的,為了孩子,再嫁也沒有什麽味道。”
  我莞爾,敢情史家的長輩想我守一輩子的活寡,還打算替我立貞節牌坊呢。
  我不說話。
  “嫁得不好,連累孩子,你說是不是?”老太太帶試探地說。
  我忍不住問:“若嫁得好呢?”
  老太太一怔,幹笑數聲,“子君,你都是望四十的人了,擇偶條件受限製不在話下……”
  說得也是,有條件件的男人為什麽不娶二十歲的玉女呢。
  我笑笑地歎口氣,“你放心,我不會連累孩子的名聲。”
  “子君,我早知你是個恩怨分明的人。”老太太讚揚我。
  我也不覺是遭了侮辱,也許已經習慣,沒有什麽是不能忍受的。
  “那麽上次聽誰說的那個外國人的事,是沒有的了?”老太太終於說到正題上去。
  “誰說的?”我真想知道。
  “涓生。”
  我心平氣和地答:“沒有的事。外國人,怎麽可以。”
  “可是你妹妹嫁的是外國人。”老太太真有查根究底的耐心。
  她是看定了我不會反臉。
  “各人的觀感不一樣。”我仍然非常溫和。
  她又讚道:“我早知你與眾不同。”
  這老太太也真有一套。
  “子君,我不會虧待你,盡管你搬了出去,你仍是我孫兒的母親,我手頭上還有幾件首飾,待那日……我不會漏掉你那一份。”
  我點點頭,這也好算是餌?她希望我上鈞,永遠不要替平兒找個後父。感覺上她兒子娶十個妻子不打緊,媳婦有情人或是丈夫,未免大煞風景。
  老太也許為此失眠呢。
  “親家母還好吧。”她問我。
  “我的媽?”許久沒見,“還好。”
  “她常常為你擔心。”
  我想說:是嗎?我怎麽不知道?自然沒出口,有苦也不在這種場合訴。
  “她很為這件事痛心。”
  我扯開去,“平兒還乖吧?與奶奶相依為命,應該很幸福。”
  “這孩子真純,”老太眉飛色舞,“越來越似涓生小時候,放學也不出去野,光看小說,功課雖不是頂尖,有那麽六七十分,我也心滿意足.涓生不知有多疼他。”
  “小心寵壞!”
  “一日那女人與涓生一起來,平兒吃完飯便要吃冰淇淋,那女人說一句‘當心壞肚子’,涓生便說:‘不關你事。’她好沒麵子,頓時訕訕的。”
  “她或許打算同涓生養孩子,”我笑說,“你就不止平兒一個孫兒了。”
  “咄,她不是早生過兩個,還生,真有興趣。”
  “孩子都一樣的好玩。”
  “真的還生?”老太心思活動起來。
  我用手撐著頭,“我不知道,報紙娛樂版是這麽說,史涓生醫生可是娛記心目中的大紅人。”
  “不可靠吧。”老太太居然與我推測起來。
  而我竟也陪著她有一搭設一搭地聊下去。
  真可怕,人是有感情的。任何人相處久了,都會產生異樣的情緒,就像我與史老太太一樣。
  我看看手表,“我要走了。”
  一邊的平兒正在埋頭畫圖畫,聽到我要走。眉毛角都不抬,他這種滿不在乎的神情,也像足涓生。
  “親家太太說,有空叫你同她通個消息。”
  我詫異,她在人前裝得這麽可憐幹什麽?這些年來,踩她的不是我,救濟她的也不是我。
  我問:“她為什麽不打電話給我?”
  “她說你那個脾氣呀,誰都知道。”
  我不怒反笑,“我的脾氣?我有什麽脾氣?”
  老太太遲疑說,“那我就不知道。”
  離開史家的時候我特別的悶納,誰說我貶我都不打緊,節骨眼上我親生老母竟然跑到不相幹的人前去訴苦,這點我就想不通。我也曉得自家正在發酵階段,黴斑點點,為著避她的勢利鋒,八百年不見一次麵,然而還是不放過我,這種情理以外的是非實難忍受。
  回到家,氣得很,抓本小說看。
  唐晶同我說:“子君,石頭記看得四五成熟,可去買本線裝聊齋誌異。”
  真的,明天就去買。
  我目前的生活不壞呀,可是傳統上來說,女人嫁不到好老公,居然還自認過得不壞,那就是有毛病,獨身女人有什麽資格言快樂?裝得再自然亦不外是此地無銀三百兩,傳統真恨死人。
  我看的一本科幻小說是老好衛斯理的著作。
  他說到他“看見了自己。”
  自己的另一麵,他的負麵。連自身都不認識的隻一麵,像月球的背麵,永不為人知,突然暴露出來,嚇得他魂不附體。
  這是種經分裂的前奏,有兩個自己,做著全然不同的事,有著絕對相異的性格。
  看得眼困,我睡著了。
  紅日炎炎之下,居然做起夢來。
  夢見自己走進一間華廈,聽到其中一間房間中有人在哭泣,聲音好不熟悉,房間並沒上鎖,虛掩著,不知怎地,我伸手輕輕將門推開,看到室內的情境。
  一個女人獨自蹲在角落,臉色憔悴,半掩著臉,正在哀哀痛哭。
  看清楚她的容貌,我驚得渾身發抖,血液凝固,這不是我自己嗎?細細的過時瓜子臉,大眼睛,微禿的鼻子,略腫的嘴巴,這正是我自己。
  我為什麽會坐在這裏哭?
  我不是已經克服了一切困難?
  我不是又一次的站起來了?比以前更強健更神氣?
  我不是以事實證明我可以生存下去?
  然則我為什麽會坐在此地哭?
  這種哭聲聽了令人心酸,是絕望、受傷、滴血,臨終時的哀哭,這是我嗎?
  這是真正的我嗎?
  我也哭了。
  因為我看清楚了自己。我並沒有痊愈,我今生今世都得帶著這個傷口活下去,我失望、傷心、自慚,隻是平日無論白天黑夜,我都控製得很好,使自己相信事情都已經過去,一筆勾銷,直到我看到了自己。
  像衛斯理一般,我看到了自己。
  電話鈴狂響,把我自夢中喚醒。
  睜開眼,我感覺到一身是汗,一本小說壓在我胸前,我壓著了。
  以後再也不敢看這種令人精神恍惚的小說。
  我沒有去接電話,到浴間灑爽身粉在脖子上抹均勻,呆呆地坐沙發上。
  夢境仍然很清楚。
  玉容憔悴三年,誰複商量管弦。
  我拾起沙發上的一把扇子,扔到牆角。團扇團扇,美人並來遮麵。玉容憔悴三年,誰複商量管弦,弦管弦管,春草照陽路斷。
  再謙厚的女人,在心底中也永遠把自己當作美人吧。
  電話鈴又響了。
  我拿起話筒。
  “姐?”
  “子群!”
  “你在幹嗎?淋浴?我已經打過一次來。”
  “你們倆蜜月可愉快。”我問。
  “還好。”她笑說,“他對我嗬護備至。”
  “恭喜恭喜。”
  “姐,聽媽媽說你幹得有聲有色,喂,又抖起來了?”
  “我從來沒有發過抖,我從來不會少穿外套。”
  “姐,你現在也有一點幽默感。我做了紅酒燴雞,你上來吃好不好?”
  “紅酒燴雞?受不了,幾時學的烹任術?”
  “在酒店做那麽久,看也看會。”
  “也好,我洗把臉就上來。”我問,“妹夫呢?”
  “老頭子下班要開會。”子群說道。
  “叫他老頭子?”我說。
  “他不是老頭子是什麽?自己搶先,叫別人就不好意思叫。”
  “對,自嘲是保護自己最佳方法之一。”
  她仿佛一怔,“姐,你是越來越有意思了。”
  “唉,不經一事,不長一智,不吃虧,不學乖的。”
  “那麽乖人兒,我等你來。”
  我開車兜足十個八個圈子才找到子群的新居,一列都是高級大班的宿舍,他們住在十二樓。
  她站在門口等我,迎我入內。
  房子寬大清爽,二千多尺,家具用藤器,洋人喜歡這東方情調,我則老覺得藤椅子應當擱露台或泳池旁。
  子群招呼我坐。
  她說:“如果是自己的房子就好了。”
  我說:“天下沒有十全十美的事。”
  她說:“聽說現在涓生的收入非常好,客似雲來,一個月除出開銷,淨收入十萬八萬。”
  “那是稅務局的煩惱。”
  “姐真是拿得起放得下。”
  “我拿不起,放不下,行嗎?”
  “真幹脆!”子群鼓掌。
  “有得棲身便算了,”我巡著這間寬大的公寓,“過得一日,便受用一日,外國人對你好,你又不必再在外奔波,從此退出江湖,休息一陣再說。”
  子群點著頭。
  我歎一口氣。
  子群匆匆忙忙在廚房進進出出,一會兒端出番紅花香米飯及一味紅酒雞,另有新鮮沙拉,我們姐妹倆相對大嚼。
  “你呢,”她問,“你以後打算怎麽過?”
