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沙漏

(2008-09-28 17:15:29) 下一個

  莫醒醒      
  午夜醒來時,看到窗幔被風高高吹起。有月亮,照著窗口的綠樹熒熒爍爍地閃著珍珠色光芒。    
  我起身,把腳伸進紅色拖鞋裏,走出閣樓,摸索著走下樓梯。    
  樓梯已經老舊了,在月光的折射裏,象一個個參差排列的方形禿腦袋,泛著暗暗的光澤。一級級的踩下去,踩11級,就可以探到廚房。    
  我把拴在脖子裏的兩枚銅錢按住,順著絲線將他們死死打在一起,這樣他們便不會發出聲響。然後我蹲下身去,開始尋找食物。腸胃的冷凍感幾乎要把我整個身體冰住,以至於在尋找食物時,我仿佛一個僵直的木偶。    
  我又一次與她見麵,在這個平靜而涼爽的仲夏之夜。之前那些刮風落雨或者尋常如是的夜裏,我們已有過太多太多次相逢。這一次的她,是在殷紅若玫瑰叢的血泊中對我微笑。她身後的大雪,就在此時間紛紛落下。大雪是柔軟的鵝毛,不一會就蓋住了她微笑的眉眼,蓋住了她削瘦若果仁的麵容,蓋住了她風幹的身體,就好象要把她變消失一樣。    
  消失。    
  是的,消失。    
  7月7號的早晨,有微微的小雨。我悄悄卸掉喜氣的紅色胸針,和爸爸一起撐一把傘,走向南山的墓地。——這是她去世後的第9個年頭。    
  我站在那裏沒有動,看著碑上的那張照片,她穿著軍裝,紮著麻花辮子,看上去很年輕很美麗。她在我七歲的時候離開我,因為救一個過馬路的男孩,她被一輛發了瘋的重型卡車壓得血肉模糊。白然,我的英雄母親,我恨她撲向死亡的時候,絲毫沒有想到過我。    
  很多年後的一個冬天,我親眼目睹了一場車禍,那是我們這裏一個非常有名的漂亮女生,我眼睜睜地看著她的身體被一輛農用的三輪車壓過,雪地上開出一朵一朵紅色的花,一個鮮活的生命就這樣在瞬間消失。那一刻我渾身無力,好像被撞的人是我,世界全變成了白茫茫的一片,我抱著我的書包蹲在角落,嘔吐不止。    
  我執意相信這是上帝的安排,他要讓我明白,原來白然就是這樣死去的。那天以後,我變成一個病孩子,嘔吐常常伴隨著我,讓我食不知味。我無法拒絕內心的惡心,就像我無法拒絕那一幕在我腦子裏和夢境裏一次一次地閃回一樣。    
  “醒醒,跟媽媽說說話吧。”爸爸說,“你考上天中了,她肯定很高興。”    
  我沒有說話。他沒有逼我,隻是輕輕歎息了一聲,然後說:“我們走吧。”    
  我跟在他的後麵往山下走去,下過雨的石梯因潮濕而顯得光潔。一個穿粉色球鞋打著粉色雨傘的女孩正往上走,因為石梯很窄,她很禮貌地讓到一旁讓我們先走,我看到她胸前藍色的校徽,天中。那是很多人夢寐以求的地方。等到夏天過去,我也將成為其中的一員。    
  而這漫長的暑假,我必須找點事情來做。    
  回到家裏,許阿姨的電話就來了,是爸爸接的,他一直在唔唔唔,掛了電話,他轉頭對我說:“許阿姨請你去劇團排戲,你去不去?”    
  “什麽戲?”我問。    
  “我也不知道。”爸爸說,“她說了半天,我也沒聽明白。”    
  “給錢嗎?”我問。    
  “你這孩子!”他看著我說,“對了,家裏沒油了,你去超市買點來。我累得不行,不想動了。”說完,他打著哈欠從口袋裏掏出五十塊錢來遞給我。    
  等我去超市買完東西回來。打開門,發現他已經靠在沙發上睡著了,如我所料,那瓶二鍋頭已經空了,我聞著空氣中細微的酒氣,輕輕坐在對麵的沙發上,端詳他的臉。他臉上粗大的毛孔一張一弛,整個臉頰泛出一股粉紅,以至從耳根蔓延到脖子的潮紅。額頭上的皺紋此刻倒是舒展的,隻有淡淡幾抹,就好象被指甲蓋輕輕劃過一樣。和白然結婚的時候,他是個威武的軍官。黑白結婚照上的兩個人,無論怎麽看都像畫出來那樣般配。    
  正愣神的時候,突然門鎖發出“喀嚓”的聲音。我嚇了一跳。原來是剛才我拎著油進來,忘了關門,虛掩的門被風吹得緊閉了。
  他醒過來,他用手摸自己的半邊臉,伸了一個懶腰,略有些不好意思地說:“幾點了?你看我都睡著了。”    
  “七點多了。”我說。    
  “家裏還有酒沒有?”    
  “沒有。”我說。    
  “你騙我。”    
  “放在冰箱裏?還是酒櫃?酒櫃怎麽鎖了?”他站在“酒櫃”前,用手抖上麵的那副鎖。    
  這個櫃子是他們結婚的時候,白然和他一起挑的。上麵的那把鎖是粉紅色的米妮,是5歲時白然送給我的生日禮物,現在油漆大部分已經剝落,鐵鏽斑斑,看上去很醜陋。    
  “晚上下麵條吃吧。”我仍然沒有理會他。    
  “我問你酒到哪裏去了?!”他突然大吼一聲。    
  我看著他,不言語。    
  他突然用求饒似的眼神看著我,走到我跟前說:“醒醒,爸爸再喝一點。你知道爸爸不喝酒睡不著,你告訴爸爸酒放在哪裏好嗎?你不要把爸爸的酒藏起來,爸爸不喝酒睡不著……爸爸不喝酒睡不著……”    
  我豁出去了,衝他大聲喊:“不要喝酒,酒我已經扔掉了。從此以後你不要喝酒。你的胃不允許你喝酒,白然也不喜歡你喝酒!”    
  一個耳光憤然甩過來。    
  他大步跨進自己房間,重重地將門關上。    
  白然,我的母親,我偉大的英雄母親,如果你在天之靈看到這一幕,會不會心酸?會不會流淚?會不會後悔當年那一刻英勇的抉擇?        
   
  有時候我常常想,我是一個病孩子。    
  我的秘密是藏在心裏的一個一個的小顆粒,沒有人知道。所以我心裏的慌張也隻有我自己能體會。當我努力想正常起來的時候,那種慌張就變成尖銳的小刀,將我一顆本就不堪負重的心刺得傷痕累累。    
  我還是決定去參加社團。將自己混跡於人群,裝做天真無邪,裝做興高采烈,是我與生俱來的本事。    
  7月12號是劇團開始排練的日子。    
  七月的夏天,南方的氣候已經相當炎熱。因為沒有什麽可以穿的漂亮衣服,於是隨便拿出唯一一條黑色的裙子,在身上比劃了兩下就匆匆套上。    
  外麵陽光茂盛。我撐開傘,在炎熱的大街上一個人慢慢走。太陽像小火球,我像被傘包裹起來的燙粽子。我對傘有種說不出的喜愛。晴天或者雨天都是撐著傘。第一把傘是白然送的。後來每年我都會買一把。所以現在我有10把傘。    
  那天我遲到了,許老師是劇團的發起人,我收起傘走進小教室的時候,她已經在台上講話:    
  “天中女子劇團和天中的曆史一樣悠久。希望在座的大家珍惜入選機會。你們中的大多數都是高一新生。在報名檔案中,你們都在興趣一欄裏填上了表演——”    
  我站在教室外的門口,許阿姨已經看到我,微笑著示意我進去坐。我很快發現自己來的很不湊巧,因為隻有蔣藍身邊的座位還是空的。蔣藍從小學到初中一直是我的同班同學,我永遠都記得初一的某一天,她當著很多人的麵輕言慢語地說:“哦,莫醒醒啊,她媽媽是英雄呢,救人死掉的,難道你們不知道嗎?莫醒醒這次考得不好,也算是照顧進我們學校的吧。”    
  她是那樣微笑著,輕而易舉地,把我成長時一直背負著的疼痛展示在眾人的麵前。我當時很想上去扇她一耳朵,但隻是想想而已。所幸的是初中三年,不僅僅是我,班上的同學大都不喜歡她.但縱是如此,蔣藍也自有她的驕傲和她的天地,因為她的美,因為她的家境。所以,她不必在乎周圍所有人的目光。    
  “聽說隻選三個主角,你瞧卻來了一屋子人,”蔣藍說,“你想報誰?”    
  “我?”我指著自己的鼻子說,“報你挑剩的唄。”    
  也不知道蔣藍有沒有聽出我語氣裏的譏諷,反正她是開心地咯咯咯地笑了起來。笑完後她說:“莫醒醒,其實你很漂亮,不過你不應該穿黑色的衣服,這讓你看上去顯得有些老氣。”    
  “試一試紅色。”蔣藍建議說,“你的眼睛很漂亮,皮膚也白,紅色會適合你。”    
  我冷冷地說:“多謝指教。”        

  “對了,”蔣藍說,“阿布回來了,你知道嗎?”    
  “這裏結束後我們一起去西落橋吧。”蔣藍說,“阿布問起你呢。”    
  西落橋,是小時候我們一起玩耍的地方。住在西落橋下遊的部隊奶奶家的孫子阿布比我和蔣藍大一歲,會編葦葉口哨,做坦克模型,有很多很多的變形金剛。每次去他家,蔣藍總是穿得花枝招展,她每一條裙子都不一樣。而我,卻剪著男孩子一樣的短頭發,短褲短衣,隻因為白然沒有給我買過一條像樣的裙子。    
  阿布應該是歡迎我們去的,但他很少理會我們。通常我們都搬一個小凳坐在橋尾,無聲地看著他一個人忙來忙去,直到他手上出現一個新的玩具。    
  幼年的我和蔣藍,出於對一個男孩子的單純崇拜,都著迷於這樣沉悶的黃昏。直到有一天蔣藍對我說說:“明天,你不要跟我去阿布哥哥家了。”    
  “為什麽?”    
  “你扯壞了他做的風箏,他討厭你。”    
  “是你扯壞的!”    
  “好吧,就算是吧,可是你知道為什麽阿布從來不請我們去他家玩嗎?”    
  我委屈地看著她。    
  “就是因為你。你總是杵在那,難道你不知道他很討厭你嗎?你看看你自己,整天髒兮兮的!”她說完,甩著她的長辮子氣憤地走掉了。    
  我楞在原地。    
  沒過多久,她又過來我身邊。手上拿著她最寶貝的洋娃娃。她溫和地說:醒醒,你別生氣了。這個給你玩。隻要你答應我,以後不要再去找阿布哥哥玩了好嗎?    
  我接過穿著紅色洋裝的娃娃,一把摔在地上,什麽也沒說地走掉了。    
  很多天後的一個下午,我和白然從西落橋經過。那天我穿著一條白色的新裙子。是許阿姨送我的生日禮物。蔣藍突然從小凳子上竄起來,在人流洶湧的西落橋口,將一把粘臭的爛泥,捂在我身上。又對著我的臉,狠狠吐了一口口水。    
  那一刻我是多想衝上前去拽住母親的衣擺,喊出自己的委屈。    
  但是我沒有。    
  因為白然根本沒看我,她好像有重重的心事,正抬頭看河邊長起的一棵高樹,碩大的白色花朵擠擠挨挨,開了半邊天。    
  回到家後,白然為我洗澡。她說:“為什麽你的新衣服上竟然會有泥巴?”    
  我抿著嘴巴沒有說話。她把衣服摔進盆裏,說:“可不可以不要再這樣頑皮了,媽媽為你已經操夠心。”    
  我低頭,眼淚掉到地板上,沒有一丁點兒聲音。我一丁點兒也不覺得自己頑皮,我是那樣乖那樣乖的一個女孩,可是她卻用這種詞來形容我。我隻是悄悄的哭,好像是與生俱來的懦弱,對強勢,從來我隻有畏懼的姿態。不去相信抗爭,更不嚐試。    
  那天晚上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白然和父親吵得很厲害,我用被子把耳朵捂起來,我怕聽到他們說任何責備我的字眼,我怕有一丁點兒的不快是因為我而起,第二天,我起得很早,我很乖,自己收拾好書包,自己吃了早飯,自己穿上那雙很難穿的有很多帶子的紅色球鞋。後來是爸爸送我去上的學,白然靠在餐桌上看著我,她的怒氣好像還沒有消,她一句話都沒有跟我說,甚至都沒有看我一眼。就在那天中午,她死於車禍,再也沒有回來。    
  永遠都沒有回來。    
  她救了別人的孩子,丟下了自己的孩子。有很長一陣子,我都在想,她一定是太討厭我了,所以才會這樣的不顧一切。        

  我終於又見到了阿布,在西落橋一成不變的黃昏裏。    
  他好像一直就等在那裏,在我經過的時候,伸出細長的手臂,輕輕地攔住了我。    
  “莫莫,是你嗎?”他問。    
  “噢。”我說。    
  “女大十八變。”他搖著他的頭,“我看了好半天才敢確認呢。”    
  “你回來了嗎?”我說。    
  “來,”阿布忽然伸出手來抓住我的手,“看我給你帶回了什麽禮物?”他的手很大,冰涼的手指緊緊地握住我的,我有些慌亂,但並沒有抽回我的手,而是任他把我拉到橋下,我的眼睛看到一個巨型的風箏,是鳥?還是燕子?還是老鷹?  
  阿布說:“別看他這麽龐大,但它可以飛得比任何風箏都高,你相信嗎?”    
  我點頭。“可是,”我咬著手指頭傻傻地說,“現在應該不是放風箏的季節吧?”    
  “傻莫莫,隻要有風,風箏就可以上天。”阿布說,“管什麽季節不季節呢?”    
  全世界,隻有阿布不叫我醒醒,而是叫我莫莫。    
  “送給你的。”阿布說,“喜歡不喜歡?”    
  我低著頭。    
  我的心溫暖得讓我有些承載不住。我終於抬起頭來看阿布,他溫和地對我笑著,然後他說:“莫莫,我一直都沒有忘記過你。”說完,他從口袋裏掏出一包三五牌香煙來,抽出其中的一根,熟練地點著了,眯起眼睛看著我。    
  “你好長時間不上網。”阿布說,“我隻好從北京跑回來看你。”    
  “要考試。”我說。    
  “我知道。”阿布說,“聽說你考上天中了,我們是不是應該好好慶祝一下?”    
  我有些不明白地看著他。    
  “我才回來就發現了有個很來事的地方。”阿布說,“一個叫‘算了’的酒吧,晚上我請你去玩。”    
  我搖搖頭,心裏的絕望像洪水一樣的來襲。時間真是一個讓人討厭的東西,它不經任何人同意就任意地改變一切。你瞧,我不再是從前的我,阿布也不再是從前的阿布了。    
  我別過頭去說:“阿布,我要回家了。”    
  “為什麽?”他語氣裏有隱藏不住的失望,“我們這麽長時間不見。”    
  “不。”我退後說,“我回家還有事。”    
  “莫莫,”他有些蠻橫地拉住我,“不許走,我還有話對你說。”    
  我甩開他,跑上橋,不顧他在我身後的呼喊,頭也不回地往回家的路上奔去。我氣喘籲籲地推開門,又一個打擊不打招呼轟然而來——父親竟然和一個女人坐在我家的沙發上,他們貼得很近,像是一個人,見到我進門,那個女的像彈球一樣從我爸身上彈了起來,立在我家茶幾前,臉紅紅地看著我。    
  那個女人不是別人,竟是許阿姨!    
  “我忘了拿東西。”我說完,卻什麽東西也沒拿,帶上門,飛快地跑下樓了。    
  我站在樓道裏喘息,思考著我可以去的地方,但我其實是沒有地方可去的。這個世界,沒有一個可以收容我的角落。    
  在我愣神的時候,身後突然一陣發緊。一隻沾染著溫熱酒氣的手突然捂上我的嘴巴,另一隻手在身後幾乎將我抱起,將我死死摜在爬山虎叢生的牆壁上。    
  一瞬間我驚呆了。雙手從他壓過來的身軀中抽出,死命想要摳開他的雙手。一個順勢,他卻將我更緊地摁倒牆壁上,沉重的壓力使我難於喘息,關節發出卡嚓的聲音,像要被這架豎立的輾土機輾碎。漫天席地的恐懼,將我層層包裹。哭不出,喊不出,掙脫不了。身體宛若一片風幹的鯧魚,內髒幾乎蜷縮到極限。    
  “莫莫……我……是多麽喜……喜歡你,莫莫……一直……”他呢喃著,另一隻手努力地將我往他的懷抱裏攬。    
  我仿佛突然醒悟過來似的,瘋狂的用左腳的鞋底踩他,晃動身體以尋求掙脫。他踉蹌了幾步,身體失去平衡倒在牆上。我瘋狂地邁開腿,用盡全力奔跑離開。    
  回到家的時候,爸爸房間的燈還亮著。我踢掉鞋子爬進閣樓,迅速地關上門,然後鑽進被子裏,用手臂圈住自己的頭,竭力想控製自己不要發抖卻依然抖個不停。    
  我一直沒有睡著,半夜的時候我起床,到樓下去找吃的。1天沒有進食的我,在短短的半個小時之中啃下11個幹方便麵塊。    
  家裏沒有別的食物,隻有躺在地上的大盒子裏的康師傅方便麵。我將盒子倒過來,隻取麵餅,抱在手中,走上樓去。回到閣樓,輕輕帶門。我跪在地上,把幹硬的麵餅堅決地塞進嘴裏。幾乎沒有咀嚼。卡在咽部的方便麵屑被不斷從腮壁湧出的口水一點點濡濕,跌進食道。直到吃出血的味道,張嘴便有刺痛感,伸手一抹,才看到嘴角已滲出血。    
  那一晚依舊是月光清涼。跪在小閣樓玫瑰色地板上的我僵直了許久沒有移動。眼光決絕,身心劇痛。  
  我想我知道他是誰。      

  那個夜裏,我胃痛得我以為自己死掉了。    
  當我明白我依然活著的時候,我很害怕,因為我知道我真的是病了,和白然一樣的病。    
  在我小的時候,曾經目睹過白然與食物對抗的過程。她企圖用手把一個紅色的番茄塞進嘴巴裏,她的身體在顫抖,她無法使自己接受那枚小小的水果。她沒有注視到年幼的我,因為無法安睡,懷抱玩具悄悄來到她的房間尋找她,想給她一個驚喜。正是路過餐廳的時候,看到她那樣痛苦地閉著雙眼,淚水慢慢落下。    
  現在,輪到我了。我捂著胃,痛得想失聲叫喊,但我知道我不能叫喊,我感覺頭上的虛汗像雨一樣地滴下來,然後,我就跌入夢裏不知不覺了。    
  迷迷糊糊醒過來的時候,感覺到左手的冰涼。點滴懸在頭頂,像枚玻璃炸彈。又歪過頭一看,看到皺著眉頭的爸爸。    
  他問我:“你怎麽樣了?”    
  “我怎麽了?”    
  “早上不見你起床,去敲你的門,竟然發現你昏倒了。”    
  “哦。”    
  “你知道你為什麽昏倒嗎?”    
  我搖搖頭。    
  “你真的不知道嗎?”    
  我看著他,沒有做聲。    
  “莫醒醒,別學你媽媽。”爸爸說完這句話之後就開始看著我,那是一種非常悲痛和失望的眼神。    
  “你是不是恨爸爸?”他低聲問我。    
  “不。”我說。    
  “我也要過我自己的生活。”他咬著牙說。    
  我的眼淚流下來。天地良心,我真的沒有恨過誰誰誰,從來都沒有,每個人都要過自己的生活,我發誓我懂,我真的懂。我隻是恨他們的隱瞞,這麽多年來,感覺自己像個白癡。    
  穿白大褂的醫生走近來,麵對著我的眼淚,冷冰冰地問我:“是否有控製不住飲食的現象發生?”    
  “沒有。”我抬手把淚擦掉,冷靜地說。    
  “最多的時候連續幾頓不吃飯?”    
  “飲食正常。”我說。    
  “有沒有暴躁易怒的症狀呢?”    
  “沒有。”我說。    
  “有月經不調的症狀嗎?”    
  “沒有。”我說。    
  “最近有沒有覺得視力下降很快,有時候不由自主地流眼淚?”    
  “沒有。”我依然回答得眼睛都不眨一下。    
  停頓了一會,他疑惑地看著我。又歎了口氣繼續說:    
  “你的胃黏膜損傷很大,不能再這樣繼續下去。”    
  “沒有。”我依然說。    
  “下麵這一個月,要好好調養,不要吃硬的米飯或堅果類,流質並有營養的食物是最好的。”這點是在囑咐爸爸。    
  “知道了。”爸爸在我身後回答。    
  那個醫生,年紀看上去很大了。白頭發梳往腦後,前腦殼閃閃發亮。他扶扶眼鏡,用藍墨水在病曆上寫:“交替性厭食暴食症?”    
  ?的含義,是在表明他的懷疑。    
  我和父親坐了公車,沉默不語地回到家裏。剛進家門他就去廚房,很快給我端出來一大碗稀飯,用命令一樣的口氣說:“你給我吃下去!”    
  我轉身要往閣樓上走。他一把拉住我,狂吼:“我叫你吃飯,你聽到沒有?”    
  “我不餓。”我說。    
  他用血紅的眼睛盯著我,讓我害怕,但我真的不餓,我不想屈服。    
  他一隻手抓著我的胳膊不放,另一隻手舉起來,又要打我。我閉上我的眼睛,等待疼痛的到來,然而就在閉眼的那一刻,我忽然看到窗口升起一個巨大的東西,彩色的,招搖的,拖著個巨大尾巴的東西憑空而來,像夢境一樣。    
  那是阿布的風箏!    
  風箏的尾部用彩色的筆寫著鬥大的字:我愛MOMO。    
  我的天!    
  爸爸順著我的目光看過去,然後他放開我,奔到窗口。我的心劇烈地跳起來,卻見風箏搖晃了幾下,被拉扯著遠去了。    
  “誰?”爸爸轉頭問我,“到底是怎麽回事?”    
  我搖頭。    
  “莫醒醒。”爸爸沉痛地說,“你到底想幹什麽?”    
  “我什麽也不想幹。”我說,“我要去睡一會兒。”說完,我走上了我的小閣樓,一步一步,我走得很慢,很穩重的樣子。
  他沒有再拉我,但我聽到他低重的喘息聲。我知道他在生氣,我成天努力努力,就是想讓別人不要生氣,不要為我生氣,可是,上帝知道,這是一件多麽艱難的事。    
  而且,難道,關於他的那些事,我就不生氣嗎?我應該比他更生氣才對!      

