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武林第一盛事!
江湖中沸沸揚揚,黑白兩道都在揣測,這樁喜事一結,天下局勢將會有怎樣的變化呢?但無論是何種揣測,接到喜帖的群豪們都已經準備好了賀禮,路程遠些的已然動身起程了。
那時,如歌正倚坐在桂花樹下。
秋日,靜淵王府。
落葉金黃。
如歌的紅衣在落葉的風中微微飄揚。
她的手指輕輕觸摸著掌心那朵寒徹入骨的冰花,冰花晶瑩剔透,光芒流轉,碰著它的花瓣,會讓她淡淡地想起一個冰雪般美麗的人。
靜靜地,有接近的聲音。
她轉過頭。
一輛木輪椅。
輪椅中,青衣男子溫潤如玉,眉宇間有淡淡的光華。他雙腿似不能行走,但恬淡自若的氣息讓周圍的世界霎時寧靜如恒。
笑容象魔法一般點亮了如歌的麵容!
她跳起來,扶住他的輪椅,輕笑道:“忙完了嗎?整日在屋裏處理公文,對你的身體不好呢!”雖說他體內的寒毒已被吸盡,可是身子依然需要細心的照顧啊。
玉自寒微笑。
她瞅瞅他,又道:“怎麽穿這麽薄?天氣轉涼了,要多穿些才是!”
“好。”
如歌的臉皺起來:“我知道!你在笑我對不對?!像個老婆婆一樣囉嗦……”想一想,她蹲下來,瞪住他,“不過,就算變成個囉嗦鬼,我也要纏住你這個不知道照顧好自己的人!師兄,你認命吧!”
玉自寒低下頭。
唇角的微笑有融雪的溫柔。
然而——
他看到了手中的那封信。
笑容慢慢斂住。
手指在信上收緊。
如歌察覺到他的異樣,問道:“怎麽了?”
玉自寒眼底掠過一絲擔憂。
“有壞消息嗎?”
她望著那信。
他搖搖頭。
“戰楓七日後成親。”
他告訴她。
忽然卷來一陣秋風,焦黃的落葉在庭院的地上旋轉。
如歌眨眨眼睛,笑道:“也就是說,我們需要趕回烈火山莊了。師兄,我們送什麽賀禮合適呢?”
“歌兒……”玉自寒輕道。
“師兄,你在擔心嗎?”她趴到他的膝頭,晶瑩的麵頰依偎在他青色的衣衫上,笑道,“以前的事情,我已然全部忘掉;他成親不會困擾到我。”
玉自寒輕輕摸著她的腦袋。
他有種奇怪的感覺。
如歌不再是以前的如歌。
自從一個月前,當他昏睡三天醒來後,再見到的如歌仿佛一夜間成熟美麗了起來。她依然對他微笑,依然關心著他,但卻有一種感覺,好像她的笑容再不能通透到眼中。
“歌兒,告訴我,究竟發生了什麽?”為什麽她變得不再會開懷地笑,變得不再有單純的快樂。
“什麽也沒有啊,”如歌躲開他的眼睛,笑著說,“師兄好像變得很多疑呢,你看,一切不是好好的嗎?哪有什麽事情發生。”
“雪呢?”
玉自寒終於問了出來。
他的寒咒被雪吸出來,可是雪卻好像在人間蒸發了一般,再無蹤影。宮廷裏也沒有了雪衣王的消息。
雪……
如歌的心被狠狠撞了一下!
