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王強:圈子圈套 III

(2008-09-26 14:56:59) 下一個
  第一部分
  “前往北京的旅客請注意,我們抱歉地通知您,您所乘坐的——CA1510——航班,由於飛機晚到,將不能按時起飛,起飛時間待定,請您在候機廳休息等候。”
  這顯然是經過電腦語音合成出來的女聲廣播,聽上去似乎親切溫馨,實則無動於衷,透著一股事不關己的冷漠,但恰恰是這一遍遍重複的冷漠起到了鎮靜劑的作用,旅客們由最初的群情激奮已變為如今的逆來順受,原先圍在登機口附近的人群已經散去,大家對早已聽過無數遍而且肯定還得繼續聽下去的廣播也徹底地充耳不聞了。其實,人的境遇大多如此,抗爭往往是徒勞的,但人們難免要經過一番抗爭之後才終於承認自己對境遇的無能為力,相比之下,忍耐才是最有力的抗爭。就像現在,誰都不願意在元旦這樣的日子裏滯留機場,但能做的恐怕也隻有像廣播中所建議的那樣:休息等候。
  小薛正是這些無可奈何的旅客中的一員,他坐在離登機口很遠的一個位置,翹著二郎腿,下意識地用手裏的登機牌敲打著腳上黑皮鞋的鞋幫,無所事事地東張西望。在他前方不遠,一個身著服務員製服的女孩坐在一張小櫃台後麵的高腳凳上,手裏拿著和小櫃台上擺著的一樣的小冊子,女孩的目光像探照燈一般在周圍的旅客中掃視。小薛有意回避著不敢和女孩的“探照燈”對視,他很清楚這女孩在尋找什麽,因為小薛剛剛和她聊了將近十分鍾,她是賣酒店打折卡的。
  女孩剛才不是坐在高腳凳上的,她是正在一排排座椅間逡巡時被小薛叫住的。小薛微笑著主動要來女孩手中的打折卡,故作饒有興趣地兩麵翻看,女孩顯然為挖掘到一位很有價值的潛在客戶而欣喜,她燦爛地笑著,微微彎下腰,上身前傾,忙不迭地向小薛灌輸打折卡的種種好處。小薛對這類打折卡的底細很清楚,他的第一份工作就是推銷類似的會員卡,隻不過他的方式以電話推銷為主。小薛對打折卡並無興趣,他隻是想找個人說話。聊著聊著,小薛心裏卻越來越不是滋味,他最終紅著臉狠下心對女孩說:“不用了,謝謝,我們出差都是公司負責定酒店,用不上。”女孩竭力掩飾著自己的失望,強顏歡笑又勸說幾句才挺直身子走開,也許是小薛的拒絕大大挫傷了她的幹勁,她徑直回到小櫃台後麵坐下來,由行商變成了坐商。
  小薛用眼角的餘光觀察到女孩的“探照燈”掃向了別處,才微微抬起頭若即若離地望著女孩,心裏充滿愧疚。小薛在想這女孩也許和他一樣都是新手,所以遲遲未發覺他其實根本沒有購買打折卡的誠意,但他轉念一想,也許女孩其實早已看出他缺乏誠意,但還是繼續頑強地試圖用自己的誠意來感動小薛,直到最終被拒絕的那一刻。這讓小薛聯想到眼下自己的境地,他不禁可憐自己,又同病相憐地可憐起那個女孩,他覺得自己耍了那個女孩,浪費了女孩的時間也浪費了女孩的感情,正像澳格雅集團叫他來談合同並不意味著人家就誠心誠意想和他簽合同。小薛正胡思亂想,女孩的臉又像自動擺頭的電扇一樣轉了過來,他忙低下頭,卻似乎觸到了女孩的目光,而那目光中分明滿含著一如既往殷切的期待。是啊,這女孩正像自己一樣,還巴不得被人耍呢,還巴不得被客戶浪費自己的時間和感情呢,同是天涯淪落人啊,小薛在心裏歎息。
  離小薛所在的20號登機口不遠,有一個頭等艙商務艙旅客休息室,小薛凝望那裏,忽然想起以前被洪鈞帶著享用商務艙休息室的情景,剛懷念到一股短暫的溫暖,卻又回到了眼下的孤獨和苦澀,他想找個人說話的念頭愈發強烈,便從口袋裏把手機掏了出來。
  ***
  在北京城區的西北方向,位於北三環外的大鍾寺附近,有一家規模不小的收藏品交易市場,書畫玉石古玩錢幣等等門類一應俱全,這座兩層建築的格局大氣敞亮,裝潢檔次也不低,而最令顧客感覺舒適宜人的原因卻是偌大的市場裏既不擁擠也不嘈雜,實際上,即使在元旦假期也是冷冷清清的。
  洪鈞拉著菲比的手,繞過一樓大廳的自動扶梯,興致勃勃地沿著甬道向裏麵走,越往裏兩旁的攤位越小,遠比不上那些經營古舊家具和瓷器的鋪麵來得氣派,倒有些像是科舉時代的考場,每個隔斷裏麵都局促得隻容一人轉身。甬道上再無旁人,很多攤位裏麵也空無一人,有幾個攤主圍著一戶攤位的櫃台在打撲克,他們的笑罵聲是周圍僅有的一絲人氣,洪鈞知道,這就是他要找的郵票區了。
  洪鈞和菲比漫無目的地溜達,好不容易看到一戶攤位裏有個人,是位看上去有五十多歲的大媽,正端著飯盒從攤位裏側身擠出來,見有顧客臨門便又擰回身進了攤位。洪鈞拽著菲比湊到攤位前,各自拉過一把凳子坐下,洪鈞掃了眼大媽剛才要拿去洗涮的飯盒,眼睛告訴他大媽中午吃的是餃子,而鼻子告訴他大媽吃的餃子是韭菜餡兒的,菲比把凳子向洪鈞身後挪了挪,把臉貼在洪鈞肩後,這樣鼻子和嘴都被捂住了,隻有眼睛從洪鈞的肩膀上方露出來盯著大媽。大媽未加留意,手在櫃台上擺了一下,指著裏麵攤開的集郵冊爽朗地笑著說:“隨便看吧,想找什麽票兒就說。”大媽露出的牙齒上粘著不止一片深綠色的韭菜末。
  洪鈞隨便看了看櫃台裏和牆麵上展示的郵品,搭訕說:“沒什麽人啊,元旦都這樣,平時更沒人了吧?”
  大媽喝了口水,一邊漱口一邊賣力地搖著腦袋,閉著的嘴裏發出含混不清的一句“沒有”,然後把水咽下,又說:“沒人來,天天都這樣。”
  “早先不這樣啊,去年……呃不,該是前年國慶的時候我還來過,那會兒還有些人氣啊。”
  “不行,越來越不行了。當年在月壇的時候多火啊,平時都跟周末似的,周末都跟過節似的,後來搬到馬甸就差了,但比現在那還算是強多了,一搬到大鍾寺就不行了。”
  “怎麽搞的呢?從露天搬到室內,從平房搬到樓房,條件越來越好啊,怎麽生意反而越來越差了呢?”洪鈞起了刨根問底的心思。
  “光硬件兒好沒用,還得看軟件兒。”大媽頗為權威地下了結論。
  洪鈞感到肩膀一震,原來是菲比憋不住笑出聲來,她拱了下洪鈞,笑著說:“大媽都知道硬件軟件呢,還知道軟件更重要。”
  洪鈞也笑了,又問大媽:“現在郵市怎麽樣啊?行情是漲了還是跌了?”
  大媽撇了撇嘴,說:“跌!要是漲了能像現在這樣嗎?!”
  “可是‘猴票兒’不是一直在漲嗎?現在得有兩千多塊錢了吧?”
  “‘猴票兒’、‘猴票兒’,這麽些年了不就出過這麽一張‘猴票兒’嘛,這郵市也不能光靠這一張‘猴票兒’撐著呀,你去各家問問,誰家能天天收上來或是賣出去‘猴票兒’,一年到頭都見不著幾張。”大媽手指牆上貼著的一張手寫的價目表接著說,“也就‘老紀特’還行,文革票都不怎麽行了,‘74-82’也還行,最近又漲了點兒,以後出的就都不行了……”
  “什麽是‘74-82’啊?”菲比一臉莫名其妙地插問。
  洪鈞扭頭衝她解釋:“就是1974年到1982年出的郵票。”又忽然想起什麽繼而調侃道,“就是自打你生下來沒多久,出的郵票就越來越不值錢了。”
  菲比衝洪鈞一皺鼻子,哼了一聲表示抗議,大媽卻好像頗為讚同洪鈞的話,附和道:“嗯,真是一年不如一年,這些年的郵票更是剛一出來就破了麵值。”
  菲比又好奇地問大媽:“怎麽叫破了麵值?”
  洪鈞替大媽回答:“就是沒用過的新郵票在郵市裏反而能用比郵票麵值還低的價格買到,比去郵局買郵票還便宜。”
  “那多好啊!”菲比像有了大發現一樣興奮地拍手說,“以後寄東西都應該到這兒來買郵票,多劃算啊!”
  大媽黯然地搖頭說:“丫頭這你就外行了,你有日子沒去郵局寄過東西了吧?”見菲比紅著臉吐了下舌頭,大媽接著說:“你去郵局寄掛號、寄包裹、寄特快專遞,隻能花錢交郵費,不許你貼郵票。郵局出的郵票郵局自己卻不讓用,什麽世道?!”
  菲比大大咧咧地說:“反正集郵的人買郵票也不是為了拿去用,郵局讓不讓用還不是一樣?”
  大媽語重心長地開導菲比:“我說丫頭哎,什麽東西不是越少越值錢啊?這郵票不貼上去用能變少嗎?每年都出一大堆郵票,誰也不用,全都壓在手裏,這郵票還能值錢嗎?”
  洪鈞把話題轉開,委婉地問道:“這一個攤位每年的租金也不少吧?生意這麽難做,您就沒做什麽別的打算?”
  “你是說把攤子撤嘍?”大媽底氣十足地自問自答,“不能撤,得扛著!市道不好的時候你撤了,等市道好的時候你再想來?甭想,早沒你地兒了。再難也得扛著,得占著這塊地兒,你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洪鈞驟然一個閃念,大媽的話好像每個字都結結實實地砸在他心上,他頓時愣住了,忽然感覺手被菲比緊緊握了一下,扭臉看見菲比也正把眼睛睜得大大的看著他,好像在用目光重複著大媽的話:“不能撤,再難也得扛著!”
  就在這時,一陣手機鈴聲響起,把若有所思的洪鈞拉了回來,菲比反應快,駕輕就熟地把手伸進洪鈞的風衣口袋裏,掏出手機看一眼來電顯示,便很自然地按了接聽鍵放到自己耳邊,笑嗬嗬地說:“喂,你好小薛,……也祝你新年好,……老洪在呢,……沒事兒,方便方便,你等一下啊。”
  洪鈞接過手機,站起身向大媽笑了笑點頭致意,才對著手機說:“小薛,在哪兒呢?……在杭州機場等著呐,……你真不如昨天飛回來了。”
  小薛解釋道:“昨天晚上去醫院看陸翔了,前些天淨在澳格雅蹲著,昨天才是第二次去看他,還碰見他父母剛從上海過來,準備接他回上海了。”
  洪鈞答應著,走到甬道盡頭一張長椅上坐下,菲比挽著他的胳膊靠在他身上,洪鈞從小薛的語氣中已經料定他是空手而歸,但還是問了一句:“澳格雅怎麽樣?有什麽進展嗎?”
  小薛囁嚅著回答:“嗯……還沒有。”
  “還是你上次說的那兩條談不下來?”
  “嗯,要咱們再降六十萬,還要咱們提供軟件的全部源代碼。”
  “咱們最後的價格不是沒超出他們的預算嗎?你確定沒錯吧?”
  “沒錯,肯定在他們預算範圍之內。”
  “嗯,所以肯定不是錢的問題。”洪鈞沉吟著,又問,“他們現在明白沒有?他們拿咱們的源代碼根本沒用,而且,他們花錢隻是買到了咱們維西爾軟件的使用權,而不是所有權。”
  “我說得很清楚,而且我覺得沈部長也已經明白了,可他就是死活不鬆口,簡直是胡攪蠻纏,說就算拿到咱們的源代碼什麽都幹不了,他們也要拿到手裏,起碼心裏踏實。”小薛揣摩著洪鈞的反應,感覺洪鈞的語調很平和,便壯起膽子試探道,“洪總,您看咱們這邊還有沒有能再稍微做些變通的?”
  洪鈞的確很耐心,連他都奇怪自己何時變得如此耐心,他反問小薛:“你有沒有想過,澳格雅提出這兩個條件的目的是什麽?”
  “嗯……這幾輪都是在價格上扯來扯去的,當初他們說咱們報價太高,超出他們預算,等咱們真把價格降下來就又提出要扣一筆尾款,直到他們將來對軟件徹底滿意才付給咱們,這一條談得特艱苦,後來他們總算同意咱們提的付款方式了卻又要求把價格再降六十萬,我覺得他們還是想盡量賺些便宜好向陸總表功吧。向咱們要源代碼嘛,我覺得可能還是因為他們太‘土’,其實他們也不清楚要源代碼的目的是什麽。”
  “你能看到他們想向陸總表功這點很不錯,沒有純粹的生意,生意裏麵一定有政治。但陸總最看重的‘功’是什麽?是他們和維西爾談判成功,這是個大前提,如果他們因為想貪額外的便宜搞得合同沒有談成,還怎麽去向陸總表功?”洪鈞停頓片刻,又深入一步,“談判中雙方都會試探對方的底線,但沒有人會用對自己並無實際好處的條件去屢屢觸碰對方的底線。之所以一再索要對他們毫無意義的源代碼,要麽是他們不相信這是咱們的底線,要麽是他們根本不在乎談判破裂。”
  “嗯,我也越來越懷疑他們究竟有沒有誠意,要咱們降價和源代碼,其實都是為了讓談判談不成。”
  “他們為什麽要讓談判談不成?”洪鈞反問。
  “嗯——,他們就可以再找一家別的公司來談判,比如ICE或是ICE的代理。”
  “他們為什麽要找ICE或是ICE的代理來談判?”洪鈞又追問。
  “嗯——,他們想要好處。”
  “他們想要的好處,咱們能給嗎?”洪鈞依舊緊追不舍。
  “咱們給不了,而且,就算咱們想給,他們也不敢要。”
  問到此處,洪鈞把節奏緩下來,偎依在他肩頭的菲比靜靜地對他笑著,一隻手摩挲著他的手臂,洪鈞對小薛說:“都說談判就是妥協和變通的過程,這話沒錯,但有很多時候你妥協了、變通了仍然談不成,為什麽呢?就是因為你在妥協變通之前沒有多問幾個‘為什麽’。對方每提出一個條件,在這個條件背後都有其目的,這個條件的提出隻是達成其目的的手段,而這一層目的又是實現他更深一層目的的手段,所以你要像解連環套一樣連問幾個‘為什麽’,迫使自己往深處想,當然沒必要搞‘十萬個為什麽’,往往問三個‘為什麽’就可以了,深究三層之後就可以撥雲見日、水落石出,然後再做決策。”
  小薛悟出來了,但是覺悟之後更加苦惱,因為眼前的希望破滅了而下一個希望還不知道在哪裏:“您是說,反正他們的目的就是不想談成,所以沒必要答應降價和給他們源代碼,反正他們還會提出新的條件。那……咱們就這麽扛著?”
  洪鈞心頭一震,在新的一年的頭一天裏,大家都在說“扛著”,看來這一年注定隻有“扛著”才能過得下去,菲比搖搖洪鈞的胳膊,和洪鈞相視而笑,顯然她也聽到了小薛的話。洪鈞既是對小薛又是對自己說:“光扛著還不行,得想辦法。”他把心思從自己的境況中拉回到澳格雅上,接著說,“搞清他們一連串的手段和目的就可以對症下藥,如果他們的最終目的可以為咱們所接受,隻是他們選擇的手段在咱們看來行不通,咱們就要提出變通的手段;如果他們的最終目的不為咱們所接受,咱們要麽把他們引向一個新目的,要麽徹底打消他們的非分之想。”
  “您的意思是?”小薛顯然似懂非懂,洪鈞為他指明了方向但沒有描繪出路線,他仍毫無頭緒。
  “不著急,等你回來再說吧,今天畢竟是元旦啊。”洪鈞又補充道,“對了,你還是多和Larry溝通吧。咱們的架構不是調整了嘛,北京的sales都report給Larry,他會再和我溝通。”
  電話那端的小薛忽然嘿嘿笑了幾聲,洪鈞詫異地問了一句,小薛忙解釋道:“真逗,我昨天給Larry打電話,最後他也特意囑咐我,讓我多和您溝通,嗬嗬。”
  洪鈞掛了電話,兩眼發直盯著前方,菲比又搖搖洪鈞的胳膊,問道:“這個李龍偉,是不是總想把小薛甩給你呀?”
  洪鈞略一定神,從長椅上站起身,說:“李龍偉是個厚道人呐!我現在是地地道道的光杆司令了,還不如一年前呢,那時候起碼還代管北京的技術人員和Mary、Helen她們,如今都劃歸韋恩下麵那幾個大中國區的總監了,李龍偉是不想讓我成個閑人啊。”
  菲比挽著洪鈞沿甬道邊走邊說:“那他自己多向你早請示晚匯報唄,幹嘛還把下麵的sales也推給你?”
  “你想想看,我下麵隻有李龍偉直接向我匯報,我純粹是他和韋恩之間的一個傳聲筒,照這樣的架構其實我和他之間隻保留一個人就夠了,要麽我直接帶他下麵的那些sales,要麽他直接向韋恩匯報。李龍偉讓小薛他們多向我匯報,不僅是想讓我心裏好受些,更是準備隨時把他自己犧牲掉啊。”洪鈞說著,不免為李龍偉也為自己覺得有幾分悲壯。
  “喲,看不出李龍偉這麽夠義氣啊。哎,你要小薛多向李龍偉匯報,是不是也準備隨時把你自己犧牲掉呀?”菲比又故作輕鬆地調侃說:“犧牲就犧牲好了,以後我養你,啊。怎麽樣?我也夠義氣的吧?”
  北京的冬天越來越暖和,暖和得都不像冬天了,近幾年洪鈞都是靠件風衣就過了冬,當年的那些羽絨服、皮褸和羊絨大衣都不知道被壓到哪個箱底了。洪鈞和菲比走出收藏品市場,外麵陽光明媚,微風拂煦,一派早春氣象。菲比不讓洪鈞去開車,拉他沿著三環輔路旁的人行道散步。菲比的心情很好,自從洪鈞被韋恩降格為華北區的頭兒以後菲比的心情就一直格外好,按她自己總結的就是“幸福指數達到了自有曆史記錄以來的最高水平”。洪鈞如今清閑了,早晨上班時總是讓車掉個頭把菲比送到公司樓下,使菲比不必再在過街天橋上爬上爬下,居然有好幾次洪鈞還來接菲比下班,令菲比忍不住表揚他“開始懂事了”。而且,洪鈞和手機的關係開始疏遠,讓菲比不必再為自己的地位還不如洪鈞的手機而抱怨,洪鈞不再把手機放在觸手可及的地方,晚上九、十點鍾就自覺地把手機關掉,最近他還好幾次忘帶手機,剛才在收藏品市場下車時要不是菲比把手機塞進他的風衣口袋,手機就又會被落在車裏。更讓菲比覺得欣慰的是,洪鈞如今竟然不介意菲比替他接電話,菲比開心地自封為“洪辦”主任,不過她這個堂堂主任從沒處理過什麽急事要事,因為已經不再什麽要緊的電話來煩洪鈞了。
  菲比開心地想著,越想就越開心,不僅開心得笑了,而且笑出了聲,洪鈞扭頭看她一眼,納悶地問:“怎麽了?笑什麽呢?”
  菲比回答:“沒怎麽。我高興。”
  “總得有個原因吧?大白天的傻笑什麽?”
  “不為什麽。就是高興。”
  洪鈞也笑了,逗她說:“笑吧,跟花癡似的。”
  “我就花癡,我樂意!”菲比笑得更開心了。
  洪鈞歎口氣,說:“你這臭丫頭,好像自從我落魄以後你就一直這麽高興,是不是?真是把你的快樂建立在我的痛苦之上。”
  菲比反駁說:“你別沒良心啊,你說,雖然你落魄了,但是不是比以前任何時候都開心?這是不是因為有我?”不等洪鈞回答,她又目視遠方作陶醉狀地說了一句貌似極富詩意的話,“有一種感覺,叫幸福。”然後蹦到洪鈞前麵攔住他,“說,你現在什麽感覺?”
  洪鈞誇張地打個寒顫,說:“冷。”
  菲比剛作勢要撲上來收拾洪鈞,手機響了,菲比的手正好揪住洪鈞的風衣,便順勢從風衣口袋裏掏出手機,看了眼直接遞給洪鈞,說:“又是小薛。”
  洪鈞剛把手機接通,就聽見小薛急促地說:“洪總,我看見俞威了!”
  “ICE的俞威?在哪兒?電視上?”洪鈞一時沒反應過來。
  “杭州機場啊,他剛從飛機裏出來,由北京飛過來的,就是這班飛機晚點了。”小薛一邊解釋,一邊如臨大敵地盯著落地玻璃另一邊站在廊橋出口好像在等什麽人的俞威。
  洪鈞不慌不忙地問:“你認識俞威?以前見過他嗎?”
  “見過照片啊,ICE 的網站上有他的大照片,我都看過不知道多少回了。”小薛納悶洪鈞怎麽會在意這種細枝末節。
  洪鈞“哦”了一聲,剛想說什麽,卻聽見小薛又一驚一乍地說:“還有個女的!他倆一起來的。”
  洪鈞像被什麽東西蜇了一下,禁不住重複道:“還有個女的?”他立刻感覺到被菲比挽著的胳膊被一下子箍緊又很快鬆開了,他瞟一眼菲比,見她正木無表情地直視前方。洪鈞懊惱地想,俞威利用元旦假期帶琳達去杭州玩,本沒什麽大驚小怪的,何況與自己又有什麽相幹?自己明明可以表現得很自然卻顯得這麽不自然,難怪菲比草木皆兵的。
  沒容洪鈞進一步反省,仿佛在做現場直播的小薛又說:“不認識這女的,包著個大披肩,像把床單剪了個洞穿出來似的。”
  洪鈞腦筋飛轉,立刻如釋重負地大聲宣告,好讓菲比和小薛都聽到:“哦,這個女的是Susan,ICE的銷售總監。”
  一直僵硬著處於戒備狀態的菲比立刻鬆弛下來,而小薛卻更加緊張:“啊,他們倆都親自出馬啦,肯定是奔著澳格雅來的!不行,我不回北京了,我得退票回澳格雅蹲著去,到手的獵物不能讓他們搶走嘍。”
  洪鈞並不緊張,隻是順著小薛的思路說:“現在飛機已經到了,他們不會給你退票或改簽的,你這張機票恐怕隻能作廢了。”
  “誰讓他們晚點這麽久的?倒不是心疼這一千多塊錢,好不容易輪到我做一回客戶,我也要胡攪蠻纏一次,不能便宜了他們。”
  洪鈞沒再說什麽,他能感覺到小薛在一點點地發生著變化,至於是什麽樣的變化他也說不清,隻是小薛的這些變化讓他有一種久違了的熟悉,好像這些變化也曾發生在他的身上。
  洪鈞和小薛都不知道,他們的判斷大錯特錯了,俞威和蘇珊出了杭州蕭山機場的航站樓上了出租車,不過他們的車並沒有向南駛往澳格雅所在的小鎮,而是向北跨過錢塘江進入了杭州市區朝武林門開去,俞威此行並不是奔著澳格雅來的,他在新年的頭一天飛到杭州是專為第一資源集團浙江公司來的,洪鈞和小薛更不知道,俞威此行將給他們日後帶來多大的麻煩。
  ***
  元旦過後頭一天,洪鈞就遲到了,東三環迎來了本年度第一個早高峰,場麵蔚為壯觀,洪鈞在東三環的主路、輔路上幾進幾出,先送菲比上班再折返回來趕到維西爾,已經將近九點半了。
  洪鈞剛進門,原本坐在前台裏的瑪麗“謔”地站起來,壓低聲音急切地對他說:“韋恩來了!都等您半天了。”
  洪鈞一怔,轉而從容地問:“哦,他在哪兒?”
  “在您房間呢。”
  洪鈞像往常一樣穿過開放式辦公區來到自己的辦公室門口,一眼就看見韋恩正大剌剌地坐在寫字台後麵的皮椅上,洪鈞顧不得介意韋恩反客為主地來了個鵲巢鳩占,因為他發現在會議桌旁還坐著一個人,一個女人,正埋頭於筆記本電腦忙著。
  洪鈞輕咳一聲,韋恩馬上意識到了洪鈞的到來,便把碩大的身子從明顯不適合他的皮椅裏掙紮出來,站起身豪邁地笑著伸出他的大手,說:“Jim,你遲到了。”洪鈞剛要解釋,韋恩已經說道,“我知道,交通擁堵。我已經領教過著名的北京特色的交通擁堵了,哈哈。”韋恩的確是活躍氣氛的高手,洪鈞的心情也不由得放鬆下來,他正要開口卻又被搶了先,韋恩大步從寫字台後麵走出來,把洪鈞引向會議桌旁的女人,說:“原諒我,我總是忽略最不該忽略的人物。這位是雪莉,內部審計,是你的客人也是我的客人,從矽穀來的。”
  早已起身等候的雪莉伸出手和洪鈞握了一下便鬆開,笑著說:“實際上,每當別人這麽介紹我的時候,我總喜歡稍微更正一下,準確地說,我原本是從香港來的。”她緊接著改用標準的港式普通話說了一句,“叫我Shirley,我是香港人來的。”
  洪鈞一邊問候一邊打量雪莉,雪莉約莫三十多歲,個子不高卻有些許駝背的跡象,身材略顯瘦削,戴著一副黑框眼鏡,鏡架是玳瑁的,穿著一套藍黑色的西裝,洪鈞暗想,如果把雪莉放到奔波於香港中環或灣仔樓宇間的人群裏,就像把一粒細沙放到沙漠裏,再也尋她不見了。
  三個人都隨意地在會議桌旁坐下,卻自然而然形成了這樣的格局:韋恩和雪莉並排坐在一起而洪鈞則位於他倆的對麵。趁著瑪麗端上茶水和咖啡的功夫,韋恩和雪莉開始交流他們昨晚在各自酒店的感受,這一交流竟一發不可收拾,韋恩住在東方廣場的君悅酒店而雪莉則住在長城飯店,兩人仿佛把洪鈞視若透明的空氣而大談特談他們的全方位體驗,從硬件到軟件,從前台接待員的英語水平到電梯的震動幅度,從空調的噪音分貝到自助早餐的豐富程度,儼然是國際奧委會考察團的成員。洪鈞平靜地聽著、耐心地等著,他知道這兩人突然跑到北京來絕不會是為了考察北京飯店業迎奧運的準備工作,而是衝著他來的。
  終於,房間裏忽然寂靜下來,韋恩和雪莉好像同時注意到了洪鈞的存在,都對他報以微笑。韋恩十指交叉把手臂搭在會議桌上,說:“Jim,今天的主角是雪莉。我的電子郵件你肯定看到了吧,公司每年都要做一次內部審計,大中國區剛剛成立,所以今年的內部審計就開始得比以往要早,我非常期待雪莉能幫我搞清楚,”他刻意頓了一下又意味深長地說,“在大中國區的各個地方都在發生著什麽。”
  雪莉翻弄著攤在麵前的一個大記事本,接過韋恩的話說:“所以我要感謝你,韋恩,謝謝你讓我不得不提前結束聖誕休假飛到上海,也要謝謝你讓我在新年假期的夜晚飛到北京。”
  韋恩手捂胸口誇張地做出一副愧疚的表情,把矛頭引向洪鈞說:“Jim,雪莉需要你的幫助,隻有你能讓她不虛此行。”
  洪鈞依舊麵帶微笑,沒有任何其他表示。雪莉從記事本下麵抽出一遝文件,一邊低頭翻看一邊說:“我和勞拉已經花了不少時間把所有的合同和授權協議仔細審查了一遍,包括與客戶簽的,也包括與合作夥伴或供應商簽的,其中的這一份引起了我們的興趣,似乎勞拉也不能給出有關這份合同的完整清晰的畫麵,她建議我來找你,她相信你是能讓我對這份合同有所了解的最佳人選。”說完就把手裏的文件遞到洪鈞麵前。
  洪鈞接過來看了看,是去年7月20日洪鈞代表維西爾公司和泛舟係統集成公司的範宇宙簽的協議書,由維西爾向泛舟支付十萬元人民幣,用於支持泛舟與維西爾合作開展相關的市場活動。洪鈞心裏有了底,把文件放在桌上,問雪莉:“有什麽問題嗎?”
  雪莉敲打著筆記本電腦的鍵盤,看來是在調閱什麽表格,問道:“這筆市場活動經費,為什麽在年初的預算中找不到呢?”
  洪鈞隨口回答:“這是在業務進行到年度中期的時候臨時決定的,在年初預算中已經為全年預留了足夠的市場活動預備金,這隻動用了預備金的不到十分之一。”
  韋恩插問道:“有誰審批過嗎?”
  “對於單筆不超過十萬元人民幣的市場活動經費,我本人是有這個審批權限的,不需要報請亞太區審批。”洪鈞有條不紊地回答。
  雪莉頻頻點頭,卻又進一步追問:“這筆錢在雙方簽署合同後的第二個工作日就付出去了,這家公司後來把這筆錢用於我們所期望的市場活動了嗎?”
  洪鈞稍加遲疑,覺得沒必要向雪莉道出背後盤根錯節的實情,便敷衍了一句:“他們應該已經把錢花了吧。”
  “那麽,既然對方把錢用於和維西爾合作開展的市場活動,為什麽在我們的帳上看不到維西爾在下半年發生過任何與此有關的支出?”
  “我們已經付給他們十萬塊錢,完全交由他們承辦,當然我們就不必再在活動中花錢了。”洪鈞硬著頭皮說完,忽然意識到自己好像要一條道走到黑了,暗自叫聲“糟糕”。
  果然,雪莉緊跟著質疑:“但是,他們與我們合作開展市場活動,總會用到維西爾的資源吧,起碼要向我們定購宣傳冊、彩頁、商務禮品,往往還需要請維西爾的技術專家出場做宣講,這都應該向我們支付費用的呀。如果你決定將這些資源全部免費提供給他們,那是你作為業務負責人基於業務需要做出的決定,我無權提出異議,但總應該有銷售部門因為這項市場活動調用市場公關部門和技術部門的資源而發生內部結算的紀錄呀,然而,我們什麽都看不到,這就讓我不能不猜測,要麽,你們在半年前計劃的這項市場活動至今尚未發生,要麽,這家公司把這筆錢用到了與維西爾根本不相關的地方。”
  剛才還振振有詞的洪鈞沉默了,為了掩飾內心的尷尬和局促,他又把那份協議書拿到手裏假裝翻看著。洪鈞知道自己大意了,他之所以掉以輕心就是因為他太自信於自身的清白,當時他處理此事的動機和手段都是基於保護公司利益而沒有謀求任何私利,俗話說“沒做虧心事不怕鬼叫門”嘛,但是,不怕歸不怕,當“鬼叫門”的時候總該謹慎應對,何況今日上門的是地地道道的“鬼”。
  洪鈞沒有其他辦法,隻得竭力擺出一副自然的笑容,說:“其實,兩家公司沒有合作開展什麽市場活動,這筆錢也不是什麽市場活動經費,隻是借用了這個名目。”韋恩和雪莉不約而同瞪大眼睛,又不動聲色地對視一眼,洪鈞從他們的眼神中讀到了一種得意,仿佛都在說“不出我所料吧”。接下來,兩人就一直靜靜地聽洪鈞把整個來龍去脈娓娓道來,從小薛向洪鈞透露範宇宙打算拖欠向維西爾轉付普發集團的軟件款,到洪鈞說服韓湘把軟件款直接付給維西爾,再到洪鈞為促使範宇宙合作而許諾的這十萬塊錢。
  等洪鈞把這份協議書的本來麵目整個揭示完畢,講的人和聽的人都已經疲憊不堪。一陣沉默之後,韋恩聳了下肩膀,嘴唇緊閉,兩邊嘴角向下耷拉著,把這副表情掛了一會兒才說:“這真是一個很長的故事。嗯,聽上去很有趣。”洪鈞知道,“有趣”(interesting)這個詞在英文裏的確很有趣,凡是不知如何評價或不便評價一個對象時,老外們都會一律冠之以“有趣”,“有趣”這個評價可以包含的信息層出不窮、耐人尋味,但是往往意味著這東西其實並非有趣。
  洪鈞見韋恩不以為然,便不再辯白,而是等著韋恩提問。韋恩委婉地說:“你的這個故事有些地方不可思議,那家公司作為總包商,把客戶支付的貨款轉付給維西爾是他們的義務,這是合同約定的,是有法律效力的,為什麽我們還要額外付一筆錢才能換來原本就屬於我們的貨款?而且,即便在中國的商業環境下合同隻是一張紙,隻有我們先給他們錢他們才肯給我們錢,這個代價是否也太大了?十萬元人民幣!那筆軟件款是多少?”洪鈞尚未開口,雪莉已經根據電腦上的數據搶先回答說“四百五十萬”,韋恩立刻脫口而出:“都超過兩個百分點了,幾乎比我們付給銷售人員的提成比例還高。”
  洪鈞驚訝於韋恩出色的心算能力,因為他所認識的大多數老外離開計算器則隻會做兩位數以內的加減法,看來韋恩的確是個對數字敏感的人,而韋恩把這筆錢與銷售人員的提成相提並論又讓洪鈞很不舒服,好像暗指這筆錢也被維西爾的什麽人塞進腰包了。
  洪鈞依舊沒有辯白,因為事情早在半年前已經發生,韋恩現在做“事後諸葛亮”來分析得失並無意義,而且洪鈞已經確信韋恩根本不在意他的辯白。果然,韋恩不等洪鈞置評就接著說:“當然,隻有你清楚當時的狀況,所以你做出什麽樣的決定自然有你的邏輯,但是,讓我感覺不舒服的恰恰是,隻有你清楚當時的狀況。除你之外,還有人知道這個故事嗎?我指的是,真實的故事。”
  “Larry。”洪鈞回答
  韋恩沉吟間輕輕搖了搖頭,說:“這麽說,隻有你的一名直接下屬了解此事。”他忽然轉而發自肺腑地說道,“Jim,不管這件事情日後會有什麽樣的發展,我希望能以你的朋友而不是你的老板的身份對你提出一條忠告:如果你以後又遇到某種特殊情況,需要你采取某種……嗯……某種非常特殊的處理方式,你最好讓你的老板或者起碼與你相同級別的同事有所了解,這樣可以給你的老板或者你的朋友一個保護你的機會。”
  洪鈞由衷地點點頭,虛心接受韋恩的這一忠告,因為這忠告的確是金玉良言,洪鈞的點頭也代表著他對現狀的無可奈何,因為韋恩已經很委婉地點明:沒有保護的洪鈞已經喪失了抵抗的能力。洪鈞回想,去年7月的時候為什麽沒有把內情向科克或者勞拉通報一下呢?因為自己一味地“心底無私天地寬”了,似乎動機的正大光明就足以掩蓋手段的經不起推敲之處,他知道這次又落入了無意間為自己布設的圈套。其實,大多數圈套都是由套中人親手為自己布設的,旁人隻不過是在合適的時機收緊了繩索而已。
  韋恩此刻卻並不打算收緊繩索,而是拿捏火候見好就收,他問雪莉:“你滿意了嗎?我覺得Jim已經給我們提供了足夠的信息。”雪莉剛給出肯定的答複,韋恩又笑著說:“你不介意我和Jim聊一些與數字無關的話題吧?”雪莉一邊答應一邊挪到會議桌的一角去忙她的數字了。
  韋恩問洪鈞:“剛才的故事裏提到了一個人,他姓……”卻怎麽努力也發不出“薛”的音,洪鈞猜出來了,便做著口型教韋恩正確的發音,韋恩大笑說:“OK,不管它了,反正我們已經知道我們是在談論誰。”然後他收起笑容,懇切地問:“關於這個人,是不是也有什麽我不知道的故事?你是不是又采取了某種特殊的處理方式?”
  洪鈞也笑著搖頭說:“沒有。他很年輕,很有衝勁,也有積極的心態,我相信他的潛力。”
  “但是,你不覺得他在整個銷售團隊中顯得很特殊嗎?他的背景、他的經驗、他的能力,似乎都找不出類似的吧?你剛才提到他的潛力,表明你也清楚他現在的水平難以勝任,隻能寄希望於他的潛力。他什麽時候加入維西爾的?”
  “去年7月。”
  “哦,又是7月,真有趣,看來去年7月發生了很多事情啊。”韋恩又把話題收回來,說道,“時間已經過去兩個季度了,他的業績證明了他並不勝任在維西爾的工作,所以,我要建議你重新考慮一下他的位置,恐怕應該采取行動了。另外,這件事情也體現出銷售人員的招聘環節多麽重要,必須從一開始就保證把合適的人放到合適的位置上,否則將來再想改正就有很多麻煩。所以,我以後要參與每名銷售人員的招聘過程。”
  洪鈞微微皺起了眉頭,質疑道:“維西爾一直實行的是‘二級審批製’,某個職位的聘用和業績評估隻需要上麵兩級經理審批就可以,如果在北京招聘銷售人員,隻要這個職位是預算中已經批準過的,隻要這個人的薪酬待遇沒有超出預算,Larry和我兩個人審批就足夠了,隻有像Larry一級的職位才需要我提交給你審批。”
  韋恩並沒有露出絲毫不快,反而眨著眼睛說:“謝謝你給我上了一課,不過我不是剛來維西爾的新人,嗬嗬。不過對於維西爾大中國區來說,我的確是個新人,我們大家都是新人,因為這是個全新的團隊,這個團隊正處於一個特殊的時期。所以,正像你做的一樣,我也要在特殊的情況下采取特殊的處理方式,但是我的做法與你的區別在於,我會和我的老板溝通,我相信科克會尊重我的決定。維西爾大中國區以後要實行‘三級審批製’了,你不必擔心我忙不過來,我理應比你們所有人都辛苦。”
  洪鈞沒有什麽可以再辯駁的,這的確是韋恩和科克可以決定的事,而他隻有服從。韋恩卻始終沒有忘記最初的議題,又說道:“所以,關於我們剛才談論的那個銷售人員,我建議你和人力資源總監聯名向他發出一封信,給他設定一個明確的時間期限,我本人傾向於不晚於這個季度末,如果他到時還不能用業績來證明他自己,就隻好請他離開。”
  洪鈞內心泛起一股悲涼,這股悲涼激勵著他,令他在此次與韋恩的交鋒中第一次不容置疑地說:“他現在正在一家客戶現場,正在和ICE競爭,正在竭盡全力為維西爾贏得一份寶貴的合同。如果我這麽做,難道不正是ICE希望看到的嗎?他就像一個正在前線拚殺的戰士,我不會在這個時候從他的背後向他開槍!”
  韋恩也許是被洪鈞的氣勢壓製住了,也許是他也覺得自己操之過急,便大度地擺擺手,說:“OK,我尊重你的想法。”稍作停頓,又笑嘻嘻地補了一句,“讓我們祝願你的那位戰士能夠從前線活著回來。”
  澳格雅集團卻並未像洪鈞所預期的那樣呈現出前線的跡象,既不見刀光劍影也沒有槍林彈雨,而是靜悄悄的。賴總也忽然注意到了這種現象的反常,一早就滿腹狐疑地撥通了企劃部沈部長的電話,電話接起來,是沈部長屬下的文員,說沈部長正在和維西爾公司的“薛經理”開會,賴總沒好氣地說:“什麽‘雪經理’、‘雨經理’,叫小沈馬上來見我!”
  應聲而來的沈部長剛在賴總的大班台前站定,賴總就劈頭蓋臉問道:“你在搞什麽鬼呀?!”沈部長睜大雙眼惶惑地望著賴總,賴總又問:“那個軟件項目,和ICE他們談的怎麽樣了?怎麽還定不下來啊?”
  沈部長哭喪著臉回答:“ICE方麵一直還沒有人來。”
  “怎麽可能?!不是要你叫他們推薦新的代理商來談判嗎?ICE的人還直接給我打過電話,我也對他們大致講了講情況,他們表示一定全力配合啊。”賴總忽然想到剛才曾在他腦海一閃而過的疑問,“對了,那個維西爾的人怎麽又來了?是你叫他來的?”
  沈部長哭笑不得:“不是的,他一直在這裏。”
  “胡扯!元旦前不是就和他們談僵了嗎?他還賴在這裏幹嘛?難道他們答應那幾個條件了?”
  “沒答應,還在僵著。他沒回北京去,一直呆在這裏。”
  “隨便他好啦,不要再管他,要ICE的人盡快過來,或者要他們指派一家代理商也好,不要再拖了,我估計陸總可能隨時會過問這件事的。”
  沈部長攤開雙手一籌莫展地說:“我已經催過他們好幾次了,但是他們都不肯過來。”他見賴總的眉梢吊了起來,急忙解釋,“ICE前後已經叫兩家代理商和我聯係了,電話裏談的都很好,積極性蠻高的,但後來就都沒了動靜,我打電話去催,頭一家找借口推托掉了,後麵這家倒是很幹脆,竟然說我們沒有誠意,他們沒興趣來給維西爾陪綁、當分母。”
  賴總眉頭緊鎖,煩躁地說:“他們有毛病吧?給他們現成的生意做,請他們上門還不肯來?”
  “我這幾天還在想,可能這也是其中一個原因。您想想看,這年頭哪裏有急吼吼請人上門來賣東西的?他們可能都不敢想天下還有這樣的美事。另外,主要原因還是在維西爾的這個小薛身上。”沈部長小心翼翼地觀察賴總的神色,接著說,“不知道這家夥接錯了哪根腦筋,在公司裏麵四處嚷嚷說他們公司和咱們的合同已經板上釘釘了,天天在公關部、法律部、財務部泡著,把我們企劃部更當成他的辦公室一樣,連大門口的保安都成他朋友了。他那天碰到我們請來采訪的媒體記者就抓住人家談了半天,結果記者的報道裏麵就加了一段說澳格雅即將采用維西爾的軟件來提升管理水平,我趕緊讓記者把這段內容拿下來,總算沒有正式見報,但這個記者還是給放到網上去了。還有,您都想不到這家夥有多邪門,他和鎮上那家飯店專門簽了份協議書,說維西爾的人很快要來為我們做項目,十來個人要住四、五個月,每人一間房,搞得飯店樂顛顛地答應給他們一個好大折扣的房價。他這麽一搞,ICE和那兩家代理肯定都會聽到風聲,難免懷疑我們是要拿他們做籌碼來和維西爾討價還價,我怎麽解釋也解……”
  賴總越聽越氣,終於火冒三丈地一揮手打斷沈部長,咆哮道:“你們是幹什麽吃的?啊,澳格雅是他家嗎?!想來就來,想呆多久就呆多久?!你馬上把他給我轟出去,再也不許他進門!”
  領受了把小薛轟出去的任務之後,沈部長就被賴總轟出去了。這段時間以來,沈部長的心態也在慢慢發生著變化,他開始看透了、想通了,已經不再指望從這個軟件項目上得到什麽好處,他明白,即使他全力操辦讓ICE重新分派來的某家代理商得到這份生意,ICE也罷這家代理商也罷都會把功勞算到賴總頭上,他們要去孝敬的是賴總,而不是他。另一方麵,即使他真把ICE的某家代理商招了來,他們就一定能拿到合同嗎?一旦陸總又較真呢?陸翔的遭遇作為反麵教材擺在他麵前,搞不好他也會被人暗地裏當頭一棒,請神容易送神難,所以這年頭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能讓任何人覺得是他坑騙了他們。沈部長學乖了,變得無為無爭了,陸總的指令、賴總的指令他都執行,和維西爾的談判沒有取得結果、向ICE的眉目傳情沒有換來響應,他都不著急,他現在把誰都當作朋友,就連對曾經令他鄙夷的小薛也變得客氣了。
  沈部長把小薛禮送出澳格雅總部大樓的過程是無可挑剔的,理由也很充分:相關人員馬上都要開一個緊急而重要的會議,沒有任何人能夠撥冗繼續陪伴小薛,而讓小薛作為客人卻無人照料是萬萬說不過去的,所以隻好請小薛先回去休息。鑒於澳格雅近期將有一係列的內部活動需要緊張籌備,所以維西爾和澳格雅的商務談判不得不暫告一段落,等條件具備時沈部長自然會及時通知小薛再來重啟談判進程,但在沒有得到沈部長通知的情況下不要非請即到,沈部長還提及他會向大門口的保安吩咐一下,今後要嚴禁閑雜人員隨意出入。
  沈部長親自陪同小薛下樓,任憑小薛一再表達依依不舍之情而毫不動心地連說了幾句“再見”,小薛隻得鬆開沈部長的手,走出大廳在下台階之前再一次回頭張望,見兩扇自動門已經徐徐閉合,沈部長隔著自動門最後擺擺手,算是徹底把小薛掃地出門。小薛步履沉重地踱下台階,站在大樓前的廣場上像行注目禮一樣抬頭望著在旗杆上獵獵飄揚的旗幟,國旗依然鮮豔,兩側的澳格雅旗幟依然不倫不類。他轉眼往前方的柵欄圍牆和門房看去,腳下卻沒動,因為他不知一旦走出柵欄門還有沒有機會再進來,他回頭看一眼台階上的自動門,確信沒人從大廳裏監督他離去,便百無聊賴地拐向台階側麵的停車場。
  大樓正麵的台階兩側各有一排停車位,右側的那排車位都很寬大,看樣子是VIP區域,靠內側顯然最為顯赫的位置停放著一輛黑色的奔馳加長“S600”,車牌是“浙”字頭帶一個字母然後就是五個“8”,車和車牌都透著一副惟我獨尊的氣派。挨著奔馳S600的是一輛怪模怪樣的車,活像個高高大大的方盒子,小薛眼睛一亮,脫口而出:“哇塞!悍馬!”小薛繞著悍馬走了一圈,從車尾認出這是一輛H2型號的新款,車身是少見而奪目的明黃色,車牌號碼也不錯,是“12345”。小薛嘖嘖稱奇,納悶來澳格雅這麽多次怎麽以前沒注意到這輛寶駒,他把外觀端詳再三之後,看看四周沒人,便忍不住放下電腦包一躍登上悍馬駕駛室外麵的腳踏板,左手勾住左側的後視鏡,右手搭在車窗玻璃上向裏張望。與整車的直線條外觀不同,車內的風格以圓弧為主,幾個大小不一的圓形儀表盤頗具飛機駕駛艙的感覺,位於中部的空調排風口更是兩個圓圓的大孔,活像噴氣式飛機的引擎尾部噴口,而最吸引小薛視線的是突兀在前排座椅中間的變速杆。大多數車的變速杆都是短撅撅豎著的一根便於把握,而悍馬的卻在豎著的方形杆頂端又向左橫出一大截圓杆,小薛想象著自己坐在駕駛座上,右手搭在那截橫杆上,四指回攏扣住橫杆,前推後拉帶動下方的豎杆變換檔位,手臂上似乎都能感受到從變速杆傳上來的力道,他正沉醉其中,冷不防身後傳來一句問話:“怎麽樣?酷吧?”
  小薛名副其實被嚇了一跳,因為他頓時下意識地從腳踏板上跳了下來,雙腳剛站穩就馬上轉了半圈,看到麵前立著一個人。小薛驚魂稍定,才看清來人其實是個大男孩兒,頂多十七、八歲的樣子,個子比小薛略高些,麵龐清瘦,稚氣未脫,上身淺色的休閑西裝敞開著,露出裏麵寬鬆的絲質襯衫,下身是條牛仔褲,腳上蹬著一雙“銳步”,似乎都不是什麽奢侈的高檔貨,大男孩兒右手的食指上搖晃著一串汽車鑰匙和遙控器,目光清澈地盯著小薛,似乎還在等小薛回答。
  小薛訕笑了一下,說:“真酷!真棒!”
  大男孩兒也咧嘴笑了,露出雪白整齊的牙齒,又問:“你覺得哪裏最酷?”
  “檔把兒。”小薛脫口而出。
  大男孩兒一愣,旋即會心地翹起手腕,掌心向前,做了個換檔的動作,說:“我也覺得變速杆的造型特別酷。”
  小薛從地上拾起電腦包說:“這種樣子的檔把兒以前還真沒見過,我怎麽覺得有點像是個‘手搖把兒’啊,就是以前吉普車、卡車還有手扶拖拉機都帶的那個東西,車前麵保險杠那兒有個孔,點不著火的時候就把手搖把兒插進去搖。”
  大男孩兒聽了立刻顯出不太高興,認真地打著手勢說:“你扯到哪裏去了?這可是悍馬獨有的唉,靈感來自於船舶上用的航速器的拉杆,見過嗎?一邊喊著‘前進1’、‘前進3’,一邊拉動拉杆。”
  小薛茫然地搖搖頭,忙又賠著笑臉說:“嗯,反正這車是真棒,頭一次能湊這麽近地看。”
  大男孩兒興致很高,按下遙控器,往前跨一步拉住駕駛室的把手把車門打開,小薛從他身後繞過來以便給車門讓出開門半徑,不小心手裏的電腦包稍稍蹭到了旁邊的奔馳S600,大男孩兒正要為小薛展示悍馬的駕駛室,看到小薛隻顧審視奔馳S600的車身,便用行家的口吻說:“這車就很一般了,就是寬大一些、舒服一些,我爸不懂車,其實他真不適合開這車,顯得他……特別……矮小。”
  小薛心裏一驚,驟然間恍然大悟,他確信奔馳S600的主人是誰了,也知道麵前這位大男孩兒是誰了,他像自言自語般的嘟囔:“哦,這車是陸總的啊,我到現在還沒見過陸總呢。”
  陸公子大方而熱情地說:“他在呀,就在公司呢,你要見他嗎?”
  小薛掩飾不住內心的慌亂:“不是不是,我哪有資格去見陸總啊。”
  陸公子忽然意識到一個問題,問道:“你是做什麽的?來澳格雅幹什麽?”他有些警惕地上下打量小薛,忽然笑起來,說:“又是來賣東西的吧?”
  小薛頗有幾分自得,看來自己的形象氣質已經越來越專業了,但馬上又有些窘迫,因為他想起討飯的也都是讓人一眼就能判明身份和來意的。小薛老實交代:“我是維西爾公司的,你們公司叫我來談軟件合同。”
  “哦,就是企劃部在搞的那個管理軟件項目?已經定了買你們的軟件嗎?合同談完了?”
  “嗯,陸總親自拍板選定的我們維西爾的軟件,本來已經全都談好了,可是最近好像你們公司的資金情況不太好,所以又要我們降價,恐怕合同談不下來了。”小薛心裏惴惴,但臉色十分坦然,並未意識到正是他隨機應變的這一席話令他日後洋洋自得了很久。
  陸公子立刻豎起眉毛質問道:“誰說的?不可能是我爸說的,你都根本沒見過他。誰說澳格雅資金有問題?”
  “我一直是和沈部長談的。”
  陸公子把車門“哐”的一聲重重地摔上,按了遙控器把車一鎖,氣哼哼地說:“開玩笑!你跟我走!”
  小薛不禁一陣竊喜但又有些忐忑,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會是什麽命運。陸公子一步兩級地邁上台階,小薛忙不迭地跟著,兩人經過大廳裏氣派的接待台時,三位英姿颯爽的接待小姐向陸公子整齊劃一地一鞠躬,其中一位又急步走到電梯間撳亮向上的按鈕,陸公子昂然走進電梯,一路上沒再搭理小薛,徑直來到沈部長的辦公室。
  門口的文員一見陸公子便馬上起身敲了下辦公室的門請陸公子進去,小薛也跟進來,看到陸公子已經坐在沙發上,沈部長欠身從寫字台後麵走出來,拉過一把椅子放到沙發前麵,剛要坐下卻看見了小薛,頓時愣住。小薛訕訕地笑,陸公子說:“你們都坐啊。”小薛便也拉來一把椅子,和沈部長隔開些距離坐下。
  陸公子直截了當問沈部長:“他說是你說的澳格雅資金緊張、買不起他們的軟件,是嗎?”
  沈部長又一愣,直視小薛怒斥道:“胡說八道!”又轉向陸公子說:“他們公司的價格不合理還隻是一個方麵,另有一個關鍵問題是他們拒絕提供軟件的源代碼,所以我要他回去考慮。”
  “源代碼是幹什麽的?”陸公子問。
  沈部長看著小薛,小薛便解釋說:“是我們維西爾軟件背後的那一大堆程序,上千名程序員用軟件工具編寫的程序,編譯以後才是客戶可以拿來用的軟件。”
  “那為什麽不答應給我們?”陸公子質問。
  “你們要它沒有用啊,而且那些源代碼本來就是隻屬於我們維西爾公司,不屬於客戶的。”小薛忽然靈機一動,又說,“就像你買一輛汽車,隻要知道怎麽開它就行了,所以車裏都有一套使用手冊,但從來沒聽說賣車的還把車的設計和工藝圖紙送給你、告訴你車是怎麽造出來的吧?”
  陸公子盯著小薛,專注地想了想,轉問沈部長:“你們要源代碼做什麽用?”
  沈部長賠笑說:“這麽複雜這麽關鍵的一套軟件,我們不僅要會用,還要搞懂它是怎麽做出來的,這樣我們就不需要依賴他們,如果發現軟件有什麽問題就可以自己動手解決。”
  陸公子又靜靜思索片刻,胸有成竹地擺手說:“沒必要。我喜歡一款車就把它買來開,如果有問題就讓車行派人來修,如果不喜歡了就淘汰掉,我才不會去關心車是怎麽造的、怎麽修的。軟件也和車一樣越來越複雜,咱們搞不懂,也沒必要搞懂,如果有問題就讓他們來解決,如果咱們覺得不好用就幹脆換掉,沒什麽了不起。”他話題一轉,盯著小薛問:“如果有問題,你們保證隨叫隨到的吧?”
  小薛忙說:“如果需要派人來現場解決,我們的工程師會馬上趕到。”
  “那個什麽源代碼你們就自己留著吧,在你們眼裏是寶貝,在我們手裏是廢物一堆,我們不要。”陸公子又問沈部長,“價格是怎麽回事?”
  沈部長已經明顯流露出一絲不快,但還是隱忍說:“他們現在的報價比我們要求的還要高出六十萬人民幣,我覺得他們是缺乏誠意,不然這區區六十萬不應該成為問題,我們仔細了解過,他們給我們的報價並不是最便宜的,有好幾家公司都要到了更便宜的價格。”
  這下輪到陸公子有些不快了,他反問道:“我們澳格雅什麽時候非買最便宜的不可?每家公司情況都不一樣嘛,實力弱一些的公司手頭緊,魄力當然就差嘛。”
  沈部長沒回話,房間裏安靜下來,一陣沉默之後陸公子忽然問小薛:“你們的軟件是不是世界上最好的?”
  “不是最好的。”小薛認真地說。
  “嗨,那你還在這裏幹什麽?!我們澳格雅要用就用世界上最好的,連你自己都承認你們的東西不怎麽樣,還想騙我們澳格雅用你們的爛軟件?!”陸公子真生氣了,他覺得小薛像是剛在他臉上打了一巴掌,沈部長倒是眯起眼睛幸災樂禍地等著看小薛的下場。
  小薛反而變得出奇地冷靜,鄭重其事表白道:“其實世界上就沒有什麽最好的東西,隻有最適合的東西。就像你喜歡悍馬,可是悍馬不一定是世界上最好的車,你去問別人,大多數都會說勞斯萊斯、賓利更好吧,我就覺得房車裏最好的是邁巴赫,跑車裏最好的是蘭博基尼。你買悍馬是因為悍馬最適合你,澳格雅買維西爾的軟件也是因為維西爾的軟件最適……”
  陸公子劈頭打斷小薛,問道:“你好像挺懂車的呀,以前是賣車的?”
  “不是,我第一份工作是賣會員卡,北京每兩年有一次車展,那年車展的時候我們在外麵的人行道擺攤賣會員卡,等到快要撤展的時候我才想辦法混進去開了開眼,那次是見到了不少真正的名車啊。”小薛竟有些忘我了。
  沈部長本就從未高看過小薛,如今耳聞他的這般“草根”出身就愈發看他不起,斜睨眼睛衝他冷笑。陸公子卻“啪”的一聲在真皮沙發扶手上重重一拍,傲然說道:“豈有此理!我這個玩過N輛名車的,倒買不起你這個沒見過幾輛名車的賣的東西?!六十萬,不就是半輛悍馬嗎?你不用降價,這點錢對我們澳格雅不算什麽。”然後斬釘截鐵地對沈部長說:“不要再和他囉嗦,馬上把合同簽了讓他走人。”
  沈部長一下子僵在那裏,萬萬沒料到事態會如此急轉直下,他一向不敢頂撞陸家父子,此刻礙於小薛在場更不便與陸公子理論,他倒不是為了保全陸公子的麵子,而是怕萬一陸公子當著小薛的麵說出什麽讓他下不來台的話,他從此就徹底顏麵掃地了。沈部長踟躕不決,嘴裏嘟囔說:“要不,還是去和賴總商量一下,聽聽他的意見?”
  “行呀,你去找他說吧,我就在你這裏等著。”陸公子爽快地答應。
  沈部長起身時特意狠狠瞪了小薛一眼,讓小薛從頭到腳感覺一陣徹骨的冰冷。陸公子毫不掩飾內心的成就感,愜意地晃著二郎腿,也不看小薛,心不在焉地掃視著房間裏的陳設,就等沈部長很快折返回來。小薛卻沒有這份閑適,反而比剛才緊張許多,之前他那幾輪應對都隻是近乎絕望後的率性而為,如今瞬間出現的轉機卻讓他心跳加快、患得患失。小薛如坐針氈地熬了一會兒,再也不願坐以待斃,就試探著建議:“不知道沈部長能不能把你的意思表達清楚,要是賴總誤會了,再要去和賴總溝通就費事了。”
  陸公子大大咧咧地說:“這點小事哪用得著那麽費事,我去找他。”他雙手在膝蓋上一撐,站起來大步走了出去,小薛卻一時沒想好自己是否可以跟去見賴總,但又不能獨自呆在沈部長辦公室,便遙遙尾隨著陸公子,陸公子卻回頭招呼他跟上,小薛隻得硬著頭皮和陸公子乘電梯上到他從未涉足的九樓,走到賴總辦公室門口。
  賴總的辦公室是個大套間,在外間的秘書正神色緊張地要把朝向走廊的大門關上,一見陸公子忙又把門打開,小薛剛跟進來就聽到從裏間傳出賴總的咆哮:“荒唐!你是個成年人,這是你的本職工作,怎麽能讓一個孩子來胡搞呢?!”
  小薛貼在陸公子身後進了裏間的門,賴總站在大班台後麵正指著沈部長的鼻子大聲喝斥,一瞬間屋內的四個人都怔住了,賴總首先反應過來,把手指從沈部長的鼻子挪開準確地指向小薛的鼻子,厲聲道:“誰讓你進來的?!出去!”小薛下意識地往門外退了一步,陸公子也有些手足無措,畢竟賴總是他的長輩而這又的確是賴總的領地,便轉過身衝小薛抱歉地一笑,把門在小薛麵前關上了。
  陸公子轉回身,賴總怒氣未消,竭力壓抑著說:“小沈他們在搞的軟件項目是個很複雜的係統工程,你介入進去幹什麽?你不了解情況,不要幹擾大人們的工作。”
  陸公子毫不畏縮,理直氣壯地說:“我爸讓我多多參與的,而且我覺得我的考慮都是對的,你有道理可以講給我聽呀。”
  “你爸爸都是怎麽告誡你的?你知不知道每分錢都來之不易?六十萬是個小數目嗎?你爸爸和我當初吃了多少苦才掙到第一筆六十萬,你怎麽可以隨口就讓給他們?”
  陸公子脫口而出:“是我爸自己一個人掙到第一筆六十萬的!”
  空氣仿佛驟然凝固,陸公子有些後悔話說得過於直白,賴總則一時沒有從震驚和錯愕中回過神來,而最無地自容的卻是沈部長,他真懊悔在這錯誤的時間出現在這錯誤的地點,恨不能把自己變成隱形人。沈部長很清楚,身為下屬最大的忌諱莫過於看到老板最不願被人看到的難堪事,而自己偏偏撞上了這一幕,他倒黴的日子將要開始了。
  果然,賴總矛頭轉向沈部長,一股無名火爆發出來,喝道:“這麽簡單的事搞得這麽亂七八糟的!掙著陸總的錢,卻給陸總丟臉!陸總和我平常是怎麽提醒你的?作為企業的高管就要勇於負起責任,這個項目是你負責的,怎麽一點主見都沒有?!你說說看,你到底怎麽打算?”
  沈部長看一眼賴總又看一眼陸公子,覺得這天真是他有生以來最黑暗的一天,他掙紮著開動腦筋,最後還是決定把寶押在賴總這位當權派身上,便對陸公子和顏悅色地說:“這六十萬的確不是什麽大數目,但如果這樣輕易就答應他們,實在是有損咱們澳格雅和陸總的形象,我看還是應該堅持,他們照理會讓步的。”
  陸公子梗著脖子強道:“我認為這樣不對,你為了這麽點錢和他們扯來扯去的才是丟澳格雅的臉。我聽說本來你已經和他們談好了,後來才又提出要他們再次降價,我們又不是出不起這點錢,我爸絕不會在乎你替他省了六十萬塊錢,你這麽做恰恰是丟他的臉。”陸公子此時恰恰是在竭力保護他自己的臉,他之所以決不肯在沈部長和賴總麵前服軟,並不是在為小薛或維西爾的利益而戰,而隻是不想垂頭喪氣地去麵對被轟到外麵的小薛,他還清楚地記得小薛剛見到他這位悍馬車主時那充滿豔羨的目光,他一定要讓小薛以後每次見到他都同樣地滿懷羨慕甚至崇敬。
  賴總冷笑一聲,說:“說得倒輕巧,隻見過你花錢的本事,沒見過你掙錢的本事。”這話聲音不大,卻字字打在陸公子臉上,他把這當作從未經受過的莫大羞辱,臉色漲得通紅,憋了半天也不知道該如何回擊賴總,惟有猛地轉回身拉開門大步走了。
  小薛不在賴總辦公室的外間,他早已被賴總的秘書客氣地請到了走廊上,正焦慮地等待關乎自己命運的判決。忽然,他看見陸公子氣急敗壞地走出來,剛琢磨要不要主動迎上去探個究竟,陸公子卻視而不見地從他麵前閃過,疾速奔到不遠處的一間辦公室門口推門進去了。小薛無力地靠在牆壁上,告訴自己這剛剛倏忽而至的一線希望已經倏忽而逝了。
  小薛也不知道這麽呆呆地過了多久,忽然醒悟過來自己正處於是非之地,他麵對的正是賴總辦公室的門口,沈部長隨時會從裏麵出來,經過剛才這一遭變故小薛早已無心也無力再麵對沈部長。他向走廊兩端張望一下,想去乘電梯下樓,又擔心電梯遲遲不來而沈部長卻來了,兩人同乘一部電梯下樓的過程於小薛實在是不堪設想,他轉而把目光順著指示牌的指引定在了位於另一側的洗手間,對,還是到那裏暫避一時吧,起碼可以找一處屬於自己的空間把自己封閉起來,估摸沈部長下樓後再出來逃之夭夭。小薛拿定主意剛要拔腳便撤,但還是已經晚了,賴總辦公室的門豁然洞開,賴總在前、沈部長在後兩人快步走了出來。小薛腦子裏登時一片空白,既不敢正視他們的眼睛,更不敢蓄意轉過頭不予理睬,他正在痛苦地不知所措,賴總和沈部長卻根本顧不上看他一眼,徑直衝向陸公子剛才進去的那間辦公室,瞬間便在小薛的視野裏消失了。
  小薛後來才知道陸公子他們先後進去的是陸總的辦公室,因為門上並未像賴總辦公室那樣貼著醒目的名牌,而且門兩邊沒幾米就是另外的兩間辦公室,小薛難以想象堂堂的陸總居然會蝸居在如此狹小的空間裏,這和他那輛加長的奔馳S600座駕似乎不太匹配。但小薛沒理由不相信,因為這是陸公子告訴他的,是陸公子揚眉吐氣地領著沈部長從那個門裏出來、叫上小薛一起乘電梯來到沈部長的辦公室後,一邊看著沈部長向他的屬下們布置工作一邊講給小薛聽的。
  陸公子沒講如何向他爸哭訴告狀的細節,想必是這一環節未免影響他的形象,他隻是繪聲繪色地描述了賴總他們被急召過去以後發生的情形。陸總先說聽小陸講的情況之後他覺得小陸的想法是有些道理的,已經有幾分像是當家的考慮問題做出決策的思路,他對賴總說這事就按小陸的意思辦吧。賴總的臉色當時就變了,急赤白臉地說陸總這可不行啊,這麽大的一件事下麵的人都忙了這麽長時間,談不攏的並不止這幾條,怎麽能就像兒戲一樣說讓就讓、說定就定呢?陸總微笑說當家的可不就應該說定就定嘛,不然還能叫“當家的”嗎?賴總又說這事小陸一直沒參與嘛,怎麽可以這樣突然介入呢?陸總說那還不是一句話的事嘛,就讓小陸從現在起參與吧。賴總再一次抗爭說讓小陸早點接觸公司業務當然是好事,但是總不能這樣一上來就讓他說了算吧,總要給他一個熟悉業務了解情況的過程啊,不然搞不好就把好事變成壞事了啊。陸總聽了便慢慢站起身來,離開他背後的那塊巨石“靠山”走到賴總麵前,說這就是你我考慮問題的出發點不同了,你關心的是六十萬塊錢,我關心的是小陸第一次做決定,企業家和經理人是兩種完全不同的材料,我希望小陸繼續創業而不是守成。然後陸總抬手一指陸公子,對賴總說,我就是要讓他從這件事中記住一條很重要的道理:做老板,不怕拿不對主意,就怕拿不定主意!
  講到此處,陸公子眉飛色舞地對小薛說:“要想做大事,就要靠直覺。你現在明白為什麽澳格雅能有今天了吧?”
  小薛卻像剛從過山車上爬下來,依舊驚魂未定,他“哼啊哈呀”地搭訕著,借口去看看最後的合同文本,走到企劃部的文員那裏和她們一起把合同中的相關條款修改確認完畢,他忽然有一種很強烈的感覺,他想上廁所了。
  小薛奔進洗手間讓自己徹底地解脫和放鬆了一場,情緒安定下來,他仔細地洗了手又烘幹,轉回身掃視著整個洗手間,繼而學著陸翔曾向他示範過的那招,但自然不敢如陸翔那般豪邁地把門板一腳踹開,隻是彎腰低頭從廁位門板下方的縫隙向裏探視,一路探視過去確認各個廁位都是空的,他便蹩進最裏麵的那個廁位,小心地把門板插銷劃上,把馬桶蓋放下來坐在上麵,從西裝兜裏掏出手機。
  ***
  洪鈞早早就離開了辦公室,開車接上菲比到三裏屯北街找了家泰國風味的餐廳,餐廳裏挺安靜,兩人點好菜,菲比笑眯眯地說:“喂,你現在是不是特閑得慌?這麽早就溜出來了。”
  洪鈞辯解道:“我是怕稍微晚一點路邊就再也找不著車位了。”
  “你說,咱們天天這麽吃大餐,會不會變胖啊?”菲比的思路向來是跳躍式的。
  “我正想說你沒良心呢,天天這麽喂你都沒見你長膘兒,也不知營養都跑哪裏去了,沒見過你這麽優良的品種。”
  “切,你心裏美死了吧?我就是怎麽吃都不胖。我擔心的是你,你以前中午從來都是湊合,有一頓沒一頓的,現在這麽吃,肯定得心寬體胖。”
  “誰說我心寬了?”洪鈞把手放到腰腹間揣一揣自己的肥瘠,又不無憂慮地說,“所以我現在把大餐從晚上改到中午來了嘛,總比晚上大吃大喝要好些。”
  正說著,手機響了,菲比從洪鈞搭在旁邊椅背上的風衣口袋裏掏出手機遞給他,洪鈞看了眼來電顯示就隨口應道:“喂,小薛吧?在哪兒呢現在?”
  “我在廁所呢。”手機裏傳出小薛甕聲甕氣的回答,好像帶有不小的回音,但大大出乎洪鈞意料的不是他此時的聲音,而是他所在的地點,洪鈞不能確定以前從未有人在廁所給他打過電話,但可以確定像小薛這樣直言不諱加以坦白的是絕無僅有,洪鈞抬眼看一下桌麵,還好,菜都還沒上來,還不算是最不合時宜。
  洪鈞打趣地說:“喲,挺會選地方的嘛。”
  小薛卻無暇顧及洪鈞的玩笑,語無倫次地說:“別的地方說話不方便,我在澳格雅呢,要簽合同了。”
  洪鈞立時嚴肅起來,“唔”了一聲,又說:“你說吧,我在聽。”
  “詳細情況來不及和您說了,我現在也還暈著呢。反正就是陸總和陸公子都出麵了,賴總和沈部長他們沒辦法,現在正打印裝訂合同,他們什麽都答應咱們了,就差陸總簽字。”
  洪鈞簡單問了兩句就叮囑小薛:“你要知道,像澳格雅這樣的老板型企業,拿主意快,改主意更快,私企老板把自己剛做的決定改過來簡直易如反掌,所以一定要速戰速決,以免夜長夢多。記住,你拿到他們簽字蓋章的合同以後一定不要在澳格雅繼續停留,馬上離開,直接去杭州坐飛機回北京,不要給他們改變主意的機會。”
  小薛重重點了下頭,心髒跳得更快了,他剛要掛電話又聽到洪鈞說:“對了,如果你要是有機會見到陸總,最好代表公司正式邀請他3月份去美國,參加咱們一年一度的全球用戶大會,咱們會爭取安排他做主旨發言。陸總看重麵子,咱們就要給足陸總麵子,而且還可以借機和陸總本人建立直接聯係,這對後續的合同執行和項目實施都非常關鍵。”
  菲比等洪鈞掛上電話就高興地說:“小薛真要簽合同啦?這小子還真有狗頭運。哎,你再給我點個冰淇淋吧,咱們也替他慶祝一下。”
  洪鈞的思緒還沉浸在澳格雅和陸總身上,喃喃地說:“合同還沒到手呢,合同到手還得趕緊撤呢。”
  ***
  合同很快就到手了。
  等沈部長他們把合同一式四份打印裝訂完畢,陸公子就接過來好奇地翻看,站在一旁的小薛心裏七上八下,生怕陸公子又生出什麽新的枝節。還好,陸公子並未對條款內容表現出任何興趣,注意力都放在樣式上,他草草看過就問小薛:“要不要一起上去?你不是還沒見過我爸麽?”