  “水到渠成,”我不加思索,“一直向前走,碰到什麽是什麽。”我說。
  “我們每人隻能活一次,這也不算是消極的想法,我沒有什麽打算。”我說。
  子群沉默良久,再問:“你快樂嗎?”
  我鄭重地答道:“我不算不快樂。”
  “姐,你真是脫胎換骨,以往跟涓生的時候,你連談話的竅門都沒有,沒有人能夠同你溝通。”
  我苦笑:“真的那麽糟?”
  “不錯,就那麽糟。”
  我們相視而笑。
  外國人提早回來,粉紅色的麵孔,聖誕老人似的肚皮,金色毛茸茸的手臂,也真虧子群能夠委身下嫁。
  我挽起手袋要走,外國人斟出威士忌,一定要留我再談,我費九牛二虎之力總算脫身。
  子群失望地送我下樓。
  又下雨了。
  我們在車旁又說幾句體貼話。
  “你始終對洋人有偏見。”
  我擔心事,“外國人知道嗎?”
  “他哪裏曉得?他以為你害羞,他稱你為‘那美麗而害羞的姐姐’。”
  “那就好。”我點點頭。
  子群轉過臉,忽然靜靜地問:“姐,你認為我這種結局,也並不太理想吧?”聲音有點兒空洞的。
  我小心翼翼地答:“誰能夠理想地過生活?我?唐晶?隻要你心中滿足,不必與別人的標準比。”
  她似乎滿意了。
  我開動小車子離開。
  番紅花飯塞在胃中,開始胃痛。
  哎,千瘡百孔的生活。幸而孩子們不知道在他們麵前的是什麽,否則,哭都哭死了
  家門放著束丁香,卡片上寫:“你回來了,也不通知我,來訪又不遇,癡心人可林鍾斯——假如你還記得我是誰的話。”
  我笑。
  這倒也好,可林鍾斯如能夠把占有欲升華成笑話,我們或許可以成為老友。
  我即刻去電聯絡。
  他居然在家。
  “在幹什麽?”
  “思念你,同時聽柴可夫斯基鋼琴協奏曲第五號C大調。”
  我說:“任何古典音樂聽在我的雙耳中都似刮鐵聲,我受不了。”
  “牛。”
  “你找這頭牛幹嗎,有何貴幹。”
  “你到什麽地方去了?”
  “妹妹蜜月回來,去探訪她。”
  “嫁英國老頭那個?”
  “嗯。”我歎口氣,“嫁你也罷了,偏又嫁個老頭,腹上的脂肪猶如懷胎十月。”
  可林冷笑,“嫁我?你別以為我人盡可妻,你去打聽打聽,我可林鍾斯可有送唐人妹都追一番。”
  “原來你特別給我麵子。”我笑。
  “中國女人也壞呀,我如果隨隨便便的,叫人纏上了,也還不是脫不了身,如今想入外國籍的女人可不少。”
  “別把人看扁了。”我氣不過。
  “隻除掉你。子君,別的唐人女都妄想側側身打門縫處擠進我公寓睡房的門。”
  “你發癡嚼蛆。”
  “子君,我待你的心,可昭日月。”
  “日月沒有那麽有空。”我撇撇嘴。
  “我有空?我忙得要死。”
  “你算忙?不過做些投機討好公關聯絡廣告,算忙?人家懸壺濟世,起高樓大廈的豈非不用睡覺?”
  他沉不住氣,“得了!誰不知你的前夫是個醫生,至今還念念不忘。”我不禁想起翟君,他可沒說過他忙。盡是些小男人大歎分身乏術,永遠如此諷刺,寫字樓坐在一角的文員一向認為他是撩會棟梁。
  “——但是誰又蓋高樓大廈?”可林鍾斯倒是很敏感。
  “沒有人,打個比喻。”我立刻否認。
  “你認識了哪個地產界要人?”
  “李嘉誠。”我笑。
  他馬上釋疑。
  我說:“可林,我不是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可林,我們原可成為一對摯友。”
  他沉默一會兒,“我現在也沒有侵犯你。我甚至沒碰過你的手,我已經開始四個中國化了:擁有一大堆不同用途的女朋友——談心的交心,跳舞的一起瘋狂,上床的盡講性欲。”
  “要死。”我笑罵。
  “子君,說實的,如果我們之間沒有希望,我也希望把關係轉淡了。”
  淡?如何淡法?我緊張一陣子。與他說說笑笑已成習慣,一旦少這麽個人倒也恍然若失。
  我原來是個最自私的女人。
  “你要不要出來談?”他問,“電話筒開始發燙。”
  “你打算怎麽樣?”
  “燭光晚餐。”
  “不,你的意思是要同我絕交?”
  “你不能不負出任何代價而一生一世釣住我,是不是?”
  “快說清楚。”
  “我將要調回祖家。”
  我冷笑一聲,“黔驢之技,你們這些洋子,一想扔中國女人就說要調回祖家,為著事業如何如何,然後兩個月後還不是出現在中環的酒吧,隻不過身邊換個人。咄!你哄老娘,沒這麽容易。”
  “我並沒有哄你,我現在就向你求婚。”
  “我不嫁洋人。”
  “子君你今年三十六?你別以為機會滿天飛,年年有人向你求婚,我是說求婚。”
  可林鍾斯強調說,“這可能是你最後一次。”
  “我不介意,”我倔強說,“我決不嫁洋人。”
  “洋人不是人?你這頭蠢豬!”
  我不嫁洋人,決不。情願一輩子孤獨,這一點點的驕傲與自尊必須維持。
  我不同子群,我還得對平安兩兒負責。
  “大家說再見吧。”
  他沉默很久,然後說:“在電話裏說再見?絕交也依賴科學?”
  “對不起,可林。”
  “鐵石心腸。”
  我苦笑。
  “你會想念我的,”他詛咒地說,“你會想念我這個君子。”
  我搖搖頭笑,他自稱君子,如此說來,涓生還好算是聖人——脫離夫妻關係之後還關照我的衣食住行。
  “誰也不知道你在等什麽,祝你等到癩蛤蟆。”
  我抗議:“也許一個吻可以把他轉為一個王子。”
  可林沉默一分鍾,“不要再找我。”他終於掛上電話。
  太現實,剛說完我愛你就開始侮辱人。從頭到尾我其實未曾主動與他聯絡過,但如今水洗勿清了吧。
  我一笑置之。
  跑了,都跑了。
  連這個“男朋友”都走掉。
  我得緊緊抓住我的工作,連工作這個大錨都失去,我會立刻變成無主孤魂。
  周末我到老張處,他已將我做的那團“雲”擱在窗台。我用線將‘雨點’串起,釘在‘雲’下,正在比劃,樓上的房門打開,一個猥瑣的年輕男人自樓梯竄下,匆忙間還向我上下打量一番。
  我頓時反胃,烏雲滿麵,準備好演講辭腹稿。
  沒一會兒老張下來。
  我鄙夷地說:“張允信,吃飯的地方不拉矢。”
  他沉默很久,臉上滿是陰雲,我知道把話說重。
  “何必把這種人往家中帶?”還想以熟賣熟的補救。
  “這是我的私生活。”
  “我很替你可惜。”
  他抬起頭來,很諷刺地看我,“你是誰?老幾?代我可惜?”
  “老張,我真是為你好,你遲早要被這些下三濫利用,你也總得有選擇。”我的氣上來。
  “完了沒有?這到底還是我自己的家,你有什麽資格上我家來指名侮辱我?”
  “張允信,你根本不受忠告。”
  “然,你想怎麽樣?”他像隻遇到敵人的貓,渾身的毛都豎起來戒備。
  “你是不是要我走?”我的心情也不大好。
  “你別以為我這檔子生意沒你不行。”他說。
  他這樣說,我很震驚,話都說出口了,我很難下台,於是擺擺手,“別扯開去好不好?生意管生意。”我馬上退一步來委曲求全。
  我取過外套手袋,把我那塊雲狀飾物塞進口袋,“我走了。”我說道。
  出門口,我非常後悔,怎麽還是這麽天真?錯隻錯在我自己,把張允信當作兄弟般,朋友之間最重要的是保持距離,我幹嘛要苦口婆心地幹涉他的私生活,我太輕率,太自以為是,活該下不了台。
  每個人都有一個弱點,一處鐵門,一個傷口,我竟這般不懂事,偏偏去觸動它,簡直活得不耐煩。子君子君,你要學的多著呢,別以為老好張允信可以襟圓搓扁,嘻嘻哈哈,麵具一旦除下,還不是一樣猙獰,也許他應當比我更加怒惱,因為我逼他暴露真麵目——老張一直掩飾得非常好。
  一整晚我輾轉反側,為自己的愚昧傷感。
  我還以為我已經快要得道成精呢,差遠了。
  人際關係這一門科學永遠沒有學成畢業的一日,每天都似投身於砂石中,緩緩磨動,皮破血流之餘所積得的寶貴經驗便是一般人口中的圓滑。
  我在什麽時候才會煉得爐火純青呢?