那夜,雪的身子漸漸透明,幻化成萬千道光芒,一點一點自她懷裏消失……
“他走了。”
如歌的聲音很輕,輕得恍若十月的飛雪,不及落地便已融化。
她苦笑道:“他走了。我不知道他去了哪裏。”
“歌兒……”
玉自寒清遠的雙眉微皺。
如歌笑得溫柔,她輕輕握住他的手:“師兄,你知道嗎?我希望大家可以快樂地生活。不管曾經發生過什麽,過去了就讓它過去,或許很冷酷,可我真的不想讓過去的事情困擾住我所珍惜的人。”
她微笑地凝望他。
滿天晚霞柔柔照著她和他交握的手上。
玉自寒的青衫被風吹得揚起。
他溫柔地拍拍她的腦袋,決定以後再不去提起這個話題。他知道一定是發生了什麽,然而,如果這是她所希望的,那他就永遠不知道好了。
她笑著低下頭。
淚水悄悄湧進她的眼中。
深秋的桂花樹下。
沒有花香。
紅衣的如歌靜靜趴在玉自寒的膝頭。
……丫頭,不要忘記我……
如歌的喉嚨裏一片鹹澀的哽咽。
對不起,我不會放縱自己去想你。因為,如果我憂傷,愛我的人們也會憂傷。
第一章
大喜的日子。
烈火山莊張燈結彩,紅紅的喜字到處都是,紅彤彤的燈籠映照得夜晚的天空像白晝一樣明亮。
酒香伴著菜香,在夜風中濃濃飄來。
賓客們來自大江南北,他們在金火堂堂主慕容一招的招呼下,於各自的酒席中落座,興致高昂地恭賀著談笑著。每個人應該坐在哪一張酒席,鄰近的酒席又應該坐什麽樣的人,慕容一招都安排得極有講究。否則,如果素來不和的江湖朋友坐在了一起,就算礙於烈火山莊的麵子不至於惹出什麽事端來,可也十分沒趣。
慕容一招邊紅光滿麵地招呼著賓客,邊暗自吃驚地打量著庭院前方主座上興致高昂的烈明鏡。
十幾年了,他從未見烈明鏡這般開懷過。
烈明鏡坐在白虎皮搭背的紫檀靠椅上,濃密的白發梳理得很整齊,他拂著胡須笑,那笑容簡直是慈祥的,臉上的刀疤似乎都消失在了笑容中。
如歌也很吃驚,她回頭望望身邊的玉自寒,笑道:“你瞧啊,爹開心得好像他才是新郎倌。”
玉自寒微笑。
今晚師父神清氣爽,的確是難得的好心情。
烈明鏡麵孔板起來:“亂說什麽!”
如歌聳聳鼻子,笑得輕鬆:“爹,你不用唬我,女兒知道你這會兒心情好得很,才不會生氣呢!”
烈明鏡瞪她片刻,忽然朗聲大笑:“好!不愧是我玲瓏心肝的乖女兒!爹不生氣,爹今晚真的很開心!哈哈哈哈……”
他的笑聲穿破長空,在燈火通明的夜色中激蕩。
酒席中。
天下無刀城的刀無暇、刀無痕,少林的流眉方丈,武當的鬆牙子真人,峨嵋的淨雲師太,皆是微微一怔,循聲向大笑的烈明鏡看去。
烈明鏡稱霸武林幾十年,鮮少在眾人麵前如此放縱自己的情緒。
戰楓的婚事,怎令得他這樣開懷?
莫非真如傳聞所說,烈火山莊與天下無刀城結親後,烈明鏡就會將莊主之位傳於戰楓?
刀無暇與刀無痕對視一眼。
慕容一招若有所思。
姬驚雷笑著拍開酒壇的封泥,仰頭暢飲。
裔浪一身灰衣,在烈明鏡的笑聲中,他低下頭。
灰色的眼睛迸出一抹暗光。
如歌輕歎道:“爹,你未免也太偏心了吧。難道,楓師兄在爹心裏就那麽重要?”
烈明鏡揚眉道:“歌兒,你在吃醋?”好濃的酸味……
如歌撒嬌道:“是啊!我要爹心裏隻有我!楓師兄成親讓爹這樣開心,我都做不到呢。不行,我嫉妒啊!”
玉自寒的目光溫柔如春水。
他明白如歌。戰楓成親,愛女如命的師父雖然為弟子開心,可是,依然會放不下女兒的心結。她的撒嬌卻能讓師父曉得,戰楓的影子已經從她心裏消失了。
烈明鏡嗬嗬笑著,拍拍女兒的手背:
“乖女兒,你是爹最疼愛的寶貝,爹會把世上所有的好東西統統給你!”
如歌笑道:“謝謝爹。”
這時。
“新——人——到——!”
一聲喜氣洋洋的宣告,將當晚喜宴的氣氛推向高潮!