  小薛的腦袋搖得像撥浪鼓,忙不迭地說:“不了不了,陸總那麽忙,我就不去了,就在這兒等你吧。”他早已把洪鈞剛才要他邀請陸總參加全球用戶大會的事忘得一幹二淨。
  陸公子也不勉強,叫上沈部長一起上了樓,小薛坐在沈部長辦公室的沙發上,又像幾十分鍾前一樣的如坐針氈。謝天謝地,陸公子他們沒過多久就下來了,簽好字蓋好章的合同拿在沈部長手裏,陸公子笑吟吟一臉大功告成的得意。沈部長把一式四份的合同都遞給小薛,擺出相逢一笑泯恩仇的架勢,表示大家都是先小人後君子嘛,以後就要像一家人一樣竭誠合作了,小薛知道此時一定要代表公司說一些場麵上的話,卻隻能擠出幾句諸如“是啊是啊”、“一定一定”之類,不僅毫無發自肺腑、擲地有聲的效果,就連一句完整的話都沒說出來。沈部長又熱情地挽留說一起吃頓中飯吧,陸公子也興致盎然地表示中午沒別的事,小薛卻愈發緊張,他心裏隻有一個念頭——逃,腦子裏卻想不出任何堂而皇之的理由來推托,嘴裏一會兒說公司有事得馬上趕回去,一會兒又說中午要開個電話會議,頭上的汗卻分明滲了出來。
  沈部長見小薛這般為難,便通情達理地說:“哎呀也是,你已經出來這麽多天,連元旦都沒有回家去,那就盡快回去吧,反正以後還有機會聚的。”
  小薛心裏頭一次由衷地對沈部長生出一股感激之情,便緊緊和沈部長握了握手,陸公子沒有和他握手的意思,隻是把右手揚了揚,手指上又勾著那串車鑰匙。
  小薛很慶幸沈部長和陸公子都沒有送他出來,他疾步走進電梯,拚命按著關門鍵,等電梯門關上才長舒了一口氣。他把電腦包夾在雙腿之間,總算顧得上看一眼得來不易的合同,他急不可耐地把第一份合同翻到最後的簽字頁,看到陸總用黑色的簽字筆龍飛鳳舞簽的字,又看到旁邊蓋著的鮮紅的澳格雅集團合同專用章,在小薛眼裏,黑色黑得凝重,紅色紅得熱烈,他似乎都能聞到墨水和印泥散發出來的味道,這合同完全抵得上一席色香味俱佳的盛宴,他又把另外三份合同的簽字頁都核對無誤,才一並收進電腦包裏。
  到了一樓,小薛從接待台前走過,特意朝裏麵的三位接待小姐露出熱情的笑容,他恨不能把自己的喜悅與所有人分享,弄得接待小姐們有些不明所以的還以微笑。他走出大廳的自動門,剛要跳下台階跑向柵欄門,忽又覺得那樣實在有失穩重,有礙個人和公司形象,便按捺住步幅和頻率,一級一級走下台階。他不由得想起不到兩個小時之前他剛從這些台階走下,那時的他是被沈部長掃地出門的,便發自內心地感歎真是新舊社會兩重天啊,不過眼下也沒好到哪裏去,惶惶如喪家之犬、急急如漏網之魚。
  突然,小薛設成靜音的手機劇烈震動起來,他心裏一驚,拿出手機看一眼來電顯示,真是怕什麽來什麽,竟是沈部長!他隻覺得腳下一空差點栽下去,趕緊收住腳保持平衡,手機還在顫抖,接還是不接,這是個問題。小薛不敢把手機按斷,一狠心把它塞進褲兜裏任憑它倔強地震動,跳下最後兩級台階,穿過廣場向柵欄門大步走去。忽然,他感覺手機的震動消失了,這讓他的心跳和步子幾乎同時緩下來,但隻是瞬間過後他的心又沉了下去,因為他看見從門房裏走出一個保安,保安也一眼看見了他,馬上快步徑直朝他走來,他絕望了,知道自己逃不掉了。小薛無助地停住腳步,兜裏的手機又震動起來,還是沈部長,小薛這次隻得接起來,聽到沈部長氣喘籲籲地說:“已經看到你啦,你的腿腳好快呀。”
  小薛和已堵在麵前的保安一起往大樓台階上望去,隻見沈部長已經從自動門裏奔出來,小薛隻好回身迎上前去。沈部長站在台階上不再往下走,等小薛走上來就說:“你讓我趕得好苦,是我們陸總找你。”
  小薛莫名其妙,沈部長一邊催促他走進自動門一邊說:“剛才給你的那些合同都沒有用的啦。”這句話幾乎把小薛擊倒,最害怕的事情還是發生了,他立刻下意識地站住,沈部長被他弄得一愣,又說:“先去見陸總再說吧。”接待台裏的三位接待小姐都目睹了這一幕有趣的場景,剛剛還滿懷勝利喜悅的英雄在轉瞬間卻變成了俘虜,垂頭喪氣地被沈部長押著走進電梯。
  電梯直接上到九樓,沈部長把小薛帶到陸總辦公室門口,讓小薛先等一下,自己敲門走了進去,片刻之後沈部長又出來了,後麵跟著的是陸公子,他說:“我爸剛出去了。”
  三個人都站在走廊上,很快就見一個身影從男洗手間走出來,等走到近前,小薛才發現來人的身材有幾分矮小,一俟看清矮個子的麵容他立即辨認出這就是鼎鼎大名的陸總陸明麟,因為這一形象在澳格雅公司的網站和宣傳冊上是隨處可見的。
  陸總走到他們麵前站住,並沒有進辦公室的意思,沈部長忙就地介紹說:“這位就是美國維西爾軟件公司的薛經理。”
  陸總沒有任何反應,隻是盯著小薛看了一眼,就已讓小薛徹底沒了方寸,連問候都忘了。陸總開口問道:“你們公司在中國的頭兒是誰?”
  小薛拖著長音“呃”了一聲,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他自然的反應是要說出洪鈞的名字,但又想起公司的架構已經調整,好像不再有誰是整個中國的頭兒了。小薛還在躊躇,陸總又接著說:“你回去叫你們公司安排一下,盡快在杭州搞個正式的簽字儀式和新聞發布會,我本人會去,你們公司總該有個合適的高層出席吧。”他不等小薛回應便轉向沈部長說:“你們企劃部和公關部一起協調吧,爭取搞得影響大一些。”
  沈部長忙欠身說好的好的,小薛鼓足勇氣顫聲向陸總問道:“那剛才簽好的合同呢?”這是小薛此次晉見陸總說的第一句也是最後一句話。
  陸總盯著小薛,微微笑了一下,說:“你要是願意可以拿回去,就不要叫你老板在上麵簽字了,我們在杭州的儀式上要當場簽的。”他又轉向沈部長說:“對外宣傳上可以把合同金額適當說得大一點。”
  沈部長點頭問道:“您看說多大比較合適?”
  陸總又微微一笑,說:“這點事你們看著辦吧。”說完就轉身向辦公室裏走去。沈部長正說著好的好的,陸總忽然停住了,又轉回身沉思一下,最後說了句:“我看,就說是一千萬吧。”
  此刻的小薛全身的神經都驟然鬆弛下來,雙腿軟得好像是泥捏的,再也支撐不住,他拖動身體向後退一小步便無力地靠在牆上,心頭忽然湧起一股難以抑製的衝動,他想哭。
  小薛一回到維西爾北京辦公室,洪鈞就張羅著把所有銷售人員都召集到大會議室,按照以往的慣例給凱旋而歸的小薛慶功。春節長假將至,正是忙亂得人仰馬翻的時候,但難得的是所有人居然都到齊了,洪鈞不由得也說小薛的運氣實在是好。在座的除了郝毅、楊文光,還有李龍偉去年5月招來的五個以及羅傑離職前在北京招的兩個,李龍偉則低調地坐在長方形大會議桌的一角,滿屋子是清一色的男士。
  洪鈞先做開場白:“老規矩,慶功宴安排在今天晚上,不過我覺得咱們應該先宰小薛一道,得讓他吐點血請請客,對不對呀?”
  眾人起哄附和,氣氛登時活躍起來,小薛縮在李龍偉旁邊紅著臉訕笑,顯然是默認了任人宰割的命運。洪鈞又提議:“我看也不要狠宰,我們向來是講政策的,小薛啊,等一會兒你去樓下給每人買一份哈根達斯吧。”
  又是一陣此起彼伏的響應,有人抱怨太便宜小薛了,有人吵嚷自己隻要香草的,洪鈞笑著說:“小薛你聽好啊,我說的是給‘mei(注:拚音聲調標三聲)’人買一份,既包括這房間裏的‘每’人,還要包括外麵的‘美’人,可別把咱們的女士們給忘了啊。”
  郝毅大聲說:“這您就是瞎操心了,凡是向女士獻殷勤的機會小薛是從來不會錯過的。”
  連李龍偉也補了一句:“這倒是真的,我剛才還見他趴在前台那兒和Mary敘舊呢,畢竟是久別重逢嘛。”
  雖說都是玩笑話,但洪鈞卻從中意識到了自己對小薛的失察,看來小薛這家夥經過持續不懈的努力,已經從剛來時被瑪麗和海倫們排斥變成如今被普遍接受,再也不像當初那樣生澀了。洪鈞發現任憑大家這般起哄,小薛卻一直悶悶的,便問他:“小薛,是你剛簽了單子回來,怎麽好像你還不如我們大夥兒開心呐?你就沒有一點成功的喜悅?”
  小薛苦笑一下,說:“我高興的時候已經過去了,一個多月前沈部長忽然打電話叫我去談判,那是我最高興的時候,後來經過這麽幾輪折騰下來,我已經高興不起來了。再說正式的簽字儀式還沒搞,就算合同簽了可後麵的麻煩事也還多著呢,想想就頭疼。”
  洪鈞對小薛的回答感到幾分意外,他注視著小薛,欣慰地意識到小薛比以前成熟了,但他又不免有些黯然神傷,因為小薛的例子再一次證明:成長,就是一個快樂越來越少的過程。
  李龍偉見剛剛調動起來的氣氛又有沉悶的趨勢,便對小薛說:“也是老規矩,小薛,你把澳格雅的整個情況給大家說說吧,尤其是你受的那幾輪折騰,也讓我們都分享一下。”
  這樣的慶功會小薛已經參加過幾次,但都是如饑似渴地聆聽別人口若懸河地暢談他們過關斬將的打單經曆,這次終於輪到他學著別人的樣子在會議桌前方的白板上寫寫畫畫地講起來。
  小薛剛講完,立刻就有人低聲評論道:“這case贏得太偶然了,這麽多巧合,全是靠運氣。”
  洪鈞循聲望去見是郝毅,從其他人的神色來看似乎大多也都認同他的這一評論,而小薛則一臉尷尬地不知如何辯駁,洪鈞覺得有必要借此機會把這個話題深入探討一番,便說:“Harry說的不錯,澳格雅這個單子看起來有不少的偶然性,以前也有人不止一次地這樣評價過別的項目。咱們今天好好分析一下,什麽樣的項目算是偶然贏下來的?換句話說,有沒有什麽招數能保證我們必然贏一個項目?”會議室立刻變得鴉雀無聲,都在眼巴巴地期待洪鈞向他們傳授銷售中的金科玉律,洪鈞卻微微一笑,說:“對不起,我肯定讓你們失望了,我想說的是:任何成功,都有太多的偶然;而任何失敗,都有太多的必然。”
  洪鈞說完,隻有李龍偉抱以會心的一笑,其他人臉上雖然看不到失望但卻是一片茫然。洪鈞站起身,踱著步子說:“在座的有好幾位都問過我,麵對一個項目隻要怎麽做就能拿到單子,或者隻要怎麽做就能成為一名top sales,還有的問得更泛泛,問我怎麽樣就能取得成功。嗬嗬,恐怕問這些問題的人都是武俠小說看得太多了,總盼著自己也能學一招‘亢龍有悔’到哪兒都用得上,或者夢想自己也得到一本‘九陰真經’就能做江湖老大,可惜天底下沒有九陰真經,即使有,它也決不是什麽製勝法寶。成功,沒有秘笈也沒有捷徑,成功沒有充分條件,而是有無數的必要條件;相反,失敗沒有必要條件,倒是有無數的充分條件。所以,無論是要贏得一個項目,還是要成為一名top sales,都不要再去想什麽‘隻要……就’,而應該去想‘隻有……才’。剛才小薛分析澳格雅決策過程的時候Vincent插話說其實‘隻要’搞定陸總這單子‘就’到手了,現在知道這句話錯在哪裏了吧?應該是‘隻有’搞定陸總這單子‘才’能到手。”
  洪鈞走到白板前麵,用手在小薛畫的澳格雅組織結構圖上比劃了一個大圈,說:“每個項目都有數不清的影響因素,有沒有哪個因素是充分條件,隻要我們掌握它就一定穩拿這個項目?沒有!所以就要求我們做sales的要駕馭盡可能多的因素,使盡可能多的因素對我們有利,而不能把寶押在個別因素上。但我們都是普通人,我們的能力都是有限的,沒有人能駕馭所有因素,當我們無力顧及的那些因素由於種種偶然原因正好也都有利於我們時,我們才能成功,任何人在任何事情上的成功都是如此。麵對自己的成功,不要以為都是依靠自身主觀努力必然得來的;麵對他人的成功,也不要以為人家都是依靠客觀原因偶然得來的——Harry,你不必臉紅,這話不是隻對你說的,是對大家說的,也包括對我自己——同樣,麵對自己的失敗,也不要簡單歸咎於偶然因素而怨天尤人。所以,成功時要認清其中的偶然因素,失敗時要檢討其中的必然因素,這才是一名優秀的sales應該具備的心態。小薛,你不是常說你是傻人有傻福嘛,這樣的心態就是擺正了,謀事在人,成事在天,我們麵對勝負要力求保持這種平常心。”
  洪鈞話題一轉,又說:“隻要有一個好心態就能拿下單子嗎?當然不能,既然人隻能謀事不能成事,那咱們就在‘謀’字上好好下功夫,而不能一味聽天由命靠運氣吃飯。就像Harry所說,澳格雅項目裏的偶然因素似乎太多,這就說明小薛駕馭各方麵因素的能力有待提高。剛才是務虛,下麵咱們務實,大家說說吧,小薛在這個項目上有哪些可圈可點之處?又有哪些偶然因素本來是可以駕馭的?”
  有個人說:“我覺得他隨機應變搞定陸公子那一回合幹得漂亮,整個轉機都出現在這裏,畢竟陸公子是決策者之一嘛。”這讓他旁邊的人很不以為然:“有沒有搞錯?!陸公子怎麽是決策者?他隻是個影響者,隻不過他這個影響者地位特殊,他說什麽陸總就聽什麽。”
  李龍偉插話說:“這正是澳格雅項目中一個比較特殊的地方,小薛你事先有沒有了解到老陸正在栽培小陸?所以他才會對小陸言聽計從,既是為了讓小陸建立自信,也是要在眾人麵前樹立小陸的威信,這是個很好的切入點啊。”
  “我隻是聽陸翔提過一次,當時沒往心裏去,不過還算運氣,ICE他們也都沒注意到陸公子。嗬嗬,這又是一個偶然因素。”小薛很實在地回答。
  等又有幾個人談了些看法,洪鈞便說:“我覺得小薛有兩點策略很成功,是最終取勝的關鍵,我總結為哀兵戰術和疑兵戰術。先說哀兵,去年9月份小薛接手澳格雅的時候,形勢對我們很不利,小薛就扮演了一回哀兵,使ICE和Roger都確信維西爾已經出局,就沒有從技術上或商務上徹底封殺我們,使我們得以一路低調參與下來。剛才小薛提到客戶內部有人采用非常手段把內情捅到陸總那裏,具體細節我不想多說,大家都應該理解這裏麵有很敏感的東西,這的確是一個偶然事件,但假如小薛沒有采用哀兵戰術,我們根本沒有機會活到漁翁得利的這一天。再說疑兵,小薛這一手非常漂亮,令人拍案叫絕,元旦過後形勢又對我們很不利,但小薛一反常態而高調活動,讓地球人都知道維西爾已經吃定這單,如今圈子裏競爭太激烈、手段太殘酷、圈套防不勝防,大家都變得越來越多疑,小薛的疑兵很好地阻嚇住了ICE方麵卷土重來……”
  這時李龍偉忍不住說道:“要是前些天從上海調幾個技術人員去,那氣勢就更像真的了,就小薛一個人耍其實還是挺險的,要是穿幫就慘了。”他話音剛落,原本興致勃勃的洪鈞已然呆住,神情也極不自然,李龍偉立刻深感懊悔,他才想起來現在的洪鈞已經不是一個月前的洪鈞,早已無權調撥上海的一兵一卒。
  會議室裏出現了短暫的沉寂,洪鈞很快回過神來,繼續從容地點評:“好,說完小薛下的兩步好棋,該聊聊他有什麽不足了。其實從小薛畫的組織結構圖可以一眼看出,當無法做通沈部長和賴總的工作時我們能有什麽辦法?應該更上一層樓。去年底你在澳格雅的那位朋友向你提供了一些很有價值的內幕信息,你為什麽沒有想到主動把這些東西捅給陸總?如果你做了,就不必把命運寄托於那件偶然事件的發生。談判陷入僵局以後,元旦那天我在電話裏讓你連問三個為什麽,你最終得出什麽結論了嗎?”
  小薛還沒回答,郝毅卻搶先嚷起來:“Jim,什麽‘三個為什麽’啊?您可不夠fair啊,總不能老給小薛開小灶吧?”有幾個人也跟著為自己抱不平。
  洪鈞笑著說:“其實沒什麽,在座的有幾個‘老薑’早都運用自如了。我上次對小薛講,每當客戶有所動作,我們都要在頭腦裏先層層深入地追問三個為什麽,就可以透過表象認清客戶內心的真正目的,然後再分析應對。小薛,那次咱們說到賴總他們的最終目的是重新引入ICE以求獲得好處,這是我們無法接受的,你有沒有想過如何徹底打消他們這一目的?”
  “嗯,我想了,後來就想出那招疑兵戰術,他們不是想再把ICE引進來嘛,我就想辦法把ICE和那幫代理都嚇得不敢來,嗬嗬。”小薛憨憨地笑著,透著一股掩飾不住的得意。
  “嗯,這招我當時倒是真沒想到。賴總和沈部長的計劃是見不得光的,他們預備向陸總匯報的與維西爾談判破裂的原因一定與事實不符,六十萬塊錢和源代碼並不是陸總感興趣的,隻是他們拿來促使談判破裂的,他們會另外編造其他理由講給陸總聽,比如讓陸總覺得大傷顏麵的理由,而這就為我們留出了一個破綻,所以我當時的想法是你應該尋找時機求見陸總,使信息對陸總透明,將賴總和沈部長短路掉,這樣起碼能爭取拿下合同,至於後遺症就留待以後再做工作。”
  李龍偉也笑著說:“我也和他聊過,提議他找機會和陸總來個巧遇什麽的,還幫他設計過遇到陸總頭三句話怎麽說,其實就像他昨天巧遇小陸是一個道理,可是他怎麽也鼓不起勇氣,別說創造機會巧遇了,他對陸總簡直是避之猶恐不及。”
  一名當初被羅傑招來的銷售人員問李龍偉:“Larry,既然陸總這麽重要,為什麽Roger還有ICE那幫人都沒有去做過陸總的工作呢?”
  坐在對麵的楊文光冷笑一聲,說:“水平問題吧,大概這也是一個偶然因素,competitor的疏忽讓小薛撿了個便宜。”
  洪鈞看一眼李龍偉,見他麵帶尷尬,知道他覺得不便當著下屬的麵評論羅傑,剛要代他作答,會議桌上的內線電話響了,洪鈞按下免提鍵,裏麵傳來瑪麗的聲音:“Jim,CK在線上,您現在能接嗎?”
  “你告訴他我在開會,讓他過段時間再打來吧。”洪鈞的臉上顯出一絲不快,他猜到CK會來電話,但沒想到會這麽快,也實在太急不可耐了。
  洪鈞把被這個插曲影響了的情緒稍作調整,說道:“的確,競爭對手的表現在影響項目成敗的諸多因素中是很重要的一條。每個sales的能力和精力都是有限的,有的隻適合與某種特定類型的客戶打交道,有的就比較‘廣譜’一些,形形色色的人都可以應對。Roger和客戶的中層溝通比較自如,與陸總打交道會讓Roger不舒服不自信,他自然而然就把工作重點放在沈部長身上;另一方麵,凡事都有利弊,Roger搞定了沈部長也就不得不受沈部長的製約,因為沈肯定不希望Roger再去做他老板們的工作。假設小薛是最早接觸澳格雅的,他一定也會把沈部長作為主攻對象,而如果Roger在後期介入並發現沈部長已被小薛搞定,他也隻能硬著頭皮去找賴總而ICE的俞威就會去找陸總,那恐怕就會是截然不同的結局了。所以,不要簡單地以介入項目的時間早晚來判斷勝負前景,先入雖可能為主,後來也可能居上。”
  小薛卻沒有留意洪鈞最後這句話,他的心思被“俞威”這個名字帶走了,似乎有些後怕地說:“俞威算不算是個‘廣譜’的?他應該能把沈部長、賴總和陸總都搞定吧?元旦那天我還真以為他是奔澳格雅去的……”
  眾人因不知其中原委一時都沉默了,洪鈞也不禁若有所思,俞威帶著蘇珊在元旦殺奔杭州,卻始終沒有在澳格雅現身,他們的目標究竟是哪裏呢?洪鈞在心裏把目前浮出水麵的項目挨個捋了一遍,仍舊是一頭霧水,便打算向CK通報一聲,浙江眼下是CK的地盤了。
  小薛忽然旁若無人地笑出了聲,引得大家都奇怪地向他望去,他紅著臉說:“我是又想起了昨天陸總最後關頭突然把我叫回去,當時差點沒把我嚇死。”
  大家也都笑了,李龍偉說:“看來小薛你真是和姓陸的有緣啊,陸翔、小陸、老陸,一個都沒少,你怎麽躲都沒用,還是全讓你見到了。”
  洪鈞指點著小薛說:“那是你自找的!我特意讓你邀請陸總去美國參加用戶大會了吧?如果你把這個意思告訴他,他才不會再想在杭州搞什麽簽字儀式來充門麵,弄得事到如今還留著個尾巴。”
  “那會不會又出什麽變故啊?”小薛立刻緊張地問道,活像一隻驚弓之鳥。
  “你放心,不會了。”洪鈞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臉,又說,“陸總已經用他自己的臉麵給你打了保票。”
  ***
  慶功會散了,洪鈞回到自己的辦公室枯坐,望著窗外灰蒙蒙的天際發呆。不一會兒小薛和瑪麗走了進來,手裏捧著一摞哈根達斯的脆皮雪糕,小薛把一盒雪糕放在洪鈞的寫字台上,瑪麗說:“剛才CK還說讓您開完會給他打回去,我就說,‘Jim已經說了讓你過段時間再打來’,他就沒再說什麽,嗬嗬。”
  洪鈞笑笑,很滿意瑪麗的應對,也未免有些感慨,如今自己的尊嚴都已經到了需要瑪麗幫忙維護的地步。洪鈞謝了小薛,又讓瑪麗把那盒雪糕拿到茶水間的冰箱裏放好,準備中午帶給菲比。
  兩人出去不久,桌上的電話就響了,洪鈞接起來,果然是CK,CK熱情洋溢地問候:“哎呀Jim現在才是1月份你就忙得這樣子,你也要讓我們這些人都能喘口氣好不好呀?”
  洪鈞沒接茬,反問道:“你在哪兒啊?是台北呀還是上海呀?”
  “上海上海,上周剛過來,農曆年前還要趕回去。”
  洪鈞調侃道:“你看,明明是你忙、你更辛苦嘛,兩邊來回跑。哎我說,你是不是特別盼望兩岸直航啊?你是最直接的受益者嘛,你就大聲疾呼吧。”
  “還好了啦,也還蠻方便的,就是總要跑到香港去兜一圈。嗨,都是小草民,呼籲有個屁用,還不都是這樣子。”
  客套已畢,洪鈞便不再開口,CK也就接著步入正題:“剛才有聽到Laura講說浙江的那個案子已經簽下來了,Wayne也和我聊了下,他的想法是讓我們盡快把這個案子做一下hand over,新的territory都已經定下來了,對這些以前留下來的案子如何歸屬的部分,最好都能盡快做一個厘清的動作。”
  洪鈞淡淡地問:“你和Wayne怎麽打算的?”
  CK笑著說:“怎麽是我和Wayne?都是Wayne的想法,你還不知道他嗎?從來都是躲到後麵,把我們推到前麵來。他想要我們華東這邊馬上把浙江那個案子接過來,他也有他的道理,浙江本來就是屬於華東的territory嘛,以前是你們那裏的一個sales負責的,其實早應該交接給我們的。”
  洪鈞心中的不快越來越強烈,CK說了半天卻始終未對小薛贏得澳格雅項目表示祝賀,甚至連小薛和澳格雅的名字都沒有提及,卻一味地要來“摘桃”,不過也難怪,CK眼下就是要否定華北區贏得澳格雅項目的功勞,自然不會向小薛或洪鈞道賀。洪鈞繼續問:“你打算怎麽交接?”
  “我想馬上把那個案子指派給上海的一個sales,以後就全由他來follow up好了。”CK輕描淡寫地回答。
  洪鈞說:“澳格雅在浙江,按照市場區域劃分交接給上海的sales是應該的,但這個項目一直由小薛負責,也是他在昨天剛剛簽下來的,現在突然換sales會很敏感,客戶恐怕不會買賬;而且,與澳格雅還要在杭州搞一個正式的簽字儀式和新聞發布會,他們的陸總會親自出席,我們還有很多事情要做,現在換sales不是一個合適的時機。我的想法是,等完成簽字儀式、軟件安裝和收款之後,項目進入售後實施階段,再讓小薛淡出並同時和上海的sales交接。”
  CK沉吟片刻,說:“這樣子喔,就會拖得蠻長的了。你所講的小薛,我也有聽Wayne提起過,好像蠻junior的,他能不能handle這麽複雜的案子啊?Wayne還說要給他發warning letter,搞不好就會讓他走人了。”
  洪鈞實在壓抑不住,冷冷地說:“小薛是我下麵的sales,不需要你和Wayne來做裁判吧?這麽複雜的案子就是他一個人簽下來的,憑什麽還懷疑他handle 不好?我從來沒有同意給小薛發warning letter,他是為整個維西爾Greater China簽下今年頭一個合同的sales,我倒要看看誰能在這個時候把他趕走!”
  CK幹笑一聲給自己打圓場:“你的兵當然是你最了解嘍。”話題一轉,又說,“那就按照你的意思,讓他先繼續跟著吧。不過,Jim,你說這案子的credit應該book在誰的名下呀?”
  “當然應該是小薛的業績,誰簽的合同業績就歸誰,這是起碼的原則。”
  “嗯——,全給他恐怕不很合適,我這邊也要有一個sales逐漸接手的,你看這樣子好不好,讓他們兩個人split,一人一半?”
  “不好吧,讓兩人同時負責一個項目是大忌,小薛簽下來的合同,當然要計入他的quota。我覺得可以給他定一個deadline,如果三個月之內收到澳格雅的付款,commission歸他,拖到三個月之後的話就歸那時候已經接手的上海sales,這樣可以督促小薛盡早收款。”
  CK想了想才說:“既然你堅持,我也就認同你的考量,那就這樣子辦好啦。對了,這個小薛是report給Larry的吧?那就也可以算在Larry的quota裏麵,反正我在上海沒有和Larry同樣position的人,沒有人和他split的。”
  洪鈞奇怪CK怎麽對李龍偉竟會如此關照,但沒容他深想,CK已經又說道:“剛才你講還要在杭州再搞一場簽字儀式,你有沒有和Wayne談啊?”
  “我正打算和Wayne商量一下,看看誰去合適。”
  “如果我沒記錯,這個案子的確是Wayne來這邊以後簽到的第一份合約,我想他一定會去的,這也是華東區新簽的合約,所以我肯定也要陪Wayne一同過去,你看呢?”不等洪鈞回答,CK又接著說,“Jim,你不會也要去吧?這是浙江的案子喔,你是負責華北區的,名不正言不順啊,客戶會覺得confuse的。”
  洪鈞暗笑CK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便很坦蕩地說:“我沒打算去,凡是這種風光的場合我向來是能躲就躲的。”
  “就是,這種事情純粹就是你們講的那個……那個詞怎麽樣講……對了,形式主義,我也沒有興趣的,隻管跑去哄客戶和Wayne開心就對了啦。”CK自己給自己下了台階,便幹脆拉下臉,提出他最關心的問題:“Jim,我們是好兄弟明算賬,這案子本來就是歸華東區的,我已經同意你的考量把本來屬於上海sales的credit都讓給小薛和Larry了,你總不會再要我把我名下的那份也讓給你吧?”
  洪鈞冷笑一聲,他真佩服CK能這樣堂而皇之地倒打一耙,嘲諷道:“CK,看來你是要名利雙收啊,你說澳格雅本來就應該屬於你名下,那好,能否請教一下這個項目是怎麽談下來的?”
  CK卻大言不慚地說:“沒錯,這案子是你比我介入得多一些,但是你也是做老板的,應該曉得territory有多重要這樣子,設想下sales對你的做法會怎樣來解讀?如果都有樣學樣地爭來搶去,誰做下的案子就歸誰,那還要territory做什麽?這案子在浙江,浙江歸華東,華東歸我管,所以這案子就應該是我的credit而不是你的,我想這沒什麽好argue的,Wayne肯定也會認同我的想法。”
  話說到這個地步,洪鈞已經無話可說,更不想提醒CK有關俞威去杭州的事。洪鈞如今失去的已經太多,早已不再介意業績的歸屬、傭金的多少這類身外之事,他反而覺得有些成就感,因為畢竟為小薛保住了本就屬於他的東西,但轉而一想又不禁笑了,也許CK其實並未打算替上海的某位銷售人員爭什麽,他就是奔著洪鈞應得的那份而來的,糾纏小薛的事不過是虛晃一槍。也罷,洪鈞想,反正已經讓CK如願以償,何必再去計較他究竟使了什麽手段呢?
  洪鈞等到中午剛要出門,菲比來了電話,洪鈞問:“正要去接你呢,怎麽了?”
  “哎,我忽然想起一個事來。”
  “什麽事啊?吃飯的時候說不行啊?”洪鈞邊說邊到茶水間把冰箱裏的脆皮雪糕拿上。
  “嘿嘿,我是怕到時候我就忘了,光顧著吃了。……呀,我想說什麽來的?你看都賴你,瞎打岔。噢對了,咱們春節去三亞,你叫上了李龍偉兩口子,怎麽不把鄧汶也叫上啊?他一個人在北京過年,孤苦伶仃的,多可憐呀。”
  “他還伶仃?!”洪鈞不禁脫口而出,但馬上打住,他不想對菲比談及凱蒂,便改口說,“他們好像春節還要加班做項目吧,我印象中他春節挺忙的。”
  菲比略帶狐疑地問:“不會吧,再忙也得過年啊。哎,是不是你們倆又吵架了?”
  “沒有,我們倆又不是好鬥的公雞,沒事兒淨吵架。”
  “那,你是怕他不願意來給咱倆當燈泡吧?那你為什麽非要叫上李龍偉他們倆呢?兩對兒互相當燈泡照著?”
  “鄧汶會過一個好年的,您就別瞎操心了。如今我不是落魄了嘛,不想讓他一見我就訪貧問苦似的,弄得我都覺得自己可憐兮兮的。至於為什麽叫上李龍偉他們嘛,嗯——,這樣咱們正好四個人可以打麻將。”洪鈞敷衍道。
  “切,你什麽時候有搓麻的癮了?哼,別以為我猜不出來,你呀,是想籠絡人心。”
  “自作聰明!”洪鈞不太自然地回了一句就掛斷手機,走出了空無一人的茶水間。
  ***
  大年初四,小譚風塵仆仆地從北京飛到深圳,直接打車到了香格裏拉大酒店。約定的時間是下午兩點,但小譚生怕因飛機晚點而耽誤此次至關重要的密會,特意挑了最早的航班,結果他得在香格裏拉的大堂酒廊坐等將近三個小時。
  小譚叫來服務員點了幾種小食,服務員剛要走,小譚問道:“哎,這兒離羅湖海關是不是特別近啊?”
  “對呀,走過來就可以,都不用叫的士。”身著長筒裙的服務員微笑著回答。
  “哦,像今天這種日子過關的人會很多嗎?”小譚又問。
  “有可能吧,現在是春節啊,很多港人上來這邊的,還有很多到香港玩的內地人這兩天也都該回來了。”
  小譚聽罷不由暗暗叫苦,看來得在這裏練坐功了,等服務員把小食擺上來,小譚看了看矮桌上那幾盤東西,又問:“你們這兒有什麽能當午飯吃的嗎?”
  把小譚於春節期間秘密召來深圳會麵的人是皮特,這位ICE公司主管亞太區業務的副總裁已經不滿於和小譚的定期電話溝通,他要好好和他安插在ICE中國公司裏的這顆釘子當麵談談了。
  小譚吃飽喝足之後就把自己陷在鬆軟的沙發裏,想強迫自己小憩片刻而腦子裏卻紛亂如麻,怎麽也安不下心來,連他每到一處必與女服務員培養感情的必修課都沒顧上。下午兩點到了又過了,他曾好幾次把手機裏皮特的號碼調出來,但最終還是沒敢撥出去,皮特自然會在需要和他聯係的時候打他的電話,而他則不能擅自過問老板的所在更不敢妄加催促。終於,在將近三點的時候,小譚的手機響了,是皮特:“David,我到了香格裏拉的大堂,你在哪裏?”
  小譚忙從沙發上一躍而起,打個響指做手勢要服務員趕快來把矮桌上的一片狼藉收拾好,然後快步走到大堂酒廊的入口迎接皮特。皮特一身西裝革履,雖麵帶疲憊但還是強打精神健步走來,兩人握手後小譚引導皮特走回到沙發前,皮特優雅地坐下,伸展開僵直的雙腿,低聲說道:“噢我的上帝啊,怎麽會有那麽多人啊?!難道所有的中國人在節日裏都要‘移動’嗎?”小譚滿臉歉意地賠笑,似乎中國有這麽多人是因他的過錯造成的。皮特頗有風度地對服務員笑著點了杯卡布奇諾,又說:“我從中環的港島香格裏拉來到深圳香格裏拉所花的時間比你從北京到深圳還要長,噢我的上帝,早知如此我寧願飛到北京去見你。”
  小譚忙欠身說:“當然應該是我飛到香港去,你隻需在香港等我就好。”
  “還是因為我的行程太緊,明天就要飛回新加坡,不然真應該去北京的。不管怎樣,我要為我的遲到而深表歉意。”皮特客氣一番之後,不再理睬小譚刻意表現出來的惶恐,認真地說:“我今天見到了那麽多人,是我在哪裏都沒有見過的,我在長長的人流中排隊的時候就在想,這麽龐大的人群一定需要很多也很龐大的企業來為他們服務,而這麽多很龐大的企業一定需要我們的軟件來為他們服務,那麽中國理應出現很多很龐大的項目。所以,David,請告訴我,為什麽ICE已經很久沒有在中國得到過龐大的項目了?請告訴我,我們應該怎麽做來改變這個局麵?”
  小譚沒料到皮特突然切入如此嚴肅的議題,匆忙間把自己早已醞釀多時的腹稿忘得一幹二淨,漲紅著臉說:“對不起,在過去的一年裏我連一個合同都沒簽,今年我一定爭取拿到一個龐大的項目。”
  皮特很紳士地笑了,誠懇地說:“David,我並沒有指責你啊,我是在向你請求幫助。我離中國太遠,不知道這裏每天都在發生著什麽,而且,中國是一個如此獨特的地方,我即使搬到北京、搬到上海、搬到深圳來住上五年、十年,我仍然不一定能明白中國的市場、不一定能明白中國人都在想什麽,中國的事情隻有中國人明白。”
  小譚的心情放鬆下來,這才想起自己是有備而來的,忙把腹稿調用出來侃侃而談:“在我印象中,ICE中國公司在去年以前的時候,我們在你的領導下曾經贏過不少很漂亮的大項目。最近我也在想,為什麽ICE中國公司去年以來一直沒再簽過大合同?哪裏不一樣了呢?”
  皮特不由自主地追問:“究竟發生了什麽?”
  小譚一陣竊喜,自己居然可以在老板麵前成功地使用設問句了,便拋出自己的核心論點:“因為俞威來了,而且俞威帶來了與以前完全不同的做法。”
  皮特沉默了,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他的不置可否讓小譚心底發毛,暗自檢討自己的策略有何不當之處卻不明就裏,最終還是皮特打破沉寂生硬地說:“給我看事實。”
  小譚察覺到皮特話語裏隱含的不快,也猛然悟出自己剛才犯了什麽錯誤,俞威的到來和俞威的新政都是出自於皮特的首肯,自己怎麽上來就直指皮特是始作俑者呢?他趕緊擺正自己的位置,開始給皮特擺事實:“以俞威的背景和經驗,請他來ICE是合適的;在中國從直銷體係向代理體係轉移,最初的考慮也是有道理的。”小譚停頓一下觀察皮特的臉色,又鼓足勇氣說,“但是,任何事都是既有利又有弊。大量發展代理商使我們不用增加太多銷售人員就拓展了市場的覆蓋麵,ICE近期在中國獲得了不少中小型客戶,如果沒有代理商,我們可能始終不會注意到那些客戶的存在。但是項目數量增多的同時平均合同金額卻下降了,都是些小單子,原因是代理商沒有能力和資源跟蹤大項目,他們不在乎大小而隻在乎快慢;另外,代理商發展太多也導致代理商之間競爭激烈,他們隻會把單子越做越小。當然,這些問題都可以通過加強對代理商的支持和管理而解決,但我覺得俞威並沒有在這方麵做太多工作,他更關注如何從代理商手裏為他個人獲得好處。”
  “給我看事實。”皮特又說了一遍。
  小譚底氣不足地應道:“現在還隻是我的感覺,俞威從來不讓我介入他的事情,我還沒有什麽證據。”
  皮特轉而平和地說:“所以,你認為是由於俞威沒有做好他應該做的工作,導致ICE去年在中國沒有得到任何大項目。你在電話裏不止一次對我說,俞威總是很忙,他究竟都在忙什麽?”
  “你知道,俞威的風格是很秘密的,他的嘴很嚴,蘇珊的嘴也很嚴,而且蘇珊知道的事情恐怕也不多,所以我隻能從ICE外麵的渠道去了解。我隻知道俞威的重點是中國第一資源集團,第一資源在搞一個‘NOMA’工程,就是英文‘新一代運營與管理輔助係統’的簡稱,他最近主要在跟蹤這個項目,他沒有向你匯報嗎?”
  “我聽過這個名字,實際上,我知道的僅僅是個名字,別的一無所知,俞威告訴我這個項目的狀態處於‘早期’。”皮特有些不情願地承認,又馬上說,“不過我的直覺告訴我,這會是一個很吸引人的項目,至少從可以預期的合同金額來看。”
  “第一資源集團的NOMA工程一定會是個大項目,嗯——,它不能說是大,應該說是巨大、龐大。”
  “你剛才不是還說俞威的興趣不在跟蹤大項目上嗎?”皮特麵帶微笑地指出小譚的自相矛盾。
  “呃,我隻是擔心俞威會把這個項目越跟蹤越小。”小譚紅著臉給自己找了個台階。
  “讓我們看看你對這個項目都了解些什麽。”皮特的直覺告訴他將不虛此行,頓時來了興致。
  “中國第一資源集團是個龐然大物,即使在全球同行業來看也是個巨人,而國際上的那些同行都沒有第一資源在市場上近乎於壟斷的特殊地位,所以第一資源的利潤總額和盈利率都是令國際同行眼紅的。簡單地說,這是一家很有錢的客戶。”
  “但是中國已經加入WTO,各個行業都將先後開放,第一資源集團的那些國際同行遲早有一天會拆掉門檻進入中國市場,所以第一資源集團也麵臨現實的壓力和未來的挑戰,它必須盡早提高管理和運營水平,從壟斷優勢轉變為效率優勢。簡單地說,這也是一家有著迫切需求的客戶。”皮特模仿小譚的語氣說完,又微笑著總結道,“因此,這是個完全合格的重點潛在客戶。你知道這個項目究竟會有多大嗎?”
  “我不知道,而且恐怕沒有任何人知道,就連客戶都不清楚他們將來總共要花多少錢,反正他們有的是錢。你看,第一資源集團有三十餘家省級公司,即使不會全部同時上項目,比如說先上十家,這也會是十個很大的項目,每個都比我們曾簽過的那些合同要大。”小譚毫不誇張地回答。
  “都有什麽人在跟蹤這家客戶?”
  “太多了,可能所有人都在跟蹤,軟件廠商、硬件廠商、係統集成商還有五大谘詢公司,誰都不會錯過這個難得的機會。”
  “‘五大’也都介入了?誰的形勢比較好?”皮特急切地問。
  “可能是普華永道吧,我的不少消息都是那裏的朋友告訴我的。德勤、埃森哲——就是以前的安達信谘詢——也都在和第一資源接觸。”
  皮特不無憂慮地沉吟道:“我們必須抓緊時間。你知道那幾家谘詢公司的風格,他們就像海綿,會把客戶的油水全部吸幹,要是等他們為客戶做完所謂的管理谘詢,恐怕再有錢的客戶也拿不出錢來買軟件了。”
  “嗬嗬,不僅是錢,客戶也會被他們的業務流程重組折騰得筋疲力盡,再也沒有心思上軟件項目。”小譚笑道。
  皮特沒笑,麵色凝重地說:“這幾大谘詢公司不僅喜歡替客戶花錢,還喜歡替客戶拿主意,所以我們必須馬上行動,這事關誰能掌握主動權的問題。俞威到底在做什麽?”
  “去年他主要和第一資源集團總部的人聯係,你肯定知道他還陪他們去了一趟美國。”
  “我知道,沒有我的安排是不可能保證如此重要的客戶在ICE總部受到恰當接待的。但那個客戶並沒有任何實質表態,我和總部都有一些失望,當然我們都理解,不可能靠一次訪問就贏得如此重大的項目。”
  “從去年第四季度開始,俞威可能在重點跟蹤第一資源集團的幾家省級公司,他去上海、廣州和杭州比較頻繁,應該已經進入實質階段了,但我所知的也隻有這些。”小譚顯得略有些難為情。
  皮特把杯裏的咖啡喝光,示意服務員再來一杯,看似隨意地問小譚:“我記得你對這個行業很熟悉,是吧?”
  “嗯,我認識一些人,有一些關係,但我以前更多是和製造業的客戶打交道。”小譚謙遜地說道。
  “看來我的確是了解你的嘛。”皮特繼而嚴肅起來,“我有一個想法,中國第一資源集團的NOMA工程這麽龐大的項目,不僅是ICE中國的重點項目,也是ICE整個亞太區的重點項目,這樣的項目我們必須贏,因為我們輸不起,因此我不能聽任俞威自行其是,我要知道項目在各個階段的細節,而不能坐等他日後告訴我一個壞消息。David,我想讓你代表亞太區直接負責第一資源集團,從俞威手中把項目接管過來,我和整個亞太區乃至總部都會全力支持你贏得這一項目,想想看,你將為ICE亞太區贏得一個前所未有的大項目,這將是多麽激動人心啊!”
  小譚心跳加速,他眼前呈現出的不僅有皮特為他描繪的贏得項目之後的絢麗圖景,也有一旦輸掉項目之後等待他的萬丈深淵,他飛快地轉動腦筋,旋即審慎地說:“第一資源的項目肯定很複雜,俞威已經代表ICE與第一資源總部以及省級公司不同級別的人建立了聯係,如果我忽然去接手,會讓客戶很意外,而競爭對手會借機動搖客戶對我們的信心。所以我的建議是,讓俞威繼續作為ICE與第一資源之間的接口,而我作為ICE中國公司與ICE亞太及總部的接口,幫助俞威獲取所需的亞太和總部資源,同時替亞太區監督俞威在項目上的進展。”
  皮特略加思索便讚同說:“OK。我會馬上通知俞威,中國第一資源集團不再隻是ICE中國範圍內的項目,而是亞太區的重點項目,他負責與客戶聯係而你負責與亞太區協調,這個項目將由你和他共同負責,我會要求他與你全力配合,這樣就使ICE在中國第一資源集團項目上搭建了一個夢幻組合。”
  小譚剛說了句“OK”又馬上意識到什麽,臉上浮現一絲愁容,明察秋毫的皮特立即問道:“怎麽?有什麽擔心嗎?”
  小譚不知如何表達,吞吞吐吐地說:“嗯——或者……你能不能晚些時候再通知俞威?”
  皮特一愣,但很快醒悟過來會心地笑了,又衝小譚眨眨眼睛,說:“David,我明白你的意思,你需要一些時間不受幹擾地做一些事情,OK,我會在你認為適當的時候再告知俞威,你就放手去做吧。”
  小譚暗暗高興,心想給聰明的老板打工真是一種幸福,他又有幾分自得,皮特這麽調配就使小譚可以名正言順地介入第一資源項目,並且隻需介入到恰到好處的程度,功勞和利益可與俞威均沾,而責任和黑鍋則非俞威莫屬。小譚剛一分神就聽皮特問道:“你剛才提到那幾家谘詢公司都很活躍,維西爾怎麽樣?”
  小譚忙回答:“沒聽說維西爾近期有什麽大動作。”
  “我聽說維西爾在中國調整了組織結構,Jim隻負責北京辦公室和華北地區的市場,是吧?”見小譚點頭,皮特又說,“以我對Jim的了解,他一定不開心。”小譚正不知做何反應,聽見皮特像是自言自語般地說:“我一直記得Jim曾經對我說過的那句話,他和我,是夢之隊。”
  這句話讓小譚吃驚不小,他很高興皮特肯向他吐露心聲,但皮特這一心聲卻讓他非常不安,難道皮特真打算趁洪鈞失落時把他召回來取代俞威?若是時光倒流到一年前,這會是小譚求之不得的大好事,但如今已經不是一年前,現在的小譚已經今非昔比,他不再需要洪鈞來關照他、保護他,而洪鈞的回歸隻會給小譚業已鋪就的升遷之路帶來變數。小譚緊張地思索著,他在想如果換作洪鈞當此關頭會如何應對,忽然,他想起洪鈞曾講過的“拾遺補缺”。
  洪鈞說過,總有人急於把自己的結論先拋出來,然後再擺事實講道理以求對方接受自己的觀點,其實這是嚴重的次序錯誤,因為沒有人心甘情願總被他人說服,尤其是老板,都習慣由自己得出結論。所以,引導遠勝於說服,而最能體現“潤物細無聲”一般境界的引導方式就是“拾遺補缺”:在老板考慮的諸多因素中,凡是對我們有利卻被他遺漏的,就提醒一下;凡是對我們有利卻被他忽視的,就強調一下,老板全麵而充分地考慮到對我們有利的因素,自然就會得出對我們有利的結論。小譚懊惱自己怎麽才想起“拾遺補缺”這一要訣,否則剛才就不會惹得皮特不快並兩次質問他事實何在,雖然經他一番艱苦努力消弭了皮特的不滿,但他深知自己也消磨了皮特的耐心,而老板的耐心就像汽車的刹車片,是經不起太多次消磨的。
  小譚拿捏好分寸,像是漫不經心地提醒道:“他已經離開ICE了,還能再回來嗎?”
  皮特不以為然地反問:“為什麽不能?!你以為ICE是微軟,無論誰離開了都永遠不能再回來?”
  小譚謙卑地微微一笑,又強調道:“可是……可是Jim不是正常地‘離開’的……”
  這一擊讓皮特如夢方醒,他似乎總不記得正是他自己親手把洪鈞開除出ICE的。皮特不易察覺地苦笑一下,就像什麽都沒發生過似的抬起頭正視小譚,頗有感染力地說:“David,努力幹吧。我相信,你和我,我們有很好的未來。”
  小譚迎著皮特的目光滿懷信心地微笑,嘴裏感謝著皮特對他的信任,心裏卻得意於自己這手“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正是洪鈞當年對他的無私教誨使他輕而易舉地化解了洪鈞眼下對他的“威脅”。

  第二部分
  正月初八,洪鈞極不情願地拖著疲憊的腳步走進維西爾北京辦公室,自從每逢春節、“五一”和“十一”均實行七天長假製度以來,洪鈞還是頭一次投身於遠途出遊的群眾行列,體會到了前所未有的辛苦,看來忘情於山水之間並不是件輕鬆的事,剛剛過去的這七天令他體力透支不小,他現在向往的是真正的“休息”而不再是“休假”了。
  洪鈞慵懶地走過前台,忽然發覺耳畔少了一聲每天例行的問候,這才注意到瑪麗不在,暗笑大概連一向恪盡職守的瑪麗也遲到了。開放式辦公區隻有幾個銷售人員,其他部門家在外地的大都請了年假,大約要到元宵節之後才回來上班,洪鈞預計當日不會有什麽軍國大事要忙,倒是可以在上班時好好休息一下。
  洪鈞剛走到自己的辦公室門口,冷不防從裏麵走出一個人來,兩人都嚇了一跳,原來是瑪麗,她手上捧著的托盤一歪,咖啡壺的蓋子幾乎滑落下來,洪鈞忙替她扶住,瑪麗驚魂未奇∨書∨網定地翹起腳對他耳語道:“韋恩在裏麵!”這下讓洪鈞又大吃一驚,他沒想到韋恩竟如此熱衷於突然襲擊,而且總是選擇假期之後的頭一個工作日殺得他措手不及。洪鈞隱隱有些不安,勉強對瑪麗笑一下便走了進去。
  韋恩的確在裏麵,正坐在本屬於洪鈞的皮椅上品味咖啡,一見洪鈞便放下杯子吃力地站起身,笑容滿麵地伸出手,但腳步並未挪動。洪鈞和韋恩握了手,見他沒有移步到會議桌旁的打算,隻好隔著寫字台在他對麵坐下。韋恩端詳著洪鈞,問道:“Jim,你的臉……”
  洪鈞下意識地抬手撫一下臉頰,說:“哦,去海邊了,有一點輕微的曬傷。”
  韋恩很關切地問:“不嚴重吧?你的臉從來沒有這麽……紅。”洪鈞笑著搖搖頭,韋恩又說:“你是應該讓自己徹底放鬆一下了。Jim,我真羨慕你,當你在沙灘上‘痛苦’地享受陽光時,我卻在痛苦地思考、痛苦地做著決定。”
  不知是由於對麵的韋恩那山岩一般偉岸的身形,還是由於下麵即將開始的話題,洪鈞覺得有些壓抑。韋恩就像能看透洪鈞的心思,又把皮椅向寫字台挪了挪,胳膊搭在桌麵上,上身向前傾,以便讓洪鈞進一步體驗到泰山壓頂的滋味,他向洪鈞身後望了一眼,隻是習慣性地確認一下門已經關好,而這一瞥卻讓洪鈞愈發不安地覺得已身陷絕境、再無退路。
  韋恩語調沉重地開了口:“Jim,你要知道我是經過很長時間的考慮才決定今天來找你的,這恐怕是在我二十多年的職業生涯中最艱難、最痛苦的一個決定。雖然你和我認識隻有一年多時間,一起共事才兩個月,但是坦白講,我很喜歡你也很欣賞你,我把你看作我最好的朋友之一。但不幸的是,我們不僅是朋友還是同事,而且是老板和下屬的關係,我的職責要求我必須做出這個決定,我沒有其他選擇,我相信如果你是我也會做出同樣的決定。”
  洪鈞此刻已經清楚地預感到等待自己的是什麽,便默默地聽著。韋恩接著說:“Jim,既然你我心裏都很清楚,那就讓我直接說出來吧,就是那筆所謂的市場活動經費。嗯——,我可以再給你一次機會,雖然我本不必這麽做,但我們是朋友,所以我要再問你一次,Jim,請你告訴我,關於那筆錢,你還有什麽需要進一步說明的嗎?還有什麽你可以提供出來使我能夠幫助你的?”
  洪鈞淡淡一笑,不假思索地回答:“沒有。”
  韋恩也笑了一下,並未露出一絲失望倒好像如釋重負,他說:“自從上次聽你講了有關那筆所謂的市場活動經費的故事以後,我一直覺得很不舒服,總覺得有什麽地方不對。我請人通過不同的渠道對你的合作夥伴——就是那家係統集成公司和它的老板——做了一些調查,反饋給我的信息似乎讓我找到了一些答案,但也令我更加不舒服。請允許我回顧一下我得到的那些背景信息,如果你有任何澄清請隨時提出來。首先,在你加入維西爾之前,那家公司似乎從未與維西爾有過任何合作,而你在加入維西爾之後就很快與他們建立了合作關係,使他們以總包商的身份順利贏得普發集團項目的競標,首次合作即告成功,看來你們彼此都為對方帶來了好運。另外我還了解到,你向他們提供的維西爾產品的報價是非常優惠的,而他們將我們的軟件轉賣給普發集團時卻賣了個大價錢,其中的利潤很豐厚,這真是一樁很不錯的生意啊。當然,勝利者是不應受到責備的,我懂得這個道理,但是,這不能不讓人產生一些猜想。”
  韋恩停下來意味深長地凝視洪鈞,見洪鈞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便繼續說:“我還了解到,那家公司的老板,是個非常——嗯——有趣的家夥,聽說他看上去沒什麽本事,而實際上又似乎無所不能,聽說他非常精通你們中國人最常講的那個詞——‘guan xi’。”韋恩字正腔圓地用漢語說出“關係”一詞,頗為自得地笑了,又說,“在澳大利亞我們常說,‘最出色的騎手往往會變成最危險的盜馬賊’,看起來在中國也是如此,最有能力的人往往也是最不守規矩的。你那位朋友的名聲似乎就不怎麽樣,聽說他什麽都敢做,連具有法律效力的合同都不在乎,你不是也說事情的起因正是他企圖違反合同拖延向我們付款嘛,那麽他更不會在乎什麽職業操守。你對這些背景信息沒有反對意見吧?OK,我們現在來談你和這家公司之間的那筆十萬元人民幣的交易,照你的說法,這十萬元就像禮物一樣白白送給他們了,目的就是為安撫他們,你覺得這個說法符合常識嗎?在維西爾,沒有人了解並信任這家公司和它的老板,似乎隻有你,你不僅了解他們、信任他們,你還格外關照他們,你不覺得應該給我們一些更有說服力的解釋嗎?”
  韋恩對範宇宙的評價倒也中肯,洪鈞心平氣和地回答:“事情的整個經過我已經很清楚地告訴你了,在操作中我沒有超越權限或違反公司規定的行為,我沒有為我個人謀利也沒有傷害公司利益。至於更早的情形,實際上在來維西爾之前我也從未與他們合作過,選擇與他們合作的原因正如你剛才所說,他們有能力與客戶建立最好的關係,而那看起來豐厚的利潤空間中包含他們與客戶的一些交易。”
  韋恩抿著嘴沉吟片刻,說道:“我們現在需要的是事實,需要清晰的事實來證明你所說的一切。我們不可能去向普發集團求證,這種事絕對不能牽扯到客戶況且客戶恐怕也不清楚你和那家公司之間的真實交易。在維西爾內部了解此事的隻有Larry一個人,而他是你的直接下屬,誰都清楚你和他之間的關係非常緊密,所以我們也不可能向他求證。最後,看來了解內情的隻有你那位能幹而危險的朋友了,但顯然我們不可能相信他的話,就像我們不能相信你的表白一樣。”
  洪鈞意識到自己眼下最好的回應就是沉默,便漠然地看著韋恩,韋恩聳一下肩膀,攤開雙手說:“其實我考慮的並不是這件事情本身,而是它的影響,現在公司內部有很多猜測,很多非常狂野的猜測。”洪鈞斷定韋恩在等他詢問究竟是何種猜測,而他自然不會上鉤,韋恩等了一陣隻好自行揭開謎底:“很多人都猜測你和那家公司分享了那十萬塊人民幣,甚至還可能包括那筆豐厚的利潤中的一部分,也有不少人不是猜測,他們相信事實就是如此。”
  洪鈞說:“任何人都有隨意做出各種猜測的自由,我無法控製人們頭腦中的想法,隻要這些猜測或者議論並沒有影響到我的工作,我沒有義務做出任何反應。”
  “但是我有義務做出反應!因為這些猜測已經影響到了我的工作!我的職責之一就是保證我的團隊中沒有任何人違反職業操守、侵害公司利益,如果我不采取行動,人們就會質疑我的能力,甚至懷疑我也參與了類似的交易。”韋恩終於開始不耐煩了。
  洪鈞再次斷定韋恩此刻正期待他提出“那麽我現在應該做什麽”之類的問題,便反而徹底緘口不言。韋恩最終耐不住便很沉痛地說:“我現在不是以你的老板而是以你的朋友的身份向你建議,Jim,你應該辭職!”
  韋恩這句話大大出乎洪鈞意料,超出他事先做過的哪怕最富於想象力的預期,以至於洪鈞不由自主地笑起來,雖然他很清楚韋恩決不是在開玩笑。從元旦過後的那次交鋒至今,洪鈞一直在揣摩韋恩的意圖,他認為韋恩是要不斷給他顏色、令他難堪,使他在維西爾的生存日漸艱難,最終熬不下去而自行離開維西爾。洪鈞以為韋恩造出的“普發門”醜聞隻是第一波攻擊,隻求廣泛傳播洪鈞被審計出問題的消息以敗壞他的名譽,他所做的最壞打算不過是韋恩可能公開勒令他賠償十萬塊錢,以彌補他“慷公司之慨”使公司蒙受的“損失”,但他萬萬沒想到韋恩竟會如此“凶猛”,一招出手就要置他於死地,擺在他麵前的已經不是形象問題而是生死問題了。
  韋恩卻被洪鈞這一笑弄愣了,繼而有些惱羞成怒,臉色鐵青瞪著洪鈞。洪鈞收斂起笑容,平靜而堅定地說:“我不會辭職。”
  韋恩似乎並不覺得意外,馬上說:“如果這是你仔細考慮之後的決定,我不得不尊重,但我也不得不指出這是一個很不明智的決定,接下來就會發生你和我都不願意看到的事情。”他略加停頓才又微微一笑說,“我隻好迫使你馬上離開。”
  “可以告訴我你打算用什麽理由嗎?”
  “當然,這是你的權力。我會在終止合同通知書中明確告訴你,鑒於你在為維西爾服務期間嚴重違反職業操守、侵害公司利益,公司決定終止與你的聘用合同,並保留要求你做出相應賠償的權利。”
  洪鈞又笑了,套用韋恩剛才的話說:“你現在需要的是事實,需要清晰的事實來證明你所說的一切。你有什麽證據可以證明你對我的指責呢?僅僅憑借你的猜測?你給我安的這些罪名總不能都是查無實據吧?”
  再一次出乎洪鈞意料,韋恩也笑了起來,笑得那麽得意那麽胸有成竹,他說道:“我不需要拿出任何證據,而是你需要拿出足夠的證據。我特意向本地的律師谘詢過了,就像一名官員涉嫌貪汙——呃,請原諒我以‘貪汙’作為例子,隻是為了方便而不是暗指你貪汙,雖然其中有很多相似之處——他需要拿出足夠有說服力的證據來證明他的所有財產都有正當而明晰的來源,如果他拿不出證據證明他沒有貪汙,這本身就足已成為他貪汙的證據。Jim,如果你有證據證明你沒有從那家公司得到任何好處,你可以隨時拿出來。”
  洪鈞沉默了,他發現韋恩顯然總是比他準備得充分,在與韋恩的交鋒中他始終處於被動,惟一的例外就是最初的那次上海密謀,但正是那次主動出擊使他淪落到今天的地步。洪鈞還在鬱悶,韋恩又開口了,語調很和緩:“Jim,作為朋友,我還是希望你能考慮我的建議,隻要你願意提出辭職,對你、對我、對所有人,都是一個更好的解決方案。”
  韋恩無意間透露出他的真實想法令洪鈞內心一動,既然洪鈞辭職對韋恩來說是更好的解決方案,洪鈞也就下定了“負隅頑抗”的決心,他再一次堅定地說:“我不會辭職。”
  韋恩眯起眼睛看著洪鈞,說了一句:“我知道你的想法,我還知道,你的想法是不切實際的。”
  洪鈞不加理睬,問道:“我大概會在什麽時候收到你所說的那封終止合同通知書?”
  “還需要一些時間,因為要走一些流程,你知道我比你更看重流程,我比你更守規矩。”
  洪鈞點下頭又問:“還有別的事嗎?”
  韋恩一聳肩膀,說:“到目前為止,沒別的事了。”
  “那好。”洪鈞笑著站起身,走過去把門打開,說道,“你知道我們專門預備了一間辦公室提供給像你這樣的來訪者臨時使用,你需要瑪麗帶你過去嗎?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要開始工作了,因為,到目前為止,這還是我的辦公室。”
  等韋恩離開後,洪鈞走回皮椅旁邊,椅麵上還清晰可見韋恩狗熊一般肥碩的臀部所遺留下的大片凹陷,他厭惡地走開,靠在會議桌旁發愣,過了許久心情才逐漸平複下來。洪鈞拿起電話撥了科克的手機號碼,裏麵傳來的問候不是科克本人而是語音信箱,洪鈞又撥通在新加坡的維西爾亞太區總部,接電話的是科克的秘書,她說科克此時正在從舊金山經漢城飛回新加坡的飛機上,要在當晚午夜過後才能抵達,她熱情詢問洪鈞是否需要留言,洪鈞猶豫一下說不用了。
  洪鈞愈發覺得失落,又撥了菲比的號碼,電話剛接通就從裏麵傳出菲比的竊笑聲:“嘻嘻,剛分開一個多小時就又想我啦?”
  洪鈞苦笑一聲說:“沒準兒我很快就要卷鋪蓋走人了。”
  “啊?!這麽快就要我養你啦?!可我還沒開始攢錢呢,那咱們今天中午就別大餐了,還是永和豆漿吧。”
  ***
  第二天,洪鈞按原定計劃和李龍偉一起給北京的全體銷售人員搞培訓,雖說眼下是“農閑時節”,但洪鈞仍要求銷售人員均不得休年假,而是集中閉門練兵。這次培訓的主題是“Call High三部曲”,切磋如何打動客戶中的最高決策者,上午是洪鈞主講,下午是情景案例演練。洪鈞都不免欽佩自己的定力,在懸於他頭上的利劍隨時可能落下的生死時刻居然能依舊談笑風生,但是他在全天的培訓中也不止一次地強調:“……你們一定要掌握call high的關鍵點,尤其要建立起自信,你們要清楚,以後我不可能還像過去一樣幫你們去搞定客戶的老大……”優秀的銷售人員都是嗅覺靈敏的動物,他們也都知道前一天韋恩的倏忽而至又倏忽而去,似乎都比洪鈞更難以集中精力,總試圖從洪鈞的言語和神色中探究出什麽,他們的目光像X光一樣聚焦在洪鈞身上,使洪鈞頭一次在下屬麵前體驗到了被煎熬的滋味。
  培訓在四點鍾結束,洪鈞回到辦公室先撥了內線問瑪麗有沒有電話找他,瑪麗說沒有,洪鈞有些不安,他在等科克的電話,為了避免因為培訓而錯過科克來電,洪鈞事先還特意把手機和直線電話都呼叫轉移到維西爾北京的總機上,但是,科克沒來電話。洪鈞納悶,難道是科克聽任韋恩對他動手而見死不救?難道是韋恩尚未采取行動?洪鈞忍不住主動打電話去找科克,手機裏又是語音信箱,再打到新加坡辦公室,秘書說科克正在電話中,洪鈞隻能萬般無奈地繼續等待。
  將近六點,漫長的等待終於有了結果,科克的電子郵件來了。洪鈞急忙打開看,郵件是發給韋恩的,長長的抄送名單中包括亞太區的人力資源總監、財務總監、法律顧問和維西爾總部的內部審計負責人等等,上次見到的雪莉也在其中,卻惟獨找不到洪鈞自己的名字,洪鈞意識到這是科克秘密抄送給他的。科克的郵件顯然是對韋恩上封郵件的回複,因為整個頁麵上都是韋恩洋洋灑灑地陳述事件經過和他建議開除洪鈞的理由,韋恩的郵件裏原有若幹附件,但在科克的回複中被自動去掉了,隻能從保留的附件名稱中猜測是洪鈞與範宇宙簽的那份協議書的英文譯本、韋恩與洪鈞的談話記錄和終止洪鈞聘用合同的通知書。洪鈞看得頭暈腦脹,卻通篇找不到科克的文字,難道是科克忙中出錯尚未輸入內容就誤按了發送鍵?以科克粗中有細的風格是不會在緊要關頭出現這種失誤的,洪鈞便又從頭仔細查看,這才發現原來科克的回複內容就在整封郵件的第一行,難怪洪鈞最初遺漏掉了,因為科克的回複居然沒頭沒尾,既沒有對韋恩的稱謂也沒有落款,而且短得出奇。
  科克的回複隻有兩句話:“此事是我批準的。就此了結。”
  洪鈞如釋重負,仰麵靠在皮椅上無聲地笑了。過了一會兒他再一次給科克打電話,還是秘書接的,秘書告訴他科克還在電話中,而科克會盡快在方便時給他回電。
  科克的回電是在晚上八點多打來的,洪鈞一直守在辦公室裏,他的心情已經徹底放鬆下來,這時的等候已經變成一種愉快的體驗。科克的語調很輕鬆,但聲音裏還是透著疲憊:“Jim,我知道你一直在找我。很抱歉,我一直在電話上,嗬嗬,你肯定猜得到那會是誰。”
  洪鈞笑了一聲,但沒插話,科克接著說:“韋恩這個雜種簡直是條瘋狗!他說你從來沒有提及你曾向我匯報過那件事,說你曾明確對他講過隻有你手下的那個銷售總監知道那件事,要求我做出解釋。Jim,你真是個傻瓜,你為什麽不把球扔給我?你應該在第一時間就告訴他我知道此事,讓他來找我好了。”
  洪鈞說:“你知道我不會那麽做。你是怎麽回答他的?”
  “我對他說我記得很清楚,因為那家客戶是維西爾在中國最大的客戶,在亞太區也是最重要的客戶之一,我怎麽可能不了解那裏發生了什麽?而你要麽是忘記了,要麽是因為他的做法深深傷害了你,使你衝動地決定采取不合作的消極態度,拒絕向他說出實情。他又說他是有旁證的,那位做內部審計的可以證明你當時的情緒很平靜,非常配合他們的質詢。哦我的上帝,Jim,你真夠蠢的,你為什麽要配合這種明顯對你不利的調查?你為什麽沒有馬上讓我知道?”科克不等洪鈞檢討又接著說,“我才不會理睬他的質疑。我問他,在去年7月份發生那件事時,你還是我的直接下屬,他怎麽可以在我毫不知曉的情況下讓總部的內部審計人員針對那件事質詢你?所以,需要做出解釋的不是我,而是他。”
  “韋恩會接受這種結果嗎?”洪鈞問道。
  “韋恩提出,雖然看起來這是場誤會,但他和你在發生如此不愉快的事情之後肯定難以繼續合作,所以他要求我同意調整你的職位。”
  洪鈞又緊張起來,急切地問:“你不會同意吧?”
  “當然不會。我對他說,我們有時候都不得不和令人討厭的下屬共事,嗬嗬,對此我深有體會,所以,他也應該接受現實。”科克轉而說道,“Jim,我答應過你,我不會容許韋恩把你趕出公司,我希望你也能記住你對我的承諾。哦天呐,幸虧你沒有聽他的主動辭職。”
  洪鈞對科克由衷地生出一份感激,但又覺得科克似乎沒有期待他道謝的意思,便轉了話題說:“我沒想到韋恩會這樣做,他也太不明智了。”
  科克笑了,說:“看來他太急於把你踢出去了,就像你上次太急於把他踢出去一樣,他和你同樣愚蠢。”
  洪鈞感到自己的臉紅了,他忽然想起來應該向科克說明一下那筆十萬塊錢的事,便說:“關於韋恩所質疑的那份與合作夥伴的協議,關於那筆所謂的市場活動經費,其實……”
  洪鈞剛開個頭就被科克打斷,他滿不在乎地說:“我已經說過,此事就此了結。Jim,你不必再說了,一切已經結束,你最好忘掉它。”
  科克的反應大大出乎洪鈞預料,因為他知道科克其實並不了解內情,他先是湧起一股感動,覺得對他有知遇之恩的科克是完全徹底地信任他的;但旋即又有些不踏實,也許科克根本不在乎事情的真相,根本不在乎洪鈞是否真的清白,他隻是要保護自己人;而緊接下來的想法就讓洪鈞更不舒服,也許科克同樣認為洪鈞是不清白的,他所做的並非是昭雪洪鈞的不白之冤,而是包庇洪鈞的有罪之身,那麽他日後會指望洪鈞如何報答他呢?
  可是不管怎樣,科克這次畢竟救了他,洪鈞想,但事情並不會“就此了結”,他今後在維西爾恐怕要度日如年了。
  ***
  星期五一大早,洪鈞急匆匆地走進公司,都顧不得與瑪麗打招呼就徑直奔到自己的辦公室,李龍偉早已等在裏麵,一見洪鈞就急切地迎上來說:“瘋了!那幫家夥真是都瘋了!”
  洪鈞把門關嚴,拉著李龍偉坐到會議桌旁,問道:“你昨天在哪兒給我打的電話?上海出什麽事了?”
  “虹橋機場啊,正要登機呢,我就沒來得及和你細說,結果我在機艙裏足足等了兩個小時都沒起飛,昨天北京不是大霧嘛,我到家都淩晨了。”李龍偉揉揉幹澀的眼睛,苦笑說,“一宿沒睡,現在真有點暈得慌,我這次回北京簡直是丟盔卸甲、落荒而逃啊,連筆記本電腦都被他們扣下了。”
  洪鈞一臉詫異,催促道:“究竟怎麽了?你快說說。”
  “前天Wayne不是忽然叫我去上海嘛,我昨天到的上海辦公室,和我談話的卻是CK,說他如今負責台灣和華東兩大區域,台北、上海兩頭跑太辛苦,而且他對大陸的市場不熟悉,希望我過去幫他。”
  洪鈞恍然大悟,不禁啞然失笑,看來天底下的確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難怪CK上次在澳格雅業績歸屬問題上對李龍偉格外關照,真是用心良苦啊。洪鈞這一笑弄得李龍偉有些尷尬,他囁嚅道:“其實Wayne私下也已經不止一次跟我打過招呼,讓我把華北區的業務都管起來,有事直接向他匯報,他無非是要把你架空嘛,以前我一直沒告訴你就是怕搞得你不開心。”
  洪鈞忙寬慰說:“我都明白,我知道你也很難。那後來呢?”
  “CK正式提出想把我調到上海去,給的title是華東區經理,還可以掛個名做整個台灣和華東區的副總經理,其實就像廣州的Bill一樣,還說Wayne也已經同意,就差和你打招呼了。”
  “你願意去嗎?”
  “這還用問嗎?!誰還看不出來他們在想什麽?!我才不信CK和Wayne是真的器重我,無非是要把咱倆拆開,分而治之,將來全得被他們收拾掉。我一口回絕,說我家在北京,老婆不想和我分開。CK就說這些都是具體問題好解決,如果我老婆不願意去上海,我可以每個周末都回北京,這點機票錢對公司來說不是問題;如果我老婆願意去上海,無論她找不到工作或者不想工作,公司反正都會給我加薪和補貼,肯定不讓我吃虧就是了。我就說這不是錢的問題,是我本人根本就不願意move到上海去,我就要base在北京。CK就一直勸,還大講特講今後的職業發展前景之類的,結果說著說著就開始僵了。CK後來把Wayne請出來,倆人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嗬嗬,真是軟硬兼施啊。不過Wayne提到的一條倒是讓我有些猶豫,他說很顯然現在你和我在北京的這種架構是不合理的,咱倆的角色重疊對咱倆、對公司都不好,如果我調到上海去,你在北京、我在上海就都有更大的施展空間,這不僅對我,對你也是件好事。”
  “這話你信嗎?”洪鈞笑著問。
  “說實話,我覺得這個說法本身有一定道理,咱倆如果分開,他們就無法在咱倆之間搞什麽名堂,你不用擔心我架空你,我也不用擔心你忌諱我。可是我後來一想,既然是Wayne講出來的,這話就不會是什麽好話,我就死咬住不鬆口,沒答應去上海。”
  “前些年有個電視劇裏好像有這麽一句歌詞,‘人’字的結構就是相互支撐,這倒很像咱倆目前的處境,獨木難支啊。”洪鈞又憂心忡忡地問,“看來Wayne的確很會唱紅臉啊,他後來又唱什麽了?”
  “Wayne不僅會唱紅臉,還會變臉,人家當場就給我亮了手川劇絕活,變白臉了。”李龍偉恨恨地嘟囔一句,“他要fire我。”
  洪鈞怔住了,待他從驚愕之中回過神來才喃喃地說:“如今這世道,公司哪兒還是公司呀?!簡直是瘋人院。”
  “嗯,從昨天到現在我腦子裏老蹦出一個詞,‘窮凶極惡’,咱們不是秀才遇見兵,是秀才遇見瘋子。”
  “他們打算用什麽理由fire你啊?就因為你不服從調動?”
  “合同裏有句話,‘公司有權根據業務需要和員工的能力與業績調整員工的工作崗位’,這種調整既可以針對職務和部門,大概也可以針對工作地點吧,如果員工拒絕接受調整,公司有權單方麵終止合同,他們就是把這條搬出來了。但我可不吃這一套,兔子急了還咬人呢,他們要是真敢fire我,我立刻申請勞動仲裁,或者幹脆法庭上見,我還要馬上把這事捅到網上去,我有幾個朋友是幹記者的,這年頭的媒體,天天就盼著出事呢,我就不信Wayne他們不怕事情搞大了收不了場。”李龍偉越說越激動。
  “你對他們也是這麽說的?”
  “當然不是,對他們哪能這麽客氣,比這些可要橫多了。”李龍偉“嘿嘿”笑起來。
  “在他們下手之前,最好還是不要激化矛盾,尤其要注意不能授人以柄,你現在說話做事都要小心,還是盡快找個經驗豐富的律師好好谘詢一下吧,我也會馬上向科克通報一聲。”
  “他們已經下手啦,昨天當場就把我的筆記本電腦給扣了,我來之前在家發現我的E-mail賬號也已經被他們刪了,不信你現在試試,肯定沒法再給我的公司郵箱發E-mail了,Wayne昨天已經口頭通知我不能再進維西爾的辦公室,估計這會兒已經給你發了正式的E-mail。”李龍偉沮喪地低下頭,“你也別找科克了,就我這級別沒資格驚動他。我就是來給你打個招呼,我中午約了家律師樓的朋友,收拾好東西我就先撤了。”
  洪鈞有些傷感地說:“我是你的直接老板,Wayne他們不可能繞過我就fire你,沒有我點頭CK也不能直接把你調到上海去,所以隻要我堅決不同意,整樁事情都根本不成立,我現在就和Wayne談,你先等等看。”
  李龍偉又是一臉苦笑,說:“Jim,現在講這些都沒用了,所以我剛才說,咱們是秀才,人家是兵、是瘋了的兵,咱們不夠生猛啊。”
  洪鈞走到寫字台後麵正要拿起電話,李龍偉的手機響了,他看一眼手機屏幕,神情立刻緊張起來,急促地說:“上海來的。”
  洪鈞悄無聲息地坐在皮椅上,聽著李龍偉和對方通話,其實李龍偉也沒說幾句話,大部分時間是麵帶慍怒地聽,偶爾“哼”一聲或“嗯”一聲,直到最後才說了句:“你定好了告訴我。”
  洪鈞一頭霧水,焦急地注視著李龍偉,李龍偉卻呆坐著,一陣沉默之後才茫然地說:“是CK,他要來找我談談,口氣緩下來了,說把事情搞大對誰都沒好處,Wayne讓他來北京找我,難道他改唱紅臉了?”