  跟著史涓生的時候,根本不需要懂得這門學問,現在稍有差池,立刻一失足成千古恨。
  張允信拿生意來要挾我。當時如果拍桌子大罵山門走掉,自然是維持了自己的原則,出盡一口烏氣。
  但是以後怎麽辦?我又該做些什麽?
  我再也不願意回到任何肮髒的辦公室去對牢那群販夫走卒。
  一時的嘴快引出這種危機,現在再與老張合作下去,會叫他瞧不起,我怎麽辦呢。
  驀然想起唐晶以前向我說過:“工作上最大汙點不是做錯事,而是與同事反目。”
  我竟犯下這個錯,焉得不心灰意冷。
  若與老張拆夥,我租不起那麽大的地方辟作工場,亦買不起必需的工具。況且我隻有點小聰明,至今連運用烤箱的常識都沒有。
  每個人都讚子君離婚之後闖出新局麵,說得多了,連我自己都相信。什麽新局麵?人們對我要求太低,原以為我會自殺,或是餓死,居然兩件事都沒有預期發生,便算新局麵?
  我一夜未眠。
  我倒情願自己是以前的子君,渾渾噩噩做人,有什麽事“涓生涓生”大喊,或是痛哭一場,煙消雲散。我足足一夜沒睡。
  清晨喝黑咖啡,坐窗前,一片寂寥,雨終於停了,我心卻長有雲雨,於是把那條自製飾物懸胸,電話響。
  是老張,聽到他主動打來的電話,不禁心頭放下一塊大石,血脈也流動起來。
  他若無其事地說:“今天與造幣廠的人開會,我提醒你一聲。”
  “我記得。”我亦裝作什麽都沒發生過。
  “一會兒見。”
  “我什麽也沒有準備。”
  “沒關係,我有些圖樣。”
  “再見。”我說。
  老張尚需要我,我鬆口氣,我尚有利用價值。
  以前與史涓生在一起,如果抱著這般戰戰兢兢的態度,恐怕我倆可以白頭偕老吧?
  我忽然狂笑起來。
  還是忘不了史涓生。
  造幣廠代表換了新人,老先生老太太不在場,我有點心虛,緊隨著張允信。
  碰巧我們兩個都穿白色,他們則全體深色衣飾,仿佛是要開展一場邪惡對正義大戰。
  我痛恨開會,說話舌頭打結,老是有種妄想:如果我不開口,這班討厭的人是否會自地球表麵上消失?
  張允信出示許多圖片給主席看,其中一張居然是我脖子上懸的“雨雲”。我訝異,這滑頭,把我一切都占為己有!真厲害。
  主席並沒有表示青睞,把我的設計擲下,冷笑一聲,“這種東西,十多年前嬉皮士流行過,三隻銅板一個,叮鈴當郎一大串。”
  “太輕佻,沒有誠意。”另一位要員亦搖頭。
  我低頭看自己的手,運氣大概要告一段落了,我不應遺憾它的失落,我隻有慶幸它曾經一度駕臨。
  散會時我們已被黑衣組攻擊得片甲不留。
  我默然。
  出到電梯,主席的女秘書追出來,“等一等,等一等。”
  我沒好氣,“什麽事?要飛出血滴子取我們的首級?”
  女秘書臉紅紅,“我見你胸前的飾物實在好看,請問哪裏有買?”
  我氣曰:“這種輕佻的飾物?是我自己做的,賣給你也可以,港幣兩百元,可不止三個銅板。”
  誰知秘書小姐馬上掏出兩百元現鈔,急不可待地要我將項鏈除下。我無可奈何,隻好收了她的錢,把她要的交給她,她如獲至寶似地走了。
  在電梯裏我的麵色黑如包公。
  老張說:“勝敗乃兵家常事。”
  “幸虧我尚有生活費。”我說。
  “他們的內部在進行新舊派之爭,凡是舊人說好的,他們非推翻不可。”
  我苦笑,“看樣子我們要休息了。”
  “不,”老張很鎮靜,“我們將會大力從事飾物製作。”
  我愕然。
  “兩百塊一件泥餅?”老張說,“寶貝,我們這一趟真的要發財了。”
  “有多少人買呢?”我懷疑。
  “香港若有五十萬個盲從的女孩子,子君。”老張興奮地說,“我們可以與各時裝店聯絡,在他們店鋪寄賣,隨他們抽傭——如何?”
  “我不知道。”我的確沒有信心,“也許這團‘雲’特別好玩。”
  “你一定尚有別的設計。”老張說。
  “當然有。我可以做一顆破碎的心,用玻璃珠串起來,賣二百五十元。”
  “我們馬上回去構思,你會不會繪圖?”老張問道。
  “畫一顆破碎的心總沒問題。”我說。
  “子君,三天後我們再通消息吧。”
  我們在大門分手。
  太冒險,我情願有大公司支持我們。
  竅則變,變則通,我隻剩下大半年的生活費,不用腦筋思考一下,“事業”就完蛋。
  回到公寓怔怔的,嚐到做藝術家的痛苦:絞腦汁來找生活,製作成品之後還得沿門兜售,吃不消。
  忽然之間覺得寫字間也有它的好處:上司叫我站著死,幹脆就不敢坐著生,一切都有個明確的指示,不會做就問人,或是設法賴人,或是求人。
  現在找誰幫我?
  又與老張生分了,沒得商量。
  黃昏太陽落山,帶來一種天地玄黃,宇宙洪荒式地孤獨。
  我出門去逛中外書店,買板書、B2鉛筆、白紙、顏料,最後大出血,在商務買套聊齋,磨著叫售貨員打八折,人家不肯,結果隻以九折成交。
  我也不覺有黃昏恐懼,一切都會習慣,嘴裏嚼口香糖,捧著一大盒東西回車子,車窗上夾著交通部違例停泊車輛之告票一張。
  “屎。”歎息一聲。
  這個車如流水馬如龍的撩會,不使盡渾身解數如何生活,略一疏忽便吃虧。
  剛在感想多多之際有人叫我:“子君?”追上來。
  我轉頭,“涓生。”
  “子君。”他穿著件晴雨褸,比前些時候胖了,可怕。
  我看看他身後,在對麵馬路站著辜玲玲以及她的兩個子女。那女孩冷家清已經跟她一般高,仍然架著近視眼鏡,像個未來傳道女。
  想到我的安兒將是未來豔女錄中之狀元,我開心得很。
  “子君。”涓生又叫我一聲。
  我仍然嚼口香糖。
  “你怎麽穿牛仔褲球鞋?看上去像二十多歲。”他說。
  我微笑。
  他拉拉我的馬尾巴。
  “好嗎?”涓生問,“錢夠用嗎?”他口氣像一個父親。
  那邊辜玲玲的惱怒已經形諸於色。
  我向他身後呶呶嘴。
  他不理會,幫我把東西放進車尾箱。
  “謝謝。”
  “我們許久沒見麵了。”
  我不置可否,隻是笑。自問笑得尚且自然,不似牙膏擠出來那種,繼而上車發動引擎。
  我看見辜玲玲走上來與史涓生爭執。
  亦聽見涓生說:“……她仍是我孩子的母親。”
  我扭動駕駛盤駛出是非圈。
  回到家我斟出一大杯蘋果酒,簡直當水喝,用麵包夾三文魚及奶油芝士充饑。
  我作業至深夜,畫了一顆破碎的心,一粒流星,還有小王子及他那朵玫瑰花。
  “再也不能夠了。”我伏在桌上,倦極而叫,如晴雯補好那件什麽裘之後般感歎。
  真是逼上梁山,天呀我竟充起美術家來。我欣賞畫好的圖樣,自己最喜歡小王子與玫瑰花。小王子的胸針,玫瑰花是項鏈,兩者配為一套,然而我懷疑是要付出版權的,不能說抄就抄,故世的安東修伯利會怎麽想呢。
  老張說:“管他娘,太好了。”
  我瞪著他。這個張允信,開頭我參加他的陶瓷班,他強盜扮書生,仿佛不是這種口氣這個模樣,變色龍,他是另外一條變色龍。
  我捧著頭。
  “你腕上是什麽?”
  “嗬,”我低頭。
  糟,回來一陣忙,忘了還債給翟君這隻手鐲所的費用。
  “很特別。”老張說。
  “是。”
  他怎麽了?仍然來回三蕃市與溫哥華之間?仍然冷著一張臉頻頻吸煙?
  翟君替我拍的照片如何了?
  想念他與想念涓生是不一樣的。對於涓生,我現在是以事論事,對於翟君,心頭一陣牽動,甚至有點淒酸,早十年八年遇見他就好。
  “——你在想什麽,子君?”