樹梢、屋簷的燈籠映得半天火紅。
深秋的楓樹仿佛醉了般豔紅。
鮮紅的楓道上。
戰楓與刀冽香穿著大紅的喜服。
刀冽香的嫁衣上繡著金燦燦振翅欲飛的鳳凰,綴滿珠玉的鳳冠流蘇若隱若顯遮住她英秀的容顏。
戰楓也是紅色的喜袍。
他幽黑得近乎發藍的卷發,冷漠而不羈地在肩頭翻飛;雙目中亦是一片冷漠的黯藍;右耳的藍寶石,在燈籠的紅光下,卻折出冷凜的寒光。
這冰冷的幽藍色,與他大紅的喜袍看起來那樣的怪異和不搭調。
眾多喜娘、丫鬟、孩子們簇擁著這一對新人,她們笑著鬧著,將小米、花生、花瓣、糖塊向新娘子頭上灑去……
笑聲和恭賀聲在庭院裏潮水一般響起……
烈明鏡朗聲大笑……
刀無暇眼中掩飾不住的得意……
如歌心中一片寂靜。
她看著戰楓與刀冽香之間牽著的那條大紅的綢帶。
綢帶中間,挽了朵花。
紅色的綢帶連著戰楓和刀冽香,在眾人的賀喜聲中,在滿樹搖唱的楓葉下,他和她慢慢走過來。
夏日的荷塘邊。
碧綠的荷葉,滿池的荷花。
藍衣的小戰楓問紅衣的小如歌:
“你為什麽喜歡穿紅衣裳?”
小如歌笑得很臭美:
“因為漂亮呀!”
“為什麽紅衣裳就漂亮呢?”
“笨!”
小如歌羞他。
小戰楓生氣地瞪她。天下沒有一個人可以說他笨!隻是,她“嗬嗬”又笑起來,笑得比荷塘裏的荷花還要粉嫩透明。小戰楓的臉紅了。
小如歌笑著:
“你真笨啊!你忘啦,新娘子成親的時候都穿紅衣裳啊!新娘子是世上最美麗的人,一定是因為她們都穿紅衣裳!嗬嗬……”
“你又不是新娘子……”
小戰楓的腳踢打著荷塘裏的水。
“等我長大了就會變成新娘子啊!”想一想,小如歌苦著臉,“啊,那還要等好久呢,我什麽時候才能長大啊……”
小戰楓別扭地說:“那麽想當新娘子啊。”
“是啊!”小如歌用力點頭。
“那……”小戰楓為難了半天,終於說,“……那你當我的新娘子好了……”
“呀!!”小如歌興奮地跳起來,險些撲進荷塘裏,小戰楓扶住了她。她快樂地扯著他的袖子,搖著說,“是你說的啊,不可以反悔啊,否則我就再也不跟你玩了!”
小戰楓懶得理她。
荷塘裏,粉紅的荷花靜靜嶄放。
兩雙小腳蕩出一圈圈透明的漣漪。
小如歌歪著腦袋,忽然想到個問題:“為什麽要我當你的新娘子呢?”
小戰楓眨眨亮藍的眼睛:“因為你本來就穿紅衣裳,我可以省下銀子。”
小如歌怔一怔。
然後,她猛地用腳一拍水,水花濺了小戰楓一頭一身!
童年的笑聲蕩漾在開滿荷花的池塘邊……
……
燈籠的光亮映紅了楓葉。
滿樹楓葉。
鮮豔如火。
戰楓和刀冽香已然走到了張燈結彩的庭院最輝煌處。
一片楓葉輕悠悠飄下。
輕悠悠飄落在戰楓的肩頭。
“一拜天地!”
烈明鏡白須飛揚,嘴角含笑,就像一位慈祥的父親;刀無暇搖扇輕笑,刀無痕飲下一杯酒;玉自寒輕輕覆住如歌的手掌,唇邊清如遠山的笑容是對戰楓的祝福。
賓客們的笑聲,孩子們的起哄,讓夜晚忽然變得喧鬧起來。
戰楓行禮時,看到了一個人。
她於光亮處。
隔著五步的距離。
戰楓感覺到了她的變化。
她長大了,稚氣與天真少了很多,模樣似乎也有些不同,眉眼間多了種絕美的氣韻。她隻是淡淡站著,卻仿佛有烈焰般的光彩逼得人睜不開眼。
“二拜高堂!”