  “他什麽時候到?在哪兒談?”
  “他現在就在去虹橋的路上,大概中午就能到,他約我今天晚上麵談,地方他定好後告訴我。”
  “為什麽不在公司談呢?”
  “嗯——,他們不是已經不允許我再進公司了嘛,另外,恐怕他也是想避開你。”
  “他們是不是逼得也太緊了?下周再談不行嗎?”
  “人家也知道‘宜將剩勇追窮寇’啊,反正我也不想和他們耗著,越快打起來越好。”
  “我是覺得你現在的狀態不太好,起碼應該好好休息一下。晚上隻有CK和你談嗎?我也去吧,給你做個見證人。”
  “嗨,又不是決鬥,要什麽見證人啊?”李龍偉大大咧咧地笑了,又補充說,“我是不想把你過多牽扯進來,CK畢竟是代表Wayne和公司來找我,你的位置會很尷尬,到時候你究竟站在哪一邊好呢?”
  “我建議你還是把那位律師朋友叫上吧,他的身份很合適。”
  “不用,我中午向他好好討教一下就行了。放心吧,至少今天晚上還打不起來。”李龍偉笑著說。
  洪鈞沒笑,他本想勸李龍偉兩害相權取其輕,如果不去上海就不得不離開公司,那還不如先隱忍一時再圖轉機,兩人分處京滬兩地雖不能並肩作戰但仍能遙相呼應,總好過兩人分處公司內外而陰陽兩隔的下場啊,但他沒說出口,也許眼下不是合適的時機吧,洪鈞在隱隱的不安之餘又想到李龍偉剛才說過的,CK他們不是秀才,是兵,是瘋了的兵。
  ***
  CK選的地方是離朝陽公園西門並不太遠的一家茶樓,約定的時間是晚上十點,李龍偉下車一看,與不遠處歌舞升平的熱鬧景象迥然不同,此處黑燈瞎火、冷冷清清,難怪出租車司機費了不少周折才找到。拉開門走進去,李龍偉告訴迎上來的女服務員是位姓陳的先生定的位子,女服務員立刻笑吟吟地把他領到茶樓深處一個拐角,拉開嵌有磨砂玻璃的推拉門,裏麵是個日式包間,榻榻米中央是一張矮矮的方桌,CK正盤腿坐在桌旁,一見李龍偉便起身過來握手,李龍偉把鞋脫掉放在推拉門外麵,拍了拍手上的浮土,沒有理睬CK伸過來的手,徑直坐在CK對麵。
  CK並不介意,又盤腿坐下,笑著說:“我蠻喜歡日式風格的,你們可能不習慣,不過沒關係,他們還專門把桌子下麵的榻榻米挖了一個洞,你可以把腿放進去裏麵這樣子。”
  李龍偉拽過幾個軟墊倚靠上去,雙腿在桌子下麵蕩悠,冷淡地說:“這種地方我見多了,不倫不類的。”
  CK依舊保持微笑,欣賞著半跪在榻榻米邊沿給李龍偉泡茶的女服務員,說道:“我點的是烏龍茶,這裏的台灣凍頂還蠻正宗的。”
  “你對北京挺熟的啊。”
  “還好啦,這家的老板也是從台灣來的,我的一個朋友。”
  李龍偉耷拉著眼皮,從昨天的突發事變至今毫無喘息之機,筋疲力盡的他真想喝口濃茶提提神,但又實在不想買CK的賬,便決意連那茶杯都不碰一下,等女服務員回身替他們把推拉門剛一拉上,他就問:“你想和我說什麽?”
  “昨天我們都太不冷靜,我今天請你來專門是想說,我們中間有哪些誤會的部分,都可以好好做一下澄清的動作。”見李龍偉仍舊一臉敵意,CK又誠懇地說,“其實我們都是朋友,沒有道理搞僵的。”
  話音剛落,推拉門又被拉開,進來的是一位手端托盤的矮個子男服務員,他側身坐在榻榻米邊上,把托盤裏的瓜子、花生米和幾碟諸如話梅肉、九製陳皮等台式涼果一一擺到矮桌上。
  CK忽然高聲問道:“你昨天說,如果公司不肯答應你的條件而把你開除出去,你就要把很多東西都發到網上、通知傳媒,讓維西爾名譽掃地,你不是在說笑吧?”
  李龍偉有些尷尬,原本當著服務員的麵不想說什麽,但著實受不了CK囂張的氣焰,便昂然說道:“你要是不信的話,咱們可以試試看。”
  男服務員默然地退了出去,CK又賠笑說:“你看你,老是這樣子把我當作敵人似的。我和Wayne都蠻希望你能留在公司大家一起共事,我們還是希望你能慎重考量我們提出的建議,你到上海來對各方都是有利的,對你好、對公司好、對Jim也好,更是大大幫我的忙啊。我有聽說其實你以前被調動的次數就蠻多的,在好幾個部門做過,所以才有後來的晉升嘛,為什麽對這次的調動就這麽抵觸呢?這次的調動對以後的晉升更有好處哇。”
  李龍偉耐著性子聽CK翻來覆去把類似的話講了幾通,不得不打斷說:“如果你叫我來隻是重複你們昨天說過的話,如果你們仍然打算讓我要麽去上海要麽走人,咱們就不必多說,法庭上見吧。”
  CK喝口烏龍茶潤潤喉嚨,一臉無奈地說:“我們當然不想讓你把事情搞大,如果你這邊沒有任何回旋的餘地,那麽公司的部分就隻好做些妥協這樣子,要是實在談不攏,我看也隻好不再勉強,就還是按老樣子做吧。”
  “什麽叫老樣子?!我已經被你們禁止再回公司,連我的筆記本電腦都被你們沒收了,我還能像老樣子那樣工作嗎?!”李龍偉想起頭一天在上海所遭受的待遇就又羞又氣。
  “這些都是小事,你的筆記型電腦我專門給你帶過來了。”CK探身從矮桌下麵魔術般地拎出一個電腦包,又將桌麵上的杯碟挪了挪騰出足夠大的地方,把電腦包鄭重其事地放到李龍偉麵前,說道,“讓這件事就這樣過去吧,我們慢慢再看有沒有更好的辦法可以讓各方都能接受這樣子。”
  李龍偉一眼就認出那的確正是原本屬於自己的電腦包,事態的變化完全出乎他的意料,自己剛剛抱定決一死戰的信念而對方卻舉起了白旗,他一時間呆住了。這時,推拉門又被拉開,進來的是剛才那位男服務員,提起腳邊電爐上的開水壺來衝第二遍茶。李龍偉很少遇到茶樓裏有男性做茶師的,不免好奇地打量幾眼,見他剃的是很利索的寸頭,上身是淺灰色的中式對襟褂子,下擺處的衣兜裏還別著一杆看上去挺高級的筆,下身是寬大的淺灰色褲子,腳上一雙布鞋。
  李龍偉正走神,CK已經把手放在電腦包上拍了拍,咬文嚼字地說:“Larry,我可以代表維西爾公司答應你的要求,現在我把你所要的都交給你,這件事就可以過去了吧?”
  “當然,我從來不會沒事找事,我倒是希望你們以後不要再沒事找事。”李龍偉以勝利者的姿態也拍了拍電腦包。
  男茶師剛出去,CK就說:“Wayne並沒有announce你離開的事,也沒有通知Jim說不允許你再到公司去,你星期一照舊去上班吧,希望這件事不會影響我們今後的合作。今天已經很晚了,就先到這裏吧,我來埋單,你先走吧。”
  李龍偉的手摩挲著電腦包的表麵卻不急於離開,頭一天還氣勢洶洶的CK如今變成了紙老虎,他真想在紙老虎麵前久久地回味這出乎意料的勝利。CK盯住李龍偉撥弄著電腦包拉鏈的手指,有些局促地起身說道:“好啦,以後再聊吧,你先走吧。”
  李龍偉隻好拽過電腦包挪到榻榻米邊上,拉開推拉門把鞋穿好,仍然不肯和CK握手,拎起電腦包便向茶樓門口走去,剛剛闊別一天的電腦包掂在手裏卻像是久違的老朋友令他珍惜,意外的失而複得讓他覺得電腦包比往日多了幾分沉重。
  李龍偉邁出茶樓,外麵又是一片霧氣茫茫,他正要走到路邊打車,從斜前方不遠處有一個高大的男人健步向他走來,把他迎麵攔住後便從夾克內兜裏掏出工作證舉到他眼前,說:“你是姓李嗎?我是公安局的,向你了解些情況。”
  李龍偉不由自主地向後退一步,高個子立刻貼上來挽住他的胳膊,抓過電腦包架起他向茶樓側麵的停車場走去,很快來到一輛停在角落裏的豐田陸地巡洋艦旁邊,高個子把右後車門打開,把李龍偉塞進右後座上,自己站在車外,要來李龍偉的身份證看過,問道:“這個包是你的嗎?”
  “是啊。”李龍偉皺著鼻子,車裏彌漫著刺鼻的煙味。
  “裏麵的東西都是你的嗎?”
  “是啊,公司給我用的。”
  “打開,看看都有什麽東西。”
  李龍偉心跳越來越快,接過電腦包放在膝蓋上把拉鏈拉開,然後轉過九十度讓高個子看包裏麵,說:“就是一台筆記本電腦。”
  “前麵、後麵還有兩個拉鏈呢,都打開。”
  李龍偉感覺自己的腿在不住地發抖,他把前麵的拉鏈拉開,裏麵是些移動硬盤、GPRS卡之類的電腦配件,他把電腦包立起來,又把後麵的拉鏈拉開,頓時傻了眼,原來散放在裏麵的一些文件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大大的牛皮紙袋,他剛要隨手把紙袋拿出來,高個子低聲喝道:“不許拿出來!”
  李龍偉爭辯著:“這不是我的東西!”
  忽然,他左側的車門打開了,一個人“噌”地鑽進來坐到他的左邊,笑著說:“喲,現在不想拿了?晚啦!你要了,人家給了,你收了,這案子就算結了。”
  李龍偉扭頭看了眼左邊的人,一直狂跳的心髒仿佛驟然停歇了,雖然這人已經換上和高個子同樣風格的深色夾克,但改不了的是那個仍然很利索的寸頭,就是剛才的矮個子!李龍偉當時以為他隻是個服務員臨時充當一下茶師,沒想到人家的本職工作是公安幹警,這次是特地臨時充當服務員兼茶師為他服務的。
  李龍偉感覺到從未有過的恐懼,大聲叫道:“這不是我的東西!我什麽也沒幹!我都不知道這是什麽。”
  寸頭眯起眼睛看著李龍偉,說:“這裏麵是什麽你不知道?成,你就裝吧。想看看?到手了還沒來得及看呢吧?成,那你就看看。”
  高個子一把按住李龍偉的手,自己把紙袋在電腦包裏調過九十度,袋口衝外,說:“就這麽看吧。”
  裏麵是錢!一遝一遝的人民幣!寸頭又說:“點點吧,看看是不是你要的數兒。”
  李龍偉當然顧不上清點,而是鼓脹起雙眼衝寸頭嚷道:“這是栽贓!我沒要這些錢!你們是什麽人?”
  高個子不耐煩地說:“到所裏你就知道了,跟我們回去做筆錄。”
  就在高個子“嘭”的一聲把車門用力關上時,李龍偉忽然發覺自己的雙手手腕上多了件東西,寸頭已經麻利地給他戴上了手銬。李龍偉驚愕而無助地瞪著寸頭,隻覺得自己的太陽穴“突突”地跳,寸頭卻笑嘻嘻地說:“不嫌涼吧?”
  高個子從車前繞到車左側,拉開門坐到駕駛座上,他剛把陸地巡洋艦啟動,忽然外麵有人敲打他旁邊的車窗玻璃,高個子把車窗玻璃搖下來,李龍偉認出車外的人竟然是CK!CK把手伸進來和高個子握手,問道:“你們要去哪裏呀?”
  高個子說:“謝謝你剛才和我們配合,下麵的事你就別管了,如果有需要我們會和你們公司聯係。”
  CK雙手扒住車窗下沿,懇求道:“我請你們不要把他帶走,有什麽事都可以商量嘛。”
  高個子把車熄了火,後麵的寸頭也把左後窗的玻璃搖下來,不客氣地說:“剛謝過你配合我們,你就開始妨礙公務啊?你們公司報警說他敲詐勒索,我們及時出警布控取證,現在人贓俱獲,總得帶他回去做筆錄吧,下麵的事你最好別管。”
  李龍偉抗議道:“我沒敲詐勒索,這些錢根本不是我要的,他是栽贓陷害!”
  寸頭扭臉看他一眼,拍拍衣兜說:“你沒聽我剛才說‘取證’嗎?成,要不要我把錄音筆拿出來放給你聽聽?”
  “我根本沒提出要錢,我隻是要回我的電腦,要他們允許我回公司工作。”
  “哎呀Larry,這個時候你就不要再講話啦。”CK又轉向高個子說:“是不是再商量一下?我是從台灣來的。”
  高個子和寸頭都笑了,寸頭說:“喲,台灣人咋了?我們就都得聽你的?”
  CK忙搖頭說:“不是啦,我的意思是想說,我們是一家外商公司,最看重名譽,當他用破壞公司名譽來勒索我們付給他十萬塊錢,就讓我們很擔心所以才向你們求助的,現在你們把他帶走了,還是會把事情搞大、還是會影響我們公司的名譽啊。”
  高個子推開車門下了車,說:“你們報案的時候就應該考慮到這些可能的結果啊。”
  CK雙手抱拳,不住地拱手施禮說:“你們還是不要把他帶走吧,他這個人其實還蠻不錯的,這次是一時衝動才勒索公司這樣子,您看這樣子好不好,我們公司不報案、不起訴了,我們和他私下解決好吧?”
  寸頭忍無可忍也下了車,教訓道:“嘿,看來你們台灣也需要好好搞搞‘普法’啊,你好歹也是個公司負責人,怎麽這麽法盲啊?!這種刑事案子,根本無所謂你們公司起不起訴,我們都會移交檢察機關提起公訴的。”
  此言一出,車外的CK和車裏的李龍偉全懵了,李龍偉大聲喊道:“他是在栽贓!我從來沒向公司要過錢!我沒敲詐勒索!”CK與此同時喊的卻是:“不要哇!他隻是一時糊塗,不要告他敲詐勒索啊!”
  高個子和寸頭被CK弄得有些困惑,彼此對望了幾眼,寸頭問:“怎麽辦?”高個子說:“依法辦事唄,這案子涉及外企公司法人,勒索金額高達十萬,肯定不能按民事調解,隻能公訴。”寸頭點頭說:“也是。再說所裏都有咱們的出警記錄,回去沒法交代,而且這小子看來還不想私了呢,估計回去做筆錄都還得費點勁。”高個子瞥一眼李龍偉,哼了一聲:“有什麽費勁的?受害公司一方有多名人證證明他數次口頭敲詐勒索,你在現場也順利錄音取證,他的確要挾公司滿足他索要的條件了嘛,我是在他攜帶勒索到的款項正要離開時當場把他拿住的,他還有什麽話說。”
  CK近乎哀求地對寸頭說:“你們部門裏麵的事隻能拜托你們費心擺平,還是請你們高抬貴手,我們公司隻是想嚇唬他一下,讓他適可而止,我們絕對沒有想過真要把他送進監獄。”
  寸頭把身子探進後座,掏出鑰匙要給李龍偉打開手銬,高個子問道:“你願意和你們公司私了嗎?”
  李龍偉把頭一扭,說道:“我要先給我的律師打電話。”
  已將鑰匙對準手銬鎖眼的寸頭一聽,立刻把手拿開了,高個子也利索地上車重新啟動陸地巡洋艦,說了句:“我看你是美國電影看太多了。”又衝寸頭說:“甭跟他們廢話,回所裏。”
  CK急忙又用手死死扒住車窗,好像想把車拖住似的,衝後座的李龍偉喊道:“Larry,你不要再傻了,私了吧,你不會吃虧的。”
  寸頭一隻腳邁上車而另一隻腳站在地上看著李龍偉,高個子雖然已把手搭在變速杆上但沒掛檔,李龍偉知道自己不得不在一瞬間做出決定,他清楚這是CK設計的圈套,他也知道自己很完美地掉入了這個圈套,一切都對他不利,但這兩個警察是什麽來路?是真警察還是假警察?如果是真警察,是和CK串通好的還是也被CK的圈套蒙蔽了?心力交瘁的他拿不準,但也不敢賭。
  忽然,旁邊的寸頭和緩地說:“你家裏還有什麽人啊?爹媽?老婆?孩子?你現在也正當年啊,什麽事兒值得你鋌而走險把後半輩子都搭進去?為十萬塊錢?不值當的吧;為報複你公司、報複你老板?更不值當的吧,多為你家裏人想想,多為你自己的前途想想。”
  不用想了,李龍偉已經都想到了,自己賭不起。他根本不看CK,低著頭問:“你想怎麽私了?”
  CK忙回答:“你向公司辭職,承諾今後不做任何有損公司名譽的事,不向公司提出任何勞動爭議和法律訴訟,就是這樣子。”
  李龍偉用低得不能再低的聲音“嗯”了一下,寸頭坐進車裏把李龍偉的手銬打開,從他膝蓋上把電腦包抓過來遞給CK,CK正彎腰從地上的一個手提箱裏取出一摞A4紙,說:“你看看辭職書這樣寫滿不滿意?”
  李龍偉接在手裏,就著車頂燈的微光匆匆看了看,聽到CK說:“大家都還是朋友嘛。”他沒理睬,掏出筆簽上字就都遞還給CK,然後推開車門從座位上蹭了下去,CK從車的另一側問道:“公司隻需要一份就好,你要不要留一份啊?”李龍偉依舊沒有理睬,邁開疲軟的雙腿徑直向大霧彌漫的前方走去,他覺得自己仿佛踏在雲彩上,身影很快就隱入灰白色的帳幕之中,消失了。
  鄧汶對洪鈞承諾已久的飯局終於兌現了,此時離他在拉斯維加斯說要好好謝謝洪鈞已經十月有餘,他回北京也已經八個多月。鄧汶把洪鈞約到自己所住的賓館,從大堂直接把洪鈞帶到一樓的印度餐廳,說這地方味道和服務都不錯,賓館裏的其他幾家餐廳都已經吃膩了但惟獨和這家培養出了感情,他當然忘不了解釋為什麽不去賓館外麵的餐館,其實他不說洪鈞也猜得到,他在這裏長期包房自然在餐飲上也可以享受大幅折扣。鄧汶在電話裏沒建議洪鈞也把菲比帶來,洪鈞就讓菲比這個周末回她自己家去了。
  兩人剛一落座,身穿紗麗的服務員滿臉笑容地端上一盤薄脆,洪鈞對鄧汶拱手說:“難得啊,時至今日總算吃到您老人家的飯了,好飯不怕晚,這家館子不錯,印度的薄餅很好吃。”
  鄧汶不用翻看菜單就點了咖喱風味的套餐,等洪鈞點好一份咖喱雞和幾款薄餅,他說:“喲,這地方你也來過?”
  “不瞞您說,北京我沒吃過的館子,少!”洪鈞又笑著說,“這好像是北京最早的印度菜館吧,來過不止一次。”
  鄧汶端詳洪鈞一番,頗為關切地說:“你瘦了。”
  洪鈞揶揄道:“如今無論對方是男是女,最流行的恭維話就是‘你瘦了’,說的時候要帶著幾分驚訝幾分同情,最好再隱隱地透著一絲羨慕一絲嫉妒,你也真夠俗的,不過你火候不到,沒露出一點羨慕的意思。”
  “我本來也不羨慕你呀,我是說真的,你真瘦了,忙得吧?”
  “你真是越來越俗了,現在的男人就怕別人說他不忙,對,我是忙瘦了,你想啊,我都重返鬥爭最前線了,能不忙嘛。”
  “你不要打腫臉充胖子了,就你這張嘴啊,以前專門損別人現在專門損自己,我知道你日子不好過。”
  洪鈞依舊嘻嘻哈哈的:“這你可就說錯了,現在沒有人為了當胖子把臉抽腫,倒是有不少為了當瘦子把臉抽癟,抽掉點脂肪、削掉點骨頭……”
  “行啦行啦,”鄧汶不滿地打斷說,“飯桌上提這些幹嘛?我是在和你說真的,你在維西爾是不是幹得挺艱難的?”
  洪鈞覺得鄧汶的目光就像是在探望一位躺臥在白色床單下的絕症患者,又像是在瞻仰一具安放在鮮花翠柏叢中的遺體。洪鈞向來最無法忍受的就是來自他人的同情,而在眼下的逆境裏,他更將別人的關心視為憐憫加以排斥,將別人的幫助視為施舍加以回絕。洪鈞避開鄧汶的注視,瞥向牆邊擺放的一尊印度神像,不以為然地回答:“嗨,我什麽時候幹得挺容易的?這年頭,不管是誰,不管在哪兒幹,都是一個字,難!”
  “我聽說你現在手裏的地盤和手下的人都隻剩三分之一了,你的那個新老板是不是容不下你啊?”
  洪鈞隻得說:“看樣子是已經徹底勢不兩立了,前些天他又把我的一個很得力的幫手給擠走了,我現在直接帶著十個sales,事情還得接著做,但已經沒有幹事的心情了。我這些情況你自己知道就行了。”
  “那你有什麽打算?人挪活樹挪死,要不找找外麵的機會?你和圈子裏的人肯定很熟吧,聯係一下那些專做高層職位的獵頭?”
  “現在還沒這種想法,我在維西爾呆的時間太短,還不到一年半呢,先扛著吧。”
  “總得想辦法找到轉機啊,老這麽扛著也太被動了,那位新老板要是總和你對著幹,你有天大的本事也很難幹成事啊,你要是完不成quota他不就有理由把你擠走了嘛,所以他拖得起你拖不起啊。”鄧汶見洪鈞一副模棱兩可的樣子不禁狐疑,“你這家夥不可能沒打算的,你肯定已經有主意了,快,透露透露,你準備怎麽鹹魚翻身啊?你放心,我的嘴很嚴的。”
  洪鈞忽然笑了,正好服務員也把盛在考究的銅盤銅碗裏的菜端了上來,他興致極高地抄起刀叉,對鄧汶說:“哎,你還記得《瓦爾特保衛薩拉熱窩》吧?”
  “當然啦,小時候看過不知道多少遍,不過已經十幾年沒再看了,在美國哪兒找得到這種片子啊。你有盤嗎?這種老片子不會有DVD吧?”
  洪鈞搖頭道:“我至少比你多看過一次,99年北約轟炸咱們駐南聯盟大使館那天晚上,電視台特地放過一次,我又重溫了一回。這段時間我腦子裏老想起那裏麵的一句話,你還記得嗎?快結尾的時候在運油列車上,吉斯問瓦爾特,‘不用炸藥能炸嗎?’,瓦爾特就說……”
  鄧汶立刻興奮得揮舞著手裏的叉子,和著洪鈞的節奏齊聲說:“誰活著誰就看得見!”兩人說完又一同開心地大笑起來。
  洪鈞先收住笑,隨即有些悵惘地說:“好久沒這麽笑過了。”他撥弄著盤裏的雞肉,又說,“我現在要做的,就是活著,比比看誰的氣長,勝負與成敗都是暫時的,無所謂,誰活到最後才真正見分曉。”
  鄧汶仍想不出洪鈞日後的轉機在哪裏,但也不便多問,話題一轉說:“我說了你可別不高興啊,你現在不太稱心,我最近倒真是很順利,各方麵情況都不錯。去年底按期發布了ICE的8.0版的中文版本,現在要把一些行業版的增值產品也做本地化,過年前我去了趟大連,談好一家公司合作搞ICE產品的韓文版,如今我這個北亞研發中心倒真是名副其實了,下一步可能還要為日本市場做產品。最近公司內部也挺平靜,俞威沒再找我麻煩,估計他把心思都放到哪個大單子上了吧,我剛看過1月份的monthly report,ICE簽了好幾個項目啊,也難怪,科曼還是半死不活的,你們維西爾又……”鄧汶忽然刹住,覺得自己未免有些幸災樂禍的嫌疑,他偷瞟一眼洪鈞,卻見洪鈞很大方地絲毫未予理會,正撕開薄餅往嘴裏塞,便又接著說,“就是有一個變化讓我覺得有點奇怪,卡彭特最近一直沒怎麽過問我這裏的情況,我主動給他打電話可他好像也總是心不在焉,感覺他不像以前那麽關心這個攤子了,我也不敢打聽他那邊究竟發生了什麽。嗨,也可能是好事吧,大概他看到我這裏各方麵都已走入正軌就不再操心了,也好,天高皇帝遠,隻要他保證給我足夠的budget,我正好可以放手大幹一場。”
  洪鈞聽了卻暗自覺得蹊蹺,他知道卡彭特是個手裏永遠拎著鞭子隨時抽打下屬的偏執狂,按理決不會給鄧汶如此寬鬆的待遇,他好奇地問:“卡彭特沒打算近期再來中國轉轉?”
  “他去年8月份來的時候提過一次,說今年想去一趟可可西裏,還讓我打聽那裏有沒有對外開放,我上次在電話裏和他聊,他又說近期不再考慮了。”
  “聽沒聽說ICE的架構要有什麽大的調整之類的?”洪鈞又問。
  “沒有啊,上個月剛開了全球的kick off meeting,艾爾文和卡彭特都露麵了,形勢不錯,一切照舊啊。”
  洪鈞立刻想到眼下維西爾正在美國召開的kick off meeting,韋恩連他去參加大會的資格都取消了,心裏又不由得憤憤不平,便沒再顧及卡彭特的反常之處。
  洪鈞正在愣神,鄧汶卻向四周掃視一通然後湊近桌子,壓低聲音說:“哎,有件事想聽聽你的意見。還記得上次你在這裏遇到的那個女孩嗎?”
  “記得啊,不是叫Katie嗎?”
  “對對。嗬,你的腦子是好使,過目不忘,我就不行,老是記不住人、張冠李戴的。Katie在這裏做了挺長時間,現在還是個大堂值班經理,我聽她說這裏待遇還湊合,但是沒什麽發展空間,學不到新東西而且天天上班就是那點事,挺枯燥的。我們研發中心現在都好幾十人了,每天都有好多雜事,除前台之外還招了個女孩做行政,我對她們倆都不太滿意,嬌小姐似的,還得我伺候她們。Katie很有責任心,也有這方麵的素質,什麽事你隻要交給她就特別踏實,而且她總能想到你前麵去,我對她印象很好,在考慮能不能把她招到我們研發中心去做Office Manager,你覺得怎麽樣?”
  洪鈞沒聽幾句就已經猜到鄧汶打的是什麽主意,笑著說:“喂,你先說說,你究竟是因為研發中心缺人而正好發現Katie很合適,還是因為想幫Katie找個更好的工作而發現研發中心就是個挺好的去處?”
  鄧汶想了想,不好意思地說:“這兩個不都是一回事嘛,就是我覺得她到我那兒去工作挺合適。”
  “當然不是一回事,性質大不一樣啊,前者還算是先公後私,隻是有點舉賢不避親的味道,後者就是徹頭徹尾的因私廢公啊。眼下你的日子剛好過一點,就開始公私不分、以權謀私了?”
  鄧汶蒼白無力地一再解釋,洪鈞忽然垂下頭深深歎了口氣,痛心疾首地說:“你腐敗到今天這一步,我有責任呐,我對不起你們家廖曉萍啊。”
  鄧汶卻被這句玩笑話弄了個大紅臉,窘了半天才幹笑一聲:“你這話從何說起啊?我都沒對不起她,你怎麽會對不起她呢?”
  “你有沒有對不起廖曉萍你心裏清楚。你自己的事我沒權力也沒心思評論,不過既然你問到我頭上,我就給你一句忠告,別把hotel裏的事搬到office裏去,也別把personal的事摻乎到business上去。”話一出口,洪鈞也覺得有些言重,忙跟了句玩笑,“同誌,要珍惜現在安定團結的大好局麵啊。”
  鄧汶已經急了,搶白道:“你別因為自己花心就以為別人都像你一樣花心,我告訴你,我和Katie就是朋友關係,我們倆之間什麽也沒發生。”
  “但是其他人都會像我一樣猜想啊。其實我怎麽猜想對你來說都無所謂,但是如果你的下屬也都這麽猜想那就有所謂了,而如果廖曉萍也這麽猜想那就更有所謂了,起碼你得避嫌吧?”洪鈞見鄧汶悶坐著不吭聲,又說,“至於Katie,說實在的,如果她真是你的朋友就應該替你考慮,而不該向你提出這種要求,更不該想去你們研發中心工作。”
  鄧汶梗著脖子為凱蒂打抱不平:“她沒要求過,我也還沒和她說過我的想法呢,你根本就不了解她。”
  “那是那是,我的確不了解她,但我太了解你了,反正勿謂言之不預也,我可提醒你這事最好慎重,給她找其他機會吧。”洪鈞仿佛聞到股火藥味,便決定到此為止,免得又生出不快。
  鄧汶好像也打定同樣的主意,忽然輕快地笑著說:“嗨,其實我也就是那麽隨便一想,沒影的事。哎對了,這裏的酸奶很有特色的,要不要各來一份嚐嚐?”
  恰在此時,洪鈞的手機響了,接起來便聽到一個很有磁性的女聲:“請問是洪總嗎?您好,我是Judy,科曼公司的,很抱歉周末還打擾您,請問您現在有一分鍾時間嗎?”
  洪鈞下意識地站起身,向鄧汶示意一下便走到一旁,電話裏的請求令他無法拒絕,不僅因為茱迪的音色,還因為茱迪來自科曼。
  電話裏茱迪又說道:“我是科曼公司大中國區總經理蔡總的執行助理,蔡總委托我和您聯係一下,請問您下個星期都在北京嗎?”
  “我能問一下Tony有什麽事嗎?”洪鈞反問。
  “是這樣,Tony想專程從香港來北京拜會您,他要我問一下您什麽時間方便,他好盡快安排行程。”茱迪聽到洪鈞直呼她老板的英文名,也就放棄了“蔡總”這專給外人聽的稱呼。
  洪鈞相信自己沒有猜錯托尼的意圖,這種可能性一直存在於洪鈞的腦海之中,但事到臨頭他卻犯了躊躇,等他意識到電話另一端的茱迪還在等他回話才忙說:“現在還說不好,可能要過一兩天我才能確認下麵一整周的時間安排,這樣吧,我爭取盡快給你回個電話。”
  “噢,這樣啊……”茱迪顯然非常失望,聲音裏居然帶出幾絲哀怨,洪鈞知道這種技能屬於她職業素養的一部分,茱迪又說:“那也隻能這樣了,我向Tony解釋一下吧,也請您確定好時間安排後一定盡早告訴我,Tony有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和您談,您就打我這個電話吧。”
  洪鈞叮囑道:“提醒一下,這件事請你們盡量不要讓更多人知道。”
  茱迪極富魅力地笑起來,說:“您放心,這也正是我想提醒您的。”
  ***
  在北京那條人文薈萃的學院路南端,距離元大都遺址公園不遠,有家曾經輝煌而今早已風光不再的粵菜海鮮酒樓。這個地方是尤教授選的,小譚本打算請他去北京飯店吃譚家菜,但尤教授執意就在學校附近隨意一下即可,也就隻好隨他的意。小譚比約定時間早到了不少,先去預定好的包間巡視一圈之後就又走出來,站在酒樓門口台階上最醒目的位置恭候尤教授的駕臨,他倒不是急於看到尤教授的身影,而是生怕尤教授看不到他特意擺出的這副謙卑。
  就在小譚望眼欲穿之際,尤教授終於來了,他開的是一輛藍色的日產天籟,小譚忙在台階上手舞足蹈地招呼,還好,尤教授沒有錯過這動人的一幕,他矜持地把扶在方向盤上的手抬了抬算是回應。等尤教授把車停好走到酒樓門口,小譚早已從台階上跑下來迎候,伸出手說:“您這車真不錯。”
  尤教授隻和小譚鬆鬆地搭了一下手就放下了,輕描淡寫地說:“嗨,不就是個代步工具嘛。”
  迎賓小姐在門廳把他倆接上,正要上二樓去包間,尤教授卻在樓梯口站住說:“還去包間啊?就咱們倆個人,不用了吧?在樓下就挺好。”
  小譚賠笑說:“我是怕散座太吵。”
  “嗨,這地方生意不行,中午更沒多少人來,我看就找個安靜點的桌子吧。”
  小譚和迎賓小姐都隻得作罷,在一樓選了張桌子坐下來。小譚把服務員遞過來的菜單用雙手轉呈給尤教授,尤教授卻一揮手,擺弄著餐巾說:“還是你來,就簡單的吧,星期一事情最多,我下午在院裏還有個會,中午沒多少時間。”
  小譚心裏涼了半截,尤教授這一切從簡的架勢顯然是在應付,打定主意不想對小譚有任何虧欠,這就意味著小譚也難以從尤教授那裏得到什麽了,小譚暗地給自己打氣,這年頭請人吃飯本已毫無吸引力可言,換個角度想,如果某人真是隻圖幾口吃喝反而不會有人請他,請的與被請的,心思都不在飯上。小譚點了四個菜單上最貴的熱菜,尤教授不置可否地說了句:“他們這裏也就這些。”又仰頭對正記錄菜名的女服務員說:“我看你們這裏是每況愈下,這樣下去可不行啊,你知道你們的問題在哪裏嗎?缺乏持續創新啊。”
  小譚同情地看著被尤教授的語重心長窘得滿臉通紅的女服務員,想起自己在為數不多的幾次會麵中也曾有幸聆聽過尤教授近乎職業病般的教誨。尤教授五十歲不到,在業界風頭正勁,其影響力與其短小精幹的身材完全不匹配,小譚和他談不上深交,隻是在公開場合打過交道,雖說之前已經做了些功課,但仍不知這次能否與尤教授進行深入而親密的接觸。
  女服務員逃也似的走開了,眼前隻剩下一位受教育者,尤教授反而沒了不吝賜教的願望,麵無表情地看著小譚。小譚忽然想起來什麽,忙從兜裏掏出張名片欠身遞給尤教授,尤教授接過來翻看,念叨著:“ICE公司、全球戰略合作部、亞太區總監。以前好像不叫這個吧?換新的了?”
  這款名片是小譚自己私下印的,他還有另外幾款適用於其他場合,他解釋道:“我現在直接向亞太區總裁匯報,可調用的資源比以前多了,開展各方麵合作也都容易些。”
  尤教授把名片放在桌上,說:“哦,難怪你電話裏說是你們亞太區老板有些想法讓你轉達。”
  小譚心想,我要是不那麽說能把你請出來嗎?臉上笑容可掬地表明來意:“我老板對中國市場很重視,也很看重與學術界的合作交流,他要求我找業界裏麵的權威當麵請教一下,有沒有可能由ICE和頂級的學術機構一起搞個大型的高峰論壇,請行業內的資深人士和相關企業的高層好好交流一下,來個頭腦風暴,肯定能碰撞出不少火花。”
  這步棋是小譚春節期間與皮特在深圳密會之後商定的,當務之急是要使ICE能與第一資源集團建立新的聯係渠道,使皮特得以穿透俞威設置的鐵幕操控項目進程,兩人權衡再三,覺得組織一場高峰論壇是最佳方案,既可以用一網打盡的批發式公關戰術與第一資源總部和各省公司的高層廣泛建立聯係,也可以來一次高舉高打,強化ICE在業界的影響,但這步棋的關鍵就在於ICE能否找到理想的合作夥伴一同搭台唱戲。
  尤教授聽完小譚的陳述,不冷不熱地說:“交流總是個好事情,我一向主張學術界、科研機構要和企業緊密聯係,一方麵要努力把科研成果轉化為生產力、轉化為能被市場認可的價值,另一方麵也要及時從市場中、從企業中尋找新的研究方向,這樣才能使企業與科研機構都實現可持續發展。這種活動搞一搞沒壞處,但是最好不要搞成純粹的商業行為,不要有太濃的商業味道,不然無論是學術界還是請來的企業都不會滿意。”
  小譚暗暗叫苦,難就難在此處啊,他和皮特不怕賠本賺吆喝,怕的是賠本搭台、別人唱戲而自己連個吆喝的機會都沒有,他試探道:“是啊,您說的非常關鍵,我們一定要爭取讓所有來參加峰會的人都切實得到收獲,這就得靠您來把握活動的主題和方向啊。您所在的大學是咱們行業裏的黃埔軍校,學術和科研都是業內的頭把交椅,而您本人更是業界泰鬥,所以我就和我老板商量,非常希望能由您本人和學校一起出麵組織這次峰會,我們ICE全力配合。”
  尤教授並不表態,問道:“你們打算請哪些企業來啊?”
  “當然越廣泛、越有代表性越好,不過這種論壇峰會也怕信馬由韁、人多嘴雜,熱鬧歸熱鬧,但如果針對性不強也會讓參加者覺得收獲不大,所以我們想除了學術界和科研院所,還應該有信息產業部的相關領導,當然也得有行業媒體,企業嘛,是不是這次就先針對第一資源集團?”
  尤教授忽然笑了,手指在桌麵上敲打著節奏,略帶輕蔑地說:“原來你們就是衝著第一資源來的呀,還繞了這麽一大圈,你們可以找第一資源直接聯係嘛,幹嘛非要拉我們學校做虎皮呀?”
  小譚一臉尷尬,他此前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題被尤教授一針見血地指了出來,搞這個活動對尤教授的好處何在?他本應找到答案再來求見尤教授,但形勢逼人使他隻得硬著頭皮跑來指望能見機行事。這時服務員端來了幾個冷盤,擺在中央的是潮式鹵水燒臘雙拚,小譚忙恭請尤教授先用,但尤教授隻是擺手說你來你來,自己卻連筷子都不肯動。小譚不敢再勸,更不敢貿然替尤教授夾菜,隻覺心裏愈發慌亂,因為他意識到自己麵臨的問題是具有普遍性的,他既不知道尤教授的需求是什麽,也不知道尤教授的口味是什麽,就像他盲目地替尤教授點了一桌菜、祈求總有一款適合他的口味一樣,他也隻能盲目地向尤教授兜售一堆好處,撞大運似的希望能撞到尤教授的需求上。
  尤教授不動手,小譚也隻好忍著,兩人對著桌上的菜都視若無睹,小譚當然不怕冷盤涼了,但他怕場麵涼了,便又試探道:“您這麽忙,國內國外的出差是不是很多啊?”
  “唉,提到這個我就頭疼,分身乏術啊,很多活動都不得不推掉,沒辦法。”
  “我們ICE在4月份有個全球性的行業應用大會,在美國的拉斯維加斯,您有沒有興趣啊?”
  “4月啊,那肯定不行,7、8月份學校放暑假的時候我還靈活一些。”尤教授的眼睛裏沒有放出半點光芒,一副不為所動的架勢。
  “我聽說在這個會上ICE將和一些合作夥伴發起成立一個創新中心,麻省理工、斯坦佛、加州理工、摩托羅拉、沃達豐、德國電信和南方貝爾都會參與,我想這是一個很不錯的平台,咱們中國相關行業的技術和應用水平都很高,市場又這麽大,如果您能把研究成果拿出和給他們分享,一定是個很有意義的事。您要是能去,ICE可以爭取促成您的研究中心和日本的NTT DoCoMo一起成為亞洲僅有的兩個創始成員。”小譚送上了一份厚禮,這是他專門向皮特遊說得來的,以他對尤教授這類專家學者的了解,這份禮正是投其所好,也不可謂不重。
  尤教授的反應卻令小譚大失所望,他再次淡淡地說:“這種交流總是個好事情,全球經濟一體化了嘛,學術與科研也越來越不分國界了。隻是我出國訪問的計劃已經排到了明年,這次肯定是抽不出身,從我的助手裏麵派一個去怎麽樣?我還有一個博士英語很好,也可以讓他到外麵去見見世麵。”
  小譚感覺自己好像一腳踩空,身子飄來蕩去地下落卻找不到立足點,他本以為這招獨辟蹊徑能收到不錯的效果,因為此招的境界遠高於他以往慣用的招數,小譚雖曾在洪鈞手下數年卻一直不太認同洪鈞的理念,他認為洪鈞太“形而上”了,而在當今的中國還是“形而下”更行得通,他在客戶中物色突破口時往往注重於滿足客戶最基本乃至最原始的需求,他曾發自內心地讚歎中國文化的博大精深,古人怎麽就那麽智慧呢?所謂“物色”,精辟地概括出人們所尋求所挑選的,無非一個是“物”、一個是“色”。可是在他物色到尤教授這塊打開第一資源之門的敲門磚之後,卻搞不清尤教授究竟是在物色什麽,是“物”?還是“色”?還是兩者兼顧?但小譚不敢試探更不敢貿然提供,他和尤教授還遠未到相濡以沫的程度,隻能繼續試探其他方向。
  小譚替尤教授把茶續滿,問道:“您的研究中心屬於國家級重點實驗室吧?我老板希望下次來北京時能有機會去拜訪您,也參觀一下您的研究中心。他有個不太成熟的想法,不知道ICE能否和您的研究中心共建一個實驗室,我們提供所需的硬件軟件環境,您這邊可以幫我們培養一些人才,對提高行業內企業管理軟件的應用水平肯定大有好處,您覺得呢?”
  尤教授抿了一口茶,客氣道:“我們是國家撥出大量經費重點扶持的實驗室,承擔著很繁重的縱向和橫向科研任務,同時也是一個重要的人才培養基地。我們一直很注重與國內外的優秀企業密切合作,你老板的想法很好,歡迎他方便的時候到我們那裏去參觀指導。關於合作共建實驗室嘛,日後可以不斷探討,這不是一兩句話就能拍板定案的事。”
  小譚剛擊出的這招像是打在空氣上,他再也無計可施。此時熱菜上來了,一份脆皮乳豬,一份鮑汁鵝掌,一份清蒸石斑,一份XO醬燒扇貝,尤教授不等服務員報完菜名就說:“給我拿兩碗白飯。”服務員小跑著盛滿兩碗白飯,一手一碗端了回來,尤教授接過一碗,用湯勺輪流從脆皮乳豬以外那三個熱菜裏盡可能多地舀出一些湯汁澆到白飯上,然後攪拌幾下就大口吃起來。
  小譚目瞪口呆,手裏的筷子懸在脆皮乳豬上方卻忘了繼續動作,尤教授注意到了,便一邊咀嚼一邊伸出左手的三個手指,含混不清地解釋說:“習慣了,我已經吃了三十年的食堂,他們都說我是個工作狂,每天中午都這樣,菜湯拌飯,所需要的營養和熱量都在裏麵了。”他見小譚還愣著,又催促道,“你吃啊,咱們都自便,我吃飯一向這麽快的。”
  小譚深受觸動,不禁有些哽咽,他仿佛看到了二十年前的蔣築英和羅健夫,而尤教授正不愧是改革開放二十餘年來新一代知識分子的優秀代表,小譚很慚愧自己剛才還曾揣摩過尤教授對“物”和“色”的口味,覺得那簡直是對尤教授的玷汙,他歉疚得徹底沒了食欲。小譚喝了口茶,看到尤教授稍有喘息的意思,便實在地說:“嗨,要是都像您這樣有事業心就好了。其實我現在的確是想和第一資源的高層深入接觸一下,但是很困難,所以才想請您看看怎麽能幫幫我,我和他們的鄭總見過幾次,但是,嗨,怎麽也搞不定。”
  尤教授把碗筷撂下,滿臉不快,說:“老鄭?沒人搞得定他!”
  小譚知道自己又失言了,不該當著客戶的麵說出“搞定”這一僅限於內部使用的行話,漲紅著臉忙轉移話題:“鄭總應該和您是校友吧?好像第一資源還有其他同行業企業的高層也大都是您的學校畢業的吧?真是桃李滿天下啊。”
  “他們正好趕上行業大發展的黃金時期,又有國家在特定曆史時期的特殊政策作依托,不僅是這些去了企業的人,到部裏工作的人也都趕上了好機遇,坐到今天的位置不足為奇。”尤教授非常不以為然,似乎他的收獲與機遇無關似的,又說,“相比之下,我倒是很佩服那些赤手空拳憑借自己奮鬥創出一片天地的人。信遠聯集團的邢眾你知道嗎?他就很不容易,他畢業那年我正好兼任他們的輔導員,那可是個品學兼優的學生,可以留校,也可以去部委機關,當時要想去那些企業更不在話下,可是他卻自己白手起家開始創業,現在做到了這麽大的攤子,是個幹事業的人呐。”
  小譚立刻敏銳地嗅到了一絲異樣!他當然知道信遠聯集團,他也認識邢眾,令他深感意外的是尤教授竟會對邢眾如此大加褒獎,難道隻是一時的有感而發?小譚靈機一動,用了一招漂亮的旁敲側擊:“依我看,不管是去企業還是進機關,都比不上您這些年在學術科研和教書育人幾方麵所取得的成績,我雖然也算是在這個行業裏摸爬滾打了一段,可終究是個外行,但連我這個外行都知道您這些年對國家產業政策施加了不小的影響,對骨幹企業在關鍵技術和業務整合上的戰略決策中都發揮了指導作用,而且,您的很多學術成就在推進技術進步上也功不可沒啊。我剛才還在想,現在高等院校都有不少產學研一體化的高科技公司,以您的科研成果、以您的戰略眼光、以您的業界地位,您要是創辦一家高新技術企業,一定能為社會創造出更多的財富。”
  尤教授已經消滅掉一碗飯,又如法炮製地製作他的第二碗菜湯拌飯,然後用湯勺指點著小譚說:“你懂不懂這個道理,在一個健康發展的商品經濟社會裏,一定具有非常充分的專業化分工,政府不要辦企業,企業不要辦社會,各自做好各自該做的事,高校也是一樣。高校是培養人才和學術創新的地方,如果把一個創新型國家比喻成汽車,那麽高校就是它的發動機,高校應該為企業創新源源不斷地提供動力,但高校自己不應該去辦企業,那些知名的跨國公司有哪家是校辦企業?咱們國家那些校辦企業都是特定曆史時期的特殊產物,高校的牌子將來一定會從這些公司的名字裏徹底消失。我這又不得不提到邢眾,他的信遠聯沒有打我們學校的旗號做過任何事,雖然他和裏麵的骨幹都是我們學校畢業的,他的企業是完全憑自身實力一步步打拚過來的,很了不起啊。我是博士生導師和學術帶頭人,拿著國務院的特殊津貼,我該幹的是什麽?就像你剛才說的,學術科研、教書育人,再力所能及地為國家、為企業建言獻策,但我不是公司老板,不該去辦企業,企業應該交給邢眾那樣優秀的企業家去辦。”
  小譚自然聽懂了尤教授的教誨,他還悟出尤教授言語背後的更深一層含義,分工與合作從來是密不可分的,分工越精細、合作越緊密,顯然尤教授與邢眾在術業有專攻的同時也在緊密地合作,他正是把本來自己可以辦的企業交給邢眾去辦了!小譚心花怒放,滿桌佳肴他還沒碰卻好像已經飽了,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他慶幸自己的運氣不錯,尤教授居然主動替他破了題。小譚心裏有了底,興奮地說:“您說得太對了,現在有句挺俗的話,說一個人能走多遠取決於他與誰同行,嗬嗬,我要是能和您、能和邢總同行,不管自己多笨也離成功不遠了。我和邢總接觸過,一直很佩服他,今天聽您這麽一說我更覺得他很了不起,您看,邢總的信遠聯集團有沒有可能和我們共同主辦麵向第一資源的高峰論壇啊?”
  尤教授並未直接回答,而是似乎覺得小譚孺子可教,又接著給小譚上課:“你們是在盯著第一資源的NOMA工程吧?這個項目已經醞釀很長時間,前後多次的論證會我都參與過,目前仍然還有一些重大問題存在不少爭議,核心就是幾個事關‘以誰為主’的問題,其中之一是以中為主還是以洋為主,有些人認為不僅技術平台和應用軟件都應該采用國外的,就連運營和管理模式也要盡量照搬國外同行的,對此我就有不同看法。我認為,這個行業在中國的確比歐美國家起步晚,引進吸收和學習借鑒都是應該的,這十多年我們也一直是這麽做的,但是正因為如此,我們反而具有得天獨厚的後發優勢,我們才可以在這十年間沒有任何曆史包袱地實現跳躍式發展,一步到位采用最先進的技術和最有效的模式,國外同行有誰有我們這樣的發展速度?有誰有我們這麽大的市場規模和業務量?我們怎麽去學?所以,我的觀點還是一百多年前的那句老話,中學為體、西學為用,我不反對采用國外業已成熟的商品化軟件,但是怎麽把國外的軟件用好應該由我們自己說了算。”
  小譚抓住時機附和道:“太對了,像ICE的軟件已經被國際上同行業的很多知名公司采用,第一資源搞一下‘拿來主義’就可以直接獲得成熟產品,比自己從頭做起效率要高很多,但是ICE的軟件到了第一資源的手上怎麽才能用好,就應該由信遠聯這樣了解第一資源情況的公司來保駕護航。”
  尤教授頭一次讚許地點點頭,說:“對嘛,你看連你這個外行也能想到這一點,但是我們有很多內行卻還是執迷不悟啊,總要找國際上的那幾家谘詢公司進來,說他們手裏有很好的方法論,可再好的方法論也要看是什麽人來用嘛,相關的會我都去聽了,那哪叫什麽谘詢顧問啊?都是一些毛孩子嘛;那哪是來給我們提供谘詢的?分明是來我們這裏學習的嘛。我又要拿邢眾他們打比方,邢眾的那些骨幹哪個沒有和第一資源泡過十年八年?那些谘詢公司的人誰有這種經驗?”
  “是啊,咱們受的洋罪還少嗎?”小譚說完才意識到自己正是個賣洋貨的,忙拉回到他最關心的話題,“所以我就想,您的研究中心和信遠聯集團出麵,我們ICE也一起參與,共同和第一資源總部以及各省公司的高層來一次深入的交流,讓他們都能認識到這種中學為體、西學為用的價值。”
  尤教授沒理睬小譚,埋頭吃著自己的菜湯拌飯,小譚仍不覺得餓,但發現這一幕很像是一位樂善好施的莊主在款待一個饑民餓殍,萬一尤教授也做此聯想就不妥了,忙抄起筷子吃起來。沒多久尤教授就消滅了第二碗,小譚也趕緊放下筷子,尤教授說:“你吃你吃,我說什麽你聽著就行。峰會這種形式是不錯的,你們和信遠聯之間的合作我就不方便參與了,商業上的事我也沒興趣,你不是管戰略合作的嘛,你去和他們談吧。峰會的主辦方最好是我們學校和第一資源兩家的名義,可以由我們研究中心做承辦方,信遠聯和你們ICE都作為協辦方,第一資源的人可以由我們研究中心出麵約請,高層有不少都是我以前的同學和同事,中層裏麵我的學生就更多了,經費嘛可能得主要由你們ICE來承擔,我對你們還有個建議,就是最好從國外把你們的那些知名客戶請一些高層過來,由他們來和第一資源交流類似項目的經驗,你們盡量退到幕後,一定不要安排什麽產品宣講之類的,現在大家都對過於商業化的東西很反感,由你們的客戶替你們現身說法就好得多,很多時候做綠葉比做紅花效果更好。”
  小譚不免喜憂參半,喜的是尤教授主動承擔起導演的角色,顯然已把峰會當作自己的事;憂的是將承擔全部經費、投入大量資源的ICE被尤導演分配的角色竟是個幕後英雄,不知道皮特能否接受這種結果。尤教授仿佛沒有在意小譚的反應,而是沉浸在自己不斷跳躍的思緒裏,說道:“無論是國際國內,無論是政治經濟,一切的爭奪都是圍繞著主導權。你看看這些年產業的發展就是這樣,無論是技術標準,還是體係流派,還是拆分重組,爭的都是一個主導權啊,第一資源搞的這個NOMA工程,吵來吵去也是這個,你們做銷售的大概也是一樣的道理,沒有主導權就不僅失去了話語權,往往也失去了生存權啊。”
  小譚暗暗為自己歎息,看來ICE已經失去峰會的主導權了,他當時並沒有在意尤教授這番話的深意,等他真正認識到NOMA項目中無處不在的激烈爭奪都是針對“主導權”這三個字時,已經是好幾個月之後了,而那時,已經太晚了。
  ***
  星期四下午,洪鈞開車到了嘉裏中心飯店,他把車停到地下停車場,走進電梯後一看手表便發了愁,離約定的四點還有二十多分鍾,按他以往的習慣盡可以在大堂或酒吧把時間打發掉,可是這次不行,這次的他見不得人,他甚至想回到車裏等著,但電梯門已經開了,他便低下頭快步奔進離電梯間不遠的商務中心。
  洪鈞向商務中心的接待員報出科曼公司的名字,接待員會意後就要馬上帶他過去,洪鈞忙問:“裏麵有幾個人?”接待員看一眼手邊的紀錄,說:“隻有一個人。”洪鈞這才放心地跟著她走到商務中心裏麵的一間會議室。
  接待員輕柔地在門上敲了兩下,裏麵傳出一聲“請進”,接待員替洪鈞打開門,站在門旁對裏麵的人說:“洪先生到了。”
  托尼已經笑容滿麵地走過來握住了洪鈞的手,兩人隔著一張寫字台坐下,托尼要接待員替他續杯咖啡,洪鈞也請她順便送杯湯力水來。兩人無言地對視片刻,托尼先開口說:“Jim,你還是那樣的龍馬精神哇,一點點都沒有變。”
  洪鈞和托尼隻在公眾場合見過一次,沒說上幾句話,托尼還是高高瘦瘦的,疲憊中顯得有些頹廢,洪鈞敷衍道:“好久沒見了。”
  托尼見洪鈞有些拘謹,便說:“你看我有多尊重你的隱私,沒有請你到我們科曼的office去,也沒有約在外麵,專門選在這裏,在你的前麵和後麵我都沒有約其他人,所以除去我你不會再見到任何人,我有夠在意你的隱私吧?我當然明白做事的規矩,知道的人越少成功的機會就越大嘛。”
  洪鈞默默一笑表示領情,其實這地方是他自己提議的,嘉裏中心飯店似乎總和他職業生涯中的轉折點有關,一年半之前他就是在外麵不遠的“炫酷”酒吧裏要求皮特把他開除出ICE的,而今他期望這裏能為他帶來好的轉機。
  托尼又說:“Jim,你害得我在北京從星期一等到現在的哇,你遲遲說不好什麽時候有空,我就早早地跑到北京來待命,你可一定要體諒我這一片苦心哇。當然啦,我在北京也有很多別的事情要忙,但歸結起來,仍然全都是為了你。”
  洪鈞是故意拖到星期四才來見托尼的,所以托尼的前半句話隻換得他再一次表示領情的微笑,但後半句話卻讓他詫異,不禁問道:“怎麽會全是為了我?”
  “我現在就是在做清潔員、在做排雷兵,以前俞威在這裏留下太多的trouble,我用一年多的時間疲於奔命,但是老實講,還是有好多的問題沒有解決,我一直沒有隨便找個人來替我做,就是因為這個position太重要,事情可以做錯,但人選不可以找錯,我一直想找到最好的人,把一個盡量幹淨的攤子交給他。Jim,你肯定知道我為什麽請你來,我也不用兜圈子,我希望你來坐這個position,做科曼在中國區的銷售總監。”托尼說完就眼巴巴地望著洪鈞。
  洪鈞徑直問道:“就是俞威以前在科曼的位置?”
  “是呀。”托尼話一出口又馬上補充道,“不過title可以調整的啦,可以不叫做中國區銷售總監,如果你喜歡可以叫做中國區總經理,反正都是直接report給我的啦。”
  洪鈞微微一笑,說道:“我關心的不是title,而是這個position所擁有的權力與所承擔的責任是否match,如果手上的權力遠小於肩上的責任,這個position恐怕誰也坐不長。”
  托尼沉吟道:“嗯,你有什麽想法嗎?我們可以交換一下的啦,我去年花了很多時間呆在北京,也有發現可能有些問題的原因是在於公司的架構。”
  洪鈞是跳槽的老手也是挖人跳槽的行家,兩方麵的經驗都告訴他,討價還價最好在進門之前,進門落座之後就恐怕再也沒有機會了,既然已經看到這個職位存在問題就必須現在解決它,否則坐到上麵以後這問題也就長到了自己身上,再也拿不掉。洪鈞有條不紊地說:“中國區的銷售總監要對科曼在中國的bottom line負全責,他就應該有權說了算,如果他隻有發言權、建議權而沒有決定權,卻要獨自承擔最後的結果,這是不公平的也是行不通的。當年我和俞威一起離開原來那家公司,他來了科曼而我去了ICE,後來又幾乎是同時離開,但區別在於,俞威給科曼遺留下很多問題,而我走後ICE卻風平浪靜,根源不在於我和他兩個人之間的不同,而在於兩家公司架構上的不同。俞威承擔了最大的壓力,但公司裏很多事他說了不算、很多人他指揮不動,身邊有太多和他平級的director也都向你report,彼此掣肘,所以才逼得他處處挖空心思變通,轉而去公司外麵找資源、找捷徑,他也知道這樣不能長久,所以才會有一係列的短期行為。你剛才說人選不能找錯,我同意,但人選更不能用錯,如果公司架構不合理,恐怕換了誰都一樣。你剛才說科曼如今的麻煩都是俞威留下的,似乎其他人都沒有責任,而你當年把俞威請來時恐怕也自信是請對了人吧,我可不想等將來我離開後,你在我的繼任者麵前又把全部責任推到我頭上。”
  托尼雙手交叉攏在胸前,揉著又窄又斜的雙肩,好像這副肩膀再也無法承受重壓,沉默良久之後冷不丁問道:“看來你對這個position是很有興趣的啦?”
  “我對任何挑戰都有興趣。”洪鈞笑嗬嗬地回答。
  “那你對package有什麽樣的expectation?”
  “我希望在你和我對這個position的權責問題達成一致之後再來談package,我當然關心package能拿多少,但我更關心package能拿多久。”洪鈞意味深長地說。
  托尼又沉吟片刻才說:“你的想法有些道理,但這樣一來科曼在中國就不隻是新請一位銷售總監,而是整個架構都要重組,可能很多人都要換老板,我如果現在就給你一個明確的答複顯然是對你和我都不夠負責任,我需要回去考慮一下,我也要請示我的老板,然後再和你談,你放心,我們香港人做事很快的。”
  洪鈞笑了,說:“我很有耐心,你在北京等了我四天,我可以等你很多個四天。”

  第三部分
  托尼並沒有讓洪鈞等上“很多個四天”,香港人做事的確很快,托尼一周之後就又來了北京,他把洪鈞約到上次的老地方又懇談一輪,令洪鈞的堅持再也無法不動搖了。托尼帶來的一攬子計劃對洪鈞來說確實頗有吸引力,洪鈞可以成為名副其實的科曼中國區總經理,眼下在北京或上海分管財務、人事、技術和專業服務的幾個總監都不再直接向托尼匯報,洪鈞將是他們的新老板,托尼將轉而集中精力運作香港和台灣兩地;既然托尼連他最不願撒手的權力都撒了手,在洪鈞的薪酬待遇上自然不會錙銖計較。洪鈞說他要再回去考慮一下,托尼很善解人意地說那是應該的,畢竟是職業生涯中的一個重大決定嘛,他會呆在北京靜候佳音,希望洪鈞這回不要再讓他等上四天。
  洪鈞所需要考慮的隻是如何向科克交代,因為他畢竟曾對科克承諾過不會主動離開,雖然他已多次給自己打氣要“扛下去”,但現在他不想再扛,他想撤了,而科克會怎樣挽留他呢?會埋怨他言而無信嗎?會可憐兮兮地懇求他留下來嗎?科克對他有知遇之恩,不久前剛又救過他一命,也可算再生之德,洪鈞很怕科克對他打感情牌,如果科克所要的報答就是他留下,洪鈞又於心何忍棄他而去呢?
  洪鈞一夜輾轉反側,仍未下定最後的決心,但還是拿定主意得盡早和科克談談看。第二天上午,洪鈞一直熬到十一點多才給科克打電話,這時的矽穀已是晚上,而東京和悉尼的午餐時間還未結束,應該是身在新加坡的科克不太繁忙的時段。果然,秘書二話不說就把電話轉給科克,科克又用他一貫的風格向洪鈞大大咧咧地問候了幾句,但馬上轉而用嚴肅的口吻問道:“Jim,你怎麽了?聽上去你的狀態糟透了。”
  洪鈞對科克過人的洞察力一向又敬又畏,他遠在電話那端卻可以看見洪鈞的表情,而當他坐在對麵時就更可以看透洪鈞的內心。洪鈞含混地回答:“老樣子,你知道我現在的狀況。”
  科克關切地問道:“又發生了什麽事嗎?是韋恩又做了什麽?”
  “沒有,最近這些天韋恩並沒有來煩我。”
  科克沉吟一下,說道:“但是顯然你預感到了某種令你不安的事情。”
  洪鈞明白科克話裏的意思,恰恰是科克已經預感到了將要發生什麽,他忙說:“有件事你可能還不知道,我的最得力的助手,叫Larry的,是我下麵的銷售總監,不久前剛被韋恩用非常令人厭惡的手法趕出了公司,你想知道事情的經過嗎?”
  “OK,我在聽。”科克馬上說。
  洪鈞便把韋恩和CK如何逼迫李龍偉離開公司一事原原本本地訴說了一遍,科克始終一言不發地聽著,等他確信洪鈞的故事已經講完,才緩緩地說道:“Jim,我能理解你內心的感受,也很理解你現在的處境,但是我不得不說,這就是生活,這就是我們大家都要麵對的生活,生活中總會遇到各種不公平,令人氣憤但也令人無奈,無論對誰都如此,無論在哪裏也都如此。在Larry身上發生的事讓我很痛心,但我們所能做的就是讓我們的生活繼續下去,既然我們都無法挽回Larry的離開,就應該盡快適應沒有Larry的日子。”
  洪鈞不免感覺一陣淒涼,似乎李龍偉並不隻是離開了維西爾而是離開了人世,他意識到科克雖然耐心聽完他的血淚控訴卻並不真正關心李龍偉的命運,也不覺得洪鈞的命運會因李龍偉的離去而受到多大影響。科克的冷漠讓洪鈞拿定了主意,他鼓起勇氣說:“我有個想法,我覺得應該首先和你商量一下,聽聽你的意見。”
  科克卻沒有像剛才那樣任由洪鈞說下去,而是馬上不容置疑地說:“不,Jim,你不必說,那不是個好主意。我知道你的想法,我再說一遍,那不是個好主意。”
  洪鈞一時無語,他再一次領教到科克的犀利與老辣,科克這一攔給雙方都留下了回旋的餘地。洪鈞等待著科克即將對自己發動的感情攻勢,暗自盤算該如何狠下心回絕,他聽見科克問:“你覺得我是不是一個稱職的老板?”
  “當然,你是我遇到過的最出色的老板。”洪鈞此言不虛。
  “你覺得還會有什麽人比我更看重你的價值?會比我更了解你、更支持你?”科克追問道。
  “沒有,以前沒有,以後恐怕也不會有。”洪鈞回答得很痛快,料想科克接下來便會如數家珍地回顧他以往對洪鈞的諸多恩德。
  科克沉默了一會兒,歎了口氣,才說:“我並非是個不稱職的老板,我也從來沒有不理解你、不支持你、不保護你,但依然出現了我無能為力的局麵,使你麵臨今天這種難過的境地。試想,如果你遇到其他能力不如我的人,也不如我這樣理解你、支持你、保護你的人,你又會走到什麽樣的境地呢?”
  科克的應對完全出乎洪鈞意料,科克不僅沒有防守反而是在進攻,在洪鈞不知所措之際科克接著說:“毋庸置疑,維西爾是家好公司,你也承認我是個好老板,雖然眼下我們的狀況確實很糟,已經糟得不能再糟了,但這是好事,因為在我們周圍已經沒有不確定因素了,即使不會很快好起來,起碼不會更糟。試想,假如你換一個環境,也許最初會覺得舒服一些,但那裏有無數的不確定因素在等著你,誰知道將來會發生什麽?恐怕很快就會比現在還要悲慘得多。最大的危險並不是你眼前看到的,而是你還沒看到的那些未知數,記住,要小心拐角的另一側。”
  洪鈞明知這些都是科克的說辭,但仍不由得深受觸動,他的確遠未了解托尼本人和科曼公司的深層情況,托尼恐怕是迫於現在的內憂外患才不得已向洪鈞放權的,他們兩人之間既無感情基礎也沒有形成牢固的利益共同體,萬一天有不測風雲,他實在無法想象自己又將落得何種下場。
  洪鈞還在沉思,科克卻已經胸有成竹地把此事視為徹底了結,忽然神秘地說:“好啦,我們不能再浪費時間了,我們還有大事要做。你不是一直抱怨我很少去中國嗎?我有個好消息,信不信由你,我很快就要啟動我的第二次北京之行!為什麽韋恩這幾天沒有再找你麻煩?你知道他在忙什麽嗎?”
  毫無思想準備的洪鈞又吃一驚,還摸不著頭腦卻聽見科克提高嗓門說:“你不給我打電話我也會馬上找你,弗裏曼要來中國了!難道這還不是大事嗎?”
  難怪!這對韋恩來說的確是天字第一號大事。洪鈞問:“斯科特也一起來嗎?”
  “他?不。你沒注意到嗎?我們的總裁先生不願意當配角,他不喜歡站在我們的董事長先生的陰影裏。會由我全程陪同弗裏曼。”
  “弗裏曼什麽時候來中國?”
  “很快,3月中旬。”
  “什麽?!那也太緊張了,隻剩還不到三個星期,而且3月中旬北京正在召開人大和政協的大會,就像你們的參議院和眾議院,所有政府部門和大型企業的高層恐怕都在開會,弗裏曼那時候來將很難見到什麽人,他能不能把行程向後推遲一些?”洪鈞焦急起來,不由自主地進入臨戰狀態。
  “你還不了解我們的大老板,當弗裏曼說了3月中,那就意味著隻會是3月中,任何人、任何事都很難改變他的想法;而且,3月底維西爾要召開全球用戶大會,他的中國之行也不可能再推遲。”科克笑一下又說,“還是來操心我們該操心的事吧,我需要你幫忙,我相信我們一定能把握住這個寶貴的機會。”
  直到科克掛上電話,洪鈞還在想如何從弗裏曼的中國之行與科克交代的任務中挖掘出自己的機會,雖然尚無頭緒但他已經依稀地預感到自己有了些盼頭,便決定在維西爾繼續熬下去。臨近下班的時候洪鈞給托尼打了電話,首先由衷地感謝托尼對他的器重和厚愛,也表示自己真的非常珍惜與托尼的合作機會,但是由於他個人的其他考慮以及維西爾目前的某些狀況,他暫時還不能加入科曼公司。托尼很驚訝,驚訝過後便非常失望,失望之餘就有些不快,他一再試圖了解洪鈞拒絕加盟科曼的真實原因,但洪鈞不願多說,他又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地再三勸說,卻反而堅定了洪鈞放棄這個機會的決心。托尼見已無可挽回,便喟然長歎一聲,說:“Jim,你怎麽能這樣沒有誠意呢?你讓我好失望啊。”
  洪鈞又一次表示歉意,不好意思再直呼“Tony”,而是格外尊敬和誠懇地說:“蔡總,這回真的是我有負於您了,我也覺得很遺憾,但我非常希望能和您繼續做朋友。另外,前一次見麵時我對您提的建議,還是希望您能考慮采納,如果您找到令您滿意的新人選,不管他是否主動提出來,您都最好讓他做名副其實的中國區總經理,這樣科曼在中國才能更有作為,對他本人、對您都是好事。”
  托尼陰陽怪氣地說:“Who knows?我答應讓你做名副其實的總經理,你不是照樣對我說‘no’?你已經決定繼續留在維西爾了,難道你會真心希望我們科曼越來越好?”
  洪鈞也就不好再說什麽,兩人總算和和氣氣地互致良好祝願後結束了通話。托尼在辦公室裏呆坐了一會兒,便按下內線電話說:“Judy,你來一下。”
  茱迪很快走了進來,托尼問:“你有沒有一些做傳媒的朋友啊?”
  茱迪眉毛一挑,有些莫名其妙,反問道:“當然有啊,咱們每個月都得花那麽多公關費,怎麽會沒有媒體的朋友呢?你需要我聯係他們做什麽嗎?”
  托尼左手撐著腮幫,衝茱迪擠了下眼睛,說道:“我在想,你的那些傳媒圈子裏的朋友,需不需要有人主動向他們爆料啊?”
  ***
  小譚這些天心情不錯,上班也就格外地遲,十點多了他才優哉遊哉地踱著方步進了ICE公司的門。一見小譚露麵,坐在前台裏的簡馬上站起來對他小聲說:“哎呀,你怎麽這時候才來啊?俞總已經找你半天了。”
  小譚卻若無其事地把胳膊搭在前台上,湊到簡的近前嬉皮笑臉道:“我還以為是你想我了呢,原來是他,唉——。他找我幹嘛?還想管我的考勤啊?他有事打我手機不行嗎?有病!”
  簡白他一眼,坐下說:“你少貧了,趕緊去吧。”
  小譚興致索然,隻得溜溜達達走到自己的座位隔斷裏,先把筆記本電腦拿出來打開,又端起杯子正要去倒杯水喝,不想簡已經跟過來站在他身後,焦急地說:“你怎麽還沒去啊?他剛才又問你來了沒有,我說你剛到,你快去吧。”說著就從小譚手裏把水杯奪下來放在桌上,推著他後背督促他快走,小譚估計躲不過去,隻好硬著頭皮來到俞威的辦公室門口,門開著,他剛要敲一下門框,裏麵已經傳出一聲底氣十足的吆喝:“進來!”
  小譚應聲而入,見俞威正襟危坐在大班台後麵的皮椅上,蹺著二郎腿,氣鼓鼓地瞪著他,他往旁邊一看,沒想到蘇珊也在,坐在靠牆的沙發裏正似笑非笑地看著他。小譚一見這陣勢心裏有點發虛,勉強擠出笑容,往蘇珊旁邊湊著也想坐到沙發上,不料蘇珊卻忽然站起來,走到大班台前麵把手伸向俞威的水杯,問道:“要不要我幫你倒些水?”俞威搖頭,蘇珊便就勢坐在俞威對麵的椅子上。小譚隻得孤零零地在沙發上坐下,因為沙發比皮椅矮些,他的地勢明顯比俞威和蘇珊低了幾分,分坐大班台兩側的那兩人儼然成了法官而他自然而然處在了被審判的地位。
  俞威的西裝用衣掛搭在角落裏的衣帽架上,他穿著藍色的牛津紡襯衫,從雙肩垂下兩條背帶鉤在褲腰上,他把雙手的拇指伸進背帶裏,虎口扣住背帶上下滑動,又把緊繃的背帶向前撐開,使背帶離開胸口足有一拳的距離,然後把鉤住背帶的拇指抽走,背帶便像弓弦“啪”的一聲彈在他寬闊的胸膛上,讓小譚心裏一緊,仿佛背帶是抽打在他身上。俞威就這樣使背帶一次次地撐開又彈回,寂靜的房間裏隻聽到一聲聲“啪”、“啪”的回響,小譚仿佛置身於令人毛骨悚然的刑訊室。
  俞威玩夠之後才冷冷地問小譚:“想見你一麵可真難啊,忙什麽呢?我們這麽請你都請不來。”
  “嗨,我還能忙什麽,都是些跑腿的事唄。”
  “你去找過邢眾了?”俞威單刀直入,目光咄咄逼人。
  小譚一愣,他知道俞威遲早會察覺他的舉動,但沒想到俞威的消息如此靈通,他猶豫了一下,反問道:“邢眾?信遠聯的?”見俞威麵無表情地盯著他,又隻好說:“哦,很早以前就認識他,經常一起聚聚,前幾天正好都有空就又聚了一次。”
  “不隻是聚聚吧?你們不是要搞個大手筆嗎?”俞威冷笑,見小譚仍在裝傻便幹脆挑明,“聽說你們打算給第一資源搞個seminar?”
  “不是seminar,是一個forum,專門針對第一資源高層的高峰論壇。”小譚不無炫耀地更正道。
  小譚的自鳴得意徹底打消了俞威僅存的最後一絲耐心,他大聲質問道:“你到底想幹什麽?誰讓你搞這種狗屁forum的?”
  “我沒想幹什麽呀,是Peter讓我幫他組織的。”小譚一副無辜群眾的樣子。
  俞威怔住了,他和蘇珊對視一眼,顯然都沒料到皮特居然是此事的幕後操縱者,他們雖然都清楚皮特如今是小譚的保護人,但都沒想到皮特竟會直接插手如此具體的事務。俞威很快冷靜下來,又問:“Peter為什麽讓你搞這個活動?”