  “沒什麽。”
  “別害怕,我們會東山再起。”老張說,“去他媽的華特格爾造幣廠。”
  “我明白,我不怕。”我喃喃地說,一邊用手轉動金鐲子。
  史涓生當天下午十萬火急地找我。
  他說平兒英文測驗拿零分,責備他幾句,竟然賴坐在地上哭足三小時,他奶奶也陪著他哭。
  我知道這種事遲早要發生,有賈太君,自然就有賈寶玉。
  好,讓我來充當一次賈老政。
  趕到史家,看見平兒賴在祖母懷中,尚在抽抽嗒嗒,祖母心肝肉地喊,史涓生鐵青臉孔地站在一旁。
  我冷冷地說:“平兒,你給我站起來,奶奶年紀大,還經得你搓揉?”
  餘威尚在,平兒不敢不聽我的話。
  “為什麽不溫書?”
  他不敢回答。
  我咳嗽一聲,放柔聲音,“為什麽會拿零分?”
  平兒憤憤地說:“老師默讀得不清楚,大家叫她再讀一次她又不肯,我們全班聽不清楚,都得了零分。”
  我瞠目,小學生膽敢與老師爭持,這年頭簡直沒有一行飯是容易吃的。
  平兒說下去:“她是新來的,頭一次教書,有什麽資格教五年級?頂多教一年級。”
  我聽得側目,明知道不應該在這個時候笑,但也駭笑起來。
  五年級的小學生,因他們在該校念了五年,算是老臣子,廁所飯堂的地頭他們熟,竟欺負起老師來了。難怪俗語雲:強龍不鬥地頭蛇,人心真壞。
  “她隻配教一年級?”我反問。
  “是,她不會教書。”
  我歎口氣,不知道說什麽才好,在大人眼中,一年級與五年級有何分別?在小人物眼中,大人是有階級之別,五年級簡直太了不起。我聯帶想到布朗對我們作威作福的樣貌,可是他一見可林鍾斯,還不是渾身酥倒,醜態畢露,原來階級歧視竟泛濫到小學去了,驚人之至。
  我問:“你要求什麽?換老師?換學校?沒有可能的事,老師聲音陌生,多聽數次就熟了。”
  涓生在一旁說:“我去跟校長說說。”
  “算了吧,”我轉向他,“就你會聽小孩子胡謅。壞人衣食幹什麽?大家江湖救急混口飯吃,得過且過,誰還抱著作育英才之心?連你史醫生算在內,也不見得有醫者父母心。”
  史涓生被我一頓搶白,作不得聲。
  “你,”我對平兒說,“你給我好好念書,再作怪我就把教育藤取出侍候,你別以為你大了我就不敢打你。”我“霍”地站起來。
  “你走了?”涓生愕然,“你不同他補習英文?”
  “街上補習老師五百元一個,何勞於我?”
  “你是他母親。”涓生拿大帽子壓我。
  “你當我不識英文好了。”
  “子君,你不盡責。”
  我笑笑,“你這激將法不管用。”
  “你一日連個把小時都抽不出來?”涓生問我道,“你一點都不關心孩子?”
  史老太太到這時忽然加插一句:“是呀?”
  “我覺得沒有這種必要。”我取起手袋。
  “鐵石心腸。”史涓生在身後罵我。
  我出門。
  史家兩個傭人都已換過,我走進這個家,完全像個客人,天天叫我來坐兩個鍾頭,我吃不消。是,我是自私,我嫌煩,可是當我一切以丈夫孩子為主的時候,他們也並沒有感激我,我還不如多多為自身打算為上。
  當夜我夢見平兒長大為人,不知怎地,跟他的爹一般地長著肚子,救生圈似的一環脂肪,他的英文不及格,找不到工作,淪為乞丐,我大驚而叫,自床上躍起,心跳不已。
  我投降。
  我不能夜夜做這個惡夢,我還是替平兒補習吧,耍什麽意氣呢。
  待我再與史家聯絡的時候,老太太對我很冷淡,她說:“已請好家教,港大一年生,不勞你了。”
  我很惆悵。
  世事往往如此,想回頭也已經來不及,即使你肯淪為劣馬,不一定有回頭草在等著你。
  我從來沒有這麽孤立過,一半要自己負責。
  安兒寫信來:“……翟叔有沒有跟你聯絡?”
  沒有。
  沒有也是意料中事。
  你估是寫小說?單憑著書人喜歡,半老徐娘出街晃一晃,露露臉,就有如意郎君十萬八千裏路追上來。沒有的事,咱們活在一個現實的世界裏。
  我想寫張支票還錢給他,又怕他誤會我是故意找機會搭訕,良久不知如何舉棋。
  對他的印象也漸漸模糊,隻是感歎恨不相逢青春時。
  三十六足歲生日,在張氏作坊中度過。
  我默默地在炮製那些破碎的心。
  老張在向我報導營業實況。據他說來,我們的貨物是不愁銷路的。
  唐晶有卡片送來,子群叫我上她那兒吃飯。安兒寄來賀電。
  不錯呀。我解嘲地想:還有這許多人記得我生日。
  史涓生,他不再有所表示。
  我終於活到三十六歲,多麽驚人。
  “我把圖樣跟一連串中等時裝店聯絡過,店主都願意代理。”
  “中等店?”我自鼻子哼出來。
  “看!小姐,華倫天奴精品店對你那些破碎的心是不會有興趣的。”
  “怕隻是怕有一日我與你會淪落到擺地攤。”我悶悶不樂。
  “你可有去過海德公園門口?星期日下午擺滿小販,做夠生意便散檔,多棒。”
  我說:“是的,真瀟灑,我做不到。”
  “子君,你脫不掉金絲雀本色。”
  “是的。”我承認,“我隻需要一點點的安全感。”
  老張自抽屜裏取出一件禮物,“給你。”
  “我?”
  “你生日,不是嗎?”
  “你記得?”
  他擺擺手,“老朋友。”
  “是,老朋友,不念舊惡。”我與他握手。
  我拆開盒子,是一隻古玉鑲的蝴蝶別針。
  “當年在嘛羅上街買的。”他解釋,“別告訴我你幾歲,肖蝴蝶的人是不會老的。”
  他把話說得那麽婉轉動聽,但我的心猶似壓著一塊鉛,我情願我有勇氣承認自己肖豬肖狗,一個女人到了隻承認肖蝴蝶,悲甚,美化無力。
  電話響,老張接聽,“你前夫。”
  我去聽,史涓生祝我生日快樂。我道謝。
  我早說過,他是一個有風度的知識分子,做丈夫的責任是他舍棄了,但做人的規矩他仍遵守。我不隻一次承認,不枉我結識他一場。
  “有沒有人陪你?”涓生說。
  “沒有。”我說。
  “今年仍然拒絕我?”
  “你出來也不方便。”我簡單地說:“別人的丈夫,可免則免。”還打個哈哈。
  “你的禮物——”
  “不必了,”我衝口而出道,“何必珍珠慰寂寥!”
  他默然,隔了很久也沒有收線,我等得不耐煩,把話筒擱上。
  老張把一切都看在限內,他閑閑地說道:“子君,你最大的好處是不記仇。”
  我苦笑。人家敢怒不敢言,我連怒也不敢,即使把全世界相識的人都翻出來計算一遍,也一個也不恨,除了恨我自己。
  “同你出去好不好?去年咱們還不是玩得很高興嗎?”
  我搖搖頭。
  “我同你到楊帆家去,叫他唱《如果沒有你》給我們聽聽。”
  我搖搖頭。
  “到徐克那裏去看他拍戲,他也許已經拍到林青霞了。”
  “別騷擾別人。”
  “我新近認識鄭裕玲,這妞極有意思,多個新朋友,沒什麽不好,我介紹給你。”
  我說:“人家哪有興趣來結識我。”
  “子君,是不是我上次把話說重,傷害了你?”
  “沒有,老皮老肉,又是老朋友,沒有了。”
  “子君,我害怕,你臉上那種消極絕望的表情,是我以前沒看見過的。”
  我想到那個夢,在夢中看見那個自己,就是老張現在看到的子君吧。你別說,是怪可怕的。
  “我很累,我要回家。”
  “子君——”
  “不會有事的,我總有力氣同環境搏鬥。”
  但其實巴不得一眠不起,久不久我會有盼望暴斃的時刻。
  到家,電話鈴不住地響。
  準是子群。
  好心人太多了。
  我取起話筒。
  “子君?”是個男人。
  “是我。哪一位?”
  “子君,我是翟有道,記得我嗎?”
  記得?記得?原以為心頭會狂跳,誰知卻出乎意料地平靜。“你在哪裏?”我聽得自己問。
  “在香港。”
  “你到香港來?幹什麽?”
  “討債,你欠我一百五十元美金,記得嗎?”他笑,“代你墊付的。”
  “是的是的。”
  “還有送貨,你有一疊照片在我此地。”
  “是的是的。”
  “其實我是來做生意。”
  “是的。”
  “我們可以見個麵?”
