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左耳終結

(2008-09-22 17:54:13) 下一個
  一個有點長的序
  親愛的
  微笑 眼淚
  一朵花一粒沙
  一串暗紅色的冰糖葫蘆
  堅持不哭的維尼小熊
  寫在玻璃上的誓言
  我疼過的心尖
  皆是我們愛過的證據
  ——選自木子耳的博客《左耳說愛我》

  很多天過去了,我都不知道該如何去稱呼他。
  很多時候,我習慣說:“噢。”他就笑起來,不過他笑完就算了,從不強求我,或者是給我一些建議什麽的。老實說,這實在是一場有些奇特的戀愛,我猜想這主要是因為它從一開始就以一種非常奇特的姿勢進入,所以發展起來就不得不有些非同尋常。初初的興奮過後,我們都開始顯得有些小心翼翼,彼此心照不宣的是,我們都不想過早地讓別人知道這一切。所以我們見麵的次數並不多,就算見麵,也搞得像“地下黨”般:在街上一前一後地走,半夜十二點坐在寒冷的屋頂上相對傻笑,每天發一些相同的毫無創意的短消息,諸如:飯否?天氣不錯嗬……等等等等。就這樣,時間像上了超速的發條般,寒假過完,新學期到了。
  離開家的前一天,我決定去一個地方。不過我沒有告訴他,而是獨自前往。通往南山心的路在修,非常的糟糕,公車隻能開到一半,也沒有出租車願意去。我走了很長時間的路才到達那裏,球鞋上沾了許多難看的泥,這讓我的每一步都顯得有些沉重。她墓前的青草比我想像中的茂盛,我並沒有給她帶任何的東西,鮮花或是別的禮物,我隻把我自己帶來,希望她能看到我,感受到我。
  我在她的麵前坐下來,看著她的眼睛。她在微笑,眼睛裏有一種清澈的責備,我心裏的慌張忽然像劍一樣的突兀,高昂。就在這時候,身後傳來我熟悉的呼吸,我回轉頭看到他,正似笑非笑地看著我,這雙重的刺激讓我差不多是跳了起來。
  他迅速摟我入懷,說:“你應該叫上我。”
  我莫名地尷尬,試圖掙脫他,可他摟得更緊。
  “讓她看見!”他說,“讓她看見,這沒有什麽不好。她會為我們高興的。”
  “不要!”我叫起來,“不要,張漾,不要!”
  我的激烈好像嚇到了他,他終於放開了我,我跑得遠遠的,在一顆樹的旁邊蹲下來,背對著吧啦的墓。我不知道我應該說什麽,我也不知道我應該做什麽,總之一句話,我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他跟著我過來,蹲在我的對麵,他抬起我的下巴,用力地捏著它,迫使我看著他的眼睛,然後他用低啞的聲音問我說:“為什麽呢,你為什麽要這麽想呢?告訴我!”
  我的眼淚不可控製地掉下來。他的唇貼近我冰涼的臉頰,溫柔地輾轉,吸幹了它們。然後,他在我右耳邊歎息說:“小耳朵,我的心裏一直不好受,你知道嗎?”
  “嗯。”我說。
  “我知道你是知道的。”他像在說繞口令,“你也應該知道,我是知道你的。”
  我拚命地點頭。他再度緊緊地抱著我,像發誓一樣:“你放心,我不會再犯同樣的錯誤,不然,就讓我不得好死!”
  他居然在墓地裏說這樣的話,我的心一下子就軟了,慌裏慌張地伸出手去堵他的嘴。他把我的手捏住,放在他的胸前,問我說:“明天你就要去上海了,會想我嗎?”
  “不會。”我說。老天做證,其實我是想說“會”的,但不知道為什麽吐出來就變成了兩個字。
  他嗬嗬笑:“我是白問,你是白答。”然後他放開我,點燃一根煙。看著遠方的天空,像下了重大決定似的說道:“以後,我不再叫你小耳朵了,好嗎?”
  “那你叫什麽?”我好奇地問。
  “老婆。”他調過頭來看我,臉上帶著捉弄完我後得意的笑。
  我氣得想要踢他,他身形靈活地躲了開去,我再次跑到吧啦的墓前,輕聲對吧啦說:“你看到沒有,他整天就這樣欺負我。”我被自己略帶矯情的聲音嚇了一跳,或許這就是真正的愛情吧,它會把你折磨得不像你自己。吧啦還是不說話,她還是那樣微笑著,眼神裏帶著清澈的責備。
  噢,天,我不知道她到底在責備誰。
  “我們走吧。”他在我身後說,“很奇怪,我每次來這裏都會變天,到公車站要走好長時間,要是下雨了,你會感冒的。”
  我跟著張漾走,卻忍不住一步三回頭,噢吧啦,你到底是什麽意願呢?
  張漾伸出手來,把我的頭扭過去。然後他說:“小姑娘,我們朝前走。”
  我在心裏有些委屈地想,我還是喜歡他叫我小耳朵。但我知道,他要朝前走,然後忘掉一些東西。當然當然,他也沒有什麽錯,我們都應該朝前走,像我喜歡的一句話:記住該記住的,忘記該忘記的,改變能改變的,接受不能改變的。不是嗎?
  因為還要收拾行李,那天我們並沒有在一起多呆一會兒。
  我把電話接起來。
  張漾說:“小姑娘,我忽然很想你。”
  我說:“嗯。”
  他說:“我們要分開,我舍不得。”
  我有些握不住我的電話了,這要命的甜言蜜語,我真想為此粉身碎骨。
  “我就在你家樓下。”他說。
  “等我。”我掛了電話飛奔下樓。
  張漾從一棵大樹後閃了出來,天還沒有黑,隻是黃昏。冬天黃昏的陽光照著他的臉,像鑲了一道暗暗的金邊。我們就這樣站著,他看著我,我看著他。終於,我笑了,他也笑了。
  我問他:“要到我家坐坐嗎?”
  “不太好吧。”他說。
  “我爸媽都不在家呢。”
  “那就更不好了吧。”他說。
  我為他的歪心思漲紅了臉,他卻更樂了。
  “明天我去車站送你。”他說。
  “好。”我說。
  “我想抱抱你。”他說,“可是這裏人來人往的。”
  我伸出我的手,他遲疑了一下,不過很快就握住了它。我拖著他往前走,命令似地說:“陪我去一個地方!”
  “去哪裏?”他說,“郊外不去,今晚降溫,我怕你會感冒。”
  “去了就知道了。”我說。
  “嗬嗬,”他笑起來,“你這樣拉著我,不怕被人看見了嗎?”
  我鬆開了他,走到他的前麵去。還好,他一直好脾氣地跟著我。
  我把張漾帶去了“算了”。這是一個我們一直回避的地方,我在心裏為自己的勇敢鼓掌,我終於敢麵對一些東西,不是嗎?我必須要知道一些事實,現在而今眼目下,我必須要是他最最重要的人。
  “算了”還是那個樣子,好像一點兒沒有變,隻是人煙稀少。很久以前我曾經在這裏,為了一個自己喜歡的男生,被人打得頭破血流,一個女孩像老鷹護小雞一樣地把我摟在懷裏。我聞到她身上的香味,帶著對愛情的忠貞感甜蜜地昏過去。時光像被剪碎了的碎片在瞬間重新被粘貼,我看到過去,看到我年少而不顧一切的十七歲,心裏有點不可思議的悶。那時候的我,無論如何也想不到,自己會愛上別的人。
  張漾拉了我一把,我們麵對麵坐到角落裏。我的小肚雞腸也許已經被他識破,但他什麽也不說,於是我的臉就又紅了。
  他笑著,伸出一根手指,愛憐地碰了碰我的臉。
  我的臉就更紅了,傻不啦嘰地說:“我很怕,我沒有你想像中那麽好。”
  “我也是。”他說。
  “還有,我很怕受傷。”
  “我也是。”
  “我常常沒有安全感。”
  “我也是。”
  “……我愛過一個人,不是你。”
  “……我也是。”
  “你不想知道是誰嗎?”
  “不想。”他幹脆地答。
  “我覺得我一直都弄不懂什麽是真正的愛情呢。”
  “那我們慢慢去探索吧,”他用難得溫和的口氣回答我說,“因為我也不太懂。”
  “噢,”我說,“我很想知道,你是哪一天愛上我的,可以告訴我嗎?”
  “從你愛上我的那一天起。”他看著我的眼睛說。
  那晚,我們說了很多的話,他喝光了一大杯啤酒,我喝光了一大杯酸梅汁。我們還共同吃掉了一大塊蛋糕。夜裏十點的時候,媽媽打電話來催我回家,張漾買了單,把我送到我家樓下。離別的時候,他輕輕地抱了抱我。我聞到他身上啤酒的淡淡味道,也許是在酒吧裏話已經說得太多了,那一刻,我們什麽也沒說,我轉身上了樓。
  我並不是沒有嚐過“離別”的滋味,但這一次,確實有些與眾不同。那天晚上,我跑到陽台上去抽煙,我很久不抽煙了,隻一小口就劇烈地咳嗽起來。我想好了許多種離別的方式以及離別時將要說的話甚至離別後我都該做些什麽,還流了一些不爭氣的眼淚。但事實證明這一切都是白費心機,因為第二天一早他發短消息告訴我,他會送我去上海。然後坐當天晚上的車回北京去報到。
  我看完這個短消息,在床上呆坐了半個小時,以至於我趕到車站的時候,差點錯過了火車。爸爸把我送上了車廂。火車發動了,大約三分鍾後,他神奇地出現在我的麵前,我看著他親切的臉,心裏像溫泉一樣汩汩地冒著煙。因為是臨時買票的緣故,他並沒有座位,隻好坐在我座位的扶手上。不過這樣也好,我們說起話來顯得挺方便。
  火車轟隆隆地往前開,我對他說:“噢,其實你不必送我去的,我以前一個人就可以。”
  他說:“那當然,以前你不是我女朋友嘛。”
  “可是,”我口是心非地說,“我不太願意,因為這樣你會很辛苦。”
  他哈哈大笑起來,然後摟住我的肩膀說,“我的小姑娘,不管你願意不願意,以後的日子,我都會這樣盡量地寵著你。”
  男生的誓言往往像甜而脆的薄餅,進入嘴裏就會慢慢地溶化。可是它又會迅速地潛伏進你的體內,占領你的心。我有些不習慣在公共場合下這樣子和一個男生摟在一起,於是我裝做喝水,不露痕跡地離他稍遠一些。冬天還沒有完全過去,可密不透風的空調車已經熱得讓人透不過氣來。他替我把大衣脫掉,放到他的腿上,然後對我說:“睡會兒吧,到了我叫你。”興許是前一天晚上沒睡好,我靠在他身上,竟然很快就睡著了。我做了一個非常奇怪的夢,我夢到我站在一個很空曠的操場上,藍天像一塊幕布,正在放映一個很冗長的電影,電影裏,他和她在親吻。他們吻得非常熱烈,他是她的。她是他的。我倉惶地退到角落裏,那個角落裏有堆放了很多的風箏,彩色的,很嚇人,像一張又一張的人的臉,我繼續退,風猛烈地吹起來,風箏搖晃著,爭先恐後地往天上擠。我感覺自己拚命地在出汗,然後,嘴唇發出一個極易發出的音節:Ba——la。緊接著,幕布搖晃,影像碎裂,我醒了。
  我醒了,發現他正看著我。
  在我閃爍不定的眼神中,他胸有成竹地說:“你做夢了?”
  我有些心虛地轉開我的頭,又裝作找水喝。上帝做證,我是多麽希望自己能迅速成長為一個有著很多小把戲的女生,不要那麽輕易讓人看穿我的伎倆。
  他把水杯遞到我手裏說:“你夢到了我了?”
  “沒有。”我說。
  “小耳朵撒謊。”他輕笑著說,“你一定是夢到我了。”
  他輕易忘了他的決定,又叫我小耳朵。我的心裏忽然滋生出一種粘稠的恐懼,像糖一樣的沒完沒了。於是我輕輕地推開他,坐直了我的身子。他卻用力把我拉回他身邊,在我耳邊輕聲說:“不許離開。”
  我的耳朵又失聰了。我靠著他,那一刻我忽然感覺我們很陌生,他到底是誰,我該叫他什麽,我們怎麽會在一起,火車繼續轟隆隆的往前開,我的大腦開始迷亂,似吃了什麽不該吃的藥,任由自己智商間歇性地低下。
  大約兩小時後,我們隨著洶湧的人流下了車。我背著我KITTY貓的小包像在公園閑逛般自在,他則一隻手拎著一個笨重的行李,示意我該如何走到地鐵那邊。我說:我可以拖一個箱子的。
  他不理我。
  到了地鐵站買票的地方,他讓我看著行李,去排隊買票。
  他沒有零錢,我有零錢,可是他堅決不肯用我的錢。他給了人家一百塊買兩張三塊錢的地鐵票,那個賣票的人找了很多的零錢給他,他把它們一股腦兒放在衣服口袋裏。然後拿起地上的行李對我說:“我們走。”
  我賭氣般搶過其中的一個,像個將軍般地走到他前麵去。
  他遲疑一下跟上來,笑笑地對我說:“嗬,原來勁兒挺大。”
  地鐵裏很擠,我們沒有位子。他抓著我的手,讓我坐到箱子上。我坐上去,他的手放到我的肩上來。他用了些力氣,像是怕我摔跤,我看著自己的腳尖,檢討自己內心的小脾氣,盡量說服自己不去想那些無關大局的小事。偏偏地鐵搖晃的時候,他口袋裏的硬幣叮叮當當地響了起來,我的小脾氣就又上來了,管都管不住。
  走出地鐵站的時候,我看到一個很大的廣告牌,廣告牌上是蔣雅希,那是一個唇彩的廣告,她微張的唇如塗了粉色的蜜,分外的誘人。我在廣告牌下停下我的腳步,饒有興趣的樣子。張漾粗聲粗氣地說:“走。”
  我嘿嘿地笑。
  他咬牙切齒地說:“我遲早收拾你!”
  “我不怕。”我說,“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他手裏拎著兩個笨重的行李,拿我沒轍。過了好半天才恍然大悟地說:“小姑娘,我忽然發現你其實挺壞的。”
  我說:“嗯,遲了。”
  他放下行李,朝著我張牙舞爪。我識時務者為俊傑,跑得離他遠遠的。
  等他終於趕上我的時候,我已經舉著一杯珍珠奶茶遞到他麵前,笑眯眯地對他說:“累了吧,喝一杯怎麽樣?”
  他就著我的手把一杯奶茶喝了個精光,然後他壞笑起來,一把摟住我的腰說:“我想在這裏吻你,來證明一下我跟你到底誰更壞。”
  我嚇得小臉發白,連忙承認說:“你你你,你更壞。”
  他樂不可支。
  接下來,怕他真做出什麽驚人之舉,我隻好乖乖地跟在他後麵,不再多話。但我低頭快步走路時嘴角的弧線足以證明,快樂是從骨髓裏冒出來的,是以前從來都沒有體會過的,是值得我用一生去嗬護和守候的。
  到學校的時候已經是中午,午飯時間已過。他送我到女生宿舍的樓下,等我去放行李。我和同宿舍的女孩們好久不見,寒喧了好一陣才得以脫身。我擔心他會等得有些不耐煩或餓得有些受不了,我快步跑下樓去,看到他靠在一顆梧桐樹下吸煙,他穿的並不是名牌,但身形挺拔卓爾不群,在我的眼裏,像一枚小小的太陽,是那樣的光彩照人。
  於是我站在那裏,有些傻傻地看著他。直到他發現我,滅了煙頭,朝我招手。
  我走近。
  “走吧。”他說,“你一定餓了。”
  我和張漾到學校附近的一家拉麵館裏吃拉麵。還是小新疆開的麵館,但口味卻比天中附近的那家差了很多。
  聽我抱怨,張漾說:“其實差不多的,你是感覺不同而已。”
  我堅持:“肯定不一樣。”
  “好吧。”他吃下一大筷子麵說,“小壞蛋說不一樣那就是不一樣。”
  他這麽頻繁地換稱呼,我真有點吃不消。
  我說:“我有個要求。”
  “說!”
  “今天我請你吃麵。”
  “不行。”他說。
  “為啥?”
  “不為啥。”他說,“反正我跟你在一起,不想讓你花一分錢。”
  “為啥?”
  “我都說了不為啥。”
  “但我今天非請客不可。”我把筷子啪地放下,堅決地說,“不然我就不吃這碗麵,餓死!”
  他看著我:“破小孩你夠擰的啊。”
  我隻是哼哼。
  “好吧。”他投降。
  我還是哼哼。
  他生氣地說:“我都同意了,你還哼什麽哼啊,小心我揍你!”
  我繼續哼哼。
  他伸出手來,在我的頭發上揉了揉:“乖小孩,快吃,不然會餓暈過去的。”然後,他拿起一雙幹淨的筷子,替我把麵和了和,一麵和一麵說:“我老記得那個替我和麵的女孩,我想啊,我就是從那個時候喜歡上她的呢。”
  那天,我如願以償地付了賬。他把手放在口袋裏,無可奈何地對著我笑。沒錯,我就是這樣擰,尊嚴有時候比什麽都重要。當然他的讓步和寬容也讓我心存感激。當我們在淮海路上閑逛的時候,我就是那樣充滿感激地想,我這輩子都要好好地對他,這個特別的男生,感謝上帝把他賜給我,希望從此不要再有變數,我們可以就此度過長長的一生。
  當天晚上,他坐八點的火車離開上海前往北京。他先把我送到學校門口,然後再坐地鐵去火車站。
  我說:“我想去送你。”
  “不許!”他說。
  “可是……”
  “沒什麽可是!”他打斷我,“往裏走,快,我看著你。”
  原來離別竟是如此的殘忍,它早來晚來,遲早要來。我僵持著我的身子,沒有動,可我也不敢抬頭看他,怕眼淚會不聽話地滾下來。
  他也沒有說話,不知道過了多久,我好像聽到他離去的腳步,我驚慌地抬頭,四處尋找,已經沒有了他的蹤影。我的心一下子就空了,好像是一種魔法一般,隻不過短短一瞬,他就這樣神奇地憑空消失了。
  很久以後我回味此情此景,才知道這不過是一次“練習”而已。在甜蜜而脆弱的愛情裏,我們都這樣不斷地在“練習”,“練習”失去,“練習”承受,“練習”思念,在重重複複高高低低的預熱中,走向我們最終的早已既定的結局。

許帥
  親愛的
  當我已經漸漸習慣沒有你
  我曾經愚蠢地以為
  我就可以忘了你了

  1
  在我不算漫長的二十年的人生曆程中,我曾經愛過兩個女人。
  我用“曾經”這個詞很明顯,表明一切都已經成為過去式。有時候我費老大的勁,也想不起她們的樣子,但有時候無論我走著站著坐著或躺著,毫無預兆,她們忽然就鮮活地出現在我的腦海裏,揮之不去。
  我愛的第一個女人,她死了。這是一件很遺憾的事。她是一個技校的女生,漂亮不可方物,她有奇怪的性格和奇怪的裝扮,在一個飄雪的冬天死於一場離奇的車禍。是她主動追求我,然後手把手教會我談戀愛。但我要是告訴你一件事,你一定不會相信,這件事就是,她壓根兒就沒有真正地愛過我。是的,這事聽上去的確是有些荒唐,但事實就是這樣。這個熱帶水果一樣嬌豔笑起來讓你無可抵擋的女人,對我而言,是朵災難的雲,就算風雨過去,天光大亮,她化為塵土歸去,我的生命也已經被她烙上災難的痕跡,無從改變。
  她叫吧啦。當我讀這個名字的時候,舌頭會得變得敏感而易痛。我總是忘不掉那一天的小河邊,她讓我替她吹掉眼睛裏的沙子,那眼睛又大又亮,根本就不是進了沙子的樣子,還有她玫瑰花一樣綻放的臉以及我丟失得猝不及防的初吻。吻這件事情上讓一個女人主動占了先機,對一個大男人來說,著實是有些丟臉。但愛情開始,無論先後,無論真假,大抵都是這樣天崩地裂的吧。
  其實,在吧啦死以前,我就已經不再相信愛情。我曾經在我的數學筆記本上用無比憤恨的字跡寫下過八個大字:花花世界,狗屁愛情。但我竟然在一年多後又開始不知死活地談起戀愛來,我應該怎麽形容這第二個女孩子呢,小百合?嗯,對,小百合。這隻是我放在心裏的一個形容詞,事實上和她談戀愛的那些時日,我一次也沒有這樣叫過她。她對我真的很好,死心塌地。不幸的是那時候的我已經對愛情開始吊兒郎當,起初跟她好也隻是想利用她。不過後來她確實感動了我,讓我發誓要對她好一輩子。隻是,和“分手”比起來,“一輩子”是多麽不容易的事,所以我很快又失去了她並成功地讓她對我恨之入骨。
  我不知道用“恨之入骨”這個詞是不是有點高抬了我自己,或許她早就忘掉了我,因為自我們分手後,我就再也沒接到過她的短消息,電話什麽的,這讓我或多或少有些挫敗感,至少,我希望親眼目睹她在下著小雨的窗前為我流兩滴傷心的淚什麽的,這種陰暗的小兒科的想法讓我有些瞧不起自己,更沒法讓這份失去的愛情在回憶中變得偉大或是纏綿。
  都是我的錯,我知道。
  你瞧,我就是這樣一個屢屢做錯事的倒黴蛋,並常常後知後覺。活該不幸福。
  常常會有女孩到我住的地方來拜訪,坐在那裏什麽也不說,借口讓我幫她修什麽毛病都沒有的手提電腦,或者是爭先恐後地替我收拾房間什麽的。其實我也不明白,我到底是什麽地方討那些女孩子喜歡,我抱著一種願者上鉤的心態享受著這些女生們的崇拜,直到有一天,有一個大一的小女生躺到了我的床上,她說她累了,想借我的床休息一會兒。她閉著眼睛躺在那裏,午後的陽光照著她的耳朵,明亮的透明的耳朵,吹彈可破的皮膚,微微煽動的眼睫毛。我坐在床邊的一個破沙發上,看著她,沒動。
  我忽然想起了一個人。
  我以為我自己已經忘掉了的一個人。
  我的心裏像被一把尖刀劃過似的,快閉了氣的難受。
  我站起身來,女生睜開眼,有些驚慌地看著我。我拍拍她的臉蛋說:“親愛的,我要出去一趟。”
  她的眼淚忽然就流了下來。
  我沒有管她,然後我拉開門走了。