  “Peter也沒對我講太多,他隻說總部和亞太區今年都把這個行業當作市場重點,要針對有戰略意義的大客戶搞一係列的road show,要求我在中國也組織一場,你說在中國還能給誰搞啊?肯定隻能給第一資源搞嘛,信遠聯和第一資源熟,我們就商量一起麵向第一資源搞這個高峰論壇。”小譚又反客為主地問,“怎麽了?Peter的安排有什麽不妥嗎?”
  俞威和蘇珊又對視一眼,將信將疑地反問:“你知不知道第一資源現在是什麽狀態?”
  “不知道啊,你從來沒和我提過,Peter應該也不清楚吧,我們隻知道第一資源肯定是個很有潛力的大客戶。”小譚繼續裝作不明就裏。
  俞威死死盯住小譚的眼睛,說道:“我們跟蹤第一資源已經很長時間,從總部到幾個主要省級公司上上下下都做了很多工作,前期階段已經過去,今年該收官了,現在需要的是一對一地做每個具體人的工作,大庭廣眾地還怎麽做工作?你們在這時候還搞這種虛了吧唧的研討會有個屁用?”
  “反正沒什麽壞處吧,造聲勢、強化市場形象總是好事啊。你們還是按照你們的既定步驟去跟蹤一個個具體項目,我們就用這種市場公關活動給你們搖旗呐喊,你們走下三路,我們走上三路,遙相呼應嘛。”小譚笑眯眯地說。
  蘇珊顯然對小譚用的“下三路”一詞有些敏感,板起臉插話說:“但是你們現在大張旗鼓搞這種務虛的東西,會讓很多人confuse,把customer和partner全都搞糊塗了,沒有任何好作用卻隻會把competitor都給招來。”
  “嗨,NOMA工程這麽大的項目,哪個competitor還不知道啊?”小譚不以為然地說,沒意識到自己剛說漏了嘴。
  俞威的眼睛立刻瞪起來,警覺地問:“你也知道NOMA工程?你們的高峰論壇真是隻務虛嗎?是不是專門為NOMA工程搞的?”
  小譚雖然心裏懊悔,但臉上還是一派鎮定,輕描淡寫地說:“聽邢眾提過不止一次了,第一資源的人也老掛在嘴邊上,但我還沒弄明白具體是怎麽回事。嗨,我也不關心這些,項目歸你們去做,我隻要把Peter交代的差事應付過去就萬事大吉。”
  俞威依然滿腹狐疑,又追問:“邢眾都和你說什麽了?你對他做了什麽承諾嗎?”
  “他沒說什麽啊,我能向他承諾什麽?我什麽權限也沒有,就是替亞太區和他商量一下論壇的具體安排,各自負責請什麽人來、各自分攤多少費用之類的。”
  俞威臉色陰沉,不無憂慮地說:“邢眾的能量很大,他的胃口更大,你絕不能代表ICE向他做出任何承諾,在NOMA工程上我們已經布好局了,你絕不能擅自把邢眾的信遠聯引進來,他會把我們和其他partner談定的布局通通打亂。”
  “不至於的吧,多個partner總歸是好事啊。”小譚見俞威一臉不善又馬上滿口應承,“好的,我就隻負責玩虛的,你們負責玩實的,要是邢眾有什麽要求我都隻管向你轉達。”
  俞威沒好氣地說:“不勞你大駕,你不必轉達,你就讓他有什麽事直接來找我。”
  蘇珊在一旁提醒俞威:“我覺得還是不太好,summit、forum這種大的event要是真搞起來就很難加以控製,還是幹脆別搞了吧。”
  俞威立刻說:“對啊,我看咱們還是都不要冒這個險。David,這事你先打住吧,不要再管了,我會去和Peter談,要麽幹脆取消,要麽往後推一段再說,為了搞一個沒有實效的市場活動而影響一個近在眼前的大單子,誰都得吃不了兜著走。”
  小譚在心裏惡狠狠地罵了蘇珊一句,便擺出通情達理的姿態把他早已醞釀好的對策說了出來:“其實我對搞這種東西也沒興趣,費力不討好,所以如果你能讓Peter改變主意我是求之不得啊。不過,雖然我對第一資源的項目並不了解,但我還是建議你三思而行。”
  俞威眉頭緊鎖,反問道:“什麽意思?”
  小譚不慌不忙地說:“像第一資源這麽大、這麽複雜的項目,咱們ICE China是頭一次做吧?他們所需要的行業解決方案在中國還沒有客戶用過,就算有類似的客戶又有誰的業務規模能和第一資源相提並論?咱們ICE China根本就不具備本地支持的能力,不要說拿下項目後沒有人能去實施,就連能把這套solution從頭到尾講清楚的presales都沒有,項目前期還可以對付,反正都隻是泛泛地介紹,可到關鍵階段誰能保證在標書裏可以把solution表述得天衣無縫?咱們ICE China沒有這些資源啊。總不能指望鄧汶他們北亞研發中心吧?那幫都是做軟件技術的,根本不懂客戶的行業應用。所以肯定得從外麵尋求支持,誰能幫咱們調資源?Peter啊。他這次專門請總部最牛的行業應用顧問和產品專家來forum 上做speaker,咱們倒好,非但不領情,還把Peter的好意和這些牛人都拒之門外,人家願意來的時候咱們不讓人家來,等咱們求人家來時人家該不願意來嘍。我覺得,搞不了自力更生就必須對外開放,咱們不能對老外窮橫啊。”
  小譚從未在俞威麵前發過如此滔滔不絕的宏論,不由得欽佩自己的臨“威”不懼,俞威和蘇珊聽完這段長篇大論之後麵麵相覷,他們深知ICE中國公司的實力不足以獨立拿下第一資源的NOMA工程,但是怎樣既能請到外來的和尚念經、又能保住本寺方丈的寶座,的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俞威本來就對能否說服Peter收回成命缺乏信心,小譚的話更讓他不能不權衡再三,他沉默良久才說:“這樣吧,洋為中用,我們既要充分利用老外的資源,又不能讓他們幹涉我們的事情,主意還是得我來拿。Peter要搞這個forum就搞吧,但是,David,這隻是一次市場活動,你們任何人不得向客戶或者合作夥伴做出任何承諾,代表ICE的隻能是我一個人。”
  小譚很爽快地答應了,不料俞威卻又說:“還有,這次活動的範圍不要鋪得太大,隻能針對第一資源的總部來搞,如果總部想叫某些省級公司的人來就隨他們,但咱們不要擅自請下麵各省的人。另外,David,你畢竟一直做sales,對marketing和PR都不在行,Peter也是趕鴨子上架,我看就讓Linda和你一起準備這個forum吧,她是Marketing Manager,你們兩個正好優勢互補,有什麽情況你們隨時找我和Susan商量,這樣安排沒問題吧?你剛才不是說了嘛,搞不了自力更生就必須對外開放,你也不能對我們窮橫啊。”
  小譚剛才的得意立即消失得無影無蹤,好像被俞威往他嘴裏塞了一隻蒼蠅,他在公司裏最懼怕的人是俞威,最嫉恨的人是蘇珊,而最令他避之猶恐不及的是琳達,因為他始終不知該如何與老板的枕邊人打交道,但俞威的話裏顯然沒有任何商量餘地,小譚也就隻得吞下這隻蒼蠅,期望肚子裏的胃液迅速把它融解殆盡。
  等小譚一走蘇珊就立刻把門關上,回身看見俞威正對她露出一絲苦笑,蘇珊說:“我擔心的並不是Peter和那些老外,咱們總有辦法對他們物盡其用,我擔心的是邢眾,咱們一直試圖製約他、使他乖乖接受咱們的布局,他會不會利用David和這次forum的機會向咱們叫板?”
  俞威搖搖頭回應說:“David和邢眾是彼此利用,都隻是想通過這次forum在第一資源麵前亮相,在forum本身上他們鬧不出花樣來,邢眾日後向咱們叫板那是早晚的事,誰會甘願被咱們宰割?但是隻要咱們牢牢拿住客戶就掌握了主動權,他再牛也得來求咱們。”
  蘇珊“嗯”了一聲,俞威卻又搖了搖頭,蘇珊問:“怎麽了?”
  俞威抬眼看著蘇珊,喃喃地說:“寒心呐!Peter這鬼子,我拚死拚活給他賣命,他還這麽不信任我。”
  蘇珊也歎口氣,說:“在哪兒都一樣,咱們就像被人騎的馬,馬跑得越快,韁繩就被拉得越緊。”
  ***
  洪鈞辦公室的門一直緊閉,他獨自在裏麵忙碌了幾乎整個下午卻一無所獲,能打的電話都打了,能試的途徑都試了,但依舊希望渺茫,他灰心喪氣地想,這能怪誰呢?誰讓弗裏曼偏偏要在這種不合時宜的節骨眼來北京呢?
  洪鈞正鬱悶,桌上的分機響了,是瑪麗,她試探著問道:“Jim,您有一位姓‘於’的朋友在線上,說有急事找您。”
  洪鈞一時想不起自己的哪一位朋友姓“於”,但還是耐著性子說:“你接過來吧。”
  外線剛切換過來,就聽見一個曾經非常熟悉的聲音笑著說:“Jim,又忙呐?還聽得出我是誰嗎?”
  洪鈞當然聽得出來,這聲音在他的記憶中始終占據一席之地,他隻是已經很久不再期待聽到這個聲音,如今在耳邊乍一響起反而讓他有些措手不及——電話那端的人是俞威。洪鈞幹脆又等了片刻,好像自己是經過冥思苦想才分辨出俞威的聲音,然後才說:“哦,我還以為是哪條‘魚’,原來是你這條‘魚’啊。”
  “嘿嘿,正是在下,魚兒離不開水啊,所以我才來找你的嘛。哎,我剛讓人給你發了個fax,看到沒有啊?”
  洪鈞一愣:“沒有啊。”
  “嘖嘖,你們維西爾也太沒效率了嘛,我還特意等了一會兒,估計你已經看到了才給你打電話。對下屬得嚴格要求才行,從這點小事就能看出來你帶兵還是鬆鬆垮垮的啊。”
  洪鈞說句“你等一下”就把外線先掛起,撥通瑪麗的分機問道:“有我的fax嗎?送過來吧。”
  很快,瑪麗在門上敲了一下就推門進來,把一張紙遞到洪鈞麵前,怯生生地說:“剛才您的門關著,就沒馬上送來。”洪鈞說了句“沒關係”,接過傳真卻發現瑪麗臉上有一種怪異的表情,他正莫名其妙,瑪麗已經轉身出去把門帶上了。
  洪鈞隨手把傳真攤在桌麵上,正要恢複和俞威的通話,手剛觸到聽筒卻僵住了,俞威傳過來的是從一份報紙上放大複印下來的版麵,碩大的標題立刻吸住了洪鈞的視線:《維西爾機構改組生變洪鈞引發高管出走潮?》他忍不住向下看正文,這篇“豆腐塊”並不長,隻有二、三百字,文章寫道:
  “維西爾自從在去年底大動作改組,設立大中國區並將華東業務並入台灣公司、將華南業務並入香港公司之後,來自高層的人事震蕩持續不斷。繼本月初維西爾華北區銷售總監突然離職之後,業界於近日盛傳原維西爾中國區總經理、現任華北區總經理的洪鈞也在與多家公司接洽,很可能將於近期投奔新東家。據圈內人士透露,洪鈞因不滿機構改組後其所轄區域大幅縮水,已主動向IBM、埃森哲、ICE和科曼等數家公司伸出橄欖枝,並至少已與其中一家進入實質性商談。據推測,洪鈞此舉並非單槍匹馬,很可能攜得力戰將集體出走,已離職的原華北區銷售總監去向尚不明朗,可能也在待機追隨洪鈞加盟新公司……”
  洪鈞呆呆地坐著,腦子裏一片空白,直到桌上的分機驟然鈴聲大作才讓他猛醒過來,又是瑪麗說道:“還是剛才那位‘於’先生,他說電話斷了。”
  洪鈞讓她再接過來,在恍惚中聽到俞威盡情地調侃:“喲嗬,看得夠認真的啊,看第幾遍了?記得你一向都挺低調嘛,不是從來不讓媒體宣傳你個人嗎?這回怎麽連大名都上標題了?”
  洪鈞淡淡地問:“你有什麽事嗎?”
  “我?沒事,就是特意來給你道喜,如今你成了香餑餑,那麽多地方請你去,其中居然還包括ICE,怎麽好馬也吃回頭草啦?哎,我怎麽不知道你要回ICE的事?你和誰談的?Peter?好啊,回來好,咱倆又可以在一個戰壕裏戰鬥了。哎,是不是得讓我給你騰位子啊?好說,咱倆誰跟誰啊?”
  洪鈞不願意理睬俞威的嘲諷,而俞威卻越發關注洪鈞的動向,追問再三,洪鈞說:“是不是你的位子不保了?怎麽你對這篇報道比我還神經過敏啊?”
  俞威倒是說了句實話:“這年頭,隨時得有危機感啊。”他又一再試圖打探洪鈞的口風,洪鈞一律回之以“無可奉告”,俞威不滿地說:“你這就不厚道了,這肯定不是完全沒影的事嘛,蒼蠅從來不叮沒縫的蛋。”
  洪鈞笑了,回敬道:“這一點的確你最有發言權。”
  和俞威的鬥嘴並沒讓洪鈞感到絲毫的放鬆,他又拿起傳真看了看,想知道是哪位“名記”采寫的這則消息,卻沒找到署名,隻看到“本報訊”三個字,他認識這家報紙負責“業界動態”專版的編輯,本想打電話過去問問,思慮過後還是決定作罷,在他印象中這還是頭一次不用公司花錢、不用自寫新聞稿就使維西爾見諸報章。
  洪鈞又把文章仔細讀過一遍,心裏說不出的苦澀,他當然知道該消息不是空穴來風、捕風捉影,他也很清楚該消息出自何人的手筆。這一手實在是夠毒辣的,洪鈞想,如此一來很難想象近期還會有什麽公司願意接納他,而他也將更難以在維西爾立足,就像在棒球比賽中的跑壘員,前方的壘位上不去,原壘也不能回,他生生地被封殺了。
  洪鈞拿起電話撥了瑪麗的號碼,問道:“剛才那份fax的內容你看過了吧?”
  瑪麗一時不知該如何應對,在電話裏發出一聲長長的“嗯”,洪鈞可以想象出瑪麗為難的樣子,笑著解釋:“你別誤會,那份東西盡管隨便看。我是要你幫個忙,在網上找出那條消息的link發給我。”
  瑪麗忙如實回答:“我收到fax就已經在網上搜過,都有好多好多條了。”
  洪鈞暗自苦笑,網絡的傳播速度自然是快,但瑪麗的響應速度也夠快的,他隻好說:“我要的是那家報紙的電子版,那些轉載的就算了吧,咱們得支持原創啊。”緊接著他又吩咐一句:“對了,你再辛苦一下,馬上把那篇文章翻譯成英文,大致意思對了就成,不用追求信、達、雅。”
  瑪麗的電子郵件很快就到了,附帶那家報紙網站上含有該篇文章的網頁鏈接和翻譯稿,雖說不必追求信、達、雅但洪鈞還是又花幾分鍾對翻譯稿做了些修改,以免因為歧義引起不必要的誤會,然後一並轉發給維西爾北京、上海和廣州三地全體員工以及韋恩等大中國區管理層,他也沒忘把科克放在抄送名單中。洪鈞在郵件裏用英文簡單地寫道:“僅供開心之用。我很高興居然有這麽多不知姓名的人在關心著我。”
  ***
  關心洪鈞的確實大有人在,鄧汶就是其中極熱心的一位,他風風火火地打來電話詢問,嫌洪鈞語焉不詳又要風風火火地跑來當麵聊,洪鈞告訴他晚上已約好菲比吃飯,鄧汶倒是一點都不見外,說也有很長時間沒見菲比了,正好一起聊聊,洪鈞也拿他沒辦法。
  洪鈞接上菲比,到國貿進了一家茶餐廳,晚上七點不到,正是附近寫字樓的白領一族前來集體用膳的時候,兩人隻好在門口等位,洪鈞越等越不耐煩,菲比在旁邊哄他,一再檢討都怪自己挑錯了地方。等到終於有位子可以坐下來,洪鈞把頭頂在後麵的高靠背上揉著酸痛的脖子,菲比把菜單遞過來,洪鈞看也不看就說隨便你點,菲比說要不就等鄧汶來了再點吧。
  鄧汶很快就來了,洪鈞笑罵道:“你小子真會掐時間,位子等到了你人也到了。”
  鄧汶忙賠罪說:“不好意思,今天我買單。”然後在兩人對麵坐下。
  洪鈞對菲比說:“聽到了嗎?今天有某人請客,多難得啊,什麽貴點什麽。”
  菲比就很認真地發起愁來:“可這兒沒貴的呀,都是一二十塊的。”
  洪鈞埋怨道:“還不是你自己挑的地方,簡直就是個大食堂。那你挑貴的每樣點兩份,咱們吃一份、打包一份。”
  菲比說:“就是要讓你們兩位大老板體驗一下我們小白領的生活,你就慶幸吧,我本來打算中午帶你來的呢,讓你見識見識什麽叫‘people mountain people sea’,嗬嗬。”
  鄧汶顧不上摻和他倆討論如何敲他的竹杠,忙不迭地掏出一張紙塞到洪鈞麵前,說:“到底怎麽回事啊?這裏說的哪家是真的啊?你要是真能來ICE那可是太好了,我天天請你吃飯。”
  洪鈞把鄧汶的手從眼前推開,說:“報紙上的東西能信嗎?”
  菲比卻“嗖”的一聲把那張紙抽過去,很快發現了那則消息,嘴唇翕動無聲地念了一遍,然後遞還給鄧汶,不以為然地說:“嗨,這不都是胡說八道嘛。”說完就伸手招呼百忙之中的服務員過來點菜。
  洪鈞說:“聽見了吧?咱有證人,連她都說報紙在胡說八道那報紙肯定就是在胡說八道。”他又無奈地搖搖頭,“我以前都懷疑這報紙有人看嗎,今天才認識到它還有這麽大的影響力。”
  菲比扭頭接了一句:“這才叫好事不出門,惡事傳千裏。”
  鄧汶對菲比說:“你怎麽知道這上麵都是胡說八道?洪鈞有沒有和其他公司接觸你都清楚?他要是瞞著你呢?”
  菲比側過臉看著洪鈞,字字千鈞地說:“有事瞞著我?不會吧,我相信你沒有那麽大的勇氣。”
  服務員經不起菲比的千呼萬喚終於來了,菲比給洪鈞點了份鐵板套餐,給自己點了碗生滾魚片粥,鄧汶隨便選了燒鵝飯。服務員剛走開,菲比就很老到地說:“好了,接下來就將是漫長的等候,你們都記住自己點的什麽了吧?呆會兒服務員端上東西來要先看清楚再吃,因為很可能是其他桌點的東西。”
  洪鈞和鄧汶都表示謹記在心,又閑扯幾句之後,一直密切觀察洪鈞神色的鄧汶忽然指出:“不對,你肯定心裏有事,還是因為報紙上的那條消息吧?你就別瞞著了,我和菲比都不是外人。”
  經他這麽一說菲比也定睛審視起洪鈞來,似乎要洞穿洪鈞心底的秘密,洪鈞哭笑不得,意識到如果再不交代些東西就是態度問題了,便說:“我這幾天確實有事犯愁,我們維西爾的大老板要來北京了。”
  “弗裏曼要來?怎麽沒聽你說過呀。”菲比不愧在維西爾工作過,居然還牢牢記得大老板的名號。
  洪鈞笑著說:“你還真想讓我什麽事都向你匯報啊,你又不是我老板。”
  菲比做出一副詭異的笑容,從牙縫裏說道:“嘿嘿,我和你老板的惟一區別,就是我不用給你發工資。”
  鄧汶問:“弗裏曼?你們維西爾的CEO?”
  “董事長兼CEO。”洪鈞更正完又叮囑一句,“這事你自己知道就行了。”
  “嗯,你放心,我嘴嚴著呢。”鄧汶又問,“他來你愁什麽呀?現在你上麵不是還有個澳洲佬嘛,應該他愁啊。”
  “維西爾內部的事不方便和你說太多,反正這差事壓到我頭上了。弗裏曼想見高層,越高越好,但問題是他挑的這個時間點不對,3月中旬,‘兩會’都還沒結束,不用說那時候高層肯定都還在會上見不到,現在還沒開會呢我就連一個能和高層溝通的人都找不到了,他們的心思都在‘兩會’上,這次又趕上國務院機構改革,誰還有功夫搭理弗裏曼的這些事。”洪鈞愈發覺得懊喪。
  “他想見多高的高層啊?部級?政治局委員?”
  洪鈞伸出食指向上戳了一下,苦笑說:“還要再高,能見多高就見多高的。各種渠道我也都試過了,沒戲,全都愛莫能助,說在這種時間點根本不可能,除非等‘兩會’結束之後再來,可是弗裏曼不聽,他以為地球是圍著他轉的。”
  “嗯,還是得找對人,得找個把你的事當成他的事來辦的人才行,不然肯定隻會推托。”鄧汶說著果真就把洪鈞的事當作自己的事犯起愁來,他低頭冥想一陣,猛然抬起頭眼睛裏閃動著光亮說:“你沒找過柳崢吧?應該去找她啊,她肯定幫你。”
  洪鈞就像在瞬間被閃電擊中,搭在桌上把玩筷子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菲比立刻注意到了洪鈞的異樣,注視著洪鈞的眼睛警覺地問:“柳崢是誰?”
  “噢,我和鄧汶的大學同學。”洪鈞強作鎮定地回答,並有意把鄧汶捎帶上,企圖分散菲比對他與柳崢之間關係的關注。
  “你不知道柳崢?你從來不看電視嗎?”鄧汶依然很興奮地說,“我在波士頓經常看當地電視台轉播中央台的新聞,都有好幾次看到柳崢呢,你怎麽會不知道她?”
  “我看電視啊,但是我一般不看新聞,除非有時候不得不陪他看。”菲比瞥一眼洪鈞,認定鄧汶是個可以突破的薄弱環節,便問鄧汶:“柳崢是男的女的呀?”
  “女的呀,要不然洪鈞不就成同性戀了嘛。”鄧汶全然沒有注意到此言一出洪鈞和菲比的臉色發生了何種變化,仍舊笑嗬嗬地問洪鈞:“哎,她現在是什麽級別了?正部?這次開‘兩會’估計她又能往上升吧?”
  洪鈞惴惴得不敢去看菲比,心裏深恨鄧汶這張嘴,又不得不敷衍道:“應該還不到正部吧,最多是副部,但是正的廳局級肯定是早到了。”
  菲比探身把頭湊到洪鈞麵前,像是端詳陌生人一樣看著洪鈞,看得洪鈞心裏陣陣發毛,菲比幽幽地說:“沒想到,你還隱瞞有這麽重大的曆史問題沒有交代啊。”
  鄧汶登時醒悟過來,覥著臉對洪鈞滿懷歉意地說:“哎喲,對不起啊,我說走嘴了,我忘了既然她都沒聽說過柳崢是誰,當然肯定不知道你和柳崢的事了。不過不要緊的吧?又不是什麽見不得人的事,早說晚說都沒關係吧。”
  洪鈞實在忍不住質問道:“拜托!先不管早說晚說有沒有關係,起碼你說和我說肯定不一樣吧?你就不能等到讓她先從我嘴裏聽到這件事嗎?!”
  菲比見洪鈞居然因為此事對鄧汶發了脾氣,心裏倒立刻舒服許多,嘴上卻不依不饒地說:“你對人家凶什麽凶啊?我看你是惱羞成怒吧?簡直恨不能殺人滅口似的。你自己說,你和那個柳什麽到底是怎麽回事啊?”
  “那都是什麽時候的事啦?!我們上大學的時候你還上幼兒園呢。”
  菲比歪頭認真想了想,說:“不對,我已經上小學了。”又繼續揪住不放,“就算那時候我是個小孩子,可我現在早不是小孩子了,你休想蒙混過關,你說,為什麽一直瞞著我?”
  洪鈞有些急了,爭辯道:“那都是十幾年前的事了,早都過去了,我和柳崢一直沒再見麵,連電話都沒打過一個,怎麽是瞞著你呢?!”
  鄧汶一臉尷尬,終於意識到自己是個外人,這時他們點的飯菜終於上來了,鄧汶忙解圍說:“嗬,真夠慢的,來來來,都先別說了,趕緊吃吧。”
  菲比拿起筷子向洪鈞點了一下,說:“這筆帳先記著,吃飽了回去再收拾你。”
  洪鈞興致大減,看著堆在麵前的一大盤鐵板飯連半點胃口都沒有,鄧汶倒是狼吞虎咽地吃了幾口燒鵝飯,一副心滿意足的樣子,他見態勢似乎已經平息,又忍不住逗洪鈞:“嘿嘿,你後來是不是特後悔啊?人家柳崢一路青雲直上的,你當初把人家甩了是大錯特錯了吧?”
  “胡扯!”洪鈞煩躁地用手在鐵板上方扇動,好像這樣能讓飯菜涼得快些,嘟囔說:“我哪有資格甩她啊,我是受不了那種壓力,和她在一起總感覺有一種壓力。”
  菲比的臉立刻變得好似與鐵板一個顏色,洪鈞這番自謙的表白在她聽起來真是無比的刺耳,她把放在粥碗裏的瓷勺拿出來“啪”的一聲撂在桌上,厲聲說:“什麽味兒啊?!怎麽這麽酸啊?!”
  洪鈞自知失言,便埋頭用筷子翻弄著鐵板上的飯菜,不再說話,鄧汶也悶頭吃了幾口,但很快就覺得自己有義務打破這令人窒息的沉默,又試探著說:“好了,咱們說真的,我還是建議你去找一下柳崢,人家畢竟是黨的人,應該會有辦法。”
  洪鈞嚐了口鐵板飯,皺起眉頭抱怨道:“這做的叫什麽東西啊?!鹹死我了!”
  菲比並不正眼看洪鈞,而是慢條斯理地用瓷勺底部在生滾魚片粥的表層一下一下地撇,又一下一下吐氣若蘭輕輕地吹,眼睛專注地盯住手上的動作說:“看把你煩得,恨不能時光倒流吧?看什麽都不順眼,是不是看誰也都不順眼啊?”
  洪鈞頓時泄了氣,靜靜地吃罷幾口就用紙巾擦下嘴,低聲對鄧汶說:“怎麽找她?十幾年都沒有任何聯係,我連她聯係方式都沒有。”
  鄧汶很熱情地說:“我幫你問吧。”他隨即看一眼菲比,見菲比不動聲色似乎把全部注意力都放在那碗粥上,便接著說,“應該不難問到,我去年年底回咱們學校招了幾個碩士生到我們研發中心,那些老師對我特熱情,好像我是什麽校友楷模似的,我替你去問問負責校友會的老師,像柳崢這麽傑出的校友他們肯定應該保持聯係的。”
  菲比用胳膊肘拱了一下洪鈞,說:“還不快謝謝人家,有這麽熱心的朋友,幫忙都幫到家了。”洪鈞和鄧汶都被她奚落得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
  草草吃完,洪鈞出於討好菲比的目的,又張羅著點了幾個紅豆冰之類的點心,等結賬時鄧汶把賬單搶過去一看,難為情地說:“才一百四。”
  洪鈞站起身,把手搭在菲比肩頭,對鄧汶說:“下次你要是打算請客就提前說,我們好挑個最貴的地方。”
  菲比借著戴絲巾的機會把洪鈞的手拂開,也對鄧汶說:“下次要請就隻請我一個,你要是也請他,我可就恕不奉陪了。”洪鈞和鄧汶不由得各自赧然。
  鄧汶說到做到,他確實把替洪鈞排憂解難視為己任,第二天就來了電話,興奮地說:“搞到了,剛和柳崢通完電話。”
  洪鈞心跳開始加速,嘴上卻故作矜持地說:“你倒是比我還急。”
  “我怕號碼不準確嘛,總要先替你確認一下,雖然校友會的老師一再保證沒問題。”
  洪鈞在便箋上工工整整地記錄下鄧汶報出的電話號碼,又問:“怎麽樣?都聊什麽了?”
  “沒聊幾句,我怕領導同誌公務纏身啊,就彼此問問近況。”
  “嗯——,沒提到我吧?”洪鈞揣著複雜的心情試探道。
  “沒有,我沒敢,還是留著你自己和她說吧。”鄧汶總算吃一塹長一智了,他又補充一句,“嗯——,她也沒提到你。”
  洪鈞若有所思,鄧汶催促道:“你現在就打吧,她肯定還在辦公室呢,機不可失,你不知道領導同誌有多忙啊。”
  洪鈞掛上電話,內心再也無法平靜,他出去倒了杯水仔細地潤潤喉嚨,還有意和瑪麗閑扯了兩句以便檢查一下自己的音色,他回到辦公室關上門,重新在皮椅上坐下,一再調整姿勢想讓自己處於最舒服的狀態卻總覺得渾身別扭。洪鈞拿起便箋默念柳崢的電話號碼,頭四位是“6309”,他回想起最後一次與柳崢的通話,那時柳崢剛進中南海不久,他還記得號碼是“39”局的,如今北京的電話已經從6位升到了8位,柳崢也從正科級升到了正廳級抑或副部級,時光荏苒、歲月如梭,這串使他得以和柳崢重聚的號碼卻讓他意識到兩人之間的距離已是如此遙遠。
  洪鈞又清清嗓子才鄭重地拿起電話,認真地撥了號碼,然後屏息靜氣地等待,鈴音剛響過半聲電話就被接了起來,好像對方正守著電話機專等這個來電,電話裏一個女聲很平和地說:“喂,你好。”
  洪鈞一瞬間就聽出這是柳崢的聲音,但馬上又有些懷疑,因為聲音雖然依舊但內涵與味道卻已迥然不同,他竭力用平穩的腔調問道:“請問,你是柳崢嗎?”
  “我是柳崢,請問您是哪位?”
  “我——我是……洪鈞。”洪鈞真恨自己的舌頭不爭氣,曾經無數次的自報家門如今卻哆嗦起來。
  “哦,你好你好。今天是什麽日子啊,剛剛鄧汶才來過電話,現在又是你,失蹤這麽多年怎麽全在今天冒出來了?”柳崢的聲音雖然充滿歡欣,但聽上去很自然,沒有絲毫的驚訝或緊張。
  洪鈞的心裏五味雜陳,沒話找話地說:“是啊,是鄧汶剛把你的電話給了我,我就試著撥了一下,沒想到居然真能找到你。”
  柳崢笑了起來,說道:“你們倆真不愧是同窗摯友,連開場白都如出一轍,他說是學校的老師剛把我的電話給了他,他就試著撥了一下,沒想到居然真能找到我,嗬嗬。”
  洪鈞都能感到自己的臉紅了,他隻好幹笑一聲,自嘲道:“我得謝謝鄧汶啊,他不僅給了我你的號碼,而且要是沒有他的鼓勵,我也沒有勇氣時隔這麽多年貿然跟你聯係。”
  柳崢忽然說:“喂,你聽得清嗎?我這邊總是聽到有好多雜音。”
  洪鈞下意識地回答:“我這邊沒有啊,挺清楚的呀。”他奇怪兩邊都是直撥的固定電話,怎麽會有雜音?何況對方還是堂堂中南海的電話,剛想到這兒,他腦子裏猛然閃過一個念頭,以前好像不止一次聽人說過凡是機要單位的電話隨時都可能有相關部門在錄音監聽,也許是柳崢擔心他口無遮攔重提那些陳年舊事吧,這麽猜測著,洪鈞忙說:“好像是有點兒,大概是我的電話機質量不行吧。我找你沒什麽事,就是因為工作上遇到一些難處想請你幫忙。”
  柳崢很痛快地說:“好啊,沒問題,能幫的我一定盡力。估計不是一句兩句能說清的吧?要不咱們見麵談吧。”
  ***
  洪鈞坐車從東二環拐上平安大街,一路向西經過地安門、北海後門和什刹海,快到平安裏時在一處路口掉頭兜了一圈才來到位於平安大街南側的金台飯店。金台飯店的大堂是個很有氣派的四方形天井,洪鈞進來找了一處沙發坐下,掃視著四周的景象。洪鈞還是頭一次來這裏,他平常出沒的地方多是外資飯店,這種“中”字頭背景的很少涉足,他知道金台飯店是中共中央辦公廳的下屬單位,主要承擔各種黨政會議的接待任務,也就難怪柳崢把他約到這裏來。置身於一個完全陌生的環境中,洪鈞越發覺得不安,坐在沙發上仰頭望著八、九層樓高的天井頂部,更感覺自己是個不折不扣的井底之蛙,他和柳崢雖一直遊走於同一座城市,卻好像分處兩個完全不同維度的空間,頭一次有了交集。
  三點正,柳崢準時走進大堂,她站住腳往四下張望,洪鈞已經起身向她走來,柳崢馬上認出了他並笑著主動伸出手,全然不像是久別重逢,一邊握手一邊說:“剛到嗎?走,咱們先上樓,我沒讓他們下來等咱們。”
  柳崢輕車熟路地把洪鈞帶到二樓的餐廳,果然飯店經理和幾名服務員早已在門口笑容滿麵地迎候,柳崢向經理點頭致意而後就說:“給開個單間,我們談點事。”
  一名服務員忙快步前去,經理陪著柳崢和洪鈞跟在後麵,進到一個中等大小的包間柳崢說:“我們不吃飯,你們就給上些茶水吧。”她又馬上扭頭問洪鈞:“你中午吃過了吧?”洪鈞忙點頭答應,等服務員把茶水等一應物件招待停當、關上門退出去了,柳崢才和洪鈞隔著茶幾坐到沙發上,柳崢客氣道:“這裏說是四星級其實硬件條件也就一般吧,但是接待水平還是很不錯的,主要是我對這裏熟悉,而且離我那兒又最近,隻是讓你跑得挺遠,辛苦你啦。”洪鈞也客氣地表示這點路不算什麽。
  一切安頓好了,兩人才開始互相打量對方,辨認著當年依稀的模樣,也搜尋著似水流年刻下的印記。柳崢穿一套淺棕色的西裝,裏麵是一件暗紅色的羊絨衫,短發稍微做了些波紋的式樣,還是像學生時代一樣素麵朝天,清秀的眉眼一如往日又略增了幾分幹練和英氣,眼角沒有半點皺紋,洪鈞好像聽說過女人最先老去的部位是脖子,便偷偷瞟了一眼,發現柳崢的頸項光潔如初,他感覺柳崢好像故意用穿著和發式使自己顯得比實際年齡更老成些,便由衷地誇讚道:“你還像以前一樣年輕啊。”
  柳崢“咯咯”地笑起來,說道:“你呀,行了吧,也太不實事求是了,這都過去多少年了還年輕啊?我如今也就在中組部的眼裏還可以算得上是‘青年’。”
  洪鈞忙說:“我是說真的,你就是年輕嘛,和過去沒什麽變化。”
  “好,你說是真的我就當是真的吧,不過你倒真還是老樣子,就是白頭發好像多了點。”
  洪鈞搔了下腦袋,說:“沒辦法,汙染越來越嚴重啊,天也灰了、水也黑了,隻有我的頭發越來越白了。”
  “嗬,還是那麽憂國憂民呐。”柳崢喝了口茶。
  洪鈞一眼看見柳崢拿著玻璃杯的左手在無名指上有個白晃晃的戒指,便說:“記得你以前從來不戴首飾的,如今也穿金戴銀的了。”
  柳崢放下杯子,翻手看了眼自己的白金戒指,笑著說:“你繞什麽圈子啊?就直接問我結婚沒有不就完了嘛,哪兒穿金戴銀了,就這麽一個戒指。”
  “那……你結婚了?”
  “當然啦,都多大歲數了,我總不會那麽老大難、死活嫁不出去吧?”
  “哦,挺好。敢問你家相公是從事什麽工作的?”
  “他呀,窮學究,在社科院做學問的。你呢?你怎麽樣了?”
  洪鈞誇張地歎口氣說:“還一個人漂著呢,沒人看得上我。”
  “你呀,行了吧,恐怕是沒人能讓你看得上還差不多。漂就漂著吧,不都說男人像好酒嗎?越陳越好。我聽其他同學說起過,你一直在外企,現在都是大老板了吧?”
  “什麽老板,打工仔一個。”洪鈞略帶尷尬地遮掩著。
  “假謙虛,我又不查你偷稅漏稅,在外企做職業經理人也是在為國民經濟做貢獻嘛。”柳崢止住笑,半真半假地說,“你不用把自己事業、生活都說得一塌糊塗似的,奇#書*網好像這樣能讓我覺得舒服,我心裏當然盼著你過得好。”她忽然頓住,又跟了一句,“我盼著咱們所有同學都過得好。”
  洪鈞默然無語,柳崢又端起玻璃杯抿了一口,問道:“你電話裏不是說有什麽事嗎?以你的個性,要不是有什麽特別為難的事,你才不會主動再來找我,我原本還以為你隻會到我的追悼會上去見我了。”她說完就垂下眼簾盯著自己的鞋尖。
  洪鈞的心登時收緊,他沒想到柳崢會突然冒出這句話來,一時不知說什麽好,結果竟擠出一句:“怎麽可能呢?你肯定比我長壽。”
  柳崢立刻朗聲笑起來,又恢複了剛才的神采,指點著洪鈞說:“你看你這個人,永遠以自我為中心,為了讓我不得不先去見你竟然恨不得你自己先死。”
  洪鈞紅著臉笑了笑,說:“我今天不是主動和你聯係、主動來見你了嘛。”
  “嗯,說正事吧,有什麽需要我效勞的?”
  洪鈞用熱水瓶往柳崢的玻璃杯裏續滿水,便開始扼要地介紹自己在維西爾的工作情況和弗裏曼來華訪問一事,最後說:“你肯定已經知道我的難處,隻剩十多天他就到了,半點眉目都沒有,逼得我沒轍了,忽然就想到了你。”
  “我真榮幸啊,這時候想起我了。”柳崢白了洪鈞一眼,問道,“你們老板想見誰啊?”
  “當然希望越高越好啊,能見誰就見誰。”
  柳崢冷笑道:“他難道還想見‘一號’啊?美國總統也能由著他想見就見嗎?”
  “能啊。”洪鈞笑嗬嗬地回答,“花五千美元就能參加一次募捐晚宴,還能和布什聊上幾句再合個影。”但他的笑容很快便僵住,因為柳崢嚴肅地瞪了他一眼,足以讓他氣短。
  “坦白講,你心裏肯定也清楚這是不可能的事情,你應該比我更了解你們公司,以你們公司的實力規模和業務特點,無論在國計民生還是在兩國交往中都不具備足夠的影響,‘一號’根本不可能見你們,你應該讓你老板認識到這一點,不要抱有不切實際的奢望,否則他反而會怪罪你辦事不力。”此時的柳崢與方才談笑時平易隨和的柳崢已經判若兩人,開始流露出她強悍果斷的一麵。
  洪鈞無助地問:“那依你看,他見誰比較合適呢?”
  柳崢搖了搖頭:“很難,恐怕他這次誰也見不到。你今天能找到我也真是湊巧,明天我就要準備上會了,這是我們所有人當前麵臨的中心工作,‘兩會’期間高層都要暫停一切外事活動,你以前見過開‘兩會’的時候有外國元首來訪的嗎?”
  洪鈞的眼神黯淡下來,輕輕地歎了口氣,他的最後一線希望破滅了。柳崢靜靜地注視著洪鈞,輕聲問了一句:“這件事對你非常重要嗎?”
  “嗯。”洪鈞重重地點了下頭,旋即又像是反過來安慰柳崢似的說,“嗨,沒關係,我再想別的辦法唄,爭取把老板在中國的其他活動都安排好,他要是實在不滿意也就隨他去了,豈能盡如人意,但求無愧我心,扛著唄。”
  柳崢沒有馬上回話,而是又端起玻璃杯輕輕吹著浮在水麵的茶葉,片刻之後才把玻璃杯放在茶幾上,像是下定決心似的說:“我幫你爭取吧,看看有沒有可能見到‘三號’,他一向對高科技和創新產業特別重視,但這個時機實在太不湊巧,隻能盡力而為吧,我和‘三號’的大秘比較熟,上次我去中央黨校學習,他是我們學員班的大班長,再之前我下到地方上掛職鍛煉,正好趕上他也外放,歸口就是歸他領導,一直相處得不錯,我從這個渠道試試看吧。”
  本已絕望的洪鈞頓時喜出望外,忙笑著一再向柳崢拱手說:“哎呀這真是太好了!大恩不言謝,這次就全靠你的麵子了。”
  柳崢沒笑,而是認真地說:“這種事,麵子沒用。你先別謝我,坦白講希望不大,隻能先試試看,你最好多做幾手準備,我這話不隻是講給你聽的,你最好也講給你老板聽讓他也做好思想準備,見不成是正常的,見成了是意外之喜。”
  洪鈞暗想究竟是誰的麵子沒用,是自己的麵子對柳崢沒用呢還是柳崢的麵子對大秘沒用?他馬上就意識到恐怕是都沒用,但畢竟眼前重又浮現出一線生機,洪鈞仍然很高興地答應道:“我會的,在領導心目中設定合理的期望值,也是我各項工作的重中之重嘛。”
  柳崢沒理睬洪鈞話裏的影射,而是繼續問道:“你們老板這次來,中方的接待單位是哪裏啊?”
  洪鈞一愣,囁嚅著:“中方的接待單位?就是我們維西爾中國公司負責接待啊。”
  柳崢不由得笑了,揶揄說:“我還以為你像當年一樣無所不知、無所不通呢。我問的不是你們公司的內部機構,你們的總部也好、中國公司也好,對我們來說都是外方,你想啊,如果‘三號’真能接見你們老板,你是坐在哪一邊呢?肯定坐在你們公司那一邊吧,我問的是陪同‘三號’坐在他那一邊的該是哪個部門。你們不可以直接去找‘三號’辦公室和他的大秘,我隻是私下幫你們聯係所以也不能出麵,你們必須走正規渠道,要由一家國務院下屬機構負責邀請和接待你老板,再由他們正式發文上報‘三號’辦公室,明白了嗎?”
  洪鈞很老實地點點頭,又滿臉困惑地問:“那,你覺得什麽樣的單位適合做我們的接待單位呢?”
  “這要看你們老板來訪的主要目的是什麽,也要看你們公司的業務重點和哪些單位對口。泛泛地說,像科技部、教育部都可以考慮;你們是搞電腦軟件的吧,那麽信產部、中科院和中國科協可能也合適;你剛才說你們的軟件主要用在企業管理上,那麽發改委和相關的行業協會也可以。關鍵要看對方是否已經和你們有比較長期性、實質性的聯係與合作,不然急來抱佛腳恐怕行不通,明白了嗎?”
  洪鈞規規矩矩地應道:“明白了。這幾家部委和我們關係都挺好的,我回去就和他們聯係,找找相關的業務司局再通過他們的外事司走正規渠道吧。”
  “嗯。你們老板準備好在高層接見的時候談什麽議題了嗎?”柳崢又問。
  “議題?沒什麽特別的議題吧,他能和高層討論什麽具體的啊,隻能是務虛,建立聯係增進感情,最多表示一下對中國市場的重視和加大投入力度的決心吧。”洪鈞心裏有些沒底。
  柳崢沉吟著點點頭,說:“恐怕也隻能這樣,就像我剛才說的,你們公司的實力和業務規模都還不足以影響到國計民生,隻能本著擴大交流、著眼長遠的基調初步接觸一下,主要是禮節上的,不涉及任何實質性議題。既然如此,你們那邊準備好表達什麽誠意了嗎?”
  “誠意?你指的是?”
  柳崢又笑了,不客氣地教訓說:“你的功課做得也太不到家了。你老板兩手空空跑到中國來,還吵吵嚷嚷地要見高層,既沒有中方關心的實質性議題要探討,又沒有誠意上的象征性表示,高層為什麽要出麵見他?中方的接待單位也沒有積極性搭理他啊,你們總要為會見營造一些良好的氣氛吧。”
  洪鈞不由得又紅了臉,忙解釋說:“我明白你指的是什麽,我老板當然不會是空著手的,不然他自己怎麽好意思來呢?這方麵我一開始就向公司建議過,公司也都做了安排,已經和教育部談妥,向國內的十所重點高校捐贈維西爾公司的全係列軟件產品,幫助高校培訓師資以便建立管理軟件實驗室和開展課程教學,單單這項捐贈折合的價值總額就達到一億五千萬美元;還會正式宣布向中國的合作夥伴聯盟提供全麵培訓計劃,在中國培養一千名項目管理師和業務谘詢師;還會和西安、大連的軟件園區管委會簽訂意向書,承諾今後把每年預計將達上千萬美元的外包業務搬到中國來做。不瞞你說,我們公司這些天根本顧不上在中國掙錢,都在忙著往中國送錢呢,就是為了讓大老板來的時候有個好氛圍。”
  柳崢這才稍感寬心,說:“嗯,這還差不多,不然你們也太不懂事了,一點沒有大公司應有的做派。話說回來,你們恐怕也就這幾天才想著往中國送錢,以前和以後還不照樣都隻想著在中國掙錢?我看就找教育部作為主要的接待單位吧,同時多管齊下,相關的省市也可以向國務院辦公廳報文,一並匯總到‘三號’的大秘那裏,見還是有可能見的,就不知道時間上能否安排得開。對了,你們事先會找媒體吹吹風嗎?”
  “當然啊,主要是行業內的一些媒體。”
  “那可不夠,你們的宣傳主要是針對客戶吧?我的意思是向上邊吹吹風。我幫你聯係一位記者吧,請他盡快給你們做一篇專訪,發到內參上去。”
  洪鈞心中高興,一邊給柳崢倒水,一邊謙卑地請示:“感激不盡呐!您看還有什麽吩咐小人去做的?”
  柳崢也不謙讓,大方地說:“麵上的工作你們抓緊去做,我會盡快去找‘三號’的大秘打個招呼。你得馬上給我寫一份情況簡報,把你剛才對我說的各方麵情況做個匯總,我去見大秘的時候好拿給他看,對了,除了你們公司概況之外還要把你們老板個人的簡曆寫清楚,尤其要把他大大小小的各種頭銜都列出來,包括他參與的各種學術、商業、政治、慈善、宗教等團體和機構的名稱以及他的頭銜。”
  洪鈞笑了,不以為然地調侃道:“看來你們也是不能免俗啊,難道也得像社會上那樣憑借各種數不清的頭銜才能證明一個人的價值嗎?給一個人戴上各種頭銜就像往豬肉裏注水,純粹是為了壓分量,注的水越多說明豬肉本身越沒有分量,戴的頭銜越多說明這人本身越沒有分量。”
  柳崢不動聲色地等著洪鈞臉上的笑容逐漸褪去,才不留情麵地搶白說:“你這張嘴啊,還是老樣子,不分青紅皂白地亂發議論,我看你自以為是的毛病是改不掉了。我再強調一遍,這種接見屬於正式的外事活動,各相關部門必須要全力以赴把好關,在決定是否接見之前,有關方麵當然要了解對方的各種身份,一旦事後才發現你們老板還有某種不適宜的敏感身份,我們就會非常被動,這次的接見就很可能被別有用心的人所利用,就會釀成嚴重後果,你以為這是兒戲嗎?”
  洪鈞被柳崢訓斥得無地自容,但也隻能心服口服地說:“嗯,我知道了。”
  柳崢盯著洪鈞漲紅的臉,微笑著說:“看來這麽多年你還是有了點進步,起碼知道服軟了。”她抬手挽一下腦後的頭發,又吩咐道:“那就先這樣吧,你得趕緊回去做功課了,以後兩周你都很難找到我,你放心,我會隨時找你的。”不等洪鈞反應,柳崢已經拿出手機撥了號,對那邊說:“我這就下來,你把車開到門口吧。”
  柳崢收好手機,一邊站起身一邊對洪鈞說:“你怎麽一口水都沒喝?你呀,老毛病還是沒改,你的工作就是耍嘴皮子,不多喝水怎麽行?!”
  洪鈞很聽話地端起玻璃杯,裝模作樣地嘬了一口已經涼了的茶,小聲嘟囔道:“你呀,也是老毛病,總是想改變我。”
  柳崢歪頭衝洪鈞笑了一下,走向包間門口,洪鈞忙健步搶上前去開門,他的手剛碰到門把手,就聽見柳崢說:“你記住,隻有真心為你好的人,才會想改變你。”
  ***
  3月的第二個星期二,經過近一個月的緊張籌備,ICE針對第一資源集團策劃的以“新一代的行業應用新一代的第一資源”為主題的高峰論壇終於在長城飯店的大宴會廳如期舉行。這一天是小譚的節日,他與尤教授、信遠聯集團的老總邢眾儼然是論壇的主人,令他稍感遺憾的是皮特沒能前來,隻得由俞威代表ICE公司做了個簡短的致辭,不過俞威絲毫不能壓過小譚的風頭,充其量隻是個木偶。另一件憾事就是第一資源集團的常務副總裁兼信息技術部總經理、NOMA工程的核心人物鄭總沒有露麵,不過小譚也已經很知足,第一資源集團總部和各省級公司都來了不少高層,新朋與故交讓小譚忙得不亦樂乎。
  論壇在將近下午四點時結束,小譚穿梭於散場的人流中與VIP們一一惜別,又把尤教授和邢眾從二樓的會場送到大堂外麵,直到目送邢眾開著奧迪A8送尤教授走了,他才又回到大宴會廳想現場重溫一下剛才的成就感。大廳裏轉眼間已經變得空空蕩蕩,橫幅都已摘下,地毯上零亂地散落著不少會議資料,嘉賓們向來很善於去粗取精,帶走的是禮品,遺棄的是資料,有幾個服務員在重新布置桌椅,看來傍晚又會有另一場活動,琳達帶著公關公司和信遠聯集團的幾個女孩子在收拾器材和展台,小譚此刻興致正濃,便走到這群女孩子中間發揮他插科打諢的本事。
  忽然,小譚感覺從腳下厚實暄軟的地毯傳上來陣陣顫動,他很快意識到這是有人邁著沉重的腳步正向這邊走來,他扭過頭,看見西裝革履的俞威右手拎著一個插滿球杆的高爾夫球包正氣喘籲籲地大步奔過來。小譚忙下意識地從琳達身邊挪開一些距離,而俞威走到離他幾米開外卻站住了,把沉甸甸的球包往地毯上一蹾,大聲招呼道:“David,你過來!”
  小譚見來者不善,隻得硬著頭皮走過去,嘴裏搭訕:“今天這個forum搞得不錯,多虧你和Linda全力支持啊。”
  等小譚走到近前,俞威用腳踢一下球包,命令道:“你拎著,我有話跟你說。”說完就徑自掉頭離開眾人,向宴會廳裏的一處角落走去。
  小譚一眼認出球包,心裏更慌了,一邊聽命上前拎起球包緊跟在俞威身後,一邊忙不迭地說:“哎,你知道咱們從新加坡請來的那位SingTel的高管為什麽講得那麽好嗎?因為他其實不是真正SingTel的人,他是咱們ICE亞太區的一位consultant,怎麽樣?這出假客戶現身說法絕對以假亂真了吧?”
  俞威走到角落裏轉回身,冷冷地看著小譚,用手一指高爾夫球包,問道:“這個你不會不認得吧?說說吧,怎麽回事?”
  小譚把球包放下,搓著手說:“這個怎麽到你手裏了?是鄭總給你的?”
  俞威雙手插在腰間怒不可遏地說:“你還有臉問我?!你說,誰讓你給鄭總送東西的?送什麽不好,誰讓你送球杆的?!”
  小譚很是詫異:“這有什麽的?我上次去請鄭總來參加這次的forum,留在他那兒的,鄭總不是愛打高球嗎?這套HONMA的球杆很不錯,我專門去嘉裏中心下麵的專賣店買的,花了不少銀子呢。”
  俞威斜睨著眼睛,問道:“你多少杆的水平?”
  小譚愣愣地回答:“我?我不行,剛打沒多久,水平忽高忽低的,一百多杆吧。”
  “你知道鄭總是多少杆的水平?”俞威追問。
  “鄭總應該是高手吧,肯定比我強多了。”
  “呸!你也配和鄭總比?!圈子裏誰不知道鄭總的高球是超一流水平?每年都像候鳥似的,天熱的時候在金石灘,天冷了就去觀瀾或者博鼇,你以為他是附庸風雅的菜鳥?你以為他是打著玩兒的?第一資源好多人都知道他那首《八十抒懷》,就是他頭一次打進八十杆以後高興極了寫的。”
  小譚賠笑道:“所以我才投其所好嘛,不然我送他球杆幹什麽?”
  “呸!你也配送鄭總球杆?!你一百多杆這種不入流的水平還配讓鄭總換你送的杆?!你懂不懂球杆分‘美規’和‘日規’?你知不知道鄭總從來都是用‘美規’的杆兒?你懂不懂對鄭總這些高手來說換杆都是天大的事?去年在美國,他讓我專門陪他去了趟鳳凰城,就是為了去參加PING的試打會,千挑萬選才決定換一根PING的推杆。像你這種水平的主兒送他一套杆,他要是寬宏大量隻當你沒見識也就罷了,他要是敏感些就會覺得你是在打他的臉。你呀,拍馬屁拍到馬蹄子上啦,真是半點專業水準都沒有!”
  小譚懵了,搞不清俞威是在諷刺他的高爾夫球技還是在指斥他的銷售手段,又看眼球包忐忑地問:“鄭總把東西退回來了?上次還好好的啊,我把球杆留在會議室裏,他當時沒說什麽啊。”
  俞威的眼睛裏像要噴出火來,他竭力壓抑著行將爆發的憤怒,說:“如果隻是因為怪罪你的無知,鄭總大不了把球杆轉手送人,可是如今他遷怒到了ICE身上,遷怒到了我身上!今天這個會他當然不可能來參加,我都能想象出來他如今對ICE有多不滿。這套杆是他手下的人剛才臨走的時候交給我的,說是他們鄭總吩咐了,今天這個會上誰代表ICE出麵,就把這東西還給誰。我俞某人還從來沒這麽丟人現眼,被他們叫到大堂外麵的停車位,親手從後備箱裏把球包搬出來,還得在大庭廣眾之下當場給他們打個收條,說收到鄭總退還的禮物一件,確認無誤。這都是你David幹的好事!”
  小譚雖然麵向角落站著,但仍然覺得芒刺在背,顯然琳達和那些女孩子的目光都聚了過來,為了使俞威降低音量,他先壓低聲音說:“為什麽會這樣呢?鄭總這麽做也太讓人下不來台了。”
  小譚的示範沒有起到任何成效,俞威近乎咆哮起來:“為什麽……你還好意思問為什麽?!我有沒有警告過你,不要擅自邀請各省公司的人來?鄭總一直是堅持要搞‘大集中’的,主張整個NOMA工程由第一資源總部來統一規劃、統一選型、統一實施,你懂不懂總部和各省公司之間的關係有多微妙?他一直反對我們下去做各省的工作,要求我們隻對總部,我們都是暗地裏去和各省談的,能做到今天的關係容易嗎?!你倒好,把上海公司、廣東公司這些最不聽總部話的都請來,在嘉賓席上大搖大擺地和總部的人平起平坐,你這不是在打鄭總的臉嗎?鄭總能不反過來打咱們的臉嗎?”
  “可是這活動不是光咱們一家辦的啊,各省的人主要是尤教授和邢眾幫忙請來的,我總不能攔著不讓人家來吧?”小譚雙手一攤加以抵賴。
  “他們有他們的算盤,用咱們搭的台子唱他們的戲,尤教授和鄭總那是什麽關係?人家一句話就把所有責任都推到咱們頭上了;邢眾更是巴不得鄭總對咱們有意見呢,咱們要是和鄭總鐵板一塊,還有他的機會嗎?你到底有沒有腦子啊?!”俞威真是快要氣炸了。
  “那……那我也是好心啊,花這麽多時間精力搞這麽大的一個forum,還不都是為了幫你們和第一資源搞好關係嗎?”事已至此小譚決心死扛到底,寧可被痛罵是水平問題,也不能被懷疑是動機問題。
  “好心?”俞威眯起眼睛盯著小譚的臉,說道,“這麽說你是好心辦壞事了?你把所有的黑鍋都扔給我啦!鄭總根本不是在生你David的氣,你在他眼裏算什麽東西?!他在生ICE的氣、在生我的氣!他怎麽跟手下交代的?‘今天會上誰代表ICE出麵,就把這套球杆還給誰’,我得替你把這套杆兒收下,我得替你去向他磕頭賠不是,我現在腸子都悔青了,今天這個會我跟本就不該來,更不該上台致什麽辭,現在說什麽都晚了。”
  俞威垂下頭狠命地在地毯上跺了一腳,胸中的憤懣與悔恨依舊發泄無門,小譚一片好心地勸慰道:“你也別太著急,這不能怪你啊,Peter今天沒來,你要是再不來,也顯得ICE太不重視這個forum了,你想啊,你不代表ICE致詞那誰代表啊?”
  俞威忽然抬起眼皮用陰毒的目光瞟向小譚,冷笑著說:“你不說我還真差點氣得全忘了,上午正開會的時候Peter給我打了電話,他說的什麽你應該很清楚吧?他告訴我第一資源這個項目以後也是亞太區的major account了,要我和你好好配合,我主外、你主內。David,時至今日,你還敢說這個forum是務虛的、不是針對NOMA工程的嗎?!你有本事就看著我的眼睛對我說!”
  小譚強打起精神看著俞威的眼睛,但沒敢回話,俞威的雙眼像是可以把他吞沒的黑洞,他張了張嘴,卻隻發出了半聲幹笑,俞威仰頭長歎一聲,頹喪地說:“好好的一個項目,就要生生毀在你和Peter的手裏啦……”然後便徑自朝大宴會廳的側門走去。
  小譚猛然驚醒過來,忙追上去討好地說:“那這套球杆怎麽辦啊?再送給其他客戶?要不你拿去用吧。”
  俞威定住腳步,慢慢轉回身,指著繡在球包側麵的商標問:“你知道HONMA是什麽意思?”
  “本間,日本人的姓啊,就像本田、豐田一樣啊。”小譚終於有機會證明自己並非高爾夫球的門外漢。
  俞威冷笑一聲,說道:“喲嗬,還有點知識,那我今天再讓你長點知識。二戰的時候日本有個挺有名的戰犯,當過駐菲律賓的日軍司令官,把麥克阿瑟打得很慘,他被調去菲律賓之前也在咱們中國打過仗,打了哪一仗你知道嗎?南京!南京大屠殺就有他的份兒!他的名字叫本間雅晴,他的姓,也是這個‘HONMA’!你給我記住嘍,老子也是隻用‘美規’的球杆,老子從來不用日本杆兒!”
  ***
  正當俞威在長城飯店的大宴會廳裏氣急敗壞地訓斥小譚之時,在離他們並不太遠的西北方向,洪鈞正開著自己的帕薩特從三元橋下自北而南地穿過,車上坐著他剛接到的從新加坡飛來的科克。
  雖然航班隻晚點了一個小時,科克一路上還是抱怨不停,從新加坡樟宜機場的空管員到新航的飛行員最後抱怨到首都機場的行李傳送係統,似乎要證明一切的人和事都在和他對著幹。洪鈞從科克的舉止中感受到了他的焦慮不安,與一年多前第一次來北京時誌得意滿的科克判若兩人,畢竟伴君如伴虎,弗裏曼即將開始的北京之行能否成功對科克也是非同小可,這讓洪鈞的心也高高地懸了起來。
  科克的抱怨總算告一段落,但他對沿途的景致毫無興趣,而是從側麵看了看洪鈞,笑著說:“Jim,你的氣色不錯,看來這些天的進展也應該不錯。”
  洪鈞這幾天的心情確實挺好,信息產業部和國家發改委的高層與弗裏曼的會見已經敲定,而教育部和數所受贈高校的積極性都很高,特地成立了一個專項小組負責與維西爾協調軟件捐贈事宜,一個盛大隆重的捐贈儀式業已萬事俱備,據教育部的領導私下透露,他們也很希望能把這件事的聲勢進一步擴大,爭取到更高層出麵接見弗裏曼的可能性還是很大的。其實科克這幾天一直與洪鈞保持熱線聯係,對任何最新進展都了如指掌,但洪鈞還是又簡要地匯報一通,反正人們對好消息總是百聽不厭的。
  科克果然稍微安心了些,又問:“韋恩那個家夥什麽時候到?”
  “他可能晚上從上海飛過來,據說他下午還有個很重要的約會。”洪鈞從鼻子裏笑了一聲,又說,“恐怕他是不願意來機場接你,所以才有意比你晚到北京。”
  科克一聳肩膀,鄙夷地說:“誰在乎他來不來接?明天晚上弗裏曼就到了,他總不會比弗裏曼到得還晚吧。對了,Jim,在今後的幾天裏,我們要給韋恩多安排一下事情做,讓他和弗裏曼呆在一起的時間越少越好。”
  很快就到了北京國際俱樂部飯店,洪鈞事先把北京的幾家超豪華酒店信息提供給了總部,據說是弗裏曼親自點的這家,因為他一向對St. Regis旗下的酒店印象不錯。洪鈞把車停穩,門童已上前把車門打開,科克右腿伸到車外,又扭頭拍了拍洪鈞的肩膀,半開玩笑地說:“希望我下次來北京的時候你已經換車了。”
  洪鈞剛要把車從大堂門口挪到停車區,手機響了,他忙接起來,是柳崢。洪鈞這些天時刻盼著柳崢的電話,可是每次電話一來都讓他有一種生死未卜的忐忑。洪鈞故作鎮定地笑著說:“總算等到你的電話了,從上次聽到你的聲音到現在已經將近四十八小時了。”
  柳崢用的也是手機,她先輕輕歎了口氣,然後盡量和緩地說:“可惜啊,這次你等來的不是好消息。”
  柳崢這句細微的低語對洪鈞不啻是五雷轟頂,雖然他已經千百次在心裏預想過噩耗的降臨,但是當噩耗真的傳來卻依舊是準備不足。柳崢遺憾地說:“剛才‘三號’的大秘專門找到我,他對我把情況講了,這次看來是沒可能了,‘三號’的時間安排不開,本來或許可以插個空的,但是被另外一件事給擠了。”
  洪鈞癡癡地答應著,柳崢柔和地安慰說:“就像我一開始對你說的,這種事沒辦法,有太多因素起作用,不是哪個人的力量可以支配的,你也別太往心裏去,好好對你老板解釋一下,把他的其他行程安排好吧。”
  洪鈞不死心,又問:“那……我老板明天就到了,我想辦法讓他拖幾天再走,等‘兩會’結束,你看那時候還有機會嗎?”
  “沒可能。”柳崢直截了當地回答,“我已經問過了,‘三號’等‘兩會’一結束馬上就離開北京,這次沒機會了。”
  柳崢又說了哪些安慰的話、自己又說了哪些致謝的話,洪鈞全記不清了,他勉強把車停好,科克的電話就來了,他如今對洪鈞接到的任何消息都異常關心,洪鈞無力地說:“我上來見麵說吧。”
  洪鈞走進專為科克預定的大使套房,科克正站在客廳中間,尚未打開的箱子放在牆邊的行李架上,洪鈞避開科克急切的目光,苦笑著說:“不是好消息,見不成‘三號’了。”
  科克呆立片刻,身子忽地像散了架一樣癱在沙發裏,雙手抱住頭嘟囔說:“今天真是個壞日子!”
  ***
  星期四的早晨,春寒料峭,洪鈞還不到八點鍾就到了公司,空無一人的辦公室讓洪鈞愈發覺得冰冷,但陣陣涼意也驅散了他的困倦,讓他頭腦清醒起來。弗裏曼是頭天晚上到的,率隊迎接的科克從機場一直挨到弗裏曼住進國際俱樂部飯店的總統套房才吞吞吐吐地告訴他這次見不到中國政府的最高層了,弗裏曼聽後麵無表情地愣了一會兒,便聳了聳肩,什麽也沒說,轉而賞玩起寫字台上為他預備好的中文名片。科克私下滿腹抑鬱地對洪鈞嘀咕,弗裏曼的沉默是個很不好的兆頭。洪鈞也明白其實老板發脾氣並不可怕,怕就怕老板把脾氣都攢起來在某個時刻連本帶利一次兌現,他暗想假如弗裏曼真在沉默中爆發,自己肯定就得在沉默中滅亡了。
  洪鈞一向羨慕歐美人旺盛的精力,經過長途飛行的弗裏曼全無半點疲憊,而是精神矍鑠地招呼大家都去酒吧喝酒,似乎時差反應對他不起作用,科克和韋恩自然巴不得哄弗裏曼開心,忙熟門熟路地把眾人帶到飯店1樓的記者俱樂部酒吧,他們雖然隻比弗裏曼提早一天入住,卻已在這家酒吧互不搭理地徜徉了一個晚上。洪鈞一向對泡吧興趣了無,而且那一個美國佬和兩個澳洲佬的注意力也都不在他身上,因為有三個美女縈繞在旁,一個是弗裏曼從總部帶來的公關主管,一個是科克從新加坡帶來的亞太區市場總監,一個是韋恩手下來自香港的大中國區市場總監。時間雖然難熬,洪鈞仍然很敬業地一直陪到淩晨一點酒吧打烊,眾人都自回房間休息,惟獨他這個東道主反而得在寒風中趕路回家。
  接下來的幾天洪鈞都要全程伺候弗裏曼,白天都是排得滿滿的活動,晚上肯定得陪老外們先吃飯再喝酒,所以隻有一大早跑到公司來處理些日常事務。八點剛過,手機忽然響了,洪鈞本以為是菲比,卻驚訝地發現竟然是柳崢!洪鈞笑著說:“這麽早啊?中央機關就是走在全國人民的前頭,嗬嗬。”
  柳崢並不理會,而是開門見山地問道:“你們公司是做軟件的吧?那是不是很在意知識產權的問題?”
  洪鈞一頭霧水,懵懂地回答:“當然啦,一張光盤才多少錢?值錢的就是知識產權,是命根子啊。”
  柳崢又問:“你們公司在中國也做了不少年,覺得中國在對知識產權的保護上有什麽問題沒有?”
  洪鈞更加摸不著頭腦,便據實說道:“沒有啊,我們這種大型軟件不存在盜版的問題,求著客戶用人家都還不肯用呢,嗬嗬。”
  柳崢說:“我正在看內參,那位記者采寫的專訪登出來了,我覺得你對他講的那段話挺好的。”
  洪鈞這才恍然大悟,說:“難怪你問的話我聽著那麽耳熟,上次那位記者問過我同樣的問題,我說維西爾公司對中國的整體商業環境很滿意,在中國開展業務十多年沒有發生過知識產權受到侵害的情況,無論是客戶、軟件開發商還是科研學術機構都很尊重我們公司的知識產權,所以我們覺得政府在知識產權保護上所采取的措施是很有效的。我們公司目前在中國所麵臨的問題主要是如何盡快加深對中國市場的認知,提升自身產品對中國客戶的吸引力,而不是知識產權保護方麵的問題。”
  柳崢平靜地說:“‘三號’見你們老板的事可能有轉機,等一下羅秘應該會親自給你打電話,你在辦公室嗎?”
  “真的啊?!在啊,我今天是頭一次這麽早到辦公室。”洪鈞驚喜之際依然注意到了這是柳崢頭一次說出大秘的姓氏,又疑惑地問,“怎麽突然又要見了?安排出時間了?”
  柳崢揶揄道:“你呀,不要隻惦記你那點生意,也關心關心國家大事好不好?”
  洪鈞一邊把電腦屏幕切換到一家新聞網站的頁麵,一邊開心地說:“是是,我馬上關心一下。哎,你對我的恩情比海深,我該怎麽報答你啊?”
  “你別囉嗦了,我得趕緊給羅秘回話呢。”柳崢說完就掛了電話。
  這從天而降的特大喜訊讓洪鈞激動不已,真想跑到門外空曠的辦公區裏大喊大叫,但他馬上迫使自己凝神靜氣,飛快地掃視屏幕上的網頁。忽然,一條新聞引起了他的注意,打開鏈接一看,提要是“美國商務部長將於近日訪華,預計將就知識產權保護問題和兩國貿易中存在的不平衡問題與中方展開磋商”。洪鈞逐字逐句地讀完,品味出正是知識產權這個關鍵詞把弗裏曼的求見與美國商務部長的來訪這兩個看似風馬牛不相及的事件聯係在了一起。
  此時,電話鈴聲在空寂的辦公室回響起來,洪鈞穩了穩情緒,抓起直線電話,裏麵傳出一個男人渾厚的聲音:“請問,你是維西爾公司的負責人嗎?”
  “是的,我是洪鈞,負責維西爾在北京的各項聯絡。”
  “好。我們注意到了內參上的一篇文章,裏麵提到你們公司對咱們國家整體的商業環境和咱們國家針對知識產權保護的一些看法,請問這些看法是僅代表你個人還是代表你們公司?你們公司的董事長弗裏曼先生是怎麽看的呢?”對方彬彬有禮地問道。
  “對中國有關知識產權保護的狀況,在維西爾公司內部恐怕我是最有發言權的,因為我最了解這裏的實際情況,我和公司高層在這一問題上溝通很充分,弗裏曼先生也認同我的看法。”洪鈞給予對方一個肯定的答複,同時也盡量突顯自己在公司內的影響力。
  “好。你肯定了解咱們國家尤其是中央和各部委對知識產權的保護是一貫高度重視的,依法保護知識產權,不僅對像你們這些來華開展經營活動的外商有好處,對咱們國家實施科教興國戰略、建設創新型國家都具有至關重要的意義;咱們國家長期不懈地在保護知識產權方麵做了很多工作,不斷建立健全保護知識產權所需的法律體係,加強對知識產權重要性的宣傳教育,當然,也仍然存在這樣那樣的問題。”對方話題一轉,非常誠懇地說,“首長一直非常關注知識產權保護問題,也非常注重調查研究,我們了解到你們維西爾公司在國際軟件行業乃至整個高科技行業都很有代表性,軟件行業是典型的創新型行業,知識產權保護更是事關軟件行業能否健康快速發展的關鍵,所以,我們的工作取得了哪些成效、還存在哪些問題,你們最有發言權。這次正值你們公司的董事長弗裏曼先生來華訪問,首長覺得這是一次很好的機會,希望當麵聽取弗裏曼先生對咱們國家在知識產權保護方麵的意見和建議,因為時間很緊,所以就由我直接來和你們聯係。”
  洪鈞一字不漏地把這些話都記在心裏,因為他知道這是對方在為將要舉行的接見定下調子,等對方稍作停頓,洪鈞急忙表示:“好,沒問題,您放心,我一定會把您所說的轉達給弗裏曼先生。”
  對方繼續沉穩地說:“我們了解到弗裏曼先生這次來華訪問是很有誠意的,你們公司也與教育部和多所重點院校開展了合作,這都是很好的事情,教育部也報上來了。但是我們想把接見時的主要議題做些調整,主要聽取你們對於知識產權保護的意見和建議,所以就不安排教育口的同誌作陪了,應該會有商務部的同誌參加。”
  洪鈞明知對方並不是在征求他的同意,還是高興得不能自已地回應:“好啊,沒問題。接見安排在什麽時候呢?”
  “具體的時間地點還需要落實,會由商務部通知你們。”
  “好,那我們就時刻準備著,時刻聽從首長召喚。”洪鈞喜形於色。
  “別這麽說,你們畢竟是外賓嘛,我們會盡快安排,力爭盡早通知你們。” 對方的口氣也輕鬆起來,又補充說,“對了,相關的媒體報道你們就不要管了,我們會有統一安排。”
  洪鈞滿口答應:“那當然,這已經不隻是我們公司這點小事了,一切服從大局。”
  “好的,你看還有什麽問題嗎?”對方客氣道。
  “嗯——,能否請問一下,您……怎麽稱呼?”洪鈞輕聲細語地問。
  “哎喲,真是太抱歉了,因為想著之前柳崢剛和你通完電話,都忘了自我介紹,對不起,我姓羅,是首長身邊的工作人員。”羅秘由衷地表示著歉意。
  洪鈞確認過對方的身份,便壯起膽子問:“羅秘書,我想請問一下,您是否需要為首長草擬一份會談提綱或講話稿之類的,便於首長做些準備?”
  羅秘反問:“你有什麽事嗎?”聲音裏帶出幾分警覺和戒備。
  “哦,您別誤會。我臨時想起來,首長要是能在百忙之中對我們公司提一些切實的指導和殷切的希望,這對我們公司,尤其對我們在國內開展業務的人來說,一定會非常有幫助的。”洪鈞的心情抑製不住地激動起來。
  “你是指?想請首長給你們公司題詞?首長從來不搞這些。”羅秘詫異中夾雜著不快。
  “不是不是。”洪鈞連忙否認,解釋道,“首長能不恥下問地聽取弗裏曼先生的意見和建議,要是也能對弗裏曼先生提一些希望就好了,隻要口頭講一下就會有很大的意義。我有這麽幾點粗淺的感受,想和您說說,不知道能不能耽誤您一分鍾?”