  “今天?”
  “今天!今天隻剩下六小時,為什麽不呢?”他說,“出來吃頓飯可好?”
  “你住哪裏?”
  “我爹媽的家,在何文田。”
  “我們在尖沙咀碼頭等。”
  “旗杆那裏?”他問。
  真要命,十七歲半之後,我還沒有在旗杆那裏等過人。
  放下話筒,簡直呆住。
  翟君回來了,而且馬上約見我。
  我飛快地裝扮起來,飛身到尖沙咀碼頭,比他早到,站在那裏左顧右盼,不由得想起小時候的情況來,約男朋友的地點不外是大會堂三個公仔處、皇後碼頭及尖沙咀碼頭。
  我低下頭笑,誰會想到若幹年後,我又恢複這種老土的舊溫情?安兒知道的話,笑歪她的嘴。
  翟君來了。
  他就是走路,也充滿科學家的翩翩風度——我知道我是有點肉麻,不過能夠得到再見他的機會,歡喜過度,值得原諒。
  翟有道淡淡地向我打招呼,一邊說:“天氣真熱。”
  我這才發覺自己背脊已經出了一身汗,白色襯衣貼在身上,是緊張的緣故。
  他打量我,“你還是一樣,像小安的大姐。”
  我笑笑,“小安好嗎?”
  “這次我直接自三藩市來,沒見到她。”
  “我的電話地址不是她給你的?”我問。
  “嗬,是我早就問她要的。”他伸手進袋。
  我窩心一陣,頗有種大局已定的感覺。
  “子君,打算帶我到哪兒去吃飯?”
  “你愛吃什麽?”我問。
  “自製斑戟,加許多蜜蜂醬那種。”他提醒我。
  我微笑,“明早再吃吧,現在去吃些普通點的海鮮。”
  “白灼蝦,我最喜歡那個。”
  “我請客。”
  他並沒有與我搶付帳。
  飯後我們一起散步。。
  我問,“你在香港要逗留多久?”
  “多久?我不回去了,我是應聘而來的。”
  “啊?”我喜出望外,張大嘴,愕然地沒有表情。
  他是為我而來?不不,不可能,一切應在機緣巧合,他到了回家的時候,我偏偏又在這裏,他在此地沒有熟人,我們名正言順地熟絡起來。
  這也已經夠美好了,我並不希冀誰特地為我千裏迢迢趕來相會,凡事貴乎自然。
  “很多事不習慣,”他摸摸後腦,“回來才三天,單看港人過馬路就嚇個半死,完全不理會紅綠燈。”
  我笑,“為什麽忽然之間回來。”
  “不知道,想轉變環境。父母年事已高,回來伺候在側也是好的。”
  我鼓起勇氣,推銷自己:“你有空會常常跟我聯絡吧?”
  “哦,自然。”
  “家中可多親戚?”
  “很多。”
  大概都忙著同他介紹女友,我想,無論結局如何,多翟君這個朋友,絕對是好事。
  當夜他送我返家。在門口我同他說:“好久沒這麽高興。”的確是衷心話。
  他說:“我也一樣。”他的表達能力有進步,比在溫哥華好得多。
  我們依依不舍地道別。
  第二天我邊工作邊吹口哨。
  老張白我一眼,不出聲。
  我吹得更響亮。
  他忍不住問:“什麽時候學會的?”
  “開心的時候。”
  “是嗎?你也有開心的時候?”
  他挪揄我。
  我不與他計較,繼續哼哼。
  “第一批貨,共三個款,每款三十種,已全部賣清。子君,你的收入很可觀,我將開支票給你,不過店主說項鏈如能用彩色絲帶結,則更受歡迎。”
  我聳聳肩,“我無所謂,一會兒就出去辦。”
  “你再想些新款式如何?”
  “暫時想不出來。”我擦擦手。
  “發生什麽事?”他疑惑地問,“子君,原諒我的好奇,但我無法想象昨日的你與今天的你是同一個女子。”
  我太開心,要全球享用我的歡欣,衝口而出,“老張,他來了,他來看我。”
  “啥人?”
  “喏,我跟你說過的那個人。”我有點靦腆。
  “啊,他來看你?”老張放下手中的泥巴。
  “不是特地。但無論如何,我們昨天已開始第一個約會。”我說。
  老張臉色凝重。
  “怎麽?你不替我的好運慶幸?”
  “他愛你?”
  “老張,活到這一把年紀,什麽叫愛,什麽叫恨?”我說,“我們於對方都有好感。”
  “子君,別懷太多希望,本質來說,你仍然是很天真的一個人。”老張批評,“不夠專業化。”
  我笑問:“做人還分專業化、業餘化?”
  “子君,”老張說,“告訴你,這件事情未必順利,他接受你,他的父母未必接受你。
  “言之過早,”我說,“不知多少年輕女孩看著他暈浪,他未必會挑我。”
  老張凝視我,“子君,你瞞不過我,你若沒有七分把握,就不會喜上眉梢。”
  這老狐狸。
  “年輕小妞有很多不及你,子君,你這個人可有點好處。”
  青春以外的好處?恐怕站不住腳。
  “他知道你的過去?”老張問。
  好像我有什麽見不得人的案底。
  我很戲劇化地說:“我都同他講了:我曾是黑色九月的一分子,械劫諾士堡又判過三十年有期徒刑,金三角毒品大量輸入北歐也是我的傑作。婚前最重要是坦白,是不是?”我瞪大雙眼看著老張。
  “你是益發進步了。”老張被我氣得冒氣泡。
  “過去,過去有什麽好提?”
  “他知道你有孩子?”老張契而不舍。
  “知道,”我說,“他同安兒是朋友。”
  “你有前夫。”
  “沒有前夫何來孩兒?”我說,“唏,天下又不是剩我一個離婚婦人,拿我當怪物,人家辜玲玲何嚐不是兩個孩子之母,還不是俘虜了史涓生醫生嗎?”
  “史涓生是弱能人士,”老張咕噥,“他不是。”
  “好,我聽你的勸告,我不會抱太大的希望。”
  我埋頭做我的陶瓷。
  隔了約半小時,老張忽然問:“他是否英俊?”
  我一怔,“誰?嗬,他?很英俊,有極佳的氣質。”
  老張說;“奇怪,我還以為這一類男人已瀕臨絕種,竟叫你遇上,哪裏來的運氣。”
  “唐晶亦遇到莫家謙。”我抗議說。
  “唐晶的條件好過你多多,子君,相信你也得承認。”
  我說“我們改變話題吧,有進展我再告訴你。”
  “你會結婚,我有預感,你會同他結婚。”
  我緊張起來,“老張,不知怎地,我也有這個感覺,我認為我會結婚。”
  “藝術家的第六感覺是厲害一點。”他喃喃自語。
  我不敢說出來,我其實不想結婚,我隻希望身邊有一個支持我、愛護我的男人,我們相依為命,但互不侵犯,永遠維持朋友及愛侶之間的一層關係。
  天下恐怕沒有這麽理想的營生,但我又不敢放棄他,所以隻好結婚。
  曹禹的《日出》中,陳白露有這樣的對白:“好好的一個男人,把他逼成丈夫,總有點不忍。”
  但是三十六歲的女人已經沒有太多路可供選擇。
  結婚還是比較理想的下場。
  我不是浪漫型的女人,如果綿綿無絕期地跟一個男人同居,我會神經衰弱,引致臉皮打皺。
  “結了婚,我就失去你,子君。”老張惋惜地說。
  “怎麽會?”
  我說:“我一定會做事,我受過一次教訓,女人經濟不獨立是不行的。”
  “他那種人家,怎麽會放你出來對著一個不男不女的所謂藝術家捏泥巴?”老張沮喪地說。
  我震驚:“老張,不可妄自菲薄。”
  “你們這些女人,自一座華廈出來,略吃點苦,又被另一個白色騎士接去享福。”
  我大笑起來,“聽,誰在講這種天真話?白色騎士,哈哈哈,我這個年紀,別在馬上摔下來跌斷老骨頭才好。”
  “我要失去你了。”他沒頭沒腦地重複這句話。
  翟君在炎熱的天氣下與我約會。
  他不喜困在室內,我們常常去到一些莫名奇妙的地方,像市政局轄下管理的小公園。大太陽,渾身汗,他給我遞過來一罐微溫的啤灑,也不說什麽話,就在樹蔭下幹坐著,從某一個角度來說,是非常夠情調的,在我們身邊的都是穿白色校服的少男少女,我們倆老顯得非常突出非凡。
  信不信由人,感情還是培養出來了,公園草地長,飛蚊叮人,我忍不住就在小腿上拍打,“啪啪”連聲,為對白打拍子,增加情趣。
  我覺得很享受,但不十分投入,有時很覺好笑,照說成年男女交往不是這樣的,應該理智與肉欲並重,心意一決定就相擁上床才是。
  不過我們沒有這樣做。
  三五次約會之後,我肯定他沒有見其他的女子,非常窩心,便緩緩訴說心事,他“嗯、嗯”地聆聽,很有耐心,但對於他,我一無所知。
  我亦不想知道。
  一天早上,我起床梳頭,對牢亮光,忽然瞥到鬢角有一根白發,我以為是反光,仔細一瞧,果然是白發,心頭狂跳,連忙挑出拔下,可不是。
  雪白亮晶白頭至尾的一根白發!