戰楓同刀冽香向烈明鏡拜下。
烈明鏡大笑著揮手,快慰與滿足的神情令在場的所有人有些吃驚。
她,站在烈明鏡身後。
她在微笑。
她依然是鮮紅的衣裳,鮮紅得讓深秋的紅楓黯然失色;她的眼睛依然明亮,明亮清澈得象清晨泛著陽光的溪水。她的笑容是柔和的,仿佛穿透了他,想起遙遠的童年,一件有趣的往事。
她的笑容平靜美麗,好像沒有什麽事情可以改變她的心境。
戰楓的瞳孔慢慢緊縮。
一陣冰冷的痛,緩慢地自他心上劃過。
“夫妻對拜!”
孩子們更加起勁地哄鬧,有膽大些的孩子們伸出手去,要把戰楓往新娘子身上推。
冷酷的氣息!
孩子們的手被冰冷的刀氣阻隔,身子好似掉入了冰窟中,一個孩子嚇得“哇——”一聲哭出來……
哭泣的孩子立刻被抱走了。
剩下的孩子們驚得渾身顫抖。
婚宴的氣氛頓時古怪起來。
原本的熱鬧喧嘩中,忽然竄進怪異的不和諧。
漫天楓葉急墜!
庭院中燈籠的火光驟然一暗!
寒光一凜!
一道秋泓般的刀光逼近刀冽香胸口!
電光火石間。
一條雪白的人影鬼魅般疾撲新娘子刀冽香!
那人出現得如此突然……
所有人都沒有來得及反應!
如歌驚——怔——!
然後,一陣冰冷的沉重慢慢灌下來。
雖然還沒有看清那白影的模樣,可是,她已經猜到了那是誰!
倒吸口涼氣……
如歌滿心滿肺都是徹骨的涼意。
愚蠢的行為!這原本應該是她惟一的反應。可是,她忽然覺得悲哀。這種悲哀,不僅僅是為瑩衣,好像也有一部分是為她自己。這一刻,她忽然能感到瑩衣的心。
匕首“當——”一聲,跌落青石地上。
戰楓的右臂滲出血跡。
白衣人狼狽地摔跌在戰楓腳邊!跌倒的身影單薄而孱弱,象深夜裏沁著涼氣的露珠。白衣裹著她嬌小的身子,仿佛一朵稚嫩的小白花。
她掙紮著抬起頭,滿臉淚水,在紅彤彤的燈籠下有驚人的脆弱。
戰楓眼神冷酷:
“是你。”
淚水淌過她的下巴,瑩衣淒楚道:
“你心中,不是隻有我嗎?”
泣聲婉轉,恍如杜鵑涕血。
庭院中。
詭異的死寂。
火紅的楓葉在夜風中搖舞。
大紅的燈籠也隨著搖舞起來。
宴席中的火光忽明忽暗,閃爍不定。
烈明鏡眉心深皺。
裔浪示意山莊弟子將鬧事的瑩衣帶走。
瑩衣慘笑著,突然抓起地上的匕首,對準自己的胸膛,道:“有誰上來,我便自絕於此!”
裔浪冷笑,揮手令山莊弟子繼續。蠢笨的女人,若不是婚宴的緣故,她現在就已經是死人一個了。就算她真的血濺當場,見慣殺戮的江湖中人連眼睛都不會眨一下。
山莊弟子逼近瑩衣……
瑩衣忽然淒聲大笑:“我死不足惜!隻是,我若死了,這腹中的孩子也要一並去了!”
滿場嘩然!
烈明鏡目光暴長!
刀無暇折扇猛合,眼睛微微眯起。
戰楓卻好像沒有聽見,孤傲的唇角隱出一抹古怪的意味。
瑩衣的眼中滿是楚楚的淚水,她淒婉地哀求著鳳冠霞帔的刀冽香:“刀小姐,求求你成全楓少爺和我好嗎?楓少爺是我的全部,沒有他我會死的!而且……我已經有了楓少爺的孩子……”
大紅的嫁衣上。
金燦燦的鳳凰振翅欲飛。
珠玉璀璨的鳳冠下。
刀冽香的聲音無比冷漠。
“求我做什麽?孩子是他的,又不是我的。”
瑩衣萬料不到刀冽香竟會這樣冷淡,不禁有些驚慌,淚水如小河般淌下:
“楓少爺並不喜歡你,他隻是逼不得已……”
戰楓眼神如冰。
瑩衣尤自低泣道:“你如果不是天下無刀城的三小姐,楓少爺是絕不肯娶你的……我知道……楓少爺喜歡的隻有我……和我們將來的孩子……”
刀冽香用手指撥開珠玉的麵簾,一雙沉鬱的眼睛,淡淡望住戰楓,道:“戰公子,請管好你的女人。”
婚宴變成了鬧劇。
眾賓客都極為尷尬。
烈火山莊與天下無刀城的聯姻,其目的雖然每個人都心知肚曉,可是就這樣當眾被赤裸裸地挑明,卻是誰也預料不到的。
如歌歎息。
她已經不想再看下去了。輕蹲下來,她用唇型對輪椅中的玉自寒道:“我有些累了,回去好嗎?”