  羅秘沒有回答,電話那端靜悄悄的,洪鈞鼓足勇氣把他想說的話簡明扼要地說了出來,羅秘默不做聲地聽洪鈞說完,輕輕一笑,說了句:“我們對此的態度是一貫的。”
  洪鈞對這一特大喜訊采取了冷處理。當天上午在拜會信息產業部的領導之前,洪鈞瞅準一個機會把科克拽到了廁所裏,兩人站在左右相鄰的小便池前,他一邊方便一邊不動聲色地向科克簡單講了幾句,科克渾身抖動一下,興奮地說:“真的?!”然後就馬上低語道,“你真聰明,先不要告訴任何人,隻有你我知道就好。”
  洪鈞是在星期五一大早接到的電話通知,接見的時間定在當日下午五點半,地點是釣魚台國賓館的芳菲苑。洪鈞問了個問題:“我們這邊參加接見的人可能不多,會不會顯得不太好?”對方問具體是幾個人,洪鈞說不會超過六個,對方隻簡單回了句“知道了”。
  洪鈞在路上給科克打了電話告知這一最新消息,等到國際俱樂部飯店的景苑咖啡廳共進早餐時,科克就忽然對當日的行程提出了新想法,下午原計劃是去位於上地的一家軟件公司走訪,科克表示不僅弗裏曼大可不必屈尊親自前往,連他自己都沒必要出馬,因為對方出麵的隻是個副總裁,由韋恩代表維西爾公司就綽綽有餘了。弗裏曼本就不習慣與中方的各種正式而嚴肅的會談,周四接連搞了三場已經讓他覺得頭大,這天上午是軟件捐贈儀式又肯定不能偷懶,便立刻就坡下驢地表示正打算利用下午的時間詳細聽取科克有關亞太區業務的匯報。韋恩有些意外,但馬上踴躍地應承下來,畢竟有機會做主角總比當第二號配角要好。科克問韋恩需要誰陪著去,韋恩的目光從洪鈞臉上一掃而過,點名要與他一起從上海來的CK和來自香港的市場總監同行,一切便這樣敲定了。
  上午的儀式結束後眾人都回到飯店,韋恩等人享用午餐後稍事休息便出發了。洪鈞在咖啡廳上網消磨時光,他不住地看表,終於等到四點一刻,該按計劃行動了。洪鈞上樓按響總統套房的門鈴,開門的是科克,兩人默契地對視一眼,洪鈞便興奮異常地大聲喊道:“好消息!剛剛接到的電話,‘No.3’要見你,弗裏曼先生!”
  科克立刻應和:“真的嗎?!我的天呐,真是難以置信!”然後緊緊地擁抱洪鈞,激動地說:“Jim,幹得漂亮,我就知道你一定能做到的。”
  原本坐在沙發上的弗裏曼已經不由自主地站起來,雙手抱在腦後,半晌才喃喃地說:“噢我的上帝……”然後繞過茶幾走過來,問道:“什麽時間?我們現在應該做什麽?”
  “五點半。”洪鈞看了眼表,又說,“我們該馬上出發。”
  弗裏曼揉搓著雙手在一對沙發之間來回踱步,忽然問科克:“我應該和‘No.3’說什麽?”
  科克笑著抬手一指洪鈞,說:“我相信Jim會在路上告訴我們的。”又對洪鈞說:“你通知其他人吧,馬上把車準備好。”
  洪鈞答應著拿出手機打了個電話,很快就一臉無奈地說:“為弗裏曼先生預備的奔馳車不在,韋恩坐著它出去了。”
  科克罵道:“該死!他怎麽可以用弗裏曼先生的車?!你讓他馬上趕回來!”
  洪鈞撥通韋恩的手機,韋恩一聽就慌了,忙解釋自己是因為弗裏曼下午沒有外出計劃才用他的車的,他現在就立即結束在那家軟件公司的走訪,也不再留待共進晚餐,盡快趕回飯店。洪鈞把這意思轉達給弗裏曼和科克,科克問:“他什麽時間能趕回來?來得及嗎?”
  洪鈞搖頭說:“肯定來不及,我們在市中心的東麵,要去的是市中心的西麵,而韋恩在西北方向的郊區,你知道,北京之大是有名的,而北京的堵車也是很有名的。我們必須馬上出發。”
  科克點頭讚同,弗裏曼說:“OK,給我找輛別的車,什麽車都行,我絕對不能遲到。”說完就走進裏間更衣去了。
  幾分鍾之後弗裏曼已經衣冠楚楚地走出來,卻看到洪鈞仍是一臉愁容,就問:“怎麽了?”
  “剛打了幾個電話,可能很難找到合適的車。”洪鈞回答。
  “原來那輛奔馳不就是這家飯店的嗎?讓飯店再派一輛嘛。”科克此時的詫異並不是裝出來的。
  “他們派不出別的車了,北京現在正在召開中國的‘兩會’,各大飯店的車隊大多都被征作會議用車,剩下的車也都早被別人定了,他們臨時根本找不到車。”
  “那……出租車呢?”科克急了。
  “我們要去的地方是不允許出租車進的,我們總不能在大門口下車然後走進去吧?”洪鈞把這條路也堵死了。
  科克和弗裏曼麵麵相覷,又都無助地看著洪鈞,洪鈞說:“到飯店門口再想辦法找車吧,如果實在找不到,隻好委屈你們坐我的車去了。”
  科克看著弗裏曼,弗裏曼聳了聳肩,說:“我不介意,隻要能讓我準時到達。”
  科克就指示洪鈞:“告訴韋恩,我們立刻出發,他不必趕回飯店了。”
  洪鈞再次撥通韋恩的手機,沒說幾句就把手機遞給科克,說:“他要和你談。”
  科克耐著性子聽了一會兒便大聲質問道:“你究竟是想讓弗裏曼先生等著那輛車,還是想讓弗裏曼先生等著你?我告訴你,沒有那輛車或者沒有你,都不影響弗裏曼先生和‘No.3’的會麵!”他又聽了聽,就把手機遞給弗裏曼,說:“他還要和你談。”
  弗裏曼接過手機聽了幾句,微笑著說:“韋恩,我相信‘No.3’想見的是我,而不是我坐的車。”說完就掛斷電話,把手機拋給洪鈞,大步向房門走去。
  剛下到大堂,洪鈞的手機又響了,是韋恩,他聽韋恩說完就捂住手機對弗裏曼說:“韋恩會直接去那裏,他約我們在大門口會合,然後和你換車後再進去。”
  弗裏曼又一聳肩,說:“祝他好運,但願他能及時趕到。”
  洪鈞傳達完畢又叫韋恩把手機遞給那輛奔馳車上的司機,以便他和司機約定碰頭地點,等司機接過去,洪鈞改用漢語說:“你車上有人懂中國話,所以你隻聽我說,不要重複也不要回答。記好,一定不要在五點半之前趕到釣魚台東門,你放心,車上的人拿你沒辦法。咱們不是說好了嘛,我必有重謝,你去兜圈子吧,哪裏堵走哪裏。”包車的司機像是領受了一項光榮的任務,回一句:“瞧好吧您呐!”
  洪鈞獨自跑到外麵找車,運氣還不錯,總算找到一輛首汽公司的黑色“紅旗”,兩側車門上都沒有噴塗出租車公司的標誌,車內也沒裝防護網,洪鈞讓“的哥”把頂燈一摘,除了“京B”車牌之外倒也很有幾分像是輛公務車了。“的哥”問明去處便見多識廣地說道:“我們‘首汽’的車進釣魚台沒問題,別的公司的車都不行,就我們‘首汽’的行。今天遇上我算你走運,本來我也得上‘兩會’拉任務,剛溜出來拉個活兒。”“的哥”又自告奮勇地要在前麵開路,見洪鈞婉言謝絕便有些憤憤然,懷疑地問:“你認識路嗎?”
  洪鈞回到大堂一點人數,算上他自己共有五個人,便對科克說:“咱們可以分為兩組,一組坐我的車,另一組坐外麵這輛出租車。”
  科克用目光征詢弗裏曼的意見,弗裏曼一揮手說:“咱們坐Jim的車,路上還要談事,讓她們兩位女士坐出租車。”
  當弗裏曼帶來的公關主管和科克帶來的市場總監鑽入黑色“紅旗”之後,門童把車號抄寫在卡片上剛要遞進車裏,洪鈞說句“給我吧”就接了過來,等弗裏曼和科克都已擠進帕薩特的後座洪鈞便坐進駕駛室,說了句:“Let’s go.”帕薩特在前,黑色“紅旗”在後,由一輛中檔私家車和一輛中檔出租車臨時拚湊偽裝而成的商務車隊就這樣出發了,路人誰也想不到車裏居然坐著一位億萬富翁,而他們要去晉見的竟會是黨和國家的最高領導人之一。
  車剛拐上建國門外大街,弗裏曼就急切地對洪鈞說:“告訴我所有我需要知道的東西。”
  洪鈞卻正在忙活,他左手捏著方向盤,手指間夾著剛才門童給他的卡片,右手在手機上撥號,嘴裏說著:“請給我一分鍾時間。”
  弗裏曼有些不滿,嘟囔道:“我希望你要打的真是一個很重要的電話。”
  科克忙在一旁緩頰說:“一切都交給Jim處理吧,你可以像信任我一樣地信任他。”
  就在兩人說話間洪鈞已經打完電話,扭頭衝弗裏曼致以抱歉的一笑,解釋說:“我是打電話給負責接待咱們的部門,告訴他們這兩輛車的車號,他們會馬上轉告守在大門口的警衛,警衛認車不認人,咱們就可以不用停車直接開進去。”
  弗裏曼點點頭,笑著說:“嗯,這的確是個重要的電話。”
  洪鈞估計此刻已臨近“兩會”全天會議結束的時間,擔心長安街上可能因會議車輛通行而暫時封路,他便從建國門立交橋拐上東二環路向北繞行。一路上洪鈞把羅秘所講的話原封不動地轉述給弗裏曼,但並未提及美國商務部長的即將來訪,因為兩者之間的聯係純屬他個人的猜想。
  弗裏曼心裏有了底,最初的緊張不安迅即退去,又恢複了往日縱橫捭闔的氣派,他仰靠在座位上,問道:“誰來做我的翻譯呢?你知道我的漢語水平很有限。”洪鈞從後視鏡裏看見弗裏曼朝他做了個鬼臉。
  “他們會為你配備專業的翻譯。”洪鈞回答。
  “嗯——,我相信他們提供的翻譯一定很棒,可是我還是覺得不太舒服。”弗裏曼沉吟片刻,又擠了下眼睛,笑著說,“我是遠方來的客人,對嗎?所以我有權提出要求,我想要你做我的翻譯。Jim,我相信你可以保證‘No.3’不會誤解我所說的任何一個詞。”
  洪鈞說了句“OK”,轉而半開玩笑地說:“今天細節上沒有安排好,讓你的座駕從奔馳降格到了我的這輛破車。”
  弗裏曼的視線在車內四下打量,問:“這是什麽車?”
  “Passat.”洪鈞說。
  弗裏曼一臉茫然,科克說:“德國車,大眾公司的。”
  弗裏曼拍了拍前排座椅的頭枕,說:“感覺不壞嘛。”他頓了一下又意味深長地說,“實際上,我並不關心坐的是什麽車,我關心的是由誰來開它。”
  兩輛車一前一後從西二環駛上了阜城門外大街,洪鈞看一眼時間,問後座上的兩個人:“前麵就要到了,我們還要不要等候韋恩,要不要等著換乘那輛奔馳車?”
  科克扭頭看著弗裏曼,弗裏曼反問洪鈞:“你估計他們能很快趕到嗎?”
  “我估計不可能,現在正是周五下班的高峰時段,他們很可能無法按時趕到。”
  科克提醒道:“‘No.3’隻有短短二十分鍾和咱們會麵,咱們可以等候韋恩和奔馳車,但我相信‘No.3’不會等候咱們。”
  弗裏曼又習慣性地揮了一下手,說:“不等了,馬上進去。依我看奔馳車和你的這輛車沒什麽區別,都是納粹造的車。”三個人都笑了起來。
  帕薩特徐徐駛入釣魚台國賓館的東大門,旁邊肅立的武警向車內敬了一個標準的軍禮,弗裏曼心情很好,也有樣學樣地揚手還禮,由衷地讚歎:“這小夥子看上去真棒!”
  科克卻對洪鈞說:“從現在開始,不必再接韋恩的電話了。”
  ***
  這天的晚宴安排在北海的仿膳,弗裏曼情緒高昂。韋恩一幹人等也到了,他不住地向弗裏曼賠罪,弗裏曼很大度地擺擺手表示不必再提。酒過三巡、菜過五味,弗裏曼又津津有味地欣賞了琵琶獨奏,並主動走過去攬住人家合影留念,還用手指撥弄幾下琴弦,“嘔啞嘲哳難為聽”地令眾人都笑起來。經理湊到洪鈞側後,把手撐在罩有明黃色布套的椅背上,附耳問道:“我們這兒還有很地道的扒熊掌和烤鹿肉,都是滿漢全席上的,很多客人點名要,但是有的老外不是愛護動物嘛,不喜歡,我們怕忌諱就沒放到你們的這桌席裏頭,要不你問問?”
  洪鈞把這意思對弗裏曼一說,弗裏曼興致勃勃地回應:“Why not?”
  吃飽喝足回到國際俱樂部飯店,自然又是直接殺奔記者俱樂部酒吧開始第二輪豪飲,這次與前兩天相比發生了一個顯著的變化,就是洪鈞成了眾人圍繞的中心,而之前純粹可有可無的他隻是在散場時負責埋單;其實大家圍繞的仍然是弗裏曼,不過弗裏曼旁若無人地隻管拉住洪鈞問這問那,他很喜歡聽洪鈞給他講中國的事,尤其是各種層出不窮的經典掌故,眾人也就隻得陪著聽、陪著笑。
  酒吧打烊,眾人各自散去,科克回到自己的大使套房,裏裏外外轉悠著卻想不起來該幹什麽,他不想睡覺,因為舍不得讓無比美好的這一天就此結束,生怕一覺醒來之後一切都已成為回憶。他從冰箱裏取出一小瓶威士忌,走到寫字台前坐下,剛要把酒打開,電話響了,拿起來就聽到是弗裏曼在大聲說:“你這狗娘養的,這麽早就睡了嗎?我還沒睡你怎麽敢先睡?!”
  科克笑著說自己也沒睡呢,剛想喝杯酒,弗裏曼說:“這還差不多,馬上過來,陪我喝一杯。”
  科克來到總統套房門口,大門居然虛掩著,他敲了下便推門進來,裏邊不止弗裏曼一人,一位男管家和一名女服務員加上弗裏曼都在吧台裏忙著,等到香檳酒等一應物事已被擺到客廳裏的茶幾上、房內隻剩下弗裏曼和科克時,科克問道:“還覺得興奮?”
  弗裏曼把兩隻倒好香檳的高腳杯端在手上,把左手的遞給科克,待兩人輕輕碰杯之後一飲而盡才坐下說:“不能隻是興奮,我們還要馬上采取行動。”
  科克從冰桶裏拔出酒瓶,在兩隻酒杯裏各倒上三分之二杯的香檳,再坐到弗裏曼對麵的沙發上靜靜地等著。
  弗裏曼的眼睛盯著杯中的氣泡,說:“今天下午的會麵是令我終生難忘的,給我印象最深的是‘No.3’的知識竟如此淵博,他對我們的了解遠比我們對中國的了解要多得多,坦白講,在他麵前我覺得自己簡直是無知透頂。你知道我當時在想什麽嗎?我在想應該怎樣把你們幾個在場的家夥都幹掉,或者可以稍微仁慈一些,把你們大腦中有關今天下午的記憶刷新成一片空白。”
  科克忽然雙手掐住自己的喉嚨幹嘔了幾聲,有氣無力地說:“你在香檳裏麵加了些什麽?我真後悔喝了它。”
  弗裏曼開心地笑起來,說:“好啦,收起你的醜態吧。我一直在想‘No.3’講的那幾句話,你知道是哪幾句嗎?”
  科克逼真地擺出一臉茫然的樣子,癡癡地反問:“哪些話?下午的事我已經一點都記不起來了。”
  弗裏曼笑得止不住地咳嗽,他端起高腳杯再次一飲而盡,待氣息平複之後問道:“‘No.3’為什麽建議我們在幫助中國的市場成長的同時,也要在中國的市場中學習?他為什麽建議我們在把先進的管理經驗帶到中國的同時,也要致力於培養本地的管理人才?”
  科克恢複到一本正經的神態,說:“因為我們這些人顯然不懂得中國的市場。我事後每每回想起那個情景都覺得真是糟透了,我們去的人裏麵隻有一個中國人,而這個中國人看上去卻隻是你的翻譯,難怪他們會懷疑我們在中國的這些年都做了什麽。”
  “還好韋恩沒有去,不然又多了一個‘大鼻子’,我可真不知道該怎麽向‘No.3’介紹我們這位中國業務的負責人。”弗裏曼搖了搖頭。
  科克不動聲色地聽著,不做任何表態,他也沒有再次起身為弗裏曼斟酒,因為他自己的酒還沒有喝。弗裏曼瞥向一旁,表情凝重地說:“韋恩是個不錯的家夥,實際上,我個人很喜歡他,但是這一點並不重要,我關心的是中國的官員和客戶是否喜歡他。他把太多的精力用於取悅我本人,可惜,他應該把精力用於替我取悅那些我想取悅的人。簡直是荒唐,看看我們的同行,還有哪家公司在讓一個不懂中國話的人負責中國市場?這兩天韋恩已經多次向我抱怨說我們的中國員工英語很差,這裏的司機、這裏的服務生、這裏的所有人英語都很差。但是,這並不是他們的錯,而是他韋恩的錯,誰讓他不會說中國話?”弗裏曼說到此處,忽然盯著科克抬高聲音說,“但這也不是韋恩的錯,而是你的錯,誰讓你把他放到中國來?”
  科克暗自慶幸剛才沒有急不可耐地對韋恩落井下石,否則現在疼的就會是自己的腳,他痛心疾首地說:“不僅是語言問題,最重要的是這個人要和中國市場彼此都有一種認同感。我也越來越意識到我犯了一個非常尷尬的錯誤,我剛才正在想,應該盡快改正這個錯誤,而眼下就有一個很不錯的人選可以代替韋恩負責中國業務。”
  弗裏曼眉毛一揚,問道:“你指誰?”
  “Jim。你不覺得他很合適嗎?在下午的會麵中,我發現中國的官員好像都很喜歡他,好像都把他當作自己人;在過去的兩天裏,我們所見到的客戶、合作夥伴、政府官員和媒體,好像無一例外地都喜歡他。我們在中國需要一個這樣的中國人,需要一個能被那些中國人當作自己人的家夥。”
  弗裏曼又問:“我聽韋恩說他剛來中國三個月,在他之前負責中國的是誰?”
  “就是Jim。”科克有些難為情。
  弗裏曼的目光像箭一樣直射在科克臉上,片刻之後才輕蔑地說:“你這狗娘養的,這又是你的那套肮髒把戲吧?又是在搞平衡?”
  科克沮喪地說:“你知道,斯科特可能有他的想法,我不得不尊重。”
  弗裏曼由輕蔑變為鄙夷,說:“你知道嗎?人們麵對問題時有兩種反應,要麽找出辦法解決它,要麽找出另一個人替自己麵對它,顯然你很喜歡後一種。”
  科克一臉無地自容的狼狽相,但沒說話,他既不想替自己辯解,也不想再說斯科特和韋恩的壞話,他預感到弗裏曼即將做出決定,而老板在做出決定的前一刻都是非常敏感的,生怕這個決定是自己被人利用的結果。
  弗裏曼挺身拿起酒瓶,一邊替自己倒酒一邊說:“讓Jim替換掉韋恩來負責中國區吧。你知道,我明年還會來中國,希望能有機會再見到‘No.3’,希望到時候我可以自豪地對他說,‘我已經照你的要求做了,看,我們有非常優秀的本地人,他懂得中國的市場’。”
  科克審慎地詢問:“怎麽來安排韋恩呢?讓他離開維西爾?”
  “那是你該考慮的問題,而不是我該考慮的。”弗裏曼稍後又跟了一句,“給他找個盡量舒服的地方吧,如果他願意留在公司的話。他是個不錯的家夥,隻是被放在了錯誤的地方。”
  科克略帶焦慮地又問:“斯科特會怎麽想呢?要不要向他解釋一下?”
  弗裏曼已經舉起了高腳杯,說道:“那是我該考慮的問題,而不是你該考慮的……”
  洪鈞的酒量向來有限,更經不起土洋結合的幾種酒混合作用,整夜頭痛欲裂,菲比輪番嚐試了幾種醒酒方法均不見成效,倒是自己困得支持不住了。正當洪鈞昏昏沉沉地剛感到睡意襲來,電話也來了,洪鈞緊皺眉頭把手機貼到耳邊,聽到裏麵傳來科克的笑罵聲:“你這狗娘養的,這麽早就睡了嗎?我還沒睡你怎麽敢先睡?!”
  科克的澳洲口音本來就濃重,又加上喝過不少酒後口齒愈發不清,洪鈞勉強猜出來他的意思,苦笑說:“我正在竭盡全力,但還是睡不著。”
  “好極了。”科克明顯幸災樂禍,又神秘地說,“我相信等你聽到我帶來的這個消息之後,你就更睡不著了。”
  洪鈞已經徹底清醒過來,頭也忽然不疼了,問道:“什麽消息?”
  “一個重大消息,重大到使我深夜把你吵起來,重大到讓你再也無法入睡。”科克的語調裏已經露出醉意,言語更加含混難辨,他打了個酒嗝,又說,“這個消息也好也不好,好的一麵是你又可以負責維西爾的整個中國業務了,壞的一麵嘛……就是你以後又得直接向我匯報了。”
  洪鈞首先想到的問題是:“韋恩會去哪裏?”
  科克現學現賣地教訓道:“那是我該考慮的問題,而不是你該考慮的。”
  掛了電話,洪鈞靠在床頭怔怔地瞪大雙眼發呆,一直期待著的事情終於發生了,卻從未想到會是用這種方式、會是在這種時候。隨著洪鈞的聲音消失房間裏驟然安靜了,這寂靜卻讓一直睡著的菲比醒了過來,她在朦朧中翻個身,眼睛仍舊閉著,問道:“是誰啊?怎麽啦?”
  洪鈞俯下身去在菲比的額頭上吻了一下,用手撫弄著她的頭發,輕聲說:“沒什麽……天又要亮了。”
  ***
  弗裏曼回了美國,科克回了新加坡,韋恩回了悉尼,CK回了台北,就像一場瘋狂的派對結束之後討人喜歡的客人與令人生厭的客人都走了,洪鈞又重新成為真正的主人,麵對一片狼藉,他該收拾房間了。
  沿東四環路北行快到四元橋的地方有一片挺大的居民區,小區開發得比較早,那時的開發商還沒有修建地下停車場來賺錢的意識,小區裏車滿為患,雖然是上班時間大多數私家車都出去了,狹窄的小區道路仍然被兩側雜亂停放的車輛弄得像是駕校裏的障礙路,出租車司機一邊咒罵一邊小心翼翼地每到一處拐角總要抻長脖子觀察是否有足夠的轉彎半徑。等車又擰過一個彎,前麵是一片小花園,被四周聳立的高樓圍在中間,陽光僅能從樓群的縫隙間掙紮著擠進來幾縷,小花園局促得活像是監獄裏供犯人放風的天井。
  花園裏有幾座蘑菇狀的小亭子,中間是一處花壇,當年的花早已不知去向,如今就剩一座土台,一些外地來的小保姆聚在一處熱烈交流著各家的私房事,幾個被放任自流的半大孩子在土台邊爬上爬下,每張紅撲撲的小臉上都有兩道鼻涕掛著,幾個老頭或蹲或坐在土台邊下棋,土台一側的空地上架著幾套歸功於福利彩票的供全民健身的運動器械,幾個老太太在上麵攀爬蹬踏著。洪鈞在眼前這幅安定祥和、其樂融融的民俗畫卷中發現了一個顯然極不和諧的人,這人三十多歲正值年輕力壯,卻顯得比周圍的男女老幼都要頹廢萎靡,他站在雙杠下麵,雙臂耷拉在雙杠上,垂著頭,眼睛似睜似閉的衝著不遠處的棋局,神誌卻不知遊離去了哪裏,老頭們的爭吵笑罵在他的臉上看不到任何反應。洪鈞忙讓司機就近找到一處珍貴的車位把車塞進去,叫他繼續打表等候,自己下車徑直向半吊在雙杠上的這個人走來,因為他就是洪鈞要找的人——李龍偉。
  洪鈞躡手躡腳地走過來,小保姆們和老太太們都馬上留意到了這個西裝革履的陌生人的出現,都警惕而好奇地注視著他的一舉一動,李龍偉卻渾然未覺,依舊擺著那副耶穌受難的姿勢。洪鈞走到近前,猛地用手在一根杠上拍了一下,說:“你可真滋潤啊!”
  李龍偉被雙杠的振顫驚醒,聽見聲音就馬上從雙杠下麵鑽出來抬頭一看,立刻喜出望外地說:“Jim,怎麽是你啊?!”
  “鍛煉身體是好事,但起碼也得勞其筋骨啊,像你這麽掛著有什麽用?”洪鈞調侃道。
  李龍偉問:“你怎麽到我這兒來啦?”
  “想你了,來找你做伴兒來了。”洪鈞笑嗬嗬地說。
  李龍偉臉上的喜興一下子消失了,說:“是不是你也被他們……?這幫混蛋!”
  洪鈞並不急於挑明,而是岔開話題說:“我當初離開ICE的時候,一個人關在家裏呆了四十天,你這回也差不多四十天了吧?我還真怕你出去活動,幸好你連小區都沒出,總算沒讓我撲個空。”
  李龍偉已經又恢複剛才那副落魄的樣子,說:“本來想去南方散散心,可實在是沒心情,等‘五一’吧,老婆到時候也放假了,再一起出去轉轉。”
  “別等‘五一’了,太晚了,過兩天咱倆先一起去趟上海吧。”洪鈞認真地說。
  “上海?不去!一提上海我就有氣,什麽時候Wayne和CK都滾蛋了我才會再去。”李龍偉恨恨地說。
  “哦,那現在就可以去了。”洪鈞並不理睬李龍偉瞬間瞪得大大的滿含詫異的眼睛,又問,“這些天沒什麽公司來找你嗎?”
  “有倒是有幾家,但都不怎麽樣,全像是來收破爛、揀便宜似的。我不是想等著你的動靜嘛,等你也出來了再一起另謀出路。”
  “好,那就趕緊收拾收拾,明天就回維西爾上班吧。”洪鈞輕鬆地說。
  李龍偉的眼睛瞪得更大了,驚訝之中好像又有些難以置信,他語無倫次地問:“啊?……你是說?咱們……你贏了?”
  洪鈞看著眼前的李龍偉,一身皺皺巴巴的運動衫褲,長長的頭發,胡子拉碴的臉,腰背都彎著顯得個子更矮了,不僅看不出半點昔日Larry的影子,連他初到維西爾之日遇見的那個落寞的搞技術的李龍偉似乎都比現在這個要精神些。洪鈞頓覺傷感,不忍心再逗他,便輕輕歎口氣,平靜地說:“嗯,我又說了算了。”
  “又像以前一樣了?”
  “嗯。”洪鈞點頭。
  “Wayne、CK他們都滾蛋了?”
  “嗯。”洪鈞又點頭。
  “真的啊?!你怎麽把他們趕走的?發生什麽事了?”
  “亞馬遜河流域的一隻蝴蝶舞動了幾下翅膀,結果在密西西比河流域帶來了一場風暴,就是這麽回事。”洪鈞講得輕描淡寫,任憑李龍偉再三追問,他也隻是說,“具體的以後有空再聊吧。”
  李龍偉仍然沒有從驚喜中回過神來,喃喃地自言自語:“又像以前一樣了……”
  “也不完全一樣,總得與時俱進嘛。E-mail賬號你還用原來那個吧,至於筆記本嘛,正好幹脆換個新的,誰知道當初那個被弄到哪兒去了。”洪鈞擠了下眼睛,笑眯眯地又說,“還有就是territory也得改改,您就受受累,把四個行業的sales全都管起來吧。”
  李龍偉還沒有進入角色,更沒有擔此重任的心理準備,忙擺手連聲說:“不行不行,我可照看不過來啊,你絕對不能全交給我一個人。”
  “嗯,我考慮到了,放心,會給你減輕些壓力的。”
  李龍偉忽然問道:“你說,上回整我的那倆警察到底是真的還是假的?”
  洪鈞盯住李龍偉足足看了十秒鍾,嚴肅地說:“Larry,我雖然可以把你重新召回公司,但隻有你自己才能讓你從那段經曆中徹底走出來,咱們眼下有更緊迫的事情要做,最好把過去的事忘掉。”他抬手看了眼表,伸出右手說,“不多說了,我馬上要去廣州,順道過來看看你,具體的等我回來再聊吧。”
  李龍偉緊緊握住洪鈞的手,笑著說:“你去廣州?是去收拾Bill那小子吧?太應該了,老天有眼,這種小人總算得到報應了。”
  洪鈞回到車上,司機又一邊詛咒開發商和所有的私家車主一邊費力地原路倒回去,洪鈞對他既同情又愧疚,拿定主意到機場結賬時把車錢湊個整不用他找零。車從四元橋駛上了機場高速,洪鈞讓司機把車窗都搖上,如今不再需要把頭探出窗外觀察障礙物了,他拿出手機撥了柳崢的座機號碼,等柳崢接起來他便由衷地說:“我沒什麽事,就是謝謝你,雖說大恩不言謝可也得謝啊。”
  柳崢說:“你還挺有良心,我以為你又消失了呢。聽羅秘說那天接見的效果不錯。”
  洪鈞連說“是啊”,又把接見之後發生的變化對柳崢講了,柳崢笑著說:“那得祝賀你啦,從小買辦變成大買辦了。”
  洪鈞紅了臉,意識到自己蠅營狗苟謀奔的東西在柳崢眼裏實在夠不上層次,躊躇滿誌的勁頭就被打消了一半,搭訕著說:“反正一切都得謝謝你啊,我現在是更加深刻地體會到了‘翻身不忘共產黨’這句話的含義,以後要是還有什麽事需要你幫忙,我可要覥著臉再找你啦。”
  柳崢有些不悅:“不敢當。你的實用主義也太赤裸裸了吧?沒事要我幫忙就不再找我了,是吧?”
  洪鈞忙解釋道:“不是不是,沒事的時候當然也要經常向你匯報一下思想,接受一下組織的監督,但這些就不用我再覥著臉了嘛。”
  “好啊,那咱們現在就約好,等你結婚的時候可一定要請我出席啊。”
  “呃……爭取吧。”洪鈞猝不及防,尷尬間沒想出更好的說辭。
  “喲,爭取什麽呀?是爭取結婚呢還是結婚時爭取叫我去湊個熱鬧?這兩件事都不由你說了算?是哪個女孩把你改造得這麽民主的?”柳崢反而來了好奇心。
  “呃……不是,你不是忙嘛,我怕你到時候沒時間,再說像我這小老百姓,不知道麵子是不是大到足以請動你這麽大的領導呀。”
  “不瞞你說,我參加得最多的活動好像就是婚禮,所以你不必找借口了。”
  “行,我就把這件事當成一項政治任務來辦。”
  洪鈞剛掛斷,鄧汶的電話就來了,火急火燎地說:“我前些天去漢城了,昨天剛回來,才看到你們老板被接見的消息,效果怎麽樣?你老板滿不滿意?”
  洪鈞又把剛發生的滄桑巨變對鄧汶說了,鄧汶當然替他高興,但更多的似乎是覺得不可思議,嘀咕道:“真是越大的老板越感性啊,說改就改、說定就定了。”又滿腹感慨地問洪鈞,“你說,咱們這幫人是不是都得被老板玩弄於股掌之間啊?”
  洪鈞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該說什麽,鄧汶又問:“你當初一直在等的就是這個轉機嗎?”
  洪鈞老實回答:“我的確是一直在等,不過我並不知道等的是什麽。”
  鄧汶“呃”了一聲,似乎愈發感到人生際遇的無從把握,歎道:“嗨,人在江湖真是身不由己啊。”他又馬上醒悟過來,笑著說,“咱們這是怎麽了?你這是大喜事啊,怎麽弄得這麽傷感,怨我怨我,哎,哪天我請客,好好給你慶賀慶賀。”
  洪鈞說了正要出差,鄧汶忽然說:“哎,我發現你和柳崢還是有緣分啊,你官複原職,她也又高升了,昨天新聞裏剛報的一大批人事任免裏有她。”
  洪鈞驚訝地說:“啊?!我怎麽不知道啊?”
  “難道你不看電視的嗎?”鄧汶同樣驚訝地反問。
  “我才和柳崢通完電話,沒聽她說呀。”
  “人家怎麽會向你匯報這種事,你呀,這既是國家大事,也和你本人關係重大啊,你怎麽能不關心呢?你剛才在電話裏是不是光講你自己的事,都沒問問人家的情況吧?”
  洪鈞無語,鄧汶又說:“我真得提醒你一句了,你呀,也太以自己為中心了,就算客套你也該關心一下人家啊。”
  鄧汶又語重心長地教育了什麽洪鈞都沒在意,“重登大位”的喜悅已經蕩然無存,“撥亂反正”的豪情也所剩無幾,他覺得自己很渺小,渺小到連自己都找不到自己,卻抗掙著想讓自己顯得不那麽渺小,便仿佛又感受到了多年以前的那種壓力,他馬上苦笑一下,其實今日的柳崢對他最多隻剩一份關心,可是,他又想,也許關心就是一種壓力,而且是最大的壓力吧。
  ***
  比爾這幾天坐臥不寧,韋恩一夜之間銷聲匿跡了,傑弗裏也匆忙坐火車回了香港,都沒顧得上在景星酒店一起再喝次早茶,隻是急急地說了句“你這份工要是沒了,我可以幫你想辦法的啦”,這話不僅沒讓比爾寬心,反而更讓比爾意識到自己的這份工看來是打到頭了。他近幾天把廣州幾家比較知名的獵頭公司都騷擾了一遍,甚至連維西爾一直雇傭的獵頭公司都去了電話,對方起初很興奮,熱情地問道:“怎麽?又有哪個position要找人啊?”他吞吞吐吐地總算讓對方明白過來是他自己要找position,對方頓時泄了氣。比爾知道自己這種垂死掙紮僥幸成功的希望非常渺茫,因為獵頭向來隻幫公司找人,所謂幫人找職位都是幌子,無非想充實一下自己的人選資料庫而已,他也擔心當初最多隻是自決於洪鈞個人,而如今的做法簡直是自決於維西爾,但他隻能豁出去了。
  洪鈞頭天來的電話把比爾嚇了一跳,他沒想到洪鈞動作這麽快,也沒想到自己在洪鈞心目中占有如此重要的位置,以至於令洪鈞這般急於殺來廣州,他強作鎮定地笑著說:“我去機場接你吧。”洪鈞隻是淡淡地回了一句:“不用,我認識路。”
  比爾這些天偶爾也會覺得後悔,恨自己見的世麵少,不懂得世事無常,古人雲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這話顯然不適用於瞬息萬變的今天,這不,改為三個月河東、三個月河西還差不多;他恨自己當初怎麽會隻圖一時痛快地羞辱洪鈞,看來落井下石的事今後萬萬做不得,井裏的人最痛恨的往往不是推他下井的人,而是往井裏扔石頭的人,哪怕隻扔了一小塊石頭,就像他,就隻扔了一小塊石頭。比爾自忖時日無多,也不認為向洪鈞告饒能挽回什麽,便打定主意死硬,士可殺不可辱,決不能讓洪鈞反過來羞辱他。
  想歸想,但總覺得腰好像不由自主地要彎下去,膝蓋也不由自主地要軟下去,比爾連中飯都沒吃,好像以此懲罰自己的罪愆,又不停地撥打洪鈞的手機,什麽時候飛機落了地、什麽時候上了出租車、什麽時候進了天河區,他都用心地掌握著,仿佛雖然自己的人沒去機場,但自己的心卻一路陪著洪鈞呢,等聽到洪鈞說都已經看得見中信廣場了,他便急匆匆衝進電梯下到大堂,又覺得仍不足以體現自己的殷切之情,便走到大門外眼巴巴地守候。
  洪鈞到了,行李不多,隻有一個拉杆箱和一個電腦包,比爾快步上前握手,又堅持要把兩樣東西都從洪鈞手裏提過來,弄得在旁人眼中好像光天化日之下在堂堂中信廣場門口正發生一幕搶劫案,洪鈞覺得影響實在不好,便放棄反抗,任由比爾搶了過去。維西爾辦公室所在的樓層並不很高,但朝向不錯,正對著大片綠地,比爾謙讓著請洪鈞先走進去,幾名員工正圍在一起用廣東話說笑,比爾沉下臉在洪鈞身後說:“怎麽不向Jim問好呀?!有給你們講過多少次,在office裏麵不要講白話!”
  洪鈞笑著同大家打招呼,畢竟好幾個月沒見,心裏還真有一絲激動。他聽不懂廣東話和上海話,所以很能體會老外被漢語圍繞時的困窘與不安,但他從未明令禁止兩地的員工當他到來時說方言,這種要求自然應該由比爾這些當地的負責人提出來為好,洪鈞覺得舒服很多,顯然比爾此舉較剛才搶奪行李的手法要高明,讓老板心裏輕鬆遠比讓老板手裏輕鬆更為有效。
  比爾的辦公室麵積不大,洪鈞進來便走到窗前,俯視著大廈前麵廣闊的綠地,心情更加舒暢,比爾把電腦包放到寫字台上,不太自然地說:“Jim,你隨便坐。”
  洪鈞轉回身,原想坐到沙發上,忽然回想起自己當初被韋恩占了座位時的感受,覺得現在也不妨來一次鵲巢鳩占,便走到寫字台後麵的座椅上坐下,比爾並不介意,似乎這是順理成章的,他張羅著前台把茶水備好,就在寫字台對麵的小凳上坐下。
  洪鈞注視了比爾幾秒鍾,開門見山地說:“Bill,我這次來,就是專門和你商量一下你的工作安排。”
  比爾聞聽此言,臉色立刻變得和玻璃杯裏的茶葉一個顏色,輕輕噓了口氣,什麽也沒說。洪鈞和緩地說:“你是維西爾的老人兒了,在圈子裏時間就更長,華南這一帶做硬件的很多,做軟件的相對少些,尤其做咱們這種高端應用軟件的相比北京、上海就更少,有你這樣經驗和資曆的屈指可數,人才難得啊。”
  這些話在比爾聽來就像是悼詞,內心的絕望倒讓他把脖子挺了起來,說道:“你有什麽話就直說吧。”
  洪鈞大度地一笑,說:“看來你對我本人還是有意見、有情緒,但我們都得麵對現實,公司的架構已經定了,我們要麽接受它,要麽拒絕它,但沒必要做違心的事。我剛才已經說了,你是人才難得,你找個新工作要比我找個新人容易得多,所以,我希望你留在維西爾,更希望你能發揮更大的作用,你的意思呢?”
  比爾的驚訝全寫在臉上,但立刻提醒自己這恐怕是洪鈞的圈套,隨之而來的就會是羞辱,便仍是一副不買賬的架式:“我對你是有些意見……”
  洪鈞立刻打斷他:“Bill,今天我不是來和你談心的,我是來和你談工作的,你對我個人的意見可以留待以後再說,你如果對公司架構有任何意見盡管提出來。”
  比爾不清楚洪鈞的意圖,含混地答道:“對公司架構我沒什麽意見。”
  “我倒是有些想法,說給你聽聽?咱們去年是按行業縱向劃分territory的,韋恩一來又恢複到按地域橫向劃分,兩相比較,我感覺兩種一刀切各有偏頗,應該更加綜合一些。華南的地域特征很明顯,相對封閉,與其他地區地理距離也很遠,北京、上海負責某個行業的sales跑到廣州、深圳做項目不方便,base在廣州的sales跑到北方去也吃力,銷售費用增加不少,也不利於在當地快速響應。所以,我覺得在保留行業劃分、注重行業客戶的同時,把廣東、廣西和福建這三省作為一個地域劃分出來也是必要的。再具體說到你,你做sales、管team都有經驗,去年隻讓你做技術經理帶presales確實有些屈才了,我想請你同時把華南三省管起來,你看怎麽樣?”
  比爾怔住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難道自己還要被重用了?而洪鈞還在繼續闡述他的構想:“我已經把Larry請回公司了,要他負責北京、上海的全體sales,還是按四大行業劃分,隻是都不涉及華南三省。但有一個問題,你身兼二職就可能有利益衝突,會不會一心隻顧你的自留地,把presales都優先放到你的華南項目上啊?”
  比爾忙條件反射似地表態:“Jim,你放心,我不會那樣做。”
  “嗬嗬,單憑你的決心不會讓我放心,我也不相信任何人的覺悟。”洪鈞說,“我會在你的考核指標上做文章,通過機製來製約你,使你在調配資源時首先考慮全公司的利益。”
  比爾到此刻依然半信半疑,洪鈞的舉動太出乎他的意料了,正是洪鈞在近一年前免了他的“華南王”,如今不僅沒有把他攆出公司,反而讓他成了“雙冠王”,技術與華南統管,益發舉足輕重了。其實,今日的洪鈞與一年前的洪鈞已經大不相同,這次東山再起反而使他的根基更牢、威信更高,他不必再像當初那樣疑慮華南搞獨立王國、尾大不掉了。
  比爾惴惴地問:“你真覺得我能勝任這麽多工作?你……一點都不記恨我?”
  洪鈞推心置腹地說:“起碼現在我覺得你行,先幹起來吧,我會全力支持你,如果以後有什麽問題再根據情況調整。至於你我個人之間,說實話,你小子是夠招人恨的,我當初搞不懂,本人對你不薄啊,我失意了你怎麽會那麽得意?後來一想,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恨,你做得好好的廣州地區經理被我調去管技術,有情緒也是可以理解的。所以,才讓你繼續管華南,同時也要替我帶好技術團隊,這樣我可以輕鬆些,如果我記恨你,兩個人都累,何必呢?”
  洪鈞說得輕鬆,但做出這個決定並不輕鬆,在飛機上他特意拿出記事本寫下一段話,然後強迫自己一遍遍地念,直到確信自己見到比爾時可以自然地微笑才把本子收起來,剛才在他將要告知比爾新的任命時又在腦子裏默念了一遍,那段話是這樣寫的:“對於一個民族來說,忘記過去意味著背叛;對於一個人來說,過去的背叛最好忘記。”
  比爾呆坐著,想來洪鈞的話於情於理都說得通,自己如果再不識抬舉未免於情於理都說不通了,這麽想著,心裏就覺得有些感動,也覺得自己應該有所表示,便從小凳上站起身,雙手伸出來握住洪鈞的手,搖了搖,臉憋得紅裏透紫卻什麽都沒說出來。
  洪鈞也有所觸動,按著比爾的肩膀讓他坐下,自己喝口茶鎮定一下,說:“言歸正傳,第一季度馬上就要過去了,咱們都是靠數字說話的,怎麽樣?把眼前的項目大致說說吧。”
  比爾卻依舊心神未定,恍惚間把幾個項目像流水賬一樣報了一遍,洪鈞顯然不滿意,克製著問:“Bill,這幾個客戶,你有沒有都親自去見過?”
  比爾頓時尷尬起來,支吾道:“呃……幾個有去見過,也有的隻是他們sales去過。”
  “這樣可不行,你我無論職位多高,都還是sales啊,”洪鈞的語氣嚴厲,“可絕對不能坐在office等著sales把單簽回來啊!你是一線的team leader,一定要親自去見客戶,凡是快要close的單子,不僅是你,我也要去見,這樣才能保證最後關頭把握住。”
  比爾紅著臉,忙說:“那……我馬上讓他們聯係一下第一資源廣東公司吧,那個項目聽說挺大的……”
  “是NOMA工程嗎?”洪鈞打斷比爾,不容置疑地說,“我不能去,你也不能去,你的sales目前能做的最多是和他們保持私下聯係,沒有我的同意,不可以和第一資源廣東公司有任何公開接觸,也包括廣西公司和福建公司,這不是個單一的項目,等我先做好總部的工作、確定整體戰略後再說。”洪鈞把不明所以的比爾撂在一旁,忽然自言自語道:“這是一出大戲,這麽大的戲隻能有一個導演,好戲該開場了……”

  第四部分
  圍繞第一資源集團NOMA工程的一幕好戲的確已經開場了,洪鈞卻發現他不僅做不成導演或者男一號,就連上場露個臉的機會都沒有,因為鄭總不帶他玩兒了。洪鈞給鄭總的辦公室打了多次電話,秘書一律推托以鄭總正在開會;洪鈞還撥過多次鄭總的手機,但鄭總要麽不接、要麽幹脆按斷;洪鈞也給鄭總寫過一封言辭懇切的電子郵件,但如石沉大海、杳無音訊。
  洪鈞和李龍偉對坐在寫字台兩邊,沉浸在一片陰鬱的氣氛裏,李龍偉想說什麽可是張了張嘴又閉上了,洪鈞苦笑道:“你不說我也知道,你肯定在想,要是前一陣和鄭總保持起碼的聯係就好了。可惜啊,吃後悔藥沒用的。”
  “可是,間隔的確實太長了,都三、四個月了,即使不見麵偶爾打個電話聊聊也好。我知道由於咱們內部的變化你沒辦法實施當初的構想了,但是,作為朋友和鄭總保持私人聯係也好啊。”李龍偉還是忍不住把話都倒了出來。
  “當初那麽好的設想、那麽好的局麵,一下子全泡湯了,我既沒有資格再代表維西爾去和鄭總談,更沒有臉麵去要求他和咱們這種靠不住的公司合作,失去了合作共事這一基礎還怎麽和鄭總保持私人聯係?他怎麽會稀罕我這個朋友?”看似洪鈞是在為自己辯解,其實他是直到此刻才終於把積蓄已久的怨憤和不平發泄出來。洪鈞大約也意識到自己有些失態,待心境稍稍平複後說:“前一段實在是沒情緒,也知道應該和鄭總打個招呼聯係一下,但就是沒心思,還安慰自己說,如果在維西爾翻不了身,向鄭總解釋也沒意義,要是能翻過身來,到時候總能有辦法和鄭總把關係修好。”
  “要不……你換個電話給鄭總打過去,他不知道是你,不會不接的。”李龍偉建議道。
  “找死!”洪鈞笑罵道,“你以為這是小兩口吵架捉迷藏呐?對鄭總能用這種小把戲嗎?”
  “你就幹脆換個新的手機號唄,不算是騙他啊。”李龍偉紅著臉解釋。
  洪鈞打趣道:“手機號是能隨便換的嗎?一大半的人該找不到我了,我的社會存在價值就被打了一大半的折扣,代價太大。”
  “嗬嗬,也是,寧可換老婆也不能換手機號。”李龍偉附和著,把手機掏出來擦了擦屏幕,像是愛憐地撫摸著美人的麵頰,若有所思地說,“其實,對鄭總這種聰明人,反而得用最傻的招兒——硬磕!”
  洪鈞又苦笑一下,說:“若是回到幾年前我當然會用這招兒,但如今不同了,我不是一個小sales,畢竟代表整個維西爾中國公司,傷到我個人的顏麵不要緊,但實在有損整個公司的形象,還是那句話,代價太大。”
  李龍偉“嘿嘿”笑兩聲,說:“當然不用你出馬,這種活兒歸我,犧牲掉我代價不大。”
  “好,我就欣賞你這種毛遂自薦的作風,現在知道我為什麽讓你回維西爾了吧?朋友就是用來連累的,戰友就是用來犧牲的。你放心地去吧,我會給你豎碑的,要不,給你立個牌坊?”洪鈞擠了下眼睛,露出一絲壞笑。
  李龍偉誇張地歎口氣,說:“咱們要是有個女sales就好了,不需要有多漂亮,隻要會做出一副淒婉動人的樣子就行,要顯得比竇娥還冤、比秦香蓮還苦,鄭總也就不忍心再和咱們計較了。”
  “你現在緬懷起女sales來了,當初招人的時候怎麽沒想到女sales的諸多好處?告訴你,對此我始終耿耿於懷,明年一定要在你的考核指標裏加一條:保證團隊內具有合理的性別比例。”洪鈞玩笑之餘又一本正經地說,“絕不是要讓鄭總隱忍下來不再計較,這樣的火山口我可不想坐,恰恰是一定要讓他把所有的火氣都一次性發出來。”
  “看來我得戴著鋼盔去了,來一個名副其實的硬磕。”李龍偉一臉慷慨赴死的表情。
  “鋼盔可以,但不要戴麵罩,一定要讓他看到你的臉。”洪鈞朝李龍偉手裏的手機一努嘴,“別忘了帶上報話機,有什麽情況隨時向師部報告。”
  李龍偉帶上“報話機”就上了“前線”,在第一資源集團總部泡了兩天,而從“報話機”裏傳回的消息卻令人失望,求戰無門,根本沒有與“敵人”正麵交火的機會。鄭總確實在公司,但李龍偉沒辦法把自己送上門讓鄭總敲打,秘書嚴防死守根本不讓他進門,他隻好在信息技術部下屬的若幹部門轉悠,幾個中層的熟人對他態度依舊熱情而友好,但都不肯幫忙向鄭總說項。洪鈞一邊叫李龍偉繼續蹲守以待戰機,一邊認真地考慮恐怕隻有換個手機給鄭總打電話了。
  第三天下午,李龍偉繼續在幾間辦公室輪番地泡,他一去泡人家就得給他泡茶,幾間辦公室泡下來他就覺得內急刻不容緩,跑到洗手間釋放完畢他忽然靈機一動,記得鄭總的辦公室是不帶洗手間的,而鄭總身為凡人也總會有內急需要釋放的時候,他便把泡的地點改到離鄭總辦公室最近的洗手間。洗手間條件很好,光線柔和,氣息芬芳,還有嫋嫋繞梁的音樂,隻是每個進來的人都會在方便之餘狐疑地盯著不在洗手間裏務正業的李龍偉,而他隻得迅速作認真洗手狀。洗得雙手皮膚都已有些異樣,鄭總還沒來,守株待兔的人在未見成效時往往不會反思策略本身是否得當,而都會懷疑是否守錯了“株”,李龍偉又忽然恍然大悟,鄭總下午是有會的,是不可能從會議室跑回這個洗手間方便的,他懊惱地跺了下腳,連忙轉移陣地。
  就在李龍偉正由此洗手間向彼洗手間運動時,就在走廊上,他遇到了鄭總,鄭總氣宇軒昂地迎麵走來,身後緊跟著幾個人,李龍偉腦子裏“嗡”的一聲,眼前仿佛出現了幻視,鄭總忽然像是放慢了步伐,肩上多了件披著的大衣,下擺向後飄起,以往的分頭不知何時變成了油光鋥亮的背頭,嘴邊銜有一根牙簽,眯著眼睛藐視一切。李龍偉定定神,把狹路相逢帶來的慌亂收拾一下,確信走來的是鄭總而不是《賭神》裏的周潤發,便側身站在一旁,畢恭畢敬地叫了聲:“鄭總。”
  鄭總停住腳步,瞟了眼李龍偉,問道:“你是維西爾的?”
  “對對,您記性真好,我去年來拜訪過您幾次,很抱歉今天又來打擾您,不知道您……”
  鄭總沒讓李龍偉繼續打擾下去,他音量不大,聲調不高,但每個字的力道都好像足以把李龍偉推到牆角,他說:“你不要講了!你們那個洪鈞呢?他不是急著要見我嗎?你叫他馬上來!”
  洪鈞馬上就來了,李龍偉在1樓大廳迎到他就說:“不好意思啊,我是想替你犧牲的,讓他把火衝我發出來再和你談,沒辦法,我級別不夠,人家不要我這個炮灰。”
  洪鈞已經走到電梯間按了向上的按鈕,輕鬆地說:“不錯,你的使命已經完成了,不必跟我上去,你等我消息吧。”
  出了電梯,鄭總的秘書已經特意來到接待台迎候,與前次一樣的笑容可掬,但並沒把洪鈞引向鄭總的辦公室,而是讓他到一間空曠的會議室等著,這一等就是一個多小時。似乎已經到了下班時間,會議室的門忽然被推開,鄭總走了進來,麵無表情地坐到橢圓會議桌旁,洪鈞見他沒有握手的意思,便也在原位坐下,鄭總首先開口:“久等了。”但口氣仿佛不是因他讓洪鈞久等而致歉,倒像是在抱怨洪鈞令他久等數月。
  洪鈞琢磨不透鄭總所指,不知應該謙讓還是應該賠罪,一時連句合適的客套話也找不出來,隻得尷尬地搭訕道:“您沒出差嗬。”
  鄭總板著臉問:“你這幾天找我有什麽事?”
  洪鈞笑了笑力求活躍一下氣氛,說:“您剛才叫我來,肯定有更緊急的事,您先說吧。”
  鄭總雙眼直視洪鈞,手指在桌麵上敲打,又問:“鬆江的選型會是怎麽回事?”
  洪鈞登時目瞪口呆,反問:“我沒聽說啊,是關於哪方麵的?”
  鄭總“謔”地站起身,椅子向後翻倒在石材鋪就的地麵上砸出巨大的聲響,鄭總的話音伴隨那撞擊聲在會議室裏回蕩:“那你先回去了解清楚再來吧!”
  洪鈞下意識地也站起來,但他沒有搶步上前攔住鄭總,而是定在原地,直到鄭總的手已經搭在門把上,才叫出一聲:“鄭總……”鄭總隻回頭看了眼洪鈞,便拉開門走了出去。
  會議室又隻剩下洪鈞孤零零的一個人,他拿出手機撥了維西爾上海的一名客戶經理的號碼,劈頭蓋臉地問道:“在上海鬆江有個第一資源的選型會嗎?”
  “選型會?開過一個的呀,有什麽問題呀?”
  “你馬上把具體情況告訴我!”洪鈞近乎粗暴地催促。
  “噢,其實具體的情況我也不是很清楚,是2月底的時候第一資源上海公司在鬆江開的,還神神秘秘地講是小範圍的,邀請了咱們維西爾還有其他幾家公司去講solution,還要幾家都做了報價說是他們搞budget時要參考……”
  “上次我要你把有關第一資源的所有情況都匯報給我,你怎麽隻字未提這個選型會?”洪鈞火冒三丈地打斷他。
  “呃——,我也沒有參加這個會呀,是CK親自去的,帶的presales都是從台灣來的,根本沒有要我們上海的人involve,我還以為CK臨走前會向你說的。”客戶經理的聲調已經從起初的緊張不安變得可憐兮兮的。
  此時的洪鈞已經沒有時間憤怒了,他在想為什麽鄭總今天忽然提及這個2月底開完的選型會,大概要麽是第一資源上海公司遲遲才上報,要麽是鄭總才得知上海方麵背著他開了這個會。
  走廊上靜悄悄的,鄭總的秘書也下班了,洪鈞走到鄭總辦公室門口,門開著,他在門邊敲了兩下,略微探身便看見鄭總獨自站在寬敞的房間裏,正望著窗外出神,鄭總扭頭看了一眼,手指向沙發,淡淡地說:“坐吧。”兩人都在黑色的真皮沙發上坐下,鄭總的神色緩和下來,問道:“你那邊是不是發生了什麽變化?”
  洪鈞不便把維西爾內部的恩怨全盤吐露給鄭總,更不願一邊向他展示自己的“傷疤”一邊哭訴自己痛苦的遭遇,隻是平靜地回答:“在過去的幾個月裏我是‘政令不出北京’啊,今天能再次見到您,讓我有種恍如隔世、浴火重生的感覺。”
  鄭總“嗯”了一聲,說:“大致也聽說了。怎麽樣,都過去了?”
  洪鈞點點頭:“是啊,不然也不好意思來見您。”
  鄭總又“嗯”了一聲,說:“這沒什麽,很多事情都不是我們個人所能控製的。就像我,有說我是‘強人’的,有說我是‘鐵腕’的,可下麵各家公司的事我不是也一樣不能完全控製嗎?”
  洪鈞這才放鬆下來,短短的幾句話就已經冰釋前嫌,還讓鄭總油然而生一種同病相憐的親近感,他便把話題引向他更感興趣的方向,問:“那個項目命名為NOMA工程啦?上次見您的時候還沒用這個名字呢。”
  “方便起見嘛,總應該有個代號。過去這幾個月發生了太多的事情,就連這個名字都來之不易,有人不同意叫它‘新一代’,說這不是影射以前搞的都是‘老一代’、‘舊一代’了嗎?我們當初不是曾在個別省份搞過試點嘛,相關的人不想讓我把那些試點推倒重來,就在名字上做文章,想把字母‘N’去掉,要改稱‘第二代’來體現延續性。我就說,舊的不去新的不來,以前搞的當然是舊的,現在搞的當然是新的,新的過幾年也會變成舊的,到時候再搞的仍然會是‘新一代’,我就不怕後麵的人把我搞的推倒重來。”
  洪鈞非常驚訝,令他驚訝的不是鄭總講的這段小插曲本身,而是鄭總竟然會如此絮絮叨叨地把這段小插曲講出來,且起因隻是由於洪鈞隨口提到了項目的名字,他隱隱地感覺到鄭總身上也發生了一些微妙的變化。洪鈞從茶幾上拿過一瓶礦泉水打開喝了一口,說:“我能想象前一段肯定發生了不少事情,當初我和您聊的‘外包’加‘合資’的設想,不知道還有沒有往前推動的可能?”
  鄭總倦怠地靠在沙發背上,擺了下手,說:“沒可能了,時機已經錯過了。不過現在回想起來也沒什麽可遺憾的,那個設想恐怕本來也行不通,因為它太美好了,太美好的東西往往是無法實現的。”
  “您是指?”
  “NOMA工程這麽大的項目,涉及到方方麵麵的利益,不可能完全按照你我兩個人的預想發展,現在看來,我們當初都過於理想化了。”鄭總的手不自覺地拍打著沙發扶手。
  洪鈞越發確信眼前的鄭總已經不是數月之前的鄭總了,“舊”的鄭總從來不曾指摘自我,而“新”的鄭總卻可以很隨意地把自我否定掉,而且似乎他近來經常這麽做,已經安之若素了。洪鈞謹慎地說:“看來這個項目的頭緒會越來越多,如何規劃、如何實施、如何掌控,您肯定都已經有了清晰的構想,我希望能隨時與您溝通,以便盡力和您配合。”
  鄭總並不接茬,而是感慨道:“關鍵在於如何把握,這麽大的項目就怕失控啊,各方都有各方的算盤,這不足為奇,問題在於如何設定各方的角色,承擔什麽樣的角色直接決定獲得什麽樣的利益,要把各方的利益關係理順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啊。”
  洪鈞誠懇地表態:“鄭總,您放心,我是知道輕重的人,隻要我在這個位子上,維西爾中國公司就不會做任何讓您為難的事。”
  鄭總微微頷首,一直僵硬的麵部肌肉總算抽動著露出一絲笑意,說:“你呀,是個可以商量事情的人。”
  洪鈞暗自掂量一下形勢,維西爾當初借助“外包”加“合資”模式取得的優勢已經不複存在,又在關鍵階段白白耽誤了三、四個月的寶貴時間,眼下雖然憑借維西爾的自身實力和業界地位不至於被排除在項目之外,但手上的牌恐怕隻剩這一張,就是他在鄭總的眼裏是個可以共謀大事的人。
  ***
  剛剛過去的第一季度對小薛來說具有劃時代的意義,因為他贏得了有史以來的第一個客戶——澳格雅集團,簽下第一個單子對於做銷售的人意義之偉大就如同母雞下了第一個蛋,擺在雞窩裏的蛋勝過任何雄辯地向世界宣告這隻母雞是一隻合格的母雞、真正的母雞、完整的母雞,而公司客戶名單上增加的新名字和公司賬戶裏增加的新款項也讓這名銷售可以理直氣壯地向世界宣告:“我能!”小薛曾聽前輩們開玩笑說,女sales要簽過一個單子才能像生過孩子的女人一樣算作完整的女人,男sales要簽過一個單子才能像讓女人生過孩子的男人一樣算作真正的男人,但受迄今為止的生活經驗所限,小薛對此體會不深,他隻覺得以前的自己隻是一個想做銷售的人,而今後的自己就是一個能做銷售的人,就像一條想飛的毛毛蟲終於蛻變成了一隻能飛的蝴蝶。
  小薛還覺察到自己的另一個變化,就是臉皮厚了,當初一事無成、乏善可陳的他惟有一張臉皮,那時的臉皮特別薄,仿佛一戳就破,讓他不能不格外珍惜;現在信心足了、錢包鼓了、衣著光鮮了、英語利索了,臉皮卻變得分外地厚,他搞不清臉皮與信心、錢包之類的因果關係,隱約地覺得這是一種循環,也說不好是良性循環還是惡性循環,反正是已經駛上正規、進入角色了,對新角色最深的體會用他自己的話說就是“如今最不怕丟的就是臉了”,而最新的證明就是他居然敢於覥著臉請菲比吃哈根達斯。
  菲比明顯有些愕然,在電話裏說:“哎,愚人節都過了,你怎麽才想起來騙人啊?也太滯後了吧。”
  小薛嘿嘿笑著說:“我就是個愚人,天天都是我的節日,不過我騙誰也不敢騙你呀。”聽出菲比仍然猶豫,他便撂下句狠話,“我可是頭一次請你,你要是不答應就是看不起我。”
  菲比想了想,下定了鋌而走險的決心,回道:“怎麽會呢?我就算看不起你,也不會看不起哈根達斯啊。說吧,幾點?”
  小薛選的是在西單君太百貨1樓的那家店,菲比隔著玻璃窗就看見小薛已經坐在裏麵,忙走進去不等坐下就問:“早到了?”
  “到了一會兒了,這兒沒幾張桌子,我先占座來的。”小薛所說的“一會兒”實際上是四十分鍾,加有一片檸檬的白水他已經喝了好幾杯。
  服務員把甜品單遞給菲比,也給她端上一杯水,菲比待服務員剛轉身就說:“你怎麽請我吃這個啊?賊貴賊難吃。”音量控製得恰到好處足以讓服務員一字不落地聽見。
  小薛有些意外,略帶失落地嘟囔:“我以為你愛吃哈根達斯呢,1月份我請客那回,看見洪總特意存到冰箱裏留給你的。”
  菲比故意皺起眉頭想了半天,又裝出滿臉迷茫,然後笑嘻嘻地說:“不記得了,你看,多吃甜食就是不好,嚴重損傷記憶力。不過我記得老洪對我的這條教誨,說哈根達斯屬於他一貫鄙視的那種‘假情調,真小資’的典型。”菲比剛說完就發現現場聽眾除了紅著臉坐在對麵的小薛,還有一位板著臉立在旁邊的服務員,忙伸了下舌頭,認真地埋頭研究起甜品單上誘人的照片。
  很快,菲比指著一款說:“我就要這個‘香蕉船’吧。”服務員逮到機會便嚴肅地較起真來:“你點的這叫‘愛琴海之舟’。”
  小薛怕菲比與服務員理論,忙插話道:“我來這個‘情迷黑森林’吧,紀念我在德國的不幸遭遇。”服務員不發一語地扭身離開之後,小薛忽然詭秘地向四周掃視一番,壓低聲音說:“其實,請你吃哈根達斯隻是一個借口,冰淇淋隻是誘餌,我怕你知道我的真實意圖就不肯上鉤了。”
  菲比不由得緊張起來,下意識地也向四周看了看,質問道:“喂,大白天的嚇唬什麽人呀,說,你搞什麽鬼?”
  小薛麵帶微笑,從腳邊的電腦包裏掏出一個信封,飛快地放到菲比身前的桌麵上,說:“快收起來。”
  菲比一動不動,說:“別鬼鬼祟祟的,這是什麽?”
  “兩萬塊錢啊,當初洪總借給我的,說好了等我掙到第一筆commission就還給他的。”
  菲比的心這才完全踏實下來,端起玻璃杯說:“老洪借給你的,你要還也該還給老洪呀,給我幹什麽?我又不能替老洪做主。”
  “是應該還給洪總,但我怕洪總不收,我還想過偷偷放到洪總的包裏,又覺得像做賊似的。後來一想,當初這筆錢是經你手給我的,你就像是洪總和我之間的轉款渠道,怎麽來的就應該怎麽回去,所以隻好麻煩你轉交給洪總。既然你不能替洪總做主,就不該擅自替洪總拒收,你先拿回去,怎麽處理再由洪總定。”小薛說得頭頭是道。
  菲比笑著問:“喲,你也小康啦?”
  小薛既靦腆又得意地說:“澳格雅的陸總特地道,款子特痛快就全額打了過來,我的commission都進賬了,要不然我才不會也搞小資這套。”
  “你真不需要了?”菲比追問,見小薛堅定地搖頭,便把信封拿起來放進自己的手包,說,“我也懶得和你囉嗦,拿回去讓老洪看著辦吧,算我倒黴,夾在你們倆中間,煩都煩死了。”
  剛把錢收好,兩人要的甜品也端了上來,小薛仔細地審視著玻璃樽裏的冰淇淋,菲比奇怪地問:“怎麽啦?她們給上錯了?”
  “不是,我怕她們在食物上做手腳,誰讓你剛才那樣損她們的。”
  “啊?!不會吧?”菲比立刻如臨大敵,用不鏽鋼小勺逐個撥弄著擺放在船形瓷盤裏的三個冰淇淋球和劈為兩半的香蕉,心有餘悸地說:“這麽好看的東西,讓你一說我都不敢吃了,她們不至於的吧?”
  小薛忙寬慰道:“沒事兒,我是開個玩笑。”說完就像做示範一樣果敢地從玻璃樽裏挖出一勺冰淇淋塞進口中,邊吃邊說,“我現在是神經過敏,總覺得人心險惡。”
  菲比切下一小塊香蕉,送到嘴邊又看了看才吃進去,品味過後點點頭:“嗯,味道不錯。哎,做sales是不是特毀人啊?我看你滿臉苦大仇深的。”
  “我算是體會到什麽叫水深火熱了,真是一會兒把你放到烈火上烤、一會兒把你放到冷水裏泡,天天都像冰火兩重天似的。”
  “你挺棒的,頭一個項目就簽了單,我當初連著丟了好幾個才簽到頭一個單的。”菲比用小勺在三個冰淇淋球上方輪番點著,拿不定主意先對哪一個下手。
  “我是傻人有傻福,總能遇到貴人相助。”小薛倒是從不諱言運氣在自己的成績中所起的作用。
  “嗯,老洪說過不止一次,說你的心態特別好。哎,你在什麽時候覺得最困難?有沒有過好像再也堅持不下去的感覺?”
  小薛嚼著一顆黑櫻桃,不知道是因為嘴裏有些酸澀還是心裏有些痛楚,他微微皺起眉頭語調遲緩地說:“最難的階段就是元旦過後那些天,我一個人在澳格雅蹲著,白天像個沒頭蒼蠅似的四處亂竄,也不知道自己做的一切最終有沒有意義,隻覺得希望越來越渺茫。晚上呆在酒店就像關禁閉一樣,客房裏有隻蚊子,是南方的那種花腳蚊子,叮了我好幾個大包,但我一直不忍心打死它,因為它是我惟一的伴兒,我不在房間的時候總擔心它是不是被服務員消滅了或者從門窗飛走了,每次回去一見它還在就特別開心,每天晚上我都用自己的血養著它,希望我和它都能熬過這個冬天。”
  菲比默默地聽完,又默默地盯著盤子裏的甜品,過了許久才依舊低著頭說:“你找個女朋友吧。前幾個月老洪被老外排擠的時候,我就感覺他特別需要有人陪他。”
  小薛幹笑著說:“我?不著急,我的條件太差,還是先立業吧,等我各方麵都有洪總一半的水平再找吧,再說,誰知道能不能找到真心對我好的女孩呢?”
  “喂,你怎麽這樣啊?你這叫自私你懂不懂?”菲比用小勺敲打著瓷盤以加重自己的語氣,“你應該找一個喜歡的女孩然後真心對她好,怎麽能隻要求人家真心對你好呢?”
  “互相的,互相的。”小薛遮掩不住尷尬,又試探道,“我看你對洪總就特別好,要是將來有個女孩對我能有你對洪總那麽好的一半,我就知足了。”
  菲比掩著嘴笑起來:“你可真逗,怎麽什麽都要到老洪的一半啊?”
  小薛認真地回答:“做人就是要有目標啊。”接著像是不經意地問:“怎麽樣?你和洪總挺好的吧?”
  菲比輕輕歎了口氣,答非所問地說:“他又開始忙了,這兩天又去了上海。”
  “嗯,他和Larry一起去的。”小薛接了一句。
  “你看,你比我更了解他的行蹤。他一出差,我除了知道他晚上會住在哪家酒店,別的就一概不知了。我估計啊,以後你和他見麵的時間都會比我和他見麵的時間多,將來我得向你打聽他在哪兒、在忙什麽。”菲比無奈地苦笑。
  “越忙越有成就感啊。”小薛剛想說自己要是能有洪總一半那麽忙該多好,但這回總算忍住了。
  菲比下意識地把盤中的香蕉切成一節節小段,好像前世與香蕉不共戴天似的,說:“這樣忙的意義又何在呢?今年的你比去年快樂嗎?反正現在的老洪不比以前快樂,我都不記得他上次放聲大笑是什麽時候了。我問他知不知道樓下花園裏的迎春花是什麽時候開的、那棵粉玉蘭又是什麽時候開的,我還問他有多久沒抬頭看過天上的雲彩了,你猜他說什麽?他說花開花落、雲聚雲散都不是他所能控製的,他隻在意他能控製的東西。他這個人呀,骨子裏永遠是在和別人爭,凡是大家不必努力都能欣賞到的,他一概沒興趣,他隻在乎爭來的東西,一心隻想得到別人得不到的東西。”
  “可是……男人就該有進取心啊,難道你不喜歡洪總這樣嗎?”小薛還是頭一次聽到有人剖析洪鈞,更讓他意外的是這個人居然是菲比。
  “有時候我就想,要是老洪一直翻不了身該多好,以後就做個普普通通的打工仔,永遠不要再忙起來,不要再你死我活地爭來爭去。前幾個月他倒黴的時候真是我最開心的時候,可每次一想到這個就覺得我挺自私的,好像存心不想讓老洪有好日子似的。”菲比忽然望著小薛問了句,“你明白嗎?”
  小薛記得李龍偉曾經明確地告誡過他,類似“你明白嗎”、“你知道嗎”的這些口頭禪是做銷售的大忌,即使在平時與人交往中也應盡量少用,為保險起見小薛已經幹脆把這幾個疑問句列為禁用語。雖然他自己不用,但總免不了遇到有人以“你知道嗎”作開篇或以“你明白嗎”作結尾來開導他,這些人裏有客戶、有圈子裏的前輩、也有出租車司機和各行各業的窗口人員,自從他留意之後就對這幾句話愈發敏感也愈發覺得刺耳,但當這話從菲比嘴裏說出來時不僅沒有令他產生任何不快,反而從裏到外覺得舒坦。
  小薛不想打斷菲比吐露心聲,忙無言地點了下頭,就像深山老林裏的采參人好不容易尋到一株人參,生怕風吹草動驚走了人參娃娃。菲比又垂下頭攪拌著冰淇淋,說:“以前,老洪在我眼裏就是一個英雄,無所不能,是我需要他;後來,老洪在我眼裏就是一個孩子,惶惶無助,是他需要我,但隻要和他在一起不管怎樣我都覺得特別幸福。可是,我現在常常感到害怕,就像一個母親怕她的孩子總有一天要離開她去幹大事,我真怕老洪又要去忙他的大事了。你明白嗎?”
  小薛又點了下頭,但旋即惆悵地搖搖頭,自嘲道:“我發現我真的很傻。”
  ***
  洪鈞是在機場的擺渡車裏接到鄧汶電話的,鄧汶問:“在哪兒呢?講話方便嗎?”
  洪鈞說:“方便倒是方便,就是太吵,我剛下飛機,還在停機坪上呢。”
  “難怪剛才總是轉到秘書台。哎,我請你吃飯吧?”
  洪鈞氣得笑了,說:“拜托你有點誠意好不好?這都幾點了?”
  “唔,已經九點多了,要不……一起喝茶或者吃宵夜吧?”鄧汶仍不死心。
  “我謝謝您,心領了,在飛機上剛吃完。”洪鈞已經猜到鄧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果然,鄧汶吭吭哧哧地終於把話挑明了:“咱倆找地方見個麵吧,想和你商量件事。”
  “非得今天嗎?我可是剛回北京,行李還在手裏拎著呢。”洪鈞並不掩飾內心的不情願。
  “要不,你從機場打車直接到我這兒來吧,挺方便的,就像你是從外地到北京出差,嘿嘿。”
  鄧汶居然還有臉笑,反而弄得洪鈞再也無法推托,他轉念一想,鄧汶向來是把他的事當成自己的事的,他小小地犧牲一下去急鄧汶之所急也是理所應當。
  洪鈞拖著拉杆箱剛走入鄧汶所住賓館的大堂,就聽見一個女聲親切地問候:“您好,洪先生。”
  洪鈞錯愕之際仿佛自己剛又踏進了上海浦東香格裏拉酒店的大堂,那裏的服務生都是這樣向他問候的,他正被這種時空倒轉搞得神情恍惚,眼前出現了一個女孩笑盈盈的圓臉,留著短發,雙手背在身後向他欠身致意,他認出這位就是曾在鄧汶房間門口有過一麵之緣的凱蒂。
  凱蒂打量著洪鈞風塵仆仆的樣子,半開玩笑地問:“您也來這裏住宿啊?”