  我的心像是忽然停頓下來。我顫巍巍地站起來,不知如何是好,完了,白頭發,什麽都沒做,頭發已經白了。
  我該怎麽辦?拔下所有白發?染黑?抑或剪短?
  過半晌,我聽得自己吟道:“多情應笑我,早生華發。”
  我伏在桌麵上“咕咕”笑起來。
  尚有什麽可說的?頭發都白了。
  翟君的白發看上去多麽美觀,男人始終占盡優勢。
  後來當他建議要到山頂舊咖啡廳去的時候,我就沒有反對。
  在我眼中,他顯得更可貴。
  頭發沒有白之前,不會有這種感覺。
  我們相對喝許多啤酒。
  天漸漸下起雨來,把我們留在咖啡座近落地長窗的位置上。
  露天的竹架長有紫藤,葉子經雨水洗滌後青翠欲滴,花是玫瑰紅的,更襯得瑰麗。
  另一邊是水塘,驟眼望去,儼然一派水連天的煙雨景色。
  我笑說:“不多久之前,他們這裏還有佩蒂蓓藝的唱片‘田納西華爾滋’,把整個情調帶回五十年代去。”
  翟君默默點頭,“我以前也來過這裏,大學時期同女生約會,此處是理想之處。”
  “女同學呢?”
  “老了。大概忙著挑女婿。”他很惆悵,“當年賣物會中的小尤物小美女,如今又老又胖。”
  我又將蘇東坡的詞抖將出來,“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麵,發如霜,”我加一句,“我相信你還是老樣子。”
  “你瞧我的皺紋。”他有點無奈,“爹媽都說我非常滄桑。”
  我無言。
  整個餐廳隻剩下我們兩人。
  他忽然把大手放在我手上。
  “你沒有留長指甲。”翟君說。
  “不行嗬,你也知道我現在做這一行……”我沒有把手縮回來。
  他的手很溫暖很溫暖。
  “結婚,是很複雜的一件事嗎?”他淡淡地帶起。
  我有點緊張,又有點悲哀,這一刻終於來臨,但我並沒有太快樂,我隻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
  我說:“未必,豐儉由人。”
  嗬,我真佩服自己,到這種關頭還可以揮灑自如地說笑。
  他點點頭,半晌沒有下文。
  翟君這人是這樣的,思考的時候比說話的時候多。
  又過很久很久,雨漸漸止住,他說:“走吧。”
  我便與他站起身就走。
  他終於提起婚事。
  我並不覺得有第二個春天來臨,但我會得到個歸宿。
  緊張逐漸過去,我覺得一點點高興,漸漸這點高興就像一滴墨滴入水中,慢慢擴大,一碗水就變成淡黑色,淡黑,不是濃黑。
  我現在的快樂,也就止於此。
  消息很快傳開。
  子群詫異地問:“姐,你在行蜜運。”
  “誰說的?”我不想承認,萬一不成,也不必難下台。
  “薑太太。”
  “誰是薑太太?”我莫名其妙,這些神秘的包打聽。
  “同薑先生離了婚的薑太太。”子群說,“那個愛穿燈籠褲的老女人。”
  “你說她老?恐怕她不承認。”我記起來了。
  “也許隻有三十多歲,但卻老給我一種住家風範,”子群笑,“你是不是在蜜運嘛。”
  我搶著問:“這個薑太太怎麽說?”
  “他說看見你跟一個男人看電影,親密得很,跑來問我,我說不知道。”
  “薑太太以為我不肯透露,便朝我道:維朗妮嘉,如果史醫生太太還嫁得掉,我應該沒問題,是不是?”
  子群一臉笑容。我想到薑太太穿著燈籠褲,背著金色小手袋的模樣,忍不住伏在桌上笑得嗆咳。
  我抬起頭來,“她以為我跟她條件相彷,我如有男友,她也能有人追。”
  子君點點頭,“不錯。”
  我問:“那為什麽伊莉莎白泰勒嫁過七次,有些女人一世做老姑婆?”
  “你問她去。”
  “我比薑太太可愛得多了。”我誇張地作個神氣狀。
  子群也湊趣地說:“誰有膽子把你們兩個人的名字一塊兒念?”
  我還在琢磨這個女人的話。
  子群:“你別說說就說到別處去,這消息到底是真是假?”
  “真的,我們還在走的階段。”
  子群跳起來,“真的?人品怎麽樣?”
  “一等一。”
  “嘩,身家清白?職業高貴?”
  “然。”
  “幾時讓我們見見?”
  “十劃還沒有一撇,見什麽?”
  “你們到什麽階段?”
  我仰起頭想一想,“喝啤酒的階段。”
  “當心變為兄弟姐妹!”
  我笑一笑。
  “他知道你的事?”又來了。
  “是安兒介紹我們認識的,你說他知不知道?”
  “安兒,越來越糊塗。”
  於是我將來龍去脈說一遍。
  子群張大嘴:“奇遇奇遇,姻緣前定。”
  我說:“我還沒嫁過去呢。千萬不要把這件事在爹媽麵前提起,還有大哥大嫂,反正嫁得掉大家坐下來打牙祭有頓吃。”
  “請他們吃?他們不配。”子群噘嘴,“人誰沒有高低起落,就咱們一家特別勢利。”
  我沉默一會兒,“也許我在得意的時候頗有小人躊躇滿誌之態,得罪人。”
  “姐,你怎麽把一切事都攬上身?”她有點不忍道。
  “哎,我特別喜歡別出心裁,獨樹一幟,我不姓賴,凡事都是我自己學藝不精;老公跑掉,我學藝不精,與人無尤;家人瞧不起我,亦是我學藝不精,不討人喜歡。”
  子群不搭腔。
  我歎口氣。
  她說:“你要把他抓緊。”
  “我有多大的力氣,能把他抓住?也得牛肯飲水嗬,所以像薑太太之流,也未免將自己估價太高,女人到我們這個階段,被動多過主動,要不就人到無求,品格高尚的做老始婆。”
  “哪來這許多牢騷。”子群笑。
  “這年頭,要男人娶你,還是不容易啊。”我感觸。
  “老姐,我看好你,你努力一下,絕無問題。”她擠擠眼睛。
  “你少同我嬉皮笑臉的,我剝你皮。”
  結婚吧,出盡一口烏氣,免得薑太太之流老想與我平身。許到時她又說:子君居然嫁掉,那咱們也有希望。
  悠悠人口,如何堵得住?讓她高興一下吧,我不應吝嗇,助人為快樂之本。
  因翟君垂青的緣故,我恢複自信,容光煥發,人們一直說:女人在戀愛中到底不一樣。不不,完全不是這回事,完全與戀愛無關,不知如何會有這種訛傳。
  就像人們對愛情的看法錯了好幾個世紀,愛情是甜蜜的。他們說:每個人一生之中至少應當愛一次。我的看法略有出入,愛情是一場不幸的瘟疫,終身不遇方值得慶幸。
  結婚與戀愛毫無關係,人們老以為戀愛成熟後便自然而然的結婚,卻不知結婚隻是一種生活方式,人人可以結婚,簡單得很。
  愛情……完全是另外一回事。
  隻有在言情小說中,男男女女遇上,沒頭沒腦地相愛,至今我想破了頭,也不懂得黃蓉如何愛上郭靖。
  我之容光煥發,由一種勝利的快樂感覺所引起:仍然有人欣賞我,我不寂寞,我有了寄托。
  把感情分析得這麽纖毫畢現,實在太沒意思,我也希望我可以說:我在戀愛。
  很快我就摸熟翟君的脾氣以及生活上的細節。
  大致上我們兩人也有相同的地方。譬如說年齡相仿,都不計較吃,比較愛靜,選淡雅的素色來穿,喜閱小說,早睡等。
  他待人比我更冷淡。
  我自唐晶走後,隻餘老張,他呢,全無交際。
  問他如何可以做得到。他說:“人家請我吃飯,我不去,我又永遠不請人家吃飯。”
  我笑,說穿了不外如此簡單。坊間有不少經紀人之類,晚晚告訴妻兒他有推不掉的應酬,益發顯得滑稽。
  每隔三五天,子群就來追問:“你們要拉天窗了沒有?到底拖什麽?成年人三言兩語,一拍即合,難道還要約在冰室內叫一杯冰淇淋蘇打用兩根吸管額頭頂著額頭對飲不成?我嘴巴癢極,就快熬不住,要把你這大喜的訊息泄漏出去。
  “使不得使不得。”我連忙說。
  “左右不過是告訴爹媽,為什麽不呢,讓他們高興一下。”
  “他們從來沒有代我高興過,請問此刻又如何會高興得起來?”