  那天半夜,我渴了,想喝水。為怕吵醒他,我沒有穿鞋,當我光著腳從閣樓上走下來的時候,聽到他正在跟別人講電話。    
  他正在說:“結婚?哈哈,不可能。”    
  我又聞到空氣中彌漫的酒味,他一定喝了很多的酒,以至於他說話的時候,舌頭都有些打結:“是的,醒醒是最重要的,你說對了……不高興,不高興可以不在一起……”我聽到他罵了一句粗話,然後掛了電話。    
  我悄悄地在閣樓的樓梯上坐下來,伸出雙臂抱住自己。聽到他居然開始唱歌,低低的嗓子,在唱多年前白然喜歡唱的一首歌:“你的歲月是我未完成的路,回頭千裏塵煙零亂的腳步,目往事孤雁飛向深秋處,我的心海澎湃多年留不住……路越走越遠,越懂一生一世隻等一個人,夢越久越真,我的心沒有回程。”我很久很久都沒有聽過他唱歌了,一個人的夜裏,他喝了酒,唱得那麽認真,那麽深情,一點兒也沒有走調。    
  他壯年喪妻,獨自拉扯我長大,他半生背負坎坷和痛苦,他的心沒有回程,隻能向前,向前。    
  我從沒覺得自己如此自私過。眼淚無聲無息地掉下來。    
  等我終於平息自己,發現他已經在沙發上睡著了,舊空調發出巨大的聲響,我輕手輕腳地走下樓,拿了一張張大毛巾,替他蓋到肚子上。然後我在餐桌上坐下來,用一把小鐵勺,慢慢地吃他給我乘的那一大碗稀飯。在空調房裏吹了許久的稀飯冰涼,爽口,等我心滿意足地喝完它,發現他正睜著眼睛滿意地看著我。    
  第二天他去上海出差,回來的時候,他買了嶄新的裙子給我。藍色背帶裙,白色蕾絲邊的襯衫,是今年的流行款,穿在身上很精神。他還買了一個新的背包給我,裏麵裝了漂亮的小本本。不知道他一個大男人到哪裏去買到這些女生喜歡的東西,我有些害羞地站在鏡子麵前看著穿著新裙子背著新背包的自己。也不知道多久沒有得到這樣鄭重的禮物。    
  他在我身後會心地微笑。笑完後,他伸出一根手指,指著鏡子上方的白然,說:“你開學前我們再去看看她。”    
  有時候覺得他在故意掩飾自己的傷痛。酗酒,抑或暴躁。其實都是與他的本性相悖。他將他與白然的結婚照至今仍然藏在皮夾的最深處。可以將愛人的相片放在最外側的,是驕傲明媚的愛情。將那張相片深深藏起的,是疼痛卑微的愛情。    
  和班裏很多喜歡大聲說我愛某某某的女生不同,其實我很羞於提起“愛情”這個字眼,我感覺它離我很遠,不真實。以至於我每一次想起阿布的時候,都有一種犯罪感。    
  阿布是在初一那年離開西落橋的,因為他父親工作調動,他們全家都去了北京。後來是蔣藍把他的QQ號碼告訴我,和一個有些熟悉的男孩隔著網絡聊天是件新奇的事,我和阿布每個周末都聊天,我在和我阿布敲出的一行一行的對話裏發現一個嶄新的自己,一個擅於表達的幽默可愛的女生,所以一度沉迷於這樣的交流。直到有一天他忽然對我說:“莫莫,我喜歡你。”    
  我關掉電腦,有一種莫名的恐懼。從那以後,我很少上網。    
  我不止一次地對自己說,我要做個乖小孩,我不可以這樣不可以那樣,這是白然走後我對我自己的要求,我不想違背。盡管我在實施這一對自己許下的承諾的時候心往往痛得不可開交。    
  那晚我坐在我的小閣樓上,看夏天的星空,繁星流動,美得妙不可言。蔣藍的電話就是在那個時候打到我家來的,她說:“莫醒醒,出來玩吧。”    
  “今天是阿布的生日呢,你忘了嗎?”    
  我又遲疑了一下,把電話掛了,跑上樓,推開閣樓的小窗戶,看到兩個腦袋,都在往上看,月光照在阿布的臉上,他正在衝我做鬼臉。
  我換上我的新裙子,悄悄地溜到了樓下。    
  “生日快樂。”我對阿布說。    
  阿布看著我,他嘴裏叼著一根煙:“怎麽不打算送我生日禮物嗎?”    
  蔣藍在一旁很有意味地嘻嘻地笑。我的胃又痛了,於是我皺著眉頭對阿布說:“對不起,我胃痛。”    
  “我們去酒吧喝酒。”阿布說,“保證酒到病除!”    
  “對不起。”我說,“我要上樓去了,請你們不要再打電話,我爸爸睡覺了,他不喜歡我晚上接電話。”    
  “我到底做錯什麽?”阿布說,“我以為,我們可以做朋友的。”    
  我盯著他:“你做錯什麽你自己知道。”    
  他忽然低下眼,不敢看我。    
  我掙脫他,繼續往樓上走,聽到他在後麵有些絕望的聲音:“是不是真的不願意繼續,連網友都不可以做嗎?”    
  我拚命忍住眼淚,沒有回頭。    
  我跑進家門,把鐵門關上。生日快樂。對不起,阿布,我要做個幹幹淨淨的女孩,原諒我不能輕易原諒那些年輕的錯。        

  8月28號,離開學還有三天。    
  我不顧老爸的反對,決定住校。我小心眼地想,我不在家,他和許應該更方便一些。我總是忘不掉許從他身上跳起來的那一幕,那是我不認得的許,這麽多年,你一直親近的人忽然變得陌生,是很害怕的一件事。    
  那天我把白然的一條白色的連衣裙改小了,領口加了花邊,袖子加長,裙擺上繡了幾隻紫色的蝴蝶,我正在試穿的時候爸爸忽然敲門,我打開門,看見他手裏拎著一個新書包,對我說:“許阿姨來過了,這是她送你的新學期禮物。”    
  我並沒有聽到樓下有聲音。    
  他們是這樣的小心翼翼。    
  不過好在這樣的日子很快就會結束了,爸爸說得對,他也要有他自己的生活,我無權幹涉任何,隱瞞我,欺騙我,隻是我的不幸,我該得的恥辱。    
  我沒有看爸爸放到地板上的書包,我不關心它是什麽樣子,我也不準備用。    
  許阿姨還坐在我家沙發上。    
  她站起身來,有些驚訝地看著我。我知道我的樣子嚇到了她,我挺起胸脯,我就是要讓她想到白然,我就是要讓她心裏發虛!    
  第二天,爸爸又出差了,飯桌上放著嶄新的一百元。我沒有再看它第二眼。    
  就這樣,開學的前三天,我基本上是沒吃東西,其實吃也沒用,因為吃下去了就是吐。爸爸回來後我發現躺在閣樓上再次虛脫的我,又把我送進了醫院。    
  我是一個病孩子,我的病誰也無法醫治。    
  住校生要求前一天下午報道。31號早上,我從醫院出來,到家裏簡單收拾了一下行李。下午,爸爸執意要陪我去,他開著他的那輛二手桑塔納送我。    
  天中是在兩年前開始實行全封閉式教學,為此建了好多嶄新的學生公寓樓。女生樓是淡黃色,男生樓是淡藍色,中間隔著一條人工河。似乎是涇渭分明的意思吧。    
  我住3號樓,308室。    
  爸爸替我把一個簡單的旅行箱搬進宿舍,是四人間,陽光很充足。上床下桌,是大學公寓的模式,我自己選了靠近窗戶的床。爸爸看了看說:“挺好,比我想像中好。”    
  我把他推出宿舍的門,然後一個人動手擦桌拖地,整理床鋪,將被子拿出去曬。卻不想碰到蔣藍。她帶著三個穿著圍裙的中年婦女從我身後穿梭而過,走進我隔壁的房間。我注意到她們的圍裙上都寫著“**家政”字樣。天,竟然帶著保姆來。    
  她沒有理我,我愣在門口的時候突然有人拍我的背,我轉過頭,看見一個女生。她對我微笑著說:“麻煩讓一讓!”    
  我有些吃驚地看著她。因為她帶了實在太多的包。除了身上斜背的大挎包和一個手提式行李包,身後還橫著兩個碩大的行李箱。    
  她不好意思地抿抿嘴說:“東西有點多,我媽說我我移民來了。嗬嗬。”     
  我也笑了笑,因為實在是不知道能說什麽。    
  她選擇了我旁邊的鋪,然後大聲對我說:“我叫米砂。以後互相幫助!多多指教!”
  “恩。”我說。    
  “你呢,你叫什麽?”她問我。    
  “莫醒醒。”我說。    
  她怪叫起來:“莫醒醒,就是一直不要醒,一直睡覺的意思嗎?”    
  “是吧。”我說。    
  “你媽真有意思,給你起這樣的名字。”她哈哈笑。我在她的笑容裏喜歡上她,有著這樣笑容的女生,她的世界必然是純美幹淨的。    
  我繼續收拾我的床,米砂在我的帶領下,也卷著袖子幹起活來。“我媽本來要來幫我,我瘋狂地拒絕了她。”    
  說著,她一個翻身,坐在床上,雙腿來回晃蕩著,說:“大人就是這樣,你不證明給他看,他永遠當你是小朋友。”她伸出一隻手臂,舉起若獲得力量,捏緊拳頭,表情認真。似乎在宣告她的強大。    
  宿舍裏的另外兩個女生也陸續搬來。她們都戴著大大的眼鏡,一個額頭上綴著痘痘,一個脖子上有個小小的褐色胎記。    
  半夜的時候,整幢女生樓被驚醒,始作傭者是蔣藍,她的尖叫聲差點把樓房整個震翻。很多的女生都擠在過道上觀看,米砂也去了,過了一會兒回來,氣乎乎地說:“隔壁那個,非說有人翻進宿舍了。”    
  伍優尖叫著撲到窗邊,忽吼吼地要去關我們的窗:“是不是真的啊,誰翻進來了,男生嗎?”    
  米砂“啪”地一聲把窗推開:“透透氣,怕什麽怕!大家繼續睡!”    
  事實證明根本就不用怕,蔣藍那天不過是在“做夢”而已,不過能把夢做得如此登峰造極,全天下恐怕也再也找不到第二個了吧。    
  這場風波讓整個女生樓在一夜之間認識了住在307的新生蔣藍。    
  用米砂的話來說:“所謂一叫成名,不過如此。”        

  高一(17)班,我的新班級。    
  天中實在是民主,座位居然可以自己挑。因為去晚了,已經沒什麽好位,雪上加霜,沒想到在過道上竟會一頭撞到一個男生的懷裏。    
  男生後退一步,問我:“同學,敢問貴姓?”    
  我沒理他,身邊忽然有人伸出手來拉我:“莫醒醒,來我和坐。”    
  救我的人是米砂。    
  第一節課是班主任的課。    
  班主任走進來的時候全班都嚇了一跳。她是個戴副金絲邊眼鏡的小個子女人。與其說是女人,不如說是女生。因為她竟然紮著倆小麻花辮,像是從曆史書裏走出來的。    
  後來我知道了那個男生的名字,米礫。是米砂同胞的哥哥,奇怪的是他們長得並不是很像,而且性格也完全不一樣,米砂成績很好,考進天中來的時候是前三名,一看就是乖乖女,但米礫卻性格頑劣,唯一愛好掌機遊戲,學習一塌糊塗。交了10萬讚助費才進的天中。    
  這些都是米砂自己告訴我的,她對她的家庭,沒有我這樣的忌諱。    
  我一直沒有跟米砂說起過家裏的一切,我知道她有些好奇,但她也從來不問。中午晚上,我跟她一起去吃飯,我吃得不多,她總笑我減肥,不知道我是沒有胃口。。    
  第二天課間的時候,米砂去上廁所。我一個人坐在位置上。突然感覺身後被一個軟軟的東西擊中。低頭一看,是一個紙團。不能確定是不是給我的,所以我沒有揀。喝了一口水,幹脆趴在桌子上休息。沒想到沒過一會,又一個很大的紙團重重打在我的後腦勺上,彈落在桌子上。我抬起頭,一伸手,把它捋到地上,繼續睡覺。沒想到,紙團接著又飛過來。    
  “美女,看看嘛。”後麵傳來的是米礫的聲音。伴隨著周圍男生一些不懷好意的笑聲。    
  我的臉這時候已經紅得快發紫了,但是沒有辦法,我隻好一悶頭,把它揀起來。隻見上麵寫著:“你的書包掉在地上了,要我幫你揀否?”我一轉頭,該死,書包真的掉在地上。我伸手去揀,米礫的聲音很放肆地傳來:“難不成以為本帥哥給你寫情書啦。小妹妹,為什麽受騙的總是你……”    
  我抬起頭,“騰”的站起來,勇敢地迎著蔣藍的目光。剛剛開學,我也不是愛惹事的孩子。但是她提到了白然。我不能坐在那像個蠢豬一樣繼續忍受下去。        

  米砂就在這個時候回來了。她看我們的架勢,把我拉到一邊,一個箭步衝到前麵。她踮起腳,整張臉幾乎貼到米礫的鼻尖。她小聲而清楚地對米礫說:“你想死嗎?”    
  她話音剛落,上課鈴聲就驟然響起。米礫退後一步,聳聳肩膀,靈活地鑽到自己位置上。米砂也隻好不甘心地坐下去。    
  就在老師說:“上課——”的時候,大家嘩啦啦站起來。米砂一點也沒閑著地將手伸到後桌,一個橫掃,所有的書和文具一個不落地被掃到地上。    
  米礫錘胸頓足地叫起來:“靠,敗給你了!”    
  我注意到一雙眼睛,一直冷冷地注視著這一切。那是蔣藍的眼睛,我知道,她不想讓我好過。    
  我甚至注意到她笑了一下。那笑讓我不寒而栗。    
  我知道我跟她之間會有戰爭,我隻是沒想到,戰爭會演變得如此激烈,甚至有一天會到無可收拾的地步.    
  我們宿舍裏的伍優,是那種熱愛學習,同時也熱衷八卦的女生。    
  幾乎每天回來,她都要宣布一兩個關於蔣藍的新聞。    
  這一天,伍優一回來就激動地說。    
  米砂正在剪指甲,卡嚓卡嚓的聲音突然停下來。她揚聲問:“是不是法國牌子的?”    
  “好象是。”    
  “封套上畫著一簇綠色玫瑰?絲絨製的外盒?”    
  “對對對。”    
  米砂沉默了一會,更加奮力地剪指甲,一邊嘟囔著:“沒種的家夥,就知道是他!”    
  剪完指甲的米砂爬到我床上來,她悄悄對著我的耳朵說了一句:“米礫幹的。”    
  我點點頭,說:“你見過那盒巧克力?”    
  “當然,我爸帶的,我一盒他一盒,很貴的。”    
  “哦。”我說。    
  “看來這次他還真是不惜血本了。”米砂躺在我的床上,把她手上的一個綠色的東西遞給我。    
  是一個沙漏。禮盒形狀,被綠色的絲絨包裹起來,拉開上麵的一根繩子,一個晶瑩剔透的柱狀體完整地露出來,隔著厚厚的玻璃,我看到裏麵的沙子是白色的。很細很細的沙子,米砂給我的時候已經將它調了個個,可是如果不仔細看,根本不能發現沙子在滴落。    
  “這個全落下來,要多久?”    
  “你猜呢?”    
  我搖搖頭。    
  “99秒。”她說。    
  我愣愣地看著那瓶沙,真的要這麽久嗎。    
  第一個周末來臨。我們宿舍隻留我一個在這。    
  為了給不回家一個理由,我又給爸爸發去短信:“明天要去補數學,這周不回家了。我一切都好,不用記掛。”    
  他沒回短信,而是直接來了電話,告訴我他在上海,問我有什麽需要的沒有。    
  那天晚上我一個人在宿舍裏,我沒有吃晚飯,晚上十點鍾的時候,我開始感到餓。我跑到樓下的小賣部,買了一大堆吃的拎回宿舍,就在我不停吃著東西的時候,聽到隔壁蔣藍在講電話,她居然也沒有回家!那個晚上我好像不一直不停在吃東西,蔣藍好像一直不停在打電話,深夜三點的時候,我慢慢睡著,大約五點多鍾的時候,我因胃痛和經痛的雙重折磨而醒來。    
  隔壁的蔣藍好像還在打電話,時哭時笑,我真服了她。    
  清晨的時候我終於慢慢睡著,早上感覺到宿舍電話鈴聲不斷,但我沒法起身接,也不想接。持續到中午,蔣藍貼著一臉的黃瓜從她的屋子裏憤怒的衝出來,拚命敲我們宿舍的門。我爬起身來拉開門,她衝著的劈頭蓋臉就喊:“你他媽是不是欠了高利貸?電話不接就拔掉,這點破常識要老娘教你啊?你知不知道這樣會吵我睡覺!”說完這話,她臉上的黃瓜為她咬牙切齒的表情而動容,甚至掉了幾片在地上。    
  “腦子進水了!我靠!”她一邊咒罵一邊衝進宿舍裏來,揚聲說道:“電話在哪?!”我讓到門邊,頭有點昏沉。    
  她很快發現了電話機,徑直走過去將電話線一把扯掉。    
  我發現這時候她臉上的黃瓜片已經掉的差不多了。    
  整個樓裏本就不剩下幾個人,現在又一次都聚到蔣藍的周圍。    
  我鎮靜地說:“請你從這裏出去。”        

  她哼了一聲,走到我跟前,抱著臂繼續昂著頭說:“如果我不呢?”    
  “你給我出去!”我不知道哪來的力氣,奮力向她撞去,一直把她擠到門口。她失聲尖叫:“你要做什麽!”    
  “滾!”我拚盡全身力氣。    
  她好像又要衝進來。    
  “醒醒!”    
  聽到那聲呼喚的我,一瞬間像被電擊中身體。白然?難道是白然,我抬起腦袋,看到的卻是米砂。    
  我隻感覺頭疼欲裂,雙腿不由自主跪在地上。米砂一把推開蔣藍衝進來,將門狠狠關上。    
  “嘭!”那些好奇的目光,那個瘋子般的蔣藍,終於都與我們隔離開來。    
  “靠!”蔣藍尖叫著,仍然心有不甘地踢了那扇陳舊的木門一腳。    
  “踢什麽踢!”米砂對著外麵粗魯地罵,“再踢我踢爆你的頭!”    
  狠的還怕不要命的,外麵終於安靜了。    
  米砂試圖把我從地上拖起來。可是她不能成功,她著急地說:“你自己動一下好嗎?我真的……使不上勁了。”    
  我對她說:“你放開我,我可以自己來的。”說著我扶著身邊的床腿,掙紮著站起身來。    
  米砂把椅子挪過來,把我放到椅子上坐下。    
  她喘著氣蹲在我麵前,說:“你怎麽了?怎麽會這樣呢?”    
  “你為什麽會過來?”我問她。    
  “我不放心。打電話你不接,我擔心你有事。”她擔心地說。她把手背放到我額頭上替我擦汗。屬於她的體溫一瞬間傳遍了我的身體。我的淚水,就在這個時候流了出來。連同她放下的手一起,迅速地滑落下來。    
  米砂看著宿舍地板上一堆零食的外殼,驚訝地問我:“誰吃的?”    
  我冷靜地說:“我。”    
  “天。”她說,“你是我見過我最能吃零食的女生。”    
  我捂住肚子。    
  “怎麽了?”她問我,“吃多肚子痛了吧?我去給你買點胃藥來。”    
  我拉住她搖搖頭,臉估計已經疼得發青。    
  她看著我,很有經驗地問:“是不是痛經?”    
  我點點頭。    
  她默默地去打來熱水,替我做熱敷。我有些不好意思,她卻不由分說地命令我躺下去,拉開我的襯衫。我感到肚皮上的溫熱,像被撫慰的潮水,疼痛奇異地消失,全身說不出的通暢。    
  “醒醒。”米砂說,“不知道為什麽,從見到你的第一天起,我就感覺你是與眾不同的。”    
  米砂的話讓我的心高高的拎起來,我是那麽平凡的一個女孩子,從來沒能人這樣子誇過我,我看到米砂的眼眸,亮得不可思議,像一顆近在咫尺的星星,我閉上了眼,沒敢與她對視,然後聽到她的輕笑,她說:“莫醒醒,我發現長得你很像一隻貓。”    
  那個晚上,我和米砂擠在一張床上。半夜米砂睡著以後,我側著身子去取窗台上的沙漏,反反複複將它掉過來掉過去。    
  99秒的時間。    
  是否足夠一個人吞下一鍋冰冷的米飯?是否足夠一個人果斷地決定結束自己的生命?是否足夠一場大雪覆蓋一個不得安息的靈魂?    
  又是一個難以入睡的夜晚。我把自己的MP3拿出來,反反複複的聽那一首歌。    
  一個歌手不停地唱著:“there"s plenty of fish in the sea .why does your one have to be me?”    
  “there"s plenty of fish in the sea .why does your one have to be me?”     
  “why does your one have to be me?”    
  我沒有一刻,比現在更加仇恨白然。           