  “嗬嗬,不是,我是來找鄧汶的。”
  “要不要我幫您把行李先存在前台?就不用您拎上拎下的了。”凱蒂很周到地提議。
  洪鈞晃了晃拉杆,像是要顯示出行李沒什麽份量,回答道:“不用,挺方便的。”
  洪鈞道聲謝剛要走,凱蒂又特意把鄧汶的房間號告訴他,還說了句:“鄧先生在房間呢。”
  洪鈞一路回味著凱蒂無微不至的關懷來到鄧汶所住的樓層,剛繞過拐角就看見鄧汶已經站在不遠處他房門外的走廊上迎候了,洪鈞稍一詫異就猜到向鄧汶通風報信的是凱蒂,剛剛產生的一股好感立刻被隱隱的不快取代了。
  鄧汶把洪鈞讓進房間,殷勤地將行李接過來,又指向沙發和茶幾示意說:“請坐請坐,你看我多虔誠啊,采用我待客的最高規格來迎接你。”
  洪鈞看見圓形茶幾端正地擺在沙發前麵,茶幾上端正地放著一隻倒滿水的玻璃杯,玻璃杯旁放著一瓶開了蓋的礦泉水,感覺活像擺放在供桌上的供品,自己隻要往沙發上一坐就成了鄧汶頂禮膜拜的對象,他又好氣又好笑,端起玻璃杯一口喝掉大半,又把礦泉水瓶拿在手裏就坐到了茶幾上,說:“行啦,你有什麽就趕緊快說快放,剛才菲比電話都追來了,她覺得我行跡非常可疑。”
  鄧汶坐在床沿賠著笑說:“好好,長話短說,其實也沒什麽大事,就是想最後再聽聽你的意見,不然我心裏不踏實。還是以前和你提過的,Katie工作的事,我都已經三思過好幾回了,還是覺得讓她去我那兒做office manager最合適,我想盡快把她招過去,你看呢?”
  洪鈞不由覺得心頭火起,賭氣道:“你不是已經都定了嗎?還和我商量什麽?再說這是你們倆的事,該說的我上次都說了。”
  鄧汶沒料到洪鈞會有這麽大火氣,愣了一陣才尷尬地說:“也不能說是定了,我就是有些想不通,我和Katie的關係很正常很單純,我那裏招一個office manager也很正常很單純,我身為總經理招一個人不是很簡單的事嗎?不會有人說三道四的,可是你上次那麽反對,好像我犯了天條似的。”
  洪鈞嘲諷道:“單純?你怎麽不說你們倆的關係很純潔啊?聽上去更好聽。”
  鄧汶立刻梗起脖子抗辯說:“我和她就是很純潔,你怎麽死活都不信呢?”
  “對呀,你怎麽不好好想一想為什麽我死活都不信呢?連我都抱懷疑態度,其他人難道會相信嗎?你憑什麽認為不會有人說三道四呢?”一連串質問過後,洪鈞的口氣舒緩下來,說,“你個人的事與我無關,你和廖曉萍之間、你和Katie之間究竟如何都是你的私事,我隻是勸你一定要把私事和公事分開,你和Katie盡可以驚天地泣鬼神地好一場,你也盡可以隨心所欲招一個讓你滿意的office manager,但別把兩者攪在一起,否則不僅你和她的職業前景都會受到危害,你和她之間的關係也會變味兒。”
  鄧汶默不作聲,洪鈞又笑著說:“聊點題外話,這就和我做項目一樣。當我麵臨贏麵很大的項目時,我會讓項目盡量簡單,因為變數越少越容易控製;當我麵臨贏麵很小的項目時,我會首先讓項目盡量複雜,使我的對手難以控製局麵,變數就是我的機會,但當我趁亂翻盤取得優勢以後又會設法讓項目盡量簡單。”鄧汶歪著頭,一臉“這和我有什麽關係”的不以為然,洪鈞便接著說:“你現在比較順利,但俗話說得好,一粥一飯當思來之不易,你得居安思危啊,守成就要讓局麵盡量簡單,你為什麽要給自己增加變數呢?競爭中效率最高的方式就是‘趁火打劫’,而你把Katie招去就等於在你身邊埋下一個火種,等到時機成熟一定會有人把這個火種點燃,俞威可是趁火打劫的高手,你以為真可以高枕無憂了嗎?”
  洪鈞的一番話令鄧汶立刻不安起來,仿佛在周圍的暗處正匍匐著若幹看不清麵目的家夥,虎視眈眈地覬覦著他,他馬上又由自身的處境聯想到凱蒂的處境,越發感到一籌莫展。洪鈞已經把瓶裏的礦泉水喝光,鄧汶很勤快地又替他拿來一瓶並把蓋子擰開,焦慮地說:“那——,要是真像你說的這麽嚴重,隻好先不讓Katie到我們研發中心去。可是,Katie總應該換個更好的地方吧?”
  洪鈞接過鄧汶遞過來的水,問:“我上次不是建議你給她找找其他的機會嘛,她都不中意?”
  “沒有,是我沒替她物色別的地方,一直覺得她就去我那兒合適。”鄧汶麵帶愧色地說。洪鈞懷疑鄧汶並不是愧疚於對他的建議置若罔聞,而是愧疚於沒有盡早替凱蒂找尋其他出路,這讓洪鈞鬱悶得無話可說,隻好大口喝水。鄧汶眼巴巴地望著洪鈞,請求道:“要不,你幫忙想想辦法?”
  “我?給Katie找工作?”洪鈞差點被水嗆著。
  “對啊,不過不是給她找工作,是要給她找個比現在更好的工作。”
  “嗬,要求還真不低啊。行,我替你留意著吧,有合適的機會馬上告訴你。”洪鈞滿口應承著從茶幾上站起來,明顯是準備打道回府的架勢。
  鄧汶忙抬手按住洪鈞的肩膀,不依不饒地說:“哎——,別走啊,今天放你走了下次再抓你可就難了。你現在就好好想想,有沒有機會可以讓Katie去試試?”
  洪鈞又被按到茶幾上,一下子差點把茶幾坐翻,慌亂中礦泉水瓶從手裏掉到地毯上,地毯被流出的水洇濕了一片。洪鈞無可奈何地歎口氣,說:“你何苦呢?又不急在這一天兩天,我現在再怎麽冥思苦想也想不出來啊。”
  鄧汶此刻的愧疚倒完全是針對洪鈞的,但這點愧疚瞬間消散,他幹脆變本加厲地要求:“你就幫人幫到底吧。哎,你在維西爾給她找個位置,怎麽樣?”
  鄧汶這話激得洪鈞像詐屍一樣跳起來,嚷道:“你有沒有搞錯?!”
  鄧汶是典型的得隴望蜀,嬉皮笑臉地說:“別這麽大驚小怪的,我是作為朋友向你推薦一個優秀的人選,這很正常啊,說真的,行政後勤方麵的事交給她你隻管放心好了,她在你那裏總不會還是什麽火種吧?”接著竟擺出一副近乎無賴的嘴臉威脅說,“要不然,這總是我的一塊心病,沒準過幾天我真不管不顧地就把她招到我那兒去,要是有人想趁火打劫就讓他來吧,大不了我卷鋪蓋走人。”
  洪鈞盯著鄧汶的臉,驚詫於這還是他所熟悉的那個鄧汶嗎?他繼而又驚詫於凱蒂的手段,居然能讓鄧汶如此走火入魔。洪鈞沉吟良久,疲憊地坐到床沿上,氣惱地說:“我現在真後悔當初建議你回北京,真是自找麻煩。”
  鄧汶聽出有戲,忙說:“這就算我最後麻煩你一回,舉手之勞的事嘛。”
  “我最恨的就是你說什麽‘舉手之勞’,這種因人設事哪有那麽容易?不僅雙方都要同意,還要讓公司內部都能接受,哪怕隨便在公司裏擺一盆花也要讓大家都看得順眼才行呢。”
  鄧汶走向床頭的電話,說:“我現在就讓她上來吧,你當麵和她談談?”
  洪鈞愕然道:“你也太性急了吧?”
  “如今無論幹什麽不都講求個效率嘛,趁熱打鐵,就當是臨時安排的interview,如果你覺得合適就和她談談待遇什麽的,好不好?”鄧汶說著就已經抄起話筒撥了大堂值班經理的電話:“喂,這會兒走得開嗎?……那你上來一下吧,和你說點事。”
  洪鈞感覺簡直是被一對雌雄大盜劫持了,事態的急轉直下讓他怎麽也緩不過神來,鄧汶倒很從容地掃視著房間,以導演的口吻布置道:“你還是坐回到沙發上吧,這樣顯得比較正規。”
  凱蒂很快就到了,鄧汶把她領進來,洪鈞雖然心裏別扭但還是站起來伸出手,按照“鄧導”的要求很正規地說了句:“你好,請坐吧。”眼前的陣勢把凱蒂弄懵了,分不清誰才是這房間的主人,更猜不出把她叫來的用意,惶惑地看著鄧汶,鄧汶指一下洪鈞對麵的床沿,說:“你坐啊,洪總想和你談件事。”
  洪鈞便立刻進入“洪總”的角色,清了清嗓子,說:“雖然咱們隻是一麵之交,但是鄧總不止一次向我介紹過你的情況,剛才又特地向我推薦你,總體來講我對你的印象也不錯,我更相信鄧總不會看錯人。今天咱們可以先初步交流一下,看看有沒有一起共事的可能。”
  凱蒂顯然入戲很慢,她滿眼迷茫地聽洪鈞說完,又扭頭求助似的望著鄧汶,好像期盼鄧汶把洪鈞的話翻譯成她能理解的語言,她忽然捂著嘴笑出聲來:“你們這是在幹嘛呀?”
  鄧汶對凱蒂的臨場表現有些掃興,衝洪鈞的方向努努嘴說:“你聽洪總接著說。”
  洪鈞也就隻好接著說:“我們維西爾其實和鄧總他們公司很相似,規模不算大,但工作壓力並不小,對每一個崗位的要求都很高,你的素質和在賓館的工作經驗是很好的基礎,我希望你能夠很快勝任。目前在維西爾北京辦公室有兩個女孩子負責事務性工作,一個做reception,一個做admin,所有的行政、財務、人事和後勤都由她倆總管,你來維西爾以後和她倆之間具體如何分工我還沒有想好,但我相信一定能找到理想的協作方式。你有什麽想法或者要求可以現在就提出來,也可以考慮好之後再告訴我。”
  凱蒂一頭霧水,嘀咕道:“讓我去你們公司?”
  鄧汶興奮地說:“是啊,這是多好的機會啊,洪總聽說你對現在的工作不太滿意、想找個更好的工作,就主動提出來請你去他們維西爾公司,這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啊,維西爾是知名外企,待遇好、環境好,能學到很多東西,可比在賓館伺候人強得太多了,你應該好好謝謝洪總啊。”
  凱蒂皺著眉頭思索,在洪鈞看來就像是在苦苦回憶下麵的台詞,很快,凱蒂的眼睛一亮,顯然總算明白了這出戲的來龍去脈,她臉上的迷茫與困惑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震驚和慍怒,她不再理睬和她演對手戲的洪鈞,而是緩緩從床沿站起來,死死盯住這出戲的導演鄧汶,冷冷地問:“誰告訴你我想換工作?”
  鄧汶被凱蒂的樣子弄得不知所措,張口結舌地半天才說:“你不是說這裏不好嘛……”
  “我是說過對這裏的工作不太滿意,但我什麽時候求你幫我找工作了?噢,照你的邏輯,如果我現在告訴你我還沒有吃晚飯,就意味著我在向你要飯吃嗎?!就意味著我在求你向別人討飯給我吃嗎?!”
  鄧汶驚呆了,喃喃地說:“我和洪總都是好意啊,我們隻是想幫你嘛。”
  “謝謝兩位老總的好意,讓你們費心了,但我明確告訴你們,我從來沒指望別人幫我,更不想就像件家具一樣被別人搬來擺去,就算哪天我真要找工作了,我也不會接受你們的施舍。”把這幾句話甩到鄧汶臉上之後,凱蒂便大步走到門口,拉開門,頭也不回地走了。
  房間裏隻剩下呆若木雞的洪鈞和鄧汶,兩人莫名其妙地互相望著,洪鈞問:“你們倆沒一起商量過嗎?”
  “沒有,是我自己想替她找個更好的工作。”鄧汶還沒從這場變故中反應過來,委屈地說,“還是頭一次見她發脾氣,沒想到她脾氣這麽大。”
  “你活該!”洪鈞終於把胸中的惡氣暢快淋漓地發泄出來,他回想著剛才凱蒂甩手而去的一幕,不但對凱蒂重又懷有好感,更萌生出幾分敬意,覺得對這個女孩的確應該刮目相看了,他歎道:“看來不僅我不了解她,你也不了解她啊。”
  洪鈞起身走向靠放在牆角的行李,卻又瞥見鄧汶像被霜打過的臉色,有些不忍就這樣離開,但鄧汶與凱蒂的事又不是他所能勸慰的,便沒話找話地說:“你最近也挺忙的吧?”
  鄧汶還像複活節島的石像一樣愣愣地站著,洪鈞拍了他肩膀一下,他才“啊”了一聲回到現實世界,答道:“挺忙的,本來以為不著急做Beta版了可以輕鬆一陣,結果又來個猴急的任務反而忙得厲害。”
  “什麽Beta版?”
  “9.0的Beta版啊,我們去年做8.0漢化版的時候,ICE在美國就已經開始做9.0的研發了,我當時就覺得實在太匆忙,8.0才出來不久起碼應該穩定個兩三年的,何必這麽急著搞9.0,結果前一陣得到消息說9.0的Beta版研發全停了。”
  洪鈞想起鄧汶曾提到卡彭特的種種異樣,便又問:“卡彭特最近怎麽樣?和你聯係多嗎?”
  “沒什麽聯係,暫停Beta版這麽大的事,他老人家隻群發了一條特簡單的E-mail就算通知了,最近好像去了印尼,跑到婆羅洲尋幽探密去了。”
  洪鈞愈發覺得卡彭特近來行事怪異,料定ICE高層一定醞釀著某種異動,但又無法根據這些支離破碎的表象梳理出更多的線索,他正在琢磨,又聽到鄧汶說:“搞9.0的Beta版其實不需要我們北亞介入,但我們必須盡快完成8.0各種行業版的漢化還有韓文、日文版的一些工作,好及早參與9.0 Beta版的後續階段,所以不搞Beta版是件好事,我可以從容地安排北亞的任務,沒想到有個項目要求把原計劃以後再做的一個行業版拿到現在來做,時間很緊,還給我設了deadline。”
  洪鈞已經拽著拉杆箱走到門口,回過頭像是不經意地問跟在後麵的鄧汶:“哪個項目啊?”
  “第一資源啊,適合他們的行業版本來要到年底才開始漢化,結果sales team要求必須優先做,得在下半年完成,說是客戶等著要呢。”
  洪鈞覺得心髒仿佛被猛地揪緊,雙手不由得抽搐了一下,突然襲來的緊迫感讓他恨不能馬上奔出門去,他恨恨地說:“我真是多餘,剛才不但不該攔著你,還應該攛掇你趕緊把凱蒂招去和你共搭安樂窩,真該讓你‘從此君王不早朝’才好呢!”
  小譚深刻體會到了做媒人的不易,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總算把兩不情願的俞威和邢眾撮合到一起,他其實也不甚明了自己這般辛苦究竟為的什麽,但總覺得越難做的事越能體現他的價值。信遠聯集團的辦公地點在魏公村東麵,從北京郵電大學一直往西不遠就是,這幢已略顯陳舊的十層寫字樓被信遠聯占據了三層。小譚在前麵帶路,俞威和蘇珊跟在後麵,剛出電梯就看到一片忙碌景象,本就狹小的前台裏居然擠著三個女孩,兩個在接電話,而最忙的那個正一邊簽收速遞包裹一邊吆喝送盒飯的人不要把小推車橫在通道上,幾個看上去還是學生模樣的從裏麵呼朋引伴地跑出來直奔小推車,抄起飯盒一打開便高聲抱怨:“怎麽又是獅子頭啊?!”
  俞威眉頭緊鎖,在電梯口止步不前,漠然地看著眼前的混亂嘈雜。小譚忙走近前台衝裏麵的女孩說了些什麽,一個女孩立刻走出來客氣地引領他們拐到一間會客室,卻發現幾個人已把會客室挪用作了餐廳,女孩厲聲說:“你們怎麽回事呀?!沒看見門上寫著中午有訪客嗎?!出去出去!”那幾個人忙灰溜溜地魚貫而出。
  女孩一邊擦拭會議桌一邊請俞威等人就坐,俞威站著不動,挑剔地掃視室內的家具和陳設,等女孩出去後他沉著臉嘟囔道:“怎麽這麽早就吃飯了?才十一點半。”
  小譚解釋:“內企都這樣,上班早、吃飯早。”
  俞威走到會議桌一側的中央位置,歪頭檢視桌麵和椅麵是否幹淨,而後一臉勉為其難地坐下。很快,有幾個人彼此推搡著出現在門口,見小譚熱情招呼他們才忸怩地進來溜邊坐下,俞威看到有兩人的嘴裏反芻一般地嚼著,顯然是中斷午餐匆忙趕來,更加判定這些人都是小嘍羅而已,便紋絲不動地坐著沒有任何表示。片刻之後,邢眾被好幾個人簇擁進來,俞威才起身和他隔著會議桌握了手,向兩旁的人隻揚下手算是一並打過招呼,小譚和蘇珊不敢怠慢繞過會議桌和眾人一一握手問候。
  等雙方均已坐定,立刻顯出陣容上的懸殊,ICE這邊隻有三人而信遠聯卻有十個之多,桌旁排不下還在牆邊坐著幾位,除邢眾之外每個人都攤開記事本握筆在手一派嚴陣以待的架勢。邢眾的身材和俞威不相上下,本方人多勢眾又是在自己的地盤上,使他更覺處於上風,開口便說:“你們來得有點晚,應該早點來就好了。”
  小譚下意識地看眼手表,正納悶自己並未遲到啊,俞威卻早已明白邢眾所指,回敬道:“是啊,上次在高峰論壇上你說過要去我們公司,我是左等不來、右等不來,隻好登門拜訪了。”
  不大的會客室塞進十幾人立刻變得氣息不暢,俞威正感到憋悶,前台那位女孩又進來給客人倒茶,滾開的熱茶擺在眼前更讓他燥熱難耐,他把領帶拽得鬆脫些又解開領口的紐扣,邢眾說:“不好意思,我們這裏條件比較簡陋,大廈還沒開始送冷風呢。”
  “沒關係。今年熱得真早,還不到‘五一’呢就已經上了三十度。”俞威瞥見桌上不遠處有個髒兮兮的煙灰缸,便探身取過來,掏出香煙剛放到嘴邊又拿下來,純粹是出於禮貌問道:“抽煙沒問題吧?”
  不料邢眾居然生硬地回答:“這裏按說是不允許吸煙的。”他回手一指牆上貼著的禁煙標誌,又說,“不過俞總是客人,主隨客便,就破個例吧。”
  俞威這才注意到牆上的確貼著個色跡斑駁的禁煙標誌,奇怪既然禁煙為何會議桌上又擺有不止一個煙灰缸,如此一來他頓時沒了噴雲吐霧的興致,更不願接受邢眾的恩惠,便把香煙收起來,沒話找話地說:“上個月咱們兩家合搞的那場高峰論壇挺成功的,我要再次感謝邢總的大力支持啊。”
  邢眾的口氣不冷不熱:“既然是合作,對雙方來說就都是分內的事,談不上什麽感謝。不過,你們外企總好搞這類場麵上的事,依我看,要想在第一資源的NOMA工程上有所突破,再搞多少次論壇也沒用,還是要紮紮實實做很多工作。”
  俞威心裏窩火,他何嚐願意搞那個論壇,恰恰是小譚和邢眾一意孤行,而自己剛才一句客套話居然招致邢眾的教訓,新仇舊恨令他狠狠地瞪了旁邊的小譚一眼,嘴上卻依舊客氣道:“是啊,我們一直都在抓緊做工作,這次來就是想和邢總商量一下,能否在第一資源項目上進一步深入具體地合作。”
  “沒問題啊,很多事情可以一起做嘛。但是我感覺你們的策略好像有些問題,主攻方向不對頭,我以前就對小譚講過,你們不應該把精力全放在下麵那些省級公司上。”邢眾似乎很喜歡轉折句式,尤其擅長先揚後抑。
  俞威益發不快,忍不住說:“第一資源總部的工作我們也始終在做,關係一直處得很好。”他又不禁想起令他頭疼的鄭總,便也來個轉折說,“當然,我很希望邢總能幫ICE把總部的工作做得更到位。”
  邢眾笑了,笑得那麽開心那麽得意,他輕鬆地說:“俞總誤會我的意思了,我不是說你們應該把主攻方向從省級公司挪到總部上來,我是建議你們站得更高些、眼光更遠些,跳出第一資源的圈子。俞總你想啊,有哪家客戶真正搞得清自己的需求,又有哪家客戶真正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麽,所以你們不要死盯住客戶,而應該看看客戶會聽誰的話、是誰在替客戶拿主意。”
  俞威很平靜,說:“邢總一直在這個行業裏做,信遠聯與第一資源合作多年,我相信你們對第一資源具有相當大的影響力,實話實說,正是看中這一點我才誠心和你們緊密合作,希望借助你們的力量替我們在總部加分。在商言商,我想邢總不會介意我的直率吧?”
  “不介意,在商言商這句話我最喜歡,也要謝謝俞總如此看重我們信遠聯。我想請問俞總,如果信遠聯能幫你們在第一資源總部多加些分,你們考慮的緊密合作具體指的是?”
  邢眾說完,整個會客室沉寂下來,信遠聯的人先後停筆從記事本上抬起頭,俞威實在無法理解他們方才都在記什麽,印象中邢眾並沒有發出任何最高指示啊,難道忍痛拋下才吃了一半的獅子頭跑來隻是為了當速記員?忽然,對麵牆上在禁煙標誌正上方貼著的一幅標語吸引了俞威的注意力,標語是響亮的八個字——“執行力就是戰鬥力”,俞威不禁若有所悟,也許在邢眾眼裏,員工對於他所說的每句話隻有先一字不漏地記錄下來,才能再不折不扣地執行下去。
  蘇珊詫異俞威麵對邢眾提出的關鍵問題居然會茫然若失,忙插話說:“俞總已經充分考慮過咱們雙方合作的具體方案,他這次帶我們來就是想face to face地和您做深入的交流。”
  俞威立刻收攏思緒,笑著說:“NOMA工程規模不小,保守估計首批也要有十來家省級公司同時上馬,我們的確和下麵各省接觸較多,不少省級公司我都親自去跑過,各省的情況千差萬別,我們在每個省的項目上都在尋找合適的合作夥伴。我想征求一下邢總的意見,你們最傾向於哪片區域?我們盡可能協調配合。”
  邢眾斂起笑容,語氣強硬地說:“俞總,我剛才說你們的策略有問題,現在看來是因為你們的自身定位有問題。依我看,你們不應該錯誤地把信遠聯隻當作你們眾多合作夥伴中的一個,而應該把信遠聯看作你們的客戶,信遠聯和第一資源已經綁為一體,我們會和第一資源共同建設NOMA工程。恕我直言,現在不是你們ICE要考慮在哪幾個省與信遠聯合作,而是信遠聯要考慮是否帶ICE入局。”
  俞威正在愕然,邢眾扭頭向坐在桌角的一位女士說:“小魏,你去把咱們替第一資源做的需求分析報告拿來。”
  小魏忙起身問:“拿哪部分啊?那麽多呢,都做過三期了。”
  “舊的當然不用拿了,就拿這次最新做的。”
  “那也一大摞呢,俞總他們怎麽看得完呢?”
  “就拿‘綜述’吧,再把‘運營’那部分拿來,我給俞總大致翻翻。”
  俞威還在琢磨也許徹底搞清老板意圖正是確保執行到位的前提,小魏已經手持兩本厚厚的資料回來,邢眾把資料堆到俞威麵前,說:“你可以看看我們已經做了多少工作,這些東西日後就是NOMA工程招標書的核心內容。”
  俞威隨手翻看,蘇珊如獲至寶地抓起另一本逐頁瀏覽,幾百頁紙的需求分析報告確實不假,但俞威懷疑這些東西最終會被第一資源派作什麽用場,他把手裏那本也推給蘇珊,問邢眾:“你們為第一資源真是花了不少心血。可是,你們幫他們寫招標書就不能再參與投標了,總不能又出考題又答卷子、又當裁判又當球員吧?”
  邢眾笑眯眯地掏出鋼筆,探到蘇珊手裏的資料封麵上點了點,說:“你看這上麵署的是信遠聯的名字嗎?這份報告和將來的招標書名義上都是由第一資源聘請的技術專家組寫的,專家組的部分成員就來自我們學校尤教授帶領的研究中心,報告上掛的是他們的名字,但工作都是由我們在做。”
  俞威瞥一眼資料封麵,暗忖邢眾也太張揚了些,便委婉地說:“你們與尤教授他們的這層關係,圈子裏的人慢慢或多或少都會有所了解,這麽玩兒恐怕就玩兒得有點大,大家可能都會覺得不太公平。NOMA工程不是小項目,很難有什麽人一手遮天,要是想一口通吃可能就有點過了。”
  邢眾很不以為然:“沒有什麽絕對的公平,輸的人永遠覺得不公平,所以隻要第一資源認為公平就行。說實在的,和你們外企打交道越多,我就越覺得你們外企的人缺乏氣魄,一個人被束縛住手腳並不可怕,怕就怕連思想都被束縛住。”
  俞威笑了笑,顯然覺得沒必要和邢眾探討解放思想的偉大意義,便問:“不知道邢總在什麽情況下會同意帶我們入局?你們和其他幾家也都在談嗎?比如維西爾、科曼?”
  “這主要是你們小譚的意思,他提過好幾次希望咱們兩家能緊密合作。我的想法很簡單,如果ICE承諾在整個NOMA工程中隻和信遠聯合作,我們就可以把ICE的產品特色和技術指標寫到第一資源的招標書裏去。”
  小譚忙興奮地說:“是啊,邢總把咱們ICE排在最優先考慮的地位,一直都沒有和維西爾、科曼他們接觸。”
  邢眾反而矜持起來,口氣一轉說:“不能說是最優先吧。我們也準備和其他幾家都談談,看誰能響應我們的方案,如果大家都很積極,就再看誰能給我們最優厚的條件。”
  俞威克製著被小譚引發的不快,對邢眾說:“我當然願意和邢總合作,如果你們能把ICE的東西作為NOMA工程的技術標準我們更是求之不得。不過NOMA工程太大、太複雜,不是一塊任人宰割的肥肉,總部也好、下麵各省也好,都有很多具體因素,我擔心項目的發展是不以咱們雙方的意誌為轉移的。”
  邢眾雙手撐在桌麵上,挺直上身,說:“好吧,今天談得不錯,雙方的意思基本都表達清楚了。我看這樣吧,咱們各自都充分考慮一下,有什麽想法再隨時溝通。”
  俞威也沒有繼續談下去的意願,直接站起來和邢眾握手道別,信遠聯一直奮筆疾書的眾人都起身肅立,俞威由邢眾陪著走到會客室門口,正暗想這些人今天肯定沒有記下任何可供執行的東西,卻聽見小譚在旁邊小聲說:“你們先回公司吧,我在這裏還有點事。”
  俞威和蘇珊都不免驚詫,俞威更是有些怒不可遏,既惱小譚不懂規矩又恨小譚有恃無恐,小譚見俞威臉色不對,忙解釋說:“一點小事,上次搞高峰論壇還有些費用沒和信遠聯結清。”
  等到走出寫字樓,俞威長長地籲口氣,掏出香煙點上,蘇珊說:“真沒意思,完全是雞同鴨講。”
  俞威一聽立刻伸出手攥住蘇珊的胳膊,一邊用力一邊笑著說:“嘿,你罵誰呢?到底誰是雞、誰是鴨?”
  蘇珊被俞威攥得呲牙咧嘴,忙告饒說:“哎喲,好啦好啦,我說錯話了還不成嗎?”等俞威鬆開手,蘇珊揉著胳膊氣哼哼地說:“還是留著力氣用到你的Linda身上吧。”
  俞威悶頭抽煙往前走,蘇珊快步跟上,說:“邢眾這人太狂,他能分到一兩個省就不錯了,居然想大小通吃。”
  俞威揚手攔住一輛出租車,猛吸幾口就把半顆煙丟在地上用腳碾碎,說:“先別管他,過完‘五一’再見分曉,關鍵要等第一資源在南京開過那個會。”
  ***
  密切關注第一資源南京會議的人不止俞威一個,洪鈞自從“五一”長假過後心思也一直放在南京,第一資源總部由鄭總出麵召集三十餘家省級公司的相關負責人在南京雙門樓賓館一連開了三天的封閉式工作會議,惟一的議題就是NOMA工程。會議期間洪鈞從不同渠道陸續探聽到一些消息,但他沒敢打擾鄭總。南京會議結束後洪鈞又耐心等了幾天,仍不見已經回到北京的鄭總和他聯係,他把各方傳回的信息梳理之後更覺迫切需要與鄭總麵談,實在忍不住便撥了鄭總的手機,鄭總倒挺痛快地說:“那你下班過來吧。”
  洪鈞的車在西二環爬行了近一個小時,六點多鍾才趕到第一資源總部,鄭總已經收拾好桌上的東西,見洪鈞進來就說:“我今天回家吃飯,咱們就在這兒聊吧。”
  洪鈞一愣,隻好說:“那我就長話短說吧,別耽誤您趕回家吃晚飯。”
  鄭總笑著擺手:“不著急,現在還早呢,我是因為連著在外邊吃了好幾天,今天想回去吃,咱們聊到多晚都行,我也正想找你呢。”
  洪鈞放下心來,隨意地和鄭總分坐在沙發兩端,鄭總撫了下頭頂的頭發,問:“南京的會,你都聽說了?”
  洪鈞見鄭總神態怡然自得,便說:“沒聽說多少,但是我知道您拍了桌子。”
  鄭總自嘲地搖搖頭,說:“見笑了,下麵的人嘴可真快,這點家醜全給我外揚出去了。”他雙手握在一起,左手的拇指在右手的掌心搓弄,好像那裏還殘留著當時的痛感,幽幽地說:“事後想想,如果當時再忍一忍不拍那下桌子,可能也不至於讓他們得那麽多便宜。你想啊,我桌子也拍了、人也罵了,人家連一句話都沒說全擔待了,再不讓人家占些便宜實在說不過去,我逞了威風、他們得了實惠,兩不虧欠。”
  洪鈞明知故問:“鬧得最凶的是上海和廣東吧?”
  “表麵上嚷嚷得最厲害的是浙江和江蘇,但背後是上海和廣東,上海的徐總是個笑麵虎,這麽多年我就沒見他發過火,修養好得很呐,倒是浙江的宮總有點出乎我的意料,事先我專門和他通過氣,結果率先發難的就是他。”
  “您這次同意暫緩搞‘大集中’,先搞‘小集中’,這個讓步可是夠大的。”洪鈞語調中透露出深深的惋惜。
  鄭總倒顯得隨遇而安地說:“第一資源本來就是兩級法人體製,集團是一級法人、各省公司是獨立的二級法人,具體的運營和管理都由二級法人承擔,集團總要顧及到下麵的自主權。另外,這些年第一資源的攤子鋪得太大,要想一步到位把全國的數據和作業都集中起來難度不小,‘大集中’有好處也有風險,所以下麵的人提出先搞‘小集中’,把地市分公司一級的數據和作業都集中到本省一級,將來時機成熟再從各省集中到總部,也是在為‘大集中’打基礎嘛。”
  “隻是……先搞‘小集中’會不會意味著NOMA工程的主導權由總部轉移到省公司手裏了?”洪鈞不安地把最擔心的問題提了出來。
  “不會,尊重各省公司的自主權,決不意味著集團就可以放鬆領導。你沒聽說南京會議最後定下的精神是什麽?就是NOMA工程的十六字方針——統一規劃、統一標準、綜合選型、分布實施,他們就是想把‘綜合選型’這條改為‘自主選型’,這一點我是不會動搖的。當然啦,”鄭總雙手的手指勾在一起,又用力朝相反的方向拉扯,說,“以後彼此之間的角力少不了,南京會議隻是個開始。”
  洪鈞本以為在南京會議上遭受重大挫折的鄭總會比前一陣更加內斂甚至變得消沉,沒想到鄭總反而愈挫愈勇,去年初見時的那種霸氣反而被激發出來,洪鈞不禁由衷地欽佩鄭總的修為,也被鄭總感染得平添了幾分鬥誌和信心,他說:“您是明眼人,南京會議上那幾家省級公司鬧得那麽凶,不會沒有外部因素推波助瀾吧?”
  鄭總鼻子裏哼一聲,說:“當然,各省有各自的想法完全可以理解,但這次居然鬧到這個程度,沒有外麵的利益驅動是不可能的,至於都是哪些人在背後攪和奇#書*網收集整理,我心裏有數。”
  “這麽大的一項係統工程,總部要想在整體上有所把握,一定得有相應的機製和手段吧?不然那十六字方針就可能變成空話。”洪鈞把話題從過去引向未來。
  “當然啦,有很多工作要做,你也可以幫著出主意、想辦法,把NOMA工程順利地搞下去對大家都是至關重要的。”鄭總剛說完手機便響起來,他草草應付幾句便掛上,滿含期待地看著洪鈞。
  這短短的間歇讓洪鈞得以把事前準備好的思路稍加調整,先問道:“總部要想對省級公司加以製約,都有哪些主要的手段?”
  “無非是行政手段、人事手段、資金手段和技術手段。在NOMA工程上顯然不能套用行政手段,人事手段嘛就因人而異了,比方對上海的徐總就不適用,他在上海這麽多年從來沒動過,省級公司老總經常要平級調動一下,但始終就動不了他,前一陣還想把他調到集團來,人家說上海很好,在地方上更能發光發熱,給他副總裁、黨組成員都不肯來。資金手段嘛就是因地而異,像廣東、上海、浙江、江蘇本身就是最財大氣粗的幾個省,NOMA工程攤到省裏的預算對他們來說是九牛一毛,根本不需要集團掏錢人家就能把事辦了,凡是需要集團掏錢支持的省公司本來也都是比較聽話的。還有就是技術手段,關於這一點我正想聽聽你的建議。”
  洪鈞回應:“看來要在‘統一標準’和‘綜合選型’這兩條上做文章了,省公司要求自主選型,您堅持要這個‘綜合’二字肯定有您的深意。我聽說集團總部會對各類廠商劃定一個入圍名單,再由各省在入圍的廠商中選擇,這應該在一定程度上可以主導各省的選型工作吧。”
  鄭總再次自嘲地搖頭說:“當初是這麽想的,現在看來能起的作用不大,人家也都不是省油的燈啊,最後定稿的會議紀要裏寫得很清楚,要求集團總部在製定入圍名單時要充分體現廣泛的代表性和覆蓋麵,要把廠商分為四類:係統集成商、管理谘詢公司、硬件平台廠商和應用軟件廠商,分別定出一個名單。你想啊,什麽叫廣泛的代表性和覆蓋麵?就是說人家省裏中意某個廠商那麽我們總部的名單上就應該包括,不然人家就可以指責我們的名單不夠全麵。你看,這種徒有其名的入圍名單其實就是個廠商名錄大全,還能有什麽限製作用?”
  洪鈞不由暗自嗟歎,總部和各省之間的控製與反控製真是一場名副其實的博弈,總部強調整齊劃一,各省強調因地製宜,上海、廣東等省級公司本就不是等閑之輩,何況又有俞威之流出謀劃策。他斟酌著提議:“您看能否在入圍大名單的基礎上再搞一個短名單?”
  鄭總笑了,很有興趣地催促洪鈞繼續,洪鈞接著說:“總部不應該隻是製定好入圍名單發下去就完了,有放還要有收,各省應把選型結果再報經總部審批才可以付諸實施,而總部可以製定一個短名單,如果省公司選定短名單裏的廠商,總部就可以快速審批甚至免予審批;如果省裏選的是短名單以外的,審批過程就會很費周折。總部這麽做是有充分理由的,驗證一個廠商的資質和產品是否符合標準是一件費時費力的過程,硬件和軟件公司都要把產品安裝在特定的評測環境中運行一段時間才能出具評測報告,廠商不可能把東西輪番交給各省去評測,這個工作隻能由總部來做,而總部也隻能選取數量有限的廠商優先進行評測。我想,這個短名單對各省來說是有分量的,恐怕誰也不願意自己的選型結果在總部壓著等待審批。”
  鄭總點點頭,在腦子裏把諸家廠商大致篩過一遍就說:“對係統集成商和管理谘詢公司就不能叫評測了,隻能對他們的資質、經驗和團隊素質做一下評議,評議比評測要簡單些,短名單上分別可以放三到五家吧。對硬軟件的評測可不簡單,要做到科學、有效、準確、公平,相關各方都要投入不小的人力物力,恐怕能全麵評測完兩三家放到短名單上就不錯了。”
  洪鈞默默地聽,沒做任何表態,因為鄭總並不是在征求他的意見,他也決不至愚蠢到在此刻詢問維西爾會不會是這兩三家之一,更不能過問ICE會不會被鄭總排除在外,這都與他時下所扮演的角色不符。洪鈞感覺在廠商入圍問題上能做的文章也僅限於此,便話鋒一轉,意有所指地說:“我現在越來越領悟到您當初說過的在NOMA工程上各方都有各方的算盤,不僅是下麵一些省級公司想自己做主,前些天還不斷聽到有人說他們可以替第一資源做主。”
  鄭總警覺地揚起眉毛,稍加思索便問:“是那幾家谘詢公司吧?”見洪鈞並未馬上否認,又略帶輕蔑地說,“那幾家號稱‘五大’、‘四大’的,我看他們隻有‘兩大’,一個是牌子大,專門唬人,一個是嘴巴大,專門蒙人。”
  洪鈞笑著說:“我對他們可是一直尊崇備至啊,很多項目都在和他們合作。您既然對他們看得這麽透徹,為什麽還讓他們整天圍著您轉呢?”
  鄭總也狡黠地笑了,說:“為我所用嘛,可以用他們的牌子來唬人、用他們的嘴巴來蒙人,隻要我自己不被他們唬住蒙住就好。”
  “那幾大谘詢公司還是有不少很有價值的東西的,但就像您所說,關鍵在於如何使之為我所用而不迷失自己,隻要拿主意的是自己,出主意的再多也不怕。不過以我觀察,他們多是號稱可以幫您出主意,口氣還沒有大到要替您拿主意。”
  “誰說要替我拿主意?”鄭總顯得有些不快,眉頭緊鎖。
  洪鈞深知此一環節非常敏感,倍加小心地說:“那幾家谘詢公司畢竟對國情不太了解,所以主要著眼於把他們在國外積累的最佳實踐和方法論介紹給國內的企業,充其量是扮演‘客卿’的角色。相比之下,一些自詡對第一資源非常了解的人反而會生出越俎代庖的想法,至少對外界狐假虎威的,要麽號稱第一資源的智囊,要麽幹脆以第一資源的代言人自居。”
  鄭總滿腹狐疑地盯住洪鈞,片刻之後說:“你是指尤教授他們?尤教授一直是很支持‘大集中’的。”
  洪鈞明白不可能畢其功於一役,便肯定道:“第一資源搞‘大集中’是大勢所趨,以尤教授的地位和造詣,在這種原則問題上是一定不會含糊的。不過……尤教授是做學問的,一心一意要向第一資源提供最有價值的建議方案,但可能對商業上的東西不很清楚,裏麵有可能被其他人攙進一些商業利益的因素。”
  恍然大悟的鄭總這才放下心來,說:“哦,你說的這個我了解,尤教授他們專家組一直在很辛苦地幫我們搞調研、定需求,工作量很大,在人手不夠的情況下也請了信遠聯公司的人參與,他們向我打過招呼。怎麽?信遠聯的人又跑到外麵吹牛皮了?”
  “如果隻是吹牛還無所謂,誰都想讓自己有麵子嘛。但是信遠聯如果因為參與了需求調研就覺得自己在將來的招標中十拿九穩,對其他廠商一麵亂誇海口一麵漫天要價,會不會有損於NOMA工程的嚴肅性?不了解情況的人可能還會懷疑項目的公正性和透明度。”
  鄭總沉默不語,許久之後才說:“你不是頭一個和我提這事的。我們以前大大小小的項目邢眾參與過不少,印象中他是個挺有分寸的人啊,怎麽這次卻搞成這樣?我還告誡過他要低調,參與需求調研並不代表任何特殊意義,我對他們完全和其他家一樣,一視同仁。”
  “但實際上他們畢竟已經和其他家的身份不太一樣了,我一直記得您以前說過一句特別精辟的話:承擔什麽角色直接決定獲得什麽利益,關鍵就看如何設定各方的角色。”洪鈞麵帶微笑地望著鄭總,婉轉地提醒道,“信遠聯在需求調研方麵所做的工作,本身就是很有價值的啊。”
  鄭總是何等機敏的人,心有靈犀一點通,立刻會心地笑了,抬手指點著洪鈞說:“有道理,這樣一來就理順了。我們本來就應該掏錢請尤教授那些專家有償做調研嘛,他們就可以有償請信遠聯一道參與,主要是相互之間太熟了,他們又都清高得很,不好意思談錢的事,搞得信遠聯費力不討好,還得指望中標才能獲得些回報,顯得第一資源也太不珍惜人家的勞動了嘛。在尤教授牽頭專家組和信遠聯承擔需求調研角色的同時,我還可以再請兩家管理谘詢公司也做同樣的工作,都給他們找點事做,省得他們打得不可開交,幾家獨立做出的報告書最終由我們加以匯總,這樣形成的招標規範不僅水平更高,也讓後期的投標廠商都無話可說。”
  “您這麽安排整個局麵就明朗了,您的做法有點像美國的那套三權分立,要是招標方、投標方和評標方之間沒有任何角色混淆,項目做起來就不會有太多糾紛。”洪鈞不無奉承地說。
  鄭總不以為然地一擺手:“你別提老美的那一套,民主這東西是需要有物質基礎的。說實話,要不是因為在第一資源錢不是問題,有誰會有魄力花三份錢請三撥顧問做三份報告?”
  洪鈞心悅誠服地賠著笑,鄭總又問:“還有什麽別的考慮沒有?”
  “您剛才說的最後一條是‘分步實施’,具體會分幾步走呢?”洪鈞詢問。
  鄭總笑了:“看來我們的會議紀要文件還沒流落到你手裏,你隻聽到但沒看到那十六個字吧?分布,是布局的‘布’而不是步驟的‘步’。所謂分布實施,就是指先在各省搞分布式的‘小集中’,日後再搞全集團的‘大集中’。”
  鄭總這一解釋不僅澄清了洪鈞的一個疑團,也打消了他的一個重大憂慮,他剛暗自鬆口氣,卻聽鄭總又說:“不過也的確存在一個如何劃分步驟的問題,全國三十一家省級公司如果同時都上,我這裏要想給予足夠的支持和指導就有些力不從心,難免顧此失彼,而且也需要有個積累經驗的過程。既然先在各省搞‘小集中’就不必一哄而上,基礎良好的、願望迫切的、條件成熟的可以先上,像上海、廣東、浙江、江蘇、北京、河北、山東幾家,其餘的可以後續跟進。”
  洪鈞的心驟然沉了下去,這正是他最大的疑慮和擔憂,鄭總果真在考慮讓各省分批上項目,而首批上項目的大半都是不會俯首聽命於鄭總的省份。滬、粵、蘇、浙四個沿海省市的項目肯定規模最大也最有油水,但耕耘已久的俞威顯然比洪鈞占盡地利人和,惟有天時一張牌可打的洪鈞本指望借助鄭總的影響盡可能在其餘省份多有斬獲,雖然老少邊窮地區的項目相對貧瘠,但集腋成裘也許仍可以和俞威平分秋色。然而,一旦鄭總把其餘省份大多擱置到後期,明顯處於劣勢的洪鈞隻有和俞威拚死一戰了。
  洪鈞的車剛駛上二環路,菲比的電話就來了,菲比問:“吃飯了嗎?”
  洪鈞回答:“你問的是哪頓飯呀?中飯吃了,晚飯還沒吃呢。”
  菲比又氣又急地說:“都這麽晚了你怎麽還沒吃飯啊?!你跟誰在一起的?就算你自己不餓人家還能也不餓呀?!”
  “他也不餓,我們倆都是特殊材料製成的,艱難困苦就是我們最好的家常便飯。”
  “男的‘他’還是女的‘她’呀?你又秀色可餐了一頓吧?”
  “是鄭總。我們倆互相喂了幾顆定心丸,都飽了。”洪鈞笑嗬嗬地說。
  ***
  第二天,維西爾上海和廣州辦公室與第一資源NOMA工程有關的銷售人員都被洪鈞緊急召至北京,洪鈞吩咐他們和北京的銷售人員一起在會議室等候,自己先把李龍偉和比爾叫到辦公室閉門商議。辦公室裏特意搬進來一架白板立在會議桌旁,白板上用磁粒固定著一張中國地圖,三個人圍坐在地圖前,洪鈞手裏抓著一大把五顏六色的磁粒,挑出七枚白色的分別壓在地圖上北京、河北、山東、江蘇、上海、浙江和廣東的位置上,然後望著地圖沉默不語。
  李龍偉盯著地圖上的“七星陣”盯得兩眼發花,便問:“華北三家、華東三家、華南一家,第一資源定了先在這七個地方上項目?”
  洪鈞點頭,說:“目前來看就是這樣一個局麵,我當然希望第一資源能在第一期裏再多放幾個省公司,最好都是鄭總可以直接影響的省份,但我們必須做最壞的打算,很可能今年隻有這七個地方能出單子。”
  洪鈞用一枚紅色的磁粒把壓在廣東位置上的白色磁粒換下,比爾立刻雄心勃勃地說:“Jim,你放心,我一定爭取把廣東的單子拿下來。”
  洪鈞搖搖頭,說:“Bill,這裏的紅色並不表示我要你把紅旗插到陣地上,恰恰相反,我是在認真考慮恐怕我們應該徹底放棄廣東。”
  比爾的臉色立刻黯淡下來,又馬上表白道:“Jim,你放心,我不會一心隻惦記我的自留地,我一定會把整個技術團隊協調好,保證向其他六個項目提供充分的presales。”
  洪鈞笑了:“Bill,如果咱們真能拿下廣東,我寧願讓其他項目受些影響也在所不惜。廣東在第一資源各省公司裏一直穩坐頭把交椅,它的項目規模恐怕抵得過其他兩三個省的總和,但依我判斷恐怕咱們希望不大。廣東的黎總是位鐵腕人物,堅決反對集團總部搞‘大集中’的就是他和上海的徐總。這次‘大、小集中’之爭,咱們維西爾站隊可是旗幟鮮明地站在了總部一邊,黎總是不會給咱們機會的。而且就我所知,ICE已經在廣東跑了很久,關係比咱們深得多。”
  “即使這樣,咱們還是應該搏一下啊,這麽大、這麽有影響的項目白白放棄掉也太可惜了,不是給ICE一個天大的便宜嗎?”比爾顯然不願接受洪鈞的決定,連李龍偉對洪鈞如此輕言放棄也頗為不解。
  洪鈞將大把的磁粒在兩手間“嘩”、“嘩”地倒來倒去,悠然地解釋說:“就是因為廣東項目的影響太大了,咱們輸不起,所以我才不想玩。所有省份都會關注廣東的選型結果,咱們一旦失利,ICE會就這一結果大做文章,使咱們在其他地方都陷入被動,各省都會問,你們為什麽在廣東輸給ICE了呢?廣東不選你們肯定是很有道理的吧?”
  “可是咱們連參與都不敢,ICE更會說咱們連起碼的自信都沒有,根本不敢和他們交鋒。”
  “他們一定會這麽講,但我有對策,咱們就對各省明確說維西爾事先征求過總部的意見,總部不希望我們參與廣東項目,我們不願意夾在總部和廣東之間,所以隻好放棄,讓ICE揀個便宜而已。這可不是阿Q精神,我們既讓ICE無從攻擊維西爾的產品和實力,還向各省打出總部這張牌。”洪鈞見比爾不再爭執,便做出最後的結論,“就這麽定了,Bill,在廣東第一資源項目上,維西爾的策略是不接觸、不公關、不投標。”
  洪鈞又換用三枚綠色磁粒緊挨著放在北京、河北和山東的位置上,說:“Larry,這三個地方交給你了,必須全部拿下,一個都不能少。北京是鄭總起家的地方,河北一直跟總部跟得很緊,這兩家都唯鄭總馬首是瞻,所以你沒有任何輸的理由,而是要盡力把單子做大。至於山東,可能難度大一些,山東的老總是新近從西南省份調過來的,態度還不明朗,你要把重點放到山東。”
  自己地盤上的三枚綠色磁粒和比爾的一枚紅色磁粒形成鮮明的對比,李龍偉不敢張揚生怕刺激比爾,含蓄地說:“我盡力而為吧。不過,恐怕這三個單子加起來也未必抵得過廣東一個單子。”
  比爾仍然紅著臉一副落寞的樣子,洪鈞未加留意,他的目光已從華北移向長江三角洲,念叨著:“蘇浙滬,都是好地方啊,江南好,風景舊曾諳……”洪鈞思慮片刻,又把上海的磁粒換成紅色的,李龍偉和比爾不約而同驚呼:“啊!上海也要放棄呀?!”
  洪鈞一臉平和,說:“沒什麽大不了的,有舍才能有得。上海和廣東的情況很類似,徐總連總部的麵子都不買,更不會買咱們的賬。還是集中力量爭取有希望的單子吧,湊熱鬧、跑龍套的事咱們不幹。”
  比爾似乎從中獲得少許平衡,居然有些興高采烈地問:“還剩下江蘇和浙江,咱們還準備放棄哪個?”
  “在南京會議上這兩家叫喚得最厲害,看來也不是鄭總所能輕易控製的,前一陣CK根本沒做過什麽有價值的工作,感覺有點像是兩張白紙,恐怕sales沒有哪個願意去啃這兩塊硬骨頭。”李龍偉說。
  “看似鐵板一塊,但咱們還有機會。”洪鈞是在給在座的三個人打氣,“說起來我真是不得不佩服鄭總的手段,他設想在蘇、浙、滬、皖搞一個華東協作區,試點向客戶推出跨省區服務。你們會問那不就把這幾個省公司綁得更緊了嗎?奧妙就在於此,現在三省一市各自獨立,時不時無所顧忌地聯合起來向總部叫板,一旦總部要成立華東協作區,他們反而會變得心存芥蒂,都擔心被鄰省並吞,都會向總部靠攏輸誠。所以,別看江蘇、浙江被上海攛掇也要搞‘小集中’,鄭總隻要把協作區的事放出風去,這兩家肯定擔心上海升格為華東區總部,反而會和上海劃清界限。”
  “妙啊!看上去是要整合,實際卻是在離間,真是高手。”李龍偉讚歎已畢,湊過來從洪鈞手裏挑揀出一枚藍色磁粒,換下江蘇的白色磁粒,說,“江蘇我親自去跑,爭取把它扳過來,不過,先放個藍的吧,表示還有一拚。”
  洪鈞點點頭,把手裏的磁粒都倒回白板底部的橫槽裏,隻挑出三枚分別為紅色、綠色和藍色的磁粒,貼在地圖上的東海海域,望著磁粒左邊的浙江出神。
  忽然有人敲門,洪鈞略帶不快地說聲“請進”,應聲而入的是小薛,手裏拿著一張紙,先衝洪鈞致以抱歉的一笑,又對李龍偉說:“Larry,澳格雅打算下半年要上二期項目了,看樣子會再買幾個模塊,我想過去談談,你不在我的Travel Request上簽字我走不了啊。”
  出差的確是急事,又有生意來當然更是件好事,洪鈞的臉色馬上多雲轉晴,李龍偉接過出差申請一邊簽字一邊笑道:“澳格雅真成你的搖錢樹啦,難怪你總不想撒手。”
  “那當然,浙江是我的福地嘛。”小薛越發大言不慚了。
  洪鈞靈機一動,插話說:“可惜現在像你這樣的福將不好找。又有個浙江的項目,還不知道該交給誰去跟呢。”
  “哪個項目啊?”小薛總是這樣輕易上鉤。
  “浙江第一資源,那可是個大項目,估計能頂你十個澳格雅。”李龍偉毫不誇張地說。
  “啊!這麽肥的項目還能沒人搶著做?那給我吧,這要是簽下來就夠我吃兩年的了。”
  “你?我看還是算了吧,你隻跟過幾家製造業的項目,第一資源這個行業你根本沒接觸過,完全是門外漢。”洪鈞輕蔑地說。
  小薛厚起臉皮嘿嘿笑著說:“反正我對哪個行業都是門外漢,做哪個行業還不都一樣,幹嘛不挑個大單子做?”
  “你不僅是不懂這個行業的業務應用,你也沒有任何人脈關係啊,第一資源的人都牛得要死,對廠商就像對孫子似的,浙江第一資源就更牛了,別看浙江不是人口大省,卻在第一資源所有省級公司裏排名第二,牛得很呐。”洪鈞這番話沒有半點危言聳聽的成分。
  “嗬嗬,反正我在哪兒都是當孫子,還不如挑個有錢的牛爺爺呢。”
  洪鈞被小薛的回答搞得哭笑不得,沉下臉質問道:“你以為隻要你願意當孫子人家就願意收你嗎?告訴你,眼下ICE在這個項目上的機會很大,有可能是俞威和Susan親自在盯,咱們完全出於劣勢,你覺得你能和俞威他們抗衡嗎?”
  “那就更應該讓我去了。”小薛此言一出洪鈞三個人都一怔,小薛又說,“俞威他們那幫老手碰到我,贏了也算不上有多光彩,”稍作停頓,他咬牙切齒地說,“可要是輸在我手裏,看他們以後還有什麽臉在圈子裏混!”
  洪鈞立刻接口說:“好!那就這樣定了,你這次去浙江,除了澳格雅之外再去第一資源掛個號吧。”
  等小薛走後,比爾悵然若失地問:“這麽一來,第一資源首期項目裏麵沒有我華南什麽事啦?”
  洪鈞拍拍比爾的肩膀,正色道:“作為維西爾華南市場的負責人,你應該暫時忘掉第一資源,如果二期工程裏包括廣西和福建,那時候你再一展身手吧;但作為維西爾中國技術部門的負責人,你要把第一資源當作你的重中之重,全力以赴支持Larry在那四省一市的項目,Larry是sales,你是presales,我會死盯你們兩個人,看你們能否同進退、共存亡。”
  “你放心,Jim,我不會不識抬舉。”比爾撂下句狠話。
  “言重了。你馬上就有一件十萬火急的事要做,第一資源總部會在近期對咱們的軟件做全麵評測,你現在就得開始準備,咱們比其他家哪怕隻早動手一天,就可能在評測中拔得頭籌。”洪鈞言罷便站起身,對兩人說,“走吧,sales都還在等著呢。”
  李龍偉指著地圖上僅剩的那枚白色磁粒,問洪鈞:“把浙江交給小薛,你覺得應該放上什麽顏色的?綠的?藍的?還是紅的?”
  洪鈞的手撫摸著東海上的三枚磁粒,卻遲遲沒有挪動任何一枚,他最終也沒有明確回答,而是說:“Larry,你一定要給我拿下華北和江蘇!”
  又是一個悶熱的早晨,“涼爽”、“宜人”這類詞匯已經離北京的初夏越來越遠。洪鈞剛踏進公司門口正要向前台裏的瑪麗打招呼,冷不防從側麵沙發上騰地站起一個人,把洪鈞著實嚇了一跳,定睛細看,原來是範宇宙。
  洪鈞尚未從驚訝中鎮定下來,範宇宙已經拉過他的手緊緊握住說:“老洪,真是好久沒見啦,有大半年了吧?”
  洪鈞來不及掐指細算兩人究竟闊別多久,忙問:“什麽時候到的?等半天了吧?”
  “沒有,剛到一會兒。”範宇宙仍舊攥住洪鈞的手不放。
  洪鈞轉向瑪麗作色道:“Mary,有客人來你怎麽不馬上打我手機啊?”
  已站起身的瑪麗剛要開口,範宇宙早搶先說:“是我叫她不要給你打電話的,早晨路那麽堵,催你也沒用,反正我也沒什麽急事。”
  範宇宙的體貼讓洪鈞更覺過意不去,又埋怨瑪麗:“怎麽也不請客人到會客室?哪有讓客人在門口等著的?”
  瑪麗又一次剛要啟齒卻又一次被範宇宙搶了先,範宇宙笑著說:“嗨,都不是外人,在哪兒等還不都一樣?”
  範宇宙如此豪爽大度倒弄得洪鈞和瑪麗深深愧疚於自身的禮數不周,全然忘記了其實範宇宙根本沒有預約過,是個道地的不速之客。
  洪鈞把範宇宙引到自己的辦公室坐下,瑪麗也不征詢範宇宙的意願便直接給他奉上清茶一杯,範宇宙小鼓槌一樣的手指敲打著會議桌的桌麵,四下打量著說:“我這是第二次到你這間辦公室來吧,上次還是你們喬遷慶典那回,當時你還沒真正搬進來呢。怎麽樣?裝修得還成吧?你沒罵我吧?”
  洪鈞笑著說:“你服務也太不到家了,這辦公室我已經用了將近一年,你現在才來征求我的意見,也太沒誠意了吧?”
  範宇宙也就幹笑兩聲,房間一時沉寂下來,兩人無言地對視著似乎都不知道是何種原因讓他們坐在一起。範宇宙猛然反應過來,自嘲地拍打兩下胖大的腦袋,說:“你看我這腦子,裏麵裝的全是糨子,我今天是專門來請你賞光的。”他從手包裏掏出幾份精致的請柬,抽出一份雙手呈送給洪鈞,又拿起一份比劃著說:“這份是給李龍偉的,待會兒我再給他送去。”
  洪鈞接過來,並不急於打開而是調侃道:“喲,什麽喜事啊?又套紅又燙金的。怎麽著?新換了老婆?”
  “瞧你說的,沒事兒換老婆幹嘛?我家裏那個挺好,外頭那些也都挺好,都挺安於本職工作的。不過你猜的也算靠譜,我這次還真是新找了個革命伴侶,哈哈。”範宇宙咧開大嘴笑了,不知相比之下更令他得意的究竟是自己的“內外兼修”還是此次的新伴侶。
  洪鈞打開請柬掃了一眼,立刻專注起來,輕聲念道:“……舉行亞訊泛舟科技發展有限公司成立慶典……亞訊?和那家亞訊股份有關嗎?你們和亞訊合資了?”
  範宇宙喜不自勝地說:“是啊,就是亞訊股份。我那家泛舟已經折騰這麽多年了,老是原地踏步,總也實現不了質的飛躍,這年頭不都講究資源整合、資本運作嘛,我也得求新求變啊,就找了亞訊股份做我們的戰略投資者,也算是做大做強的第一步吧。老洪你可一定得給我捧場,慶典是一定得去,今後更得請你大力扶持我們亞訊泛舟啊。”
  “你都傍上亞訊這棵大樹了,還用得著我扶持你?你原來的‘泛舟係統集成’還有嗎?新公司和亞訊股份是什麽關係,方便透露嗎?”
  “方便方便,對你還有什麽可瞞的。我就是把原來那家‘泛舟係統集成’名下的優質資產剝離出來,亞訊股份以現金形式注資,新公司還是我控股,但是名稱上把亞訊排在前麵,也算是亞訊旗下的吧。”
  “亞訊泛舟以後主要的業務方向是?和以前的泛舟相比有什麽大的調整?”
  “你還不清楚嘛,以前的泛舟就是個高級搬運工,把你們的箱子搬到客戶那兒,再把客戶的錢搬到你們這兒,沒有新增任何附加值啊,現在渠道趨向扁平化,單純做係統集成的空間越走越窄,所以亞訊泛舟今後的方向是在一個行業內做深做專,我們要做行業解決方案的提供商。”
  洪鈞靜靜地聽著範宇宙宣講他的公司願景,內心卻並不平靜,他愈發認識到範宇宙的不簡單,那顆大腦袋每天都在殫精竭慮地思考著前途與命運的問題,相形之下自己隻是在做工而範宇宙是在做事。洪鈞正沉思間又聽到範宇宙說:“老洪,做解決方案我是新手,你一定得多多提攜啊,我說這話可真是誠心誠意的。這不,大多數請柬都是讓公司市場部寄出去就完了,你這份兒我就非得親自送到你手上不可。”
  洪鈞連忙表示領情,又問:“亞訊在這個行業做了很多年,論起解決方案他們是內行,除資金之外他們還應該給你帶來更多價值吧?”
  “那當然,並不是每個出錢的都能配得上戰略投資者這個稱呼,他們還會向我們做知識轉移,我們跟著他們就不用在黑暗中再摸索那麽多年。”範宇宙又馬上補充說,“不過老洪你對我也同樣重要啊,亞迅是我的戰略投資者,維西爾是我的戰略同盟者。”
  洪鈞聽範宇宙如此連番不斷地客套,就感覺這不隻是客套了,便笑著問:“老範,我怎麽有種感覺,你今天來好像不隻是為了送請柬吧?”
  範宇宙的臉居然漾起微紅,“嘿嘿”笑過之後說:“老洪還是你了解我啊。其實成立亞訊泛舟的事已經醞釀挺長時間了,但最終讓雙方下決心的就是第一資源的NOMA工程,我看重亞訊在這個行業裏的經驗,亞訊看重我們的市場開拓能力,都指望NOMA工程能帶給我們一個開門紅呢。”見洪鈞麵帶微笑不發一語,範宇宙又說,“我和亞訊商量好,亞訊泛舟要毫無保留地和維西爾合作,你現在要是不忙,想聽聽你的意見看咱們在什麽地方合作一把。”
  範宇宙無意間正觸到洪鈞的一塊心病,第一資源首期要在七個省市上項目,即使放棄掉廣東與上海之後仍然要同時在五個項目上作戰,而洪鈞還指望鄭總能再推動幾個省份加入首期戰團,何況還有餘下的二十多個省份,洪鈞已深感戰線過長、力有不逮了。他忽然很羨慕擁有代理商網絡的ICE和科曼,不由得反思自己一貫秉持的注重直銷輕視分銷是否過於偏頗,他早先企圖以“外包”加“合資”的模式避開ICE和科曼的渠道優勢,眼下他卻不得不麵臨以短擊長的局麵。
  範宇宙見洪鈞不作反應,擔心他是依舊對普發項目中的過結耿耿於懷,便小心地說:“咱們以前的合作上難免有些磕磕碰碰,但磨合過後彼此越來越了解,今後的合作一定更加順暢。不經曆風雨,怎能見彩虹嘛。”
  洪鈞忙坦言:“那當然,我也很希望合作越來越緊密和融洽。我是在想,亞訊股份是不是也可以參與進來,三方聯手就更加遊刃有餘了。”
  範宇宙似乎捕捉到了洪鈞的真實意圖,笑嘻嘻地說:“在合搞這個亞訊泛舟之前,亞訊股份就表態不會再介入第一資源的NOMA工程,他們總要給新生的合資公司一些發展空間吧。不過你放心,該支持的他們一定會出力,支持我與維西爾的合作也就是支持新生的亞訊泛舟嘛。”
  洪鈞頓覺失望,他懷疑亞訊股份是否真會對NOMA工程作壁上觀,但無論內情如何,範宇宙顯然已經堵死了維西爾與實力強勁的亞訊股份直接合作之路,洪鈞隻能退而求其次,問道:“你們亞訊泛舟對NOMA工程有什麽打算?既然專門為這個項目成立了新公司,估計你的胃口不會小吧?”
  範宇宙照舊一副彌勒佛的笑容,說:“哪裏哪裏,我這個人沒別的優點,就是有自知之明。第一資源在南京開會之前我們就猜他們得先在省裏搞,現在估計各省恐怕會分期分批上,所以我們的目標也是穩紮穩打,先爭取小有收獲,來年再擴大戰果。你可千萬別罵我胸無大誌啊,我隻要能拿下一個省就心滿意足。”
  “哦,目標挺明確啊,你相中哪個省了?”
  “浙江!”範宇宙幹脆利索地吐出兩個字。
  洪鈞心頭一震,忙問:“你們打算在浙江第一資源的項目上和維西爾綁定?”
  “是啊,老洪你不會不給我這個機會吧?”範宇宙向來慣於以退為進。
  “你怎麽會選中浙江呢?”
  “浙江肥啊!我本來就隻打算摻和一個省的項目,肯定得挑個油水多的地方啊。”範宇宙果真露出垂涎欲滴的樣子。
  “我不是問這個,我是問你怎麽會選中與維西爾在浙江項目上合作?實話告訴你,維西爾在浙江第一資源沒有任何基礎,完全是一張白紙,形勢不樂觀。”洪鈞並不掩飾自己的憂心忡忡。
  “老洪,我就是衝著你肯和我說實話才來找你的,其他人我信不過。那幫人太虛張聲勢,跑去見過一麵客戶的中層就敢吹和客戶有多深的關係,一聽就知道他們成不了事。”
  “你和浙江第一資源關係怎麽樣?去跑過幾次了?”
  範宇宙伸出胡蘿卜一樣的食指,笑嘻嘻地說:“我去的次數也有限,隻比你們多去了一次。”
  洪鈞立刻苦笑起來:“原來你才去過一次啊,看來咱們在浙江都沒什麽基礎可言。”
  “老洪,去過幾次不說明任何問題,這道理你肯定比我更明白。我也對你說句實話,就是因為維西爾在浙江沒什麽基礎我才決定和你們合作,省得你們店大欺客。”範宇宙一本正經地說完,又恢複嬉皮笑臉的樣子道,“你們是‘0’,我們是‘1’,‘0’和‘1’放在一起就是‘10’了嘛。嗬嗬,咱們這叫窮幫窮,挺好。”
  洪鈞忽然體會到充實不一定能帶來真切的滿足感,關鍵要看裏麵裝的是什麽,他雖然心裏滿滿當當的卻覺得非常空虛和失落,因為此刻心裏充斥的是無奈。他搓搓手說:“看樣子你是要維西爾跟在你後麵了?好,那咱們就再合作一把。不過,等我告訴你維西爾負責浙江項目的sales是誰,你可不許改主意。是小薛,薛誌誠。”
  範宇宙大睜雙眼,半天才說:“小薛?他能盯這麽大的項目?”
  “是他自告奮勇要盯這個項目,他在浙江簽過一個客戶了,進步挺快,這的確要歸功於他在你手下曆練的那一段。怎麽樣?叫他過來和你聊聊?不知道他是不是已經出差了。”言語間洪鈞隨手撥通小薛的分機,說:“小薛你在呐?……你昨天不是說要去杭州嗎?……下午的飛機啊。那你過來一下吧,有位客人要見你。”
  範宇宙已經站起來抽身向門口走,說:“還是我去找他吧,就不在這兒耽誤你時間了。”
  洪鈞忙請他留步,兩人客套之際範宇宙的手已經把門拉開,卻看見門外立著一個人,正是小薛,一時間仿佛冥冥之中有人按下靜止鍵,畫麵中的一切都突然凝滯不動,三個人都被石化了一樣。也許已過許久,也許隻是須臾之間,範宇宙先開了口:“小薛啊,聽說你越來越出息了。”
  三個人聊了不長時間,洪鈞見另兩人都有些無心戀戰,便請小薛代他送客。小薛陪範宇宙走到電梯間,剛叫一聲“範先生”就被打住,範宇宙說:“哎,怎麽還這麽稱呼啊?你以後也叫我老範吧。如今你是廠商的人了,我得向你討飯吃啊。”
  小薛無地自容地說:“範先生,您這不是罵我嗎?”
  “罵你?我怎麽敢啊。再說,你還怕我罵你嗎?”範宇宙臉色冷峻。
  “您……您是不是還記恨去年的事啊?”小薛忐忑地問。
  “看來你還是不了解我老範呐,我不是沒完沒了的人,去年的事,咱們一報還一報已經兩清了。在生意場上闖蕩這麽多年,一碼歸一碼,我向來分得清。”
  ***
  京石高速公路北行方向快到保定的路段上,一輛黑色的奧迪A6正在混沌的夜色中快速行駛,洪鈞和李龍偉坐在後排,楊文光坐在副駕駛的位子上,三人仍在談論剛剛結束的對河北第一資源的拜訪。車是楊文光找朋友臨時包租的,洪鈞因不知司機底細而似乎有些不放心,再一次提醒說:“還是慢點吧,京石高速這一段出過不少事,據說有點‘髒’,還是小心為好。”才說完,洪鈞感到兜裏的手機震動起來,一拿在手上,液晶屏幕就在昏暗的車廂裏泛出藍盈盈的光亮,來電號碼是鄧汶的。
  鄧汶上來就揚著嗓門說:“你在哪兒呢?方便嗎?又有事要找你拿主意啊。”
  “我在車上呢。沒事,你說吧,不是我自己開車。”
  “在北京嗎?要不你到我這裏來吧。”
  洪鈞沒好氣地說:“你還真想讓我隨叫隨到啊,今天不可能現場谘詢了,隻能電話谘詢,您就湊合吧。”
  “OK,那我就趕緊湊合。哎,第一資源要把我們的軟件拿去評測,俞威今天跟我磨了一天,非要把我們正在做漢化的行業版交給第一資源,我有些想不清楚,你覺得怎麽做比較好啊?”
  奧迪A6的風阻不算大,發動機靜音效果也還不錯,但可能是由於路麵柏油的顆粒粗大,車內還是回蕩著輪胎摩擦所發出的噪音,車裏其他三個人都停止交談,生怕影響洪鈞接聽來電。洪鈞把手機貼在耳邊卻驚訝得一時不知如何回答,他早料定ICE會很快得知第一資源要開展軟件評測的事,但沒想到俞威這麽快就使鄭總接納ICE作為評測對象之一。
  鄧汶不見洪鈞回話就又大叫大嚷起來:“喂,聽到嗎?還是你說了什麽我沒聽到?”
  “你們什麽時候開始為第一資源漢化那個行業版的?”洪鈞問。
  “剛做了兩個月,現在感覺問題挺多的,下半年能不能release都說不好,現在就更拿不出手了。”
  “都有什麽問題啊?”
  “那個英文的行業版其實就是個過渡性的,裏麵問題太多,我現在才明白當初卡彭特為什麽急於做9.0,就是因為8.0有些關鍵技術是存在缺陷的,而那些缺陷在這個行業版上就顯得更嚴重,麵臨海量數據的時候就全都暴露出來了。”鄧汶的聲音把洪鈞的鼓膜震得生疼。
  “英文版本身的問題你是無能為力的,漢化上有什麽問題嗎?”
  “有啊,主要是因為我們的人都不懂這個行業的應用,就算隻是把界麵做英譯漢也得懂人家的專業詞匯啊。我前些天請一位在這個行業做過幾年的人看了看我們搞的東西,你猜人家怎麽說?他說我們還是別做漢化了,英文的那些術語他本來還看得懂,被我們譯成中文他反而不明白了。”
  “界麵上那些詞匯的問題,你們找個行業內的專家幫你們對數據字典把好關就可以了,我估計業務流程上麵的問題會更多。”
  “是啊,歐美那些企業和第一資源的很多業務流程是不一樣的,這就不僅是漢化,已經都涉及客戶化的工作了。我正準備招聘幾個行業專家,但需要時間啊,我的人都還在學習階段,這時候做出來的東西怎麽敢交給客戶評測呢?”