  “也許知道你的喜事,會對你改觀。”子群說。
  “我不管他們想什麽。”
  子群還是喜孜孜地去告訴父母。
  兩老的反應相當別出心裁,我與子群都沒有料到。
  老母說:“又結婚?”頓時板起臉:“對方是個什麽人?她現在不是頂好?史家還很眷顧她,莫弄得駝子跌跤,兩頭不著。一會兒又得生孩子,一大堆兒女不同姓氏,太新鮮的事,我們適應不來。”
  子群很生氣,跑來向我訴苦。
  我說:“是不是?現在你成為小人,到處講是非。”
  “她怎麽可以說這種話?你是她親生女兒呀。”
  “你問我,我問誰?”我不在乎。
  “你對他們一向不錯,那時候要什麽都叫你跟史涓生磨。”
  那時候……現在再有機會,我也不會一麵倒,女人對娘家的癡心要適可而止。
  “老娘還說些什麽呢?”我問
  “叫你抓緊他的錢。”
  “我一向沒這個本事。”
  “他有沒有錢?”
  “不知道。”
  “看情形?”
  “不太會有。”
  “姐姐——”
  “我知道你要說些什麽,我目前的情況我自己最了解。”我笑,“不勞大家操心。”
  “你很快樂?”子群問道。
  女人最享受是這一段時光,責任尚未上身,身邊又有個可靠的人。
  我引翟君為榮,無論在什麽場合遇到熟人,都把他介紹出來,我盡量做得含蓄,希望不會引起反感。
  我偷偷地跟翟君說:“拿你來炫耀。”
  他答:“我的榮幸。”
  到第三個月的時候,他便安排我見他的父母。
  兩老無異是老派人,卻不尋常的慈祥及明理。一句閑話都不問,對於我的學曆、職業、背景、年齡一言不提,處處傳達出“隻要兒子歡喜,我們也喜歡”的訊息,我深深感動,突然有種圖報知遇之恩的衝動。
  見完爹媽我倆找了間咖啡館吃蛋糕,剛坐下,有人一隻手搭在我肩膀上,我直覺的反應便是拂開那隻手,且不管是男是女。接著抬頭一看,是可林鍾斯,我更是怒形於色地瞪著他。
  可林鍾斯尷尬地呆一會兒,忽然說:“對不起,我認錯人了。”
  翟君略為提高聲音:“下次看仔細些。”
  可林鍾斯欠欠身離開。
  我連忙分辯,“這個人……”
  翟君打斷我道:“不要再去說他。”
  我沉默一會兒,“我以前的事……”
  他連忙說:“誰關心呢?”
  衷心感動之餘,鼻子有些微發酸,尚不忘耍嘴皮子,“以前我拿過諾貝爾獎呢,也不關心?”
  他側側頭,“對不起,一視同仁,作不得數,明年請再努力。”
  我大笑起來,笑出眼淚。
  第二天可林鍾斯打電話來,被我臭罵一頓。
  “幹嗎動手動腳,人人搭我肩膀,我豈不是累得發酸?大庭廣眾之間,你故意曖暖昧昧的,想引起誰的誤會?你這個長毛鬼,下次再不檢點,我召警拉你。”
  隔很久他才有反應,他說:“你很重視他。”
  “牛頭不對馬嘴。”
  “看得出你在乎極了。”
  我不響。
  “所以連老朋友也一筆勾銷,”他歎口氣,“對他,你是認真的。”
  我仍然不出聲。
  “他們都說你已經找到對象,我還不信,親眼看到你對他傾心的模樣……”可林鍾斯說。
  是,他說得對,我對翟君是傾心的。他的性格全屬光明麵,可說是幾乎沒有缺點,我對他沒有懷疑。
  “他比我好多了。”
  我愕然,“什麽?”
  “他勝我十倍,敗在此人手中,我心服口服。”
  聽見可林鍾斯稱讚翟君,我歡喜得笑出來,嘴巴尚不饒他,“要你服?聽在別人耳中,還以為我跟你有什麽關係。”
  鍾斯說,“小女人得誌。”
  我收斂笑容,“可林,祝我幸福。”
  “我衷心祝你幸福。”這外國人有他可愛之處。
  “從此鍾郎是陌路。”他苦笑說。
  “咦,你打哪兒學來這一句中文?”
  “再見,子君,祝福。”
  “再見,可林,你也一樣。”
  這個階段最快意,我不知翟的缺點,他也不知我的弊端,大家眼中的對方,都是人中之傑。每天裝扮好了才見麵,說說笑笑的純娛樂,到傍晚一聲再見,互不拖欠,假如我們能夠生生世世的這般過日子,倒也是神仙眷屬。
  老張恐嚇我,“但不久你就要為他打整衣服、放洗澡水、做早餐、赴宴,與他家裏那些老人打交道,擔心他事業的發展,順帶留神有沒有小妞猴住他,你怕不怕,子君。”
  我很坦白,“怕。”
  “你別說,子君,獨身有獨身的好。”
  “然,不過都是小道,結婚算是最得體的製度。”
  “雖千萬人,吾往矣?”
  “有什麽辦法?”我言若有憾。
  “心裏還是很樂意,是不是?”
  我側著頭想一想,“為他……是很值得的。”
  “我倒真想見一見這個人。”
  “一會兒他來接我。”
  “嘖嘖嘖,到底不一樣。”老張調笑我,“有人接送了,你那輛破車也可以報銷。”
  我也笑,“早知如此,我也不必千辛萬苦地去考車牌。真是的,見到考官,雙腿直抖,太不爭氣。”
  老張凝視我,“子君,你的神氣,猶如一個小孩子般,一切創傷無痕無恨。”
  “是的,據說這是我最大的優點,”我拉拉麵頰的肉,“皮厚,什麽都裝作沒發生過。端張椅子,自己蹬蹬蹬地下台來了,管你們說些什麽。”
  老張翹起大拇指,一聲“好”未出口,大門就響起“篤篤”。
  我飛快地去開門,“來了。”
  老張沒好氣,“好一隻依人小鳥。”
  翟君進來,我同他們介紹。
  老張一眼就接受了他。
  事後他說,“因他有種高貴的氣質,不錯的男人。”
  我說:“即使你說他錯,恐怕我亦得嫁他。”
  張白我一眼。
  “這是本世紀女人最大最好的機會。”我有點誇張。
  “是嗎,”老張不服氣,“那麽辛普林太太呢?”
  “我比她快樂。”我搶答。
  過半晌,老張點點頭。
  在這次見麵中,翟君參觀我的工作環境,他想看我的“作品”,我漲紅臉。無論如何不肯取出,他一笑置之。老張異常生氣,“又不是見不得人。”他罵我。
  老張又向翟君要人,“每星期三個下午,保證她六時前離開這兒。我實在需要這個女人幫手,你如果讓她坐在家裏,太多空間,難保她不胡思亂想。”
  翟君但笑不語。
  老張又悄悄同我說:“高手,投石問路,那石子擲向他,影蹤全無,難測深淺,你不怕?你知道他心中想什麽?”
  我莞爾,“我根本不要知道他想些什麽,知道才可怕呢?”
  從老張家出來,翟君說:“子君,我們結婚如何?”
  這句話我等了很久,耳朵仿佛已聽過多次,如今他真的說出來,卻有點不真實的感覺。
  我緩緩問:“你想清楚了?”
  他詫異地說:“當然。”
  “其實外頭有很多十八二十二的女孩子等著嫁你這樣的人材。”
  他微笑,“這我早二十年已經知道。”
  我緊張地說:“那麽讓我們結婚吧,越快越好!”
  真平淡。
  愛情小說中的愛情都不是這樣的。
  然而這麽平凡的經過,在旁人嘴裏,也成為傳奇。
  大嫂來看我,三年來頭一次,什麽也沒說,單對這頭婚事嘖嘖稱奇。
  “……當然你是漂亮的,子君,但到底本港漂亮的女人仍有三十萬名之多,真是千裏姻緣一線牽,女兒作冰人。”她合不攏嘴,“我早跟大囡二囡說,你那兩個姑姑,本事都一等一,要學她們一成功夫,也就受用不盡,可惜呀,她們都是大忙人,一年也不見到她們一次,沒時間來指點你們一、二……。”
  我打斷她,“大嫂越發風趣了。”
  “我們當然是盼望你好,子君。”
  “這我也明白。”我相信她。
  隔一會兒她問:“他家裏有沒有錢?”
  “我也想知道,可是如何著手調查呢?”我笑,“難道指著翟老先生喝問一聲:‘喂,從實招來,你們家中到底有資產若幹,是否皆歸子孫門下?’”