  但不管怎麽說,我的高中,就在這個時冷時熱的夏末皺巴巴地展開了。為幕的是那場終究要舉行的演出。    
  由許傾情導演,蔣藍傾情出演的話劇《十二夜》就要公演。那些天,校園裏貼出了巨幅的廣告。米砂拖著我走過,朝著廣告上蔣藍的頭像狠狠地“呸”了一聲。罵罵咧咧地說:“就她,也想當明星,要是我去演,指定把她比下去!”    
  女子劇團的演出定在9月10日,教師節。下午學校放假半天。    
  學校裏的老師基本全部出動,坐在最靠近舞台的位置上。我看到許。坐在第一排最靠邊的位置。她今天抹了顏色亮麗的橘紅色口紅,穿著淡綠色連衣裙,顯然是經過精心打扮。我認識她這麽多年,除了白然帶她相親的時候,我很少看到她特意拾掇自己。    
  紅色的幕布拉開。主持人出場,宣布演出開始。    
  台下爆發出輕輕的歡呼。我抬起頭,那個男生穿白色的小禮服,襯衫領口處綴著一層層蕾絲,舉止優雅,乏善可陳。    
  演出進行到一半的時候,米砂從前麵跑回來,在人群中找到我,她有些小興奮:“看到沒,那個報幕的男生?”    
  “噢?”我半張著嘴努力回憶。    
  米砂碰碰我,一本正經地說:“他叫路理,以前天中有個叫許弋的帥哥,但大家都說,他比許弋還要帥上好幾倍,你站這麽遠,看清沒?”    
  “瞧你。”我帶了些憐愛嘲笑她。    
  她反應過來自己的失態,有點拘謹地用手捋了捋發梢,然後終於放鬆地微笑了一下。    
  我再次努力回憶那個男生,路理,多奇怪的名字,更奇怪的是,我卻想到了阿布。童年的他,長著一個大大的鼻子,在眼睛下方擁有一枚似乎隻有女孩子才有的淚痣。總是低著頭,專注於自己手中的風箏。    
  多麽久遠的記憶了。與可恥的現實相比,彌足珍貴。    
  那天的表演,得到了老師們的一致認同。謝幕的時候,那個男生也站出來,原來他除了上主持人,竟然還參與了導演呢,一群女孩子自然地與他保持距離。其實,隻有心裏在乎,表麵上才會不好意思。我就看到蔣藍偷偷瞄了他好幾眼,臉上的表情卻延續著假假的矜持。米砂的手緊緊抓住我的胳膊,她又忍不住在花癡地小聲尖叫。    
  許琳被簇擁著走上台,在座的老師們很給麵子地一起鼓掌。    
  她今天化了很濃的妝,燈光直直地打在臉上,不免泛起一股油光。她在燈光裏微笑。她好象很快樂。    
  就在這時,米砂拉拉我的衣袖,指向觀眾席的中間位置。我看了很久才看清楚,那裏坐著的人,是米礫。    
  他以一個嶄新的發型示人,高舉他龐大的相機,直接對準台上的某個人。不用說那是誰。    
  “沒品!”米砂恨恨地說。接著她以我沒有發覺的速度飛快地衝過去,一把搶下他的相機。我看到他們撕打起來,隻能去勸阻。    
  米礫重複地說:“你再動一下試試?”然而米砂一直在動,他也沒有任何厲害的表示。我注意到他的刺蝟腦袋上,用油彩畫了一行不大不小的字母。    
  “I L JL”。含義一目了然。    
  米砂也停止了動作,盯著他的腦袋看了有一陣,竟然“咚”的故意撞了一下他的頭。    
  “哎喲!潑婦!”米礫罵了一句。    
  “你要死!我回家告訴我爸!”米砂甩下這句話,刷的站起來,準備走。又伸出一根手指直指他的鼻尖,一字一句的說:“沒品的男人!一輩子鄙視你!”    
  身著淑女裝的米砂大步走在我的前頭。我的心裏,不知不覺地,生出一種喜歡。可以自由自在表達自己愛憎的女生,是多麽值得人敬佩的女生。    
  演出已經結束,大家紛紛退場,我和米砂快走到大禮堂門口的時候。米砂忽然把我按在最後一排的一個位子上,對我說:“你等我一會,我去找那個家夥談談。”    
  我點點頭,又把耳機塞起來。    
  “醒醒。”坐下沒多久,我就聽見有人喊我的名字,睜開眼,竟然是許。我一下子坐直了,她順勢在我身邊的座位坐下來。    
  “談也沒用,”我突然得到靈感似的,抬起頭,迎著她的目光,用一種戲謔的眼神看著她說:“再怎麽談,他也不會娶你。不是嗎?”    
  她明顯是怔住了。肯定不明白我為什麽要說出這樣的話來,她的臉上還殘留著剛才堅決的神色,不過那表情已經漸漸變成驚訝。    
  “他不會娶你!”我卻在她最想我住嘴的時候來了精神,“你去求他娶你啊。你應該去求他。興許他會答應呢。如果你們不在一起,白然豈不是白死。”    
  “你住嘴!”她大聲嗬斥我。    
  我站起身,退後幾步,大聲對著她說:“許老師,我求你,從今以後,請你收起你的偽善。你們想怎麽樣就怎麽樣我不會妨礙。但我也不會接受你的收買。”說罷,我不顧一臉僵硬表情的她,凜然地走開。  
  出口離我們的座位很近。沒走幾步,我已經走出了出口,就在這時候,我發現了另外一個人。他站在出口處的門簾後麵,手抱一本16開的畫冊,肩膀上搭著一個斜斜的包——是那個主持的男生,路理!    
  我盯著他。他聰明地看了一下手表,逃避了我的目光。但是憑著知覺,我仍然可以確定:他聽到了剛才我們的對話。    
  我的天。    
  我看到他從門簾裏很快地閃進去,徑直走到許的身邊,俯身向還沒有緩過神來的許說著些什麽。    
  他是誰?他為什麽會出現在門口?他和許是什麽關係?他會告訴另外的人嗎?一個女生的父親,和學校裏的某單身老師,有著怎樣的不可告人之事?他會去怎樣猜度呢?!    
  我的秘密,有關白然,父親以及許的秘密,竟然被別人窺視了嗎?    
  我就像被扇了一耳光似的,站在那久久不能緩神。    
  “莫醒醒!”米砂從我身後跑出來,大口喘著氣說:“我張望了一下你不在禮堂呢,對不起咯!讓你等了這麽久。”    
  “沒事。”我緩緩吐出兩個字。    
  “呀。”米砂朝禮堂裏伸長脖子,“那個路理好像在裏麵噢。”    
  “快走吧。”我拉著她快步走掉,她一步三回頭,心裏惦著那個該死的路理,嘴裏卻在罵著米礫:“我跟他說了,要是他再這樣跟那個妖女糊混,我就跟他斷絕兄妹關係!”      

  我沒有想到,爸爸會過來找我。    
  在我三周沒有回過家以後,他提著兩大包東西,在教室外麵的走廊上等我。    
  我讓他在樓下等了很久。坐在空蕩蕩的宿舍裏,我徘徊了又徘徊,不知道該不該去見他。也不知道是不是許在他麵前吹了什麽風,等待著我的會不會是一場風暴。    
  直到大部分人吃過午飯回到宿舍,我才慢吞吞地挪著步子下了樓。他很有耐心的樣子,靠在牆邊等我,還衝著我微笑。當我和他一起走進食堂的時候,食堂裏幾乎沒有還在用餐的學生,大家都去午休了。    
  我的盤子裏放著西紅柿炒蛋和西芹,以及很少的米飯。他坐在對麵。    
  我把西紅柿和西芹統統拌進飯裏,瘋狂地攪動,俯下身去大口大口地啃食。吃了幾口,我抬起頭來,仇恨地看著他。他伸出一個巴掌對著我過來,終究猶豫地放了下去。    
  空蕩蕩的食堂裏,隻有工作人員來回走動著收拾碗筷。碗盆相碰清脆的回聲不斷傳來。    
  他把兩包東西舉著放到我這邊的座位上,對我一個字一個字地說:“是我無能,生出你這種女兒。”然後轉身離開。    
  他沒有再回頭,因此也就沒有看到我把那僅剩的幾口飯無聲地嘔吐出來的樣子。    
  我敢肯定,是許說了什麽了,這個不說話就要死的女人,我不會如此輕易地放過她。我發誓,我不會!    
  那一天下著冷雨。我翹掉晚自習。關掉手機。一直呆在網吧裏。幾乎四天沒有進食的胃巨痛無比。我在網上看到阿布,他的頭像一直亮著,他的簽名改成了“想念莫莫”。但我沒有理他。我一直隱身,我上網隻是為了尋求一個安全的地方,我不需要和任何人說話。米砂在網吧裏找到我。她的頭發被雨淋濕了,她用一種很冷靜但不可拒絕的語氣對我說:“莫醒醒,你跟我回宿舍。”    
  我坐在那裏沒動。    
  她當機立斷地替我把電腦關掉。然後拉起我就走。    
  我們出了網吧,雨越下越大,米砂變魔法一樣地拿出一把傘,她把傘傾向於我,自己渾身都淋濕了,10點半的時候我們回到了宿舍裏。蔣藍剛剛洗過澡,頭頂盤著一個巨大的毛巾,站在門口冷冷瞅著我。米砂拉著我打算推門進去。     
  “有種就徹夜不歸,英雄的女兒。你不是聖女嗎?靠,聖女就這德行。”    
  我和米砂一起回到宿舍,她們都已經睡了,伍優從床上撐起身子來八卦:“莫醒醒,你去哪裏了,蔣藍把你沒上晚自習的事告訴班主任了,你要想好對付的招。”    
  “怕啥,胃子痛看病去了,不行嗎?”米砂還拿著一罐八寶粥問我:“隔壁那個不識相的,我遲早要滅了她,在我麵前囂張!對了,你有沒有吃晚飯?”  
  我回答:“吃過了。”    
  因為我知道,隻要吃一點點,就決不是那一點點可以解決問題。    
  熄燈半小時以後,我躺在自己的床上,仍然翻來覆去。米砂的床很安靜。她已經睡著了。    
  我用米砂送的玻璃沙漏死死抵住胃部,從我的鋪位上探下腦袋,聽每個人的呼吸,是不是已經十分均勻。    
  他們都已經進入深深的睡眠。    
  我從床架上小心翼翼攀下來。打開櫃子,隻有一盒方便麵了。不能吃。我告誡自己。方便麵的味道很容易讓她們都醒來。況且一盒根本就不夠。    
  病發作的時候,隻有這種充實感——也就是強烈的墜痛感來臨時,我才會真切地感受到飽的滋味。    
  是的,我飽了。我又一次滿足了自己。我知道總有那麽一天,我的胃會破裂,我遍體鱗傷的胃,會讓我懂得什麽是代價。    
  我站起身來,發現米砂已經從床上坐起來,正看著我,原來她一直都沒有睡著!她的眸子閃亮,像暗夜裏的星星,我嚇得身子往後一縮,她輕輕滑下床來,在我耳邊說:“醒醒,你到底怎麽了?你不要嚇我,有什麽事,你告訴我好不好?好不好?”    
  我的眼淚滑下來,滑到米砂裸露的肩膀上。我不知道我該如何跟米砂從頭說起,那麽多的事情,那麽沉重的滋味,我不能確定米砂是不是能替我分解,我胃裏的水讓我感覺腫脹,我低下頭,想要嘔吐,米砂一把把我拖出了宿舍,我們來到外麵清冷的過道裏,米砂輕輕地拍著我的背,輕輕地說:“醒醒,你到底怎麽了呢?出了什麽事呢?”    
  我抬頭仰望星空,秋天的星空安靜而寂寥,米砂從後麵輕輕抱住。      

  星期二下午的最後一課是美術。上完課後,我和米砂抱著大大的美術書走回教室。經過琴房的時候,聽到裏麵傳出斷斷續續的琴聲,米砂把臉貼在玻璃上看了半天,轉過頭來對我說:“是許老師在彈呢,走,我們進去聽聽?”    
  “你去吧。”我說,“我要趕回去收衣服呢。”    
  “走嘛。”米砂側耳說,“她彈得真好,我喜歡的曲子。”    
  我不懂音樂,但已經聽出端倪,是那夜爸爸哼的那首歌。孤單而滄桑的旋律,我有些用勁地掙脫米砂說:“我真的要走了。”    
  “醒醒,”米砂跟上來:“好吧好吧,那我們去小橘林看看?那邊有一排樹上結了好多青果子,特別好聞。我們去摘點?”    
  我猶豫著,不想繞遠。因為最近吃得不多,我已經持續好幾天感到虛弱。    
  “去吧。”米砂拽著我的手就跑。米砂的手軟軟的,有些幹燥,遠不像我的這樣潮濕。我妥協了,跟著她的步子向前。    
  我們很快樂就到了米砂說的地方,那排樹的後麵有座大大的假山。我想如果我沒有看錯,那後麵藏著兩個人。    
  而且那兩個人我認識。是蔣藍和米礫。    
  米砂摘了一兜的果子,很開心。她拿起一個放到我鼻子下麵讓我聞的時候,也發現了假山後麵的情況。    
  “噓!”她對我說,然後小心翼翼地趴在一塊石頭上往後瞅。    
  我沒有看錯,的確是蔣藍和米礫。米礫試圖要把蔣藍往懷裏攬,蔣藍嘻笑著用雙臂推開他,他們僵持著,米礫的臉上是那種如不得手絕不甘休的怕人表情。    
  那表情實在太滑稽,米砂忍不住輕笑起來。    
  米礫聽到米砂的笑聲,像是被電打了,放開蔣藍,跳到一米之外。    
  “誰?滾出來!”蔣藍的聲音提高了八十度。    
  我們沒有躲,也沒打算躲。    
  “賤人,聽我們談話?!”蔣藍那張嘴巴已經到了比食人花還毒的地步。    
  “聽見又怎麽樣?”米砂勇敢地頂上去,又衝米礫說:“你成功了!還沒來得及恭喜你!偉大的委瑣男!”    
  米礫像麥當勞叔叔一樣別著個手,頹著的腦袋。才發現原來他一米八幾的身高都是虛的,站在蔣藍身後,好象還沒她高似的。    
  “你到底聽到多少?”蔣藍語氣放平一些,“我想你應該沒有蠢到告訴班主任吧?”    
  “早戀不希奇。”米砂說。        

  “哼,你說了也是白說。這塊地方,”她指指腳下,“還是我姨夫捐錢建的。不要以為隻有你身後的那位有光環籠罩。”她瞟了我一眼,“我可不受理!”    
  米砂拉著我,退後一步,說:“沒關係,走著瞧好了。”然後我們飛快地奔走了。    
  身後還能聽到蔣藍不依不饒的大嗓門:“你也配和我走著瞧?!”    
  第二天一大早,早讀課是語文。我到的時候,隻有很少的同學。有的在吃早餐,有的在讀課文,也有一兩個趕早抄作業的。天中的早讀課遵循自願原則。願意來則來,不願來也可。老師從來不會檢查,全憑學生自覺自主。比大學還自由。    
  語文課上,我看到米砂在筆記本上亂畫,那是一張男生的臉,米砂的畫畫得差強人意,但鬼都看得出來,她畫的是誰。老師的眼光開始注意到她,我輕輕地咳嗽了一聲,拿她的語文書替她把筆記本蓋起來,她轉頭看我,臉微紅了。    
  周五下午的活動課,我和米砂回到宿舍打掃衛生。擦完玻璃以後,她反坐在椅子上,眼睛看著一處發愣。卻冷不丁問我這樣一句:“我要是也戀愛,你會瞧不起我麽?”    
  “怎麽會。”我說。    
  “你還記得那天主持話劇表演的那個男生嗎?”    
  我怎麽能不記得。    
  “就是他嗎?”我抑製住自己的緊張,假裝不經意地問。    
  “我想,”米砂把一個粉紅色的墊子放在椅背上,趴在上麵說,半天不說話,等她把頭深深埋進墊子裏又抬起來的時候,她說了四個字:“我喜歡他。”    
  她繼續說下去:“我給他寫了一封信……被……退回來了。”    
  “他是學生會主席,成績全年級第一。就好象《惡作劇之吻》裏麵的江直樹,特別優秀,但是對什麽都很冷漠。”她垂著眼瞼,向我默默傾吐著關於他的一切。    
  是嗎?如果是那樣的一個男生,應該不會把我的秘密說出去。可是如果他和米砂在一起呢?可是如果他通過米砂又認識了我呢?    
  我整理了一下思路,說:“那麽,你是說你在追他?”    
  “隻是,寫了一封希望向他多多請教問題的信……就被退回來。哎,他肯定把我看成那種很俗氣的女生了!”米砂愁眉苦臉地說,“天知道,我隻是想跟他做個朋友。”    
  “退就退唄。”我安慰米砂說,“總有一天他會後悔!”    
  米砂皺著眉頭說:“可是,更糟的是,那封退回來的信被米礫看到了。他以此為條件,威脅我不許講出他和蔣藍的事情。”    
  “嗬嗬。”我笑。    
  “死醒醒,你笑話我!”米砂歎氣說,“我跟米礫,注定都是丟人的角色,噢。”     
  那晚,米砂又非要和我一起睡。還好我們都還不太胖,狹小的床鋪得以容下我們倆。    
  伍優說:“要是我和你們中的一個睡一起,你們肯定變肉餅!”    
  李妍不發言則已,一發言嚇死人:“你們莫搞斷背。”    
  米砂從床上跳起來,大聲唱:“我斷,我斷,我斷斷斷……”    
  我們一起大笑。    
  隔壁房間有人在不滿意地擂牆,不用猜,也知道是誰。    
  “哼,哼哼!”米砂不服氣地說,“有本事把牆擂通,過來過過招,誰怕誰?”    
  伍優輕聲說:“最不要臉的就是她,我看到她今天在圖書館門口纏著那個路理,人家都不理她,她還說了又說,蜘蛛精一樣。”    
  米砂拖過我的被子蒙住頭,大聲地說:“睡覺!”    
  熄燈之後,大概過了一個小時的時間,我和米砂其實都沒有睡著,翻身對牆的米砂慢慢把身子對向我,把我的手握在她的手裏。她的手心全是汗。全身似乎都在冒著熱氣。“醒醒,”她的聲音也熱烘烘的:“你相信愛情嗎?    
  “不。”我說。    
  “為什麽呢?”    
  “沒什麽,就是不信。”    
  “我覺得男生都不可靠。”米砂說,“男生是不是都喜歡別人的崇拜,他們被女生寵上高高的枝頭,就不曉得下來了。哼哼。”    
  知道就好啊,說明米砂還沒有因為愛情而變得糊塗。我沒有說話。隻是含糊地“唔”了一聲,米砂捏了捏我的手,以為我睡著了。她的手放到我的肚子上來,我有些不自在,但我沒有推開她。隔著一層睡衣,我感受到她的溫熱,還有她的心跳,女生長大了,就是不一樣,煩惱逃也逃不掉吧。  
  “路理真的不一樣。”她喃喃地說,“其實我們第一次見麵,是開學第一天。我提著一大包東西,看到他的背影,喊他幫忙提東西進教室。他答應了。可是一路上他都沒有說話,都是我一個人在說。問他宿舍離學校遠不遠,周末放不放假之類的,很弱的問題。他隻說:‘以後熟悉了你就會知道。’”    
  “哦。”我用清醒過來的聲音評價,“他好象有點清高。”    
  “聽說十八歲之前如果沒有初戀,人生就不完整。”米砂說。    
  “狗屁。”我答得簡單粗暴,把米砂也嚇住了:“啊?為什麽是狗屁?”    
  “沒有為什麽。愛情不值一提。”我翻了個身,麵向左,這是通常人們認為會壓迫心髒的睡法。壓吧壓吧,壓麻木了我就不疼了。    
  媽媽的愛情是卑微的。    
  爸爸的“愛情”是可恥的。    
  我的“愛情”,是可望不可及的。    
  沒有傳說中永遠的“愛情”——愛情不值一提,時間摧毀一切。我不知不覺流下淚水。胃部又開始痙攣。    
  米砂湊過來摟住我。    
  她把手心放在我的眼睛上。    
  “我不知道你以前受過多少委屈,也不管現在你正承受著什麽樣的痛苦,莫醒醒,以後我們永遠是一起的。相信我,好嗎?”    
  她的聲音在我的耳際響起。那麽微弱而又堅定的聲音,像種了一顆充滿希望的種子在我心上。    
  以後我們永遠是一起的,米砂。我願意相信。    
  但是誰可以告訴我,永遠它到底有多遠呢?      