  “俞威為什麽堅持要用還沒做好的行業版去參加評測?他為什麽不用你們現成的8.0通用版?”洪鈞問。
  “你那麽內行怎麽連這個還猜不透?要是通用版能適合像第一資源那樣的特定業務流程,還搞什麽行業版啊?俞威還說,將來第一資源肯定要用行業版,如果我們拿通用版參加評測卻用行業版去投標,像你們維西爾之類的肯定會去告狀,所以無論如何也要拿行業版評測,評分高低隻是水平問題,版本不符就是性質問題了。”
  “依我看,你還是讓俞威把通用版交給第一資源評測,起碼那是個現成的東西,行業版你還是捂在自己手裏接著做漢化吧。俞威要你把行業版拿去評測恐怕又是個圈套,一旦出問題就會把所有責任都推到你身上。”洪鈞應答之間側頭看了李龍偉一眼。
  “可俞威不幹啊,軟磨硬泡地真拿他沒辦法,下午我都幾乎答應他了,一想還是得聽聽你的意見。”
  “你根本不用和他理論,你忘記你們的流程了?俞威應該去找Peter,Peter再找卡彭特,你隻聽卡彭特的指令行事。你這不是在推諉,而是在不折不扣地執行公司流程,隻有這樣你才能保護自己。”
  “卡彭特才不會再管這種事呢,我想找他都不知道上哪裏去找。”
  “這就與你無關了,如果俞威和Peter無法讓卡彭特給你下指令,他們自然會拿通用版參加評測。你千萬不要急人所急,否則最終著急的隻有你自己。”
  “但這樣會不會影響第一資源的項目啊?”鄧汶依舊忍不住替俞威操心。
  洪鈞笑著說:“放心吧,俞威的創造性比你強得多,把難題留給他吧,能者多勞。”
  洪鈞剛掛上電話,李龍偉輕聲問:“誰啊?聽著像是ICE的。”
  “嗯,他們北亞負責R&D的。”
  “好,咱們手裏又多了幾顆炮彈。”李龍偉摩拳擦掌地說。
  ***
  小譚又發現自己處於尷尬的中間人的境地,不過與上一次兩不情願的情況稍有不同,現在邢眾已經變得急不可耐,再三催促小譚安排他與俞威見麵,最後幹脆直接堵到ICE公司來了。小譚帶著邢眾來到俞威辦公室門口,門關著,他問秘書俞威在不在裏麵,見秘書點頭便抬手敲門,在他的手敲到門上的同時秘書的話也說了出來:“Linda也在裏麵。”
  小譚的手僵在半空,恨不能把剛才的敲門聲從空氣中抹掉,但為時已晚,門裏的和門外的都已經真切地聽到了。忽然變得很安靜,小譚都能聽到自己的心跳,他往後退一步,盡量離門遠一些,好像這樣他就不會被認定為肇事者。門開了,開門的是琳達,紅著臉,裏麵的俞威坐在大班台後麵,也紅著臉,小譚覺得琳達的臉紅是因為緊張和羞赧,而俞威的臉紅是因為緊張和興奮,殊不知此刻他自己的臉比琳達和俞威的都更紅過幾分。
  琳達剛要從小譚麵前走過去,俞威在身後煞有介事地說:“剛才商量的事你馬上去辦吧,盡快把結果告訴我一下。”
  小譚請邢眾先一步走入俞威辦公室,俞威一見邢眾便站起身熱情地招呼,腳下卻沒動,隻示意他們坐在側麵的沙發上。邢眾和俞威寒暄,鎮定自負一如往日,但小譚知道此時的邢眾是典型的外強中幹,因為幾天前他剛被尤教授劈頭蓋臉地臭罵一頓。
  那天鄭總專門請尤教授吃飯,席間談到了尤教授領銜的技術專家組幫第一資源做的需求分析報告,鄭總對報告給予高度評價,並一再肯定尤教授及專家組所作的工作,然後提及一個困擾他已久的問題,就是究竟如何體現這一艱巨而富有成果的工作的巨大價值,鄭總說第一資源肯定不會無償獲取,在當今全社會日益重視知識階層所創造的無形資產的大形勢下,第一資源絕對不能幹這種涸澤而漁的事。
  尤教授隱約感到不妙,便問鄭總你所說的體現應該是怎麽樣體現,鄭總說第一資源應該為獲得這麽一份寶貴的報告而付出報酬,尤教授心說不好而嘴上卻不由自主地問是什麽樣的報酬。鄭總為難地表示要想把無形資產有形化實在是一道很難的課題,當然不能按斤論價,但又總要有個解決辦法。鄭總最後撓著頭皮說,那我就提個方案吧,希望尤教授你一定不要見怪啊,我看這樣,整份需求分析報告共有多少頁?每頁紙我們付一萬塊錢吧。
  尤教授心裏沉甸甸地回到學校,一個電話就把邢眾叫來,苦著臉把經過一說,邢眾像被雷劈了一樣愕然呆住。尤教授鬱鬱地說,這麽多人忙活了這麽長時間,人家隻拿幾百萬就把咱們打發了,學校裏、院裏、還有外麵的協作單位幾家一分,研究中心也就剩不下多少了。邢眾忙表態說您不用考慮我們信遠聯,我們參與的那點工作就都算是我們的前期投入吧,我們還是把回報寄托在日後的項目招標上。
  尤教授氣不打一處來,說你還惦記著後麵的招標呐?你已經沒有參賽資格啦。老鄭說了,為報告支付報酬隻是一方麵,為了進一步體現第一資源對所有參與方的尊重,要求我們在報告中明確列出所有相關協作單位和個人的名稱,他們會寫在未來的招標規範上一並表示感謝,你以為你還能用信遠聯的名義去投標啊?!
  邢眾急了,說那怎麽成啊?!幾百萬就把咱們全都買斷啦,咱們不管拿下哪個省的項目起碼都有幾千萬啊!
  貌似文弱的尤教授拍案而起怒斥道,誰讓你不知道自己姓什麽的?!你犯了眾怒你知不知道?你讓所有人都看你眼紅,那些廠商都要首先把你搬掉。你口口聲聲和第一資源關係多麽鐵、可以替第一資源做主,你以為你和第一資源是什麽關係?是叫化子和財主的關係!人家給你碗飯吃你就想和人家攀親戚?
  而眼下坐在俞威辦公室沙發上的邢眾就不帶半點叫化子的影子,他仍然試圖主導談話過程,對俞威說:“上次有勞俞總到信遠聯坐了坐,我這次來就算是回訪吧。之前咱們雙方談得不錯,這次希望能具體落實下一步的合作方式,每次都要向前推進嘛。”
  俞威笑容可掬地回應道:“好啊,是得與時俱進啊,從咱們上次見麵到現在才一個月的工夫,各方麵的情況就都發生了不小的變化。對NOMA工程的最新進展邢總應該了如指掌吧?”
  “變化確實不小,南京會議一開,‘大集中’就變成分布式的‘小集中’,是有點出乎我的預料啊,看來我當初對第一資源總部把握各省公司的能力有所高估,今後對省裏的工作得抓緊。”
  俞威暗中對邢眾的話嗤之以鼻,心想你邢眾並非高估了第一資源總部的實力,而是高估了你自己,自以為和第一資源打了多年交道又有尤教授的背景就可以指點江山,卻不知如此複雜的大型項目豈是抱牢一條大腿就能成事的,事實證明連那一條大腿最後也沒抱牢,俞威情不自禁想送邢眾八個字——謙虛謹慎,戒驕戒躁,但終究還是淡淡地說:“有些情況也出乎我們的預料,突然要搞什麽軟件評測,弄得我們也有些措手不及。”
  坐在邢眾身邊的小譚忽然插話說:“好在局麵已經基本明朗,第一期上項目的七家公司也定了,我看咱們和信遠聯一起把各省情況review一下,看看在每個省如何合作。”
  俞威立刻把冷森森的目光掃向小譚,轉而又和顏悅色地問邢眾:“聽說信遠聯已經在給第一資源的需求分析報告上正式掛了名,以前你們是幕後英雄,現在走到前台了,不知對你們今後參加各省的投標有沒有什麽影響?”
  “影響不能說一點沒有,但問題不大,信遠聯當然會遵守規則不參加投標,但會用其他家關聯公司的名義,換塊牌子投標不就沒事了,事情還是由我們這些人接著做。”
  俞威點點頭,口氣卻是甚為遺憾:“可是信遠聯的名字響啊,其他家的牌子哪有信遠聯這麽大的號召力,感覺像是瘸了條腿。”
  邢眾毫不介意俞威的挖苦,很有感觸地說:“凡事都得一分為二,有利皆有弊,名氣大固然好,但也難免為名聲所累啊。”
  俞威深表讚同,心想邢眾總算吃一塹長一智,這點覺悟來之不易。他又問邢眾:“依邢總看,下一階段針對NOMA工程的工作重點應該放在哪裏?”
  “總部肯定仍然很重要,但總部的作用主要體現在一頭一尾,‘頭’是確定技術標準和入圍廠商的大名單、短名單,‘尾’是審批各省提交的選型結果。我認為更多的工作要放在各省,以贏標為最終目的。”
  俞威仍舊隻提問不表態:“邢總希望重點盯哪幾個省?”
  “我們在這七個地方的基礎都不錯,當然不會輕易放棄任何一個,但也希望能和ICE在某些省份重點合作,所以想聽聽俞總的意思。”邢眾的回答很巧妙,既擺出實力又保持低姿態,既表明意願又把球踢還給俞威。
  俞威先注視小譚一眼,對他再一次下達封口令,然後看似輕鬆隨意地道出一段關乎全局部署的話:“那我就想到哪兒說到哪兒。感覺廣東和上海你們就不一定要去花太多工夫了,邢總肯定知道這兩家公司是最堅決要搞‘小集中’的,他們也清楚信遠聯和尤教授的關係,不管尤教授內心的真實想法如何,起碼他在所有公開場合都是主張搞‘大集中’的,你們參與搞的需求分析報告也是建議‘大集中’,這就難免導致一些心結,雖然你們和他們以往關係不錯,但在有些事情上關係是不起作用的。北京、河北和山東,我建議邢總重點加以關注,這些地方和集團總部貼得比較緊,你們的關係也挺深,ICE會盡力和你們配合,尤其是山東……”
  “山東的情況比較特殊,我們本來和中高層的關係都不錯,結果老總輪崗,剛從大西南調來個新老總,整個中層都人心惶惶的,還要再摸摸情況。”
  俞威因邢眾的打斷稍有不快,接著說:“所以你們才更應該關注山東啊,這麽難得的一次重新洗牌的機會,正好做工作。江蘇和浙江的情況可能複雜一些,客戶都比較認可ICE的產品,我們的關係也做得不錯,所以如果你們願意向這兩省推薦ICE,我們非常歡迎也可以做些配合,但坦白講,在當地都有公司已經和我們合作不短時間了,我實在不能厚此薄彼,所以沒辦法向信遠聯做出某種排他性的承諾,我們會對所有的合作夥伴一視同仁。”
  邢眾麵露失望,和小譚對視一眼,又對俞威說:“作為軟件廠商,你們在這種大型招標項目中當然不會隻授權一家,而是多多益善,所以我不會要求什麽排他性的條件。但是信遠聯在第一資源項目上的優勢是有目共睹的,我們與總部和各省的關係都很深,這不是哪個地方性的公司可以比擬的;而且我們和ICE的合作起點也很高,我們是你們亞太區認可的戰略合作夥伴,我希望俞總能把這些因素綜合考慮,我不要求你們和我們獨家合作,但應該可以和我們優先合作、有些傾斜吧?”
  俞威做了多年的銷售,邢眾的這番sales talk就像一陣風從他耳邊吹過,他早已不再輕信某人的言辭,而是洞察這個人的行動以做出判斷,正所謂聽其言不如觀其行,邢眾如此急切地上門攀親已經說明了一切,俞威想,你要是真那麽牛,眼下就該是我在央求你才對;而邢眾搬出亞太區又極大地刺激了俞威,他笑著說:“既然信遠聯和ICE亞太區有那麽高端的合作,我小小的中國區當然更不敢怠慢。不過,戰略層麵的合作你們可以繼續和亞太區談,在第一資源項目上我隻關心戰術層麵的東西。至於優先合作具體該怎麽做,最好case by case來談,但有個先決條件,就是信遠聯必須承諾在項目上隻和ICE合作。”
  即便邢眾再有涵養也不禁勃然變色:“這恐怕不太公平吧?”
  “沒有什麽絕對的公平,所以隻要第一資源認為公平就行。”俞威笑眯眯地說,他還算給邢眾留了麵子,沒有套用邢眾說的另一句話——輸的人永遠覺得不公平。
  邢眾沉默了,小譚更不敢貿然開口,倒是俞威又問道:“邢總的興趣主要在哪幾個省?”
  “北京和河北就在眼皮底下,當然要全力爭取;俞總又特意提到山東,我們也很願意和你們配合;華東兩省一市本來就是信遠聯的客戶,有的項目現在還在進行中,這是我們的優勢;至於廣東嘛,俞總剛才也講了那邊會有一些困難,但我們在廣州和深圳各有一間辦事處,還是想讓他們盯盯看,大不了就當重在參與了唄。”
  邢眾如此之好的胃口、如此之差的眼光,令俞威啼笑皆非,他耐著性子又問一句:“邢總覺得你們最有把握的地方是?”
  “浙江!”邢眾不假思索地說。
  ***
  6月下旬的杭州,北裏湖上的荷花已然盛開,白堤上的遊人宛如過江之鯽,與其說是在賞花倒更像是在遊行。西湖一向少有清靜的時候,而浙江第一資源大廈平素也很繁忙,不過自一個多月前忽然格外喧鬧起來,近期連辦公區都可以稱得上門庭若市。
  小薛至今還沒有一睹西湖的勝景,他已到過杭州多次,但早前大都是向南直奔澳格雅,這才是他第三次踏足錢塘江北岸,雖然他每次都住在離西湖咫尺之遙的香格裏拉飯店,但西湖於他仍然隻是個文字符號而已。
  這天上午是維西爾公司和亞訊泛舟公司聯手向浙江第一資源宣講軟件解決方案,來講的陣容齊整,來聽的積極踴躍,整個多功能廳近乎座無虛席。活動結束,眾人紛紛散去,小薛挺興奮,他原本擔心台下的人還不如台上的人多,現在覺得起碼從上座率來看算是成功。小薛和範宇宙分別忙著與坐在前排的客戶告別,都沒注意到有個人一直站在離門不遠的角落裏觀察著他們。
  東西收拾停當,一行人剛要離開,那個人迎向走在前麵的小薛熱情地說:“哎呀你們講得真好,不愧是有實力的大公司。”
  小薛一怔,他還從未聽到過客戶對他如此盛讚,有些不太適應,忙打量這位讚美者,這人不到四十歲,身材不高,文質彬彬的,小薛客氣道:“謝謝您,希望您多多指教、多多支持。”
  “哪裏哪裏,應該是我們向你們學習嘛,你們講的很多東西我們這裏都太急需了,真希望有機會多和你們深入交流一下。”
  小薛掏出名片遞上去說:“剛才人挺多我也有些忙亂,不知道有沒有來得及和您認識?”
  這人從記事本的夾層裏抽出一張名片和小薛交換了,小薛捧在手中念道:“技術部……您是技術部的錢部長,幸會幸會……”
  “不要這麽稱呼,我是副的,錢塘江的錢,叫我老錢就好。”
  一直冷眼旁觀的範宇宙湊上來也和老錢交換名片,打趣道:“您這個姓好啊,財源滾滾,又正好守著錢江。”
  老錢自嘲說:“有什麽好的?錢都讓這個姓給占了,反而什麽財都得不到。還有個壞處,你叫我錢部長,別人還以為我是前任的部長降格到現在的副部長,所以還是就叫我老錢好啦。”老錢發現自己把維西爾和亞訊泛舟的人都堵在門口的走道上,忙退著向外走,又問:“綜合部的人沒給你們安排午飯?”
  小薛說:“沒有,其他家也都是講完就走,這樣挺好。”
  “噢,但起碼也該有人送送你們嘛,來,我送你們下樓。”老錢張羅著在前麵引路,又側回頭說,“那幾家講的我也都聽了,感覺比你們還是差一些,比較空,你們有幾位專家講得很具體,一聽就是有真東西的。”
  小薛走到電梯間站定,問老錢:“您感覺其他部門對我們今天講的印象怎麽樣?”
  “大家反應都不錯,中層的想法大體都一樣,但我們人微言輕啊。你們注意到了吧?今天來的大多是中層和基層,可關鍵是在上麵,有些東西我們覺得真好,但上麵往往有不同的考慮。”老錢搖搖頭。
  電梯來了,老錢執意一同下樓,小薛和範宇宙連忙請他留步,謙讓幾個回合之後老錢發現小薛他們七八個人已經把電梯塞得滿滿的,這才作罷,對著門裏的人不住地揮手,直到電梯門嚴絲合縫地關上。
  小薛心裏充滿喜悅和感動,說:“範先生,老錢人不錯。”半晌不見回答,擁擠的電梯不容隨意轉身,小薛勉強側頭看一眼和他緊緊貼在一起的範宇宙,範宇宙仰著臉嘴唇微張,目光不知聚焦在何處,腦子裏也不知在想些什麽。
  ***
  星期五快下班的時候,洪鈞百忙之中還是想起給菲比打了個電話,上來就說:“晚上你自己吃飯吧,我得挺晚才能回去。”
  “為什麽呀?!”
  “李龍偉剛回來,有些事得和他商量一下,我和他最近都老飛來飛去的,見一麵不容易。”
  “我和你見一麵也不容易啊!”菲比簡直義憤填膺,又埋怨道,“我就知道你可能會變卦,中午才特意和你確認過,怎麽有點事就把我甩一邊啊,我的優先級也太低了。”
  “計劃趕不上變化,”洪鈞賠笑說,“咱們明天吃,好不好?兩情若是久……”
  “你住嘴!最煩聽你說什麽‘朝朝暮暮’那句話了,你就沒別的詞兒啦?都說過八百遍了。”
  “咱們倆來日方長,來日方長。”洪鈞實在想不出別的話,也覺得確實對不住菲比,便試探說,“要不,我和他隻談事不吃飯,速戰速決,一談完就馬上來接你吃飯。”
  “那都得幾點了?算了,你和他邊吃邊談吧,吃飯不規律對你最不好,你別管我了。”
  洪鈞和李龍偉在大廈樓下的一家餐廳各自點了份套餐,一邊果腹一邊商量眼前的幾個項目,吃的聊的都已接近尾聲,李龍偉替洪鈞把茶水續滿,隨口問道:“哎,你剛才說科克又要來北京,上次他隔了一年多才來,這次怎麽才一個季度就又來了?”
  “急唄,第二季度這就過去了,總得來抽抽鞭子。他主要還是不放心第一資源的狀況,這也可以理解,今年咱們都指望這幾個單子了。”
  “你不是隨時都在向他update嘛,為什麽還非要專門跑過來?”
  “他怎麽會甘心隻聽匯報?肯定要來督戰的嘛。你不知道我說服他同意放棄廣東和上海兩個項目有多不容易,你能想象我承受的壓力有多大嗎?如果咱們不能在其餘五個省市至少拿下四個,第一資源就會是我的滑鐵盧啊。”
  “他來又能怎麽樣?他還想親自去見鄭總?”
  洪鈞苦笑一下,手指轉動著茶杯,說:“我正愁這事呢,他想見的是第一資源的老大。我發現老外講究起級別來一點不比咱們遜色,他知道我經常和鄭總溝通,覺得我和鄭總屬於平級,所以他一定要見比鄭總級別高的。上次弗裏曼來不是見到‘三號’了嘛,科克也論資排輩覺得自己應該是部級的規格,特意問過我第一資源是不是部級單位。”
  李龍偉也笑了,說:“這可難辦了,現在還沒到見最高層的時候啊,弄不好還會惹鄭總不高興,你跟鄭總提過嗎?”
  “上次提了一句。”
  “鄭總怎麽說?”
  “鄭總隻回了一句話,他說,‘摩托羅拉的高爾文來北京,剛下飛機就直接來見我’。”
  李龍偉一吐舌頭:“摩托羅拉的分量咱們維西爾根本比不了,高爾文又是董事長又是CEO,他的分量科克也根本比不了。問題是,這話還不能對科克明說。”
  洪鈞疲憊不堪地伸個懶腰說:“攘外必先安內,如果不讓科克對咱們徹底放心,日後就會麻煩不斷。在第一資源這出戲裏我就是導演,弗裏曼也罷、科克也罷,再大的腕兒也隻是個演員,他可以在場下耍大牌,但上了場就決不能允許他自導自演,不然這出戲肯定得砸鍋。”
  “但問題是科克和鄭總都不會任人擺布,你夾在他倆之間怎麽能讓兩人都滿意呢?如果鄭總不滿意,對項目肯定有影響;如果科克不滿意,咱們將來要policy、要resource都困難,搞不好還會影響他對你的信任。能不能找些理由說服科克先不要去拜訪第一資源?”
  洪鈞叫來服務員要了塊熱手巾,在臉上敷過一陣又用力擦拭直到感覺血脈噴張、神清目爽,他說:“讓鄭總或科克滿意並不是目的而隻是手段,目的是要讓我滿意,所以首先要明確我要的是什麽,而不能老板說什麽我就做什麽、客戶怎麽說我就怎麽做,要以我為主而不能迷失自己。我需要讓科克對項目、對我更有信心,一味攔著他、不讓他見客戶並不能解決問題,隻會讓他更加猜疑,所以應該讓他去拜訪第一資源,要讓他親眼看到的與從我這裏聽到的如出一轍,他就會徹底放心。我還需要讓鄭總對維西爾、對我更有信心,要讓他看到我調動公司高層資源的能力,所以也應該讓他見到維西爾的高層。”
  “但科克不是嫌鄭總級別不夠嘛,而鄭總也不買科克的賬,怎麽balance呢?”
  “老板要去見客戶,不僅是要親自了解項目狀況,還都想有所建樹以滿足自己的成就感。而科克的成就感既可以來自於他見到了我見不到的第一資源老大,也可以來自於他和鄭總達成了我達不成的協議,前者我做不到也不想做,而後者我就做得到也很想做。”這串繞口令讓洪鈞自己也笑了,他又說,“鄭總對科克想見老大不以為然,更不會成全,但鄭總並不介意自己出麵見科克。維西爾亞太區老總專程飛到北京拜見他,向他表明維西爾對他的尊重甚至依賴,他不會不領情。”
  “哈哈,又學一招,以後如果你非要見我手上客戶的老大,我也知道該怎麽對付你了。可是,科克和鄭總又能達成什麽協議呢?”李龍偉並非不理解洪鈞講的這套道理,但令他懷疑的是能否解開這個具體的症結。
  “你覺得咱們和ICE相比最大的劣勢在哪裏?”洪鈞反問。
  “現在最大的問題就在於咱們不隻是在和ICE競爭,而是還在和ICE的所有合作夥伴競爭。ICE在每個省的項目上都至少綁定了三家係統集成商,這些集成商都在向客戶說ICE的好話、說維西爾的壞話,咱們好不容易才在每個項目都找到了一家合作夥伴,勢單力孤啊。照這樣下去,ICE可以在投標時輕易操縱綁標、圍標,不打破ICE和它的partner對咱們的重重包圍,局麵很難得到改觀。”
  “對!”洪鈞把茶杯往桌上一蹾,茶水濺出來落在他的虎口上,他隨手擦掉接著說,“就是要讓科克和鄭總來破解這道難題。”
  “科克?不太可能吧,他們之間怎麽能談這麽深入具體的問題?”
  “這就要看導演說戲的水平了,我得給這兩位大腕兒把戲說透、把氣氛做足,他們隻要亮個相走個過場就行。”洪鈞笑著說,“我會盡快去找鄭總。”
  小薛在杭州香格裏拉飯店門口坐上一輛青綠色的帕薩特出租車,先繞到西湖東北角慶春路上的華美達酒店接上範宇宙,然後向北駛向莫幹山路,要去的餐館顯然頗為知名,司機一句也不多問就徑直把他倆送到餐館門口。小薛告訴迎賓小姐是位錢先生定的包房,便很快被帶到二樓一套精巧雅致的十人間,門框上方掛有一塊小牌子,上刻兩個綠色的篆字:湧金。
  小薛和範宇宙推托半天,始終不肯在主人席上落座,範宇宙不耐煩地說:“我不是和你客氣,這是規矩,人家約的是你,我是作陪。”小薛拗不過隻得從命。
  服務員給兩人遞上菜單,小薛翻開先看了看特色菜的價位,便對本次請客的預算了然於胸,他問範宇宙:“您看……是不是等老錢來了再點?”
  “那當然,這是規矩。”範宇宙合起菜單放在桌上,讓服務員上兩份茉莉花茶,問小薛:“是老錢主動提出來的?”
  “是啊,他請我請他吃飯,嗬嗬。”
  “就老錢一個人來?”
  “是啊,要不然說話多不方便。真希望能從老錢嘴裏多打聽一些內部消息,”小薛興奮地說,“最好能把他發展成咱們的coach。”
  “咱們的什麽?”範宇宙有些反感,雖說與外企廝混多年,但他仍然對英語有極強的免疫力。
  “哦,就是讓他給咱們出主意,告訴咱們下一步應該怎麽走。”
  範宇宙不置可否,臉上又掛起一層茫茫然,小薛正納悶,手機響了,他看一眼號碼忙道:“是老錢的。”接起來熱情地說:“您好您好,我們已經到了,……沒事沒事,您不用著急,我們喝著茶等您。……啊——您不過來啦?……哦,孩子病啦,要不要緊啊?……哦,那您趕緊去醫院吧,就甭管我們了,我們可能在這兒隨便吃點也可能換個地方,……好好,您不用客氣,我再和您約吧。”
  小薛掛上電話不知所措地看著範宇宙,範宇宙笑道:“也不知道咱倆是運氣背還是命硬,害得人家剛要和咱們吃頓飯就連孩子都病倒了。”
  “那您看……咱們是在這兒吃還是換個地方?”
  “不用找別的地方,哪兒吃還不一樣,不過隻有咱倆這包房就用不著了,到下麵找張桌子吧。”範宇宙一邊站起身一邊嘟囔,“真夠狠的,連自家孩子都敢咒。”
  小薛去幫範宇宙拎包,沒聽清他剛才這句話,正要開口問,包房的門忽然被推開,服務員側身讓進一個人來,這個陌生人笑容可掬地對小薛和範宇宙拱手說:“兩位老板早到了,不好意思啊讓你們久等。”
  小薛和範宇宙麵麵相覷,小薛對陌生人說:“您大概認錯人了。”
  陌生人一怔,忙退到門外仰頭看一眼門框上方的字牌,又走進來說:“應該沒錯,請問哪位是維爾西公司的薛經理?”
  “我姓薛,是維西爾公司的,不是維爾西。”小薛驚異之中仍一絲不苟地加以更正。
  “哎呀真對不起,我沒什麽文化。”陌生人說話間已經繞過桌子走到裏麵,把小薛拉到主賓席坐下,自己大模大樣盤踞了小薛剛才坐過的主人席,又招呼範宇宙坐到自己左側,範宇宙愕然之際並沒有依從,而是坐在了小薛的下首。
  陌生人不理睬兩人的表情,先對服務員說:“給我們上一桌四人用的套餐,我們就不點菜了,再要一瓶五年的古越龍山。”又轉頭對小薛說:“五年的還比較可靠,號稱十年以上的就不太敢信了。”
  小薛禁不住要掃他的興:“您到底是哪位啊?我們約的是浙江第一資源的老錢,您認識他嗎?”他剛說完就感到桌布下麵的腿被範宇宙蹬了一腳。
  這下換作陌生人一臉茫然:“老錢?不認識,沒聽人說過。”旋即又笑著說,“好啦不管這些。我是受人之托,特地來招待薛經理和這位先生,也是要替人傳個話。”
  小薛仔細打量這個人,見他並不像自稱的“沒什麽文化”,而是一副文靜儒雅的做派,令人印象最深的是他的嘴唇薄得像一條線。小薛正要說話,範宇宙開口道:“那好,我們就洗耳恭聽了。”
  服務員推門進來,端上幾樣小菜和一瓶花雕,正報著“醉雞”、“鹵鴨”之類的菜名,陌生人問:“酒是溫的嗎?”
  服務員詫異道:“沒有呀,已經7月份了,夏天不用溫的。”
  陌生人不以為然地說:“這兩位是從北方來的,還是溫一下吧。”範宇宙擺手連說不必,小薛也隨聲附和。
  陌生人欠身問範宇宙:“請問這位先生是?”
  小薛代為回答:“是我們公司的合作夥伴,一起做項目的。”
  “那好那好。”陌生人的眼睛裏透著一股精明幹練,他注視小薛和範宇宙片刻,說道:“咱們是萍水相逢,我也是受人之托,輾轉幾層才托到我這裏,事情由誰而起我都不清楚,我隻負責把話帶到,其他一概不知,你們也別問我。先請問,你們是來杭州做一件生意的吧?”
  小薛點點頭。
  “你們能不能不做這件生意?”
  “為什麽?”小薛脫口而出。
  “這樣對大家都有好處。天底下生意那麽多,哪是做得完的?就像開餐館,外麵那麽多人路過,總不能把所有人都抓進來當食客,人家總可以去別的餐館吃飯嘛,不可能把生意一網打盡。生意哪裏都有,不一定非跑到杭州來做,少做一件生意不要緊,要緊的是不能丟了做生意的本錢。”陌生人和顏悅色地說。
  “你是指浙江第一資源的生意?我們到底擋了哪位大爺的財路?”範宇宙問道。
  “我確實不知道,說過你們不要問我的。有人讓我出麵和你們打個招呼,有人比你們更需要這件生意。”陌生人起身替二人倒酒,然後雙手捧起小酒杯說:“我請你們高抬貴手,以兩位的實力不愁其他地方沒有生意可做,就請買我一個麵子,我也好給人回話。”說罷一飲而盡。
  小薛何曾見過這種陣勢,側頭看著範宇宙,範宇宙一臉憨實的樣子,對陌生人說:“是這個道理。錢是什麽東西?錢是王八蛋!”他仔細觀察陌生人的臉色卻不見一絲異樣,看來這人對老錢的尊姓並不敏感,便又說,“我做生意無所謂賠和賺,就圖個明白。不敢說買你的麵子,就算交個朋友吧,但總得讓我明明白白認識一下你這位朋友啊。”
  陌生人笑了:“看來你還是不夠明白,凡事哪能隻圖自己明白呢?還是應該讓大家都過得去。我是誰並不重要,小老百姓,但我說的話還是希望你們能聽進去。”
  小薛氣憤地說:“憑什麽呀?!有本事就在項目上光明正大地競爭,憑什麽我們要讓著他們?!”
  “薛經理這麽說就有欠妥當了,還真說不好是誰讓著誰。我隻能再勸一句,生意再大大不過天去,天是什麽?人命關天啊。”陌生人很誠懇地說。
  “你這是什麽意思?嚇唬人嗎?”小薛不知深淺反而毫無畏懼。
  陌生人忽然脖子一梗,厲聲說:“沒聽說過‘杭鐵頭’的名號嗎?你以為我在嚇唬你?你是住在香格裏拉吧?從北山路到環城北路並不遠,但也不見得不會出事。”
  房間裏安靜極了,最終還是範宇宙嘿嘿的笑聲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死寂,他說:“話都說到這一步了,我們還是撤了吧,做生意要看機遇,天時地利人和,強求不來的。”
  這時服務員又端進來幾個熱菜,麵對這些酒菜小薛是不想吃而範宇宙是不敢吃。陌生人又一拱手說:“那我真要好好拜謝兩位了。不知道兩位在杭州還要再呆幾天?”
  小薛剛要回答卻被範宇宙搶先說:“我們還得再呆三四天吧,這次回北京以後就不來了,有些事總得處理一下、和朋友打打招呼。”
  範宇宙和小薛從餐館走到街邊,附近趴著幾輛待客的出租車,範宇宙不讓打,又有幾輛掃街的出租車駛過,他也不讓打,直到有輛拉著三位客人的停靠在前麵不遠處下客,他才招呼小薛快步奔過去上了車。範宇宙讓司機把他們拉到武林廣場,又換了輛出租車才直接回到華美達酒店。
  小薛跟著範宇宙三步並作兩步跑進電梯,範宇宙已經在對手機說:“小董,你趕緊和小黃收拾一下,看看今天最晚那班飛機還有票沒有,咱們馬上回北京。”
  小薛驚魂未定地問:“怎麽會有這種事啊,以前隻聽說搞建築的、挖土方的得交進場費,咱們做IT的怎麽也碰到黑社會啦?”
  範宇宙開門走進自己的客房,一邊收拾東西一邊說:“你以為呢?咱們做IT的早不是什麽高層次的了,和跑碼頭的沒什麽兩樣。”
  小薛不甘心:“他這麽一嚇,咱們就都跑了?都不知道他是誰。”
  “管他是誰呢。依我看他和老錢之間隔著好幾層,讓老錢約咱們的和讓他來見咱們的都不會是同一個人。這裏麵的事我會托朋友打聽,但沒必要在這兒呆著。”範宇宙停手看著小薛說,“你也趕緊回香格裏拉吧,咱們呆會兒在機場見。”
  ***
  小薛等人當天就都逃回北京,但一個多星期之後小薛重又來到杭州,雖然範宇宙沒有打探出任何內情,隻說看來杭州的確是個凶險的地方,不過小薛還是義無反顧地來了,他放不下浙江第一資源這個項目,而按計劃這個星期將進行投標前的最後一輪現場需求調研。
  小薛沒把上回發生的事情告訴任何人,他對被他蒙在鼓裏帶到是非之地的維西爾同仁滿懷愧疚,每天往返於北山路和環城北路都讓他猶如身臨火線,但他又不能不這樣做。提心吊膽的幾天終於過去,一切平安無事,小薛忙把幾位同事送走而自己卻視死如歸地留了下來,他還要接著做很多工作,尤其惦記著要見到浙江第一資源的宮總。小薛並非不怕死的硬漢,他耍了個小聰明,那個叫斯蒂文的從美國總部來的行業專家被他挽留下來,他算計不會有人敢輕易對外國人下手,便把斯蒂文當作自己的擋箭牌,無論去哪裏都把這位洋保鏢帶上。
  不明就裏的洋保鏢歸心似箭,再三說總部的老板要他馬上回去,小薛一麵謊稱客戶高層這兩天要請他宣講方案,一麵不遺餘力哄他開心,除去泡在浙江第一資源之外就帶他遊山玩水,西湖於日間夜晚各遊過一次,靈隱、虎跑也都去過,小薛倒是趁機飽覽湖光山色而斯蒂文卻對這種虛無縹緲的人間仙境興致極淡、毫無共鳴,屢屢抱怨偌大的西湖居然沒有可以遊泳的地方。小薛不禁感慨美國人的確沒什麽文化底蘊,忽然想起洪鈞曾經說過美國人不善於欣賞而隻著意於體驗,對女人尤其如此,小薛靈光乍現即刻有了主意。
  小薛給範宇宙打電話求助,範宇宙一聽就罵起來:“你小子真是越來越出息了,色膽包天啊,都什麽時候啦還惦記玩這些?!”
  小薛不便明說,囁嚅道:“不是我,是想給別人安排。”
  “客戶想玩啊?我看你還是推了吧。你是不是生怕人家找不著地方把你給辦嘍?!趕緊回北京吧。”範宇宙摔上電話。
  有條件要上,沒有條件創造條件也要上,小薛決定自力更生。在飯店吃罷晚飯小薛又把斯蒂文連哄帶騙拽上出租車,等車開動他問司機:“師傅,咱們杭州什麽地方最好玩啊?”
  “那可太多了,西湖、靈隱、龍井,遠一點嘛有瑤琳仙境,還有……”杭州的出租車司機大都可以兼作導遊。
  “我不是問這些,嗯——不是自然的,是人文的;不是露天的,是室內的。”
  “哦,是想找小姐啊。”司機反應挺快,又回頭瞥小薛一眼,讓小薛感覺像是赤身裸體暴露在萬人麵前。
  “是想卡拉OK呀還是想去酒吧還是想去桑拿?”司機很熱心。
  不懂行的人就怕麵臨多項選擇,而六神無主之際要麽隻聽到第一項要麽隻記住最後一項,所以最終的選擇無非或頭或尾,小薛選擇的是最後一項。
  “桑拿有好多啊,要看你想去哪一家。”
  這是開放式問題且毫無提示,小薛不由得懷念前一道選擇題了,他說:“嗯——要最高檔的,服務要好,嗯——,要能到位的。”
  “那就去浣溪沙吧,裏麵的小姐個個都像西施一樣。”司機又扭頭補充一句,“我隻是聽說啊,沒進去過。”
  浣溪沙獨占了一座六層大樓,外麵璀璨亮麗,裏麵金碧輝煌,一位身著歐式宮廷裙裝的谘客迎上來,長裙束腰拽地,支撐開的裙擺非常寬大,小薛猜想這裙子的好處是讓男人近身不得。隨著兩側列隊的服務員齊聲高頌“歡迎光臨晚上好”,谘客笑吟吟地問:“請問兩位老板要什麽樣的包房?”
  斯蒂文瞠目結舌地四下張望,小薛問谘客:“都有什麽樣的?”
  “我們這裏的包房主要有四等,其中……”不容谘客如數家珍一般娓娓道來小薛就底氣十足地決斷:“要兩間最好的。”然後氣宇軒昂地帶領斯蒂文走向電梯間,他的底氣是有來由的,因為他已經瞥見廊柱旁邊的價目牌上最貴的金額標的是“1388”。
  谘客衝著對講機說:“四樓,帝豪閣貴賓兩位。”
  出了電梯,領班把貴賓兩位引到相鄰的兩處包房,小薛陪著斯蒂文在豪華考究的包房裏四下探查,斯蒂文見各種設施一應俱全便麵色緊張地問:“我們在這裏做什麽?”
  “你可以洗澡、可以桑拿、可以按摩,還可以……嗯,你想做什麽都可以。”小薛回答。
  一個年紀輕輕的“媽咪”走進來,一手拿對講機,一手拿一遝名片,小薛問:“你們這裏有能說英語的小姐嗎?”
  “有啊,最基本的對話沒問題,不影響交流。”“媽咪”對自己的團隊很有信心。
  小薛正好奇在這種場合究竟哪些屬於“最基本的對話”,斯蒂文拍了他肩膀一下,擠眉弄眼地說:“OK,我明白了。我去過泰國。”
  “媽咪”出去召集她的團隊,小薛剛準備去自己的包房,又覺得應該對斯蒂文有所交代有所鼓勵,便說:“嗯……你想做什麽就做,不用擔心任何事,隻要你開心就好。”他在把門掩上之前又回身說了句:“Just be a man……”斯蒂文雄心勃勃地做了個“OK”的手勢。
  小薛來到自己的包房,坐在鬆軟的大床上兩眼無神地望著服務生忙忙碌碌地端來水果拚盤、幹果小吃、冰水和熱茶,五髒六腑好像都空蕩蕩的隻剩一顆心在怦怦地跳。沒多久,那位“媽咪”推門進來,一屁股坐在小薛身邊,手搭在小薛的大腿上,說:“等急了吧?別生氣哦。你那個老外真有意思,哎,我發現老外和中國人的眼光真是不一樣耶,他挑的是我這裏最瘦最沒料的女孩子。”
  小薛嘿嘿地訕笑,“媽咪”用肩膀蹭著他問:“好啦,下麵就該全心全意為你服務了。說吧,你的口味是什麽樣的?姐姐一定給你找一個最好的。”
  小薛的手在床單上無意識地撫弄,說:“不用了,有沒有男的按摩師,給我好好做個推拿就行。”
  “媽咪”用手晃動著小薛的大腿說:“那怎麽行嘛!這麽帥的一個小帥哥來了,你不想做,人家女孩子還想做呢,決不會放過你的。”
  “我不是帥哥,我是衰哥。”小薛笑道,“真不想玩,就想做個推拿,渾身酸疼。”
  “可以讓女孩子給你做啊,她們可會疼人了。你要是沒力氣,那就不要找火辣的,我給你找一位溫柔的吧。”
  小薛再次推托:“不用了,我今天不在狀態。”
  “媽咪”把手裏的對講機扔到床上,虛張聲勢地做出寬衣解帶的架勢,說:“不行,我偏不信邪,今天姐姐破例親自陪你,我倒要看看你到底是不是男人。”
  不知是激將法起了作用還是憚於“媽咪”親自上陣,小薛覺得心裏有一種衝動,他問:“有沒有……嗯……個子高高的,瘦瘦的,皮膚白白的,頭發長長的……”
  “有啊,當然有。我就說嘛,小帥哥怎麽可能沒有夢中情人什麽的。”“媽咪”飛快地出去了。
  不過短短幾分鍾的工夫,小薛卻等得口幹舌燥,終於聽到門外響起一陣雜遝的腳步聲,門又被“媽咪”推開,魚貫而入四位小姐,一字排開站在小薛床前,奇∨書∨網每個人都手拎一個不大的箱包,穿著短得不能再短的無袖旗袍,蹬著高跟涼鞋的腳擺成丁字步,都露出標準的職業笑容,一起朗聲道:“貴賓晚上好!”
  最左邊的小姐上前一步說:“貴賓好,我是四川的,希望能為您服務!”
  顯然矮了些,小薛想。
  “貴賓好,我是吉林的,希望能為您服務!”第二個女孩出列。
  個子倒是真高,就是線條稍微粗了些,小薛想。
  “貴賓好,我是山東煙台的,希望能為您服務!”顯然煙台比較知名,所以第三個女孩在省份後麵還報出了城市的名字。
  身材挺像,隻是皮膚有些黑,尤其臉不夠白皙,小薛想。
  “貴賓好,我是大連的,希望能為您服務!”大連不愧是計劃單列市,所以第四個女孩自豪得連省份幹脆省卻不報。
  高挑的身材很像,雪白細嫩的肌膚也很像,臉上也散發出那種瑩潤的光澤,再看眼睛,小薛失望了,因為這雙眼睛裏沒有那股讓他為之心動的靈氣。
  小薛無奈地望著“媽咪”,四位小姐也齊刷刷地望著“媽咪”,“媽咪”微微一擺手上的對講機,四位小姐同時對小薛一鞠躬說:“多謝貴賓!”然後低頭魚貫而出。
  “媽咪”湊過來又坐在小薛身邊,輕聲歎口氣,說:“都不喜歡?她們都很棒的,你試了就知道,姐姐不會騙你的。”
  小薛向旁邊挪著說:“算啦,我今天實在沒情緒,你就讓我自己睡一覺吧。”
  “帥哥年紀不大主意不小,不行!我再給你叫四個來,還不滿意我就再給你叫,直到你挑中為止。”“媽咪”起身要走,又把手搭在小薛肩膀上,語重心長地說,“幹嘛非認準一個?你閉上眼,所有女人其實都一樣。”
  小薛像是被馬蜂蜇了一口,渾身一顫,出了一通冷汗。他剛才還在遺憾悵惘為什麽找不到一個以假亂真的替代品,現在卻忽然後怕起來,倘若那個大連的竟真的活脫脫就是一個“她”,自己會要她嗎?如果要了,以後還能再麵對“她”嗎?小薛也害怕鍥而不舍的“媽咪”終究會幫他從眾多待選者中挑出一個最相似的替代品,更害怕自己經不起誘導而閉上眼接納“其實都一樣”的女人。
  小薛從床沿蹦起來,有隻拖鞋被甩了出去,他幹脆光著雙腳站在地板上,對“媽咪”說:“哎呀你有完沒完啊?!我告訴你,我今天不要小姐,你要是再煩我就馬上退房!”
  “媽咪”很快消失了,小薛仰麵朝天躺在大床中央,慶幸總算沒有褻瀆自己也沒有褻瀆她,但馬上意識到當自己以“個子高高的,瘦瘦的,皮膚白白的,頭發長長的”為標準遴選小姐之時,就已經褻瀆了自己,更褻瀆了她。小薛懊惱地抓過一個枕頭使勁捂在自己臉上,大聲痛罵自己,含混不清的咒罵聲在房間裏回蕩,竟有些像是嗚咽的哭泣。
  斯蒂文從包房裏走出來時小薛已經看完了閉路電視裏演的兩部好萊塢大片,小薛結完賬,摟著斯蒂文的肩膀笑嘻嘻地問:“怎麽樣?”
  “棒極了!”斯蒂文一副心滿意足的表情,由衷地說,“我喜歡中國,我喜歡杭州。”
  ***
  斯蒂文於逗留杭州期間又去過兩次浣溪沙,小薛建議開發一家新場所但斯蒂文顯然已對浣溪沙具有極高的忠誠度而堅決不另辟戰場,最後一次居然是他獨自去的,回來後扔給小薛一張發票要他報銷,小薛驚訝之際問他溝通上有沒有遇到困難,斯蒂文搖頭說根本沒有,小薛印象中這還是斯蒂文頭一次沒有抱怨中國人不懂英語,不禁感慨看來語言不通並不妨礙身心交流,隻要你想,一切皆有可能。
  這天晚上小薛在飯店房間裏接到一個電話,手機的信號似乎不太好,對方的聲音聽上去有些怪異,小薛剛確認對方並未打錯電話,對方說:“薛經理,我最後勸你一次,不要再抱僥幸心理,你該玩的也玩了、該試的都試了,現在收手還不晚。我還要明確告訴你,隻要有一家公司的標書裏麵有你們維爾西公司的產品,就會有人上北京找你,你走路可要小心。”
  小薛剛要糾正對方誤讀了維西爾公司的名字,電話已經掛了,他想看一眼通話記錄卻發現對方的號碼已被隱藏。小薛坐在床邊心裏陣陣發虛,不知道該不該把這個電話當真,他覺得自己可能真是在玩火。正恍惚間手機鈴聲大作,把小薛嚇得一哆嗦,他盯著放在床頭櫃上的手機遲遲不敢去接,仿佛那不是手機而是個隨時可能爆炸的手雷。他湊過去歪頭審視來電號碼,頓時鬆了口氣,那是串熟悉的數字,電話是從維西爾北京辦公室打來的。
  小薛剛把手機放到耳邊就聽到洪鈞質問道:“Steven還沒走嗎?你和他究竟在杭州做什麽?怎麽會需要他在客戶那裏呆這麽多天?”
  小薛支吾說:“我想讓他和我一起見宮總,有些話他講比我講更有說服力。”
  “約到宮總了嗎?”
  “還沒呢,我還在等機會。”
  “什麽?!把Steven留在杭州和你一起等機會?你知道他這麽‘等’一天咱們得花多少錢嗎?”洪鈞不禁火冒三丈。
  “咱們要花多少錢?不就是他的酒店錢、飯錢這些日常開銷嗎?”小薛困惑中忽然想起斯蒂文的三趟浣溪沙之旅,心裏納悶自己還沒報銷呢洪鈞怎麽會知曉,嘴上卻不由自主地交代,“就帶他去happy過幾次,是有點貴,我沒想到他一下子上了癮……”
  “誰問你這些了?!Steven隻要在中國呆一天,維西爾美國就要charge咱們三千美元,第一張invoice都發過來了,把Laura和我都嚇一大跳,截止到7月18日已經charge了我們七個工作日,兩萬一千美元,Steven已經又呆了五六天,又是將近兩萬美元,你在浙江第一資源搞一次需求調研我們就得向維西爾美國支付四萬美元的費用,有你這麽做項目的嗎?!真是敗家子!”
  “我知道他的rate是三千美元,但我以為他隻有真正幹活的時候才收咱們錢,閑著的時候不收錢。”
  “誰這麽告訴你的?是我還是Larry?你已經在維西爾整整一年了,怎麽連起碼的sense都沒有?!三千美元一天,是按時間計酬而不是按成果計酬,咱們首先是買了他的時間其次才是買了他的勞動,他在杭州呆著就不可能去別的地方幹活,咱們不掏錢誰掏錢?”
  小薛認識到事態嚴重,卻想給自己找個台階,訕笑說:“維西爾中國的錢被維西爾美國賺了,還算是肥水不流外人田……”
  洪鈞冷笑道:“你倒是挺有國際主義精神,你以為Steven是白求恩啊,這是生意。馬上讓Steven回美國,你的賬回北京再算。”
  “我——我不敢讓Steven走,我是怕……”
  “到底怎麽回事?你把Steven留在杭州到底為的什麽?”洪鈞的火氣又上來了。
  “嗯——有他在,我就不會出事。”
  洪鈞驚訝得一時間火氣全消,待小薛把隱情從實招來之後洪鈞追問:“這麽大的事你怎麽不早說?”
  “我沒把它當回事,現在還覺得也許就是哪家公司裝神弄鬼嚇唬咱們,這麽多天了不就隻是剛才來過一個恐嚇電話嘛。”
  洪鈞不敢大意,命令道:“你和Steven明天一早都離開杭州。”
  “我讓他先走吧,我還是不想放棄。”
  “你真是傻大膽。”洪鈞默想一陣又說,“那你明天早晨去上海吧,這些天就在上海office上班,等風頭過了再說。”
  ***
  洪鈞第二天就給鄭總打電話希望能麵談一次,鄭總問你不是特別急吧,洪鈞當然隻能說不急不急,鄭總就說我周六打球,本來約好的一個人忽然來不了,你來吧,什麽都不用管,帶上球杆就行。
  星期六一早洪鈞趕到華彬莊園高爾夫俱樂部,等他拖泥帶水總算打到第十八洞,早已經烈日當空,原本他是來陪鄭總的卻變成鄭總陪他,鄭總耐心地等到洪鈞終於最後一次推杆進洞,便馬上帶他躲進會所裏涼爽舒適的咖啡廳,要了一大杯冰水喝起來。
  洪鈞一臉歉意地說:“不好意思啊鄭總,今天實在是我拖累您,要在往日您肯定早都收杆了,就我這球技太影響您的情緒。”
  “別這麽說,高球這東西好就好在可以培養人的心性。”鄭總大度地一擺手,又認真地說,“你用的是Callaway的杆子吧?我覺得對你來說太硬了些,你應該試試日本杆,美津濃的力度和柔性可能比較適合你。”
  “多謝名家指點啊。”洪鈞笑道,“我知道您是給我留麵子,我的問題是在基本功上。”
  “既然說到這裏,我倒想給你提個建議,打球關鍵講究一個心態,既要放鬆又要專注。”鄭總盯著洪鈞說,“我觀察你打這十八個洞,是又緊張又心不在焉,問你幾次是不是有什麽心事,你還不肯說。”
  洪鈞承認道:“的確是心態問題。剛才是怕影響您打球嘛,所以不想扯那些亂七八糟的。”
  鄭總招呼服務生上咖啡,然後問洪鈞:“你心裏是有事吧?還是關於我們的NOMA工程?”
  洪鈞微笑不答。
  鄭總的臉上浮起一絲不快,說:“因為我把ICE放進評測的短名單?他們畢竟是數一數二的軟件廠商,和你們難分伯仲,你總不至於希望短名單上隻有你們一家吧?”
  洪鈞忙搖頭擺手加以否認,說:“沒有沒有,我怎麽會有那種非分之想呢?那我也太不知天高地厚了。”
  “把他們放進短名單裏,並不表示我對他們的態度有什麽變化。”鄭總一邊攪動杯裏的咖啡一邊說。
  洪鈞暗暗有些感動,他沒想到鄭總居然肯費口舌向他解釋,想了想說:“最近一段腦子有些亂,總覺得項目上好像有什麽關係沒有理順。”
  “你指什麽?”
  “有時候我都覺得糊塗,NOMA工程的選型究竟是誰在主導,是第一資源還是係統集成商?”
  鄭總神情專注地問:“什麽意思?”
  鋪墊已畢,見話題已引起鄭總的重視,洪鈞單刀直入:“現在有些公司把NOMA工程做了一個不太恰當的比喻,說第一資源就像一位病人,而管理谘詢公司就像老中醫,準備投標的係統集成商就像中藥房裏的掌櫃,而我們這些軟件廠商就是被放在藥櫃抽屜裏的藥材。他們說病人並不清楚自己的病症,需要老中醫望聞問切才能開出藥方,再由藥房掌櫃把各味藥配齊,所以第一資源能做的就是躺在床上等待藥來張口,而我們能做的就是躺在抽屜裏等待抓藥的人伸手。”
  鄭總麵帶微笑靜靜地聽,洪鈞像是受到鼓勵便繼續說:“這個比喻雖有不妥,但的確反映了目前的狀況。現在舉足輕重的就是那些藥房掌櫃,他們認為自己既通醫理更懂藥理,也聲稱很了解病人的病史,藥櫃裏各種藥材應有盡有,所以他們可以撇開老中醫的藥方自行抓藥,隻要別讓病人嗚呼哀哉,他們想怎麽配就怎麽配,當然會挑選能給他們帶來最大利潤的藥材,因為他們終究是商人。”
  “所以你覺得別扭,因為你不願意躺在藥櫃抽屜裏。”鄭總笑道。
  “第一資源不比我好多少,躺在床上的滋味也不舒服。”洪鈞也笑了,“大名單、短名單都推出了,但項目選型的具體結果並不完全由第一資源說了算,而是取決於那些投標的係統集成商,他們會為爭取贏標並使自己的利益最大化而組合產品,就像抓藥一樣選擇軟件、硬件、網絡等等放到他們的標書裏去,但這隻是他們心中理想的組合,恐怕不一定是第一資源想要的吧?”
  “恐怕也隻能如此,我們對各類廠商都做了評議和評測,最終入圍的都是我們原則上認可的,總包商隻能在這個範圍內選擇各種產品打包賣給我們,應該不會出現我們無法接受的結果。”鄭總的口氣坦然而輕鬆。
  洪鈞不願就此放棄,又說:“以第一資源的實力和經驗,完全可以自己抓藥給自己吃,為什麽要把選擇權交給那些係統集成商呢?”
  鄭總抬眼凝視洪鈞,慢悠悠地說:“你和係統集成商的合作遇到了一些困難吧?”
  洪鈞有些尷尬,他一直在試圖把自己的問題變成鄭總的問題,卻被鄭總輕易揭穿了,隻得實話實說:“什麽都瞞不過您。我現在不得不把很多心思花在和係統集成商討價還價上,爭取把維西爾這味藥材放進各家藥房,指望他們在投標時選用維西爾的軟件,相比之下我當然更願意直接被第一資源選擇。”
  鄭總不動聲色地問:“ICE的情況是不是好些?”
  “是。”洪鈞坦陳,“ICE的重點一直放在各省公司,在各省都布了局,您也知道我們以前沒有去省裏跑過,先天不足啊。”
  鄭總笑嗬嗬地說:“你是想讓我幫你一下?”
  洪鈞說:“就是不知道會不會讓您太為難。”
  鄭總沉吟一陣,說:“這樣吧,把規矩改一下的確更公平些。人家不是說第一資源是病人嘛,不過我們已經久病成醫了,抓藥的事就由第一資源各省來辦吧。集團給各省發個文,要求在招標時不再隻針對總包商,而是分開若幹子標單獨招標,軟件一個標、大型硬件係統一個標、網絡和係統集成一個標,蘿卜和蘿卜比、白菜和白菜比,我們自選各樣最好的原料做出一桌佳肴,就不勞總包商配菜了。當然,係統集成公司為了體現他們對軟件係統的綜合實施能力,在標書中闡述某家軟件的技術方案,對此我們是歡迎的,但是不再允許他們對軟件做出商務報價。”
  洪鈞不禁大喜過望,鄭總此舉剝奪了係統集成公司的總包商角色,切斷了軟件廠商與係統集成公司之間的商務利益紐帶,使維西爾得以直接投標、得以單純地與ICE在軟件單項招標中一爭高下,俞威在各省苦心經營的合作夥伴陣營被這一招釜底抽薪所瓦解。
  鄭總見洪鈞喜形於色,笑道:“怎麽樣?你還算滿意吧?”
  洪鈞盤算應該如何對鄭總有所表示,他知道鄭總不屑於接受旁人的酬謝,這種表麵上的慷慨體現著鄭總骨子裏的倨傲,而且鄭總並非純粹是在幫維西爾,他是不願看到ICE獨大,也不願看到第一資源各省項目被係統集成公司坐地分贓。洪鈞認真地說:“您這是給維西爾一個天大的麵子,不過以我的身份還真有些承受不起。”
  鄭總一愣:“你什麽意思?”
  洪鈞忙笑著說:“我老板下星期不是要來北京嘛,他哭著喊著要見您一麵,您要是能抽空見一下、再把您剛才的意思當麵告訴他,對他來說就是喜上加喜了。”
  鄭總仰靠在綠色絨麵的椅背上,手枕在腦後,微笑道:“你是想要我把這個麵子留給你老板?”
  ***
  小薛在上海呆了已近十天,度日如年,各方麵的消息倒是打聽出不少,但都是其他家的動態:那個新近冒出來的翔遠科聯原來就是信遠聯改頭換麵借用的一個殼,他們和另外幾家都在推ICE的軟件,但ICE顯然和杭州當地那家凱華興業綁得最緊;ICE的專家組在浙江第一資源又做了三天調研,出於公平考慮浙江第一資源問過小薛維西爾方麵是否也需要再做一輪,小薛當然不甘心錯過但被洪鈞堅決否定了;洪鈞前些天都在忙於伺候駕臨北京的科克,小薛請示過幾次能否去杭州摸摸情況,洪鈞隻是說再等幾天,也許就會出現變化。
  小薛等不及,他已經不願再編造謊話搪塞浙江第一資源,因為不知道還能拖延多久,他給範宇宙打電話,範宇宙支支吾吾地說他不會去杭州冒險,但又提及他已托朋友去杭州幫他聯絡,至於和誰聯絡、聯絡什麽他就不肯透露了。
  小薛再也坐不住,隻帶上手機和錢包就出發了,在火車上給浙江第一資源的老錢打了電話,他已經不止一次試探過老錢,但看來老錢對那天在餐館發生的事毫不知情。小薛在杭州火車站上了出租車,在路上又給老錢打電話說:“老錢,我到杭州了,方便嗎一起吃個飯?”
  “哎喲今天不行,手頭有好些事情在忙,脫不開身啊。”
  “沒關係,就是和你打聲招呼,我現在正去那家餐館,我還會在那間湧金廳等著,要是您來不了,有什麽人替您來也行啊。”小薛已經破釜沉舟了。
  “開什麽玩笑?!”老錢掛斷電話之前還在嘀咕,“莫名其妙。”
  車停在莫幹山路上,小薛徑直走進那家杭幫菜館,點明要那間題有湧金二字的包房。因為不是吃飯時間,包房大多空著,小薛很快便如願以償地舊地重遊,又坐在了主賓的位子上。
  小薛料定老錢不會來,他是指望老錢能把他的舉動通報上去。茉莉花茶喝了半壺,毫無動靜,他就把心思收回到餐館。小薛還依稀記得上回那位服務員的模樣,幾經描述終於讓領班知道了他說的是誰,但遺憾的是那位服務員今天恰巧不當班。小薛一直有種感覺,那位薄嘴唇的陌生人似乎和這家餐館大有淵源,便要領班查一下那天陌生人如何結的賬,沒準是常客呢,領班不予理會反而警惕地盤問小薛的用意,小薛借機大吵大嚷心想這招打草驚蛇並非真要讓餐館找出那位陌生人來而隻是要鬧出些動靜、使相關人士知道“維西爾小薛在此”。
  領班叫來了經理,經理叫來了保安,小薛立刻軟下來回到包房重又坐下喝茶,他不想被攆到大街上,覺得呆在這間包房裏最便於人家找到他。午飯時刻到了,餐館裏熙熙攘攘起來,服務員請小薛不要占著包房不吃飯,小薛也認識到自己的行為和占著茅房不拉屎一樣都是對資源的嚴重浪費,性質同等惡劣,便大致點了一桌上次看到的那些菜,隻是沒點五年的古越龍山。
  小薛獨自在包房享用完豐盛的午餐,請服務員把桌麵收拾好,自己從書刊架上取來一大摞房產家居、靚車美女和商界財經之類的雜誌,攤開來一副持久戰的架勢。餐館逐漸人聲寂寥,服務員在上過一壺茶之後便不再來,小薛正盤算吃罷晚飯是回上海呢還是在杭州住下,包房的門被推開了。
  進來的人文靜儒雅,嘴唇薄得像一條線,正是害得小薛寢不安席、食不甘味的那位陌生人,小薛剛感到一股莫名的激動就發現這次陌生人不是一個人來的,他身後還有一位,身材不高但很壯實,不知為什麽小薛第一眼就覺得這人是個練家子。陌生人一臉嚴肅地走過來坐在主人席上,那位壯漢無聲地在小薛右邊坐下,正是當初範宇宙坐過的位置,小薛本以為壯漢會站在他後麵,雙腳叉開雙手背在身後,他覺得那才應該是打手的標準姿勢。
  更令小薛驚異的是壯漢首先開口,而他的口音非常晦澀難懂,小薛隻得麻煩他再說一遍方才明白:“把你手機拿出來!”小薛掏出自己的諾基亞手機,壯漢抓過來熟練地從手機背麵卸下電池,把手機、電池、後蓋三樣東西整齊地擺在餐桌上。
  陌生人把身體向右略微轉一下,注視著小薛問道:“你是專門來杭州找麻煩的?”
  小薛看一眼陌生人,又看一眼桌上一分為三的手機,又扭頭看一眼壯漢,說:“我沒找任何人的麻煩,是你們找我的麻煩。”
  “知道有人找你麻煩為什麽還要來?”
  “我不甘心。你知道sales能碰上一個實實在在的大項目有多不容易嗎?”小薛從陌生人的眼神裏看出他顯然不知道,就又說,“我們做銷售的,經常費了很多心血卻發現客戶其實並不想買東西,浙江第一資源是真心要上項目,還是個大項目,今年我就全指望它了。公司裏好多人都說我們沒戲,我求爺爺告奶奶總算請來技術人員支持我,老板還從國外請來專家,我耗費公司這麽多資源總得給公司一個交代吧?我怎麽說?說有人要找我麻煩所以不能接著做了?公司能信嗎?”
  陌生人薄薄的嘴唇彎成一條兩端上翹的弧線,笑嘻嘻地說:“你是需要個證明?這不難,書麵的就不便提供了,”他用下巴一指壯漢,“他倒可以在你身上留個證明讓你回去交差。”
  小薛下意識轉臉看一眼壯漢,壯漢緊繃的麵部肌肉上擠出一絲笑紋,仿佛在說“不勝榮幸之至”。
  小薛對陌生人懇求道:“我和你們無冤無仇,就算我求你們了行不行?做生意有虧有賺,做項目有輸有贏,其實你們就是讓我接著做很可能我最後還是會輸掉,你們真不用擔心我搶你們生意,我隻要能把項目一路參與下去就是輸了也心甘情願。我求你們放我一馬,行不行?”
  陌生人比小薛更誠懇地說:“你我真是無冤無仇,你搶的也不是我的生意,但你求我沒用,我是愛莫能助啊,人家先求到我這裏,說得比你更可憐,我已經答應了。算我求你,行不行?別再想這筆生意了,別讓我為難,好不好?”
  小薛見對方態度溫和以為還有希望,又爭取道:“您看,咱們能不能商量一下,不知道您這邊有什麽要求沒有,隻要您能讓我們繼續在杭州做項目,我們一定盡力滿足。”
  陌生人顯然感到莫大的侮辱,板起臉說:“你想和我做交易?告訴你,你們和我們都是做生意的,但我們比你們更講究信譽。”他看眼手表,問道,“我們是專程來送你的,你說吧,是去機場還是車站?”
  小薛無計可施,事先預備好的三板斧都用上了,從義正詞嚴的抗爭到卑躬屈膝的乞求再到巧言令色的收買,以理服人、以情動人、以利誘人均不奏效,小薛認識到這位言必信、行必果的陌生人比任何客戶都更難打交道,他這才開始擔憂起自己的安危來。
  忽然響起一陣手機鈴聲,小薛條件反射地掃了一眼自己那可憐的諾基亞,陌生人掏出手機迅速起身快步走出包房,回手把門關嚴,鈴聲消失了。
  小薛緊張地等待著,不知道這個來電是否與自己有關,也不知道今天能否被平安地“送”達車站登上回上海的火車。他用餘光偷瞄壯漢,壯漢正麵無表情地看著他。過了一會兒,忽然聽到“嗶嗶”兩聲鳴叫,壯漢摸出自己的手機認真閱讀剛剛收到的短信,然後瞥了小薛一眼就站起來大步跨到門口拉開門出去了,包房的門又被無聲地關上。
  包房裏隻剩下小薛一個人,反而令他更加恐懼,他不知道哪一刻房門會被突然踢開,不知道誰會首先衝進來,也不知道那人手裏會拿著什麽家夥,棒子?磚頭?還是鏈條鎖?在餐館裏更容易找到的也許是砍瓜剔骨的刀,他不敢再想。小薛也不敢貿然離座出去,打開門第一眼會看見什麽、門兩側埋伏的是什麽、自己剛探頭腦袋上會挨到什麽?他有限的勇氣被他無限的想象力消耗殆盡。
  小薛不知道自己獨自等了多久,因為他沒有手表,手機早已成為他的手表兼鬧鍾,而此刻他那被開膛破肚的手機正無奈地躺在桌麵上,小薛猶豫再三還是沒敢把手機恢複原貌,他怕萬一被突然返回的壯漢抓個現行,自己負隅頑抗企圖通風報信的行徑一旦激怒對方就可能導致不堪設想的後果,況且用手機能做什麽呢?求救?報警?誰都會覺得他是在危言聳聽。
  忽然,小薛聽到兩下輕柔的敲門聲,包房的門隨即被緩緩推開,神經緊繃的小薛看到的是一張女孩子的笑臉。服務員一見小薛慌張的神情不由愣住,把手裏的菜單晃了晃問:“您現在需要點菜嗎?”
  “點菜?”驚魂未定的小薛反問。
  “您要是不著急點菜,能請您到樓下散座嗎?這間包房晚上有人定了。”
  “晚上?現在幾點了?”
  “快六點了。”
  小薛驚訝得半天才反應過來,問:“剛才出去的那兩個人呢?”同時向服務員身後的走廊張望。
  “剛才?哦,您的那兩位朋友啊,他們早都走了呀。”服務員被弄得比小薛還要困惑不解。
  小薛夢遊一般走到樓下,隨便找個位置坐下來,手裏的菜單仿佛是部天書,如墮五裏霧中的他猜不透究竟發生了什麽,更想不清下一步該怎麽辦,按說此地不可久留,萬一那兩人又殺回來呢?可是小薛卻又似乎盼著再見到他們,因為事情還未了結,他不想重新回到原點。
  正猶豫間,剛恢複工作的手機響了,小薛看到的是個陌生的號碼、聽到的是個陌生的嗓音:“喂薛經理嗎?哎呀總算找到你了,剛才你手機一直不在服務區。”
  “請問您是哪位?”
  “哦,我姓杜,杭州凱華興業公司的。請問你人在杭州嗎?……在呀,那太好了,不知道方不方便一起吃個飯?……想和你認識一下,看看能否在浙江第一資源的項目上合作啊。”
  “你們不是在和ICE合作嗎?”
  “嗬嗬,這沒有關係,我們仍然可以和你們維西爾合作,沒有妨礙的。”
  “怎麽會沒有妨礙呢?ICE已經授權你們投他們的軟件,你們總不能一份標書裏投兩家的軟件吧?”小薛糊塗了。
  “可以啊,按照第一資源的新規矩我們在標書裏可以涵蓋好幾家軟件,我們隻會介紹你們的產品,不會包括商務報價。……你還沒接到最新的消息吧?……難怪。現在規矩變啦,你們投你們的軟件標,我們投我們的係統集成標,大家不是競爭對手啦,廣交朋友、鬆散合作你們不會不歡迎吧?”
  ***
  宮總其實是宮副總,而且在排位上還有幾位副總在他前麵,不過由於他在浙江第一資源是絕對的實力派,所以大家都叫他宮總,連真正的一把手也這樣叫他,宮總也就心安理得地接受了。
  俞威按約定時間走進宮總的會客室,宮總很快從裏間走出來,一邊握手一邊笑道:“有些天沒來我們這裏了吧?是不是光顧著上海的項目了?”
  俞威賠笑說:“我巴不得天天在杭州呆著,是您太忙,不敢打擾您啊。”
  一番寒暄過後,宮總隨口問:“怎麽樣?項目上你們和下麵配合得還好吧?”
  “挺好。您這麽重視,我們怎麽敢不全力配合呀?我們的專家正在樓下和您的項目組開會呢。”俞威又問了一句,“項目的招標方式發生了挺大的變化,不知道您怎麽看?”
  “集團就是這樣,昨天三令五申,今天朝令夕改,我們都習以為常了。”宮總隨即口氣一轉,“這樣改也挺好,我們可以精挑細選,把最好的產品、最有實力的公司組合在一起。當然我們自己就要辛苦些,不能再做甩手掌櫃把工程交給總包商就算完了。”
  “是啊,我們ICE也要直接投軟件標了,這樣總算有機會和其他軟件廠商當麵較量,可以讓那幫家夥輸得心服口服,不過也有很多計劃需要相應做出調整。”
  宮總聽罷隻點點頭,但沒再說什麽。這次會麵是俞威提出來的,自然該由他挑明話題。俞威問道:“您估計這次投軟件標的會來多少家公司啊?”
  “說不好。這次是公開招標又不是定向邀標,誰都可以來買招標書。不過,凡是不在集團推薦的大名單裏的,恐怕也不會跑來瞎湊熱鬧吧。”
  “嗯。”俞威表示讚同,“那估計得有七八家吧,應該不會超過十家。”
  宮總又不說話。俞威幹脆明說:“維西爾、科曼這幾家肯定會來,還有一些國內的軟件公司。公開招標時,價格當然是最敏感因素,我有些擔心這些國產軟件會不會打價格戰,對我們這些高端產品會不會產生衝擊。”
  宮總笑了:“這對我們沒什麽不好嘛,有國產軟件參與進來,你們就不敢肆無忌憚地獅子大開口了。”
  “從表麵看是這樣,但如果真打起價格戰,其實受損失的還是用戶。”俞威進一步解釋道,“我擔心評分上技術分拉不開檔次、價格分比重過大,最後變成誰最便宜誰中標。”
  “不至於吧,技術評分還是能反映出產品的高低優劣的。”
  俞威懇切地說:“隻能在一定程度上有所反映,但不足以抵消價格上的差距。我擔心從標書本身很難評判軟件的優劣,在這件事上,還指望您拉兄弟一把。您看,能不能把技術分的比重再提高一些?”
  “技術因素已經有集團的推薦和評測雙重把關,還能怎麽提高?現在技術和價格已經是五五開,再提高那還叫招標嗎?那不成名牌產品評選了?”
  俞威說:“可以稍微變通一下嘛,您看看我說的這個辦法行不行:技術指標的分量不變,把價格指標改為性價比指標,不再隻簡單地按價格高低排序,而是把價格和性能綜合起來按性價比評分。”
  “性價比怎麽得出來?”宮總顯然來了興趣。
  ***
  “這好辦啊,先評技術分,再把每家的技術分都除以滿分50分得出一個係數,誰技術得滿分這個係數就是1,誰技術得零分這個係數就是0,所以各家的係數都是在1和0之間的一個小數,然後再把每家的價格除以各自的係數,這樣把價格加權之後就可以按性價比排序。”
  “這個小數實際上起到把價格放大的作用,像個放大器,係數越小,價格被放大得越厲害。比方你們的報價比某家國產軟件高一倍,隻要你們的技術分也比對方高一倍,你們兩家的性價比得分就一樣,而你們憑借技術分高自然就可以勝出,是嗎?”
  俞威笑嘻嘻地說:“讓您見笑了。不過,我覺得這個方法很科學,把絕對的價格變為相對的性價比,充分體現了評估的綜合性和全麵性,您看呢?”
  宮總眯起眼睛看著俞威:“這相當於把技術因素考慮了兩次,國產軟件在技術上確實稍遜一些,本來在價格上還有些優勢,被你這麽一搞又被抵消不少。發令槍還沒響,他們已經輸在了起跑線上,未免有失公平吧?人家會提意見的。”
  “宮總,您經過那麽多世麵,哪次大項目招標沒人提意見?他們願意提就提唄。您就說這麽做並不是專門針對國產軟件,而是出於防範任何一家投標商在價格上放水搞惡意競爭,您還可以反過來要求國產軟件不要自己對號入座,而應該自強不息、奮起直追,爭取在技術和價格上都擊敗國外廠商嘛。”俞威振振有詞。
  宮總淡淡一笑:“我考慮考慮吧。”
  範宇宙來之前,先給小薛打了電話。小薛很關切地問:“你們還投不投浙江第一資源的標?”範宇宙說:“當然投啊。”小薛問:“你們買招標書了嗎?”範宇宙說:“還沒呢,不著急。”小薛一頭霧水,想再問個究竟,範宇宙隻說了句“見麵聊吧”就掛了電話。
  小薛在電梯口恭迎範宇宙,並把他直接請到一間會議室,然後親自為他上茶。因為瑪麗事先已經打過招呼說,她不願意伺候範宇宙。範宇宙從包裏取出一摞文件放到桌上,小薛一眼看出最上麵那本正是浙江第一資源的係統集成招標書,不由脫口而出:“您不是說還沒買呢嗎?”
  範宇宙瞥一眼招標書,又瞥一眼小薛,對他的少見多怪大為不屑,說:“我隻是還沒用亞訊泛舟的名義去買,招標的頭一天我就托人把這些東西全買回來了,我得研究啊。”
  “亞訊泛舟還買不買招標書呢?不買的話,你們怎麽以亞訊泛舟的名義投標呢?”
  “說了不著急嘛,最後截止那天再去買。”範宇宙輕描淡寫地說。
  小薛又問:“杭州的那幫人會不會再找您麻煩?看樣子他們不會再為難我們維西爾,但肯定不想讓您搶他們的集成生意吧?”
  範宇宙顧左右而言他。
  等小薛知道實情,已經是在塵埃落定之後。
  範宇宙於年底時來給洪鈞等人送新年禮物時,向小薛透露了他和“那幫人”是臨到投標前夕才最終談妥的。範宇宙答應一旦亞訊泛舟中標將向他們支付合同總額的6%作為“本地支持費”,方才得以安穩地投標。小薛很久之後依然栩栩如生地記得範宇宙捶胸頓足地說:“百分之六呐!百分之六啊!”,小薛被感染得也替範宇宙心疼。
  8月裏的小薛當時還顧不上更多地關心範宇宙,見範宇宙不願吐露內情便轉而問道:“第一資源現在把軟件和係統集成分開招標了,您看下一步咱們應該怎麽做?”