玉自寒點頭。
縱然在這樣喧鬧荒誕的時刻,他依然是寧靜的,溫玉般的光華在他青衣的身上緩緩流淌。望著他恬淡的笑容,如歌的心也寧靜了下來。
她推起他的輪椅,正準備悄悄離開——
夜色中。
卻傳來戰楓冰冷的聲音。
“殺了她。”
冰冷如刀的三個字。
然後,戰楓對司儀道:“婚宴繼續。”
瑩衣驚呆當場,麵孔慘白,手中的匕首搖搖欲墜。
山莊弟子亦是大驚,但楓少爺的命令豈敢違抗,隻好狠下心向那個單薄的女子圍去。
歡鬧的絲竹之樂再度奏起!
戰楓的麵容平靜無波。
刀冽香唇角閃過嘲弄的意味,珠玉的麵簾重新垂下。
恨意從瑩衣眼中迸射出來!
她咬牙飛撲向戰楓孤冷的身子,大吼道:“我懷了你的孩子!我腹中已然有了你的孩子!”
匕首怒刺向戰楓的前胸!
這一刻,她恨透了戰楓!她恨不得他死!
如歌閉上眼睛。
這一刻,她忽然知道了。
瑩衣也是真正愛著戰楓的。雖然她的手段很極端,可是她是真的愛著戰楓的。一個女人,如果沒有那麽強烈的愛,就不可能能有那麽強烈的恨。
當如歌睜開眼睛時。
匕首已經到了戰楓的手中。
他抓著瑩衣的頭發,將她的腦袋怪異地向後拉扯,他的話殘忍冷漠:“懷了我的孩子?”
“是。”瑩衣眼睛幹枯,她的淚水已然流盡。
“我的孩子……”匕首抵近她的小腹,“長大後必定會是個魔鬼,不如現在就讓它死去吧……”
鋒利的匕首刺入瑩衣的小腹。
冰寒入骨……
瑩衣絕望恐懼地大叫:“不要啊!我的孩子!!!”
戰楓眼底幽黑。
匕首用力向那個柔軟的腹部刺去!!
烈火山莊的喜宴。
火紅的楓樹上紅彤彤的燈籠。
酒香。
菜香。
撒了一地的花瓣、糖塊、花生、棗子……
“放開她。”
烈焰般的聲音在死寂的庭院裏響起。
“放開她!”
鮮豔如火的楓樹下。
一個鮮豔如火的女子。
她的嘴唇倔強地抿著,眼中似有烈火在燃燒,耀眼的紅衣激揚在落葉的風中。
她扶著瑩衣顫抖的身子,握住戰楓拿著匕首的右手,一字一句道:
“你、放、開、她!”
匕首刺在瑩衣腹中,血淌落下,染紅了青石的地麵。
滿場驚愕。
眾人的目光皆望向一言不發的烈明鏡。
烈火山莊的大弟子、與天下無刀城聯姻的戰楓,竟然同莊主的獨生愛女在如此重大的場合發生衝突!
烈明鏡神色沉鬱,臉上的刀疤深可見骨。
他凝視著僵持的戰楓和如歌,眼中有著無人能解的複雜。
終於——
他拍掌而起,大笑道:
“好——!”
烈明鏡身姿雄偉,白發濃密,他的目光似乎在一瞬間看到了當晚在場的每一個人!
“趁楓兒大喜之日,眾位朋友皆在場,我宣布——”
他望著如歌,朗笑道:
“——小女如歌將繼承烈火山莊莊主之位!她年齡尚輕,脾氣又衝,需要大家多包涵!這次喜宴的小麻煩,就交給歌兒處理好了!大家不要掃了興!來,喝酒!奏樂!”