  秋天來了。    
  校園裏的樹葉紅了,不知名的樹,把教室外麵的天空染得氣勢磅礴。那個秋天校園裏最流行的新聞是:蔣藍和路理成了一對。    
  “啊呸!”米砂說,“她自己炒作的。不要臉!聽說她用她姐姐演唱會的門票去做的交易,收買好多人在路理麵前誇她。”    
  “那又怎麽樣呢?”我說,“你別太在意那個路理,有什麽了不起。”    
  “可是,”米砂苦著臉說,“他確實是有些了不起呢。你見過話劇的海報吧,都是他親手設計的,網上還有他導演的DV劇,全國一等獎呢,拍得不要太好哦。聽說他成績也很好,像這樣全能的男生,別說天中,我看在全中國打著手電筒都找不到第二個啦!”    
  實在有些誇張。    
  “我一定要讓他認識到一個與眾不同的我!”米砂舉著拳頭,像做廣告一樣地說。    
  不久後的一個午後,我在學校裏見到那個叫路理的男生。    
  一個身穿ELAND短大衣,腳蹬刺眼的粉紅色短毛靴的女生,趾高氣昂地走在他身旁。所謂的帥哥路理,依然保持兩手插袋的瀟灑步伐,對身邊的妖女不聞不問不推不就。他倆用這種奇特的方式共同穿越校園,吸引了無數人的眼球。    
  而這對蔣藍來說,當然是遠遠不夠的。    
  “哈漏!聖女!”經過我身邊的時候,她忽然停了下來,用她獨一無二的大嗓門喊我。    
  那時是中午,米砂校外郵局寄信去了,我獨自坐在亭子裏看一份英文報紙。我抬起頭,用最古怪的眼神盯她。她被我盯得渾身不自在,對我擺擺手,說:“代我問候你的閨中密友哦!怎麽你們今天沒有連在一起呢?”    
  我理都懶得理她。    
  “路理,路理!”她大聲喊著他的名字,拉著他的胳膊說:“來,我給你介紹一下,這是莫醒醒同學,你應該知道她吧,她很有名的哦。”    
  我真怕她再說出什麽我不想聽的話來,於是我站起身來,合上報紙要亭子外麵走。蔣藍卻一把攔住我說:“聖女,難道說句話也不願意嗎?”    
  我冷冷地說:“我看到你的樣子就想吐,怎麽說話?”    
  話剛說完,我就真的想要嘔吐了,這是我沒有辦法改掉的病,每當心裏發堵發慌或是發怒的時候,我都極容易嘔吐,我捂著嘴,趴在亭子邊上,竭力想要控製自己,麵容一定難看之極。    
  “你沒事吧?”一個聲音在我身後問。他說話語調很平,聲音很輕。    
  我當然知道是誰。但是我沒有回答他,我的情況也不允許我說話,不然,我一定會吐得胃都整個翻掉,丟人丟到西班牙去。        

  “路理,我看你應該去跟許琳說一聲,讓演技派的聖女做女一號,我跟她比,簡直不知道差多遠。”蔣藍咂著嘴說,“瞧瞧瞧。多招人憐!”    
  “你先走!”我聽到路理對她說。    
  “好吧。”蔣藍識相地說,“那我先走了,別忘了我們的約會噢,88。”    
  我半彎著腰僵在那裏,依然不能動彈。一隻手忽然握住了我的胳膊:“你沒事吧?要是不舒服一定要去醫務室看看!”我驚嚇地差點彈跳起來,轉頭看到一張臉,那是我第一次如此近地看一張男生的臉。我的天,他長得真的是很好看,那麽好看的眉毛,那麽好看的眼睛,那麽好看的嘴唇……    
  我的臉迅速發燒,連忙推開他。    
  我推得太急,以至於他有些站不穩,但他並沒有生氣,而是帶著微微的笑對我說:“莫醒醒,我們是不是在哪裏見過?”    
  我沒回答,轉身飛快地離開。    
  米砂踏著上課鈴進了教室,看著我,伸出手摸我的額頭:“你怎麽,發燒?”    
  “沒。”我趕緊沒話找話講:“你的信寄出了?”    
  米砂神秘地笑笑,不說話。伸出兩個手指給我做了一個“V”的手勢。    
  那天晚上,米砂顯得有些神神秘秘,臨睡前她又爬到我床上來,說有“重大事件”要向我宣布。已經是秋天的天氣,兩個人睡一起,即使半夜降溫也不容易感冒。    
  11點,宿舍準時熄燈。米砂用盡全力把被子“呼啦”拉過來,罩過我們的頭頂。然後不知道從什麽地方,把她的手機變出來,“啪”的打開。    
  在亮亮的手機屏幕照射下,我看著她興奮得發亮的眼睛。她專注地看著手機,劈裏啪啦一通按,畫麵跳到“收件箱”。    
  打開最上麵的那條信息,一個陌生的號碼說:    
  明天中午一點,在假山旁邊的亭子見。 ——路理     
  第二天。    
  5點鍾米砂醒來。她利索地爬下床。折騰了一個小時,甚至犧牲了她以前至為寶貴的早讀課。她終於穿上了“勉強合適”的那一件。淺綠色的淑女裙,白色的束領襯衣,淺綠網格外套,簡直清純到極點。    
  但是那天中午,路理失約了,米砂一個人在亭子那裏坐了將近一小時,也沒見帥哥路的影子,快上課的時候,我硬把她拉回了教室,她趴在桌上,問我:“他怎麽這樣,耍我幹嘛呢?他為什麽會這樣?”    
  我想了想,還是狠下心告訴她:“伍優說今天中午在食堂,看到路理和蔣藍在一起呢。”    
  她背對著我,挺直了背。    
  “算了。”我說,“這種人,不值得。”    
  沉默了一分鍾後,米砂轉過身子來,輕輕的,輕輕的對我說:“如果他真的愛上了蔣藍,我會失望死的。”    
  我捏了捏她的手,我知道是單薄的安慰。    
  愛情總是讓人失望的,米砂親愛的,你早點明白,應該會少受許多傷吧。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米砂的挫敗,那天下午是自習課,上了多久的課蔣藍就哼了多久的歌。    
  米砂忍無可忍,放學時故意提高嗓門,扭頭對米礫說:“我嫂子今天沒事吧?傻唱了一個下午!”    
  蔣藍停住腳步,說:“我就是高興呢。高興你管得著嗎?你不愛聽可以不聽呀!”    
  “醒醒。”米砂抓著我說,“今晚我們逃課!”    
  “不會吧?”我說。    
  “我倒想去看看,他們到底玩的是什麽貓膩!”    
  瞧,愛情,這就是愛情。愛情讓米砂變成神經病。    
  “醒醒,一起去吧!”傍晚六點的食堂裏。米砂食不知味,把一碗拉麵絞得稀巴爛,一直不停地在遊說我。     
  “不去。”我點的是稀飯,悶下頭喝我的米湯。    
  “醒醒,就一起去一下,行嗎?”米砂幹脆把拉麵推到一邊,拉著我的衣袖,央求道:“今天晚上沒什麽作業,老師又要開會。不會有事情的,答應我,好不好,好不好?”    
  “不。”我說。     
  “哦。”米砂把麵拉過來,低下頭,神智不清地把麵條一個勁往嘴裏劃。    
  吃完飯,米砂說她要去小賣部買筆,讓我先回去,那天晚自習,如我所料,米砂沒有出現。我發了兩個短信給她,她都沒有回。快下自習的時候,我打她的電話,她居然也沒接。我的心裏升起一種強烈的不祥的預感,我擔心米砂會出事!天,她一定是出了事!我就這樣煎熬著,一直挨到下課。我對自己說:不能走不能走。如果就這樣走掉,班主任突然出現,這裏連一個為米砂說話的人都沒有。  
  謝天謝地,那個晚上,一個老師都沒有在門口出現。    
  自習下課,我就飛一般地衝到校門口去。米礫在我身後大喊:“等等!”我轉過頭大聲問他:“米砂是不是去了酒吧?”    
  他摸摸頭:“我猜是的。”又摸摸頭說,“要是她出事我老爸會滅了我。”    
  不祥感在我心裏繼續升騰,我腦子轟一下就炸了,我衝到校門口,米礫氣喘籲籲地跟著我,一個穿著製服的保安突然閃出來:“你們要幹什麽!”    
  “叔叔,能開門嗎?”我肯求他。    
  “老師的批條呢?”他板著臉。    
  我語無倫次“不是這樣,有急事……”    
  米礫從後麵趕到。他老成地走過去,一把將門衛拉到別處,變戲法一樣掏出一盒煙,很快搞定一切。    
  電動門緩緩拉開,我狂奔了出去。    
  我的心髒,此刻就像要碎掉一樣的疼。胃裏天翻地覆著——可是我顧不上這麽多了,我奔到校園外的三岔路口忽然停住,等等,我該到哪裏去找米砂?    
  “算了?”是不是這個名字?    
  正在猶豫,米礫跟上來,問我:“跟我走,我知道那酒吧在哪裏。”    
  我點點頭。看到米礫額頭上都是汗。我握緊了拳頭,要是米砂有什麽事,我絕對饒不了這小子!    
  “麽西麽西。”米礫帶著我熟練地左轉,一邊走一邊對我說,“你以後要勸勸米砂同學,她的性格有問題。”    
  “你才有問題。”我說。    
  “你們,不是真的斷背吧。”米礫說,“如此護著彼此,讓人好生羨慕啊。”    
  我沒再接他的話,我跟在米礫後麵悶著疾走了十分鍾左右,就看到酒吧的招牌,果然是“算了”兩個字。米礫老練地推開門,我站在門口等,等著他把米砂從裏麵帶出來。三分鍾後,米礫獨自出來了,朝我搖搖頭。    
  深夜十點多的街道,風來風去,像一個充滿危險的黑洞。我怕米礫這小子騙我,於是一把推開他進了酒吧,酒吧裏混跡著各式各樣的年輕人,居然看到裏麵有個初中的同學,他成績不好,沒考上高中,讀的是技校。這天晚上他穿了黑色的上衣,衣服上有古怪的圖案,嘴裏含著一根煙,用驚奇的聲音問我:“莫醒醒,你怎麽來這裏了?”    
  “找人。”我說,“有沒有見天中的一個女生來過?”    
  他眯起眼睛想了半天說:“沒有。”    
  我正要往外走的時候他又忽然說,“等等,好像有。”    
  “開始在那裏坐著。”他手指著角落裏的一個位子,“後來出去了,不知道去了哪裏。”    
  我走出酒吧,米礫穿得單薄,在秋風中縮著身子東張西望。我走到他麵前,用命令的語氣對他說:“你把米砂給我找到!”    
  “到哪裏去找?”他說。    
  “就在這附近。”我說,“我們分頭找。”    
  說完,我拋下他往前走。這一帶我並不熟,可以說是幾乎沒有來過,但是要找到米砂的願望讓我暫時忘掉了所有的恐懼,轉過彎後就到了更僻靜的街區,直覺誘惑著我一直往前走,經過一條小巷的時候,我聽到了動靜。    
  我停住,借著昏暗的燈光,看到巷尾有好幾個模糊的身影,我想都沒想就往前衝,果然是米砂,幾個男生圍著她,她的雙手被綁在後麵,嘴已經被黑色的布條封起來,睜著的大眼睛裏裝滿了恐懼。    
  “你們放開她。”我說。    
  我的聲音很冷靜,奇怪,我好象沒有一點兒害怕。    
  “又來一個!”一男生走上前來,一把抓住我,“來得好,我們哥們幾個正愁不夠玩!”我甩開他的臭爪子,飛快地退後一步,厲聲說:“你們最好趕快滾!”    
  那個男生把一根手指豎起來,放在唇邊,下流地說:“同學,我們一起滾,好不好呢?”就在這時,巷口響起尖銳的口哨聲,好像還有急促的腳步,幾個男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領頭的男生一個手勢,他們如鳥獸般散去。    
  我看到米砂沿著牆角慢慢地蹲下去。眼角滲出大滴大滴的無聲的淚。她的臉上有被打過的紅腫的痕跡,衣服也被扯破了些許,半邊肩膀裸露在外麵,我一把扯掉蒙著她嘴巴的那塊破布,手忙腳亂地替她鬆綁,她趴在我肩上,無聲地抽泣。
  “沒事。米砂。”我一麵對付那根該死的繩子一麵安慰她,“沒事,馬上就好。”    
  她終於嚎啕大哭。    
  我還是沒能解開那條繩子,隻好抱住米砂,拍著她的背說:“別哭,別哭,我們馬上就回學校。”    
  她顯然是受了很大的驚嚇,身子抖得厲害。    
  旁邊忽然有人說話:“用我的小刀試試?”    
  是米礫。他左手握著一把哨子,右手捏著一把小刀,怕兮兮地站在那裏。    
  我接過刀,米礫俯下身來幫我,我們終於把繩子弄斷了。重獲自由的米砂有些艱難地站起身來,她抬起手臂,把衣服理理好,把眼淚擦幹淨,我扶住她問:“有沒有事?”    
  她沒做聲,而是上前一步,給了米礫清脆的一耳光。    
  “去死!”她咬牙切齒地說,“我饒不了你!”    
  米礫捂住臉,站在那裏像根木樁。    
  那晚我們回到宿舍的時候,已經是夜裏十一點半,燈早熄了,伍優和李研雙雙朝裏睡著,一聲不吭。等我重新爬上床,我還是睡不著,我把窗台上的沙漏取下來玩,沙子緩緩無聲的滴下。恍然間我在想:我們的心,是不是也像這些小小的沙礫一樣,隻有不斷縮緊自己穿越狹窄的縫隙,才能得到皈依,不再孤獨?    
  沙漏顛倒反覆,人生的陣痛便經曆一次又一次。    
  99秒。    
  可是米砂啊米砂,人生有多少99秒,需要多少的勇氣,才能經得住這一次又一次的痛徹心扉呢?        

  莫醒醒,我們又見麵了。”他繼續說。    
  “莫醒醒,我們又見麵了”,好象他永遠都是這一句開場白。    
  我聽到自己輕輕地恩了一聲。    
  “怎麽不打傘?”他回過頭來,把手上的那疊A4打印紙放在我的頭頂,說:“把我的避雨工具借給你使使。”    
  我很尷尬,取下那疊紙不是,說:“謝謝”更不好意思,隻好繼續沉默地低頭,像在想非常非常深奧的問題。其實天知道,我隻是想一步跨到劇場門口,離這個所謂的“萬人迷”遠點。    
  他可真是做作。    
  “在想什麽,快走啊。”他提醒我。    
  我想一定把我當成那種“花癡”女生了吧,他永遠都不會知道,其實低頭隻是我的習慣動作。當我沒有話說,或者討厭一個人的時候,我都會這樣做。這是一種最隱晦的拒絕方式。但現在而今眼目下,我無法斷然拒絕這個人對我的關心,他就這樣用一疊紙擋在我的頭頂,和死死埋著頭的我一起用這種奇怪的姿勢半跑進了劇場的大門。    
  “我跟米砂一起走到前台,然後我獨自下台來,穿過第一排的過道準備往後走。蔣藍坐在第一排的某個位子上,路理站在她旁邊,他們好像正在討論本子。我懶得看他們,加快了我的步伐。可我怎麽也沒想到,經過蔣藍身邊的時候,她竟然伸出一隻腳來,狠狠地拌了我一下。我的身體失去重心,眼看著就要一個“狗吃屎”撞向地麵,卻被一隻胳膊用力地拉了起來,整個人站不穩,倒入了他的懷中!    
  “你幹什麽?”路理一麵抱住我,一麵轉頭怒斥蔣藍。    
  “醒醒,你沒事吧。”米砂也從舞台上直衝下來。    
  “沒事。”我趕緊掙脫路理,臉已經紅到脖子根。    
  “哈哈哈哈哈。”蔣藍哈哈大笑,“莫醒醒,我這是在給你創造機會,你應該好好謝謝我才對,瞧,你的臉紅得……真好看,像紅蘋果。”    
  “你給我閉嘴!”路理罵她。    
  蔣藍有些不相信地看著路理。一旁的米礫又抽風,笑得像個神經病。米砂正好拿他開刀,一拳頭揍到他胸口上。米礫要回手,米砂靈巧地閃開,米礫追過去,戰爭瞬間變成兄妹之間的。    
  “別鬧了,開排!”路理拿著手裏的劇本,一個箭步跳上了舞台。我跟米砂匆忙做了一個再見的手勢,低頭往門邊,以最快的速度衝出了小劇場。    
  我真恨蔣藍。    
  在回家的搖搖晃晃的公車上,我收到米砂發來的短信:“醒醒,謝謝你的紅薯,你吃飯了嗎,不許餓肚子啊,聽到沒有?”    
  我回了一個“恩”。        

  有人關心的感覺,真不錯。    
  下了車,發現雨已經停了。這是秋天被雨水剛剛洗過的幹幹淨淨的黃昏,我的心裏忽然冒出一個決定,這決定讓我有些激動,心也加速地跳動起來。    
  我把包放下來,把外套也脫了。吸了一口氣,呼啦拉開了櫥門,打開上鎖的櫃子,從裏麵把我要的東西拿出來。    
  那是一匹布。    
  剛買沒有多久。我很少買東西,這是經過一個裁縫店的時候,無意中瞟見的。不是太貴,但還是用了一個月的零花錢。我是一個很懶得花錢的人,可是一旦花錢,必是買不中用的東西。本來還發愁用它做何用,可是,現在它有了很重要的使命。    
  我端坐在椅子上,將那截棉布緩緩展開。    
  這才發現原來布上麵是有花紋的。一小朵一小朵飽滿的梔子花,淡得快要不見了。邊沿的花瓣有點枯,整朵花卻正開的好。    
  我將它覆蓋在眼睛上,麵向屋頂的桔黃色的小燈,是多麽多麽暖和。    
  我把布匹放在床上攤好。把我的小本子拿出來,看我做的一些記錄。    
  163是她的身高。32是她的胸圍。19是她的腰圍。31是她的臀圍。    
  那是她曾經告訴過我的數字,其實早已經默記在心裏,不需要記。但是就是怕出錯,所以看了又看。    
  米砂沒有飄揚的長發,我要用我的剪刀和針線,為她彌補這個遺憾。    
  我用小粉筆在白布上描出裁剪的輪廓。又戴上白然的頂針,給縫紉機裝線,穿針。然後踩下踏板。嘀噠嘀噠,金屬針準確無誤地紮在淡淡地粉筆線上,我的心,像跟著腳下一起飛起來一樣。    
  有時候,我覺得做衣服真是一件讓人喜悅的事情。你穿針引線,她裙裾飄飄。有付出有回報。多麽好的事情呢。何況,穿上它的人,是你最親密的人。    
  那件衣服,我做了整整兩天,這中間,我隻吃了一碗麵條,下樓喝過兩次水,倒在小床上潦草地睡了幾個小覺。這是我第一次做衣服。以前都是改小或裁剪,這次是名副其實的製作。不要嫌棄我笨拙的手藝,親愛的米砂。我隻有這份寒酸的禮物送給你。隻希望你穿上它和你的王子站在一起的時候,是最幸福的女生。    
  我親愛的米砂。你的微笑是我們共同的幸福,我必須為之去努力。    
  就這樣忙啊忙,忙到我都不知道時間,才隱約聽到開門的聲音。    
  是他回來了!    
  我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拾掇好一切,把衣服抱在胸前,關了燈鑽進被子裏。    
  我聽到腳步在門口遊移的聲音,好在,感謝現在已是午夜,他一定以為我睡著了,終於走開了。    
  我聽到他下樓的腳步聲,鬆了一口氣。    
  把暖暖的衣服抱在胸口,不知道什麽時候,我才放心地睡著。    
  不幸的是,第二天,我起晚了。    
  當我套著衣服拎著裝滿東西的大包急匆匆走下樓梯時,爸爸已經坐在那裏吃早點了。餐桌上擺滿東西,顯然他很早就起了床。    
  我假裝沒看見他,徑自走過去換鞋。他說:“等等,吃完早飯我送你過去。”    
  “可是,快來不及了。”我囁嚅著。    
  “過來吃早飯。”他說,“我開車總比你坐公車快。”    
  我說:“那你幫我把早飯熱一下我帶走吃吧,真的來不及了。”    
  他想了想,點點頭。    
  我想,米砂一定沒吃早飯。    
  我又坐上了他的二手桑塔納,他有些得意地對我說:“醒醒,爸爸最近生意不錯,很快就要換輛新車了。等你滿了十八歲,我就讓你去學駕照,到時候也替你買一輛新車!”    
  “不用這麽誇張吧。”我說。    
  他一麵開車一麵轉頭看我,忽然問我說:“爸爸是不是老了?”    
  “有點吧。”我說。    
  他哈哈地笑,我真懷疑他是不是撿到金子了,情緒這麽高昂。不過難得他這麽開心,我也不想掃他的興,於是也假裝笑了一下。    
  “在學校給我好好學習,這個春節爸爸帶你去香港遊迪斯尼!”    
  我偷偷看他,他的鬢角已有白發,而他還一直當我是孩子。我的心裏忽然湧起一股說不出的酸楚,我們是相依為命的父女,或許我不應該對他那麽絕情。下車的時候,他替我把包拎著說:“有些重,我替我拿到宿舍吧。”
  我沒有拒絕。因為我知道拒絕一定會讓他不好受。就這樣,他拎著大包昂著挺胸地走在我前麵,一直把我送到宿舍,才離開。    
  米砂看著那條裙子,一動不動。眼淚忽然就掉了下來。    
  又過了很久,她一把抱住我,渾身顫抖,哽咽著說:“哦,親愛的,它比我所有的淑女屋的裙子都要漂亮。我愛死你了莫醒醒!”    
  最後一句話,她用了超大的嗓門,正戴著耳機寫作業的伍優痛苦地捂著耳朵,邊搖頭邊歎息。