  2
  我用了相當多的時間來研究李珥。其實在以前我跟她談戀愛的時候,我從來都沒有這麽認真地研究過她。結果是,越研究,我對她越感興趣,越研究,我越希望能和她重新開始。這種研究其實也是對我自己的一種新的發現,至少在這之前,我從來沒有想過我許弋會對一個女人如此的有耐心和如此地沉得住氣。
  她會回到我身邊的,我總是這麽想。
  周末的時候,我雄心勃勃地又出發了。從她的博客上,我知道她會在早上九點的時候坐地鐵趕往一個學生家做家教。我在她們學校的地鐵口那裏等著她,九點鍾剛過,我就看到了她,我盡量裝出偶遇的樣子對著她微笑。事實上我知道我根本就裝不像,那麽就讓她感覺到我的處心積慮吧,這其實也不是什麽壞事,不是嗎?
  “去家教呢?”我說。
  她退後半步,輕聲說:“嗯。”
  “我送你吧。”我說。
  “不用。”她說。
  “票我都買好了。”我把票舉到她眼前。
  “許弋!”她有些生氣的樣子。
  “我想你一周,好不容易盼到周末。”我說,“你也知道我最怕的就是早起,可是我今天一下子就爬起來了,所以你不要拒絕我,讓我這顆小小的心靈受到傷害。”
  她笑。她居然笑得出來。
  “好了,許弋,”她說,“別開玩笑了,我趕時間。”
  我把左手舉到額前:“上帝做證,我是認真的。”
  “我走了,再見。”她說。說完後,她大步流星地往前走去。我跟著她,她一直都沒有回頭。而我,就這樣一直跟著她。
  我就這樣跟了她一整天,她去家教的時候,我一直在小區外麵等著。她去拉麵館吃麵條
,我也去拉麵館吃麵條。她去逛書店,我也去逛書店,她去蛋糕店打工,我就在蛋糕店對麵的咖啡屋裏坐著,透過玻璃看著她。我以前從來沒能發現過,這個我愛過的和愛過我的女生,是如此的美麗,我看到一個客人在衝她發火,我正想衝過去把那家夥揍一頓,她已經輕而易舉讓人家把氣消了下去。
  我喝著一杯苦咖啡傷感地想:噢,她好像從來就沒需要過我。如今更不需要了吧。
  她下班的時候,是晚上七點鍾。天上開始下起了小雨,某一年的某一天,仿佛在此刻被複製,隻是沒有雷電。連老天都幫我,不是嗎?我運籌帷幄地拉開咖啡館的門,在綿綿的細雨中攔住了她。
  這一天的如影隨形,我估計她已經麵臨崩潰的邊緣,我想她會用力地推開我,往前跑,然後我會跟上她,抓住她的胳膊,摟她入懷,吻幹她的眼淚,在她耳邊告訴她我愛她。然後我們冰釋前嫌,從頭再來。一切順理成章,簡直比韓劇還要經典。
  然而,我卻失算了。
  她根本就沒跑,更別說掉淚了,她隻是抬起頭,微笑地看著我,問我:“你累不累呢?”
  我有些犯傻。
  “許帥。”她搖搖頭說,“你就像個小孩。”
  那一刻,我真的很想抱抱她,索要一個真實的吻。可是她的鎮定讓我不敢有任何的動作。我隻好站她的麵前,控製自己,繼續犯傻。
  她說:“天下雨了,你快回去吧,不要再跟著我了。”
  我站著沒動,她轉身離開。雨越下越大,我固執地站在那裏,不去看她離去的背影。我想起很久以前的一個夜晚,我收到一個女生的短信,上麵隻有三個字:“忘記我。”原來女生絕情起來,都是如此的不留餘地。
  不知道站了多久,頭頂上的雨停住了,我吃驚地抬頭,發現頭上多了一把小花傘,撐傘的人,是她。
  她柔聲說:“淋了雨會感冒的,你一定很累了,我請你到咖啡館坐坐吧。”
  本來,我應該微笑著拒絕她,帶著我僅存的驕傲離開。但是我做不到,我聽話地跟著她又進了咖啡屋,我們麵對麵坐著,她要了一些吃的,還給我要了啤酒,我們的樣子看上去很像一對情侶。但是我心裏的絕望已經潰不成軍,我知道一切都已經無法挽回了,愛情失去的時候,就是這樣子的。
  “許弋。”她輕聲說,“你瘦了。”
  我破罐子破摔:“為伊消得人憔悴。”
  “你最近在忙什麽?”她轉開話題。
  “思念你。”
  “嗬嗬。”她笑,“以前你都不會這樣的甜言蜜語。”
  “嗯。”我說,“所以我才失去你。”
  “不是這樣子的。”她說,“你失去我不是因為這個。”
  “那你說說看是因為什麽?”
  “因為你不夠愛我。”
  扯淡。
  “我不甘心。”我說。
  “你說對了。”她說,“你隻是不甘心,不是愛。”
  “那愛是什麽?”我問她。
  “愛是兩個人的事。”她像個哲學家兼預言家,“也許很快,你就會遇到一個你最愛的女生,然後你會發現,我說得一點兒也沒錯。”
  “看來,你是和別人之間發生了一些什麽事了,對吧?”
  她並不直接作答,而是說:“許弋,我相信不管有我沒我,你的生活都會很精彩。”
  “嗬,”我搖搖頭,“你是在取笑我嗎?”
  “我是真心話。”她平靜地答。
  “真的不想重頭再來?”我問。
  她看著我,緩緩地,堅決地搖頭。
  我也終於心死,站起身來,把早就準備好的口袋裏的四千塊錢掏出來給放在桌上。然後離開。我知道四千塊並沒有還清我欠她的所有債務,但目前我隻有這麽多錢,如果情債一輩子也還不清,別的債還是算得越清楚越好。
  她站起身來,想把錢還給我。
  我丟下一句話倉皇而逃:“餘下的,我也會盡快還你。”
  “許弋!”她喊我,我沒有回頭。走出咖啡屋的時候,裏麵正在放一首老掉牙的歌:“每次走過這間咖啡屋,忍不住放慢了腳步,屋裏再也不見你和我,美麗的往事已模糊……”
  這一次,我居然沒法忍住我的眼淚,滿大街的霓虹在眼前變得模糊。我隻是弄不明白,為什麽每一次,我都要在失去很久之後才會懂得珍惜呢?

  3
  暑假的第一個周末,就在我進入半夢半醒的最佳狀態的時候,有人來敲門了。
  看到的是一個陌生的女人,穿了一件白色的大衣,很難看的那種白色,短發,看上去笨笨的。
  “雅希姐請你去,她打不通你的電話,讓我來跑一趟。”
  “誰?”我說,“不認得。”
  “你開玩笑了吧。”她說,“難道你不記得見過我嗎?”
  我真想抽她!不過我還是笑眯眯地盯著她的臉蛋看。好像,有點,小印象了。
  她在我似曾相識的眼光裏興奮起來:“嘿嘿,怎麽樣,想起來了吧,我是雅希姐的助手小凡啊,上次她來上海開演唱會,我們還一起吃過飯的呢!”
  靠!蔣皎。
  她怎麽又來了!
  “她在賓館等你。”小凡說,“我喊了車來,就在巷口那邊等著,我們快走吧。”
  “不去,我要睡覺。”我幹脆地說。
  就在這時,我越過小凡的肩膀看到巷口那邊有幾個男生朝我這裏走了過來,走在最前麵的那個我認得,我曾經替他買過一台電腦,我那時候正缺錢花,看那小子呆頭呆腦肯定不會玩電腦,於是就隨便弄了一台糊弄他並大大地賺了一把差價。那台電腦的確是有些破了,我費勁了心思才把它整得看上去能用,結果電腦被那小子拿回家不久硬盤就整個犧牲了,別說打遊戲,連字都打不了,這不,天天吵著鬧著非要退貨,煩都給他煩死!
  “那走吧。”我說,“我們走後門。”
  車子一路開到了和平飯店。
  “跟我來吧。”小凡說,“雅希姐喜歡這裏,每次來都住這裏,你還記得麽?”
  我當然記得,那個聖誕節,我被蔣雅希同學灌醉了,帶到這裏來。哦不,我什麽都不記得了,有些無關緊要的東西,記不記得都無所謂。
  我們上了樓,小凡替我按了門鈴。
  裏麵傳出蔣皎的聲音:“進來吧,門開著。”
  我推開門,小凡沒有跟著我走進來。門在我的身後沉重地合上,我走到裏麵,看到站在窗台邊的她,室內的溫度很低,情景並不像我想像的那麽曖昧,她穿了一套較薄的紅色的運動衫,頭發束成高高的馬尾,並沒有化妝,轉頭衝我微笑。
  我說了一句廢話:“你又來了?”
  “許帥,”她說,“你換了手機卡?”
  “是的。”我在椅子上坐下說,“沒辦法,老是欠費停機,隻好做換卡一族。”
  她嘻嘻地笑,從冰箱裏拿了飲料遞給我:“這些日子,你有沒有想過我呢?”
  “有時候在網上看到關於你的消息。”我避重就輕地答,“你知道我這個人,從不看電視的也不看報紙的。”
  “我問你有沒有想過我呢?”算我倒黴,一天遇上兩個“不屈不撓不好惹”型。
  “有。”我說。
  她靠近我一點點,眼睛看著我的眼睛,說了兩個字:“撒謊。”
  我嗬嗬地笑起來。我是覺得好笑,她明明知道我是撒謊,還非要問那麽愚蠢的問題,這不是自己跟自己過不去是什麽呢!
  “我知道你在想什麽。”蔣皎說,“你一定在想,這個女人夠蠢的,對不對?”
  “言重了!”我把飲料放到茶幾上,拍一下手。
  她嗬嗬地笑起來:“許帥,我還想問你一個問題?”
  “問。”
  “你還記得初中時候的我嗎?在你眼裏,那時候的我,是不是比現在還要蠢呢?”
  “這個……”我想了一下後回答她,“這個還真不好說。”
  “其實說起來,你算是我的初戀,對不對?”
  “對。”我在心裏對此表示強烈反對,但我卻好脾氣地看著她的眼睛說,“後來我們分手,你愛上了別的男人。”
  “你知道為什麽嗎?其實我一直都想告訴你為什麽,隻可惜聖誕節那個晚上,你喝得爛醉如泥。”
  “你今天找我來,就是為了跟我說這個?”
  “當然不。”蔣皎看著我,嬌媚地說,“我想你了。我們這麽久不見,難道你不想抱抱我嗎?”
  我坐在那裏沒動。
  蔣皎就笑起來:“你知道嗎,你最大的毛病就是一直都這麽規規矩矩,讀書的時候,明明對我有想法,卻連跟我牽手都不敢。”
  “所以你後來才會愛上一流氓?”
  “不不不,別再提他,”蔣皎堅決地說,“我早就不愛他了。從我自己變成一個流氓那天起。”她說完,哈哈大笑起來,一麵說,一麵從運動服的上衣口袋裏掏出一包香煙,點燃一根,抽起來。
  我拉了拉她的運動服:“你怎麽穿成這樣?你應該穿睡衣。”
  她拂開我的手縱聲大笑,自己的手指卻曖昧地碰到我臉上來,用一種試圖迷死我的唱歌般的語氣誇我:“許帥你知道嗎,你就是扮流氓,那也是個貴族流氓。”
  我不說話,用扮酷來接受她的吹捧。
  蔣皎說,“我明晚有演出,運動服可以讓我顯得精神些。”
  “怎麽你覺得你不夠精神嗎?”
  她更靠近我一點,讓我看她的黑眼圈:“你看仔細些,我四十八小時沒睡。”
  “那你就睡吧。”我說。
  “我要你陪我。“她的手臂纏上來。
  “你剛說了,我變不了流氓。”我說。
  “你放心,這隻是交易。”蔣皎說,“無需付出感情。你是唯一一個值得我去交易的男人,明白嗎?”
  “交易什麽?”我問她。
  “快樂。”她把煙頭滅掉說,“以我的快樂,去交易你的快樂。何況,我們又不是第一次,對不對?”
  “蔣皎。”我試圖推開她。
  “叫我雅希。”她並不放開我。我的腦子裏很混亂,我別開頭去,她卻用力掰正我的腦袋,一字一句地說:“許帥,我不要你成為流氓,你是屬於上流社會的,我知道你不甘心過現在的生活,我可以幫你,相信我。”
  “你會後悔的。”我說。
  “後悔了再說吧。”她低語。我抱緊了她柔軟的身子,我十四歲時臆想中的初戀情人,如今的玉女歌手新掌門人,蔣雅希。
  我發誓,我不愛她。
  一點兒也不。

  4
  北京的夏天。
  我算是第一次明白小學語文書上常出現的一句話:天空萬裏無雲。
  蔣皎的家很大,單門獨戶的別墅,樓上樓下三層,好像從來都沒有人住過一樣。我們回去的那天鍾點工沒有上班,晚上六點,小凡給我買好了所有的生活用品,並讓附近的飯店送來了飯菜。回到北京,蔣皎的心情好像好了許多,她開了一瓶紅酒,說要跟我一醉方休。
  小凡對蔣皎說:“雅希姐,我就不陪你和許帥吃飯了,我要回家收拾收拾,明天早上十點鍾我來接你去錄歌。”
  “十點?”蔣皎叫起來,“你難道不知道我那時候在睡覺嗎!”
  “一首廣告歌,半個月前就跟人家約好的。”小凡說,“你下午晚上都有安排,所以才排在上午的,你忘了嗎?”
  “你到底會不會做事!”蔣皎氣呼呼地把酒瓶放到桌上,“笨得像頭豬,我看你趁早滾蛋!”
  小凡忍著,不吱聲。
  “你快去吧。”我推她出門,“放心,明早我替你喊她起床。”
  小凡感激地看了我一眼,走了。
  我把門關上,轉身走到蔣皎身邊,勸她說:“何必呢,慪氣傷神,我們早點吃了飯,睡覺,早睡早起身體好,又不誤工作,兩全其美。”
  她拿一雙媚眼看著我:“你是不是覺得我脾氣特別壞?”
  “嗬嗬。”我幹笑。
  “都是現實逼的。”蔣皎說,“你不知道那死丫頭,肯定是瞞著我談戀愛了。還撒謊,說什麽要回家收拾收拾,當我是白癡,哼!”
  我在椅子上坐下來:“男大當婚,女大當嫁,有你這麽霸道的老板嗎?”
  “我跟她有合約的,跟我三年,三年不許談戀愛。你問問她,我認識她的時候她都在做什麽,是我改變了她的命運,你知道不?”
  “知道。”我說,“你現在不正在改變我的命運麽。”
  “許帥,你亂講!”她趴到我肩上來,“你跟那些人怎麽會一樣。”
  “哪裏不一樣?”我問。
  “我們是一個世界裏的人。”蔣皎說,“你別看我不順眼,其實,我們是一樣的,都有不安分的靈魂,不會安於現狀,沒法過普通人的生活。所以注定要折騰。”
  說完,她哈哈笑起來。
  “蔣皎。”我說,“你是明星,願意巴結你的人很多,為何你一定要找我?”
  “因為你是許帥。”她說,“當年全天中女生可望而不可及的王子。”
  “哈哈!”
  “我愛你。”她俯身過來,抱住我說,“我說我愛你,你一定要相信。”
  我當然不信,但是我並不在乎原因,如果這些從頭到尾隻是一場遊戲,玩玩也沒什麽,輸的未必是我。
  去年的聖誕夜,我們都喝得太多,所以不夠清醒,才會有那場該死的序幕。誰會料到斷了的戲又鑼鼓開場,隻好演下去。
  不幸的是那天晚上,我們又喝多了。一瓶紅酒不夠,我們又開了另一瓶。後來,她不知道從哪裏摸出一瓶五糧液,於是我們繼續喝。蔣皎喝醉了就開始唱歌,是她的代表曲目:十八歲的那一年,我見過一顆流星,它悄悄地對我說,在感情的世界沒有永遠……說實話,這歌不錯,我也跟著她唱了一會兒,唱歌不是我的長項,她笑我走調,手掌“叭嗒叭嗒”地敲到我的背上,我則拿起桌上的大水杯來敲她的頭。她沒躲得過,摸了摸自己的頭,然後回轉身來,緊緊地抱住我說:“許帥,我痛。”
  我口齒不清地說:“哪……哪裏痛?吃藥嘛!”
  她仰起頭來吻我。
  我閉上眼,天花板上的燈在我的眼前消失,心聾目盲的歡娛隻是一劑短暫的止痛藥,但也許我跟她一樣需要。
  淩晨三四點的時候,我們歪在客廳的沙發上各自睡著了。那隻貓又來到我的夢裏,我不再像以往那樣怕它,更何況這一次它不叫,隻是溫柔地看著我,讓我心碎。
  早上九點半鍾,小凡按門鈴讓我脫離那沒完沒了的夢魘,我支撐著身子起來開了門,然後倒在沙發上繼續睡。小凡站在蔣皎的邊上,輕聲喊她:“雅希姐,雅希姐,快起來,不然要遲到了。”
  蔣皎根本就沒有要醒的跡象。
  小凡把地上的酒瓶和酒杯收拾好,把餐桌上的殘羹也收拾掉,再回到沙發那裏繼續喊:“雅希姐,快起來吧,再不起來真趕不上了。”
  蔣皎從沙發上跳起來,揮手就給小凡一耳光:“給我閉嘴!”
  小凡捂著臉退後,眼淚從指尖滑過,掉到地板上。
  我以為蔣皎會繼續睡,誰知道她爬起來,蹬蹬蹬地上樓梳洗打扮去了。小凡則蹲到地上,雙臂抱著自己,嚶嚶地哭起來。
  我走過去,在她身邊蹲下。
  “好了。”我說,“改天我替你打回她。”
  不安慰還好,一安慰,小凡的哭聲越發大起來。
  蔣皎在樓上喊:“我的那件綠色的大衣呢?”
  主子到底是主子,小凡趕緊抹幹眼淚,站起身,跑上樓替她找大衣去了。
  走的時候,蔣皎站在門邊對我說:“許公子,別客氣,就把這裏當自己的家好生呆著,想吃什麽想要什麽給我打電話,我工作完了立刻回來陪你哦。”
  她微笑著,食指放到唇邊,送過來一個飛吻,然後儀態萬方地離開。
  確定她走遠以後,我把茶幾上的煙灰缸砸到了對麵雪白的牆上。
  我看著牆上那塊斑痕惡狠狠地想:“我的房子,還不是我想咋整就咋整,誰敢管我我就滅了誰!”
  我在蔣皎家睡了差不多整整一天。晚上六點的時候,小凡來了,拎著幾大包新衣服,說是蔣皎替我買的。
  “行了。”我說,“放那裏吧。”
  “雅希姐要你換上,她等你去吃飯。”
  蔣皎請我去的,是一家很豪華的西餐廳,價格狂貴。我進去沒多久遇到幾個臉熟的明星從我旁邊走過。我在蔣皎對麵坐下,她欣賞地看著我說:“我就知道你穿著它會好看!”
  我也許是睡足了,心情不錯,看著她也不覺得那麽討厭。她在我的眼神裏變得嫵媚起來,問我:“看我幹嘛呢?”
  “哦,不許看?”我轉開眼光,裝做看別的地方。然後我就看到了張漾,他正在另一桌服務,麵對兩個外國佬,整齊的製服,幹淨利落的笑容,看他的唇形,肯定是在說英語。
  那一刻我疑心蔣皎是專門帶我到這裏來的。但於情於理,我肯定都不能表現出驚慌或者是憤怒。我盡量不動聲色地回過頭,侍者正好把牛排送上來,於是我專心吃起我的牛排來。牛排味道是不錯,餐廳裏若有若無的音樂也是我喜歡的。蔣皎卻顯得心不在焉,一開始埋怨小凡訂的座位不好,後來又說沙拉的味道不對,莫名其妙地把人家服務生給熊了一通。我好心提醒她:“嗨嗨,注意形象。”
  她破罐子破摔地說:“形象丟在上海了,沒帶回來。”
  我笑。
  她問我:“你笑什麽?”
  “笑你。”我說。
  “難道我很好笑嗎?”
  “很好笑談不上。”我說,“有點。”
  “你神經。”她罵我。
  我的麵子再也掛不住:“你有這麽多的錢,為什麽不專點他為你服務?”
  “許帥。”蔣皎臉色大變,“我警告你,你不要得寸進尺。”
  “我連寸一起還你。”我把盤子往前一推,站起身來就往外走。
  她坐在那裏不動。背挺得直直的,一口氣看來暫時是沒法咽下去,這個不可理喻的女人!我推開餐廳的門走出去,走到門邊的時候,我跟他擦肩而過。他衝我微笑。我停下腳步喊他:“張漾。”
  他的口吻無可挑剔:“您慢走,歡迎下次光臨。”
  我的心裏忽然湧起前塵舊事,無限淒涼。不知道為什麽,這個我從小打心眼裏就瞧不起的人,卻忽然讓我感覺有些抬不起頭來。
  我朝他擺擺手出了餐廳。
  蔣皎的司機把車開到我麵前來,我裝做沒看見,準備去馬路上打車直接去機場,這荒唐的一切,還是越早結束越好。就在這時,蔣皎從餐廳裏麵跟了出來,紅色的披肩擋住了她大半邊的臉。她走得非常的快,像箭一樣地衝到我麵前,雙手拉住我的大衣,用懇求的語氣說:“許弋,你別走。”
  她很少叫我許弋。
  她不知道是冷還是什麽,身子一直在發抖,雙手抓著我的衣服不放,我可不想上娛樂版的頭版頭條,趕緊推開她上了車。她也緊跟著上來了,坐在我邊上,頭靠到我的懷裏來。我的手臂被動地抱著她,心煩意亂。
  “我知道錯了。”她說。
  噢,我都不知道她錯在哪裏。
  她猛地離開了我的身子,坐直了,從包裏拿出一瓶藥,倒出一大把往嘴裏塞。我吃驚地問她:“你幹嘛?吃這麽多藥?”
  “我不舒服。”她說。
  “你神經!”我罵她,罵完後,我拿起她的藥瓶,把車窗打開,當機立斷地扔了出去。
  “你別丟下我。”她低聲下氣地說。
  “你他媽再廢話一句我就立馬跳車!”這種女人,想不跟她流氓都不行!
  她終於噤聲。
  “許帥,你能不能學得稍微穩重點?”那晚,蔣皎趴在我的身上輕聲問我。
  我抽著一根煙問她:“什麽叫穩重?”
  她說:“你讀書的時候語文成績可老拿班上第一名。”
  “好漢不提當年勇。”
  她咕咕地笑起來:“我還記得你那時候被人追,就差躲到男廁所裏去。那個技校的女生,叫什麽吧啦的……”
  “行了!”我打斷她。
  她意味深長地笑了一下,點了一根煙,慢悠悠地問道:“是不敢提呢,還是不想提?”
  “以後不許再去那家西餐廳。”我說。
  “為何?”她跟我裝傻。
  “你別侮辱我的智商。”我的臉色沉下去,“我的腦子還能思考。”
  她還算乖巧,及時換了話題:“有時候覺得,時間過得真他媽的快,那時候我們肯定想不到,今天的我們是這個樣子的,你說對不對?”
  倒也是。
  那時的我是個滿懷豪情的好少年,理想一抓一大把,怎會想到會有今時今日的淪落。蔣皎忽然問起我一個巨深沉的問題,她說:“許帥,你說人活著到底是為什麽?”
  “受罪。”我說。
  她哈哈地笑起來:“記住,要讓別人受罪,這才叫本事。”
  我用勁捏住她的胳膊,她哇哇大叫起來,等她臉色都青了我才放開她,輕鬆地說:“多謝賜教。我明白了。”
  蔣皎看著我,哭也不是,笑也不是,隻好嘟著嘴撒嬌地看著我。老實說,她算得上是個美女,我還記得她穿著藍色校服,紮了小辮,坐在課桌上奮筆疾書的樣子。如果十八歲那一年,我跟她初戀,一起看流星,說願望,我們未必沒有一個好的結局。
  但現在,她是她,我是我,我們就算是麵對麵,也永遠住在兩個不同的世界裏。