事態的發展居然如此出人意料!
烈火山莊未來的繼承人竟然不是戰楓!
眾人強按住震驚,跟隨烈明鏡飲酒、歡笑,恭喜祝賀聲從庭院的各個角落響起……
這一邊……
如歌攙抱起暈厥的瑩衣,轉身而去,戰楓和婚宴被她丟在身後。
隻有玉自寒陪伴著她一並離開。
寂寞的夜晚。
“禮——成——”的聲音遙遙傳來。
如歌突然覺得很冷。
山莊漸漸安靜下來。
紅燈籠依然掛滿樹梢屋簷,熱熱鬧鬧地亮堂著,大紅的喜字也依然燦燦地惹眼,象在提醒每一個人,今晚是戰楓與刀冽香的洞房花燭夜。
可是,卻沒有歡鬧聲。
隻有安靜的風。
深秋的夜,象冬日一般寒冷。
月光很亮。
照在那一大片暗紅的楓林中。
如歌累極了,她倚著楓樹,累得似乎都睜不開眼睛。她的身子慢慢滑落,跌坐在落滿楓葉的地上。
月光下,她的臉色有些蒼白。
額角沁出細碎的汗珠。
瑩衣的鮮血浸染了她的衣裳,一片暗暗的褐色,似乎一股淡淡的血腥味依然繚繞在她周圍。
她累極了。
不想回去了。
就在這楓林裏,她想靜靜睡一覺。
楓林中,有蟲鳴,似乎還有螢火蟲,微弱的光芒若隱若現。
如歌靜靜睡去。
紅裳在寒冽的夜裏顯得分外單薄……
好冷……
她瑟縮著漸漸抱緊身子,眉頭皺了起來。
一團晶瑩的光,盈盈地,漫漫地,自她懷中流淌出來……
若仔細看去……
光仿佛來自她懷中的一朵冰花……
光如天山的雪……
映著春日的暖陽……
光芒漸漸盛了……
將沉睡的她溫暖暖地裹起來……
她的唇邊有了淺淺的笑。
睡夢裏,她可以回到無憂的往昔。
楓林中。
如歌在做一個溫暖的夢。
荷塘邊。
戰楓眼底一片寒冷的冰河。
那已經不能再叫做荷塘了。
沒有荷花。
沒有荷葉。
也沒有了水。
荒蕪的荷塘邊。
戰楓一身深藍的布衣,右手邊放著他的刀。他望著那片荷塘,不曉得在想些什麽,幽藍的卷發微微飛揚。
忽然,他笑了笑。
一抹亮藍點亮了他孤冷的眼神。
……
那個夏日,就在這個荷花塘。
滿池碧葉。
滿池粉紅的荷花。
突然間,他和她全都羞澀得不曉得手腳該往何處放,漲紅的麵頰似乎可以將湛藍的天空映紅。她的紅衣鮮豔,被他擁在懷中,緊張紊亂的呼吸在他耳邊響起。
她很緊張。
其實,他也很緊張。不知道她有沒有發現。
心髒跳得好似要蹦出喉嚨!
忘記了那時她在他懷裏有多久。
隻記得,他像孩子般奢望,就讓時光死掉,就讓這一刻永遠永遠停下來。
……
楓林中。
如歌忽然被什麽驚擾了,身子一顫,溫暖的夢頓時碎了。
冰花的光輝消失在她衣襟中。
仿佛從來沒有出現過。
她睜開眼睛,沒來得及去回味自己究竟夢到了什麽,就看到了楓林外荷塘邊那個深藍的背影。
亮亮的月光,將長長的影子投在荒蕪的荷塘裏。
孤冷的背脊。
深藍的布衣。
戰楓。
和他的刀。
他背對著她。
她不知道他在那裏有多久了。
她醒了嗎?
戰楓滿是刀繭的掌心,忽然湧出一股潮熱。
如歌站起來,紅葉“簌簌”自她衣裳飄落。她想靜靜地離開,裝做沒有看到他。然而,天際那彎皎潔的月亮,和他透著寒意的背影,忽然令她開口道:
“你不應該在這裏。”
戰楓沒有回頭。
等了一會兒,正當她以為他不會回答了,卻聽到他低沉的聲音:
“荷塘是你命人填的。”
“是。”
“為什麽將它填起來?”