  當天晚上,我去學校外麵的網吧上了網。果然,學校的BBS上,最熱的那張貼名叫:《高一17的情侶姐妹》。    
  我點開它。這篇突破10000點擊的熱帖內容是這樣的:    
  她們朝夕相處,形影不離。——朋友能這樣。    
  她們互相親吻,彼此擁抱。——好朋友能這樣。    
  她們每個夜晚同床共枕,彼此纏頸。——誰能這樣?!    
  本校高一17班的兩名性感出位女生,大膽奔放,公然做出種種不堪入目的同性戀行為。    
  天中不能容忍早戀,更不能容忍同性戀。容忍可恥的“斷背”,讓她們滾出天中!    
  還天中純潔!還花季純潔!讓墮落的人滾出天中!    
  這個貼子裏還附有模糊不清的,明顯被PS過的不堪入目的照片。    
  我趴在網吧的鍵盤上,欲哭無淚。    
  我倆走進宿舍,伍優和李妍正在說話,見我們進去,立刻閉了嘴。    
  米砂冷冷地笑著說:“你們要是覺得不舒服,可以申請換宿舍,這沒有什麽。”    
  伍優結結巴巴地說:“不……關我,我的事。”    
  米砂很凶地回他:“我有說你什麽嗎,大嘴巴?!”    
  伍優扁扁嘴,就要哭的樣子,被李妍勸到窗邊去了。米砂把我一拖,故意很大聲地說:“醒醒,我們睡覺!”    
  我的天呐。我一時真想不明白,這件事該如何才能收場。    
  我的預感是靈的。事情遠不如我想像中那麽輕鬆。    
  第二天早上我又醒得比米砂晚,等我吃完早飯往教室走去,遠遠的,就透過窗戶看見蔣藍站在講台上,她最近染了紅頭發,造型很好認。不知道為什麽,不好的預感又一次襲來,我不由得加快腳步。    
  “三八!”這是蔣藍的聲音蔣藍站在她自己的座位上,好象在哪衝了個澡,頭發統統貼在臉上,臉上的妝也花了,看上去傻極了。地上有嶄新的毛巾,我猜是被她扔在地上的。    
  看這個樣子,好象是被人澆了水。我表情難看地望著米砂,不相信是她幹的。    
  她用眼神告訴我,確實不是她。    
  蔣藍繼續說:“今天哪個三八澆水潑我了,最好自己站出來!”說完,她拚命拍了一下桌子。    
  有人把頭埋下去睡覺,有人抽風般的翻書,有人拿筆在桌子上瞎劃拉,有一個男生想逃出去上廁所,蔣藍衝到門口一把把門關上。    
  米砂一隻手撐著腦袋,一隻手在桌上敲著,就那樣無所畏懼地看著蔣藍。    
  “有人剛來,那我再重複一遍。”蔣藍繼續說:“今天我在一樓經過的時候,樓上有人衝老娘頭頂潑水!我看得清清楚楚,她絕對是咱們班的!”說完,她銳利地掃了一眼米砂。    
  米砂接了腔:“憑什麽在咱們班門口潑的就是咱們班的?”    
  我來不及捂她的嘴巴。該死,她又中計了。    
  “哈!米砂,你不用心虛。”果然蔣藍很受用她的話。    
  “虛什麽虛,我要是想潑你,絕對是用桶,而且是開水。”我根本來不及捂她的嘴,米砂一秒鍾也沒停頓就脫口而出。    
  說完,她也趴下來,對我燦爛地笑了一下,又馬上收回她的笑。    
  蔣藍跟著也縱聲大笑,說:“你潑我沒關係,不過,你不要被學校潑出去才好。”    
  說完,她揀起地上的毛巾,準備出去,剛拉開門,她又突然回頭,對我笑了一下,輕輕的說了句:“兩個賤貨。”    
  士可殺不可辱。我衝上前一把拉住她:“你說什麽?”    
  她看著我,不敢重複。我輕聲說:“有種你把剛才的話再重複一遍。”        

  “要打人嗎?”蔣藍甩著她濕濕的頭發,表情滑稽地說,“我警告你,我可不怕誰。”    
  我的手已經掄了起來,不過有人一把捉住了它。    
  “別弄髒你的手。”是米砂。    
  蔣藍仰天大笑,拍著手說:“大家看看,這可真是夫唱婦隨的感人場麵啊。”    
  就在我抑製不住衝動真的要動手扁人的時候,我看到了他,他跟在小辮子的後麵,腳步匆促滿臉焦慮地朝著教室門口走過來。    
  我立刻沒有了思想。    
  他們很快走近了,小辮子朝我招手說:“莫醒醒,你過來一下,你爸爸來找你了。”    
  他上前一大步,拖住我的手,一直把我往操場那邊拖去,我順從地跟著他的腳步,因為我不能反抗,反抗隻能讓我覺得更加的恥辱。他就這樣一語不發的一直把我拖到了校門口,打開他的車門,把我硬生生地塞了進去。    
  “你要幹什麽?”我衝著他大聲喊。    
  “我還沒問你到底要幹些什麽,讀個書你能給我讀這麽多花樣出來,我看你不必讀了,跟我回家算了,免得在外麵丟人現眼!”    
  他的話徹底傷透了我,我真是連死的心都有了。但我不能認輸,我把頭昂起來,跟自己說不哭不哭就是不哭。    
  許琳就在這時候從學校裏奔出來。她拉開車門,問他說:“你要把醒醒帶去哪裏?”    
  他不說話。    
  “你能不能冷靜點?”許琳說,“事情不是你想像中那樣的。”    
  我的無助在他們麵前無處遁形。我的眼淚終於無法控製地流了下來。    
  丟人現眼,他說得一點兒也不錯。    
  我從他的車上跳下來,許琳一把抓住我說:“醒醒,跟許阿姨聊聊,好嗎?”我掙脫她,拚命往前跑,他發動了車子過來追我。我兩條腿哪裏跑得過他的車,他停在我前麵,我隻好轉身往後跑,誰知道又被許琳截住。他走上前來,用力捏住我的胳膊,咬著牙說:“明天我就給你轉校!”    
  “不!”我大喊,情急之下歪過頭,張開口咬住他捏我胳膊的手,他一定疼極了,但他沒有鬆開我,等我抬起頭來的時候,竟然看到他眼角的一滴淚。迅疾的無聲的落在地上。    
  那真的是一滴淚,我想我絕對沒有看錯。    
  我搖晃著,努力想站穩自己的身子。許琳扶住我,對他說:“都冷靜點,我找個地方給你們父女好好聊一聊,好嗎?”    
  十分鍾後,我和他坐在了許琳的辦公室,行政樓207。許琳替我們各自倒了一杯熱水,把門替我們帶上,出去了。    
  他坐在牆邊那張沙發上,我坐在許琳的辦公椅上,我們對坐了好幾分鍾,是他先開的口。他說:“我也不是不相信你。”    
  我反問他:“那你是什麽意思?”    
  “這是我壓根沒想到會發生的事情。”他說,“學校打電話給我,說出那樣的事,你叫我這個做父親的該怎麽辦?”    
  “我要回去上課,我也不會轉校。”我站起身來說,“你想怎麽辦就怎麽辦,跟我一點兒關係也沒有!”    
  “你什麽態度!”他火了。    
  “我告訴你,我不會接受那些加在我身上的罪名,如果你也不相信我,如果你跟那些可惡的人一模一樣,那麽好,你就等著替我收屍好了!”我撂下這句狠話,打開辦公室的門,斷然離開。    
  我很冷靜地回到教室,在眾人各種各樣的目光裏冷靜地上了一天的課。我甚至超常發揮,回答出了數學老師問的一個超難的問題。米砂在曆史課上給我寫了一張條子,條子上隻有四個字:清者自清。    
  我知道我們都在熬。              

  但我這個黑暗裏長大的孩子,注定比不過米砂的堅強,我在那晚發病。肚子餓得像一座空城,我跟米砂謊稱要回家拿到東西,跑到學校外麵的一家快餐店,要了無數的東西打包回學校。我急需用食物來解決內心的煩惱和焦燥。我拎著那兩大塑料袋的東西,尋找可以安全消化掉它們的地方,我想起上次遇到蔣藍和米礫的那個小山丘,現在那裏很冷了,應該不會有人去。我幾乎是一路小跑到了那裏,扯開袋子,掏出食物,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往嘴裏塞。  
  我一麵狂吃,一麵想著自己不知道該怎麽才是好,一麵掉著眼淚。我半跪在那裏,扛著凍,吃光了所有的東西,當地上隻有兩個空空的破爛的塑料袋的時候,我站起身來,搖搖晃晃地回到了宿舍。    
  米砂不在。興許是又去排練了。    
  我倒在床上,用枕頭壓住自己的臉,強迫自己睡去。    
  但我當然沒有睡著。八點多鍾的時候,我的胃痛像火山一樣的爆發,我吐得翻天覆地,再也沒有東西吐的時候,嘴裏出來的是血。    
  伍優和李妍推門進來,我聽到她們發出的尖叫聲,然後我就什麽也不知道了。    
  我又被送進了醫院。    
  不過這一次,我爸不知道。醒來的時候,我看到米砂,我有些恍惚,以至於她的樣子看上去並不真切。我努力對著她笑了一下,問她:“什麽是宿命,米砂?”    
  她想了想,答我:“宿命就是以為走了一大圈,可是原來還在原地。”    
  “而且,原地站滿了人,他們都在嘲笑你愚蠢。”我迅速地接她的話,然後慢慢支撐著坐起來,抬頭看著自己的輸液瓶,順著那根透明的細管子,又緩緩看到我蒼白冰涼的手飛快地拔掉了我的輸液管。    
  然後我捂住了米砂的嘴,不準她尖叫。我們都清楚地看見,我手背上的血,瞬時就像一管細小的噴泉,飛濺出來,落在潔白的被子上。    
  我並無絲毫的害怕,我聽到自己用請求的語氣輕輕地對米砂說:“別說話,米砂。不要讓她們進來,求你。”    
  說完,我舉起我那隻血淋淋的手,對她搖晃著,說:“不要救我,我已經沒救了。”然後我就再度昏了過去。    
  再醒來的時候,我看到許琳,還有米砂和路理。    
  許琳拍拍我的額頭說:“沒事了,醒醒。醫生說再觀察一下,你就可以回學校去上課。”    
  我環顧四周。許琳知趣地說:“放心吧,沒告訴你爸爸。”    
  我鬆一大口氣。    
  米砂走上前來,她的眼裏含著淚水,她用溫熱的掌心貼著我的麵頰,溫柔地說:“醒醒,你沒事就好,天知道我有多擔心。”    
  “對不起。”我說。    
  “別說對不起。”她的眼淚掉下來,掉到我帶有血漬的白色的床單上,“好朋友之間,永遠都用不著說對不起。”    
  路理也走上前來:“莫醒醒,你放心吧,許老師已經站出來替你們澄清了。那個惡意發貼的人的IP也被查出來了,就是在我們學校附近的網吧發的。這件事,你再也不必放在心上。忘掉它,好嗎?”    
  我看到米砂轉頭,含著淚,對著路理微笑。    
  校園的新聞每天都在變,當我回到學校的時候,大家感興趣的已經是“路理愛上女一號米砂”之類的事,斷背的事不了了之。    
  蔣藍這一仗,輸得很慘。    
  那一天中午,我們和米砂在食堂吃飯,吃到一半的時候,路理也參與進來。    
  “其實別人都沒有錯。我也想通了,”米砂夾了一塊雞肉放進嘴裏,“上天很公平!隻不過,有些人需要等待,才能得到!”剛說完,由於激動過度,她的雞肉從嘴裏滾出來。    
  “嗬嗬,”路理笑她,“吃漏嘴的感覺怎麽樣?”    
  米砂滿臉通紅,依然說:“哪有!是雞肉太硬而已。”    
  路理突然在自己的碗裏夾了塊雞肉放進我的碗裏。我和米砂都很吃驚地看著他。    
  “你也想要一塊嗎米砂同學?我的雞肉不太硬。”路理笑著對米砂說。    
  “切!”米砂翻了個白眼,拚命扒飯。    
  吃過飯出來,我們在操場上遇到許琳。她停住腳步,微笑地把我拉到一邊說:“這個周末你回家嗎?”    
  我有些不理解地看著她。    
  “別忘了,你爸爸生日快到了。”說完這話,她就走開了。    
  我看著她的背影。    
  或許,我還欠她一聲謝謝。或許這個世界上有很多人,其實都不是我們想像中的那麽討厭。隻是偶爾會做錯事。            

  11月29號是他的生日。    
  其實並不用許琳提醒,早在一個月以前,我就在日曆上畫了一橫。    
  29號,是周六。下午,我收拾了點東西,把包背起來,又放下,又背起來,又放下。宿舍裏隻有米砂和我。她在背單詞,轉身對我說:“What are you doing?”    
  “回家。”我說,“你們的戲今天排嗎?”    
  “排。”米砂握著拳頭說,“衝刺階段了,我們一定行。”    
  “我今天會回來。”    
  為了等他的短信再做決定。我故意錯過一班車。    
  幸好他還不是太晚地回了我:“好的。我買菜。”    
  “好”。    
  我每天都在同一個窗口買飯,阿姨認識我,一看見我就會說:“哦,番茄炒蛋。”然後轉身,往我的盆子裏扣一勺番茄炒蛋。    
  米砂說,如果我繼續這樣吃下去,即使我不會口味疲勞,她也快視覺疲勞了。    
  嗬,可能,下個月,我會爭取再愛上一道菜的。事情總是變得越來越好,我願意相信。    
  到家的時候臨近晚上。11月底的傍晚,天空泛著藍紫色。我圍著我唯一的紅色的圍巾仍然覺得寒冷。離家還有一段距離的時候,一抬頭就看到廚房裏的燈火。暖黃色的燈火。窗戶是磨沙的,所以隻能看清一個人來回走動的輪廓。    
  一個微微駝背的輪廓。走來走去。我仿佛聽到“嘩,滋——”的聲音。仿佛聽到碗碰到桌麵的聲音和水龍頭嘩啦啦流水的聲音,接著油煙機裏一陣一陣的糖醋魚的香味。    
  那是小學六年級的時候,每天都會很饑餓。嗅覺變得異常靈敏,常常在樓下時就能聞到食物的香味。那時他不經常加班,也從不出差。每晚都會準時回家為我做飯。我當著他的麵,吃下三大碗米飯,也不會感到羞恥。他認為,那是我長身體的時候。所以,往往幫我盛飯盛得積極。    
  其實我會把早飯窩進書包,留到晚飯後再吃,而午飯,則幹脆不吃。這一切,他全然不曾知曉過。這些似乎遙遠又近在眼前的聲音和味道融合在一起,突然讓我感到非常疲倦,非常想走進家門。    
  我加快步子邁進我的家。    
  門是開的。    
  他機敏地把頭從廚房裏探出來:“洗洗手,還有半個小時開飯。”    
  我說:“哦。”    
  我走進自己的房間,放下書包。然後走到樓下,扭開電視機。在播娛樂新聞。好幾條訊息都是關於蔣雅希的,蔣雅希召開新聞發布會澄清緋聞;蔣雅希出席簽名售書活動;蔣雅希內地FANS團成員前往香港為其演唱會加油。    
  等等。    
  蔣雅希的臉白得仿佛透明,握著金筆淺笑著簽名的樣子,真是優雅。不管怎麽說,她看上去比她的堂妹蔣藍要順眼很多。    
  我正在發愣,他圍著圍裙站在我身後說:“吃飯啦。”    
  他做了一桌菜。小小的餐桌鋪滿食物。我說:“不喝點酒嗎?”    
  他晃晃手裏的東西說:“紅酒。”    
  “改喝紅酒了嗎?”我又問。    
  “隻剩紅酒了呀。”他有點尷尬,打開酒蓋,說:“來點?”    
  我伸開五指捂著碗說:“我喝水就好。”他沒有勉強。    
  我終於抬頭仔細看他,其實才見沒多久,卻好象隔了好久沒見,覺得他又老了。白發好像比上次多出許多。    
  “怎麽樣,魚是不是很香?”    
  我們相對坐著,他夾了一塊魚自己品嚐了一下,陶醉的說:“不錯不錯。”    
  我也夾了一塊放進嘴裏,忍不住說:“從店裏買的吧。”    
  “哈哈,”他笑了:“沒瞞過你,不過我也是廚師之一。隻不過我是負責加熱而已。哈哈。”    
  我也笑了。    
  他又呷了一口酒,說:“學校裏過的還習慣嗎?需要再買幾件冬衣嗎?需要的話,我幫你買。馬上冷空氣就要來了。”    
  我說:“不用,能應付。”    
  他給我夾了一筷子肉,說:“這可真的是我做的。”    
  我吃了一小口,就吃出來他放了生薑。白然在的時候,他做完肉就會把生薑全部撈出來扔掉。因為白然看到生薑就會不再想吃飯。為了拯救她的食欲,那時候他是煞費苦心的。除了魚,其他的菜他都能做的好極。    
  我望了望紅燒肉的盤子,又伸出筷子在碗裏挑了一下,裏麵果然還是沒有生薑。        

  或許,挑掉生薑已經成為他的習慣了。即使她已經不在。    
  或許,白然在他的心裏還是有位置的。藏在心最裏麵的地方,連他自己都不見得知道吧。    
  他終於說:“上次的事,是爸爸太衝動。我也不太懂,電腦上的照片是可以處理的,所以就錯怪你了。你不要怪爸爸,爸爸沒文化。不過你們學校的學生也是太可惡了,連這種事都想得出。”    
  “沒事啦。”我對他說。    
  他對著我笑。有些害羞地摸了摸自己的後腦勺。    
  這個晚上,一切都很平靜。天很快暗下來。我吃完有生以來不多的幾頓正常的飯之一。爸爸去洗碗的時候,我爬著樓梯去樓上的浴室洗澡。    
  好久沒有在鏡子中好好看自己。肋骨倔強地突出來。鎖骨也凸在外麵,有些可怕。指甲很長。頭發也長了。單眼皮,遺傳白然。薄薄的嘴唇。小小的鼻子。都是遺傳白然。隻有額頭,寬寬的,遺傳他。下巴上的兩顆痣,褐色的,挨得很近。遠看,好象一顆大的痣,把整張臉都變內斂了。    
  洗澡洗澡。    
  把所有的過去都衝走,重新給自己一個生命。我在熱水噴頭下閉上我的眼睛,心裏默默地說,白然,我的母親。在我最需要你的時候,你不能陪在我的身邊,那麽多的痛苦過去了,你能保佑我的新生嗎?能嗎?    
  洗完澡以後,爸爸還沒有進房間。他伏在書房的桌子上寫著什麽。    
  我猶豫了很久,才敲了敲他的房門,問:“要不要倒杯水?”    
  “哦,”他抬起頭,看到我。我站直了身子,隻露一半臉給他。    
  “不用了,你早點睡吧。”    
  “那個,”我敗給自己了,嘴一滑,說:“生日快樂。”    
  “你剛才說什麽?”    
  “生日快樂生日快樂。”我已經飛快的穿過書房,大聲重複了兩次。    
  “或許你該約她去泡泡吧,要知道,你還不算太老。”    
  他沒應我,可能呆住了,呆在裏麵半天沒出來。    
  我打算躲到我的小閣樓上去,不幹擾他的世界。經過他們的房間時,發現電視機還開著,我想了想,走進去把它關起來。    
  節約用電。是我從小養成的習慣。    
  順便,我還偷偷默默對著關閉的電視機照了一下鏡子,捋了捋濕濕的頭發。其實,我也是有些臭美的。    
  打算離開的時候,腳趾似乎碰到什麽,涼涼的。俯下身,原來是一串鑰匙。我彎下腰去揀,卻發現櫃子的深處,好象有一個方形的東西。拉出來一看,是一個落滿灰的鐵盒子。              

  我的第一反映是想到了周傑倫的《半島鐵盒》。    
  我鬼使神差地用浴巾把盒子包起來,悄悄離開了爸爸的房間。    
  我上了小閣樓,坐在我的小床上,腦子裏打了很久的架,不知道到底該不該打開它。    
  我用了十幾張麵紙,才把它的表麵擦幹淨。盒麵上模模糊糊畫著一個微笑的女孩子,她編著麻花辮子,臉蛋有些嬰兒肥。在她的臉蛋旁邊,用燙金的字寫著“菲紅蛋糕”。這顯然是80年代的那種餅幹盒。那麽,它應該是他們的東西吧。    
  我的心突然猛跳起來:也許就是結婚證書什麽的吧。又也許隻是個廢棄的盒子,裏麵裝著半盒早已發黴變成灰的蛋糕。    
  我眼睛一閉,兩手一用力,分離了盒子與蓋子。    
  我睜開眼,沒有老鼠和小蟲子爬出來,隻有一疊安靜的發黃的紙片。    
  我拿起其中的一張紙片,把它拆開。發現竟是一封信!    
  第一封    
  第二封……    
  第N封:    
  那封信落款的時間,是她的忌日。    
  原來,她早就做好死的準備。救人,不過是一個偶然。    
  讀完所有的信,已經是半夜。所有的信都是寫給一個叫做辛的男人。沒有落款。也從沒有寄出去過。    
  辛到底是誰?    
  我在盒子的最底下,發現了一張照片。    
  淩晨兩點,忽然下起滂沱大雨。    
  深秋的沿海城市,確實很少見這樣的雨水。伴隨而來的,似乎是隻有台風季節才有的呼呼風聲。    
  難道,今年的冬天來的真的來得這麽快?  
  我把米砂送的沙漏從背包裏取出來。解開絲絨係口,沙子滴落,滴落,仿佛一串看不見的淚水,流不盡,淌不完。    
  我把那些信紙統統裝回盒子裏,蓋上蓋子,塞了很久,終於塞進我的書包裏。我光著冰涼的腳,爬上了床。用同樣冰冷的被子把自己裹起來。    
  然後熄了燈。    
  我把自己裹得很緊很緊,那張照片就在我的手心牢牢躥握著,我想撕攔它,可是不知道為什麽,我還是沒有撕。我隻是努力把它在手裏捏成了一個團。一個小得不能再小的團。像把一切的肮髒都和醜惡都縮成一個團。過了一會兒,我發瘋般地爬起來,呼啦打開了窗戶,雨水打在我的臉上,變成眼淚。我抬頭望著漆黑的夜空,啞巴一般地哭了。    
  辛,一個叫辛的男人。    
  他把一個母親變成冷血的魔鬼。    
  他讓一個平凡的女人錯成為眾人仰慕的女英雄。    
  他給了她一顆毒藥,他讓她日夜飽受病痛與心靈的折磨。    
  他是一個多麽偉大的人。偉大到能控製一切,無視生死。    
  我絕望地閉上了眼——    
  這就是你給我新生的禮物嗎?媽媽。    
  如果真的是的話,我想要告訴你,這是一個多麽恥辱的禮物。足夠將我從最陡的那座懸崖上狠狠推下去,從此粉身碎骨,埋入地獄。和你一樣永不醒來。           