  5
  第一次見到夏米米,是在一次自助晚餐會上。
  那是一次圈內人小型的聚會,蔣皎不知在哪裏給我弄來了一張請柬,上麵還堂而皇之地寫上了我的大名:許弋。於是我就堂而皇之地跟著她混了進去。
  其實我短短時間已經在他們圈內小有名氣,蔣皎的錢很好地包裝了我,加上一些小報記者的大力配合,我差不多就成了傳說中某個富豪的公子,整天啥事兒也不幹,一顆癡心吊在蔣美女的身上。
  我在網上看到這條新聞的時候差點笑背過氣去。蔣皎咬著一個蘋果,裝作膽怯怯地說:“許帥,你不會生氣吧,你也知道現在這些記者的素質……”
  “得了吧。”我打斷她,“你在我麵前裝有意思嗎?”
  “你說什麽?”她瞪著眼作繼續不明白狀。
  我伸出手:“煙的侍候!”
  她乖乖遞上煙,替我點上。
  我隻祈禱我遠在家鄉的父親不要看到這麽一條新聞,他的事業剛剛重新起步,春風得意,受此打擊,不知道會不會半路吐血。
  我不是沒想過離開北京,但在蔣皎的挽留下一拖再拖,而且比較要命的是,我發現我竟然喜歡上了出入那些高檔的場所和那些毫無意義的PARTY。這種假象的繁華我一時半會兒還沒能厭倦,甚至還有些上癮。那天也是這樣一場酒會,有真正的富豪請客,去的都是娛樂圈的一些歌手和音樂人。但我和蔣皎進去沒多久就因為一件小事開始吵架。那件事情真的很小,就是小凡當時去了洗手間,而我呢,不太願意在她應酬的時候替她看著她的LV的美麗包包。
  她咬牙切齒地說:“你能不能有點紳士風度?”
  我哼哼:“我他媽又不是你的跟班,憑啥要替你拎包?”
  她壓低聲音糾正我:“不是拎,是讓你替我看著。”
  “一邊去,不看!”
  我們僵持著,有人過來招呼她,她用刀一樣的眼神刷刷刷地看了我兩秒鍾,拎著她的包跟人走開了。
  我掉轉頭就看到了夏米米,她短發,不施粉黛,穿條簡單的裙子,吃蛋糕的時候,還舔手指,神情和一個孩童無異。我很少聽流行歌曲,所以那時候的我並不知道,夏米米就是那個傳說中的夏米米。她和電視上廣告上完全的不同,簡直就是兩個人。我一直以為,她是跟著某某某進來混飯吃的小娃娃。在我看著她的時候,她也正好看著我,我們對視了好長時間,誰也沒有認輸先轉開目光。她忽然對著我,調皮地伸了一下舌頭,神情可愛之極。
  我當時就來了精神。
  直到她的經紀人走過來,擋住了我們彼此的視線。
  過了一會兒,我端了一杯紅酒走到她對麵坐下,她的經紀人充滿警惕地看著我。於是我隻好故作沉默看著窗外。好不容易等到她的紀紀人起身去拿吃的,我終於可以跟她搭訕:“吃這麽多甜食,你不怕胖嗎?”
  她抬眼看我,清脆的聲音:“你是誰?”
  “許弋。”我說。
  “我見過你。”她說。
  我嚇老大一跳,手裏的酒杯差點掉桌上。連忙問:“在哪裏見過?”
  “剛才,跟你比眼力的時候!”
  “哈哈。”我笑。
  “其實我還看到你跟美女吵架。”她轉轉眼珠。
  “你應該去當私家偵探。”我說。
  “你不認得我嗎?”她忽然問。
  我挺了挺身子,敏捷地答道:“是的,請問小姐貴姓?”
  “你是從外星球來的嗎?”她不明白的樣子。
  “嗯,火星。”我配合她。
  “你有車嗎?”她沒頭沒腦地問。
  我想了一下說:“有。”
  “那我們走吧。”她站起身來,壓低聲音對我說:“一會兒我去洗手間那邊,你跟著我來。我帶你去參觀地球。”說完,她站起身來,拿起她的小背包,往洗手間那邊走去了。事情好像發展得太快了一些,我有些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但我還是按照她所說的去做了。老實說,我天生就是個不靠譜的人,喜歡去做一些不靠譜的事,這種事情符合我擅長冒險的天性。我把酒杯往桌上一放,尾隨夏米米而去。
  我到了衛生間的門口,那是一家五星級的酒店,狹長的過道上鋪著紅色的地毯。我正好遇到小凡,於是攔住她說:“打個電話給司機,讓他在門口等我,我想去買包煙。”
  “我替你去吧。”小凡說,“酒店大堂就應該就有賣。”
  “我跟蔣皎吵架了。”我說,“我想出去透透氣。”
  小凡無奈地看著我:“你不是又想去機場吧?”
  “所以你讓司機跟著比較放心啊。”我說。
  “好吧。”小凡說,“你快點回來。不然我對付不了雅希姐。”
  我剛把小凡打發走,夏米米就從衛生間裏閃出來,她朝我做了一個手勢,帶著我朝另一個方向走去。我們轉了好幾個彎,到達了另一個隱密的電梯。她伸出纖細的手指,飛快地按了下。電梯爬上二十九樓需要一些時間,我站在她的身後,看著她的後腦勺,思考著該跟她說些什麽。她忽然轉頭問我說:“你的車在哪裏?地下室,還是酒店外麵的停車場?”
  “放心吧,我已經讓司機在門口等了。”
  “怎麽你不會開車嗎?”她用嘲笑的口吻問我。
  “我不需要自己開車。”我對答如流,“養司機就得給他活兒幹。”
  “哦,”她說,“看來你是花花公子。”
  我無視她的譏諷,以沉默來維持我的風度。但很快,夏米米又開始問問題了:“你多大?”
  “問別人的年齡是不禮貌的。”我說。
  “難道你一直盯著一個姑娘看就禮貌嗎?”她反唇相譏。
  “是有點不禮貌。可誰讓這姑娘長得那麽好看呢?”
  “你可真油嘴滑舌。”她罵我。
  “還沒問你叫什麽呢?”我說。
  “夏米米。”她把頭驕傲地昂起來,“全中國恐怕就你不認得俺。”
  “明星?”我問。
  “你別裝了。”她說,“裝得一點兒不像。”
  我把我的手機調到無聲的狀態,然後對她說:“手機沒電了,能否借用一下你的手機,我再提醒一下司機。”
  她遞過來她小巧的三星,我把電話打到了我自己的手機上,然後我聳聳肩說:“他沒接,下去再說吧。”
  電梯就在這時候來了,我們走進去,電梯裏就我們倆個,她忽然顯得有些緊張的樣子,還捏了捏她自己的裙擺。我覺得事情真是很有意思,於是我忍不住跟她開起玩笑來。我說:“你每次認識一個男的,都這麽急著跟他出去嗎?”
  她瞪圓了眼睛看著我。
  我揚揚眉毛:“還是因為我特別帥?”
  她歪歪嘴,吐出一個讓我差點暈過去的字:“屁。”
  她的個子不高,我要低下頭來才能看清她的臉,我們的距離很近,我把手撐在她頭頂上,確定她的確是很緊張,但她努力裝出不緊張的樣子來,故作好奇地問我說:“你幹嘛要叫一個女人的名字?”
  “什麽?”
  “你不是說你叫許姨嗎,聽起來像許阿姨。”
  “屁!”我說,“我叫許弋。戈壁灘的戈少一撇那個弋字。”我把那個去聲讀得超重。
  “你幹嘛在一個女生麵前說粗話!”她說,“那種字眼怎麽可以隨便說呢?”
  這回輪到我把眼睛瞪得溜圓了看著她。
  我真不知道,世界上原來還有這樣子不按牌理出牌的女生。
  我們下了電梯,夏米米像一個運動員一般百米衝刺地跳上了門口那輛寶馬,那是蔣皎的車,司機看到夏米米,很吃驚的樣子。
  我緊隨著夏米米上了車,在她的身邊坐下,夏米米像個老板一樣地吩咐司機說:“開車。”
  司機問:“夏小姐你要去哪裏?”
  果然不是吹的,果然全天下都認得。
  “西二環。”夏米米答。
  “好吧。西二環。”我說。
  司機發動了車子。夏米米掏出她的手機來,利落地把它關掉了。我好奇地看著她,好奇地問:“你怎麽知道該上這輛車?”
  她白我一眼說:“這車長得跟你挺像,一看就是你家的。”
  “此話怎講?”
  “失敗,還需要解釋嗎?”她說,“華而不實唄。”
  我警告她:“你別忘了,你在我車上。”
  她往裏坐一點點,警惕地看著我說:“你想幹什麽?”
  “小姐,你搞搞清楚,”我說,“是你主動上了我的車,你問我想幹什麽,我沒問你想幹什麽就不錯了!”
  “我想回家。”她說。
  “你家在西二環?哪條路?”我說,“我這就送你回去。”
  “你不正送我回去嗎?”她說,“廢話咋那麽多呢!”
  上帝做證,我真有一種想要扁人的衝動。
  車子開了大約有二十分鍾左右,夏米米忽然問我:“你餓不餓?”
  還真有點,我剛才啥也沒吃,就空肚子喝了兩杯紅酒。
  “我好餓。”她指著前方一個偌大的“M”招牌說,“我想吃麥當勞。”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你剛剛吃了兩塊蛋糕。
  “是嗎?”她說,“我不記得了,在那種鬼地方鬼場合,我吃什麽都沒胃口。”
  “行。”我對司機說,“前麵停一下。”
  “一個麥辣漢堡,兩對辣雞翅,一杯麥樂酷就可以了,麥樂酷要番石榴口味的,你別買錯了。”
  我氣結:“那你自己去。我在車上等你。”
  “我自己怎麽能去!”她指著她的臉說,“你想讓麥當勞堵塞?”
  “小姐,我知道你是明星,可是明星很了不起嗎,可以隨便這樣頤指氣使的嗎,我又不是你的歌迷!”
  她評價我:“我看出來了,你是一個小肚雞腸的男人。”
  “沒錯。”我說。
  “但我真的好餓啊。”她捂著她的肚子,“許阿姨,你要有點風度。”
  我真拿她沒辦法。我無可奈何地下了車往麥當勞的大門口走去,當我推開麥當勞沉重的大門的時候我沮喪地發現我竟然有些心甘情願,我完全按照她的吩咐給她買好了吃的,走到半路才想起來自己還餓著,於是我又折回去重新排隊,給自己買了一杯紅茶和一個漢堡。可是,當我拎著這些東西回到車上的時候,我發現,夏米米同學竟然不見了!
  我問司機:“夏米米呢?”
  司機說,“她下車找你去了。”
  靠!
  我打她的手機,接電話的當然是小秘書。我算是明白,我被這妞耍了,她利用我把她從她不喜歡的飯局中帶了出來,然後拍拍屁股一走了之。讓我這個本來有點小小陰謀的人對著一大堆麥當勞滿腹惆悵。人物啊人物!
  不過,我許弋喜歡人物,隻有人物才讓我有足夠的挑戰感。
  我看著那個巨大的“M”招牌氣吞山河地想:夏米米,你等著,我不會放過你的。

  6
  那天,在小凡數個電話的催促下,我回了到那家酒店。小凡坐在酒店大堂的沙發上等我。我把麥當勞遞給她說:“吃吧,給你買的。”
  小凡抬起頭來,我看到她左臉頰上的一片紅腫。
  “怎麽了?”我吃驚地問。
  她不肯說話。
  “她打的?我這就去找她!”
  小凡拉住我:“算了,許帥。你快上去吧,我在這裏等你們結束。”
  我哪裏會有心情上去。我在小凡身邊坐下,和她一起享受起麥當勞來。小凡有些不安:“你不上去,呆會兒怎麽跟雅希姐交待呢?”
  “別管她,”我說,“能讓司機不瞎說嗎?剛才我用蔣皎的車送夏米米回家了。”
  小凡有些擔心:“許帥你沒幹啥壞事吧?”
  我嘿嘿地幹笑。
  “行。”小凡說,“不過我提醒你,千萬別太過了。雅希姐那人……”
  “知道了。”我說,“我想出去玩玩,要不你陪我去三裏屯?”
  “不要啦,這樣子有人會殺人的。”
  我把她一把拉起來:“放心,有什麽事我都擔著!”
  “別去了,”小凡拖住我說,“她應該馬上就結束了,我要是留不住你,回頭又該挨罵了。”
  我哼哼:“她要再跟你動手,我就滅了她。”
  小凡啃著漢堡笑:“謝謝許帥替我做主。”
  那天的酒會蔣皎果然沒應酬多久,半夜十二點鍾的時候,我們已經回到家裏,一麵看電視一麵喝咖啡。我知道她心裏有氣,但她並沒有發作。我也懶得理她,因為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那就是:打夏米米的電話,直到打通為止。蔣皎終於熬不住,偏過頭來問:“這麽晚了,你一直在打誰的電話呢?”
  “張柏芝。”我說。
  “你別臭美了。”她說,“你最近是不是有點找不著北?”
  這句話激怒了我。但我並沒有將我的憤怒表現在臉上,我已經足夠的成熟,懂得和別人玩心眼,如果十七歲的我學會這一招,興許今天的我就完全不是這樣的命運。抑或,這他媽的就叫命運,一切早已安排好,再牛逼的人也改變不了。
  夏米米的電話就是在這個時候通的。我聽到通了的聲音,立刻跑到洗手間去,把門關上,但她沒接。堅持就是勝利,我打到第五個的時候,她終於接了,但不說話,那邊隻有輕微的電流聲。我試著喂了兩聲,仍然沒有反應,我隻好說:“夏米米同學,你的麥當勞還在我這裏呢。”
  這回終於有回應了,不過傳來的是哭聲,一開始小小的,後來越來越放肆。我被嚇了一跳,連忙問道:“你哭啥呢,怎麽了?”
  她不說話,越哭越厲害。
  我趕緊哄她:“你在哪裏呢?你別哭了好不好,我馬上來。”
  那個死丫頭居然又把電話給掛了!
  蔣皎已經在外麵拍門:“許帥,你給我出來,你在做什麽?”我正在考慮要不要再把電話打過去的時候,手機上顯示來了一條新的短消息,我打開一看,是夏米米發來的,上麵是一家酒吧的地址。
  我打開門。蔣皎鐵青著臉站在外麵:“你今天到底在搞什麽鬼?”
  “我要出去一下。”我說。
  “好吧。”蔣皎說,“今天的事算我不對。行了吧?”
  “行。那就乖乖在家等我。我餓了,出去吃點東西就回來。”
  “我陪你去。”
  “不用。”
  “讓司機送你去。”
  “不用。”我說完,拉開門走了。謝天謝地,她沒有跟上來。
  我打車去了那家酒吧。
  酒吧離蔣皎的家很遠,車子大約跑了一個小時才到。那是一家不大的酒吧,在很安靜的街區,我跳下車推開酒吧的門尋找夏米米的蹤影,她不在。
  我打她的電話,酒吧裏立刻有電話聲響起來,我沿著那個聲音往前走,一直走到角落裏,我看到一個戴著綠色假發套的女孩子趴在桌子上像是睡著了,三星手機在她的手裏振動著,發出綠色的光。
  我把手機從她的手裏抽出來,她抬起頭來,一張濃妝豔抹的臉,嚇了我一大跳。我以為我認錯人了,她卻喊我說:“許阿姨,你真的來了?”
  天,真的是夏米米。
  我在她身邊坐下,問她:“幾個小時不見,你怎麽把自己搞成這樣子了?”
  她抓抓她的頭發說:“你是問這個嗎?”
  “不。”我說,“我問你為啥哭那麽厲害?”
  “我傷心。”
  “為啥傷心呢?”
  “說不清。”
  “嗬嗬。”我揉揉她亂七八糟的頭發說,“你把自己搞得這麽亂七八糟,是不是怕被誰認出來啊?”
  她推開我,突然咆哮:“你老實交待,你怎麽知道我電話的!”
  “你告訴我的啊。”我說。
  “不可能!”
  “不騙你。”
  “你騙人,你這個騙子。”她說,“說吧,你這麽處心積慮,到底有何居心!”
  “這還用說,想追求你唄。”我說。
  “許阿姨,我告訴你,我對你這種花花公子型的最沒有興趣,沒出息,沒誌氣,沒智商,沒文化,我勸你趁早死了這條心,洗洗睡吧!”
  她不知道在哪兒受了委屈,一口氣盡撒在我這個送上門的冤大頭身上。我歎口氣說:“難道我跑這麽遠的路,就是來聽你罵我嗎?”
  她盯著我看,我也不服輸地盯著她看,對視戰役再度開始。
  她的眼淚忽然就流了下來,大滴大滴的,衝散了她綠色的眼影,讓她的臉上顯得更加的亂七八糟。天,她竟然塗綠色的眼影。
  我心疼地擁她入懷。
  她任我抱著,沒有推開我。我們懷著各自的心事保持著這個姿勢,好像過去了很久的時間,她的電話響了,她當機立斷地關掉了它。
  “幹嘛不接?”我問她,“是男朋友的電話嗎?”
  她用一雙大眼睛看著我,柔聲說:“我的男朋友不是你嗎?”
  我真有點受不了她了。
  “你都抱過我了。”她說,“你還想抵賴!”
  “那我還想吻你怎麽辦?”我說。
  “那就吻唄。”她把眼睛閉起來,唇嘟著,頭仰得高高的,麵對我。
  我卻不敢了。
  見我老半天沒動靜,她把眼睛睜開來,用她最擅長的譏諷的語句對我說:“別跟我來這套欲擒故縱的遊戲,我告訴你,我不是那麽容易被人耍的!”
  “還不知道到底誰耍誰呢!”
  天地良心,我這句話可真是真心話。
  她得意了,撲哧地笑。
  我放開她,皺皺眉頭:“你知不知道你自己這樣子很難看?”
  “知道。”她說,“我故意的。”
  “到底有何心事,讓你這樣子折磨自己?”我點了一根煙,指著桌上的幾個啤酒瓶問道。
  “你把煙滅了。”她命令我。
  我吐出一個大大的煙圈表示對她命令的蔑視。
  她委屈地說:“我有哮喘病,不能聞煙味。”說罷,她開始劇烈地咳嗽起來。雖然不知道真假,我還是趕緊紳士地滅了煙頭。
  “謝謝。”她捂著胸口,正兒八經地說。
  這樣的女孩,在我生活的曆程中,好像很熟悉,卻又好像從來都沒有遇到過。我感覺我開始被她吸引,這種吸引是可怕的,毫無依據卻又活靈活現的。我伸手想把她的假發套拿下來,她有些驚慌地護住了它。
  “那麽,”我說,“咱們我們找個沒人的地方去聊天吧。”
  “哪裏?”她問我。
  “隨便你挑。”我說。
  “你到底是誰?”她眯起眼睛來,探詢地看著我。
  “現在才問是不是有點晚了?”我說,“你別忘了,我已經是你男朋友了。”
  她說:“我懷疑你是從天上掉下來的。”
  “那是林妹妹,不是我。”
  “你還有點小幽默。”
  “那是。”
  “許阿姨?”
  “許弋!戈壁灘的戈字少一撇。”
  她轉了轉眼珠,又吐出一句讓我差點暈過去的話:“可是,戈壁灘的戈字怎麽寫?”
  原來當紅歌手都是這麽沒文化的!我拿過她的小手,在她的手心裏寫下那個字,一筆一劃,認認真真,希望她能明白,能記得。寫完後我問她:“曉得了?”
  她甩甩手說:“笨蛋,你以為我真不會寫嗎?是不是人家說什麽你都信?還是長得帥的人智商都有點問題?”
  我摟緊了她的腰,威脅她說:“你再說一句我不愛聽的話試一試?”
  “你寫字很難看。”她不知死活地說。
  我當機立斷地吻到了她的唇上。她並沒有躲,冰冷的唇,帶有淡淡的啤酒味。很多天後我才知道,那是夏米米同學的初吻,但她表現得可圈可點,令我這個情場老手無論何時何地想起來都無比汗顏。
  但這個吻對我而言,的確是計劃之外的,它產生的“心動效應”,也完全是我計劃之外的。一切結束後,我感覺自己有些傻乎乎,她反倒頭腦清晰,輕喘著氣問我:“戈壁灘,你老實坦白,你這一輩子到底抱過多少女孩,吻過多少女孩?”
  “像天上的星星一樣數不清。”
  “我信。”她說,“我第一眼見你,就看出來你不是好人。”
  “那你還跟我混?”
  “我怕誰呀。”她說,“其實我什麽也不怕的。”
  我做狀要揍她,她卻不躲,乖巧地躲到我懷裏來。我的心忽然變得軟極了,停止一切非分之想好好地抱著她。
  她嘻嘻地笑:“戈壁灘,你真的是天上掉下來的嗎?”
  “……是吧。”
  “那就是神仙嘍。”
  “……是……吧。”
  “那你可以滿足我一個願望嗎?”
  “說說看。”
  “我想在這地球上消失三天。”

  7
  我做了一件自己都覺得匪夷所思的事,在和當紅歌手夏米米同學認識的第一天,和她“私奔”了。
  我沒來得及通知蔣皎。當然事實上,我也不想通知蔣皎。我們坐的是半夜的火車,夏米米戴著墨鏡和她的綠色假發套和我坐一起上了一節軟臥車廂,車廂裏還有兩個人,用奇怪的眼神盯著她看,她拍拍車廂裏的小茶幾,像個黑社會一樣亂喊亂叫:“買票買票,看一眼一千塊!”
  這招挺管用,雖然人家當她神經病。但也不敢再輕易看她。我們也落得個清閑。一路上,她話不多,在上鋪睡覺,或是拿了IPod長時間地聽。我把耳塞從她耳朵裏拿出來,問她說:“有夏米米的歌嗎,給我聽聽看?”
  她幹脆利落地說:“沒有!”然後背轉身對著我,酷得一塌糊塗。
  我還沒聽過她的歌,不過她紅是確實的,火車上隨便一張報紙的娛樂版翻開來,就有她的新聞,夏米米喜歡睡懶覺,喜歡穿某牌子的服裝,準備出演某某電視劇等等等等。但我依然感覺,報上說的那個她,和我眼前的這個她是完全不一樣的。仿佛她們並不是同一個人,有很多的東西隻是幻像而已。
  火車開往北方,經過的都是一些我從來沒有去過的城市。天快亮的時候,夏米米睡著了,我睡不著,趁著列車員不注意,我跑到過道上去抽煙,一麵抽我一麵進行著一些哲理性的思索。比如:人的一生,總有幾天是要生活在童話裏的。再比如:愛情開始的時候,都是這樣沒有道理。再再比如:跟自由自在相比,錢算是什麽狗屁東西呢!就在我將這些個思考進行到登峰造極的時候,聽到過道上傳來急促的腳步聲,我調過頭去看,看到夏米米,她的假發套去掉了,頂著亂亂的短發,穿了車上提供的白色拖鞋,正埋著頭往前衝。
  “幹嘛?”我問她。
  她見到我,一把抱住我:“我以為你下車了!”
  “怎麽會?”我拍拍她的背,“再去睡會兒。”
  “不睡了。”她說,“我要看著你。”
  “你放心。”我安慰她,“我不是那樣的人,說好陪你三天,不會反悔的。”
  “我怎麽知道。”她又開始不講道理,“我們又不熟!”
  我都懶得跟她理論。
  她看著車窗外,天已經蒙蒙亮,樹木,房屋,山水開始漸漸顯出輪廓。她忽然就興奮起來,自言自語地說:“原來火車是這樣子的,我原來以為臥鋪就隻能躺,不能坐呢。”
  “你別告訴我這是你第一次坐火車!”
  她看我一眼說:“很奇怪嗎?像我這樣的人物,當然是坐飛機飛來飛去的。”
  臭屁之極!
  她朝我笑,無比甜美的笑容,極富殺傷力。我伸出手掌捂住她的眼睛,她的嘴角繼續上揚,我真想吻她,不顧一切。原來這才是愛情,原來我曾經愛過的那些,都統統不作數。
  “戈壁灘。”她問,“你要帶我去哪兒?”
  “看情況吧,”我說,“覺得哪兒有意思,咱們就去哪兒!”
  “真酷。”她說,“像做夢。”
  我拿開我的手掌,她的眼睛亮得不可思議,我一時弄不清,是我圓了她的夢,還是她圓了我的夢。或許,我們都有這樣的一個夢,就等待這樣的一天來共同完成它。
  火車繼續往前開。我和夏米米在車上又呆了大半天,她吃不慣車上的快餐,一麵吃一麵皺眉,礙於她的公眾形像,我又不敢帶她去餐車。黃昏的時候,我們在途中的一個小站下了車。
  那是一個小城,以前從沒聽說過,看上去很舊。但建築有些自己的特色。往東去十幾公裏,就是海。夏米米除去了那些誇張的裝飾,並不擔心被人認出。我們打車,去了海邊一個最好的賓館。我的身份證還在蔣皎那裏,夏米米掏出她的來,我們訂了房。
  賓館四星級,是新裝修的,還散著一股濃烈的裝修味,我把窗戶打開,空氣好了許多,北方的夏天有很大的風,溫度尚可。房間裏隻有一張大床,看上去很曖昧。
  “你在想什麽呢?”夏米米問我,她的神情看上去有些疲倦。
  我摸著下巴問她:“你說呢?”
  “下流!”她罵我。
  我哭笑不得,跑到飲水機那裏給自己倒了一杯水,興許心裏有鬼的緣故,剛喝下第一口就被嗆得不行。夏米米一點也不同情我,她在靠牆的那張床上坐下,把她的小包往旁邊一甩,大聲說:“事到如今,你搞清我是誰了嗎?”
  “當紅歌手夏米米。”
  “哦。”她說,“還行。沒出什麽大錯。”
  我坐到她身邊去,問她:“你有十八歲嗎?”
  她嗲聲嗲氣地答:“沒有,小女子年方十六。”
  我拿出她的身份證看,她已經年過十九,但真的看不出。身份證上的相片很不像她,看上去呆頭呆腦,她過來搶,我不肯給,她就劇烈地咳嗽起來,看上去非常痛苦,臉色蒼白。我連忙給她水喝,再給她拍背,她搖搖頭,指著包要我給她拿藥,我好不容易把她的藥瓶子翻出來,手忙腳亂的,藥倒得一床都是。她撿了兩顆,就著水喝了,靠在床上閉上眼睛,臉色總算是慢慢地緩了過來。
  “你沒事吧?”我湊近了問。
  “你不要碰我。”夏米米氣若遊絲卻還忍不住威脅我,“我要是死在這間屋子裏,你就得去坐牢!”
  我嚇得嘴角絲絲絲,問她:“你演出的時候犯病怎麽辦?”
  她說:“演出前會很注意,一般不會。”
  “你這樣出走,一定會有人找你吧?比如你的經紀人什麽的。”
  “當然。”夏米米說,“讓她找去吧,我反正手機關機。對了,你是不是也應該關機,專心陪我呢!”
  正說著呢,我的電話就響了,是小凡。我沒接,當著夏米米的麵把手機給關了。
  夏米米靠在床上朝我招招手,我走過去。她問我:“誰給你打電話呢,你女朋友嗎?”
  我笑:“我的女朋友不是你嗎?”
  “哦。”她說。
  “別亂想了。”我說,“我們叫點吃的來房間,你要是累了,就休息一下。”
  “我現在還不餓。”她說,“也不累,我想去看海。”
  “現在?”
  “現在。”她說,“你不覺得男人應該遷就女人嗎?”
  “這個不用你教。”我說,“我隻是不知道,晚上的海有什麽好看的。”
  但我還是陪她去到海邊,隻用步行五分鍾左右,我們就到了一片沙灘。北方的海和南方的海有很大的不同,就是在夜裏,也有一種勃勃的生機。夏米米做了個天下最老土的動作,把手臂舉起來,臉向上,深呼吸。
  我笑話她。
  她跟著我追,我往前跑。她跌倒了,我又回去扶她。潮來潮往,海水一波又一波,那一刻我有在做夢的感覺,我好不容易才控製住自己,沒做咬自己手指頭的蠢動作。
  夏米米心情好像不錯,她開始在唱歌,是我沒聽過的一首歌:“秋天的海不知道,夏天過去了,弄潮的人啊他不會再來,不會再來……”
  感覺她還是童聲,把一首憂傷的歌唱得那麽透明,好聽。
  我們在海邊坐下,我把手放在她的肩上,問她:“冷不冷?”她卻靠在我懷裏,對我說:“弋壁灘,你可以再吻我一下嗎?”
  “如果你保證不踹我的話。”
  “我不會的呢。”她說。
  我捧起她的臉,專心地吻她。她呼吸急促,心跳聲一裏外都聽得見。一切結束後我很想跟她說一聲我愛你,但我覺得那樣實在是有些肉麻。我把這三個字在心裏反複了好幾次,出來後變成了另外一句話:“你餓了嗎?”
  “不。”她說,“有個傳說你聽過嗎?”
  “什麽?”
  “如果一個女孩在海邊被一個男孩吻過了,那麽,她丟一把沙到海水裏,就可以實現一個心願哦。”
  這是什麽扯淡傳說!
  不過我並沒有揭穿她,而是故作天真地說:“真的嗎?”
  “我也不知道,不過可以試試。”她說完,抓起一把沙,站起身來,扔向遠方的海。然後轉回頭來,對著我俏皮地一伸舌頭。
  “許什麽願呢?”我問她。
  她當然不肯說,而是說:“困了呢。”
  “那就去吃點東西,然後回去睡吧。”我說。
  “你可以抱著我睡嗎?”她輕聲問。
  “哦,好。”
  她提醒我:“隻是抱著而已哦。”
  “哦,好。”
  那天晚上,她溫柔地靠進我的懷裏,和我相擁而眠。我內心裏的一池春水被她徹底攪混,不過我還是提醒自己慢慢來,慢慢來。對付一個有著哮喘病的當紅女歌手,我知道,我必須得慢慢來。
  夏米米從我懷裏抬起頭來,她伸出手,摸了摸我的臉:“戈壁灘你知道嗎,你長得真帥,帥得真讓人受不了。”
  說完,她把眼睛閉上,裝睡著了。在火車上,我差不多是一小時都沒睡著,所以其實我也困極了,我抱著夏米米,很快就進入了夢鄉。然而第二天早上醒來的時候,我卻吃驚地發現,夏米米不見了。
  和夏米米一同不見的,是我錢包裏的三千多塊錢現金!
  真是見了鬼了!
  我疑心自己在做夢,手指卻無意中碰到床上的一粒藥丸。我把它拿到手裏研究了半天,確定那個叫夏米米的死丫頭確實存在過。
  居然敢又這樣耍我!找到天涯海角,我也要把她找回來!