  範宇宙用手指敲打著招標書的封皮,反問:“都有誰要在標書裏放你們的方案?”
  “翔遠科聯、凱華興業都和我們談過。”
  “你們答應了?”
  “嗯,洪總說他們要就給他們。”小薛如實回答。
  “我也要。”範宇宙甕聲甕氣地說。
  “沒問題啊,等我們做好以後同時給你們幾家都發過去。”
  範宇宙滿意地點點頭,又說:“我來就是想和你商量這事,你們給我的那份能不能和給其他家的不一樣?”見小薛愣愣地看著他,範宇宙解釋說:“我想讓你在他們的標書裏埋地雷。”小薛更加困惑,範宇宙隻好改用大白話,“就是想讓你在給他們的技術方案裏故意留
  一些不容易發現的漏洞,越致命越好,將來評標的時候我可以看情況隨時引爆這些地雷。”
  小薛遲疑道:“這有一定難度吧,我們給各家的所謂技術方案其實就是很簡單的產品介紹和粗略的實施計劃,沒什麽價值,很難有什麽致命的漏洞。真正有含金量的東西我們肯定不會給集成商,萬一他們轉給ICE怎麽辦?”
  “這不難,留幾處破綻就夠。正因為他們也認為沒價值,所以都不會仔細審就直接塞進他們的標書裏。你把地雷埋好列個清單給我,我有用處。”
  “能有多大作用呢?客戶本來也沒要求集成商必須在標書裏包含軟件方案,這屬於選做題,不是核心內容,就算地雷炸了也隻是枝節問題,人家發個澄清不就完了?不會影響評標結果吧?”
  “以前有個很大的項目,一家本來很有戲的公司,因為標書有一頁沒有打印頁碼,就被宣布為廢標。”範宇宙咧開大嘴無聲地笑了,“問題是大是小,你說了不算,他們自己解釋也不算,得聽評標委員會的。就好比一個人犯了罪,情節是否嚴重、性質是否惡劣,不能由他自己說,得聽法官的。我要的是證據,你隻要把證據埋好,至於我怎麽用、法官怎麽判,你就別管了。”
  “聽著怎麽像讓我栽贓陷害啊。”小薛笑道,“我得請示一下洪總和Larry,看看他們的意思。”
  “行,隨你便吧。”範宇宙沉下臉來,“說實話,你道行太淺,這點事算什麽啊?老洪和李龍偉他們肯定同意我這麽做。別忘了,那幾家以前都是死綁ICE的,哪個說過你們的好話?隻有我自始至終和維西爾站在一條船上。小薛,我是給你麵子才先和你說,不然我直接找老洪,他肯定讓你照我吩咐的做。”
  小薛紅著臉聽範宇宙教訓,仍然不說行還是不行,而是又問:“他們那幾家好像都會在標書裏放好幾種軟件產品的方案,您有沒有也找ICE和科曼談過?”
  “沒有,我隻放你們維西爾一家的方案。”範宇宙自負地笑了,“我怕其他家也給我埋地雷。”
  小薛心中已經有數,便把話題一轉,問了個讓他苦思不解的問題:“範先生,您看有什麽辦法能搞定浙江第一資源的高層啊?”
  範宇宙悠閑地喝著茶,斜睨一眼小薛,反問:“你指誰?宮總?怎麽叫搞定?”
  “嗯——就拿宮總來說吧,怎麽樣能讓他支持咱們呢?是不是得給他什麽好處啊?”小薛不再遮遮掩掩。
  “嗬,你真是越來越出息了,開始琢磨這些了。”範宇宙不無嘲諷地說。他看小薛態度非常虛心,便循循善誘地教導小薛:宮總才四十出頭,一心還想往上奔,他現在最需要的是政績、民望,還有上頭的關係,他的身家性命和仕途前程都在這個項目上,別人用金錢是根本買不起的。在NOMA工程項目上,隻有和宮總建立生死與共的關係,雙方長久綁死在一起,你的身家性命、生意命脈也得讓他捏在手裏才行,這才有交易的基礎。然而很顯然,維西爾和宮總沒有這種基礎。
  ***
  小薛失望地歎口氣,問:“那您說咱們還有什麽工作能做?總不能聽天由命吧?”
  “現在集成標和軟件標分開了,咱們兩家的形勢不太一樣,打法也不太一樣,你們可以按你們的路數高舉高打,至於我們亞訊泛舟嘛,嗬嗬,我的原則是兩句話:第一,不出頭;第二,不出錯。”
  李龍偉剛從濟南回來,洪鈞急忙叫他進來,李龍偉笑道:“你真跟催命似的,先讓我喘口氣行不行?”
  洪鈞也笑了:“好,但隻能喘一口,不過可以讓你再喝口水,我也要準備一下。”
  洪鈞又叫瑪麗把白板推進他的辦公室,再次掛上那張中國地圖,剛把七枚磁粒各就各位,李龍偉進來了還沒開口,洪鈞先問:“怎麽樣?沒有哪個綠的要換顏色吧?”
  “沒有。”李龍偉笑嗬嗬地回答。
  “那我就放心了,起碼沒有壞消息。山東怎麽樣?”
  “進展不錯,比預料的還要順利。”
  “沾到光了?狐假虎威的滋味不錯吧?”洪鈞的心情輕鬆起來。
  “嗯,和咱們事先分析的一樣,山東的老總新上任,覺得自己立足未穩,非常需要集團總部的支持;幾位副總和部長、副部長也都擔心新老板一朝天子一朝臣,都希望在這段敏感期裏集團能有人關照自己。鄭總從集團信息技術部派兩個人和我們一起去濟南,這個信號已經足夠明確,所以我們這次去是受到前所未有的廣泛歡迎啊。”
  “北京和河北怎麽樣?”
  “大體正常吧,鄭總肯定也都打過招呼。”
  “江蘇呢?我能不能把藍的換成綠的?”洪鈞說著就作勢要去換一枚磁粒。
  “別別。”李龍偉忙起身拉住洪鈞的胳膊,央求道,“你就別給我壓力了,不用你揚鞭我自奮蹄。信遠聯的邢眾用翔遠科聯的名義去攪和得很厲害,最近場麵有些亂,還得再看看。我聽小薛說翔遠科聯在浙江也折騰得挺凶,有點破釜沉舟的意味,但可能適得其反。”
  兩人又商議一陣,小薛敲門進來,洪鈞問:“老範走了?”
  小薛答應著剛要請示,卻聽洪鈞說:“你先去把浙江的RFP給我拿來,我一直還沒抽時間看呢。”
  “那麽厚一本,您現在哪兒有時間看啊?”
  “我隻看評標規則。”洪鈞微笑著說。
  小薛馬上把浙江第一資源的招標書拿來呈給洪鈞,然後說:“剛才範先生來提了件事,我還沒最後答複他,想聽聽你們的意見。”
  洪鈞已經開始翻看招標書,努嘴示意小薛找李龍偉商量。
  李龍偉聽小薛把範宇宙讓他“埋地雷”的事說完,見洪鈞仍沉浸在招標書中,便對小薛說:“我覺得沒什麽不可以的,就這麽做吧。你給那幾家埋的地雷應該各不相同,要講些技巧,力求花樣翻新、層出不窮。”
  洪鈞忽然朗聲大笑起來,把招標書攤到兩人麵前,手指一段文字說:“你們看看這條規則,關於性價比的。”
  兩人把腦袋湊在一起研讀那段文字,李龍偉先笑道:“這有點欺負人吧,那幾家國產軟件肯定覺得委屈,技術分本來就低,雖然價格便宜,但改為衡量性價比也就談不上什麽優勢了。小薛,你可以不用擔心國產軟件了,他們不再對你構成威脅。”
  洪鈞說:“這肯定是ICE給客戶做的工作。挺好,找機會我應該謝謝俞威。”
  小薛有些不解:“他們把國產軟件排除出去,咱們不是也賺到便宜了嗎?ICE為什麽會幫咱們呢?”
  “小薛,你這種觀念可得改一改啊。”洪鈞嚴肅地說,“做sales一定要有大局觀,眼界和心胸都不能狹隘,尤其在大項目投標中更是如此,不能一門心思隻認準一個競爭者,所有的投標商都是你不可忽視的對手,但另一方麵他們在不同階段又都有可能和你達成統一戰線。投標就像是一場角鬥,最終仍然站在場上的那名角鬥士就是中標者,其他的人都已經倒下,而那個最後倒下的人在和你交手之前,其實一直都是你的同盟者,因為是你們協力把整個角鬥場掃清到隻剩下兩個人。”
  李龍偉對洪鈞說:“就像當初你搞掉信遠聯既當裁判又當球員的資格,使邢眾他們淪為普通的投標商,不也是幫了ICE一個大忙嗎?不過我估計俞威不會想到要謝你。”
  “他的確不必謝我,信遠聯樹大招風,推倒他們的不止我一個,俞威肯定也使了不少力氣。”
  洪鈞話音剛落,小薛忽然如夢方醒地叫了一聲:“噢——我明白範先生為什麽‘不出頭’了。”
  洪鈞和李龍偉都愣了,經小薛轉述範宇宙的“兩不”原則,才明白緣由。李龍偉誇讚範宇宙的老到,洪鈞問他:“除了浙江,還有哪個地方的RFP裏麵也用性價比取代了價格?”
  李龍偉的回答是否定的,洪鈞沉吟道:“隻有浙江一家這麽做,說明ICE在那裏的關係非同尋常啊。”
  小薛說:“其實ICE在浙江並不是鐵板一塊,分管財務的副總和宮總矛盾很深,財務部和綜合部兩個部長幾乎已經到了水火不相容的地步。因為是宮總和綜合部分管NOMA工程,前一段我一直沒敢和財務部部長走得太近。我現在想,既然宮總和綜合部對ICE的傾向這麽明顯,凡是敵人擁護的我們就要反對,財務部應該願意支持ICE的死對頭吧,與其兩邊討好,下一步還不如幹脆把寶押在財務這派上。”
  洪鈞和李龍偉對望一眼,對小薛稱許道:“不錯,能觀察到客戶中存在的政治鬥爭並加以利用,這是做sales的一大進步。當客戶內部出現楚漢相爭的局麵時,不要草率表態、輕易介入,但也不能一味地回避矛盾、隻走中間路線,因為中間是鴻溝,尤其當其中一方已經不可能接納你的時候,投向另一方就是合理的選擇。不過你要注意,把寶押在某一方的同時也不要和另一方撕破臉。”
  所謂“ICE即將收購維西爾”的傳言,最先是由楊文光從北京第一資源帶回來的,洪鈞聽後一笑置之,李龍偉也認為肯定是ICE那幫無恥之徒在造謠。
  洪鈞本以為謠言很快就會不攻自破,但幾天之後他卻發現事情遠沒有這麽簡單。中午時分,洪鈞接到李龍偉從杭州打來的電話,原來浙江第一資源問起“收購”的事,怎麽解釋都沒用,人家非讓咱們公司簽一份保證書,否則不讓投標。
  “什麽保證書?”
  “我馬上給你fax過去,挺簡單的,大致意思就是咱們要保證不會讓ICE收購,如果浙江第一資源真買了維西爾的軟件而維西爾在一年之內被ICE收購的話,維西爾得向浙江第一資源做出賠償。”
  “動真格的了?”洪鈞有些意外,“你先傳過來我看看吧,這種東西還是頭一次遇到。客戶不可能想出這些點子,肯定是ICE給咱們下的套,巴不得咱們不肯簽這份東西。”
  李龍偉倒有些興奮,他說:“也可能是好兆頭呢,說明客戶真在考慮買咱們的東西,不然操這份心幹嘛?”
  保證書的樣式很快就傳真過來,洪鈞拿在手裏正苦思對策,桌上的電話響了。瑪麗說有位俞先生在線上,洪鈞心思一動,接起來果然是俞威,他還沒來得及開口痛斥,俞威卻已經扯開嗓門叫道:“我說,你怎麽也學會搞這種下三濫的手段了?”
  ***
  洪鈞被噎住了,但是經過和俞威幾句簡單的交談,兩人都證實了浙江第一資源確實要求兩家公司都簽署類似的保證書,不免有點同病相憐、惺惺相惜的感覺了。
  洪鈞不動聲色地問俞威:“看來咱們兩家都是受害者,你估計這會是誰幹的?”
  “這還用說,科曼唄,除了他們,還有誰能漁翁得利?”
  洪鈞有些不解:“這就奇怪了,他們一會兒說是ICE要收購維西爾,一會兒又說是維西爾要收購ICE,這樣明顯的自相矛盾,客戶怎麽還會當真呢?”
  “我剛才問過了,據說客戶最先聽到的說法是我們要收購你們,後來又有種說法是你們被拒之門外,可惜,該到的都到了。四周逐漸安靜下來,浙江第一資源綜合部的幾名工作人員把各家的報價單分門別類地整理好,開始唱標。
  小薛把筆記本電腦攤在膝上打開,又按下MP3的錄音鍵,開始記錄開標實況。首先開的是網絡和係統集成標,投標的有十好幾家,小薛注意到亞訊泛舟和凱華興業的投標價相當接近並且都比較低,而翔遠科聯的報價就要高出很多,引得台下傳來幾聲唏噓。接下來是軟件標,在總共八家投標商的報價中,ICE和維西爾分別排在第五和第六,ICE比維西爾的報價低大約三百萬人民幣,前四個更便宜的都是國產軟件,科曼排在第七,而第八名是一家尚未真正進入中國市場的歐洲軟件公司。下麵又唱過大型硬件係統等幾個子標,小薛都未加留意,隻顧琢磨與ICE那將近三百萬人民幣的價差,大概會在總評分上產生多大影響。
  唱標完畢,眾人紛紛一邊收拾東西,一邊打電話匯報情況。隻聽見一位工作人員大聲說道:“每家公司派一名代表,到旁邊的會議室等著,我們領導有事要說。”
  小薛和眾人一頭霧水地轉移到旁邊的會議室。沒多久,綜合部部長走了進來,他讓下屬給每人發了一張紙,說:“在座的大概都不是管事的吧?沒關係,你們先看一下,回去讓你們公司簽字蓋章再給我們。如果我們在明天下班之前還沒收到哪家公司的承諾書,隻好取消它的投標資格。”
  小薛看到手裏的紙上印的是“致中國第一資源集團浙江有限公司的承諾書”,他正覺得莫名其妙,又聽綜合部部長說:“每次招標,都有那麽一些公司像瘋狗一樣四處亂咬,希望這次能出現一個新麵貌,大家都能高高興興投標來、心平氣和回家去。即使這次沒有中標,以後的機會還很多嘛,告狀有什麽意思?哪個生意是靠告狀告到手的?不要想不開嘛。”最後,他威嚴地板起麵孔掃視眾人,硬梆梆地撂下一句:“回去轉告你們公司的負責人,玩得起,就要輸得起!”
  小薛上了出租車,按約定打電話給洪鈞。洪鈞按下免提鍵說道:“你講吧,我和Larry都在等你消息呢。”
  小薛先說承諾書的事,等他把那兩條承諾念完,洪鈞和李龍偉都已經笑得前仰後合。洪鈞先止住笑說:“‘無怨無悔’,這個詞用得好,可以作為咱們幹sales這一行的座右銘。”
  小薛問:“到底能不能簽啊?”“當然可以,你馬上傳回來我們簽字蓋章。”洪鈞又笑著說,“這份東西不是給咱們預備的,隻有失敗者才會四處告狀。”
  ***
  小薛不清楚洪鈞的信心從何而來,但也被感染得多了幾分豪氣,又把軟件標的各家報價情況匯報一遍,說:“咱們是倒數第三,那五家都比咱們便宜。”
  洪鈞輕鬆地說:“排位不錯,居然還有兩家比咱們貴。”
  “ICE比咱們低將近三百萬。”小薛對此尤為放心不下。
  洪鈞說:“差距不算大,看來他們信心挺足,沒有把折扣打到底。”
  轉眼“十一”將至,洪鈞總算可以抽空把紛亂的頭緒整理一下。在過去的十天裏,有關浙江第一資源的消息滿天飛,好一派亂花漸欲迷人眼,洪鈞對大多數傳言都不予理會,隻在意來自於三個渠道的信息,一個是小薛在浙江第一資源財務那條線上的關係,一個是範宇宙和他那若隱若現的靠山,還有一個是第一資源集團的信息技術部。
  軟件標裏報價最低的那份標書,首先就被廢掉了,因為它的報價太低,低得讓所有人都看它不順眼。排在那家後麵的另外三家國內軟件,雖然價格很有競爭力,但受技術分拖累導致性價比的評分並不高,按總評分排序後,都淪為第二陣營。ICE本來可以趁勢脫穎而出,但新近有關其軟件技術性能存在缺陷的傳言很多,而且似乎來自於ICE內部的知情者,其言之鑿鑿,讓人不能不予以重視。ICE的反應很快,迅速搜集了國際同行業客戶采用
  ICE行業版的成功案例作為補充材料提交到浙江第一資源,並提請針對他們剛漢化完畢的行業版另做一次評測。浙江方麵覺得未嚐不可,但被集團總部叫停,因為評測隻能由總部操作。ICE轉而去求總部,集團信息技術部的人說,“你們以為這是測汽車尾氣呐?怎麽可能由著你們想測就測。”浙江第一資源內部隨即在如何評判
  ICE的技術得分上,發生重大分歧。幾輪爭議過後,雙方妥協,不把ICE軟件版本的前後不一和技術性能問題算作漏洞,而隻判定為“稍有模糊”,但恰恰是這“稍有模糊”,使ICE的技術得分較之維西爾小有差距;而恰恰又是這“小有差距”,使ICE原本明顯占優的價格在轉化為性價比後,隻比維西爾略勝一籌。總評分排名結果是ICE第一、維西爾第二,但差距微乎其微。
  圍繞係統集成標是一場地地道道的混戰,經過慘烈廝殺之後,十多家標書隻剩下五家沒有被廢掉,排在第一名的是凱華興業,亞訊泛舟緊隨其後,被他們甩在身後的第二陣營有兩家,而因為各家似乎都對報價很高的翔遠科聯嗬護備至,使它毫發無傷地幸存下來,孤獨地排在第五名。
  初步的評標結果出來了,浙江第一資源反而將招標進程暫時凍結,既不開會定案也不上報集團,並暫停與各家公司的公開接觸,偃旗息鼓了。
  洪鈞覺得需要給鄭總打個電話,明天就是長假,按理也應該問候一下。等他終於撥通鄭總的手機,已經是下班時間。鄭總問:“你前幾天找我了嗎?我手機一直沒開,剛開完黨組會。”
  洪鈞說:“您節前肯定最忙,所以沒敢打擾您。沒什麽事,就是看看您過節會不會稍微有點空,想向您請教一下高球。”
  鄭總笑道:“手癢了?不過國慶這幾天不行,有幾件事安排滿了。”聽洪鈞有些遺憾,鄭總便主動問:“項目上怎麽樣啊?有沒有又聽說什麽出格的事?”
  “有您掌舵,哪能有什麽出格的事?”洪鈞笑著回應。
  “你最近沒去杭州嗎?”鄭總忽然問。
  “我一直就沒去過,隻在河北和山東跑了跑。”洪鈞低調地說。
  “你倒是挺沉得住氣,坐在家裏就想中標啊?”
  “浙江的宮總一向看好
  ICE,我去拜碼頭也沒什麽意義,還是把心思都放在標書上,讓人挑不出毛病就算問心無愧了。”
  “毫無根據的話不要亂說。”鄭總一反常態打起了官腔,又安撫道,“標書本身站得住腳,已經很難能可貴啦,起碼可以立於不敗之地。”
  “我現在想去也去不了,他們已經明確表示不歡迎任何廠商去拜訪。”洪鈞又大著膽子試探,“有消息說浙江那邊的領導可能會有所調整,不知道招標的事停下來是不是和這個有關。”
  人們寧願做小道消息的源頭或傳播者,而不願成為傳言中的人物,並不斷被人核實、求證。鄭總果然有些不快地說:“集團自然會有統一的部署,外界胡亂猜測沒什麽好處,你不要人雲亦雲,隻管把自己的事做好,不要想太多。”
  洪鈞連忙檢討:“是,我最近確實想得太多,有時候我甚至在想,要是真能讓宮總挪個地方或者幹脆請他下台就好了,嗬嗬,真是胡思亂想。”
  鄭總卻說:“有時候,恐怕的確隻有人事手段才能最終奏效。集團對此已經醞釀很久也,有相應的安排。不過,將來實際發生的情況可能和你胡思亂想的正好相反。”
  洪鈞正在琢磨鄭總的弦外之音,鄭總轉而又說:“過了節其他幾個省也快開標了,你們好好準備吧。浙江那邊你們一定要慎重,不要自找麻煩。”
  宮總升了,成了名副其實的宮總。
  10月下旬,浙江第一資源的一把手和宮總一前一後飛到北京,集團的汪總、盧總、鄭總和人力資源部部長先和一把手談話,然後再一同和宮總談話,走馬換將已成定局。現任浙江第一資源一把手奉調入京升任第一資源集團副總裁、黨組成員,由宮總繼任浙江第一資源的黨組書記、董事長、總經理。
  組織上的正式談話剛結束,鄭總就把宮總直接請到了自己的辦公室,拉著宮總的手肩並肩地坐到沙發上,笑著說:“老弟,祝賀啦!”
  宮總欠身說:“靠大家支持,尤其要好好謝謝鄭總你的幫助啊。”
  鄭總說:“你知道我這個人,說話向來不中聽,剛才主要是老汪和你談,我幾乎沒說什麽,現在想和你嘮叨幾句,你不會不給我這個麵子吧?”
  宮總忙誠惶誠恐地說:“你就是不找我,我也準備馬上來找你的,有很多工作都需要向你匯報,也要請你對浙江、對我本人多多指導啊。”
  鄭總開始回顧曆史:“你們浙江在咱們集團的分量,誰都清楚,舉足輕重。論人口,浙江在各省排不上前十名;論
  GDP,浙江也排不進前三名,但在第一資源各省公司裏,你們已經是多年的亞軍,直追廣東,這確實是個不小的奇跡啊。這份響當當的成績,充分證明浙江的班子了不起,而你作為分管運營的常務副總更是功不可沒。”
  “這點成績是和集團的正確領導分不開的,也是靠前幾屆班子和全體幹部職工的共同努力取得的,我個人的作用微不足道。”宮總在這個時候必須有所表示。
  鄭總一擺手:“這是有目共睹的,誰也抹煞不了。這次集團下決心不從外麵調人去浙江,就是希望盡一切可能保證浙江的發展勢頭得以延續,用心良苦啊。我從不懷疑你的能力和魄力,也不懷疑你的人品和原則,讓我擔心的是你能否很快把觀念轉過來,以適應新的崗位、新的挑戰。”(27)
  這是被眾多白領稱之謂“職場勝經”的職場小說《圈子圈套三部曲》的最後一部,全景式地展示了商場和職場的生死廝殺、巔峰對決,小說主人公的命運、項目結局、恩愛情仇都將在本書中揭開謎底……
  ***
  宮總早已領悟到鄭總話裏話外的含義,更感受到這裏麵的分量,鄭總什麽具體的都沒說,但好像又都點到了。
  宮總說:“鄭總的話,我一定記在心裏,時刻提醒自己從大局著眼,轉變思維觀念和工作方式,盡快適應新的崗位。我很感激你今天和我講了這麽多,這些話讓我有一種醍醐灌頂的感覺,在當前是一副很好的清醒劑,在今後也有很大的指導意義。應景的話,我就不說了,我一定會著眼於浙江工作的全局,不再犯以前那種本位主義的毛病。”
  這番話,按說已經足夠誠懇,沒想到鄭總居然仍不買賬,他慢悠悠地說:“我再?嗦一句,作為浙江的一把手,隻著眼於浙江是遠遠不夠的,還是要站得更高一些,不要畫地為牢把自己局限在一個省公司,要多顧全大局,要充分領會集團的整體意圖。”
  宮總已經明白這一關不好過,他也已經確信鄭總想聽的是什麽,他雙手在膝蓋上搓了搓,又把身體朝鄭總的方向挪了挪,痛下決心似地說:“鄭總,今天在這裏我就向你表個態吧……”
  第二天,集團的盧總和人力資源部部長連同浙江第一資源尚未交接的原一把手和宮總一起飛到杭州。隨即就召開了浙江第一資源全體幹部大會,浙江省委組織部也派人出席,會上正式宣布了原一把手的離任和宮總的接任。
  小薛聽到消息頭就大了,他覺得宮總成為一把手就等於宣布了維西爾的死刑,就又來了那股強勁,非要馬上飛去杭州。李龍偉內心同樣悲觀,但覺得小薛此去於事無補,便一起來問洪鈞。
  洪鈞記著鄭總在國慶前曾對他說的話,果然他的詛咒令宮總不降反升,但他又從鄭總當時的態度上隱約感覺,這事不見得一定是壞事。洪鈞不願多說,便讚同李龍偉的看法,勸慰小薛現在去杭州意義不大。小薛執意要去,說是洪鈞曾講過,在關鍵時刻一定要盡量離客戶現場近一些。
  小薛如願以償到了杭州,卻發現正如洪鈞所言,除了額外多花一筆差旅費用之外,與他在北京的情形並無二致,想見的人一個也見不到。但他總算打聽出來省公司馬上要召開第一次由宮總主持的工作會議,眼下各級頭頭腦腦比他還要緊張得多。
  10月的最後一天,小薛正百無聊賴地呆在香格裏拉的房間裏,手機響了。小薛剛看清是浙江第一資源財務部部長的號碼,一顆心立刻提到了嗓子眼。沒消息的時候盼消息,消息來了卻怕是壞消息。
  財務部長的聲音聽上去有些興奮:“小薛呀,消息聽說了吧?”
  小薛又驚愕又急切地回應:“沒有啊,什麽消息呀?”
  財務部長的心理得到極大的滿足,滿足之後卻更不急於揭曉謎底,而是從頭開始倒敘整個工作會議的過程。
  NOMA工程招標事宜被列入工作會議的最後幾項議程,由綜合部部長陳述各項評標情況之後,鑒於會議時間所剩無幾,且眾人看似也沒有發表意見的強烈願望,宮總便說:“我講講我的看法。NOMA工程不隻是咱們浙江的一項重要工作,更是集團整體戰略布局中的關鍵環節,咱們是最先上馬的七家省級公司之一,這表明集團不僅充分肯定咱們已經具備相應的基礎條件,也對咱們抱有厚望,咱們一定要為集團下一步全麵鋪開NOMA工程積累成功經驗,而不能提供反麵教訓。
  要想保證浙江的NOMA工程順利實施,既要充分調動公司上下的積極性和創造性,也要時刻謹記浙江的項目是集團整個NOMA工程不可分割的一個組成部分。在具體操作上,既要虛心接受集團的指導、切實執行集團的部署,也要認真借鑒兄弟公司的經驗;要把身子放低,不要固步自封;要強調協作精神,不要搞本位主義和地方保護主義。”
  眾人都被宮總一連串的“既要……也要”和“幾要幾不要”繞暈了,隻覺得這和宮總以往“依據自身特點、發揮自身優勢”的調子不盡相同,綜合部長指了指攤在桌上的材料,問道:“具體結論怎麽下呢?”
  宮總把各項子標的廠商總評分排名拿起來看了看,說:“具體的,今天可能來不及細談了,我的想法是總體上要尊重這個排名,這是很多人辛勤工作的成果,但也不要完全拘泥於它,再科學的東西也難免有誤差。對於評分非常接近的膠著情況,我想提這麽兩點意見吧:優先考慮在集團推薦的小名單上排位靠前的廠商,優先考慮來自於省外的廠商。如果大家沒什麽意見,就把這個結果上報集團。”
  眾人都表示沒什麽意見,這件事就議決了。財務部長的敘述也結束了。
  小薛愣愣地等了一會兒,才木訥地問:“完啦?宮總什麽具體的都沒說啊。”
  財務部長頓時泄了氣,說:“你要是連這些再聽不懂,還不如幹脆回北京守著傳真機等通知吧。”
  小薛謝過財務部長就給洪鈞打電話,洪鈞聽到宮總的那兩點“優先”就高興地說:“小薛,你真是一員福將!馬上給Larry打電話,也要讓他睡不著覺。”
  等洪鈞簡單解釋了幾句,小薛才竭力壓抑住內心的狂喜問道:“那……亞訊泛舟是不是也中標了?我要不要給範先生打個電話告訴他?”
  “多此一舉,我相信他知道得不會比你晚。”洪鈞笑著又說,“你以為他的‘亞訊’那兩字是白白掛著的?亞訊股份一直都沒閑著。”
  NOMA工程的七家省級公司的招標階段基本落幕,除江蘇之外其他的四省兩市都已將評標結果上報集團總部,維西爾繼浙江之後又在北京、河北和山東中標,而ICE則拿下了廣東和上海。
  江蘇的招標啟動得並不算晚,卻遲遲無法拍板定案,幾項子標的形勢都不明朗,軟件標是維西爾和ICE僵持不下,而係統集成和大型硬件係統兩個標更是亂作一團。江蘇第一資源的老總決定先靜一靜,集團也不催促,說留個尾巴過年也行。
  凡是已出結果的項目都有人告狀,浙江是最先結束評標的,所以告狀的也最多。失利的廠商紛紛把那紙承諾書拋之於腦後,每個子標中都有人署名或不署名地向集團、部裏甚至國務院、中紀委告狀,有的外企居然連本國駐華使館的商務參讚都調動起來,指斥第一資源沒有按照國際慣例辦事、沒有給與外商平等的國民待遇,而本土企業則控訴第一資源歧視民族品牌、崇洋媚外、嚴重損害了民族產業的發展,並在互聯網上發動網民聲討。
  債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咬,各個省市各項招標告狀的都是風起雲湧,反而沒有人當回事了。
  信訪辦的人把一批告狀信轉交給第一資源的時候還說
  IT行業的人素質就是高,連告狀都一律隻用電子郵件。
  ***
  這天早晨洪鈞剛上車,科克的電話就來了。洪鈞奇怪,正值年終科克不在亞太區各地督戰反而跑去總部做什麽?科克卻已經在越洋督戰,他直截了當地說:“把我想聽的數字告訴我。”
  洪鈞早已把第一資源四個項目中標的情況向他通報過,此時剛重述了一半,科克就打斷說:“我要知道的是,什麽時候可以把這些記入銷售額。”
  “還需要一段時間,要先簽正式合同,然後發貨,然後向客戶開具發票,那時才能記入公司的銷售額。”
  科克追問:“什麽時間簽合同?”
  “爭取在年底前,但可能有一兩家會拖到明年的1月份。”
  “Jim,你聽著,我要你保證在12月31日之前和這四家客戶都簽訂合同、都發完貨、都開出發票,我要你保證這四家的銷售額全都出現在維西爾今年的財務報表上。”科克斷然地說。
  “可是……隻有三個星期了,這很困難,客戶不一定會按照咱們的時間表行動。”
  科克不耐煩起來:“這是你的問題,不要讓我替你找解決方案。”隨即又勉勵道,“Jim,我相信你能辦到,你不會讓我失望。”
  洪鈞隻好表示盡力而為。
  科克又問過其他幾個快簽的項目,但好像嫌棄那些都隻是杯水車薪,再三要求洪鈞全力以赴,確保第一資源的四個項目都能記入今年的銷售額。
  洪鈞正發愁如何推動第一資源盡快簽單,科克又問:“ICE拿到的那兩個項目怎麽樣?會比我們先簽合同嗎?”
  洪鈞覺得好笑,兩家在同一項目上一決高下很正常,但各自已經贏得的項目又何必在合同簽訂時間上爭先恐後呢?便回答:“情況應該類似,但我們要簽掉四個,而ICE隻有兩個,所以他們也許能在年底前都簽好。”
  科克聽後顯然更加憂鬱,又問:“那兩個項目有多大?”
  “上海第一資源的金額並不太大,我估計和北京第一資源的金額大體相當。上海的項目就是這樣,剛開始似乎都將是大單子,但一定會越做越小,因為上海的客戶對每一分錢都會精打細算,一定要把賣方逼到走投無路才肯罷休。”
  “南方的那個呢?”“我正覺得廣東第一資源有些奇怪,本應該是一個非常大的超級項目,可是據我了解,金額好像隻比浙江稍多一些,這有些不可思議。因為我們沒有參與廣東的招標,ICE並沒有遇到有威脅的競爭對手,不應該把報價壓得那麽低。”
  科克顯然無意探究其中的奧秘,但比剛才變得輕鬆不少,說道:“看來,我們四個項目的銷售額加在一起肯定會遠遠超過他們的兩個。”
  覺得廣東第一資源的中標金額蘊含蹊蹺的還有小譚,照他一直以來的估計,廣東的單子應該至少比浙江的大一半,而俞威當初對項目金額的預測也是如此。可是,俞威在最後一刻報給廣東第一資源的投標價卻大幅縮水,令小譚和皮特大吃一驚。皮特責問俞威怎麽敢擅自加大折扣,俞威則理直氣壯地說折扣確實不小,但並未超出早前申請到的最大折扣上限,最後關頭他也來不及再做請示。皮特又問為什麽這麽保守,難道不能少給一些折扣或者多報一些產品嗎?俞威叫屈說他何嚐不想報得更高,但客戶對ICE的產品,尤其是北亞研發中心搞的漢化版缺乏信心,技術評分難免被壓低,如果價格再居高不下就危險了。
  小譚也質疑說廣東的標把握最大,為什麽反而給出最大的折扣?俞威毫不客氣地說小譚是“站著說話不腰疼”,問他,如果按小譚的意見報高價,一旦項目丟了誰負責任?小譚被噎住了。
  隨著項目的進展,小譚愈發疑竇叢生,ICE在廣東第一資源波瀾不興地順利中標,而俞威卻很低調。小譚覺得俞威的收斂和保守與其以往的風格大相徑庭,便決意揪住不放,定要查個水落石出。
  同樣下狠心要對俞威揪住不放的是邢眾,包括翔遠科聯在內的信遠聯屬下多家關聯公司在第一資源各處項目上全線失利,。邢眾反思之後,把失利的原因歸結為遇人不淑,正是俞威這個合作夥伴害得他如此之慘。
  邢眾把小譚約出來商量有什麽辦法能夠扳倒俞威,盡管兩人都沒有掌握什麽直接的證據,但是小譚肯定地下了結論:“廣東第一資源的單子,我敢打賭,俞威一定搞了什麽貓膩。”
  科克從矽穀回到新加坡之後,每天給洪鈞打一通電話,催問幾個項目的進展。洪鈞回想前兩年的年底好像都沒見科克如此心急火燎,不過也許是因為自己當時無緣直接領教科克的瘋狂。前年年底時,洪鈞的上麵是傑森,而去年這時候他上麵是韋恩,洪鈞不由得懷念起那兩位老領導了。
  李龍偉和小薛被洪鈞派去杭州,明令不拿到客戶簽字蓋章的合同不許回來,而洪鈞自己就在北京——石家莊——濟南組成的三角形上來回奔波。
  客戶都不理解,鄭總也在電話裏硬梆梆地說:“12月和1月能有多大區別?難道明年你們公司就不存在了?”
  洪鈞心情益發沉重,倒不是因為鄭總拒絕幫忙,而是因為鄭總說的那最後一句話。
  洪鈞好像被點醒了,科克近乎歇斯底裏地要把所有合同都在今年內簽掉,的確有些像是世界末日即將來臨,仿佛過年以後一切都會變得毫無意義。
  年底的倒計時一天天臨近,形勢也一天天明朗,能做的越來越有限,而科克也更加變本加厲,他當然不會聽天由命地接受結果。這兩天洪鈞已經從科克的口風裏察覺出他在打什麽主意,不免擔心起來。偶爾打一些擦邊球在所難免,但如果是徹頭徹尾的弄虛作假,則完全是另一回事了。
  洪鈞給科克發了幾封電子郵件,請他明確指示在當前形勢下應該怎麽做。科克全然不予回應,而每天的電話卻一個不少,洪鈞便知道科克絕不會給他留下任何白紙黑字的證據。洪鈞專門把菲比的MP3借來,放在桌上的直線電話旁邊,打算等科克的電話一來他就免提通話,同時用MP3錄音。不料,科克卻隻打他的手機。
  洪鈞狠下心淘汰掉用慣的老款諾基亞,去買了一部可以在通話時錄音的手機,雖然每次隻能錄三分鍾,但應該綽綽有餘。
  這天臨近中午,科克的電話又來了。洪鈞把剛投入使用的新手機貼近左耳,左手的中指搭在手機右側的錄音鍵上待命,心裏比往日多了幾分緊張。
  科克早已不再寒暄,直奔主題:“有什麽最新消息?”
  洪鈞硬著頭皮回答:“我們與河北和山東的談判剛剛結束,雙方對合同和附件都已達成一致,客戶內部需要走一下流程,相關幾個部門全都簽字之後才能在合同上正式簽字蓋章,大約還需要五個工作日。浙江和北京進展得更快些,談判在上周都已完成,目前正在會簽階段,最早下周可以拿到合同。”
  科克鼻子裏“嗯”了一聲,又問:“你說的是樂觀的情況,會不會出現什麽意外?最壞的可能是什麽?”三十、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洪鈞解釋道:“客戶內部流程中每個環節都可能拖延,我們爭取不讓流程變成黑箱,但即使我們掌握到每時每刻都在發生什麽,仍然無法跳進去直接推動,所以有可能在31日之前拿不到合同。”
  “根據會計準則,不可以單憑一紙合同就認定銷售額已經發生。31日之前不僅要拿到合同,還要向客戶發貨,還要把發票開給客戶!”科克嚴厲地說。
  “但是下周就是聖誕節,美國的產品部門都要放假,我擔心他們能否及時向中國發貨。”
  科克沉吟道:“如果由維西爾中國從北京向客戶發貨,是不是就不存在這一問題了?”
  “維西爾中國隻有權向客戶提供軟件的臨時版本用於評測或試用,客戶購買的正式軟件產品隻能由總部發貨。你知道,總部擔心中國有盜版問題,一直不肯授權讓我們自行發貨。”
  “我知道,我當然知道。”科克煩躁地打斷,“我問的是,如果你們把臨時版本發給客戶,假稱就是總部經由你們轉發的正式產品,客戶能分辨出來嗎?”
  洪鈞暗叫一聲“該死”,深恨自己剛才反應不及沒有錄音,更恨不能時光倒轉。他抱有一絲僥幸地想再試一次,便輕輕按下手機的錄音鍵,問道:“你的意思是,維西爾中國將臨時版本假冒為總部提供的正式版本從北京發給客戶?”
  電話那端沉默了,過一會兒才又傳來科克的聲音:“Jim,我要求你保證,客戶一定會在31日之前簽字驗收維西爾發給他們的產品。你必須保證在31日午夜之前向客戶開出發票,並記入銷售額上報給亞太區和總部匯總。”
  這番話滴水不漏,洪鈞無奈地搖搖頭,心想科克看似大大咧咧其實滑得像條泥鰍,想要套住他決非易事,但仍不甘心,又問:“發貨和開發票畢竟可以由維西爾控製,現在看來關鍵是合同本身,如果客戶要遲於31日才簽合同,我們可以考慮其他的解決方案嗎?”
  “Jim,今年剩下的最後10天對我們至關重要。你,和你的團隊,今年都幹得非常出色,你們都付出了巨大的努力,你們肯定記得那些困難和焦慮的日日夜夜。難道你和你的團隊不希望這些努力早一天獲得回報嗎?”
  洪鈞聽著科克極富感染力的說辭,知道科克的攻心戰術正處於動之以情的階段,暗自盤算,其實第一資源四個項目中的任何一個若能記入今年的銷售額,維西爾中國的業績就算過關。洪鈞正不為所動,忽然從手機裏發出“嗶”的一聲,把他嚇了一跳,忙將屏幕挪到眼前一看,原來是本段錄音結束。 洪鈞隻顧擔心科克會不會也聽到這個提示音,科克已經轉入曉之以理的階段,他像洞悉洪鈞心思似的說:“如果換作其他人,很可能隻得到一個項目就會滿足,畢竟今年的業績指標可以達到,但是,Jim,我覺得你不是這樣的普通人。說老實話,去年和韋恩那個家夥討論大中國區今年的指標時我很悲觀,我不認為他能幹成什麽,所以給他定的指標並不高。重組中國區後,你承擔的指標也沒有大幅增加,所以那個數字對你來說毫無挑戰性。現在四個項目都已到最後時刻,難道你不想創造曆史?難道你不想證明你自己?”洪鈞覺得科克所言恰恰不是老實話,當初科克巴不得韋恩完不成業績走人,所以今年的指標定得絕對不低。
  沒容洪鈞插問,科克已經開始加之以威:“Jim,我和你一直合作得很愉快,我也一直盡我所能支持你,現在,我需要你的支持,我需要這四份合同,我需要你把它們在31日之前帶給我。忘掉維西爾中國今年的業績指標吧,我不會用那個數字作為評判你的標準,我現在隻看重這四份合同。我希望你再一次證明你是合格的,我希望你和我有機會繼續合作下去。我希望,你不會讓我失望。”
  洪鈞盡管心裏不是滋味,但科克的態度已經讓他徹底認清了形勢,那四份合同的重要性已不言而喻,重要到與科克休戚相關,而洪鈞的全部價值隻在於為科克帶來那四份合同。洪鈞平靜而堅定地按下錄音鍵,最後一次試探道:“如果出現一些不順利的情況,我們可以采取哪些變通措施呢?”
  科克不動聲色地回答:“Jim,做所有你該做的事,做所有你能做的事。我相信,客戶一定會如我們所願地簽約和收貨,銷售額一定會如我們所願地記入本財政年度。”
  洪鈞知道這回對手機的更新換代是地地道道的枉費“新”機,通話結束後他就把那兩段錄音文件刪掉了。科克已經把所有能做的文章逐一點到,但絕不會明確說出洪鈞想聽到的那些東西,因為科克沒有把洪鈞放到他那條船上。
  洪鈞一進家門就發現菲比也剛到,正把風衣掛到衣櫃裏。洪鈞走進書房,從抽屜裏找出護照拿在手裏翻了翻,問道:“你的護照呢?”
  “在我家呢。你要做什麽呀?”
  “帶你出去玩。你不是說我不關心你、不在乎你嗎?我這就帶你好好出去玩一次,一直玩到明年再回來。”
  “你別騙人了,誰不知道年底是你最忙的時候,連吃醋的工夫都沒有,怎麽會有時間出去玩?”菲比一撇嘴,又把頭抗議似地扭向一邊。
  “真不騙你,我是要和你一起出去度度假。”
  菲比端詳著洪鈞一本正經的臉,狐疑地說:“反常,你太反常了,不會是地震前兆吧?”
  “我的確是太累了,想徹底放鬆一下,也已經很久沒有好好陪你了。怎麽?你不想和我出去度假?”
  “除非你對我說實話。我還不了解你,你才不會突發奇想忽然變得這麽浪漫,你多周密啊。老實交代,究竟是因為什麽?你不會是做了什麽對不起我的事吧?”
  洪鈞看這架勢很難蒙混過關,隻好說:“我是迫不得已,必須出去躲躲。”
  菲比本能地以為洪鈞麵臨某種生命危險,禁不住“呀”的一聲,洪鈞見菲比驚嚇得花容失色,忙把科克壓到他頭上的那樁不可能完成的任務講出來,然後說:“我明白科克的意思,無非是要我在合同簽訂、產品發貨和客戶驗收這三個環節上造假,把那幾個單子都算到今年來。其實那幾個項目已經板上釘釘,不過是把一些日後該做的事提前到現在做,算不上天大的罪過,可我還是不想幹。另一方麵,我又不想和科克撕破臉,所以隻能走為上策。”
  菲比已經踏實下來,問道:“可是你偏偏要在這個時候去休假,科克肯定知道你是想躲出去,他怎麽會放你走呢?”
  “所以我才必須用一個令他無法拒絕的理由,即使他心知肚明,但也隻能準許我休假。”
  菲比瞥一眼洪鈞擺在茶幾上的護照,雖然一頭霧水卻已經變得警惕起來。洪鈞訕訕地笑笑,陪著小心說:“我告訴他,我和你要出國結婚。”
  “啊?!”菲比又驚呼一聲,過一會兒才說:“你怎麽這樣啊?!為什麽不說你自己或是家裏人病了呀?”
  “我怎麽能好端端地咒自己生病呢?咒家裏人也不行啊。”“哦,你不肯咒自己生病,卻寧肯咒你和我結婚,什麽邏輯呀?”菲比話一出口,就發現洪鈞衝她露出一副壞笑,馬上回過味來,剛才那句話竟把洪鈞和她結婚說得像是洪鈞的一大不幸,忙又羞又惱地解釋:“要被你氣死了。我的意思是,你和我結婚這種事,是能隨便拿來當借口騙人的嗎?”
  洪鈞硬著頭皮辯解:“這次實在沒別的辦法,我必須找出理由使我在年底那幾天無法履行職責。生病這種借口不行,無論是住院還是在家,他們都可以找到我讓我做主。”
  “出國結婚又不是心血來潮說走就走的,你怎麽可能事到臨頭才向科克請假?都不能自圓其說,科克會覺得你是在耍他。”
  “我對他說咱們已經計劃很久,隻是因為突然發生了一件事,是個意外,導致你等不及了,必須馬上結婚,所以是剛剛匆忙做出的這個決定。”
  “什麽事?什麽意外?”菲比追問。
  “我沒說,這是我個人的事,屬於隱私,沒必要向科克解釋。不過,我隻說到這一步,他也明白了。”
  “什麽事情會讓我等不及?”菲比還在嘀咕,忽然抬眼用灼灼的目光直視洪鈞,白皙的臉上泛起一層紅暈,指著洪鈞的鼻子喝道:“說,你到底什麽意思?”
  洪鈞開始耍賴:“連科克都一聽就明白了,你那麽聰明肯定也猜得出來,不用我說。”
  “不行,我才不猜呢,就要你親口對我說出來。說,你那些話到底指的什麽?”
  洪鈞見菲比不依不饒,心裏開始發虛,猶豫一陣,隻得雙手在自己的肚子上方搭出個拱門的形狀,瞬間又把手挪開,惴惴地說:“就是指這個。”
  菲比的臉更紅了,羞憤交加地把靠墊向洪鈞擲過來,趁洪鈞躲閃之際,整個人也撲了上來,雙手張開作勢要掐洪鈞,但在洪鈞身上比劃幾下,終究隻舍得拿他的胳膊下手,掐住後一連搖晃了好幾下。洪鈞還沒感到有什麽痛癢,菲比卻已經眼淚汪汪地說:“有你這樣的嗎?!編什麽瞎話不好,幹嘛拿我編瞎話呀?這種事能拿來開玩笑嗎?”
  洪鈞本就自知理虧,一見菲比即將奪眶而出的眼淚更亂了方寸,忙用另一隻胳膊試圖抱住菲比,說:“我是被逼無奈才出此下策的,都是我不好,別生氣了啊。”而後卻忍不住又加一句:“別氣壞了身子。”
  菲比被氣得“撲哧”一聲笑了,又馬上收起笑容說:“你還敢胡說八道!你就不怕別人也拿我開心嗎?”
  “這你放心,科克才不會搞那些八卦,別人都不會知道的。”
  菲比兩眼無神地瞪著前方,直到洪鈞輕輕碰她一下,她才愣愣地問:“你想去哪兒?”
  “菲律賓的宿霧島。”
  “什麽時候去?”
  “爭取25號前後吧。明天趕緊去旅行社和使館看看,最早1月3號回來,那時候應該已經塵埃落定。”
  “那你說,這次出去隻是度假呢,還是真要結婚?”
  洪鈞張著嘴,想了想才說:“都行,隨你吧。你要是想度假,咱們就好好玩一玩;你要是想結婚,也行,反正咱倆已經板上釘釘,不過是把一些日後該做的事提前到奇#書*網現在做,沒什麽不可以。”
  “是不是也算不上天大的罪過,但你還是不想幹?哼!我可沒像科克那樣逼著你弄虛作假。美得你,好像我求著和你結婚似的。你把結婚當成什麽了?當成兒戲呀?”
  洪鈞忍不住指出:“那是誰總鬧著要結婚的?”
  這句話把菲比剛剛消褪的火氣再次點燃,她厲聲說:“沒錯,我是比你更盼望結婚,但是,我不會勉強你。如果結婚在你眼裏是這樣的不重要,可以這樣的敷衍了事,我寧可不要。”
  洪鈞正後悔一語不慎捅了馬蜂窩,瞬間之前還聲色俱厲的菲比卻忽然委頓下來,神色淒然地低語道:“在你眼裏,我真是不可理喻的‘結婚狂’嗎?我隻是個普通的女人,我在心裏幻想過好多種你向我求婚的樣子,不知道哪一天你會突然用哪一種方式向我提出來;我還幻想過好多種你和我結婚的場景,也不知道真實的會是在什麽時候、在什麽地方,但我知道一定會有那一天,我一定能等到。我知道,你不是個浪漫的人,已經有太多的事讓你煩,我沒指望你的求婚有多麽別出心裁,也沒指望咱們的婚禮有多麽奢華氣派。我隻希望,你能讓我感覺到,你願意為我多花些心思,你是在乎我的。”剛說完,在菲比眼眶裏積蓄多時的眼淚,像兩支涓涓細流從眼角內側汩汩而下,繞過鼻翼、淌過嘴唇,沿著下巴無聲地滴落在胸前。菲比抬起手,並沒有去源頭攔阻,而是隻把羊絨衫上濺落的幾滴淚珠拂去,立刻又有幾滴淚珠前赴後繼地掉在她的手背上。
  如果不是看到菲比手上的動作,洪鈞都沒察覺到菲比哭了,他忙湊過來捧住菲比的臉,看著菲比梨花帶雨的樣子,心真的疼了。
  菲比瞥向一邊不看洪鈞,洪鈞把臉轉到側麵追著和菲比對視,菲比又馬上瞥向另一邊,眼珠的運動把更多的淚水從眼眶裏驅趕出來。洪鈞貼上去在菲比眼睛下方吻了一下,剛嚐到淚水的鹹味就被菲比推開了。
  洪鈞從茶幾上扯了幾張紙巾幫菲比擦拭,哄道:“好啦好啦,那咱們這次出去隻是度假,結婚的事以後再辦,一定特正式特隆重。”
  菲比把洪鈞手裏已經揉爛的紙團奪過來扔掉,自己另抽出紙巾在臉上蘸了蘸,堅決地說:“我不去,要去你自己去。”
  洪鈞輕輕拍著菲比的後背說:“好啦,別生氣了,我該認的錯都認了,該表的態都表了,對悔過自新的人總得給條出路吧?”
  “除非……”菲比忽然破涕為笑,含情脈脈地看著洪鈞說,“除非……這次你就和我結婚。”說完,菲比的身體軟下來,偎依到洪鈞懷裏。
  ***
  維西爾和ICE即將全麵合並!
  新年伊始,相關的消息已經在圈子裏傳得沸沸揚揚,沒過三天,兩家公司就在舊金山聯袂向外界正式宣布了整體合並的重大決策。
  維西爾的弗裏曼和ICE的艾爾文肩並肩地站在新聞發布會的講台上,兩隻緊緊拉在一起的手高高舉向空中,弗裏曼的另一隻手握成拳頭有力地揮動,而艾爾文的另一隻手擺出的是個“V”字。兩人隨後便請在場來賓一起觀看大屏幕,一通令人眼花繚亂的絢爛畫麵閃回完畢,隻見大屏幕上浮現出一個醒目的算式:
  1+1=ALL兩人顯然已經排練多次,交相輝映,相得益彰,一人一句輪流向現場來賓和全世界關注這一盛事的人們宣告,維西爾和ICE的合並是雙贏、是全贏,是為了順應客戶的廣泛呼聲和業界的發展潮流而采取的正確戰略;兩家公司曾向各自客戶做出的承諾都將由新公司不折不扣地履行,新公司不會丟棄任何一家客戶;兩家公司的員工都是業界最優秀的人才,也是新公司最寶貴的財富,新公司不會裁撤任何一名員工;兩家公司的產品都是業界最成熟的解決方案,新公司不會終止任何一款產品。
  弗裏曼和艾爾文極富感染力的笑容尚未從眾人腦海裏褪去,那個頗具匠心的“1+1=ALL”的創意就被人篡改成了“1+1=0”,這個變種也很巧妙,因為英語中“all”的讀音與字母“O”非常接近,而數字“0”經常被人們簡化讀作“O”而不是“zero”。據說最早是由科曼的人加以篡改的,用來攻擊維西爾和ICE合並後將化為烏有,因為兩家公司人事機構的重組將是一場災難,而兩家的產品要想無縫整合更是天方夜譚。
  最常把“1+1=0”在心裏和嘴上念叨的還是維西爾和ICE的各級員工,因為受合並衝擊最大的是內部而不是外界。誰都清楚合並後,一家公司裏不可能存在兩套班底,合二為一必然要舍棄一個,人人都擔心自己落得的下場是那個“0”。隻有一個例外,弗裏曼和艾爾文將雙雙出任新公司的聯合CEO,是惟一的一對“雙贏”,隨之而來的就是從上至下一幕幕慘烈的明爭暗鬥。新公司不會裁員的承諾是莊嚴的,但並沒有說老公司不會裁員,隻不過不能把合並作為裁員的直接原因明說而已。宣布合並的同一天也正式下達了人事凍結的指令,隻出不進,任何崗位均不得招聘新人,所有在新公司沒有位子的人都將由老公司以各種借口加以清除,不能把任何包袱和麻煩留給新公司,這就是所謂的“清理門戶”,而清理門戶必須在3月底新公司投入運作前結束。
  洪鈞已經明白科克在去年底孤注一擲的原因,在那時科克已經把ICE的皮特作為死敵,在跑到總部走上層路線的同時,也要靠硬碰硬的業績把皮特比下去,證明自己更有資格成為未來新公司亞太區的領導者。洪鈞也樂見其成,如果科克能在新公司立住腳,洪鈞留任中國區的負責人便順理成章,第一資源四個項目都已記入去年的銷售額,維西爾亞太區和中國區的業績都創出曆史新高,將ICE遠遠甩在身後。洪鈞對前景毫不擔心,甚至已經在考慮新公司在中國的戰略布局,但他很快就發現,自己考慮得太遠了。
  “Shirley?”洪鈞一時對不上號,又反問道,“哪個Shirley?”
  瑪麗在內線電話裏解釋:“她說是從總部來的,做audit鄄
  ing的,我領她去您房間吧。”洪鈞想起來了,是做內部審計的雪莉,去年年初曾和韋恩一同來調查那筆10萬元的市場活動經費,雖然感到意外,他還是起身迎接這位遠道而來的不速之客,招呼道:“好久不見啦。”
  “一年又加三個星期。”雪莉的手又是隻容洪鈞剛剛握住便抽了回去。
  洪鈞看她大體上還是老樣子,瘦小枯幹,隻是精神狀態好像比去年顯得萎靡,料想是由於長途飛行和時差反應的緣故,便笑著說:“辛苦了。”
  雪莉把提包往會議桌上一放,將電腦、一厚摞文件和記事本掏出來攤開,向洪鈞解釋合並前來此做auditing的原因——中國的業績出奇地好,好得太引人注目,結果一查就查出些奇怪的東西,所以要請洪鈞給出答案。
  令洪鈞沒有想到的是,雪莉已經和科克談過了,而且把勞拉也請到了北京。現在看來就隻有他自己被蒙在鼓裏了。
  在審計進行過程中,雪莉從簽訂合同的日期,問到為什麽維西爾中國在客戶沒有簽訂合同之前就向總部發出訂單,由客戶收貨時間存在的誤差推導:要麽客戶當時還根本沒有收到任何東西,要麽收到的並不是總部發出的軟件。雪莉針對科克的計劃中每一個細節,向洪鈞尋求答案。洪鈞在年底去了菲律賓,對於12月的最後三天發生的事情不知情,更不知道這其中發生的事情正是勞拉主動向總部透露的。
  聽著勞拉的陳述,以及洪鈞的解釋,雪莉越來越確信洪鈞拿到的合同都是無效的了。“如果真是這樣,第一資源河北和山東兩個項目就要從去年的財務報表中扣除掉,記入今年第一季度的銷售額,這意味著維西爾去年的營收數據都要重新修正,甚至可能導致公司不得不延遲向證券市場公布全年運營結果,這不僅是事故而是災難。”雪莉的話令她自己都覺得仿佛末日來臨。
  洪鈞眼睜睜地看著勞拉和雪莉的嘴巴開合,卻連她倆的話一句也聽不進去。勞拉不僅沒有停止的意向,反而將簽訂第一資源的四個項目的合同的詳細過程、內容統統告訴了雪莉,而且她特別強調了洪鈞是她的直接老板,她的所作所為都是照洪鈞吩咐做的。雪莉嘴唇微張,眼鏡滑到鼻尖上,聽得入神,而洪鈞也始終麵帶笑容饒有興致,等勞拉說完才問道:“我從
  12月26日到1月3日都在休假,尤其是29日到31日這三天去了保和島,根本沒有手機信號,我一直都沒和你聯絡,怎麽可能要求你做那些事呢?”
  “是我無法聯絡到你,但你始終有辦法主動和我聯絡,把臨時版本發給客戶、找合作夥伴做形式合同,我都是照你說的做的。”勞拉信誓旦旦地說。
  洪鈞一笑置之,雪莉問勞拉:“我們做auditing隻看重事實,沒有資格下結論。你有什麽可以證明是Jim要求你做那些的嗎?”
  “我以我的人格來證明。”勞拉挺直脖子說。
  下午被勞拉當麵指控,讓洪鈞意識到必須馬上找科克談談。科克倒是很耐心地聽洪鈞把情況說完,但不等洪鈞發表感想便說:“Jim,你令我非常失望!”
  科克低沉的語氣,頓時讓洪鈞的心仿佛也跟著沉了下去,他立刻明白事態已經多麽嚴重,科克完全將責任推給洪鈞,決定舍車保帥。
  洪鈞近乎絕望的爭辯,也不能使科克改變原定計劃。科克冷冷地說:“你不必再和我談什麽,我已經請公司的法律部門處理此事,你有什麽話去和他們說吧。我想提醒你,你不要打算辭職,因為我不會接受,你等公司的決定吧。”
  洪鈞的心裏泛起一陣苦澀,這已經不是科克頭一次告誡他不要辭職,之前是為挽留他這員幹將為其效力,如今是要親手幹掉他,但目的都是要物盡其用而已。
  洪鈞覺得喉嚨發緊,想說什麽但說不出來,卻聽到科克也清一清嗓子,很傷感地說了一句:“It’snothingpersonal. It’sbusiness.”洪鈞在辦公室一直呆到很晚,總覺得應該做點什麽卻又拿不定主意。這一天發生了太多的事,雪莉的不期而至,讓他預感到危機的降臨。勞拉的信口雌黃令他身陷危機之中,本指望能拉他一把的科克竟恩斷義絕,不但沒有伸出援手反而必欲除之而後快。
  當洪鈞認識到找斯科特和弗裏曼都不現實時,他的思路卻明晰起來,自己要找的同盟軍不僅眼下要與科克勢不兩立而且日後也得用得著自己。如此一想,答案便昭然若揭——皮特!時隔兩年半,洪鈞覺得應該和昔日的東家聯絡一下了。
  洪鈞走進北京嘉裏中心飯店的炫酷酒吧時,已近午夜零點。酒吧裏人還不少,他找到一個靠窗的沙發坐下,環顧四周便不免有些感慨,這裏正是兩年半之前他和皮特最後一次握手的地方。皮特顯然有種戀舊情結,每次來北京都住在這裏,但即便如此,也完全可以約在別處見麵,飯店周圍可選的場所自不必說,就連酒吧旁邊的咖啡廳也還沒打烊,但兩人不約而同都想到了這個地方。他們都曆久彌新地記得當初那一幕,卻恰恰要顯得已經不再忌諱才可以重新開始。
  皮特來了,洪鈞聊了一會其他的話題,就直言相告:“據我所知,我現在的老板正麵臨麻煩。”
  皮特不由自主地探身向前,一言不發地聽洪鈞訴說科克弄虛作假誇大業績,並在事發後嫁禍於人的經過。他時而驚訝得瞪大眼睛,時而雙眉緊鎖不住地搖頭以示對科克的不恥,時而歎息一聲用目光對洪鈞傾注無限的同情。聽完之後他沉默良久才說了句:“Jim,我相信你。”
  洪鈞趁勢說:“Peter,我建議你盡快和斯科特談一次,最好馬上見麵談。斯科特和科克的關係很緊張,斯科特需要知道我剛才告訴你的那些事,他需要你。”
  皮特關切地問:“Jim,請你告訴我,維西爾亞太區的業績真的會做出修正嗎?”
  洪鈞剛才就一直納悶皮特聽到內幕之後竟沒有半點興奮,見他還在糾纏於具體的業績數字便不客氣地反問:“你為什麽這麽擔心那些數字呢?”
  “因為……”皮特遲疑一下才說,“因為ICE在亞太區最大的項目——第一資源廣東公司——也出了問題,我們可能不得不把它從去年的銷售額中拿出來,我的數字會更加難看。”
  洪鈞非常意外,他隻聽說廣東第一資源的係統集成標在簽過合同之後,仍然有人告狀要求重新招標,但沒想到連軟件標也麵臨同樣命運,這才悟出皮特的猶豫不決是因為他自己也正麻煩纏身,不禁懷疑道:“你也做了科克做過的事?”
  “沒有,當然沒有。”皮特連忙否認,“你的老板遇到的麻煩是他自己製造的,而我遇到的麻煩是令人討厭的下屬製造的。”他決心已下,隨即把俞威在廣東第一資源的所作所為講了出來。
  洪鈞聽後,一點也不覺得驚訝。他對皮特說:“所以,不必再把眼睛盯在兩家公司的業績上,新公司更需要的是守規矩的人而不是麻煩製造者,斯科特應該明白這一點。”
  皮特接受了洪鈞的意見,等兩人把下一步的細節商議妥當,皮特伸個懶腰,把目光投向一片朦朧的窗外,說:“Jim,時間過得太快,兩年多了,可是那些舊日時光就像是在昨天,你不覺得嗎?真讓人傷感,好在你和我終於又走到一起了。”
  洪鈞的心情非常複雜,隻好衝皮特笑了笑,仿佛自己也為今日的重聚感到欣慰。
  走到大堂正準備分手時,皮特好像忽然想到什麽,對洪鈞說:“我知道現在談這個未免為時過早,但我已經忍不住設想未來的新公司將有一個多麽優秀的團隊。Jim,我想給你提一個建議,就是David,他真的很出色,我認為由他擔任新公司的銷售總監非常合適,我希望你會認真考慮我的建議。”
  洪鈞一邊和皮特握手一邊說了句模棱兩可的話:“我非常了解David。”
  俞威很不幸地出了車禍。
  當他剛和一家獵頭在翠宮飯店談完,開著車去亞運村趕赴另一家獵頭的約會時,接到突然來到北京的皮特的電話,要求他速回辦公室見麵。俞威急著趕回去,搶過健德橋下的十字路口時,和一輛大貨車相撞,當場暈了過去。所幸的是,俞威除了有幾處骨折和軟組織挫傷之外沒什麽大事,尤其是大腦絲毫未受損傷。
  俞威在北醫三院的骨科病房住了幾天,手術已經做完,但因為左腿的股骨和髕骨傷得不輕,還不能下床,隻得靠老婆和護士、護工伺候。俞威住的是間三人房奇#書*網收集整理,他的病床緊靠門口,中間的病床上是個老頭。
  俞威知道老頭的老婆已經比他先走一步,剩下老頭和眾多兒女。這幾天,兒女們輪班來探視陪床,他和每位都聊過不少,卻始終搞不清他們之間的長幼次序。俞威發現老頭的兒女們好像都把這間病房當成了他們議事的場所,每逢交接班都會與上一班或下一班的兄弟姊妹發生熱烈的討論甚至爭執,而獨自當班時又都會拉住俞威說個不停,卻都極少和老頭說話。俞威印象中他們最常對老頭說的話就是:“尿不尿?”那些兒女似乎都覺得俞威有身份有見識,總希望俞威能替他們“評評理”,弄得俞威不聽也得聽,從不同角度把老頭一家的是非恩怨、好惡親疏了解個大概,無非是圍繞房子、票子、孩子的一樁樁雞毛蒜皮,但在他們眼裏都比老頭的病要緊得多。
  躺在病床上,俞威漸漸喜歡上了和臨床的老頭聊天。
  俞威的身體日見康複,行動越來越自如,離出院的日子也越來越近。他不想出院,醫院於他而言簡直就是世外桃源,這裏每周重複的幾樣飯菜似乎比當初的各色山珍海味可口得多,單調而規律的起居就像一個難以抗拒的節拍器,讓他的生活節奏減慢下來,沉浸在難得的簡單和安逸之中。他也驚奇地發現原來世上還有這麽多與他毫無利益糾葛的人,雖然他的活動範圍僅限於本樓層,手機也經常一兩天不見動靜,但恍然間世界仿佛比以前大了許多。還有一樁令他深感意外的事,他忽然意識到這一個月下來居然一支煙也沒抽而且從未感到難熬,可見無論多麽根深蒂固的東西無意間說改也就改了。
  俞威正靠在床頭陪旁邊的老頭懷舊,聽見門外不遠的護士站有個男人問話:“請問你們這裏有沒有一位叫俞威的病人?”
  “往前走,10號床。”護士回答。
  10號床上的俞威立刻分辨出這是誰的聲音,卻繼續和老頭懇談,故意不看門口。
  很快,有個人走來在門口站定,俞威裝作並未發覺,倒是老頭刹住話頭注視著來人問道:“您找誰啊?”
  洪鈞微笑著回答:“我找他。”
  俞威這才扭過頭,淡淡地說:“是你呀。”
  洪鈞兩手空空,拉過凳子坐下說:“我沒給你帶花來,因為你肯定轉手送人,借花獻佛可是你的拿手好戲。”
  俞威隻幹笑一下,洪鈞又說:“咱們多長時間沒見了?兩年多?”
  俞威點頭:“嗯,沒多久,人這一輩子就是一眨眼的事,兩年多算什麽。”
  洪鈞沒想到俞威的話裏居然有一種禪的味道,也就把原本預備抒發的感慨收了起來,打量一眼病房,問:“怎麽沒要個單人間?不講排場了?這可不像是你的風格。”
  “單人間很少,我住進來的時候沒有空著的,現在這樣挺好,幾個人一起住熱鬧,單人間太悶。這個老爺子見識多了去了,比你我都明白事理。每天和老爺子聊聊天,讓老爺子開導開導,比什麽心理谘詢都管用。”
  洪鈞忍不住又看一眼老頭,不知道俞威何時變得如此超脫。俞威隻淡淡一笑,注意到洪鈞才坐下沒幾分鍾便顯得心神不定、頻繁向門口張望,就說:“你別操心了,Linda不在,她一次都沒來過。”
  洪鈞的心思被俞威看穿隻好坦白說:“我還一直擔心在你這兒和她碰上。”
  “看來你還是不了解她,男人對她來說就像車,她就像在路邊搭車的,能搭一段是一段。如果車沒油了、爆胎了或者方向不對,她二話不說就會換一輛,她前一段路搭的是你,這兩年多搭的是我,眼下我這車差不多報廢了,她早下車找下一輛去了。哎,你是不是還惦記她呢?要不你再讓她搭一段吧。”
  “你這是內疚,還是得意呢?是想請求我原諒,還是想讓我死個明白?”俞威冷冷看一眼洪鈞,隨即又說,“旁邊那間病房的14號床是個跨欄運動員,據他講跨欄的都不願意把欄架踢倒,那樣既減緩速度還容易受傷。人這一輩子就像是在跨欄,我碰巧就是橫在你前麵的一個欄架,你是迫不得已才把我踢倒。要是換了我,沒準還要踢倒了再踩一腳。其實誰也不是有意和誰為敵,沒辦法,誰都想跑到別人前頭,路太窄,難免磕磕碰碰。我倒是從心裏感謝你,你從背後推一把倒成全了我,不然我可能永遠不能自拔。”
  洪鈞不禁懷疑這裏究竟是骨科還是心腦外科的病房,怎麽俞威好像不隻是在骨頭上釘了幾顆釘子,倒仿佛連心髒和大腦都換了?他又懷疑這裏究竟是病房還是禪房,怎麽俞威忽然變得字字珠璣、參破紅塵了?洪鈞正揣度俞威是不是企圖麻痹他,俞威卻問道:“剛才你說Peter和你各得其所,怎麽?他已經把你老板擠掉了?”
  洪鈞頓時放了心,眼前的俞威還是他所熟知的那個,回答說:“我老板科克已經在2月底離開維西爾了,如果不出意外的話,Peter會做新公司在亞太區的頭兒。”“中國區的頭兒當然非你莫屬嘍,恭喜你啊,如願以償。”俞威忽然又笑起來,這次特意用右手抱住左肩,盡興地笑過之後,他直視著洪鈞的眼睛說,“不過,有句話我也趁現在告訴你吧,難道你自己沒意識到?你處心積慮折騰這麽多年,不就隻是兜了一個大大的圈子,一切都回到原地了嗎?新公司大概會起個新名字,除此之外還有別的新東西嗎?Peter還是你的老板,小譚還是你的下屬,人還是這些人,事還是這些事,這樣一個個圈子地兜下去,什麽時候能跳出這個圈子?這樣活一輩子我都替你覺得沒勁。”
  洪鈞內心也對和皮特、小譚這一班人重又攪在一起覺得別扭,但總寬慰自己這不過是個巧合而已。經俞威一說,他不禁悚然心驚,卻又故作坦然地說:“這是螺旋式上升嘛,曆史雖然有時驚人地相似,但不會簡單地重複。”
  俞威不打算和洪鈞爭辯,轉而說:“醫院真是個好地方,建議你找機會也進來住一段,以前沒工夫想的可以靜下心來想一想,以前想不清楚的也許就豁然開朗了。”
  洪鈞走了,繼續兜他的圈子去了,俞威拄著拐杖踱到窗前向病房樓外麵眺望,從這個位置看不到進出病房樓的人。他正悵惘不知何年何月才會再遇到洪鈞,也不知道自己將來要兜的圈子和洪鈞的有沒有交匯點,背後傳來老頭的聲音:“您二位一看就知道,都是人精兒,可就是活得忒累,何苦來呢?”
  ***
  維西爾和ICE這兩家公司都已作古,合並而成的新公司終於正式登上全球軟件業的舞台。皮特榮任新公司主管亞太區業務的高級副總裁,而洪鈞則擔任新公司的中國區總裁,再一次成為皮特的直接下屬。
  兩家公司原先的辦公室都繼續使用,為了防止兩家的員工自成派係、互不融合,洪鈞特意把兩套人馬打散後混合安置,市場和銷售部門集中使用
  ICE的辦公室而技術和內勤部門使用維西爾的辦公室。
  洪鈞自己也從維西爾的辦公室搬到了ICE的辦公室。重新踏入自己當年在ICE的那間辦公室時,洪鈞步履有些遲疑,他走到大班台後麵,深吸一口氣,痛下決心在高背皮椅上坐了下去,腦子裏忽然冒出一句詩:“別夢依稀咒逝川,故園三十二年前”,立刻心思一動,從大前年的8月那個悶熱的夏日至今,已經正好過去了三十二個月,這一大圈繞得真是夠遠的,一繞就是三十二個月,洪鈞喃喃自語:“我回來了。”
  小薛如今的頂頭上司是小譚,但他仍然不理解洪鈞為什麽點名讓他轉到業務發展部,他想跟著李龍偉繼續做大項目,或者哪怕在華北區做銷售也行,倒不是因為他覺得做銷售能掙更多錢,隻是因為他和小譚的第一次談話就讓他感覺小譚這人有點“陰”。小譚卻明白洪鈞把小薛塞給他的用意,他本想從外麵招人全新打造一支小小的“譚家軍”,結果洪鈞徹底斷了他的念想,把幾個洪鈞認為能幹而可靠的推薦給了他,其中就包括這位小薛。
  小譚和小薛坐在首都機場的候機廳裏等候飛往宜昌的航班,他們瞄準的下一個很有宏偉前景的目標是三峽工程。在他們眼裏高峽出平湖圍起來的不是水庫而是金庫,從裏麵隨便抄上一把就是個不一定絕後但一定空前的大單子。
  小譚望著遠處商務艙休息室進進出出的人,主動對小薛挑起話題:“浙江第一資源那個單子真是你一個人跟下來的?”
  “我隻是個馬前卒,跑龍套的,算我運氣好,白撿了這麽個大項目。”
  小譚並不覺得這是什麽過謙之辭,先點下頭表示認同,接著搖頭道:“我看不止是你運氣好,Jim的運氣也不錯。”
  小薛當然不會擅自替洪鈞謙虛,立刻說:“我不覺得洪總靠的是運氣。”
  小譚又搖頭:“Jim怎麽不是靠運氣?我當初和他共事過好幾年,這回隔了兩年多又在一起,我就看不出來他在哪些方麵有大的提高。憑什麽升上來?還不是憑運氣?其實越大的官越好做,古今中外都是這樣。”
  小薛采取非暴力不合作的策略,用沉默表達一切,他也知道和新老板話不投機不是個好兆頭,但實在想不出該說什麽。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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