  米砂
  ——而我終究要離開,像風箏飛向很藍的天。    
  我的噩夢,總是在有雨的夜晚到來。它盤旋重複了千百次,就像一個充滿預言的詛咒。    
  我總是夢見自己,在洗澡。    
  細細地,從頭皮到眼部,到下巴,到頸,到身體,再到腳趾。不知道為什麽,我會那麽髒,在很暗的地方,我用一塊白色的海綿,不停地揉搓自己。然後就在這時,突然天亮了。我沾著一身的髒東西,暴露在所有人麵前,我才發現,原來自己竟然是站在十字路口。車水馬龍,熙熙攘攘,人們用痛恨的眼神看我。    
  通常這個時候,我會羞愧地突然驚醒。看看身邊的她。她的睡眠很輕很輕,每當我驚醒,她都會習慣性地一把抓住我的手。    
  這樣,我就會變得安定一點。    
  我常常覺得不可思議的是,為什麽她有這樣的能力,可以在任何我需要的時候都出現呢?或許,有的人,是有的人的劫數;而有的人,就是有的人的拯救吧。    
  她叫莫醒醒,我親愛的麽西麽西,她是我慌亂夜裏的一劑安定藥,是我清晨早上的第一縷陽光。我愛她,我才不在乎別人說什麽。    
  ——選自米砂的博客《我在等著天亮起來》    

  我叫米砂。七歲前,我一直叫米沙。上小學後,我自作主張地把“沙”字改成了“砂”字。隻因為我喜歡那個小小的“石”字旁,它讓我更加的有安全感。     
  米諾凡一開始很不理解,但後來他屈服了,帶著我去派出所正式修改了名字。我們回到家的時候,米礫正在吃方便麵,他咬著方便麵裏那根細細的筷子用比大人還要正經的聲音責備我說:“米砂,恭喜你如願以償,不過話又說回來,你可不是一般的任性。”    
  米礫是我的同胞哥哥,他隻不過比我早一分半鍾來到這個人世間,我就得一輩子低眉順眼地叫他“哥哥”。天知道,哥哥是一個多麽光榮的稱呼,比起我們班那些成天都想著有個哥哥的女生們來說,我本來應該算得上是幸運。但是,事情卻完全不是我想像中那樣的,隨著我們一天又一天的長大,米礫和我之間的事情開始可以隻用一個成語來形容,那就是:一言難盡。    
  午間的廣播站在播一些校園的過時新聞,聽得人心煩意亂。我在一顆柏樹下站立下來,問莫醒醒說:“你猜它多少歲了?”    
  “成天想這些沒根沒尾的東西。”    
  “不是說這兩天不排戲的嗎?”她有些奇怪。    
  我支支吾吾地說:“我還是去看看吧。”    
  她心知肚明地放開我:“那,快去吧。”    
  我有些抱歉,麵對著她退著跑了幾步。她用手在空中畫個圈,示意我轉身走,注意安全。她紅紅的臉像個紅蘋果,眼睛裏的憂傷讓我心疼。可是請原諒我,此時此刻,我真的太想見到路理,我一定要見到路理,我說什麽也要見到路理。    
  我埋著頭往小劇場衝去,怕冷似乎是我的天性。所以小時候,麽麽給我織了很多小手套小帽子。麽麽心靈手巧,我戴著她織的小手套,被她抱在懷裏貼在臉上,嬌憨地舉著手,拍過一張很好看的相片。    
  噢,路理,聰明的你好像也說過一句和這差不多的話吧。你看,我們是多麽多麽的有緣。我念著他的名字一把推開小劇場的大門,空氣中揚起的灰塵刺痛我的眼睛。小劇場空無一人。紅色的小舞台空曠地寂寞著。我輕喘著氣站在那裏,無比憂傷卻自我安慰地想:其實,我隻是想來看看你,不管你在,還是不在。    
  我親愛的路理王子,我是傻米砂。一粒渴望無堅不摧卻偏偏柔情似水的沙子。    
  我活該。    
  我願意。            

  請原諒我,進入青春期後,我的思緒一直很混亂,我有時候走在路上或是坐在教室裏,會忽然短暫地忘掉我自己的名字。這真是一件讓人擔心的事情,不是嗎?我有些怕怕地問莫醒醒我是不是有病,她酸溜溜地責備我,說我心心念念記得的,隻有路理這個人,所以我才會可恥地連自己都忘掉.    
  噢,她的話也有一定的道理。隻是,我該怎麽來說路理這個人呢?    
  最初的開始應該是這樣的,有一天,我在天中的校園網上看到了這樣一句話:當你做出一個你認為絕對正確的決定時,現實還你一個狠狠的耳光——這是上天在教你懂得低頭。    
  我在心裏為這句話拍掌叫好,然後我查到,這是在校園DV短劇《藍色理想》中的一句台詞。他的導演以及男主角叫做路理。    
  我遇到他的時候,是在這個城市最美的夏天。可是,世事總不能都如人願,除了一大幫圍在他身邊的“路粉”之外,我還有一個蟑螂般的情敵,她叫蔣藍。    
  之所以叫她蟑螂,是因為她常常會在最不該跳出來的時候猛的跳出來,讓人恨不得一巴掌拍死她。    
  她有一雙藍幽幽的眼睛,喜歡死死盯住別人。至少第一天在女生宿舍門口,路理將我的行李遞給我時,她就帶著她這雙閃著寒光的眼睛足足盯了我一分鍾。    
  盯就盯,我沒有準備怕她。    
  可是又可是的是,我的米礫同學竟然愛上了她。    
  然而,不幸的是,米礫同學的想法卻完全和我相反。    
  為了取悅那個妖女,他極盡其能,無所不幹。    
  就在“算了”酒吧。那是一個很爛很破舊的小酒吧,混跡著天中附近各個技校的“名痞”,生意熱火朝天。我是早有所耳聞的。    
  他說:路理會在此遭遇不測。    
  我的第一反應,當然是不信。依路理的性格,他不會去那種地方。    
  再者,他也不可能會是那種惹事的人。所以我更不信。    
  米礫仿佛揣透我的心思,短信很快飛來:“他惹了一幫坯子,他們看到他和蔣藍在一起,壞了脾氣。找他算帳,他還愛理不理。”    
  我的心裏咯噔了一下。路理前兩天是和蔣藍一起吃過飯,這件事全校都知道,雖然我不願意相信它代表著什麽,但至少,有這個可能不是?    
  我想了想,回過去:“哪個學校?誰看上蔣藍了?”    
  “你信不信吧?就是光華技校機電二班的,他們學校的老大,叫沈猛!外號猛哥!他手下一大幫人,都是不要命的家夥!”    
  我說:“你告訴我這些,是什麽意思?”    
  “沒什麽意思,我隻是想讓你知道,這次路理非死即傷。太恐怖了!我也惹不起他!蔣藍我不追了!隻能說,我們兄妹都命苦。”    
  “呸!!!!”我狠狠地按“發送”,然後我做了一個決定:去看看。    
  我低著頭像個罪犯一樣逃過了大街,走到用粉紅色熒光燈裝飾成“算了。。。”字樣的酒吧門口。我對自己說:誰也不惹,靜觀其變。    
  然後我衝了進去。    
  酒吧裏很暖和,人很少。我走進以後,挑了靠近小舞台的一個角落裏的座位。    
  這時候,走過來一個服務生打扮的人,他說:“哈漏小美女,不要來點飲料嗎?”    
  他把托盤放在桌上,竟然在我對麵坐下來。我看他麵相不壞,好象也是個打工的,比我大不了幾歲,就大著膽子問了句:    
  “你認識猛哥嗎?”    
  “你就是來等他?”    
  “不告訴你。”我說。    
  不能什麽都交代。    
  “他今天不會來。”他說。    
  “為什麽?”    
  “因為,他有事要辦。”    
  “那麽,他們會來這裏嗎?”    
  他搖搖頭,又要走。我抓住他的袖子,說:“求求你,告訴我!”    
  他想了很久,才緩緩的說:“那裏。”    
  “謝謝!”轉身又向黑漆漆的馬路走去。    
  我跑啊跑,跑到小區大門口的保衛處,奇怪這裏並沒有人。就在我從窗戶裏不停張望的時候,有一個人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轉過頭,看不清那張臉,但我能聞到他滿嘴的煙味。我想離開,可他卻一手撐在窗戶上,一手在我的肩膀上不停遊移,並摸到我的背上。    
  我一麵用力推開它一麵用眼光四下搜尋,路理呢,路理呢?!    
  “小妞,你讓我們好等。”他的手摸到我的臉上來,另一隻手揪著我,往那幾個煙頭閃亮的地方拖去。    
  “救命!”我絕望地大聲喊。不知道是誰的巴掌,迅速朝我的臉上刮過來,並順勢捂住了我的嘴巴。    
  “小妹妹,你放心,我們不會幹你。我們隻是想幫你設計個漂亮點的衣服,讓你風風光光穿回學校!”    
  再後來一聲哨響,那些惡心的人竟然輕易的都跑掉。醒醒走過來替我撕掉膠布,可我的繩子卻很難解開。    
  這時候,我看到米礫。他從巷口一路奔跑過來,握著一把小刀遞給醒醒。醒醒替我鬆了綁,我拚盡全力站起來,故作鎮定的整理了一下我自己,然後一步走上去,用我的左手甩了他一個耳光。    
  這是我這輩子用的最大力氣打人。這也是我這輩子,最看錯的一個人。    
  但我永遠記得,那個夜晚——那個17年來最最灰暗無助的夜晚,她找到我,給過我的那一個擁抱。     
  她救了我。    
  此生難以磨滅的感恩。    
  她的母親,因為救人而死於車禍。在所有人眼裏,她是英雄的女兒。雖然詳情我並不了解,可是天知道我有多麽心疼,這個在黑暗的夜裏,一個臉上寫滿恐懼隻能用喝水安慰自己的病孩子。    
  幾乎是沒有猶豫的,我做了一個決定,決定把我的沙漏送給她。    
  那是我人生的第一個生日裏,我接受的禮物:一個有著白色細砂心髒,和嬌奢的水晶身體的沙漏。    
  保存了17年的光景。它連同它底部的字跡,依然完好無損。

  12月20號,星期六。離聖誕節還有五天,這本來是一個跟我毫無關係的日子。可是,還是有人會來觸我黴頭。    
  那個人不是別人,就是米礫同學。    
  夏天的時候,他總是穿著黑白條紋的監獄服,永遠不係扣子的軍綠色外套,在脖子裏掛一條銀白色的鏈子,據說是仿潘瑋柏的那種款式。冬天到來的時候,他沒有衣服可穿,就把米諾凡的黑色棉外套穿起來,充當大人。但氣質上,他偏離米諾凡太遠,他已經變得越來越像一個流氓。雖然我曾經發誓,再也不管他的任何事情。可是,他從來未停止惹我的念頭和行為。    
  他變戲法一下地從他房間的門背後變出一捧惡俗的玫瑰花來。他就這樣穿得出奇的隆重,抱著一大捧花,大搖大擺地走出了家門的樣子,氣得我想把他點燃。    
  那把粉色玫瑰,起碼有30支,一大捧,簡直比他的肥肚子還大。    
  我用我的腳指甲想,也明白這是送給誰的。但我還是想確定一下,我果斷地換了鞋,衝出去,攔了出租車就上,一直跟蹤他到拉酷KTV的大門口。    
  他忘我地用手抹了一下頭發,自信地跨進大門,絲毫沒有感覺到身後的我。上了一層樓以後,他一個拐彎,就進了一個包間。。    
  她她她,我知道是她。就知道是她。    
  她就是蔣藍。    
  我們也許再也不是兄妹了。    
  我回到家的時候,已經快天黑了。奇怪,他並沒有像我想像中那樣陪妖女徹夜狂歡,而是破天荒地回了家中,正坐在客廳裏,把暖氣調到最大,端著一碗熱麥片粥哧溜哧溜地邊喝邊看電視。  
  我大聲地關門,然後大步流星地走過去,把插頭呼啦拔掉。    
  “生日還是忌日?打扮得真帥。”我諷刺他。    
  他把一口水全嗆出來,口齒不清地說:“你你你你……你不是在睡覺嗎?跟蹤我你你……”    
  “去你的!”我大喊一聲,抓起身邊一個墊子就甩過去。    
  他被砸得沒話說,悶著頭想去插插頭。    
  “丟人!!”我繼續罵。    
  我啪地關上了我的房門,直直地倒在床上。回家後手機沒電,一直放在床上充著,手機硌到我的背,我拿起來一看,上麵有路理的一條短信。    
  演出因故提前,請速來彩排。    
  怪不得米礫會從生日會上提前回家,看來妖女也收到了同樣的短信,我從床上跳起來,拿了我的書包就往門口奔去,米礫攔住我說:“可以說會兒話嗎?”    
  我的心早已經飛向小劇場,才懶得跟他討論這些深奧而無聊的東西。我撇下他走出家門口    
  至於米礫。    
  其實,我早知道他拿我做交換。    
  曾經有一個晚上,放學以後我去買文具。又路過那個假山。不知道受了什麽驅使,我往那對狗男女曾經幽會過的那個地方走去。    
  我看到,他們在接吻。    
  我的混蛋哥哥,用手貪婪地托著她的下巴,陶醉得閉上了眼睛。    
  可是蔣藍的眼睛,睜得那麽大那麽大,仿佛貓的眼珠一樣,在深秋的夜裏發著寒光。    
  她麵無表情,與米礫顫抖的麵部肌肉形成鮮明對比。    
  過了一會,蔣藍用力掙脫了他。她淺笑:“嗬!現在還給你了!幹的不錯,你看,我也是說到做到!”    
  米礫低頭看著自己的腳尖,用手癡癡地去摸自己的嘴唇。    
  蔣藍用塗著紅色甲油的指甲在他的臉龐輕輕劃過,飛快地往另一個方向奔走。    
  而混蛋,抬著頭往她奔跑的方向看去。——我想過,如果他回頭看到我,我就撲上去掐死他。    
  可是他沒有回頭。    
  他沒有看到他的妹妹在他的身後,一滴眼淚都流不出的表情。    
  我們是同根生的兄妹。血濃於水,也敵不過一個無情無義的吻。    
  你要相信,那一刹那,我隻是有些心如死灰。     
  我們是兩個百無聊賴的可憐的孩子,所以,我才會這樣,所以,他才會這樣的吧。可是,叫我怎麽樣,才可以學會原諒呢?              

  那天,我是最後一個趕到劇場的。    
  去了我才知道,由於場地的原因,我們原定在元旦進行的演出要提前到聖誕節。    
  “米同學,你遲到,耍大牌啊!怎麽,你的斷背沒來,她不替你拎拎鞋什麽的嗎?”    
  “對不起,才看到短信。”    
  “還好,沒誤事。”路理對著我安慰地笑。    
  花蕾劇場,是一個隻能容下80人的小劇場。舞台不大,蔣藍很快跟著我上台來,附在我耳邊說:“說真的,我對你的取向問題一直很好奇呢。”    
  我沒理她。    
  “你不理我呢,也罷,不過我想問你一個問題,要是有一天,路理和莫醒醒同時掉進河時,你會救哪一個呢?”    
  我再也抑製不住,揚著手中的稿件,角度直對她那張臉:“你給我滾!”    
  她騰地跳到我麵前,正要發作,卻聽見另外一個聲音響起:“我們要開始了,準備好了嗎?”    
  是路理。    
  “路理!你沒聽到她剛才對我說什麽嗎?”     
  “米砂,你的演出服呢?”路理理都沒理她。    
  我實在是崇拜他的智慧。    
  那天我們一直排到很晚才收工,我和蔣藍沒機會也沒時間吵起來,但她心裏的氣並沒有消。第二天中午的時候,她再度出現,身著紅色厚連體毛裙,光腿穿黑色皮靴,立在我們宿舍門口,像個戲子。我一打開門,她就擺出幹架的姿勢,要跟我決一生死。    
  “米大蟲!你很能!”她直接把手戳到我腦門上來,指甲深入我額頭的皮膚裏,一陣麻麻的感覺。伍優戰戰兢兢從門縫間哧溜鑽過去。    
  我用身體撞她,說:“給我讓開!”    
  “讓?讓你還不多?瞧你那婊子樣!”  
  “你再說一遍?”我吼道。伍優輕輕拉住我說:“米砂,別吵了!你看到莫醒醒了嗎,我想跟她借那本數學的參考書。”    
  “婊子在罵人!不收拾可不行!”我不理伍優,瞪著眼睛,逼近她的臉。    
  “靠 !”她縮回她的臉,對我攤攤手,又指著我眉飛色舞地說:“米砂,今天我要告訴你,路理是我的。路理是蔣藍的。你他媽最好永遠記住!”    
  我隻能說她有病。    
  “她又要做什麽?”望著她絕塵而去的身影,伍優擔心地說。    
  “莫管她!”     
  那天被蔣藍一攪和,下午上課我差點遲到,曆史老太已經站在講台上,醒醒趴在座位上,也不知道她吃沒吃飯,總之她看上去情緒不佳。    
  這一天下午放了學我就往小劇場奔去,那天是合戲的日子。為了讓我們知道自己的表演狀況,路理決定先給我們攝像,讓我們自己看回放,了解自己的弱點,以便正式演出那天能更加地到位。燈光,攝影,服裝,演員都將全部到位。蟑螂是來得最晚的一個。一來就問:“有化妝時間嗎?”    
  隻有路理應了句:“後台有化妝鏡。”    
  “謝謝,路理哥。”    
  我們的內景在花蕾劇場中完成。舞台布置成家的樣子。攝像是一個高三的男生,他晚上還要參加模擬考試,在蔣藍畫了一個小時妝以後,他快要瘋掉,不停地催促我們動作快些。    
  蔣藍這才拖著她那張粉比臉皮還厚的臉姍姍出場。    
  開始攝像。    
  蔣藍一開始就和路理挨得緊緊的,我看到路理皺了一下眉頭,心裏暗自好笑。我按照劇本要求用胳膊推了一下眼鏡,本來就壞的眼鏡掉在地上,我俯下身尋找。    
  她不露聲色地早有預謀地無比精確地用她的靴子後跟狠狠地踩了我一腳。           

  “不好了!莫醒醒出事了!!”    
  我望下台,是氣喘籲籲的伍優。我腿一下子就軟下來,跑下舞台,抓著她就問:“怎麽回事怎麽回事?”    
  “什麽也別說了!先跟我走!”    
  “出啥事了,出啥事了?”    
  我下意識地拖著他一起往外跑,他長得五大三粗,關鍵時候應該用得上吧。    
  等我們一行人衝進宿舍。莫醒醒臉白得像張紙,已經暈倒在地上,旁邊的一條毛巾被鮮血染得通紅。    
  我使足了勁想把她從地上抱起來,但不管怎麽用力都不行。     
  我看著莫醒醒,腦子裏一片空白。    
  醒醒,我的醒醒,我抱著她,雙手發麻,原諒我這些天隻知道我的戲,原諒我隻知道我該死的愛情,忽略了你。如果你有什麽事,我絕不會願諒我自己!    
  “讓我看看!”我聽到身後急促的聲音,看到的人竟然是許老師。    
  她轉身對她身後的米礫說:“你力氣大,過來幫幫忙。”米礫愣愣的走過來,沒能打得成路理出氣,反倒被拉過來做好事,不知道他是不是一下子不能適應這種心裏落差。    
  好不容易趕到醫院。醒醒好像有了點知覺,她的眼睛微微睜開了一次,又一次閉上。醒醒好像很痛苦。    
  可是,她為什麽會痛苦呢?    
  轉眼,醒醒已經安頓到病床上。我握著她涼涼的手,那張手上的血跡已經凝固,模糊的暗紅色,看起來有些恐怖,可我一點也不嫌棄。主治醫生很快趕來,他抬起眼鏡,盯著莫醒醒看了又看,好半天才說:“啊?是她?”    
  “家屬來了沒?”他問。    
  許老師跟他走了出去。    
  他們出去沒過多久,醒醒就睜開了眼睛,米礫站在我身邊,我用眼神示意米礫,他終於聰明了一回,走出去時把門帶上。    
  “我又沒死掉嗎?”她問我。    
  “為什麽?”我用手撫摸她冰冷的臉,“醒醒,你告訴我,為什麽?”    
  她轉過臉去,閉上了眼睛。    
  醒醒不肯再說話,最終我還是跑出門叫來了護士,替她整理傷口。許老師跟著跑進跑出,弄得滿頭汗,表情很忘我。    
  我望望病床上的醒醒。她兩手已經被擦去血跡,平放在身體的左右側。不知是不是進入了睡眠,她整個人都仿佛停止了呼吸,平時白皙濕潤的皮膚都透露出蠟黃,像具臘像。隻有滴液管,不知疲倦地滴下透明葡萄糖液,緩緩輸送到她身體裏去。    
  我站起身,默默退出門外。心裏翻江倒海般的難受。然後我看到站在拐彎處的米礫,用黑色的圍巾捂住他的半邊臉,靠在牆邊。我走過他身邊的時候他開口問我:“你要恨我到什麽時候為止?”    
  我想著他背著醒醒一路小跑的樣子,心裏的恨已經消失大半。於是我停下腳步說:“離開她,離開那個妖女,我們還是兄妹,不然免談。”    
  他冷笑了一下:“如果我離開她,你能離開他麽?”    
  “你什麽意思?”我問他。    
  “你知道我什麽意思。”他說,“你可以為他不顧一切,為什麽就不準我為她不顧一切呢?”    
  我覺得我有些站不穩。    
  “其實我們一樣的。”米礫看著我說,“你別成天用鄙視的眼光看著我。”    
  說完這話,他把他的黑圍巾一拉,低頭邁著大步,走掉了。我靠在他剛才靠過的牆角,努力平複自己的心情,就在這時,病房的門打開了,走出來的醒醒的爸爸和許老師,他們沒有看到我,站在門邊輕聲說著什麽話,我忽然看到許老師說著說著低下頭去,她好像在哭!醒醒爸爸從口袋裏掏出一張手帕,彎腰替她擦掉了眼淚。    
  他們的關係,看上去很不一般。    
  啊……    
  原來……    
  怕她們看到我,我趕緊悄悄地退著下了樓。             