  8
  我沒有找回夏米米。
  事實是:她真的不見了。
  還有一個更要命的事實就是:我發現自己很擔心她。並且,很想她。
  蔣皎給我的現金都被夏米米偷走了,好在父親在我卡上打了一些錢,我用它們買火車票坐火車回到了北京。一路上,我都神遊太虛,一顆心仿佛被誰偷走,整個人空空蕩蕩。小凡來車站接我,她好心提醒我:“你要小心,雅希姐暴怒中。”
  我先發飆:“她暴怒關我什麽事!”
  小凡不敢再吱聲,我讓司機把空調開到最大,坐在車上睡著了。醒來的時候,我已經回到了蔣皎家。我下車進屋,小凡和司機並沒有跟著進來。蔣皎坐在沙發上,她微笑著問我說:“許帥,這兩天你去哪裏了?”
  “玩去了。”我給自己倒了一杯冰水。
  她努力維持著她的脾氣問我:“是跟一個姓夏的人去哪裏玩了吧?”
  “誰姓夏?”
  “你是否覺得自己過分?”
  “是嗎?”我答非所問。
  “晚上我有演出,你去看嗎?”
  “不。”
  我知道她在盡力的忍,說真的,我以為她會趕我走。但她並沒有這麽做,而是溫和地說:“那好吧,你看上去很累,去休息一會兒。想吃什麽告訴鍾點工。”
  “好的。”我說。說完,我上樓,進了客房。門一關上我就開始打夏米米的電話,她的電話終於開機了,但是接電話的是一中年男人,他很明確地告訴我我打錯了,當我打到第五次的時候他開始罵:“我不認得什麽夏米米,你怎麽不幹脆打這個電話找本拉登?”
  靠!
  我隻好求助小凡。
  小凡說:“難道你真成了夏米米的FANS?”
  “差不多吧。”我說。
  小凡說,“今晚皎姐在工體有演出,是台演唱會,聽說夏米米也去。”
  我謝過小凡,打開門跑到樓下,蔣皎坐在那裏,閉著眼睛,不知道在思考什麽。聽到我的腳步,她睜開眼問:“不是說要休息的嗎?”
  “你幾點演出?”我問她。
  “晚上八點。不過我呆會兒就要走了,要化妝,還有彩排。”
  “我陪你去吧。”我說。
  “一分鍾九個主意!”她雖然罵我,但看上去還是很有些高興。我當然也很高興,唯一煩惱的人是小凡,她在車上拿憂心忡忡的眼神偷偷地看我,我朝她擠擠眼,她的樣子看上去好像馬上就要昏過去。
  之前是記者招待會,我知道夏米米有參加,但我沒有記者證,不能進去,隻好在後台傻傻地等。
  一小時後,我終於如願以償地再次見到夏米米。她穿得誇張,墨鏡,戴一頂白色的帽子,經紀人,保安,陪著她招搖過市。
  我,蔣皎,小凡,和她們一行人麵對麵。
  她看我一眼,麵無表情,好像從來就不認得我,然後很快被人拉走。
  我不想錯過這個機會,大聲喊她:“夏米米!”
  她沒有聽見,去到她專屬的化妝間,關上了門。
  蔣皎說:“怎麽你認得她?”
  “電視上見過。”我說。
  她嘲笑我:“別把我當傻子。”
  我不理她,跟到那間化妝間,在蔣皎吃驚的眼神裏大力地拍門,很快有人過來開,是她的經紀人,用冷冷的語氣對我說:“現在不接受采訪。”
  “我不訪她。”我說,“我隻是找她還錢。”
  “你是誰?”她問我。
  “告訴她,我是許弋。”
  “你稍等。”她說。
  門關上了,過了一會兒又打開了。我以為會是夏米米本人,結果還是那個經紀人,用更冷的語氣對我說:“對不起,夏小姐說不認識你。”
  我警告她:“如果她不還錢,如果你還敢關門,我就一直敲,敲到全世界的記者都來為止。”
  “請便。”她根本不在乎我的恐嚇,又把門關上了。
  我抬腿就要踢門,有人上來拉住我:“許帥,你適可而止,好嗎?”
  是小凡。
  “不要管我!”我覺得胸悶氣悶,根本管不住自己的爆發。
  “雅希姐已經氣走了,你再鬧就很難收場了。”小凡哄我說,“他們會叫保安,直接把你從這裏哄出去。我看你還是走吧,你有什麽話,我想辦法替你去跟夏米米說。”
  “那好。”我說,“你讓她別躲著我,不然我什麽事都做得出!”
  “好的好的。”小凡說,“包在我身上。”
  我正準備走,門卻忽然開了,夏米米的經紀人叫我說:“許先生,請留步。”
  我轉頭。第一次在她的臉上看到微笑,她對我說:“夏小姐請你進來。”
  我衝小凡擠擠眼,進了夏米米的化妝間。她的妝隻化到一半,但已經看上去老氣了許多。我走到她身邊,她把周圍的人都打發出去,從鏡子裏看著我,用一種公事公辦的口氣說:“說吧,我欠你多少錢?”
  “您看著給吧。”我氣不打一處來。
  她皺著眉:“我為什麽欠你錢?”
  “你從我錢包裏偷的。”
  “在哪裏?什麽時候?”
  盡管知道她在玩把戲,我依然維持著我的耐性回答她的白癡問題:“前天晚上,準確地說,是前天半夜,你在賓館偷走了我錢包裏的錢後消失得無影無蹤。夏小姐的記性未免也有點太差了吧?”
  她拍拍她的額頭說:“是,我最近得了健忘症,你還能提醒我一下,是在哪一家賓館嗎?”
  我一把把她從座位上拎起來:“夏米米,你再玩我就滅了你!”
  她並不掙脫,而是用那雙該死的大眼睛盯著我,又是那種該死的無辜表情,我情不自禁地俯身吻她,她咬我的舌頭,用力的,我疼得鬆開她,叫起來。
  她理理衣服,退後兩步:“你姓許?”
  我摸摸嘴角,喘氣。
  她的語氣卻奇怪地溫柔下來:“能告訴我嗎,你在哪裏見過我,求你了。”
  我說出那個城市的名字。她做出費力思考的樣子,讓我真的相信她渾身毛病。除了那該死的氣喘,還真的有什麽更該死的健忘症!
  “對不起。”她拉開包,拿出錢包來,把裏麵的現金悉數取出來,遞到我麵前說:“夠不夠還你?”
  我揮手過去,錢全部散落到地上。
  夏米米彎下腰去撿,我也彎下腰,我的手觸到她的手,她飛快地收回,我又飛快地拉住了它,低聲說:“夏米米,我真的很想你。”
  她的呼吸變得急促,然後我聽到她說:“我們另約時間,好嗎?你看,我馬上要演出……”
  “好的。”我說,“可是,我該到哪裏找你?”
  “三天內,我一定聯係你。”
  我警告她說:“不許再騙我!”
  她微笑,然後問我一個讓我極度抓狂的問題:“你叫什麽來著?”
  “許弋。”我說,“弋壁灘的弋少一撇。”
  “噢。”她答,“這名字不錯。”
  “你會寫戈壁灘的戈字嗎?”我故意問她。
  “當然。”她咧開嘴笑起來,調皮的樣子又回來了。
  “下次別這麽化妝。”我說,“真難看。”
  她朝我揮揮手:“你出去吧,我時間不多了。”
  那晚我坐在嘉賓席,第一次聽到夏米米的歌聲。她的歌迷來了許多,氣勢上大大超過了蔣皎等人,他們高聲叫喊著她的名字,讓全場沸騰。而夏米米的歌聲也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小小的身材,唱到高處,嗓子竟然是那麽的遊刃有餘。那晚,夏米米唱了三首歌,最後一首我最喜歡,也應該是她的成名曲,叫《無罪》。
  我坐得離演出台很近,她笑起來的時候,真是特別特別的美,讓我恨不得衝上台去擁抱她。我發現我的心奇怪地動了一下,又動了一下。這是一種我已經遺忘很久的感覺,我以為再也不會重拾的感覺。我在那樣的感覺裏痛下一個決心,不管夏米米這朵花有多麽神秘,我也要讓她怒放,怒放,再怒放,永不凋零。

  9
  我和夏米米的事終於被蔣皎知道了。
  那天的演唱會結束,剛回到家裏,她就似審犯人一樣地問我:“你們怎麽認識的,都做過些什麽?”
  “你能想到的都做過了。”
  她縱聲大笑:“許帥果然是許帥,泡起妞來隻有四個字可以形容,雷厲風行。”
  “謝謝誇獎。”
  蔣皎從鼻子裏哼出一句話:“我勸你最好問清楚點,看她是否願意養你。”
  “這個你放心,我會養她。”我說,“雖然多的是賤人願意貼上來養我。”
  她縱聲大笑,終於發飆,指著大門對我說:“你給我滾!”
  “求之不得。”我說完,站起身來就往外走。
  蔣皎看著我,咬牙切齒地說:“別說我沒提醒你,你對你說過的話做過的事都要負責任!”
  我知道我不能離開北京,我要等夏米米的電話,這一麵,我是一定要跟她見的。雖然我心裏非常清楚,等待著我的,並不是理想中的結局。
  皇天不負有心人,兩天後,我終於等到了夏米米的電話,我和她相約在夜裏十點的半島咖啡。我差不多是跑著去打車的,而且我發現,我竟然有些緊張。
  她定的位子,是包廂。門口站著兩個男人,似保鏢。
  其實無需這麽隆重,我怎麽可能會傷害她?
  我沒理他們,徑自推開門進去,然後把門關上,反鎖。夏米米坐在那裏,低著頭。我走到她身邊坐下,她抬眼看我一下,然後猛地撲到我懷裏來,抱住我緊緊不放。
  我也緊緊抱住她,那一瞬間我明白自己的需要。千難萬難,千山萬水,我知道我自己再也不會放手!絕不!!
  “許阿姨,”她怯怯地說,“我老騙你,還偷你的錢,你不恨我嗎?”
  “不,”我用發誓一樣的語氣答她:“我愛你。”
  “是因為我是明星嗎?”
  “不。”
  “那如果我以後再也不唱歌了,你還會做我的男朋友嗎?”
  “會。”
  “那你以後要是發現我繼續騙你……”
  “好啦,”我抬起她的下巴,逼她的小臉對著我,一字一句地對她說:“不要再問這些沒完沒了的愚蠢的問題了,好嗎?”
  她很乖地答:“嗯哪。”
  “笑一下。”我哄她。
  她乖乖地笑起來。那笑容,真的,讓我用全世界去換我都願意。
  我的電話就在這時候響了,是永遠不識相的小凡。我關掉了它。夏米米用一種委屈的眼光看著我,小心地說:“你是不是有很多很多的女朋友,比如,蔣雅希什麽的……”
  “不要亂講,我跟她是同班同學而已。”
  “你是香港人?”夏米米評價我說,“可是一點兒也不像,你的普通話很地道。”
  我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門口有人看著嗎?”夏米米朝門外努努嘴,輕聲問。
  “至少我來的時候是的。”我說。
  “他們很快要帶我回去,不許我熬夜。最近有很多通告……”
  “到底誰管著你?”我問她。
  “很多人。”她眼光黯淡地說,“你們看到的都是我光彩奪目的一麵,不會相信可能我連自己的主都做不了,隻是別人手中的一個牽線木偶。”
  “如果你願意,我可以帶你走。”我說。
  “你能養活我嗎?”她很認真地問我,“我要看病,要吃藥,我需要用很多很多的錢,你可不可以?”
  “給我一些時間。”我說,“一定可以。”
  “多久?”她追問。
  我想了一下說:“半年。”
  其實我還有一年才大學畢業,但是我在心裏盤算好了,我可以打工,做生意,或者是跟父親去要一些,總之,隻要能讓我心愛的女孩生活得幸福,我願意付出一切。我相信我也有這樣的能力!
  “那麽好吧。”夏米米說,“半年後,你來接我走。不管你帶我去哪裏,我都跟你去。”
  “你會不會又騙我?”
  “不會的,戈壁灘。”她說完,靠近我,在我的臉頰留下一個輕輕的吻,輕聲說:“你是第一個抱著我睡覺的男生,我永遠都不會忘記的呢。”
  外麵響起敲門的聲音。
  夏米米依依不舍地掙脫我:“我得走了。”
  我說,“一言為定,可是這半年,我們一定要保持聯係。你得給我一個電話號碼。”
  “我的號碼不固定,他們常常會換掉它。你別換號碼,我會聯係你。相信我。”
  我摟緊了她,尋找她的唇,深吻下去,但不知為何,卻有一種就要永遠失去的感覺。感覺她會像空氣一樣消失不見,再也握不住的虛無。
  敲門聲越來越急促。夏米米推開我,走到門邊。門開了,她走了。
  我獨自坐在那裏,很久很久。
  我走出酒吧大門的時候已經不知道是夜裏幾點,冷風一吹,我在路邊嘔吐起來,我是這麽亂七八糟的一個人,不值得任何人同情,連我自己都想放棄我自己。我吐完後,邁開我的腿,想離那個肮髒的地方遠一點,我的步子很飄,每一步都不穩。我感覺有幾個人聚在我麵前,舉著木棒什麽的,像是要打我的樣子,但是我那時候真的很困,我努力想睜開我的眼睛,然後我就感覺到了疼痛。
  我被打了,有人在打我,木棒像雨點一樣打在我的頭上,身上。真他媽的痛。
  我倒在地上。看到自己的血,從鼻孔裏滴到地上,我不知道鼻孔裏原來也可以流出來這麽多血,我覺得很好笑,所以我就哈哈地笑了起來。直到我笑昏了過去。
  我以為我死了,可是我沒有,醒來的時候,我發現自己在一個陌生的地方,躺在一張木床上,全身被綁住,無法動彈,頭疼欲裂。
  那是一個黑暗的小屋子,隻點了一盞微弱的燈。我大聲呼喊,無人理睬。
  半小時以後,喉嚨沙啞的我開始感到恐懼。我知道這是誰幹的,我早就應該知道,她不會如此善罷甘休。但如果我就這樣死在這裏,會不會永遠都不會有人知道?我開始掙紮,但無濟於事。我隻好閉上眼睛保持體力,等待轉機。
  不知道過了多久,終於有人推開門進來。
  我驚喜地睜開眼,發現是小凡,她進來後一句話也沒說,隻是用隨身帶的一把小剪刀替我鬆綁。那把剪刀不太好使,她用了很長的時間才讓我得以解脫,我摸摸我的頭,上麵包著紗布。
  “你快走!”小凡掏出一個信封給我說,“我替你買好了今天晚上的飛機票,這是你的身份證,裏麵還有一點錢,你收好它。離開北京,永遠都不要回來。”
  “我不會放過她!跟她算完賬我就走!”
  “你別傻了!”小凡衝著我大喊,“你去找她幹嘛?你能鬥得過她嗎,你看看你自己的狼狽樣,你還不能領會她的心狠手辣嗎,我告訴你,你別再天真了!”
  “夏米米出事了。”
  我全身冰涼,好半天才問出一句話:“出了什麽事?”
  “昨天晚上,她拍一條廣告,那個搭建的高台,不知道為什麽忽然就塌了。”
  我悲從中來,無法控製,隻能丟臉地抱住她嗚嗚地哭。盡管我知道,哭是無濟於事的,但是此時此刻,除了痛哭,我別無他法。我就這樣抱著她,眼睛看到窗外,北京的郊外深夏的夜空一片漆黑。像一個無底的黑洞,引誘我起身,走出去。
  我知道我將跌入裏麵,永遠不能回頭。

夏吉吉
  我們的愛情
  染上了塵埃
  等待一場風暴的洗禮

  0
  我最恨的季節,是夏天。
  對我而言,所有的災難,仿佛都發生在夏天,於是這個季節帶著油彩般濃厚的揮之不去的哀傷,潛伏在我的記憶裏,一旦爆發,便是一場天崩地裂的海嘯,足以輕輕鬆鬆地帶走一切。
  可是夏天偏偏還是來了。
  趙海生回來的時候,我正在專心地擦著廚房的玻璃門,那是我最喜歡的一扇門,有很精致的花紋,像鳶尾。我已經學會燒麻婆豆腐,那是他最喜歡的菜,起鍋後,放上綠色的小蔥花,香味直撲鼻孔,令人食欲大增。
  趙海生一進門,就把空調開了,窗戶關起來,用責備的口吻對我說:“吉吉,不是叫你不要做飯的嗎,鍾點工呢?”
  我說:“她今天休息。”
  他坐到我身邊,圈住我:“那我帶你出去吃?”
  我說:“飯菜都好了。”
  “也好。今天很累,吃完早點睡。”他放開我,起身去了衛生間。任何人都知道他不再愛我,但他還在裝。我見過他的新歡,是個標準的美人兒,據說是個模特兒,她穿了高跟鞋,和一米七八的趙海生站在一塊,高矮難分伯仲。這倒是我沒有想到的,我原以為趙海生在對我厭倦以後會喜歡上一個作家,或是藝術家啊什麽的,現在他自動降低他的品味,讓我失望。
  我一直在思考用什麽樣的方式來離開趙海生,是跟他開誠布公地談,乖乖地主動讓位,還是一語不發,選擇神秘地消失。但我深知以上兩種方式都是他所不喜歡的,從我跟著他到北京的那一天起,他就已經習慣主宰我和他之間的一切,無論他跑得有多遠,我最好是站在原地不動,不然,肯定會遇上麻煩。
  我覺得我還沒有學會解決麻煩,或者說,生命中一個又一個的麻煩讓我無從應付,所以我才這樣無師自通地學會安於天命,以不變應萬變的吧。
  但我愛過趙海生,趙海生也愛過我。
  這簡直是一定的。