  大嫂不悅,“子君,你才越來越風趣。”
  “對不起。”
  大嫂隨即羨慕地說:“子君,你真本事……還生不生孩子?”
  “我們沒有談及這個問題。”
  “喔,什麽都在婚前談妥比較好。”她警告我。
  我笑,“談妥就結不成婚,凡事要快刀斬亂麻。”
  “你是專家,你應當懂得。”
  專家,我哈哈大笑起來,結婚專家,我。
  大嫂被我弄得很尷尬。
  子群在一旁白我一眼,“姐姐可不是樂開懷了,無端嘻哈大笑,當心變作十三點。”
  如果唐晶在,她會知道,大笑百分之九十的用途是用來遮醜。
  我懷念唐晶。
  深夜的時候,算準鍾數,撥電話給她。
  她來接電話。
  我喜悅地叫,“唐晶。”
  “是子君?”她不相信,“太破費,有事何不寫信?”
  我將我最近的遭遇同她說一遍。
  “有什麽感想?”我問。
  “太破費了,花掉數百元電話費。”她的尖銳不減當年,給我來一招牛頭不對馬嘴。
  “唐晶,你覺得怎麽樣?”
  ”子君,以你這般人才,抱定心思要再婚,不過是遲早問題,在某一個範圍之內,你我是人盡可夫的,咱們又不談戀愛,一切從簡,我對這件事沒有什麽感想,但你可以料到當年我嫁莫氏的心情,你始終怪我不提早告訴你,事實上我真的認為不值得張揚。”
  “一般女人覺得我們運氣奇佳。”
  唐晶說:“我卻覺得她們條件奇差。”
  我笑。
  “你快樂?”她問。
  “不,不是快樂,而是一種安全感——我又回到原來的位置,以前一切可以當作沒有發生過。”
  我說:“像小時候跟大人逛年宵市場,五光十色之餘,忽然與大人失散,彷徨淒迷,大驚失色,但終於又被他們認領到,帶著回家,當中經過些什麽,不再重要。迷路是很可怕的一件事,場內再彩色繽紛,又怎麽可以逛足一輩子。我不管了,隻要回到幹地上,安全地過日子,我不再苛求,快樂是太複雜的事,我亦不敢說我不快樂。”我哽咽,“你明白嗎?”
  唐晶沉默一會兒,“你想得太多,子君。”
  “這幾年來,空閑的時候比較多,非常自我膨漲。”
  “你是應當高興的,找到個匹配的人也不容易。”
  “你呢?”
  “挺著大肚子,很疲累,明知做人不外如此,還要生孩子,內疚之餘,精神痛苦。”她高聲笑。
  我默然。
  “該掛電話了。”
  我們道別。
  即使是結婚專家,也還得打點細節,至少要買件比較合理整齊的禮服。我走頭無路,隻好跑去做套旗袍,旗袍這種衣服真是中國女性的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無論什麽場合都適用,你讓我學辜玲玲那般戴了白紗穿了件短袖白裙再婚,我實在沒這個勇氣,別人的肉酸不要緊,我可以說他們妒忌,我隻怕自己的雞皮疙瘩落了一地,掃起來麻煩。
  我參觀了翟君在香港的房子,覺得很寬大又理想潔淨,半新舊,裝修簡單含蓄,完全沒有任何嚕蘇的東西,一個鍾點女傭把雜物收拾得好不整齊。
  我表示很滿意,帶支牙刷就可以住進去。
  現在我也沒有原則可言,性格彈性很強,能屈能伸,隻要不觸犯到我的自尊,一切可以商量。
  我們決定旅行結婚。
  試新衣的時候,翟君很驚喜:“多麽美麗的旗袍!”他說。
  回想起嫁涓生時的慌忙、排場、紛亂、無聊、熱鬧,現在能寧靜又溫馨。
  張允信的朋友小蔡說:每個人都應該結兩次婚。一次在很年輕的時候,另一次在中年。少年時不結一次,中年那次就不會學乖,天下沒有不努力而美滿的婚姻,他說,所以要爭取經驗。
  他當然是說笑,但誇張之餘,也有真理。
  涓生要送我結婚禮物,使我尷尬。
  我不是一個新潮的人,這種大方我接受不了。
  涓生忽然說:“有什麽關係?你知道嗎?狄波拉嫁謝賢的時候,何某送過去一套萬餘元的銀器,親自往連卡佛挑了又挑。”理直氣壯。
  我既好氣又好笑,這種影視界的小道消息,他無異是從辜玲玲那處得來,如今史涓生醫生的視平線大開,談吐再也不比從前。
  “是嗎?那麽你有沒有打算到連卡佛去為我挑禮物?”
  他卻說:“子君,你能夠再結婚,我心頭放下一塊大石。”
  “是的。”我會心微笑,“免得贍養費越來越貴。”
  “我不是這個意思。”他不悅,“何必開這種玩笑。”
  “是,我運氣特別好,照說我今年隻有二十二歲,嫁到這麽一個人,也應滿足。”
  “聽說他是個人才。”
  “是。”
  “比我——如何?”涓生忽然孩子氣地問。
  “比你好。”我不客氣地答。
  “你此刻自然這麽說。”他大受刺激。
  “我很公道。他的性格比你強,他知道他在做什麽,而你從來不知道。”
  他沉默。
  過一會兒他問:“你可愛他?”
  “愛有很多種,自然,自然我愛他。”
  涓生長歎一聲,“平兒要見你。還有,我把你的……消息報告安兒了,她很替你高興。”
  “有勞閣下。”我說。
  “你心情確是大好了。”
  “不要這麽說,人要知足,現在我什麽都有,仿佛是可以振作起來,好好向前走。”
  他無言,換了我是他,我也不會再說話,是他一拳打在我的臉上,使我眉青鼻腫,血汙地倒在泥地中,但我站起來,掙紮著衝洗幹淨,換上了新衣,厚著麵皮活下來,等到今天的機會。
  我並沒有向他耀武揚威今日的“成就”,報複?最佳的報複不是仇恨,而是打心底發出的冷淡,幹嘛花力氣去恨一個不相幹的人,過去的事不必再提。
  奇怪的是史涓生見我不念舊惡,往往拉住我絮絮而談,當我是老朋友。他真相信,我不記恨,一貫的遲鈍?
  與平兒的一席話使我心酸。
  “爸爸說你要結婚,媽媽。”
  他明澈的眼睛凝視我,像是要看穿我的心。
  兩年來,他長高許多,已不是可以一把擁在懷裏的孩子。
  我說:“是。”
  “你說過,媽媽,你是不會結婚的。”
  “是。”我有點慚愧,那時真不該把話說死,什麽事都有發生的機會。
  “為什麽又結婚?”
  我無法作答,把心一橫,當他是個大人,說出心裏要說的話:“因為他是一個很好的人,所以決定嫁給他。”
  平兒點點頭:“與他結婚,是不是你會比現在開心?”
  “是的。”
  我覺得平兒的問題有理之極,比若幹大人(母親、大嫂、涓生)的話更玲瓏直接。
  “他會不會對你好?”平兒又問道。
  “會的。”我感動。
  鼻子發酸,眼淚奪眶而出,用手帕接住。
  “那麽你就比較不那麽寂寞。”平兒說。
  我哽咽中帶訝異,“你——你知道媽媽寂寞?”
  “我猜想是。”平兒說,“你常常一個人坐著,不說什麽,亦沒有笑容。”
  “我以為你已經不再愛媽媽了。”我的淚水如泉湧出。
  真沒想到小兒竟暗暗留意我的舉止。
  “我會見到他嗎?”平兒問。
  “不會,沒有必要。”我說。
  “奶奶很不高興,”他說,“但姐姐寫信給我,她說我們應當為媽媽慶幸。”
  我更加淚如雨下。要命,怎麽搞的,止都止不住。
  接著平兒忽然取過我手中的布帕,替我擦眼淚。這個大頭寶,竟然長大成人,懂得安慰母親!不久之前,他天天上幼兒班,尚要我拉他起床,拍打香麵孔講故事後才肯上學,今日他居然替我擦幹眼淚。
  平安兩兒,是我畢生成就。
  我直哭到傍晚,眼睛腫得核桃般。翟君一貫地幽默,見到便說:“不用問,一定是灰塵吹到眼睛裏去了。”
  我倆剛上飛機,一找到座位,就埋頭苦睡。迷糊中我覺得翟君輕輕拉拉毛氈,蓋在我身上。
  我心一陣溫暖,一般丈夫都會如此為妻子服務,我心安理得地睡著,一個夢都沒有。
  醒來時空中小姐在派桔子水,我擺擺手勢示意她別吵醒翟君,她會心地離開。
  我朝自己微笑,伸一伸酸軟的腰,欣賞一下左右無名指上的白金結婚環,簡直不能相信的好運氣,如此理想地便結束了我的前半生生涯。至於我的後半生……誰會有興趣呢,每個老太太的生涯都幾乎一模一樣。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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