  那天,我從醫院回到花蕾劇場已經是夜裏九點多鍾。我以為那裏不會有什麽人,可我推開門的時候,卻意外地看到他。    
  他坐在舞台一角的一張椅子上,見我進去,放下稿件,起立轉身,說:“你過來。”    
  我走上舞台,跟著他走到幕布後麵,他呼啦一下扯掉綠色絨布,展現在我麵前的是一架漆黑的,漂亮的立式鋼琴!    
  鋼琴一塵不染,明顯被剛剛擦過。我有些驚喜地看著路理,他說:“是許琳老師幫的忙。不必感激我。”    
  我帶著一種說也說不清的情緒坐下去,摘掉手套,露出凍得僵硬的手指。    
  “彈一曲怎麽樣,暖暖手。”路理鼓動我。    
  我轉頭,故做幽默地問:“為什麽不是你幫我暖暖手呢?”    
  一說完,我就臉紅了。真是的,怎麽會這麽不小心,就講出了真話。    
  我緊張地按音,準備彈琴。可是第一個音就出錯。    
  “嗬,”他走過來,跟我坐在同一張琴椅上,伸出修長的手指,說:“我就是比較喜歡彈琴暖手。”    
  說罷,他彈奏起來。彈的是《漁舟唱晚》,很有意境的中國民樂。    
  我坐在他的身邊,一顆心七上八下。我的天。與他並肩坐在一起,心好像呼啦一下飛了出去一般。    
  彈完以後,他回頭對我一笑:“好聽吧?”    
  “好聽。”我花癡地說。    
  “哈哈,我很少露技。”他仰頭一笑,仿佛很得意。可是他很快站起身,離開我的位置,說:“好了,輪到你了。雖然我相信憑你的實力根本不需要練,但是,作為交換,你還是要彈一首。你說對不對?”    
  我吸一口氣,閉上眼,彈出第一個音。有他在身邊,音符變成一個個可愛的小精靈,圍著我舞蹈,讓我差一點不知道自己身處何方。    
  不知道什麽時候起,他又一次坐到我身邊。等到結束音響起,他說:“米砂,你真的是個才女。”    
  “是嗎?”我矯情地問。    
  “你說呢?”他狡猾地反問我。但很快又說:“要知道,我從不吹捧人。”    
  我們隔著很近的距離,我看著他的臉,不知道為什麽會忽然想起米諾凡,想起小時候,因為我偷著彈琴被米諾凡一把抓起來,差一點扔到半空中。我的手臂被他抓得很疼,蹲在地上嚶嚶的哭。我的哭聲更加地激怒了米諾凡,他走近我,伸手在我臉上抓了一把,算是揩淚。然後,他打開黑洞洞的儲藏室大門,將那架小小的咖啡色鋼琴推了進去。轉過頭對我說了一句話:“鋼琴不能讓你成功。忘記它。”    
  我不再哭。而是選擇坐在儲藏室門口,一動也不動。米礫走過來問我:“你作業寫完了嗎?我要抄。”他吸著鼻涕蹲在我身邊,蹲了一會,又走了。  
  “米砂,起來!”米諾凡端著咖啡從我身邊經過,命令我。我沒有動,我們僵持了一會,他也走了。    
  “米砂,我要抄作業。”米礫煩躁地走來走去,又看看我的臉,說:“你別這樣了,這樣沒用。”     
  米諾凡從書房裏走出來,手上端著空的咖啡杯。他說:“你現在不理解,總有一天也會理解。要坐你就一直坐,爸爸現在同情你,就是在殺你。”    
  “你常常這樣走神嗎?”身邊的路理看著我,很好奇的問。    
  “噢,是。”我趕緊收回思緒,衝他傻笑。    
  “想什麽?”他問。    
  “你說呢?”我學他的口氣。    
  他笑。又是那無敵的要人命的笑容,我在那樣的笑裏慌了神,趕快沒話找話:“很抱歉,我今天誤了事。”    
  “她沒事吧?”路理問道    
  “還好吧。”我趕緊答,“就是病了,可能得住兩天院。”    
  “她的病到底怎麽回事?”    
  “莫醒醒,這名字很怪呢。”    
  “我今天真對不起大家。”不知道為什麽,我又把話題繞了回來。    
  “也沒事,都排到這份上了,再說你這麽聰明,要知道,兩天後的演出我可是很指望你的。”    
  “有多指望?”我低著頭,厚顏無恥地問。    
  “比你現在的體溫還高的一顆火熱的跳動的心,正在深情期盼。”他舌頭一點不打結地完整表述。看來真的不得不佩服他的文藝部部長頭銜。    
  更沒想到的是,他竟然湊到我耳邊悄悄地說:“跟我合作,很多人都很嫉妒你。”他的語氣鄭重,夠不要臉。    
  我也不要臉地繼續啞著嗓子:“尤其是蔣藍。”    
  “你跟她似乎有仇。”他的手指在鋼琴上輕聲敲擊,漫不經心的語氣。    
  他修長的手指仍在琴鍵上遊走,從哆到西,從西再到哆。敲擊著我每一根體驗幸福的小小神經。    
  果然如路理所料,聖誕節那天的演出,相當的成功,我做為一號女主角,大大地壓過了蔣藍的風頭。在轟轟烈烈的掌聲裏,路理牽著我的手謝幕。他掌心傳來的溫熱讓我的心像春天的花骨朵在微風裏顫動。    
  可惜的是,我親愛的醒醒還沒有出院,她沒有看到我的風光,分享到我的喜悅,對我而言,這是多麽多麽的遺憾!              

  新年一過,期末考試就臨近了。醒醒出了院,但因為身體虛弱,還需要在家住一陣子。    
  我們的學習變得非常緊張,就連晚間的自習課也被各科老師占用。一直到考試的前一個周末,我才有空去醒醒家看她。    
  來開門的是他的父親,我很禮貌地向他問好,他很客氣地迎我進門,告訴我醒醒在閣樓上。我邁著小心的步子上了閣樓,樓梯有些窄,我輕輕推開閣樓的門,呼喚醒醒的名字。她從床上驚喜地探起身來,我看到她的手裏握著一本英語參考書。    
  “嗨!”    
  “米砂!”她微笑著說,“我就猜到是你呢。”    
  “怎麽樣?”我坐到她床邊,看著她蒼白的小臉,心疼地問:“你身體恢複了吧,可以回去參加期末考麽?”    
  “應該可以吧。”醒醒說,“明天到醫院複查一下,沒事就可以去上學了,其實我自己沒什麽,是我爸太緊張。”    
  正說著,醒醒的爸爸已經上來,替我倒了一杯熱茶,遞到我手裏。    
  我跟他說謝謝,他說:“應該我謝謝你才對,在學校裏,都是你照顧醒醒吧,我們家這個姑娘,就是自理能力太差,讓人操心。”    
  “沒有。”我趕緊糾正說,“我們是互相照顧!”    
  我一麵說,一麵看到醒醒將我送她的沙漏放在床頭,看來,她和它很親密。    
  那些病痛,會被根治,永遠拋棄掉。    
  “你出去,別礙我們說話。”醒醒輕聲命令她爸爸。她爸爸噢一聲,很聽話地退了出去。我和米諾凡之間是不會這樣的,我從不敢用這樣的語氣跟她說話,哪怕是撒嬌也不可以。他是嚴厲的,一般不管我們,管我們的時候隻需要告訴我們可以這樣不可以那樣。從某個角度來說,我羨慕醒醒。    
  “你們的演出很成功啊。聽說你的歌把好多人都唱哭了,”醒醒說,“我還沒有祝賀你呢。”  
  “你怎麽知道的?”我奇怪地問。    
  她遲疑了一下,微笑著說:“猜的啊。”    
  真的假的,猜也能猜著。    
  “你還好嗎?”我問她。    
  “還好。”她說。    
  “米砂,這些天我想了很多。”    
  “說來聽聽?”    
  “我覺得活著太累了,我怕我活不過十八歲。”    
  我被她的話嚇住,上去就捂住她的嘴:“不許胡說八道!”    
  她的嘴不能說話了,就用那雙憂鬱的眼睛看著我。我放開她,輕聲說:“醒醒,求你。”    
  “恩?”    
  “醒醒,”我說,“我想告訴你一個秘密。這個秘密從我上小學的第一天起,就沒有人知道呢。”    
  她睜大眼睛看著我。    
  “我跟你一樣,沒有媽媽。”我說,“在我四歲那年,有一天,我和米礫從幼兒園回到家裏,媽媽就忽然不見了。後來,他們都告訴我她死了。可是,我不信,米礫也不信,我隻是不知道,她去了哪兒,為什麽會丟下我們!媽媽走後,米諾凡帶著我們搬好了幾次家,一直到讀初中的時候,我們才來到這個城市。其實,我們是一樣的,我身邊的愛並沒有你想像的那麽多,但是,我們總要活下去,而且要活得精彩才行!”    
  我說完,把床邊的沙漏拿起來,用底部麵對著醒醒:“你看到這行字了嗎?”    
  醒醒把沙漏拿過去端詳。    
  “這是我媽媽送給我的禮物。”我說,“她留給我的唯一的愛的證據,讓我相信她一直都沒有遠離過我們。醒醒,我把它送給你,你今天應該知道是為什麽了,對不對?所以,求你,求你不要跟我說那些喪氣話,好不好?”    
  “米砂。”醒醒丟掉沙漏,伸出雙臂,緊緊地抱住了我。              

  冤家路窄,我們在門口遇到蔣藍。 “哎呀,我的公主,你這是咋了?”    
  我們都懶得理她,她卻在我們身後冒出一句驚天地泣鬼神的話:“病菌啊,我看這整幢宿舍樓都得好好清理清理,萬一是艾滋什麽的,整個天中就該毀於一旦了!”    
  我猛地推開醒醒,轉身衝到蔣藍麵前,在她沒反應過來的時候,我一把緊緊地抱住了她,用嘴巴緊貼著她的臉頰,朝她的臉上一口一口地猛哈氣,她拚了命也甩不開我,就聽到她發出豬一樣的嚎叫聲:“救命啊,救命啊!救命啊!”    
  我回到醒醒的身邊,她表情憂鬱地看著我,似乎是在責備我什麽。我有些不好意思地說:“嘿嘿,這種人,就要這樣對付才行!”    
  “我們去醫院吧。”醒醒說。    
  “啊!”我說,“不用了!”    
  真的不用了,哈哈,收拾完蔣藍,我發現我的病已經神奇地好了大半!    
  我決定跟醒醒去吃晚飯。學校的大食堂已經關門了,就算沒關那裏麵的飯菜也沒法讓我歡喜。    
  晚自修前的拉麵館人煙稀少。我們踏進去的時候,有兩個初中部的女生正好從裏麵出來,她們用好奇的眼光看了我們一眼,嘻笑著跑開了。我聽到其中一人在喊我的名字。看來,我還算得上是個名人。    
  醒醒的眼光,卻有些不安。我想她一定是大病初愈。    
  我拉她坐下,跟老板要了兩碗拉麵。她大聲更正說:“一碗就好。”    
  “兩碗!”我衝著老板喊。    
  “那你一個人吃。”她說。    
  “我要你陪我吃。”我賭氣地說,“如果你不吃,我也不吃。”    
  “米砂你不要這樣。”她站起身來說,“你吃吧,我先回教室去了。”    
  回到教室的時候,晚自修早已經開始,可是,醒醒卻不在座位上!    
  我坐下,轉頭問米礫:“看到莫醒醒沒有?”    
  他頭猛地一抬:“啊,我還以為你倆集體逃課!”    
  我在教室裏坐立不安地呆了半小時,猜醒醒會去了哪裏,我的手機振動起來,一看,是一個陌生的號碼,那條信息的內容是:你該去琴房看看,有好戲。    
  琴房?    
  那是許老師常呆的地方,難道是醒醒和她之間出啥事了?    
  我加快步子,跑到琴房門口,推一下門,門是虛掩著的。我悄悄的走進去,裏麵沒有燈,黑漆漆的一片。  
  “誰!”一聲斷喝,嚇得我半死。我聽到開關的聲音,瞬間,我就暴露在白花花的日光燈下。我伸出手遮光,再一看,路理手上拿著一個黑家夥,奇怪地看著我。    
  “米砂?”他摸摸頭,說:“這麽晚了,來這裏做什麽呢?”    
  “路過。”    
  “去哪會路過這?”路理把他手上的黑東西舉起來擺弄了一下,我才看明白那是架照相機。    
  說的也是,花蕾劇場在這個學校的最深處,再往旁邊走,就是荒涼的欄杆了。    
  我隻好憋著紅臉說:“那個,那你這麽晚了來做什麽呢?燈也不開,鬼鬼祟祟!”說罷,我沒事一樣搓搓手,好像很冷的樣子。    
  “我來拿這個。”他晃晃自己的手,“拿了就走,我知道在哪,何必開燈。”    
  “是嗎是嗎,那我就先走啦。”    
  就在我伸手跟他再見的瞬間,他舉起了他的相機。    
  他,好像,給我照了張照片?——其實我已經聽到了喀嚓的快門聲。    
  心慌意亂的我拔腿就跑。    
  我聽到他在我身後喊我的聲音:“米砂,等等……”    
  我跑得更快了,很快就跑出了劇場,跑出了那條唯一的窄路,跑過路燈燦爛的籃球場,一直跑到女生宿舍樓下。    
  我剛剛站定的時候手機短信又響了,還是那個陌生的號碼:笨蛋,不是告訴你有好戲嗎?你應該回頭看看!    
  我拿起手機,撥那個發短信的號碼,我想一定是蔣藍,這個可惡的人在捉弄我。可是,電話一聲一聲地響,對方根本就不接!    
  我本來已經打算去宿舍看看醒醒在不在了,但鬼使神差地,我又走了回頭路。這一次,那裏的燈是開著的,靠近窗口的時候,我看到了兩個身影。    
  那不是別人,正是醒醒和路理!    
  我看到醒醒低著頭,路理把他的手放在醒醒的肩上。那個姿勢,像極了一部經典韓劇的廣告片。    
  他們到底是什麽關係?他們到底發展到了哪一步?    
  或許,我是最後一個被蒙在鼓裏的人?             

  期末考試就這樣稀裏糊塗地結束了。    
  我的成績差強人意,全班第九名。莫醒醒三十七,米礫四十九,排在蔣藍前麵。靠她那麽近,對他而言實在是可喜可賀。    
  那些天我變得異常的沉默,醒醒和我說話,我有時也會聽不見。我並沒有問她和路理之間的事,更何況,她也沒有任何要告訴我的意思。    
  天中高一的寒假不必補課,領了成績通知單,我們就可以各自回到家裏度假。那天,我在宿舍裏收拾我的大箱子,醒醒在拆她的被子,我們都沒說話。我把我的橙色圍巾收到箱子裏的時候伍優從門外搓著手踱進來問我們:“今天都走嗎?”    
  “噢。”我說。    
  她說,“你們知道嗎,聽說蔣藍今晚就要趕去北京演一部什麽戲,是她姐姐唱的主題歌,推薦她演女一號!”    
  “那你趕緊找她簽個名!”我拿她開心。    
  “就她,不稀奇!”伍優這次考了全班第三,胖胖的臉上神彩飛揚。    
  “米砂。”莫醒醒忙完她自己的被子後對我說,“你讓開,我來替你把被子拆了,被套你自己帶回家去洗。”    
  “我自己來吧。”我說。    
  她笑:“你會嗎?還是我來吧。”    
  “誰說我不會的!這些事不要太簡單哦。”    
  她往後退了一小步。    
  我一邊拆著被子一邊用故作輕快的口氣問:“醒醒,你這個寒假有啥安排啊?”    
  “隨便吧。”她說,“你呢?”    
  “也隨便吧。”我說。    
  “你這麽多東西都要帶回家嗎?”她說,“要不打個電話讓米礫來幫你拎?”    
  “找他?”我說,“我還不如自己來。”    
  “那我送你去公車站。”    
  “不用那麽麻煩。”我揚聲說,“對了,伍優,最近有什麽好聽的歌好看的片子,推薦一下,回家好好放鬆放鬆。”    
  “我比你過得還封閉。”伍優抱著本厚磚頭一樣的英語書皺著眉頭說,“我這個年是別想過好了,我媽給我找了三個家教。”    
  “我的媽呀,你還需要請家教,下學期還要不要我們這些人活了……”我誇張地喊著,看到醒醒在她的床邊坐了下來,看著窗外,不聽我們的談話。  
  為了掩飾我內心的小九九,我在那裏裝模做樣地擺弄伍優的複讀機,跟伍優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就在這時,李妍進來了,進門就喊:“米砂,路理找你。”    
  醒醒挺直了腰,眼睛繼續看著窗外。    
  我對李妍說:“那麻煩你去跟他說一聲,我不在宿舍。”    
  “要說你自己去說!”    
  宿舍裏的氣氛忽然變得怪怪的。    
  醒醒不說話,我也一直都沒有下樓去。可是沒想到的是,十分鍾以後,路理竟然上來了,他推開我們宿舍的門,大聲說:“聽說行李很多,需要幫忙?”    
  “是的。”回答她的人是醒醒,“米砂有兩個箱子。”    
  醒醒站起身來,開始收拾我亂七八糟的床,她動作又快又麻利,很快搞定一切,對路理說:“麻煩你把米砂送回去哦。”    
  “走吧。”路理喚我。說罷,他已經一手拎起我的一隻箱子走到了宿舍門口。我就這樣傻傻的在眾多女生羨慕的眼光裏一路小跑地跟著他來到了校園外。    
  一輛出租車在我們麵前停了下來,他替我把箱子放進後備廂。微笑著對我說:“祝寒假愉快!”    
  誰知道車子剛要發動,他卻拉開車門坐了進來。我驚訝地看著他,他神情自然地說:“我應該送你到家門口,不然這些箱子你怎麽拎上樓呢?”    
  那天路理送我到家,才發現我家是別墅,根本用不著拎箱子上樓。    
  我手腳慌亂地跟著路理一起把我的箱子從出租車的後備廂裏拎出來,路理看看我家的房子,再看著我,用一種讓我感覺很甜蜜的責備的口氣對我說:“壞丫頭,害我白跑一趟。”    
  “是白跑嗎?”我背著雙手,反問他。    
  “也……不。”他答完,跟我做再見的手勢,拉開車門,讓車子開遠了。    
  我站在那裏一直看著車子消失於我的視線,這才扯開嗓門喊:“米礫,出來,替我拎東西,快點!”    
  屋內沒有反應。    
  我走到窗戶那裏,家裏好像一個人都沒有。我掏出鑰匙來開了門,用力把箱子拖進家裏的客廳,就在這時候,我看到了玄關那裏放著的一雙女人的鞋。    
  我想我認得那雙鞋。    
  她居然潛伏到我家裏來了!    
  我把門輕輕的關上,躡手躡腳地走到米礫的房間門口。難怪米礫聽不到我喊他,原來他房間的音樂放得老大聲,我把門猛地一把推開,看到他和蔣藍正坐在地板上搖頭晃腦地聽歌。    
  我徑直走過去,一把把他從地上拎起來:“你在抽什麽風?”    
  他被我嚇了一大跳 “米砂同學,歡迎你來參加我們的音樂派對!”    
  我斜著眼睛看著蔣藍,用威脅的語氣對米礫說:“把這裏不受歡迎的人給我趕出去,不然我馬上就打電話給米諾凡。”    
  “打吧打吧。”米礫說,“他在廣州,我們剛通過電話,估計坐宇宙飛船可以來得及回來扁我。”    
  難怪他這麽放肆!    
  “大明星。”我對蔣藍說,“寒宅容不下你,我看你還是早走為好。”    
  “不必這麽不客氣吧。要知道,萬一哪天我真做了你嫂子,恐怕該是有的人從這個房子裏滾出去,而不是我!”    
  米礫就這樣看著我們吵,一句話也不說,他真的已經無可救藥了。    
  我憂傷地看著他,然後我下定決心對他說:“米礫,我今天給你一個選擇,如果你選她,我馬上從這個家裏離開,從此以後,我們再也不是兄妹,有她沒我,有我沒她!”    
  我的話音剛落,音響裏的CD也正放結束。空氣裏是死一般的寂靜。我站在那裏,期待米礫的答複。    
  我看到米礫抱著頭蹲到地上,一開始我不明白他要搞什麽花招,但我很快發現他是在哭,我的心裏忽然就破了一個洞,越扯越大,沒法收拾。在米礫的哭聲裏,蔣藍狠狠地罵了一句:“沒出息。”然後蹬噔噔地跑到客廳裏,穿上她的鞋,離開了我的家。    
  我想伸出手去拉米礫,手卻僵在空氣裏。              