  1
  十五歲的那一年,我第一次見到趙海生。他是我父親多年前的學生,那一天下很大的雨,他拎著一個簡單的行李包,打著一把傘敲開了我家的門。雨下得很大,他的衣服濕了大半,但並沒有急著進門,而是禮貌地問:“是夏老師的家嗎,我從北京來,有過電話預約。”
  我連忙請他進來,他跟我要拖鞋,我說不用了,但他堅持要換。於是我隻好紅著臉找了我父親的一雙舊拖鞋給他。他毫不介意地換上,把傘收到門邊立好,這才進到屋裏來,我給他拿了毛巾擦幹身上的水,並泡了一杯熱茶給他,陪他一起等父親回來。他穿潔白的襯衫,身形挺拔,話不多,有很感染人的微笑,用好聽的嗓音問我:“這裏一直這麽多雨嗎?”
  “不是的。”我說,“夏天要來前才是這樣子的。”
  他微笑地看著我,眼神有些專注,我不自在地轉過了頭去。
  桌上放了一幅畫,是我沒事時亂畫的東西,他拿過去饒有興趣地看,我想去搶回來,卻又不好意思。
  “你畫的?”他問我。
  我紅著臉說:“瞎畫。”
  “挺好啊。”他誇我,“以後一定比夏老師更棒!”
  這時候房間裏傳來叮叮咚咚的琴聲,我走過去把門推開,對著裏麵喊道:“米米,今天別彈了,有客人。”
  但米米好像沒聽見我說的話。琴聲繼續著,我走進去,生氣地替她把琴蓋關上了。她仰起臉問:“什麽客人這麽重要?”
  我壓低聲音:“我知道他,聽說他要買爸爸很多畫。”
  “是嗎?”米米興奮起來,“那我是不是可以換架鋼琴?”
  我捂住她的嘴。趙海生就在這時候走到門邊,他溫和地說:“讓她彈吧,她彈得很好,我喜歡聽。”
  我和米米傻傻地看著他。
  趙海生也傻了:“怎麽你們是雙胞胎嗎?”
  “不。”我趕緊糾正說,“她是我妹妹,比我小兩歲,她叫米米,我叫吉吉。”
  “米米,吉吉。”趙海生搖著頭說,“可是你們長得真像。”
  都這麽說,但當然我們是不一樣的。我比米米要高出兩公分,她的眉毛比我濃,眼睛比我大也比我亮,除此之外,我們的性格也是完全不同的,米米像母親,什麽都敢做敢為,外熱內冷。而我像父親,什麽都膩膩歪歪,外冷內熱。母親出身於名門,二十二歲的時候下嫁給我在中學教美術的父親,這件事當年在我們家族裏引起軒然大波,世俗總是難免的,如眾人所料,他們的婚姻隻維持了短短的六年,她跟著那個澳大利亞人走的時候,我隻五歲,米米三歲。很長時間,我以為我對她的心裏隻有仇恨,但十歲那年聽說她客死他鄉的時候,我狠狠地哭了一場,米米卻沒哭,米米冷靜地對我說:“姐姐,人總是要死的,你哭也沒用的。”她鎮定的樣子,讓我害怕。我怕她長大後,會變成另一個母親。連自己最親近的人都拋棄,自然是沒有什麽活路可走。
  但我還是疼米米,特別是睡覺的時候,她小細胳膊小細腿地纏上來,我的身體裏就有一種天然的母性在滋生,發誓要照顧她一生一世。米米患有氣喘,體質很弱,常常生病。她喜歡音樂,母親留下的舊鋼琴是她最大的寶貝,但後來我們沒有錢再請老師授課,米米隻好毫無章法地自己練習。她無師自通的都是些傷心的曲子,高高低低的來來回回,我不喜歡聽。鋼琴放在我們倆的房間,抵著床頭,父親畫不出來畫生氣的時候,我倆通常是躲在那個小房間裏,米米趴在琴上,輕聲問我:“姐姐,怎麽辦才好呢?”
  我用一支筆在一張紙上亂塗亂抹著,當然不知道怎麽辦才好,這樣的日子已經過了很多年,母親走後,家裏的畫廊關掉了,賣掉了,城裏的那套房子也賣掉了,父親從原來教書的學校辭了職,帶著我們搬到海邊這個小房子裏來,我和米米也進了海邊一所新建的中學讀書,母親活著的時候,還有錢寄來,自她走後,生活每況愈下,父親仍是畫畫,或是酗酒,天命之年的他總是一副不食人間煙火的樣子,仿佛錢和米可以從天上掉下來。
  最憂愁的時候是學校要交錢。
  那一次,是趙海生解了我們的燃眉之急,他用一大筆錢,買走了父親幾十幅畫,說是要把它們都帶到北京去,賣給別的人。父親興致很高,他帶著我們三人一起去鎮上吃飯,點了一大桌子的菜,一定要請客,感謝趙老弟的知遇之恩。
  父親那晚自然是酩酊大醉,趙海生扶他回來的時候已經是夜裏十一點,米米睡著了,我們好不容易把父親扶到床上,我低著頭對趙海生說謝謝。他說不用,並給我一個地址和電話,讓我定期寄父親的畫給他,說他會定期把錢寄過來。
  我把那張名片小心地收在口袋裏。
  米米就在這個時候開始咳嗽,她咳得很厲害,臉色發紫。她已經很久沒有這樣子咳過了,我衝進去找藥給她吃,可慌亂中我什麽也找不到,趙海生已經從廚房裏倒了開水來,他扶住米米,提醒我說:“別急,別急,好好想想藥在哪裏。”
  我還是沒找到藥,趙海生當機立斷地把米米往背上一背說:“走,我們去醫院!”
  那一天,趙海生背著米米跑了二十幾分鍾的路,我們才好不容易找到一輛車子,把米米送進了醫院。醫生說,我們要是再晚去五分鍾,米米可能就沒命了。
  醫生說這句話的時候,我就一直抖動一直抖,抖得身子像一片落葉一樣,站也站不住,趙海生在後麵扶住我說:“吉吉,沒事的,你看現在不是沒事了嗎?”
  米米睡著了,我們坐在醫院的長椅上等米米醒來。趙海生說:“吉吉,我終於看出你和米米的不同來了。”
  我知道他是在逗我說話,於是我也配合他:“哪裏呢?”
  “眉眼。”他說,“米米是個孩子,而你不是。”
  我看著他:“你是說我老嗎?”
  “噢。不是!”他慌忙解釋說,“我是說,你和很多孩子不一樣。”
  “那就還是老唄。”
  他笑:“我說不過你。但我真不是那個意思。”
  “謝謝你,趙叔叔。”我由衷的,要不是他,我真不知道米米現在會怎麽樣。
  “我有這麽老嗎?”他笑,“等米米病好了,你還得幫我一個忙。我得把那些畫弄到郵局去寄掉它,我沒法把它們全帶走。可是,我明天中午的飛機,我得一早趕到市裏,我怕那時候郵局沒有開門呢。”
  “那我周末去幫你寄。”我說。
  他遞給我幾百塊錢。
  “不用。”我搖搖頭,“米米的醫藥費都是您墊的。”
  “收好,吉吉。”他的語氣不容置疑,“夏老師是我敬仰的老師,當年他在城中教美術,我貪玩,打破別人的頭,是他拿錢替我給別人治病,我才沒被我爸打斷腿。”
  我相信,父親是這樣子的人。
  同時我也信,趙海生此番前來,不為父親的畫,隻為報恩。
  他走了,隻隨身帶走一張畫,是父親畫的《丫頭》,畫上是我和米米,我安靜地坐著,米米在我身後,調皮地笑著。

  2
  再見到趙海生,又是夏天。
  我沒說錯,夏天對我而言,總是多事。如預料中一樣,我高考落敗。父親忽然住進了醫院,而米米的哮喘也複發,家裏亂得一團糟。趙海生從天而降,租來的房子沒裝電話,他按我信封上的地址找到我家,那時候我正在煮一鍋粥,準備送到醫院給父親。透過木窗戶看到他推開院子的門的一刹那,我拿著勺的手停在半空中,眼眶忽然就濕了,門很低,他彎腰進來,用熟悉的聲音喊:“請問是夏老師的家嗎?”
  躺在床上的米米尖叫起來:“夏吉吉,夏吉吉,你的趙叔叔來了哦。”
  趙海生進屋來,拍拍米米的頭說:“難道我不是你的趙叔叔麽?”
  米米咧著嘴笑。她的病已無大礙,但醫生說要休息。
  我給趙海生沏了一杯茶,問他:“怎麽忽然回來了?”
  “出差,順道來看看你們啊。”
  我說:“您坐會兒,我去醫院給爸爸送飯去。”
  “怎麽夏老師住院了嗎?”他說,“我陪你一塊去吧。”
  我們到了醫院,醫生表情嚴肅,正在等我們。趙海生跟隨醫生去了辦公室,十分鍾後他回來,對我說:“吉吉,你要有心理準備,夏老師是肝癌,晚期。”
  我用掌心捂住臉,不讓自己在他麵前掉眼淚。但我最終還是熬不過災難的苦痛,哭倒在他的懷裏,他的懷抱,是暫時的抵擋,唯一的選擇。
  父親得知自己的病情後,隻撐了十五天。這條人生的路,他走得太累,得知可以休息,仿佛放下心中大石,輕鬆吐掉最後一口氣,撒手人寰。這期間趙海生一直陪著我們。父親在學校是臨時執教,不享受醫保,我們家也根本沒有積蓄,所有的錢,都是他花的。事隔三年,他忽然上門,好像就為了專門攬上這一大麻煩。米米還是沒有哭,但她好像一夜間長大,睜著空洞的眼睛看著我們蹲在那裏收拾父親的遺物。

  3
  可我最終還是成為趙海生的情人。在我邁向十九歲那年的那個春天。
  到了北京,我才知道趙海生原來那麽有錢。他把我和米米安置在一套新房裏,替我們買了所有的生活用品,我萬萬沒想到的是,牆上掛著的,竟是多年前父親畫的那張《丫頭》。
  “你們安心住下。”趙海生說,“我已經讓人替米米聯係學校,很快可以去上學。”
  “那我姐姐呢?”米米問。
  “吉吉?”趙海生看著我說,“隨她,她想讀書也行,想工作也行,想玩也行。”
  雖然趙海生借我們住的房子有很多房間,但那晚,米米還是和我擠在一張床上。床很大很軟,窗簾拉開,就可以看到滿天的星星,米米嘻嘻笑著說:“就像是做夢呃,姐姐。嘩啦,一下子就掉進仙境裏。”
  她跟我真的有很大的不同,對這天上掉下來的一切並無不安。
  “你安心讀書吧。”我說,“我會去找事情做,不能這樣子靠著別人活。”
  “他是心甘情願的!”
  “你別這樣講!”
  米米在我耳邊大聲喊:“他就是心甘情願的,他喜歡你,難道你看不出來嗎?從他第一次到我們家,我就看出來啦!”
  我把耳朵堵起來。
  米米喊完,倒頭就睡。
  到北京的第一個夜晚,我徹夜末眠。我明白,我隻是一個灰姑娘,撿到一雙水晶鞋,十二點一過,王子公主都要離場,我還得回到腳踏實地的生活。
  在趙海生的幫助下,米米很快進了新學校讀書,是貴族學校,但她比較爭氣,進校時考得很好的成績,被分到優等班。趙海生給她買了新手機,她用手機拍她穿著校服的樣子,傳到趙海生的手機裏。趙海生給我看,教育我說:“你要學習米米,快速適應新生活。”
  “我不能像她那麽不懂事。”我說,“趙先生,你對我們姐妹如此大恩,我真不知如何報答。”
  “多見外。”他說。
  我笑。
  “放輕鬆些。”他說,“和米米比,你的心事太重。”
  “我和米米是不一樣的。”我說,“也許我沒她識相。不是嗎?”
  此話我說出口,就知道我說錯了。趙海生起身告別,我送他出門,他連再見都沒說就開車離去。我整日整夜地在翻報紙找工作,不停地去麵試,趙海生當然明白我都做過些什麽,不過並不阻攔,老謀深算的他等著我傷痕累累,碰壁回頭,安心接受他所有的安排。
  所以,那日走後,他多日不聯係我。我很快在一家快餐店找到了工作。有一天,我從快餐店下班已經是深夜十一點,出門的時候,看到趙海生的車子等在外麵。
  他搖開窗戶喚我:“吉吉。”
  我們已經有近一個月的時間沒見麵。那一刻我很恍惚,我以為他已經忘掉世間有我這個人的存在。
  他問我:“你在快餐店幹得開心嗎?”
  “嗯。”我說。
  他笑:“嗯是什麽意思?”
  我覺得他的笑裏有諷刺的意味,心裏就像忽然破了一個洞,本想用力扯回來,卻越拉越大,不可收拾地失落。
  “吉吉。”趙海生說,“這些天,是我特意留給你的,你感受一下生活,也不見得是壞事,但從明天起,你不許再去了。”
  “可是……”
  “沒什麽可是。”他說,“我已經聯係好一家美院,你可以去做旁聽生,我一直覺得,你在畫畫上麵比你父親更有天賦。紙,筆,顏料,電腦,我都替你準備好了。”
  “我不想畫畫。”我看著窗外說,“我討厭畫畫。”
  他慢悠悠地說:“你聽好了,你沒有選擇,必須畫。”
  我咬著牙問他:“你憑什麽管我?”
  “你一定要知道嗎?”
  我說:“嗯。”
  他俯身過來,拉我入懷,不由分說地吻了我。
  然後,在我狂亂的心跳聲裏,我聽到他清晰而堅定的聲音:“吉吉,我愛你。”
  我覺得我像是淹進了海水裏。小時候有一次去海邊玩,掉到海水中的時候,就是那種感覺,我以為我已經死了,卻又意外逢生,那一次,拉我起來的人是母親,她拍拍窘迫而後怕的我說:“吉吉,你要學會遊泳,要知道,媽媽並不是每時每刻都能在你身邊的。”趙海生親吻我的時候,我第一次那麽清晰地回憶起了母親的臉,她是那麽美,美得令人窒息,她在很遠的地方用溫柔的聲音對我說:“吉吉,這就是宿命。”

  4
  在趙海生的安排下,我到了一所大學的美術學院學畫畫。大學生活隻是掩人耳目,我準確的身份是趙海生的情人。
  畫畫之餘,我最大的愛好是做飯,我喜歡做飯,看趙海生或是米米狼吞虎咽地吃下它們。米米每個周末回來住,趙海生每個周末回去住。所以很長的時間裏,米米並不知道我和趙海生的關係,直到有一次,她回來得較早,她是想給我一個驚喜,結果推開門的時候,看到趙海生在吻我。
  我們慌亂地分開,米米並沒有尖叫,她吐了一下舌頭,冷靜地把門替我們關上了。
  趙海生多少有些尷尬,他拍拍我說:“沒事,她遲早會知道的。”
  我還是覺得很不安,催促他快走。趙海生走的時候,米米坐在沙發上看電視,很輕快地說:“趙叔叔再見!哦,不對,姐夫再見哦!”
  趙海生回頭笑了一下,把門關上,走了。
  “姐姐,”米米說,“你等一等,我有件事我想告訴你呢。”
  “嗯?”
  “你保證不生氣我才說。”
  “說吧,我保證。”
  “我不想參加高考了。”
  “為啥?”我急得差點跳起來。
  “都說了不生氣的。”她把嘴嘟起來,“你再這樣,我怎麽敢繼續說下去呢?”
  在米米繼續說話以前,我已經在大腦裏做了無數的猜測,很多個念頭在我心裏上下跳躍,翻滾,但,都遠不及米米說出來的話讓我震驚。
  她說:“我想去唱歌。”
  在我的反對下,米米還是去上海參賽了,出錢資助她的人,是趙海生。
  我知道一切的時候已經晚了,米米在機場給我打來電話讓我千萬莫生氣等她凱旋,隨即就關了機。我趕到趙海生的辦公室,那是我第一次去他的公司,我在公共汽車上捏緊了我的拳頭想,我一定要當麵告訴他,他也許有權決定我的一切,但米米的將來他卻不能,他無權,無權!路上很堵,公車搖了半天才到站。我趕到他公司樓下的時候他已經下班,帶一個女人正在上車。
  “噢,吉吉。”他神色稍有不自然,“你怎麽來了?”
  又指著旁邊的美女對我說:“我太太。”
  原來他有太太。
  我喘著氣:“米米……”忽然就失語。
  “米米有她的理想,你為什麽不讓她去試一試?”趙海生微笑著說,“你放心,我派了人陪她去,保證她安全回來。”
  “為什麽不告訴我?”我問他。
  “對不起,吉吉。”他說,“這是米米的意思,我要尊重她。”
  趙海生美麗的太太一直微笑。
  我轉身就跑,他沒有跟上來。我攔了一輛出租車回家,收拾好我的東西,準備離開。我知道趙海生沒做錯什麽,他有太太,我早該想得到,他為米米做這一切,無非也是為了我。但我不想接受這個事實,也不想領這個情。他沒有錯,一切的恥辱都是我自己給自己的,我感覺自己像一根繃緊的弦,就差斷的那一刻。我隻知道,我必須走,不論如何,走掉,永遠不再回頭。
  我把箱子合起來的時候門打開了。
  我不用回頭,也知道是趙海生。
  他快步走過來,在後麵圈住我,問我:“吉吉,你要去哪兒?”
  我不說話,眼睛叭嗒叭嗒往下掉。
  “你走不掉的。”他把我的身子掰過去,逼我麵對著他。
  “看著我的眼睛。”他命令我。
  我不敢,卻隻能與他對視。
  “你是我的女人,”他說,“從你十四歲的那年起,你就應該明白,你今生今世隻屬於我一個人,無論你走到哪裏,我都會把你找回來,不然,你可以試試的。”

  5
  第二天,我下了很大的決心,終於決定去推銷我自己的畫。
  那是一間不大的畫廊,就在我們學校的旁邊,畫廊的名字叫:最初。
  寫得典雅古樸的兩個字,小小的掛在那裏,不經意你都會看不見。我抱著我的畫站在那裏,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終於有個小姑娘走出來問我:“要買畫嗎?這裏的畫都是美院的學生們畫的,又好看,又便宜。挑一挑吧。”
  “不是。”我說,“我想來賣畫。”
  她把我手裏的畫拿過去,端詳了一陣,搖搖頭說:“你這種類型的畫,怕是不好賣啊,來這裏的買畫的人都是學生,送男女朋友,要浪漫一些比較好呢。”
  我的那幅畫,我叫它《一隻不會飛的鳥》。不美的少女,鳥的身子,紅唇似血,黑發如瀑,插一朵淡白的菊,她抬頭看著詭異的夜空,眼神裏是絕望的孤單。
  倒也是,這樣的畫,我怎麽能指望有人欣賞呢。
  我正要從她手裏收走我的畫,另一隻手從我的頭頂上拿走了它。
  “我買了。”取走畫的人說,“請問多少錢?”
  我抬頭看,拿著我畫的人是個男生,高高的個子,很黑的眉毛,戴了頂鴨舌帽,衝我壞壞地笑著。我覺得我仿佛在哪裏見過他。但我一時想不起來了,於是呆在那裏。
  “請問多少錢?”他第二次問。
  “噢。”我有些慌亂地說,“您看著給吧。”
  “一塊錢夠嗎?”他揚起眉毛問我。
  這真是個“不錯”的價格。不過想想,有知己也不錯,總比被人丟到垃圾堆裏好。於是我鬼使神差地點了點頭。
  他有些吃驚地看著我。像是怕我後悔似的,飛快地從口袋裏掏出一枚硬幣,遞過來給我。我攤開我的手心,那枚硬幣掉進來,晶亮的,在手心裏跳一下,不動了。
  “謝謝噢。”男生好像很開心,他拿起畫,吹了一聲口哨,跟我揮揮手,走掉了。
  就這般,如做夢一樣,我賣掉了我的第一幅畫,掙了一塊錢,連畫紙錢都沒收回來。
  那晚我躺在床上,捏著那枚硬幣,想那個強行買走我畫的奇怪的男生,我真的好像在哪裏見過他,真的。但我也真的是想不起來了。我在一張紙上畫他的模樣,那張臉在筆下越變越清晰,嚇得我趕快用筆把它塗掉了。
  我把那枚帶有體溫的硬幣塞到枕頭底下,願意相信它是一枚幸運之幣,或許我的生活會因此而有轉機,新世界麵對我嘩的一下拉開窗戶,此夏吉吉從此非彼夏吉吉。
  嗬嗬。
  米米走紅,真的是在一夜之間。
  她在那次歌手大賽中得的是季軍,不過冠軍和亞軍均沒她好運,借著超常的人氣,她很快推出自己的個人專輯,成為歌壇炙手可熱的新一代小天後。我從報上看到關於她的新聞:出身富貴人家,三歲學琴,五歲練舞,七歲第一次登台演出,十歲隨母親出國深造……
  扯淡。
  我的米米,不知道她現在是否真的幸福?
  我們來自同一個家,就算現在走向兩個不同的方向,我知道,就算現在是兵分兩路的活,我也會拚了命和她殊途同歸。
  這是必須。

  6
  米米的迅速走紅給我的生活帶來了巨大的困擾。
  無論是在學校,還是在街頭,我常常被人攔下來要求簽名。有時候要說半天,才能讓他們相信我確實不是夏米米,將信將疑地帶著遺憾離去。
  趁著趙海生去上海出差,我去燙了我的頭發。
  為了配我的新發型,我又去買了一件淡藍色小花的旗袍。新形象讓我有相對不錯的心情,加上天氣不錯,我決定去看一場一直想看的畫展。來北京這麽長時間,除了上學,我很少獨自出門。所以北京對我,始終是一個陌生的城市。步行穿過王府井大街的時候,我在一家酒店門口看到了趙海生的車,他不在車裏,車內坐著一個很漂亮的時髦女孩。
  我想逃離,但腳下卻猶如生了根。
  三分鍾後我看到趙海生從酒店出來,他拎了一個不大的黑色旅行包,把它扔到後備箱。然後他拉開車門坐了進去。女孩子的臉笑嘻嘻地湊過去,他吻了她。
  車子很快開走了。空氣裏揚起細微的灰塵,它們刺痛了我的眼睛。
  我很平靜地過了兩天,兩天後,趙海生回到了家裏。我正在廚房裏做飯,三菜一湯,我並不知道他要回來,這麽做隻是為了慰勞我自己。
  我喜歡我的藍色小花的旗袍,所以做飯時也沒換下它。
  趙海生一進屋,看著我就呆了。
  我等著他質問我的發型,還有衣著。誰知道他隻是問:“在哪兒買的這件衣服?”
  我問他:“我是不是老了五歲?”
  他放下行李,走近,擁住我,不說話。他從來都沒有用這種方式擁抱過我,若有若無,卻直抵心之深處。我把耳朵貼在他的胸口,聽到他歎氣,然後他用一種很堅定的語氣說道:“吉吉,我們結婚吧。”
  我推開他,差不多是跳了起來。
  他重新抓我入懷:“怎麽,你不願意嗎?”
  我隻是搖頭。
  “為什麽拒絕?”他紅著眼睛看著我,從未有過的失態。
  我真弄不明白他,剛和美女度假歸來,怎麽就可以如此深情地跟另一個女人求婚。我抬起臉來問他:“什麽是真正的愛情?”
  他笑:“如果說得清,那就不是愛情。”
  原來這個世界上還有趙海生說不清楚的東西。
  “年底。”他依舊自說自話,“我們結婚。”
  “不。”我說。
  “我會買新房子,你可以抽空研究一下你喜歡的家具。”
  “不。”我還是說。
  他隻當我矯情。聞了聞桌上的菜,拍拍手在餐桌上坐下說:“米飯的侍候,我餓了。”
  “洗手呢。”我說。
  他站起身來:“遵命,媳婦。”
  整頓飯,他的眼光一直在我身上流連,還是那個老問題:“在哪兒買的這件衣服?”看來對衣服的興趣遠遠超過對我的。
  “小店。”我說。
  “我見過一件差不多的。”他說。
  “是,這衣服很普通。”
  “那要看穿在誰身上。”
  我不理會他的吹捧。收拾了碗筷到廚房裏去洗,順便給他煮咖啡。咖啡香味飄出來的時候,他進了廚房,從後麵環住我,問我:“我不在家,想我沒?”
  我“嗯”了一聲。
  他繼續要跟我親熱。我推開了他。
  他有些不悅。
  我趕緊說:“咖啡好了。我把這邊收拾好,你先出去吧,別在這裏添亂。”
  他出去了,我發現自己端咖啡壺的手在發抖。我沒有辦法完完全全做到若無其事,在我親眼目睹他的唇吻向別的女人的臉頰以後。
  那晚,我終究拒絕了興致勃勃的他,他摔門而出,一整天沒有回來,也沒有一個電話。也好,我用了一整天來思考“離開”這個詞,離開後,我將去哪裏,過什麽樣的日子。可是,在我的思考還不夠成熟的時候,文姐敲開了我的門,這回她帶來的消息更是驚人:米米失蹤了。

  7
  聖地亞。
  一家很不錯的西餐廳。
  記得來北京的第一夜,趙海生就曾經帶我和米米來過這裏。那時候的我笨笨拙拙,連切牛排都不會。榮譽和失敗一樣的不偉大,因為時光總是能毫不留情地摧毀一切,讓往事片甲難存。
  我來這裏,是想會會蔣雅希。文姐告訴我,蔣雅希每個星期都會來這裏一兩次。如果米米的失蹤跟她有關,她見到我肯定會驚慌。
  我和文姐在座位上剛坐下,就有侍者過來招呼我們,他把菜單微笑著遞給我,我猶如觸電般地呆住。
  竟然是他!那個用一塊錢買走我畫的男生!
  文姐壓低聲音:“蔣雅希今晚在這裏請朋友吃飯,喏,後麵那一大桌人就是的,一會兒見到她,你一定要保持冷靜,不要慌。”
  我決定先去洗手間裏洗洗臉,讓自己先冷靜下來。
  很巧,推開洗手間的門我就看到了蔣雅希。我沒見過她真人,但見過照片和MTV。她正在對著鏡子塗抹口紅,我裝作若無其事地打開水籠頭,心卻跳得厲害。
  “夏米米。”她先叫我。
  我轉頭朝她微笑。
  “許弋呢?”她問,“難道你們不在一起嗎?”
  我不明白她在說什麽,於是我就繼續微笑,在心裏想著對策。
  “喜歡我的男人你可以直說,不必用卑劣的手段。不過我也要好心提醒你,小心被別人玩弄了,還不知不覺嗬。”
  “請注意你的言辭。”我不喜歡她這樣侮辱米米,終於忍不住開腔。
  “你看看你的新造型,嘖嘖嘖,誰替你弄的,像個小醜。”
  “是嗎?”我說,“雅希姐有空指教指教。”
  蔣皎拿著口紅退後一步,用驚訝的口吻說,“你到底是不是夏米米嗬?你的小潑婦樣呢,收斂了?作秀給誰看啊?”
  “誰是許弋?”我問她。
  她哈哈大笑,口紅指到我臉上:“演技不錯,值得學習哦。”
  我繞過她,走出了洗手間。
  回到座位,我把一切都告訴了文姐。文姐皺著眉頭,拚命地回憶。然後她一拍桌子:“對,我想起來了。我見過那個男的,在那天晚上的酒會上,他好像跟米米說過話,然後,米米就失蹤了!”
  “他是蔣雅希的男朋友嗎?”我問。
  “不知。”文姐說,“但我敢肯定,十有八九是他拐走了米米!”
  “他拐走米米幹嘛呢?”我問。
  文姐緊張地看著我。我的心忽落落地往下掉。千百種不祥的想法冒上來,又被我硬生生地壓下去,我唯一的期盼是蔣雅希確實什麽也不知道,米米是和那個叫什麽許弋的一起消失的,如果是這樣,至少米米現在是安全的。
  文姐壓低聲音問我:“蔣雅希的確把你當成米米了嗎?”
  “也許吧。”我說。我不敢肯定。
  “你快吃,吃完我們走,回去再商量。”文姐說。
  我沒有任何胃口。我的心裏忽然很恨米米,恨她自私,從不考慮別人的感受。無論是什麽樣的原因,我都不能原諒她這樣沒有道理不負責任的消失。
  我站起身來,對文姐說:“我們走吧。”
  蔣雅希就在這時候端著兩個酒杯走了過來,她一直走到我麵前,把酒杯往我麵前一放說:“夏米米,我請你喝一杯。”
  文姐站起身來:“米米不喝酒,謝謝你的好意。我們要走了。”
  “這麽不給麵子?還是怕呢?”蔣雅希笑起來。看她的樣子,好像是有些醉了。
  我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好酒量,”蔣雅希說,“這可是純正的Moet&Chandon,要是夏小姐不盡興,我再請你喝一瓶如何?”
  文姐擋開她,拉著我說:“我們走。”
  蔣雅希擋住我的路,不肯讓。
  文姐低聲警告她:“不要鬧事。”
  “哈哈哈。”蔣雅希縱聲笑起來,指著我說:“要鬧事的人不是我,是她!我告訴你,你要是不交出許弋,我今天跟你沒完!”
  我心疼米米,成天跟這種瘋子打交道。
  “我不認識什麽許弋。”我說。
  “我讓你裝!”蔣雅希把手裏的酒往我身上一潑,酒杯往地上一砸,人就朝我撲過來。文姐拚命擋在我前麵,不讓她靠近我。她那邊的人也上來拉她,但她已經醉了,力大無比,無人能擋。她一直一直衝上來,抓住了我的衣服領子,揮起巴掌就要打我。
  就在這時候,有人一把捏住了她的胳膊,低聲說:“你放開她!”
  是那個侍應生!
  蔣雅希鬆開了我,往後退了好幾步,笑起來:“怎麽?你們又都向著這個狐狸精?太好笑了,看來你們真是一對冤家兄弟,世界上再也找不到比這更好笑的事情了,哈哈哈哈哈……”
  “閉嘴!”他嗬斥她。
  我以為她會跳起來,誰知道她竟然真的乖乖地閉了嘴。
  蔣雅希終於被人拉走了。
  我整整衣服,對那個侍應生說道:“謝謝。”
  “不用。你們快走吧。”他說,“遇到記者就該麻煩了。”
  我和文姐在他的護送下匆匆出了餐廳的大門。文姐開了一輛紅色小車,車子上了大道後,她有些緊張地對我說:“好像有人跟蹤。”
  我朝後看,身後全是車,看不出任何不妥。
  “你打電話給海生,讓他來接你。”
  “不用吧。”我說。
  正說著,一輛白色寶馬就朝著我們直衝上來,我驚訝地發現,駕車的人竟是喝得半醉的蔣雅希,天啦,她要做什麽????
  “她瘋了。”為避免被她撞上,文姐隻好加快了速度。蔣雅希的車子逼得很緊,好幾次都險象環生。我失聲尖叫,直到一輛摩托車從後麵橫插上來,隔開了我們兩輛車。
  蔣雅希的車終於被摩托車逼停在了路邊。
  摩托車手下了車,把她直接從車上拖了下來。後麵另一輛車很快跟上來,他們合力把蔣雅希推上了車。車門關上,掉了個頭,朝著反方向開走了。
  夜色裏,我認出那個摩托車手!又是那個侍應生!我讓文姐停車,跑到他麵前去。他正在戴頭盔,對我說:“你往邊上站點,這裏車多。”
  “謝謝你。”我說。
  “不用。”他冷冷地說完,跨上車,很快遠去了。
  他一定沒認出我來,也一定是把我當成夏米米了。

  8
  我決定替米米出席演唱會前的記者招待會。
  這是我最後的一招,我相信一定可以把夏米米給逼出來。她的性格,我還算是了如指掌。不過在米米出現以前,我先見到了傳說中的許弋。
  看到許弋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他應該是米米喜歡的那種男生。米米為他做出任何事情,我都可以理解。
  那天,在後台的化妝間,許弋衝進來,強吻了我,我咬了他的舌頭。看起來我們算是打了平手,但事實上應該還算是我贏,因為我弄明白了米米這些天和他在一起,但後來他被米米甩掉了。這樣一來,我基本上可以對米米的安全完全地放心了。
  我估計他和米米認得的時間並不長,因為他對我絲毫沒有產生懷疑。但愛情這回事肯定不是以時間來計量的,我敢肯定的是,這個如同從漫畫中走出來的美少年,他注定了是米米的劫數。我倒真的希望米米能和他之間有故事,愛情是有著翻天覆地的本領的,我自私地想,如果愛情可以讓米米放棄一些虛無的東西,擁有真實的痛和真實的悔,也好。
  唯一遺憾的是,這個男生和蔣雅希有關。
  但我相信米米自有她的辦法,那個姓蔣的,不是她的對手。
  如我所料,演唱會開始的前十分鍾,夏米米真的出現了。
  “我現在就想殺了你。”我說。
  “姐。”米米撲上來,“別生氣,等我唱完這場你再殺也不遲,哦文姐,我的裙子呢,還有我那雙白色的涼鞋……”
  “文姐。”我打斷米米的話,“你先出去,我要和米米談談。”
  “沒時間了。”文姐說,“你們姐妹倆晚上再談可好?”
  米米不肯表態。
  我問她:“談談許弋你也不願意嗎?”
  米米驚慌失措地說:“你看到他了嗎,他都跟你說了些什麽?”
  我看著文姐,米米把文姐往外推:“你出去你出去,我隻需要兩分鍾,保證不誤事。”
  文姐出去了,米米把門關上,衝到我麵前來:“姐。你怎麽會認得許弋的,你告訴我,他都跟你說了些什麽?”
  “我以為你一輩子都不會叫我姐了。”我說。
  “姐。”她說,“哪能呢,求你告訴我。”
  “他把我當成了你,我答應他三天內見他。”
  “姐……”她欲言又止。
  文姐已經推門進來,她著急地說:“快些,演出已經開始了,化妝師等在外麵。”
  “快你個頭!”米米很凶地吼她。
  我問文姐:“我該怎麽離開?”
  “海生在外麵等你,你先把妝擦掉,衣服換回來,我馬上帶你出去。”
  “好。”我說。
  我走到門口的時候,米米追上來,她從後麵抱住我:“姐,你別生我的氣,我其實早就不生你的氣了。”
  我回轉身抱住她,在她耳邊說:“記得,我等你回家。”
  她拚命地點頭。
  那天晚上,趙海生一直陪著我。他給我看一幢房子的照片,那幢房子是在海邊,如童話中的城堡,美侖美奐。
  趙海生對我說:“這是我朋友在大連開發的房子,等我的資金周轉過來,我馬上買一幢送給你。”
  我衝他微笑,說:“我還是懷念我們家以前海邊那座小房子。”
  他有些入神地看著我說:“吉吉,你笑起來真好看。回頭還是弄成卷發吧,我喜歡你卷發的樣子。”
  “海生,”我問他,“你愛我嗎?”
  “當然。”他說。
  我多麽羨慕他,不知道會不會有一天,我也可以像他這樣不露痕跡地撒謊。在愛情消失的時候還能夠做到鎮鎮定定的若無其事。
  “過來。”他說。
  “噢。”我走過去,坐到他的身邊,他伸出手抱住了我。
  我仰起臉,吻了吻他的臉頰。我很少這麽主動,他反倒有些窘迫。
  那晚,米米又和我睡在一張床上,她習慣性地抱著我入眠,我習慣性地失眠。我知道第二天米米醒來,會忘掉一切的煩惱,生龍活虎地繼續奮鬥。也許這就是我和米米最大的不同。所以,她注定要比我幸福。
  米米在夢裏喊我:“姐……”
  我輕輕拍拍她的臉,她微笑,繼續沉入好夢。
  她已經長大,選擇自己的生活,遇到心愛的男孩,她不再需要我。我的心裏有一種悲涼,但悲涼很快又被釋然代替。或許這就是命運,一切的過程都早已有了安排,我能做的,就是:讓自己暫時消失。

  9
  知道米米出事,是在米米出事兩個月以後。
  這之前,我一直呆在江西農村的一個小鎮。我這樣做並不是想要懲罰誰。我對未來也沒有過多的思考和精心的安排。我隻是需要一些時間來沉澱自己。所以,我關掉了手機,遠離了網絡。我甚至連報紙都不看。深夜的時候,我坐在小木床上抽煙,有時看流星滑過,想念遠在北京的米米和趙海生。除了他們,我生命中也沒什麽別的人可以想念,唯一感到慶幸的是,沒有我,他們一樣可以過得很好。
  九月的江西,秋高氣爽。有人上來兜售當天的晚報,五毛錢一張,我買了一張,想看看上麵有沒有什麽招聘信息。
  娛樂版通篇報道:別走,米米:
  兩個月前,當紅歌星夏米米拍廣告時從高台摔下,生死未卜.成為植物人。牽動萬千歌迷
的心。昨夜,夏米米哮喘病複發,陷入重度暈迷狀態。醫院再度下達病危通知,無數歌迷在醫院門口長時間守候,不願離去,並拉出:‘米米你別走,我們愛你’的動人橫幅,呼喚偶像醒來……
  我捏著報紙,渾身發抖。
  世界變得一片慘白,天就在那一刻塌了。
  我跑到大路上,攔下一輛出租車去了南昌機場,司機跟我要四百,我說好。那時他要四千,我口袋裏有,也會給他。到了機場,我用我身上最後的錢買了一張機票,給趙海生打了個電話,坐上了當天最後一班飛往北京的航班。
  趙海生和文姐在機場等我,他們直接把我帶到了醫院。
  醫院大門依然有歌迷在守候。我們通過特殊的通道進去,上了五樓,長長的走廊,仿佛怎麽也走不完。我的雙腳一點力氣也沒有,心跳得飛快。趙海生摟著我的肩,緊緊的,我想起十七歲那年的夏天,他的手也曾經這樣放在我的肩頭。他是這樣邪門地見證著我人生的每一場生離死別。我推開他,朝前奔跑,卻在病房前怯懦地停下了我的腳步,文姐追上來,替我推開病房的門,黃昏的陽光是金色的,從窗口投進來,給所有的一切都鍍上了一層金。我看到護士用白色的被單蓋住了米米的臉。
  “不!”我失聲尖叫。然後,我徹底地暈了過去。
  之後的很多天,我才知道,米米是在我離開北京的當天晚上出事的,她去拍一個廣告,搭建的高台忽然離奇倒塌,她腦袋著地,當場昏迷不醒。但是,她一直沒死掉,在醫院裏撐了兩個月,才離開這個人世。
  我想念米米,心如刀絞。
  第二天,趙海生帶著我成功地躲過了所有的媒體,回到了老家。我把米米葬在了父親的旁邊,希望他們可以在九泉之下互相照顧。
  海還是那片海,一百年一千年,潮漲潮落,從不改變。所不同的是,我身邊的親人一個一個地消失不見,永遠都不再回來。刹那繁華都是假相,如果沒有貪戀,也許我們可以活得更好。隻可惜年輕的我和米米不懂得這一點,所以才會得如此下場。
  我對生已經毫無眷戀,那晚我自殺,我用的是刀片,割向我的手腕,疼痛提醒我死去的過程。我看到血一點一點地從我的身體流出,沒有任何恐懼。我用最後的力氣走向大海深處,等待海浪卷走我的身體,夏吉吉三個字從此從這個世界上抹去。
  醒來的時候,四周是白色的。
  我以為我到了天堂,且好像聽到米米在歌唱。我興奮地轉過頭,卻看到趙海生。他伸出手握住我的,對我說:“等你好起來,我要好好揍你一頓。”
  我看到我手腕上白色的紗布,礙眼的,醜陋的,糾纏在那裏,明白自己是沒死。
  “你最好把我揍死。”我扭過頭去說,“不然,我還是會想別的辦法。”
  “吉吉。”趙海生說,“你想知道你媽媽是怎麽死的嗎?”
  我瞪大了眼睛。
  “聽我跟你說個故事。”趙海生說,“這個故事有點長,你要有點耐心聽。很多年前,在澳州,有個中國的留學生,他很窮,每天要打兩份工來維持自己的生活和學業。有一天晚上,已經很晚了,天上下著很大的雨,留學生從打工的地方出來,過馬路的時候,被一輛車撞了。撞他的車子很快就開走了,後麵的車上下來一個穿藍色旗袍的中國女人,把他送進了醫院。那個中國女人不僅救了留學生的命,還替他付了所有的醫藥費。後來,他們成了朋友,她常常跟留學生講起她留在中國的兩個女兒,說她們長得漂亮極了,也像極了,不知道的人,還以為她們是一對雙胞胎。有時候,她也會講起他在中國的的前夫,說他前夫的畫畫得好極了,隻是時運不好,所以當不了畫家。她還說,她嫁給一個老頭來到澳洲,隻是權宜之計,最多五年,她肯定帶著錢回去,幫前夫實現夢想,讓兩個女兒快樂長大。她的故事打動了留學生,留學生出院以後,常常去找那個女人聊天,雖然女人比她大十歲,但他卻感覺到自己已經深深地愛上了她,愛上了她的沉靜,美好,善良,溫柔。有時候,他坐在她家裏聽她彈琴,能聽上一整天,也不覺得厭倦。雖然留學生和女人之間什麽事也沒有發生,但是還是被他的先生認為絕不能容忍,老頭子有一天喝醉酒,拿出了他家裏的獵槍,對著留學生扣動了手裏的扳機,女人衝過來,擋住了那顆子彈……”
  我顫聲問他:“你的故事裏,說的都是誰?”
  趙海生說:“那個女人,就是半夏,你的母親,而那個留學生,就是我。”
  我大驚:“這麽說來,你壓根就不是我父親的學生?”
  “當然不是。”趙海生說,“這就是我為什麽要愛上你的原因,你跟你的母親實在是太像了,特別是那雙眼睛,簡直就是一個人。你穿上那件藍色旗袍的時候,我簡直就要瘋了,恨不得告訴你一切。這也是我為什麽要縱容米米的原因,我對自己發過誓,一定要讓她的家人幸福,傾盡我所有,也要讓你們幸福。回國的前三年,我一直在創業,有了錢,我才有勇氣去找你們。現在,米米走了,我心裏,比你還要難過,吉吉,如果你還不珍惜你的生命,你讓我怎麽跟你九泉之下的母親交待呢?你又讓我怎麽辦才好呢?”
  “這麽說,你愛的一直是我的母親?”
  “不。”趙海生說,“吉吉,我現在愛的是你。逝者已去,唯有生者可以鮮活地談情說愛。我是一個生活在現實裏的人,一個成人,懂得對自己的感情負責任。你明白嗎?”
  我的眼淚流下來。
  “答應我,好好活下去。”趙海生用溫熱的掌心緊握我的,“我跟她的手續已經辦妥,嫁給我,讓我照顧你一輩子,好嗎?”
  我聽到海浪的呼吸,在城市的最中央。風呼嘯而過,夾帶著微塵,泥土,飛絮和所有不堪重負的往事,紛紛揚揚,一去不返。
  而夏天,是真真正正地過去了。

小耳朵
  我還是相信
  星星會說話
  石頭會開花
  穿過夏天的木柵欄和冬天的風雪之後
  你終會抵達
  ——木子耳

  0
  國慶長假,擁擠的上海火車站。
  當天開往北京的火車票已經全部售罄。這是秋天依然灼熱的午後,有很大的風,吹得站台的廣告牌忽啦啦作響。廣場上的人群擠擠挨挨,像被什麽東西粘住了一般無法動彈。
  我決定去見他的心九匹馬拉不回。
  終於,我捏著一張站台票在一個好心人的幫助下混上了車。是一列慢車,站站都停。我沒有座位,四周都是陌生人,肮髒的車廂裏混和著各種各樣的氣味,讓人想要嘔吐。我跑到車廂連接處,想去透透氣,但那裏也全都是人。我好不容易找到一個落腳的地方,抱著我的小背包,思忖著漫長的夜晚應該如何度過。
  這是生平最艱難的一次旅途,我的雙足站得幾近麻木,隨時閉上眼睛就可以隨時進入短暫的夢鄉。我終於明白人最強大的是內心,隻要心之所想,翻越千山萬水,總能抵達。
  火車漸漸駛出天津站。還有一站路,我將和他呼吸同一個城市的空氣。想到這裏,我精神百倍,一夜的疲憊被格式化,神奇消失。清晨的曙光中忽然接到他的電話:“小丫頭,你在哪裏呢?”
  “火車上,下一站北京。”我得意洋洋,“準備接駕!”
  那邊遲疑了兩秒種,然後說:“靠,我在上海站。”
  這真是史上最絕望的一次錯過,我們為彼此想要製造的驚喜付出的最無聊的代價。
  一切的起因隻為兩個字:愛情。
  愛情讓人瘋狂且弱智。看來這話誰也不能反對。

  1
  見到他的第一眼,我完全沒有認出他來。
  他理寸頭,白色棉布的襯衫,寬大的運動褲,球鞋。兩隻耳朵很大,顯得很特別。朝著我直迎上來,喊我:“嫂子。”
  我被他喊紅了臉,連忙往身後看看,疑心他認錯了人。
  “漾哥在趕回來的路上,吩咐我來接你。”他說,“你的行李呢?”
  “沒行李。”我說。因為決定很匆忙,且怕路上的擁擠,我隻背了我的小背包就上路了。
  他咧開嘴笑,露出一口很潔白的牙,有些遺憾地說:“看來你不認得我了。”
  我沒辦法,隻好很不禮貌地盯著他看,希望可以看出一些曾經見過麵的蛛絲馬跡。答案還沒浮出水麵的時候他自動交待:“我是黑人。”
  我的天。
  原來歲月也可以如一家擁有高科技設備的美容院,把人的容貌改變得如此徹底。
  我當然知道黑人,那個整天跟在吧啦後麵的技校的壞小子。他那時候是光頭,喜歡在身上戴各種亂七八糟的飾物,籃球打得不錯,也愛打人,曾經把許弋打到醫院裏睡過一個星期,還劫持過蔣皎,鬧得天翻地覆後不知去向。
  他曾經是我們那個小城的一個傳奇。
  可是眼前的這個他,真的和記憶中的那個他大相徑庭。他何時和張漾成為朋友,我也完全不知。
  “我們走吧。”他說,“我住的地方離這裏不遠,地鐵兩站路就可以了。”
  四合院裏有好多間屋。黑人那間在最西邊,陽光不是很好,但屋裏還算幹淨整潔。進去的第一眼我就看到了掛在牆上的吧啦的照片,和南山墓地上的那張一模一樣,年輕的,倔強的,毫無畏懼的臉。
  “我找人畫的。”黑人說,“以前老跟她在一起,也忘記好好替她拍張照片。”
  我走近了,才發現真的不是照片,而是畫像,不過真的很像,簡直可以以假亂真。
  “你還在想她嗎?”我問。
  “我去給你燒點開水喝。”他低頭,拎起腳下的水瓶,出去了。
  我盯著牆上吧啦的畫看了良久。被人懷念到底是件幸事,如果吧啦泉下有知,應該會感到幸福的吧。我正在胡思亂想,門吱呀一下被人推開了,一個穿黑裙子的女生站在門口,用頗為敵意的眼光在審視著我。
  我有些不安地站起身來。
  “聽說阿牛帶女朋友回來了,我來看看。”女生的聲音很沙啞,聽了讓人害怕。
  “你哪裏來的?”她揚起聲音問我。
  我問:“誰是阿牛?”
  正著說,黑人拎著一瓶開水從後麵走過來,把女生一把拉到旁邊說:“一邊去,別在這裏胡鬧,這是漾哥的女朋友。”
  “阿牛。”女生嘟起嘴,“你今天不是休息嗎,你答應陪我去打遊戲的,我到二十四級後就怎麽也升不上去……”
  “好了。”黑人打斷她,“今天有特殊情況,回頭再說。”
  說完,他進了屋,把門重重地關上了。
  我吃吃地笑,問他:“何時改了這麽老土的名字?”
  “我姓牛。”他說。
  是嗎?我從沒想到他會姓牛,在我的記憶裏,他就是叫黑人。黑人,黑人。我甚至能回憶起吧啦高聲喚他的聲音,一聲一聲,猶如就在耳邊。
  “你喝口水睡會兒,火車上沒座位,肯定累壞了。對了,我先替你把被單換了,我有洗幹淨的。”
  我攔住他:“不必太麻煩,我不是很講究的。”
  “這是必須。”他麻利地動作起來,“漾哥不在,照顧好你是我的責任。”
  他把這一切做完,回頭對我說:“你睡吧,我先出去辦點事。”
  我真的是太累了,倒到床上就睡著,一覺睡到下午一點鍾。
  睜開眼,第一眼看到的是牆上的吧啦。抿著嘴的大眼睛的漂亮吧啦。她也在看我,千言萬語要跟我說的樣子。我覺得心裏冒出一種說不出滋味的悶,於是起身,推開門。秋天午後的院子一片寂寥,我又看到那個穿黑裙子的女子,蹲在那裏在吃一碗康師傅的泡麵,見了我,她朝我舉舉手裏的泡麵,算是打招呼。
  她很瘦。人不算漂亮,卻有相當漂亮的鎖骨。看樣子大約二十歲的樣子,見我盯著她看,她站起身來,端著麵擺了一個POSE,用沙啞的嗓子問我:“你睡到現在啊?”
  我點點頭。
  院子門就在這時候被人猛地推開,闖進來一個五大三粗的男人,黑衣服女子見狀丟掉手裏的泡麵就要往家跑,卻被那人一個箭步上前一把抓住了頭發:“臭娘們,敢放我鴿子,快把東西給我交出來!”
  “不在我這裏。”女子說。
  “你給誰了?”
  女子不肯說,被男人一拳頭打在臉上,鮮血立刻從她的鼻孔飛濺出來。我被這突如其來的情況嚇懵了,站在那裏退也不是,進也不是,失聲叫出來:“不要打!”。
  黑人就是在這時候拎著兩盒飯進來的,見此狀況。他一語不發地衝過來,把我往屋裏一推,低聲對我說:“進去,別管閑事。”
  門被黑人關上了,院子裏傳來那個女子的慘叫,他繼續在打她。
  “不報警嗎?”我說。
  黑人把盒飯從塑料袋裏拿出來:“你餓了,該吃飯了。”
  女子一直在慘叫。一聲高一聲低,聽得人心裏發毛。
  “他這樣會打死她的!”我說。
  “成天惹事,打死了算了。”黑人說,“你別管,吃你的。”
  我站起身來,拉開門,大聲喊:“別打了,再打我報警了!”
  女子已經被打得蜷縮在牆角,渾身是血,一句話也不說出來,隻是抱著頭在發抖。男人暫時放開他,衝著我就過來:“報警,我他媽連你一塊兒揍!”
  他的拳頭在半空中被黑人攔住了。
  黑人冷冷地說:“你敢動她一下你試試?”
  男人想推開黑人,黑人站在那裏,紋絲不動。
  男人一拳過來,黑人閃過了,從口袋裏掏出一把彈簧刀,說:“來,哥們兒今天也讓你見點紅。”
  男人有些怕了,退後了一步。牆角的女人忽然哈哈大笑起來:“打啊,跟阿牛哥幹啊,有種就不要怕更狠的啊!”
  “閉嘴!”黑人罵她,“再喊我連你一塊兒砍!”
  “算你今天運氣好,不過我警告你,你最好今晚把東西給我還回來,不然有你好看的!”男人罵完,轉身衝出了四合院。
  黑人把刀收起來,罵罵咧咧地說:“逼得老子動粗。”
  黑衣女子搖搖晃晃地站直身子,高聲說:“謝謝你啊,阿牛哥,夠哥們兒。”
  “你應該謝謝她。”黑人指著我說,“我才懶得幫你。”