  那個寒假,因為爺爺身體不好,米諾凡帶我們回了老家。    
  巧的是,醒醒也去爺爺家過年,她爺爺家在鄉下,據說空氣不錯。我們倆短信來短信去,無聊和不無聊的說上一大通,拇指都快要斷掉。  
  米礫歪著嘴罵:“斷得真夠厲害的。”    
  我狠狠地瞪他一眼,要是給米諾凡聽見,我怕是連小命都保不住。    
  我決定去醒醒家看看,要是她也不在家,我就決定去看場電影,我一直都想看卻一直沒看成的《如果,愛》。    
  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我還沒走到醒醒家樓下呢,遠遠地就看到她,穿著金色的靴子,戴著大耳環,黑大衣,正在拚命地拽一個男孩。而那個男孩穿著一條海軍藍的緊身褲,頭發有一撮黃,嘴裏叼的煙一半變成煙灰也不彈一下,任蔣藍拖來拽去就是紋絲不動,簡直就像尊雕塑!    
  我聽見蔣藍大聲喊:“別等了。快跟我走,一幫哥們等著你HIGH呢!”    
  而那個男生就站在與莫醒醒家閣樓垂直不偏不倚的方向,不知疲倦地抬著頭,死死盯住莫醒醒家的閣樓,眼睛眨都不帶眨。    
  難道這個叫阿布的是找醒醒麽?看他的樣子,難道他和莫醒醒有仇?    
  我情不自禁地走近他們,看到蔣藍從口袋裏摸出一個紅色的煙盒,抽出一根粉紅色的煙,把他的煙從他嘴裏拔出來,借了一個火吸上,然後她轉過頭來,看到了我,忽然哈哈地笑起來:“哦喲,今天莫醒醒家樓下可真熱鬧!”    
  那個男孩終於肯把一直盯著樓上窗戶的目光移下來,看著我。    
  “看清楚些,阿布。”蔣藍靠在牆壁上,懶懶地說:“這就是你的情敵米砂小姐。別傻了。我早跟你說過,莫醒醒隻對女人有興趣。”    
  阿布把煙扔在地上,狠狠一踩,說:“你娘的,放屁!”    
  蔣藍仰天大笑,說:“哈哈!瞧你那天真樣!你去天中問問!她和米砂的故事,那可真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來著!”    
  “閉上你的臭嘴!”我罵她。    
  “臭女人,我就不閉,咋了,要打架還怎麽的?我不怕你!”    
  “莫醒醒,莫醒醒,下來下來!”    
  我順著他的眼神往上看去,本來開著的閣樓小窗戶“啪”的關上了。    
  看來醒醒在家!    
  蔣藍叼著煙哼哼:“你看,你看看,就這1種貨色的小妞也拽得起來!滿大街一抓一大把,值得你這樣!”    
  阿布一臉不服氣,他換了一個角度站,臉上的表情誓在必得,好像莫醒醒不下來他就準備在樓下打坐一樣。    
  我剛這麽一想,就見他把手放在嘴巴上做成小喇叭,竟然真的像打坐一樣“呼啦”盤腿坐到了地上!他更加大聲地喊:“莫醒醒,我愛你!再見我一麵,讓我死我也願意!”    
  我聽得膽戰心驚。我不敢輕舉妄動,隻好繼續站在那。我還沒想好該怎麽辦呢,沒想到唯恐天下不亂的蔣藍竟然鼓起掌來,甚至開始替他加油:喊!喊!繼續喊,我就不信把她喊不下來,喊不下來她把他爸喊下來也行!    
  阿布仍然忘我地喊著莫醒醒的名字,重複著那句要命的“我愛你”。樓上已經有不少家推開了窗戶在看熱鬧。我再也不能允許他們這樣羞辱醒醒,於是我一把推開蔣藍,猛撲到那個男生的背上,用手掌死死地捂住了他的嘴。他再也發不出聲音,嘴裏嗚嗚嗚的,就是甩不開我。然而就在這時候,我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在驚訝地問:“米砂,你在做什麽?”    
  是路理!    
  一聽到他說話,不知道為什麽,我全身的力氣忽然就沒了,男孩趁機一個轉身把我掀翻,我沒站得穩,後腦勺結結實實地撞到牆上,然後就眼冒金星,失去了知覺。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感覺到我被誰扶了起來,他讓我躺到他溫熱的懷裏,連聲問我:“米砂,你怎麽樣?你沒事吧?”    
  我努力微笑著說:“沒,沒事。”    
  “能站起來嗎?”    
  好不容易鎮定自己,我拉好自己的衣服,站在他麵前,看著自己的腳尖,不知道該說什麽好。    
  “我看你們還是先回去吧。”路理說。    
  “啊?”我驚訝地抬頭,才發現他不是在說我,而是在說蔣藍,才發現那隻臭蟑螂和莫個莫名其妙的叫什麽阿布的黃毛小孩還陰魂不散地站在牆邊。    
  “你來找她幹什麽?”阿布像審犯人。
  路理輕聲說:“至少,我不是來給她丟臉的。”    
  原來,他什麽都看到!    
  阿布的臉微紅了。不知道該怎麽應答。    
  “你先走。”路理說,“我來勸她跟你見一麵,可好?”    
  “我憑什麽相信你?”阿布不屑地問。    
  “我相信他。”蔣藍甜甜地笑著說,“謝謝你啊,路理哥。我這個朋友就是這樣,脾氣很倔,莫醒醒借了他的錢不肯還,所以……”    
  “別胡扯!”阿布嗬斥蔣藍,然後對路理說:“我信你一次,今晚八點前,我一定要見到莫醒醒,我有話跟她說。如果她不見我,後果將是不堪設想!”說完,他轉過身,在地上撿起一塊石子,在牆上用力地畫下他的電話號碼,然後,他用石子敲著那行數字,像江湖片裏的老大一樣輕聲說:“記住,打這個號碼找我,我等著。”    
  說完,他把衣領拉得豎起來,揚長而去。    
  我沒想到的是,路理竟然掏出手機,把那個號碼記了下來。    
  “幹嗎?”我問他。    
  “我去會會那小子。”路理吩咐我說,“你先上去看醒醒吧。”話音剛落,他已經跟隨蔣藍而去。      
  
  我獨自上了樓。    
  我敲了很久的門都沒有人來開。我一麵敲門一麵喊:醒醒,是我,是我,開門啊,我是米砂。    
  就這樣敲了好一會,我都準備門再不開我就撞門的時候,門終於開了。    
  她把頭靠在門上,讓我進去。我發現她家真冷,可是她穿得那麽少。    
  “米砂你來了?”她說。    
  “你手機停了。”我跟著她往閣樓上走,“我還擔心你沒回來。”    
  “昨晚到的家。”醒醒說,“對不起啊,我一直在睡覺。”    
  我把帽子摘下來,放在凳子上,說:“這麽冷的天,不穿襪子不冷嗎?”    
  “還好啦。”她的頭發蓋住眼睛,我把它撥開,卻發現她的耳朵原來塞著棉花。我把棉球從她的耳朵裏取出來,她仍然平靜地躺著,並沒有阻止我。    
  “怪不得聽不到我敲門呢。”我有些心疼又有些責備地說。    
  她皺著眉頭說:“外麵有些吵。”    
  我想把她扶起來,讓她看上去精神點,她卻突然自己坐起來,舔舔自己幹幹的嘴唇,對我說:“好象有點餓。”    
  我很高興。莫醒醒餓了!這樣的時候真是很少呢 “讓我去看看還有什麽好吃的!”    
  我小碎步跑到樓梯旁,衝閣樓裏的莫醒醒喊:“吃麵好不好?”    
  她站在門邊,對我點點頭,又補充了一句:“多做點。”    
  我很得意,這是我第一次下廚,可不能讓莫醒醒失望!    
  我把冰箱裏能拿出來的東西都拿出來了。番茄醬,青椒,雞蛋,胡蘿卜,一點點肉糜。    
  幹麵的煮法應該跟方便麵差不多吧。我把一把幹麵以及切得差強人意的青椒和沒和的雞蛋一塊倒進去——青椒雞蛋麵!揭開鍋,天啊,麵變成了棉絮!一大塊石頭一樣的東西,是三塊粘連在一起的雞蛋。    
  醒醒在我身後叫我:“可以了嗎?”我難為情極了,抱歉地問她:“你家裏有方便麵嗎?我還是給你做方便麵吧。”    
  她什麽話也沒說,走過來抓起鍋,把一鍋麵都倒進一個巨大的沙鍋裏。    
  “我要開始吃了。”    
  我很感動,忘記摘下圍裙,在她對麵坐下來,幸福地看著她吃。    
  似乎有些不對勁,她好像真的很餓,吃得很急。吃了一段時間,就不再用筷子,而是用她的手。她像抓泥巴一樣抓那些麵,緩緩送進自己嘴巴裏。雞蛋被她抓碎了,塞進嘴裏,差點又嘔出來,可是她沒有一點要停下來喝水的意思。    
  我走過去拍她的背,說:“醒醒,你慢點,需要水嗎?”    
  她依然埋著頭,不理會我,過了10秒,她抬頭問我:“還有嗎?”    
  我有些害怕,我從來沒見過一個人這樣子吃東西,於是我走過去,把碗拿起來說:“這東西太難吃了望,讓我們倒掉它們。我想想還可以弄點什麽好吃的東西出來給你吃。”    
  她掙脫開我,直接走進廚房,她左右尋找,隻在案台上發現了那碗生的肉糜和胡蘿卜。她捧起那碗肉糜就啃,我在她身後尖叫:“醒醒!放下!那是生的!”她好像真的聾了一樣,繼續啃著,用手去抓那些鮮紅的肉,塞進嘴巴裏。        

  “不要,醒醒,這是生的,不能吃。”    
  “我餓。求你,米砂,求你……”她顫抖著聲音,繼續在地上茫目地伸手抓著。    
  “不許,醒醒,不許!”我抓起她的雙手,拚命搖著她的身子,眼淚忍不住地噴湧而出,“不許,醒醒,不許,”我用比她更乞求的語氣喊道,“求你,不許,不許……”    
  她掙脫我,卻慢慢鎮定下來,捂著她的眼睛,全身發抖地蹲到地上。    
  房門就是在這時候打開的,我抬起頭,看到醒醒的爸爸,那一刻,他的表情我或許會記得一生。我扶著醒醒,搖搖晃晃地站起來。    
  我在醒醒爸爸的幫助之下,幫醒醒清洗了她的嘴巴,又給她服下胃藥。    
  “我去弄點吃的。”醒醒爸爸說完,下樓去了。    
  “米砂,對不起,嚇到你了,是嗎?”    
  “是的。”我說。    
  “交替性暴食厭食症,聽說過嗎?”    
  我搖搖頭。    
  “我有病。”醒醒說,“我早說過,我是活不長的。”    
  “親愛的醒醒,我們想辦法治病,我們一定要把這個病治好。”    
  “能嗎?”她懷疑地說。    
  “一定能,相信我。”我拚命點頭,為了不讓她看到我的眼淚,我掩飾地說:“你等著,我下樓去給你弄點水來喝。”    
  我跑出閣樓,在樓梯上飛快地擦掉眼淚,這才來到樓下。醒醒的爸爸坐在客廳的沙發上抽煙。     
  “米砂,謝謝你。”我正在出神,醒醒爸爸發了話。    
  “醒醒的病到底怎麽回事?”我說,“難道無藥可救的嗎?”     
  “她母親生前就是這樣,她遺傳了她母親。”他看著牆上的照片答我。    
  “既然是病,就沒有什麽可怕的。是病,就總有治好的那一天啊!”我說,“叔叔,你放心,我們一起想辦法,醒醒一定可以好起來。”    
  我端著一杯水,又一次走上小閣樓。我推開門,莫醒醒把頭埋在被子裏,眼睛閉著,不知道是睡著還是醒的,不過既然她安安靜靜的,我就不打算驚動她。    
  她的房間,跟我的太不一樣。在角落裏竟然放著一架小小的縫紉機。    
  我突然有一個想法,如果我以後長大掙了錢,一定要買一個最漂亮最時髦的縫紉機送給莫醒醒。不管那個時候,她還愛不愛做衣服。    
  我在那塊柔軟的白色地毯上坐下來,手觸摸到軟軟的羊毛地毯,它好像有些濕。那裏麵,應該藏著莫醒醒不少的眼淚吧。    
  就在我剛剛坐下以後,莫醒醒突然睜開了眼睛,她表情痛苦地說:“我想吐。”她剛剛講完這句話,麵部的肌肉就開始抽搐。——再扶她下樓已經來不及了——說不定在樓梯上又會出現什麽情況。    
  我說:你等我。然後我把腳上的鞋一把甩掉,衝到樓下,在浴室裏發現一個紅色的水桶。    
  我把水桶抱在懷裏,又一次奔到樓上。莫醒醒坐起來,手緊緊捂著嘴巴,肩膀不斷聳立,已經快忍不住了。    
  我把水桶送到她麵前,她再也控製不住地嘔吐起來。替她擦拭嘴角的穢物。她卻突然喃喃地說著什麽。    
  “路理,路理……”    
  我有些站不住。    
  愣了許久我才摸她的額頭,好像發燒了。           

  那晚我上網,把我MSN的名字改成了:世界上最傻的一粒砂子。沒想到的是,他竟然也上了網,還要了命地對我說:“也是最漂亮的那一粒吧。”    
  我麵對屏幕呼吸急促,半天沒緩過勁來。他卻已經下了線。    
  我又把簽名改成了:砂子被一句話擊暈過去了。    
  新學期開始後,從北京回來後的蔣藍性情大變,下巴昂得高高地走路,一幅不屑和我們這些凡夫俗子混為一談的高尚氣質。校園裏的傳聞是,她就要退學了,跟著她的那個明星姐姐到北京做明星去,已經有著名的公司簽她,她甚至有了經紀人,經紀人一天隻準她吃一頓飯什麽什麽的。    
  新學期的醒醒一切都算穩定。開學一個多月,她飲食都較正常,隻是有時候吃得稍微少一些。知曉她的病情後,我在網上已經查了許多相關的資料,但有一天,路理把一疊資料塞到我手裏的時候我還是嚇了一大跳。    
  他說,“她的病歸根到底還是一種心病,你是她最好的朋友,把我給你這些資料好好研究一下。一定可以幫到她。”    
  “從網上查的嗎?”我問他。    
  “也不全是。”他說,“我還谘詢了不少醫生。”    
  “你真有心。”我說。    
  “應該的。”    
  帥哥路理總是吸引無數人的目光,我還是早逃為妙。我把那一大疊紙塞進我的書包裏,裝做矜持地跟他揮手再見。他卻忽然喊我的名字:“米砂!”    
  我停住,回頭。    
  他說:“這個周末有空嗎?”    
  我屏住呼吸,等他的下一句邀請。    
  “有台不錯的音樂劇要上演,我想請你一起去看看。”    
  “噢。”我說。    
  “我弄到票後短信你。”他說。    
  兩天後我收到了他的短信,告訴我他會在周六晚上七點整在市劇院門口等我。我一直猶豫著是不是應該把看音樂劇的事告訴她,但她一直都沒有提,再說她對這些事情一直不感興趣。於是我最終也沒提,我想,這應該是我和路理之間的秘密,我還是守口如瓶的比較好。    
  我們回到宿舍是六點鍾左右,隔壁好像隻有蔣藍,她不知道在跟誰打電話,笑得像被電打了似的。 “我今晚得回趟家,拿點東西。”    
  “去吧去吧!”她推我出門,“趁我現在還有點精神,我來研究一下裙子的款式。等你回來,我興許就可以畫出來給你看!”    
  “好。”我告別她。捂著一顆激動的心下了樓。    
  我胡思亂想地穿過操場往公車站台衝去,卻沒想到在校門口遇到米礫的同桌張一帥,他攔住我說:“米礫喝多了,你不去看看麽?”    
  “什麽?”我說。    
  “就在前麵的‘算了’,看樣子要跟人打起來了。”    
  我猶豫了一下,還是決定去看看。    
  我獨自跑向“算了。”當我到達那裏的時候,正好看到米礫被兩個五大三粗的人從裏麵扔出來,臉上有血跡,嘴裏還在唱歌。    
  張一帥說得沒錯,他真的已經瘋了。    
  他像一塊破抹布一樣地被人家扔在地上。    
  “給我起來!”我走到他身邊,踢了他一腳。    
  他才反應過來,“別煩我。”    
  “看看你自己的熊樣!”我聞到他身上濃烈的酒味,刺得我睜不開眼睛。    
  “給我回去!不然我現在就打電話給米諾凡!”    
  “好吧。”他從地上艱難地爬起來,他真的是喝了不少,搖搖晃晃地被我拖住學校的方向,過了好一會兒才掙脫我,問我說:“米砂,有沒有煙,給我一根。”    
  “五毒俱全!”我鬆開我的手,說:“是不是都是蔣藍教你的?”    
  他不說話。在口袋裏掏啊掏的,居然被他掏出一包煙來,不過隻有最後一根了,他把他拿出來點燃,把煙盒揉碎了,扔在腳下,踩一踩。    
  我心酸地問他:“你要跟那個梅超風糾纏多久才罷休?”    
  “她不是梅超風。她叫蔣藍!”    
  “屁藍!”米礫的鬼樣讓我氣不打一處來,忍不住罵髒話。     
  “你別罵她行不行?”    
  “我偏罵,就罵!我罵不死她!”不知道是因為生氣還是冷,我開始渾身發抖:“你看你現在多威風!真是神了!再學會吸毒你就是個全才了!簡直就是一個全能型奴才!”     
  他再也站不住,蹲下去,整個人窩在地上,真的像尊木雕。    
  我的心軟了一小下,問他說:“你今晚不是回家了嗎?”    
  他狠狠抽了口煙,說:“沒人在家。”    
  我又說:“你何苦把自己搞成這樣?”    
  “她不愛我,你知道的。”    
  “那你還賠上你的妹妹去討好?”我幾乎在聲嘶力竭了。    
  他頓了頓,說:“米砂……”    
  “滾!”我喊。    
  “你不要再記著那件事了,原諒我行嗎?”    
  “滾!”我繼續喊。    
  “請你原諒我!”他重複著。聽上去真是誠懇!    
  “滾。”我帶著嘲笑,又一次奉勸他。    
  “那我走了。”他站起身,果真要走。卻是往和學校相反的方向。    
  “滾回來!”我大喊。
  他轉了個身麵對我,說:“米砂對不起了。我真的,是喜歡她。為了她,我們恐怕是做不成兄妹了。”    
  我再也無法忍受,衝過去,對著他的臉左右開弓,開始打他。    
  我踮著腳,一個又一個耳光摔過去。他像僵屍一般立著,一聲不吭。4月天的空氣裏,隻聽到呼呼刮來的東風,響亮的耳光,好象一塊塊玻璃那樣摔碎在他臉上。    
  我沒有哭,他也沒有哭。直到我聞到腥味,我停下了已經痛到火辣辣的手。然後,我退了幾步,離開。    
  我的身後死一般的沉寂,然後我聽到他的歎息聲:“米砂,你真的不懂嗎?”    
  我的頭突然劇烈般的疼。懂?不懂?都是屁。我沒有再管他,而是徑直走掉。        

  那天我遲到了五分鍾。    
  路理站在劇場門口等我。他並沒有生氣,而是笑著說:“還好,比我想像中還來得早一些。”    
  “對不起。”我想解釋。但他的手勢製止了我。    
  “還早呢,”他說,“七點半開場,我知道女生愛遲到,所以通知你早一些。”    
  那天晚上在劇場上演的音樂劇真的是不錯,隻是我在整個觀看的途中有些心神不寧。    
  演出結束,路理問我:“怎麽樣?”    
  “好。”我說。    
  “你好像有心事?”他問我。    
  我趕緊搖搖頭。    
  “你回學校還是回家?”他問我。    
  “你呢?”我反問他。    
  “總之我先送你回去。”他說。    
  “那就回學校吧。”我說,“當然我可以一個人回去的,其實也不是非要送不可。”    
  我朝他做鬼臉掩飾我自己的臉紅,他卻很正經地說:“我希望有一天我能排出比這更精彩的劇來。”    
  “你一定行。”我說。    
  他歎息:“就是我媽不喜歡我幹這些,她覺得我應該去學點男孩子該學的。”    
  “武術?還是廚師?”我問。    
  他哈哈笑。    
  那天,我和路理沒坐車,我們一路走回學校。    
  我們走進校園的時候,發現平日裏早該熄燈的女生宿舍樓一反常態的燈火輝煌,很多的人圍在下麵,像在看什麽熱鬧,旁邊居然停著一輛救護車!我的心不由自主地狂跳起來。    
  我看到有幾個人急慌慌地把一個人從女生樓裏抬了出來,借著路邊昏暗的燈光,我認出來,那是米礫。他捂住他的胸口,身子痛苦地扭動著,在他的心口上插著一把紅色的剪刀。    
  我想我認得那把剪刀。    
  那是下午,我陪醒醒買的那一把。    
  我捂住了我的嘴。腦子當時就一片空白。等我反應過來後,我喊著米礫的名字往救護車那邊撲去,全身發抖的米礫看見我竟然還笑了出來,他伸出血淋淋的手指,做了一個“噓”的表情給我。有人上來攔我,不許我靠近他。我眼睜睜地看著米礫被抬進去,車子飛快地開走了,我下意識地要去追車,我一定要問明白到底是怎麽回事!    
  路理卻一把拉住我說:“冷靜。”``````    
  叫我怎麽可以冷靜!    
  醒醒!我忽然想到醒醒,轉身就往樓上衝去,到達宿舍的門口,發現那裏也有好多人,許琳也在,她正在往外趕人:“你們都出去,不要擠在這裏!”我擠進去四處尋找,終於在床架後麵找到了莫醒醒。她蹲在角落裏,兩手緊緊鉗著一隻床腿,全身經不住的痙攣。我想把她的手從床架上撥下來,不管怎麽用力都沒有用。我害怕得哭出聲來,我小聲對她說:“醒醒,你別這樣,告訴我,到底怎麽了怎麽了……”    
  她突然開始奮力地搖頭,她抓著我的胳膊,像個失調的機器那樣,瘋狂的搖著頭,失聲對我喊:“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一邊說一邊跪了下來,放開了我的胳膊,又迅速伏下身去,開始對我磕頭。我隻好用自己的身體去抱住她,她仍然掙紮著,把腦門磕在我的膝蓋上,每一下都那麽痛那麽痛,我覺得我的膝蓋骨一定快要碎掉了。    
  淚水止不住地從我的眼裏流出來,我來不及去擦,我不知道我應該怎麽辦,直到路理從我後麵衝過來,他推開我,抓住醒醒的雙手,用力地把她一把拎起她來,把她拎到了他的懷裏。    
  “沒事了,乖。”他輕輕拍著她的背,然後,他緊緊地抱住了她。    
  她在他的懷裏,終於慢慢地安靜下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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