  2
  醒來的第一眼,我看到他。
  他坐在床頭,也在看我。神情有些疲倦,但眼神裏的寵溺是滿溢的。
  見我睜開眼,他伸出手指觸碰我的臉:“小丫頭,醒了?”
  那一瞬間,我以為自己在做夢。記憶中念想無數次的臉突然出現在你麵前,卻有一種說不出的讓人心酸的陌生感。就因為這種心酸,我的樣子估計看上去一幅呆相,直到他用力捏我的臉蛋,捏得我尖聲叫起來:“哇,好疼啊!”
  “我回來了。”他說,“你一直不醒,我也舍不得叫你。”
  我從床上坐起來,驚訝地喊:“你怎麽進來的?”
  他笑:“黑人有鑰匙嘛。”
  “哦,他說他去單位值班室睡。”
  “他沒去。”張漾說,“他怕你一個人會害怕,在門外守了一夜。直到我來了,才去睡覺的。”
  我大為感動。
  “黑人是個好哥們兒。”張漾說,“快起來,我帶你出去玩。”
  “你坐了兩天的火車,不累嗎,要不要睡會兒?”
  他壞笑起來:“要睡就一起睡。”
  我嚇得一溜煙兒從床上爬了起來。
  “你換衣服吧。”他說,“我到門外抽根煙。”
  我嘿嘿笑:“我就穿了這身衣服來,套上外套就好啦,不用換。”
  他拎起我的小包:“包裏這麽重,是什麽?”
  “DV啦。”我說,“我攢了半年的錢買的,這還是第一次用呢。”
  “怎麽?要拍鄉下妞進城的畫麵?”
  “是!”我說。
  他拍拍我的腦袋:“那還等什麽,我們快走。”
  我笑:“上鏡前,我至少得先去梳洗一下吧。”
  我在院子裏的水龍頭底下用清水洗臉的時候寶貝出來了,她臉上的紅腫還沒有退掉,一直一直走到我麵前來,遞給我一個小黑包說:“麻煩你一件事呢,美女。”
  “嗯?”
  “我要走了,你把這東西轉交給阿牛,好不好?”
  “你親手交給他不行嗎?”
  “我等不及了。”寶貝說,“還有,昨天的事謝謝你。”
  “不用客氣。”我說。
  我正要接下那個小黑包,張漾快步走上來,把寶貝的手一攔說:“對不起,我們要走了,你自己的事情自己辦。”
  寶貝用求助的眼光看著我。
  “漾哥……”
  “走。”張漾把手放在我肩頭,攬著我就往外走。我忍不住回頭,發現寶貝捏著那個黑包站在那裏,臉上的表情是僵硬的憂傷。
  “你們為什麽都不喜歡她?”我問張漾。
  “無所謂喜歡不喜歡。”張漾說,“這些人跟我們沒關係。”
  他牽著我的手,我自是滿心歡喜,其他的一切當然也沒空再去思想。隻覺得此時此刻,無論幹嘛,無論去向何方,隻要他願意,我都願意。
  “第一次到北京?”他問我。
  “是咧。”
  “等吃完早飯,我帶你去天安門。”
  “好咧。開眼界咧。”
  “傻樣。”他把我的手捏得更緊了。
  地鐵上人很多,沒有座位,我和張漾站在那裏,有個坐著的男青年一直盯著我和張漾看,張漾忽然對人家說:“你把座位讓給我女朋友吧。”
  那青年真的站了起來。
  張漾把目瞪口呆的我推到座位上去坐下,然後對人家說:“你這樣可以隻用看她一個人,她比較漂亮。”
  我以為那男青年要打人了,誰知道他笑得比我還要傻。
  我算是開了眼界了,大北京真是什麽樣的人都有。
  下了地鐵,他帶著我去了一家日本拉麵館。比起天中那家小新疆開的拉麵館氣派多了,很幹淨的店麵,溫和而客氣的服務。我在他對麵坐下,兩人一時都不知道該說什麽,隻好相對傻笑。
  還是他先開口埋怨:“死丫頭,來北京也不說一聲,害得我坐火車坐到屁股都腫了。剛到就掉頭,整個人都暈掉!”
  “衝動不是罪。再說了,你去上海不也不說一聲嘛,又不是我一個人的錯!”
  “行啊,學會頂嘴了?”
  我拿眼睛瞪他。他忽然站起身,坐到我身邊來,摟住我不肯放。我連忙推他:“不要這樣,坐過去啦。”
  “不。”他說,“我就喜歡坐你身邊。這樣我才能吃得多一點。”
  “胡說。”我繼續推他。
  “我真沒胡說。”他舉起左手發誓說,“我吃東西的時候真的不能看著你吃。”
  “為什麽?”
  “因為我一看見你就飽了嘛。”
  “張漾!”
  他哈哈大笑,帶著捉弄我成功後的得意在我耳邊輕聲說:“別生氣,我的意思呢,其實是秀色可餐,明白嗎?”
  我才不會生氣,因為我也喜歡他坐在我邊上,我們胳膊碰著胳膊,享受一碗看上去很精致吃上去很難吃的麵條。
  “難吃吧?”他問我。
  “不。”我皺著眉頭說,“是相當的難吃。”
  “知足吧,這已經是全北京最好吃的麵條啦。”
  “如果真像你說的那樣,北京可真是一個丟人的城市。”
  “你敢罵首都?”他又嚇唬我,“小心被抓起來!”
  我說:“抓起來才好呢,我就不用離開北京了,就可以天天跟你在一起了。”
  “靠!”他說,“甜言蜜語要人命啊。”
  “你要喜歡聽,我還可以繼續說。”
  “說說看?”他麵條也不吃了,放了筷子,饒有興趣地看著我。
  學中文的我卻忽然想不出任何驚世駭俗的語言,短暫失語。他輕笑一聲,忽然俯身下來,在我毫無準備的情況下,輕輕地,迅速地吻了我的臉。
  我的心嘩啦啦啦開出無數朵花,差一點就要流淚,隻好拚命拿麵條出氣,一碗原以為無論如何也吃不光的麵條被我飛快地消滅精光。
  那天他真的帶我去天安門看五星紅旗,人民大會堂。我從背包裏拿出我的DV,他一直在替我拍,我心甘情願地扮演著鄉下小妞,對著屏幕用方言介紹四周的景物,把他笑得快要背過氣去。拍夠了,鬧夠了,他就一直牽著我的手往前走,那天走的路真是比我平時一個月走的路還要多。走過故宮大紅色的圍牆的時候,幕色已經降臨,他忽然問我:“喜歡北京嗎?”
  “嗯。”我說。
  “那畢業後,你來北京好麽?”
  “算不算求婚?”
  “小丫頭,我發現你臉皮越來越厚哦。”
  “沒辦法,那是為了盡量地配得上你。”
  “好吧,那就算是吧。”
  “算是什麽?說清楚點。”
  “算是求婚!我比你早畢業一年,早掙錢,我會給你安排好一切,不讓你吃苦。這下你滿意了吧?”
  “哦。”
  “中文係的高材生,你的回答能不能有點創意,我還在等你的甜言蜜語呢。”他沒好氣地說。
  我一字一句地答:“跟著你,在哪裏,做什麽,都好。”
  “果然要人命。”他歎氣。
  我朝他做個鬼臉,甩開他的手大步流星往前走,他佯作追不上我,可憐巴巴地跟著我。我轉身喊他:“張漾,快點!”
  “你回來接我。”他說。
  “不,你來追我。”我說。
  “你肯定?回來接我。”他說。
  我才懶得理他,於是加快了步子往前走,後麵慢慢地沒了動靜,等我再回頭時,發現他捂住肚子,麵色痛苦地蹲了下去。
  我趕緊飛奔回他的身邊:“你怎麽了,你沒事吧?是不是太累了?”
  他仰起臉的時候我就知道我又被捉弄了,他站起身來,就勢把我摟在懷裏,哈哈大笑著說:“男人的話總是對的,你明白不?”
  “你是壞人。”我氣結。
  “不,我是好人。”他柔聲說,“上帝做證,我早就為小耳朵改邪歸正了。”
  果然。要人命。
  晚上他帶我去後海,公車經過一家西餐館的時候剛好是紅燈,他指著給我看:“瞧,那是我打工的地方,北京最好的西餐廳。我今晚要是不陪你,就該在那裏上班。”
  “掙得多嗎?”我問他。
  “管起我的錢來了?”他笑,“放心,都交你。”
  我伸出手:“拿來!”
  他摟我入懷:“沒問題,人一並拿去!”
  “討厭啦。”我掙脫他,“打個電話給黑人吧,讓他一起來玩。人家替我在門外守了一夜,我至少該請他吃頓飯才對。”
  “好。”張漾說。
  可是黑人的電話卻始終打不通。
  張漾無奈地掛了電話:“算了,他知趣,不做電燈炮,回頭我們帶外賣給他吃。”
  後海超小資。我拿著DV拍個不停,張漾超上鏡, 我鼓勵他去做明星,賺了幾千萬給我花,他苦著臉說,天下最毒婦人心。
  不過花他的錢,我總是不安。從後海回來的路上,經過一爿小店,衣服很漂亮,他拉我進去,我們看中一件粉紅色的外套,他一定要買給我,我嚷著太貴不願意買,他把兩張紅色的人民幣往人家桌上一拍:“給我包起來!”
  整個一暴發戶。
  我用DV拍他的衰樣,他用手來擋。
  我躲開繼續拍。
  他卻正經起來,對著鏡頭,當著店員的麵深情表演:“我愛我媳婦李珥同學。”
  我裝嘔吐,跑出了小店。
  他拎著紙袋出了店門,非要讓我把新衣服套起來,我依他言穿上了,他退後半步,捏著下巴看著我:“挺好,現在看上去超過十八歲了。我沒有犯罪感了。”
  我哭笑不得,內心的小溫暖卻反複冒泡,爽得不可開交。
  他拿過我手裏的DV,反過來對著我說:“請問李珥小姐,你現在是什麽感覺?”
  我伸長雙臂:“我長大啦。哈哈哈。”
  這回輪到他做嘔吐狀。
  就這樣,我們一路打打鬧鬧,回到黑人家的時候,已經是晚上十一點半,四合院裏燈火通明,圍了一圈又一圈的人。張漾攔住其中一個人問:“怎麽了,發生什麽事了?”
  “有人死了。”
  “誰死了?”
  “聽說是個妓女。”那人說完,匆匆而去。
  我的心裏一下子就浮現出寶貝的樣子,早上出門的時候,她一個人站在院子裏,拿著黑包,鼻青臉腫,看著我們離去的憂傷的神情。
  雖然我們並不熟,但我還是真希望出事的人不是她。
  “這裏今晚看來是不能住了。”張漾說,“你站在這裏,我去跟黑人打個招呼,然後帶你去找個別的地方住。”
  我們正說著,就見黑人被幾個警察押著出來了,他的手上戴著手銬,拚命在掙紮:“不關我的事,你們搞清楚了再抓人!不關我的事!”
  張漾追上去,警察不許他靠近。
  黑人見到張漾,如見救星,大聲呼喊:“漾哥,救我,不關我的事!他們陷害我!”
  張漾喊著話,衝黑人做著手勢,但不知道他有沒有聽見,因為他已經被警察塞進警車,飛快地帶走了。
  張漾退後,臉色蒼白。我上前抓住他的手,安慰他:“不會有事的。放心吧,會查清楚的。我相信肯定跟黑人無關。”
  死的人,確實是寶貝。她被人在胸口插了一刀。那刀不偏不倚,正中心髒。當場斃命。
  刀是黑人的。
  我見過。
  就是他隨身帶的那把彈簧刀。
  黑人說不清楚刀是何時丟掉的,也沒有不在場的證據,警察從他的小屋裏搜到了一個小黑包,裏麵裝的全是海洛因。上麵有他和寶貝的指紋。
  所有的一切對黑人均不利。一旦罪名成立,他必被判死刑。
  我們去了公安局,把昨天和今天早上的事都說了一遍。黑人在北京沒親人,我們最終也沒獲準和他見上一麵。從公安局出來,張漾的臉色很沉重,他對我說:“小丫頭,看來,我得去找點別的路子。”
  “有什麽辦法呢?”我問。
  “你別操心了。”他說,“這是我的事。”
  “要不,我先回去吧,不在這裏給你添亂。”
  他想了想說:“也好,就是委屈你。”
  “哪裏的話!”雖然對他的不挽留感覺心裏有些空空的,但我知道,他是個重情重義的人,黑人的事的確非同小可。我應該理解他。
  他一直送我到車站,替我買好了返程的票,還買的是軟臥。我知道他救黑人需要錢,於是趁他排隊買票的時候,在火車站附近的一家銀行,把我卡上所有的錢都取出來給他,可是他卻無論如何也不肯要,統統替我塞回我的背包。
  “對不起。”他擁抱我說,“你這次來,也沒能陪你好好玩,本來說好去爬長城的。”
  我捂住他的嘴不讓他說下去。
  他親吻我的手心:“乖,在上海等我,我把黑人的事處理好,立刻去看你,把這一切都補回來。”
  “嗯。”我說,“你也別太心急,注意自己的身體。”
  他的手機就在這時候響起來,我聽到他跟對方說:“好的,我馬上就過來。你稍等我一會兒。”
  “我自己上車就好啦。”我對他說。
  “行嗎?”
  “放心吧。”我強作歡顏,“我是老江湖啦。你去吧!”
  他用力抱抱我,轉身離開。
  我總是無法忘記與他的每一次別離,心頭像被誰無端挖去一塊肉,疼得不知道該如何是好。我掉轉頭獨自往擁擠的車站裏走,擁擠而陌生的人群完美掩飾我的失落和孤獨。
  快到候車室的時候,我捏著票,忽然做出一個決定。
  我不走了。
  我要留下來。
  我不能在這個時候離開他。雖然他不一定需要我,但留下來,是我必須要做的一件事。
  就這樣,我掉轉方向,又一次沒有選擇地跟自己的內心妥協了。

  3
  如果,我是說如果,如果那天我離開了北京,或許事情就會變得不一樣。我什麽都不知道,什麽都沒看見,就會依然感覺幸福。
  然而,不幸的是,那天我沒走。
  我退掉了當天的票,改簽了七號晚上的,我打算自己在北京好好玩一玩,然後六號晚上突然出現在他麵前,非要讓他狠狠吃上一驚不可。
  獨自旅行對我而言是一件輕車熟路的事,那幾天雖然他不在我身邊,但我感覺是很快樂的,我找了一家比較經濟的連鎖旅店住下,去了長城,也去了一直想去的榮寶齋,琉璃坊,潘家園,玩得非常盡興。這期間我一直在跟他發短消息,他告訴我黑人的事已經有了眉目,而他自己,已經恢複去西餐廳打工。
  我問他:“你可想我?”
  他說:“非常。”
  我說:“我現在要是還留在北京,你會怎麽樣?”
  他說:“那還用問,使勁折磨你唄。”
  我不敢再發,他是聰明人,戲演過了就會穿幫。所以我收起手機,專心逛起街來。在77街的地下商場,我挑了兩件特別漂亮的長袖T恤衫,粉色的,一件大,一件小,一件是我的,一件是他的。上麵有我喜歡的圖案,兩隻可愛的小貓。我擔心他會嫌它幼稚,但我想好了,他要是敢不穿,我就對他下毒手,用鞭子抽到他穿為止。
  六號晚上,我先給他打了個電話,他接得很匆忙,告訴我在去上班的路上。我憋出無比痛苦的聲音:“我心情不好,你能陪我聊聊嗎?”心裏卻笑得直打鼓。
  “你怎麽了?”聽得出他有些著急。
  “說不出,就是心情非常非常不好,非常非常想你。”
  “親愛的。”他猶豫了一下說,“我上班要遲到了,等我下班好嗎?”
  “那你幾點下班呢?”
  “十二點。”他說,“一結束我就打電話給你。”
  “但我那時候可能要睡了。”
  “那我明天一早打給你。”
  “不,我就要現在聊。”
  “好好好。”我聽到他發動摩托車的聲音,“那我就一麵騎車一麵陪你聊,說說看,為啥心情不好?”
  “算了!”為他的安全著想,我裝作生氣掛了電話。
  他沒有再打過來,我心裏還是有點不甘。想起他以前捉弄我的種種劣跡,我發誓要將惡作劇進行到底,所以一不做二不休地發了一個短消息過去:“你這麽不在乎我,我們分手吧。”
  然後,我把我的手機關掉了。
  我回到賓館,看了幾集無聊的電視劇,吃完了一大堆的水果,喝光了一大瓶的酸奶。夜裏十一點四十五分,我憑記憶來到了他上班的那家西餐廳。
  西餐廳名叫“聖地亞”。
  我在路邊一個路燈下坐下,去附近的超市買了一根冰棒吃著等他出來。
  我穿的是他替我買的新外套,我想象著他下班的時候,我若無其事地從他的麵前經過,看他眼珠子掉下來的場景,忍不住嘻嘻地笑了起來。
  北京秋天的夜晚,真是美麗。
  我這個聰明人,自以為什麽都想到了,可偏偏忽略的就是:命運真是愛開玩笑,我屢屢想製造的驚喜,帶給自己的都是煩惱。
  那天,我沒有等到張漾。
  十二點的時候,他的同事告訴我,他昨天已經辭職。
  他同事主動告訴我說:“他去一家新酒吧做經理了,是一個歌星開的,以後都不會來這裏了。”
  我腦袋裏轟的一聲,本來不想問,卻還是忍不住問下去:“是蔣雅希開的酒吧嗎?”
  他同事說:“應該是的吧,好像是今天開業,你去看看嗎?”
  難怪他那麽忙,難怪我說回上海他一點也不挽留我,原來,今天是蔣雅希的酒吧開業,原來,他還在替蔣雅希做事,原來,我一點兒也不了解他。
  淩晨二點多,找到了那裏。很幽靜的一家酒吧,遠不如我想象中的那麽張揚,酒吧的名字隻一個字:皎。我知道,那是蔣雅希的真名。在蔣雅希成為蔣雅希之前,她叫蔣皎,那時候全天中的人都知道,她是張漾的女朋友。
  我站在門口思考了一下,打算走進去,但被保安攔住,說是要會員證。
  我說我沒有,他說:“很抱歉,我們這裏隻接待會員。”
  “可我是蔣雅希的朋友。”
  “來這裏的,都說是她的朋友。”保安微笑著說,“我看你還是不要在這裏等簽名了,她今天已經回家去了,你等不到的,快點回去睡覺,明天還要上學吧。”
  他居然把我當成了追星族。
  我抱著我的小背包退到路邊。路燈將我的身影拉長成無限的孤獨。我拿出我的手機來,用顫抖的手打開它,我希望它會在暗夜裏忽然響起來,是他的聲音在耳邊說:“我想你了,小丫頭。再說分手我扁你!”
  可是,連一條短消息都沒有。
  他是沒空看手機,還是根本就不在乎我說的話?
  我準備主動打個電話過去,就在我撥出號碼的那一刻,我看到他從裏麵走出來,他和蔣雅希靠得很近,同行的還有另外兩個人,看上去都是明星。他和他們談笑風生,非常熟悉的模樣。他穿了一套西服,我從沒見過他穿西服,我不知道原來他穿西服是這麽好看的,我不知道原來他和明星們站在一起是如此合拍的。
  那一刻,他離我如此遙遠,是我拚盡全力也無法靠近的距離。
  他的電話響了,他接起來。
  電話是我剛剛撥出去的,可是,我的耳朵忽然聽不見他在不在說話,我的喉嚨忽然就啞了,發不出任何聲音。
  他喂了半天,把電話掛掉了,衝蔣雅希聳聳肩,替她拉開車門。我躲在暗處看著蔣雅希,蔣雅希真的是越來越漂亮了,她穿了很漂亮的裙子,裙子有很漂亮的披肩,完美的發型上插了一朵紅得炫目的花,吹彈可破的皮膚,和我記憶中的那個她已經有很大的不同,她衝張漾一眨眼,高貴地笑著,鑽進了車子。
  他也上了車,白色的寶馬很快絕塵而去。
  我捏著我的手機,站在那裏良久。

  4
  深秋季節,我的左耳開始疼痛,有微微的紅腫。有時候出現幻聽,好像聽到誰在喊我的名字,小耳朵小耳朵,聲聲不息。要不就是一首年代久遠的歌:等待等待再等待,我和你是河兩岸,永隔一江水,反複來回。我隻知道這是許巍的歌,我曾經在網上查過這首歌的名字,但一直沒查到。我想我永遠也不會知道,有些事,永遠不知道該有多好。
  我又陷入整日讀書的日子,琳不見了,我獨自在圖書館,讀一個又一個的故事,在別人的愛情裏給自己一個放肆流淚的理由,我堅持著,不讓自己崩潰。不碰電話,不上網,我咬緊牙關,讓自己從他的世界裏消失,從我們的愛情裏消失。
  他打過兩次電話到我宿舍,我都讓別人接了,說我不在。
  後來他不再打。從決定放手那天起我就從沒妄想過他會怎麽怎麽樣,糾纏不是他的性格。這樣也好,我們各自對付自己的傷口,誰也不必負擔誰。
  我與旁人不同,每次失戀,日子都過得飛快。清晨醒來就到夜晚,一日複一日,不讓任何人看出我的孤單。唯一失態的一次是同宿舍一女生買了一個新的音響,放的是蔣皎的歌《十八歲的那顆流星》,我進宿舍的時候她們正聽得津津有味,歌已到高潮:沒有人能告訴我,永遠啊到底有多遠,我們不再相信地久天長的諾言,歲月將遺忘,刻進我們的手掌,眼睛望不到,流水滴不穿,過去過不去,明天不會遠……
  我愣在門口很長時間。然後我走過去,關掉了音響。
  有人重新扭開了它。
  我又關掉了它。
  她們看著我。
  “對不起。”我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奔出宿舍,跑到宿舍外的空地深呼吸。
  不哭不哭就是不哭!偏不哭,誰哭誰是笨蛋白癡神經病!
  等我再回去的時候有人替我打好了開水,泡好了茶,床頭還有幾枝新鮮的花,有張小卡:“祝李珥快樂。”我擁抱下鋪的女孩,還是沒有哭。既然全世界都目睹我的失戀,我就更要堅強,不讓任何人失望。
  許弋來找我。和上次一樣,在我下課後,他突然出現在我教室的門口。他顯得更憔悴,靠在牆邊,朝我打了一個響指。
  我走近他,不禁笑起來。
  他真的留了長胡子,實在不像他的風格。
  “笑什麽?”他問我。
  “笑你的樣子。”我說,“夠滄桑。”
  他也笑起來:“你電話關機,我一直找不到你。”
  “有事嗎?”我問他。
  “明天我就要離開上海了,想請你吃頓飯,不知你可願賞臉?”
  “去哪裏?”
  “北京。”他說。
  “算我請吧。”我說,“給你餞行。”
  “行。”他爽快地說。
  我去宿舍放了書包,下來的時候,發現他靠在那顆梧桐樹下吸煙。此情此景讓我的心尖銳地不可救藥地疼起來,曾幾何時,也有人靠在同樣的地方吸煙等我。他們的姿勢是如此的相似,甚至表情。這兩個人用同樣的速度橫穿我的愛情記憶,終究都要不可阻止地遠離。是多麽多麽的遺憾。
  天已經很冷了,貌似要下雪的樣子,我套上我的長大衣,那是我唯一一件黑色的衣服。走到他麵前,輕聲說:“我們走吧。”
  “還沒見你穿過黑色。”他說。
  “老了呀。”我說完,朝前走。
  他跟上來。
  有經過的女生側目,許帥就是許帥,就算把自己弄得亂七八糟,他依然是女生注目的對象。
  我們沒去酒吧,而是去了一家很普通的菜館。記得那年我爸媽送我來上海讀書的時候,
就是在這裏吃的飯。這麽多年,它好像一點兒也沒改變。所不同的是我,那時候的我懷著不為人知的理想來到上海,追求我以為值得一生追求的東西,誰知道所有的事情都在半路改變了方向,無數次的離開和相聚之後,年少輕狂變成蝴蝶般飛走,最終絕望地停留在永遠無法過境的滄海。如果一開始就知道是這樣的結局,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還是會那樣的奮不顧身,還是那種奮不顧身注定隻屬於十七十八十九歲,翻過二字頭的年齡,我們就會在世俗前毫無懸念地敗下陣來。
  許弋點了一些菜,我對他說:“來點酒吧。”
  他有些驚訝地看著我。
  “陪你喝一點兒。”我說。
  “你能喝多少?”他問我。
  “能整點啤的。”我實話實說。
  可是那晚我喝很多,許弋曾經是個親密的朋友,但如今已經是一個不具危險性的人物,所以我在他麵前能夠放開,想嚐試一下宿醉到底是什麽滋味。他喝得也不少,我們坐在窗邊的位置,大上海華燈初上,許弋紅著眼睛對我說:“李珥,欠你的我永遠也還不清。”
  “你並不欠我。”我說,“當初我都是心甘情願。”
  他把酒杯抬到半空中,對我說:“你知道嗎,也有人欠我,她永遠也還不清。因為……她死了,我希望下輩子她能還我。如果她不還,我就追到下下輩子,絕不饒了她。”
  “你還沒有忘記她嗎?”我問。
  “不不不,我說的那個她不是你說的那個她。”許弋歎息說,“我愛的女孩,好像都特別短命,你不跟我在一起,是對的。我明天就要離開,我今天來,就是一定要跟你說一句,你不跟我在一起,你是對的。”
  “許弋。”我說,“你喝多了。”
  他把酒杯放下來:“我沒喝多,這點酒對我不算啥。我就是想跟你說一句,你不跟我在一起,你是對的。我命不好,跟著我的女孩都沒好福氣。真的李珥,你不跟我在一起,你是對的。”
  酒讓他變成一個八十歲的老太太,一句話重複數十次。
  “祝你到北京一切順利!”我轉開話題,跟他碰杯。
  他並不把酒杯端起來,而是直直地看著我說:“李珥,你跟我說實話,你覺得我這個人到底是壞人還是好人?”
  我說:“說你是壞人吧,你不夠壞,說你是好人吧,你又不夠好。”
  “你大大的狡猾。”他笑,“就衝你這句話,我非得做點什麽驚天動地的壞事給你看看不可。對了,春節你回家嗎?”
  “回。”我說。
  “我請你幫個忙,我今年怕是回不去了,你去南山的時候,替我給吧啦獻上一束花。還有我媽媽的,我媽就喜歡玫瑰。你替我買粉色那種玫瑰,可以嗎?”
  許弋說這句話的時候,特別認真。讓我相信他確實是一點兒也沒醉,我想起琳說的“不祥的預感”,心忽然開始狂跳。於是問他:“你去北京幹嘛呢?”
  “去做一件一直想做的事。”他說。
  “在外麵照顧好自己。”我說。
  “李珥,不知道以後哪個男人有福氣娶你為妻。”他說,“你真是個好姑娘,錯過你是我沒有造化。”
  又來了!我趕緊說:“快別這麽說,我是凡人,你們不是。所以才走不到一塊兒。”
  “我們?”許弋說,“還有誰?”
  他一直都不知道我和張漾的事。如果他知道了,肯定會笑話我傻得可以。我隻能笑而不語。裝醉。
  那晚我們從飯店出來,天空開始下雪。許弋把他的大衣套到我身上來,問我說:“你還記得這件衣服嗎?”
  我當然記得。
  “我在衣服下吻過你。”許弋說,“我一直記得我愛過你。”
  我抓緊他的衣服快步走到他前麵去。他穿一件單薄的毛衣緊跟著我,到了校門口,我把衣服還給他,他執意要把一張卡留給我,並對我說:“密碼和你博客的密碼一樣。”
  我驚訝地說:“你怎麽會知道我博客的密碼?”
  他聳聳肩:“你忘了我擅長什麽嗎?”
  “那你都看過些什麽?”我相信他有這樣的本事,急得差點跳起來。
  “放心。”他拍拍我的肩說,“我隻去過一兩次。你寫得那麽蒙太奇,我哪裏看得懂。”
  雖然和張漾分手後,我再也沒有更新過博客,但想到這樣被人偷窺,我還是驚出一聲冷汗來。
  就在我沒反應過來的時候,許弋忽然伸出胳膊,緊緊地擁抱住了我。他的擁抱來得如此迅速和熱烈,更是讓我完全失去反應。好在他並沒有下一步的動作,隻是好像在我耳邊說了一句話,就立刻鬆開了手。
  “再見。”他退後,微笑著跟我揮手。
  我還在猜他剛才說的是什麽。他已經轉身,離開了。
  我把許弋給我的卡塞到包裏,往校門裏走去,手臂忽然被一個人用力地抓住,把我拖到了一邊。我的尖叫聲在要衝出喉嚨的那一刻收回,因為我看到的竟然是一張朝思暮想的臉!
  他來了!他來上海了!他來找我了!我無數次地幻想過這一刻,可是當它真正成為現實的時候,我卻像做夢一般的一片茫然,完全失去方向!
  他把我拉到牆邊,大手捏得我的胳膊很疼,像是要斷了一般。可是我不敢掙脫他,他用一種讓我害怕的嘲諷的語氣問我:“你莫名其妙地跟我談分手,就是為了他嗎?舊情複燃很有趣是嗎?”
  我拚命地搖頭,說不出一句話。
  他把我捏得更疼了:“我在問你話,是還是不是?”
  “不是。”我氣若遊絲地吐出兩個字。
  “很好。”他微笑了一下,忽然俯下身來,吻住了我。這是我所經曆的最漫長的一次親吻,就在我以為我自己快要窒息而死的時候,他終於放開了我,然後我聽到他在我耳邊說:“小姑娘,聖誕快樂。”
  對啊,鍾聲已經敲過十二點,聖誕節到了。
  我看著他,我的左耳很痛,我的唇很痛,我不想說話,我也不想聽他任何的解釋。我親眼看到的東西永遠是內心一個解不開的結。說再多,都是無用的。
  “你喝酒了?”他皺著眉頭說,“你告訴我這些天你到底在玩什麽花樣?”
  “張漾,不,不,”我終於說,“我們之間已經沒有任何關係了。”
  “有沒有關係,是我說了算的。”他說,“你認命吧。我還不準備放掉你。”
  “你根本不愛我,這是何必?”
  “我說過我要折磨你。”張漾說,“不知道這個理由充分不充分?”
  這個惡魔一樣的男人!我一腳狠狠地踹向他,他根本就不躲,甚至連嘴都不咧一下。那一腳卻生生地踢疼了我的心。我轉身想逃離,雙腳卻根本不聽使喚。他笑起來,牽住我的手說:“跟我走吧。”
  “去哪裏?”我僵持著。
  “你這個小賴皮,你忘了你跟我說過,隻要跟我在一起,去哪裏,做什麽都好嗎?”他說,“看來我一定要好好懲罰你,讓你長長記性。”
  說完,他把我拉到路邊攔出租車。我要掙脫,他不允許。一輛空車停下來,張漾正要拉開車門的時候,有人從旁邊出來攔住了他。
  “放開她。”他說,“你這樣會捏疼她的。”
  竟是許弋,他沒有走!
  “嗬嗬。”張漾放開我,對許弋說,“放心,我比你更懂得憐香惜玉。”
  許弋指著張漾:“你要是欺負她,我不會放過你。”
  “是嗎?”張漾笑,“我倒想知道,你以什麽樣的資格來跟我說這樣的話呢?”
  “我是李珥的好朋友。”許弋平靜地說。
  “那你聽好了,”張漾說,“我是她的男朋友。”
  許弋笑:“你說了不算,要李珥發話。”
  “你們慢慢聊吧。”我推開他們兩個,往校門口方向走去。張漾和許弋都不約而同地伸手來拉我,一人拉住了我一隻手,誰也不肯放。
  “讓李珥自己選擇。”許弋說,“她放掉誰,男朋友也好,好朋友也好,都他媽自動退位。”
  張漾並沒有表態。他隻是看著我,眼神讓我心亂如麻。感覺他手上的力道開始漸漸地放鬆,就在他快要放開我的時候,我不由自主地掙脫了許弋。
  上帝原諒我。
  許弋了然於胸地笑了。他往後退了兩步,大聲說:“哥們兒,照顧好你的女朋友。”
  說完,他給我們一個飛吻,轉身,瀟瀟灑灑地走掉了。
  很久後我想起來,那是許弋留在我記憶中的最後一個印像,我的白衣少年,我的純美初戀,我的青春時代,就這樣一起定格,然後斑駁,脫落,原諒,遺忘。

  5
  五十天。
  在我們分手後的五十天,我們終於又在一起。
  這是武寧路上的一家連鎖酒店,房間不大,但看上去很溫馨。他讓我在那張紅色的沙發上坐下,給我倒了一杯熱水,過來要替我脫掉大衣,我不肯。他沒有強求,而是坐到床邊對我說:“我一早到的,辦完事,就去你學校找你,結果你不在,我在校門口等了你兩個多小時。”
  “你來找我做什麽?”我問他。
  “這個問題,我要你回答。”他說。
  “你確定嗎?”我問他。
  他點頭。
  “好的。”我說,“我來回答你。你來上海,是替蔣皎辦事,順便來看望一下我這個愛情的配角。對不對?”
  他哈哈笑起來:“醋勁兒挺大的嘛。”
  “我看見過你們在一起,親眼。”
  他吃驚地看著我。
  “好吧,讓我告訴你,那一天,其實我沒有離開北京,我獨自在北京玩了幾天,六號晚上,我去聖地亞找你,他們告訴我你已經辭職了。半夜兩點鍾,我去了蔣皎開的那間酒吧,看到你和她一起走出來。你應該記得,就在那時候,你接到了我的電話,我沒有出聲。你們上了一輛白色的寶馬車,離開。我有沒有說錯?”
  他無語。過了一會兒他問我:“那今晚呢,我親眼看到的是什麽?我們算不算扯平了?”
  “那是兩回事。”我說。
  他哈哈大笑。
  “有那麽好笑嗎?”我問他。
  “不是,隻是跟你在一起,特別開心。”他伸出手來握我的手。
  我摔開他的手起身,進了洗手間,打開水龍頭,認認真真地洗了臉,然後,我對著鏡子,看著鏡子裏自己倔強的幹淨的臉,在心裏對自己說:“李珥,你該說的話已經說完,你可以離開了。”
  我打開門,對依然坐在床邊的他說:“張漾,很遺憾,我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種女孩子,我要的東西你也給不了我,所以,聖誕快樂,再見。”
  我說完這些,拉開了門。我知道這一走,就是永遠,九匹馬也無法拉我回頭。
  他衝過來,拖住我,把門重新關上,把我抵在牆角。
  我閉上眼睛,等著他揍我,像當年揍吧啦一樣。
  但我知道,隻要他有所動作,我必會反抗,如果他指望我容忍,那他就大錯特錯了。
  除了我輕輕的喘息聲,房間裏靜極了,時間也凝固了。他卻一直沒有動,我睜開眼,看到他熾熱的眼睛,看到他熾熱的眼睛裏那個徘徊猶疑的自己。他伸出一根手指,輕輕觸碰我的臉,像耳語一樣地說:“小耳朵,隻要你跟我說,你真的已經不愛我,我可以讓你離開。隻要你說出口,我說話算話。”
  “是你不愛我。”我說。
  “不許答非所問。告訴我,你到底還愛不愛我?”
  我說不出話。
  “說!”他逼我。
  我,不,愛,你,了。
  隻五個簡單的字,我恨死自己拚盡全力也說不出口。
  “你真狠。”他說,“此情此景,居然可以做到不哭。”
  我哼哼。
  “聽我解釋。”他說,“好不好?”
  “不好。”
  “那就不解釋。”他說,“陪我睡覺好不好,我困死了。”
  我“不好”兩個字還沒說出口,他已經攔腰抱起我,像扔皮球一樣地把我扔到了床上。我以為自己在劫難逃,他卻捂住我的嘴:“別尖叫,更別想入非非,在你正式做我老婆前,我不會對你下毒手。”
  我哼哼。
  他笑:“小豬才老哼哼。”
  “你這樣是不是因為你不夠愛我?”我不知死活地無理取鬧。
  “你真不知死活。”他說。
  我就繼續不知死活地看著他。
  “不是。”他卻換了口氣,溫柔地說,“你冰雪聰明,應該知道為什麽。一個人犯同樣的錯誤是可恥的。我不想冒險,更不想讓人痛苦。明白嗎?”
  我當然知道他說的是什麽,眼淚終於控製不住地流下來,他好像很滿意的樣子,俯下身,溫柔地吻幹了它們。
  “你終於肯為我流淚。”他說。
  我嗚咽:“我是為我自己流淚。遇到你這樣的流氓……”
  “張漾,”我靠在他的胸前問他,“我們會不會分手?”
  “你說呢?”
  “我很怕,我沒有安全感。”
  “我是為了黑人。”張漾說,“隻有她父親有辦法救黑人。我不能讓黑人坐牢,你也知道,黑人以前綁架過蔣皎,這是個難解的過節。我們分手後,那是我第一次求她,她同意幫忙,並費了很大的口舌說服了他父親。提出的唯一的條件就是讓我替她管理一陣子新開的酒吧。我沒有理由拒絕。”
  “你明明知道他是借機接近你。”
  他哄我:“別把你老公當萬人迷,就算我是萬人迷,一顆心也隻在你身上,你有何擔心的呢?”
  “那黑人怎麽樣了?”
  “案子還在查,有個關鍵的人物還沒找到。蔣皎的父親一直在幫忙找。”張漾說,“北京太大了,以前喜歡大城市的繁華,現在特別想念老家,覺得畢業後到天中做個老師也不錯啊。”
  “算了吧,”我哼哼,“流氓頭子帶一群小流氓出來嗎?如果是那樣,我真替祖國的花朵們擔心。”
  “別擔心。”他說,“你看,就算跟了流氓,小耳朵也永遠是小耳朵。你說是不是?”
  我憧憬著:“那等我畢業,我們就回去好不好?一起到天中做老師去,我教語文,你教數學,帶一個天下無雙的班出來。”
  他笑:“跟著你,在哪裏,做什麽,都好。”
  我的心軟了,什麽恨都沒了。那一小半也輕鬆分解了。我從床上跳下來,拉開窗簾,發現雪依然在下,上海很少見到這麽大的雪,一片一片,在空中飛舞成絕美的畫麵。
  張漾把我拉到沙發上坐下,從提包裏掏出一個盒子,遞給我說:“我也有聖誕禮物,看看你喜歡不喜歡?”
  我完全沒料到,那是一個非常非常漂亮的新手機,三星的。
  “你的手機太舊了,我一直想替你換一個。”張漾說,“這款很適合你呀。”
  我盯著他,很白癡地問:“很貴吧。”
  “我命苦,娶了個這樣的老婆啊。”他一麵歎氣一麵替我把舊手機裏的卡拿出來,裝到新手機上去,遞給我說:“答應我,以後永遠都不許換了電話卡不告訴我。”
  “不換了。”我說,“再換就死給你看。”
  他對著我呲牙咧嘴:“要死一起死。我做鬼也纏著你。”
  “討厭啦。”我推開他。
  他拍拍我的背說:“好啦,不逗你玩了。我明天要趕回北京,學校要考試了。黑人的事我也還擔心著。你也該困了,洗洗睡吧。”
  “哦。”我說。
  我洗完澡出來,晨曦已經微露,張漾靠在沙發上,好像已經睡著了。我把窗簾拉上,燈光調暗,走到他麵前。我記得以前,他很愛戴鴨舌帽,不過已經好久不見他戴了。還有上次,我見他穿西裝的樣子,好像都和現在這個他有很大的不同。我就這樣傻傻地看著這我心愛的男孩,努力回想記憶中的那個他,從對他的憎惡到隱約的喜歡到最終的排山倒海,愛情就像是場誰也無法掌控的奇異遊戲。進入迷陣就隻能衝鋒陷陣,管他是死是活。
  他忽然睜開眼,問我:“我睡著了嗎?”
  “好像是的。”我說。
  “你在幹嘛?”他問我。
  “我在看你。”
  他笑。
  我伸長手,把燈關了。房間裏忽然暗下來,除了他送我的新手機上藍色的時鍾在閃爍,其他什麽也看不見。我甚至看不清他的臉。
  黑暗中,我鼓足勇氣輕聲對他說:“我也有聖誕禮物。”
  他伸出手,抱緊了我,我沉溺於他的懷抱,付出一切在所不惜。他撫摸我的臉,終於尋找到我的唇,又是一個漫長無比的親吻。我怕極了也幸福極了,以至於渾身發抖。直到他在我耳邊問:“親愛的,你願意給我生個孩子嗎?”
  我點頭。
  “最好是兩個,一個男孩,一個女孩,我們牽著他們,在巴黎的街頭散步。你說好不好?”
  我低語:“跟著你,在哪兒,做什麽,都好。”
  “我會拚命讓你幸福的。睡吧,你困了。”他說。說完,他把我抱到了床上。給我們蓋上了被子,我以為他會有下一步的動作,但他隻是抱著我,什麽也沒有做。
  天應該亮了,他應該很快就睡著了。我聽著他的呼吸,轉過身,默默流下了眼淚。我不知道自己從哪天起會變成這樣一個沒臉沒皮的女孩,我這邊早已紅塵滾滾,別人卻還依舊雲淡風輕。這到底意味著什麽呢?
  但不管別人如何,我知道自己已經無可改變地蛻變成那隻曾經名叫“吧啦”的飛蛾。隻是我一定要幸福,哪怕幸福是場表演,我也會盡力演好每一場戲。時間是最好的布景,而我將是他生命裏最炫的主演,誰也無可替代。
  想到這裏,我抬手,偷偷把眼淚擦得幹幹淨淨。

  6
  期末考試結束了,我收拾好行裝,準備坐當天的火車回家。
  就在那時,我接到張漾的電話,他興奮地告訴我黑人的案子終於查清了,元凶被抓到,他被放了出來。
  “以後都沒事了?”我問。
  “沒事了。”
  “那你還要替蔣皎做事麽?”我小心眼地問。
  他哈哈笑:“怎麽,對我不放心?”
  “有點。”
  “那等我回家,把心挖出來,給你存著,你就放心了。”
  “不錯的建議哦!那你何時回家?”我問他。
  “就明天,我和黑人一起。”張漾說,“今晚我要把酒吧的事安排一下,還要跟黑人好好喝他一杯,高興高興!”
  “不許醉了,早點買票。”
  “放心吧,我們票都買好了。這小子好多年沒回家了,比我還要興奮。”
  我明知故問:“你興奮啥?”
  他態度極好地配合我:“要見老婆,能不興奮嗎?”
  我嘻嘻笑,小心眼裏立刻變得喜氣洋洋。瞧,托漾哥同學的福,我已經在短短一年內成功地變得如此的俗不可耐。阿門!
  那晚,我終於把我和張漾的事告訴了媽媽。媽媽撫摸著我的頭發說:“媽媽相信,我的女兒不會看錯人,他爸爸我聽說過,人那麽善良,兒子一定錯不了。”
  “嗯。”我靠著媽媽說,“我真的很愛他。”
  “那等他回來,我們請他和他爸爸一起吃個飯。”媽媽說。
  和媽媽聊完天,我回到自己的小屋,一切都沒有改變,我的小床,我的寫字台,我的電腦,我的十七歲。我習慣性地打開電腦,收藏夾裏有我的博客:《左耳說愛我》。因為在學校上網不方便,我已經有很長時間沒有更新過它。
  我點開,填上密碼,進入。
  黑色的底,滿天的星星,我幾乎不認得。題圖上是百合,一片純白,美得絢目。
  一行字若隱若現,做成耳朵形狀的Flash不停在閃爍:小百合,我一直記得愛過你。
  我知道是誰幹的。
  我一直記得愛過你,多好。
  小百合?我忽然覺得自己幸福無比。我抱著枕頭,看著天花板,房間裏是我喜歡的氣息,屬於我自己的獨特氣息,不管離開多長多久,從來都沒有改變過的親切氣息。想到已經跟媽媽坦白,這次張漾回來,我就可以請他在我房間裏坐一坐,把他大大方方地介紹給我的爸爸和媽媽。我忍不住微笑起來。
  那天晚上我把房間清理了一下,光是收拾衣服就用了兩個多小時,所以睡覺的時候已經很晚了,沒料到清晨五點左右,就被手機吵醒。我迷迷糊糊地接起來,竟是尤他。
  “神經病啊,這麽早喊醒我。”
  “李珥。”尤他的聲音很嚴肅,“我想,你應該起來到新浪網看一看。”
  “怎麽了?”我說,“就算是外星人著陸了,你也要讓我睡飽啊,我都困死啦。”
  “出事了,蔣雅希死了。”尤他說,“昨晚她的酒吧發生特大爆炸案。死四人,重傷十餘人,蔣雅希當場死亡。”
  我的天。
  “我在網上。”尤他說,“下麵的你還要聽嗎?”
  我的心亂跳起來,人完全清醒,催促他:“快念。”
  “除蔣雅希當場死亡外,現場還有數位死者的身份待查,爆炸發生後,現場燃起熊熊大火,酒吧幾乎燃成灰燼,而該酒吧負責人張漾昨晚表現神勇,在自己受傷的情況下從火災中救出十餘人,最終葬身火海。張漾據說是蔣雅希青梅竹馬的戀人,也有人稱爆炸案是蔣雅希的新舊情人在酒吧發生口角所致,現場還有酒吧客人用手機拍下當時畫麵,目前案件正在進一步的審理調查之中。蔣雅希今年二十三歲,三年前憑借一首《十八歲的那顆流星》一舉成名,被稱為新一代玉女歌手的掌門人,如今,伊人已如流星而逝,但她優美的歌聲會長留在熱愛她的歌迷的心裏……”
  尤他的聲音還在繼續,而我已經再也聽不見任何東西。
  手機從我的手裏跌落到地上。
  我不信。
  不可能,我不信。
  我絕不信。

  7
  張漾死了。
  死的人還有許弋,蔣皎。
  一次爆炸,一場大火,把所有的一切都結束了。
  我媽我爸還有尤他整天守著我。生怕我發生任何的不測。那天晚上我又上了網,互聯網上關於蔣雅希的死已經炒得是沸沸揚揚,在一個論壇,我看到了網友自己上傳的用手機拍下來的當天的畫麵:
  許弋瘋狂地衝過去。給了蔣雅希清脆的一耳光。
  張漾拖開許弋,不許他再靠近蔣雅希。
  蔣雅希捂住臉,躲在張漾的身後。
  許弋和張漾發生爭執,許弋撥出刀,被張漾拿下。
  許弋大聲喊:“凶手,凶手,我不會放過你!”
  張漾抓住許弋,把他拚命地往外拖,幾個保安上來幫忙。許弋終於被拉走,蔣雅希回轉身,摟住張漾,在張漾的臉上吻了一下。
  許弋像隻憤怒的獅子,他拉開了他的衣服,身上綁的全是炸彈,保安們嚇得統統後退,許弋狂笑著,一步一步地走近蔣雅希。
  蔣雅希要躲,一個女孩忽然抱住了蔣雅希,不讓她走。
  張漾撲向了許弋。
  ……
  一分三十七秒。
  戛然而止。
  情殺?
  我不相信網絡,不相信他的背叛。
  相反,我從來沒有一刻如此深刻地感受到自己曾經被他深深地愛。
  當天晚上,尤他陪我坐火車,我們趕到了北京,黑人在車站接我們,見了我,他飛奔過來替我拎行李。我看到他的眼睛是血紅的。
  一路上,我們都沒說什麽話,直到到了四合院,門關上了,黑人忽然伸出手狠狠打自己的耳光:“對不起,對不起,我沒有保護好漾哥,讓他出事!”
  “別這樣!”尤他拚命抓住他的手,不讓他再打自己,但他臉上已經是幾道深深的手掌印。
  我走到黑人麵前,輕聲對說:“告訴我真相。我要知道真相。”
  “對不起,現場的情況我並不清楚。”黑人說,“那天晚上,我們約好在蔣皎的酒吧見麵。因為我的事情,蔣皎的父親的確是幫了大忙,漾哥的意思是讓我跟他父親見一麵,把以前的恩怨都了掉。下午我和漾哥先在街上逛了一會兒,他去酒吧了,我回這裏拿了衣服,準備洗個澡換個衣服。興許是要過年了,那天澡堂子裏的人特別多。等我洗完澡趕到酒吧的時候,酒吧已經炸了。那裏亂成一團,我當時腦子就亂了,衝進去找漾哥,看到他滿臉都是血,滿臉都是,還要往裏衝,我抱住他不讓他進去,他說許弋還在裏麵,他一定要救他出來,我罵他瘋了,他跟我說,許弋是他弟弟,他們是一個母親,他不能這樣子不管他。我當時也暈了,不知道攔他就跟著他一起往裏衝,火越燒越大,根本看不清哪裏是哪裏,我進去一圈,毫無收獲,等我跑出來,樓已經塌了!完了!我四處找不到漾哥,我就知道,完了,完了!都是許弋那個渾球幹的,都是那個渾球!”
  黑人越說越激動,雙手捏成拳,在地上一下一下拚命地捶。
  “黑人,別說了,”我打斷他,“我們去看看他吧。”
  “現在沒法看。”黑人說,“現場燒得一塌糊塗,死了的人有十幾個,警方正在做DNA的測試,漾哥的爸爸是前天趕來的,但是,他不是漾哥的親生父親,所以,沒有辦法做認領。我們需要等待。”
  等待。
  我知道我會等待。
  像那首歌中唱到的一樣,哪怕等待等待再等待,哪怕我和他是河兩岸,永隔一江水。
  我也相信他沒有遠去,他總會歸來,抵達我心,與我相親相愛,永不分開。
  尾聲
  春天到來的時候,我又見到趙海生。
  我們分手一年多,這是我第一次見他。他穿白色的休閑襯衫,打一把藍色的傘,出現在我家門前。
  我請他進來,他低頭換了鞋,輕輕地把傘放在門邊。
  時光攸忽回到我的十五歲,他也是這樣彎腰進來,用好聽的聲音禮貌地問:“是夏老師的家嗎,我從北京來,有過電話預約。”
  ……
  我怔忡在那裏幾秒鍾,然後我轉身進了廚房,給他泡了茶。
  “對不起。”我說,“家裏沒咖啡。”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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