他在荷塘邊,她在楓林中,月光淡淡照著他和她。
“今晚是你的洞房夜。”
她的聲音像月光一樣淡。
“你怕我嗎?”
戰楓忽然轉過頭,凝視她,眼底掠過一抹幽暗。
“刀姑娘在等你。”
他冷笑起來:“居然變得如此膽怯。是否怕接近我,便再不能從我身邊走開。”
如歌驚怔,然後,她道:
“不用激我,若想讓我陪你,直說就是。”
戰楓瞳孔緊縮,半晌,他道:
“你走吧。”
依然是倔強的戰楓。
那個戰楓,她曾經多麽的熟悉……
如此的夜色,暗紅的楓林,荒蕪的荷塘,許多她想要忘記的事情,又淡淡浮上了心頭。
她坐到他的身邊。
望著那個填滿了土的荷塘,她的心也像被堵了起來。
“告訴我,究竟發生了什麽?”是什麽,讓她熟悉眷戀的戰楓消失了;是什麽,讓他變得像惡魔一樣冷酷。
他沉默。
“天命”在月光下隱隱發光。
“為了權勢嗎?”她問,“如果為了權勢,你可以娶我,不必用瑩衣將我逼走。”
他依然沉默。
“為什麽會娶刀冽香?什麽是烈火山莊無法給你的,而必須要通過天下無刀城?”
她繼續追問。
“難道……你在恨我爹……”
他身子一震,眼中迸出厲芒!
“你說什麽?!”
“你恨我爹,對不對?”她苦笑,“自從兩年前,你望著爹的眼神就有些古怪。”
“我沒有。”
他的話語中透出寒意。
她笑一笑:“沒有就好。”
月光如水。
如歌的笑容漸漸斂起來。
“那麽,戰楓,請告訴我,你為何會變成一個魔鬼。”
她的話象寒冬的飛雪將戰楓的身子凍凝起來!
“能夠將一個九歲孩子的脖頸捏碎,能夠將刀刺入懷著自己骨肉的女子腹中,你是一個怎樣殘忍的人。”
她凝視他。
一直望進他的眼底。
“我的骨肉?”
戰楓忽然嘲弄地笑。
她皺眉:“怎麽,哪裏不對?”
“這世上,永遠不會有我的骨肉。魔鬼,隻需要一個就足夠了。”
她聽得疑惑。
戰楓站起來,手中握著他的刀。
月光灑在他深藍的衣上,幽黑發藍的卷發淡淡飛揚,他右耳的藍寶石閃出詭異的暗光。
他的眼睛突然湛藍如大海:
“如果有一天,我真正變成魔鬼,你會殺了我嗎?”
風,徹骨的冷。
如歌一襲紅裳,滿樹楓葉在身後搖唱,她的麵容晶瑩,嘴唇抿著,眼中似有火焰在燃燒。
“會。”
我會殺了你。
聲音仿佛是自如歌體內透出來的,有種絕情的味道。這聲音令如歌亦是一驚,她沒有想到自己會說得那樣冷靜。
戰楓仿佛笑了笑。
然後,他離開了荷塘。
荒蕪的荷塘。
在荷塘裏,埋著一雙沒有染過塵埃的鞋。那雙鞋白底藍麵,用的是麻線,針腳很密,不十分工整,卻來來回回縫了兩趟。
翌日。
“哇!小姐將會是烈火山莊的莊主?!”蝶衣驚奇地睜大眼睛。
薰衣細心地為如歌梳妝,答道:
“莊主是這樣宣布的。”
蝶衣困惑地說道:“可是,以前大家都以為楓少爺會繼承烈火山莊的……而且,小姐也沒有什麽經驗,會不會有問題啊……”
薰衣淺笑:“你不相信小姐的能力嗎?”
蝶衣漲紅了臉:“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
如歌對著銅鏡,笑道:“或許爹隻是開玩笑的。”
薰衣溫柔地梳理如歌的長發,小心地不揪痛她的發絲,低聲道:“莊主從未在眾人麵前開過玩笑。”
如歌一怔。
“你是說,爹是認真的?”
“莊主特意在江湖群豪麵前宣布,應該是十分認真的。”薰衣道。
“那你說,莊主為什麽不選擇楓少爺呢?”蝶衣撓頭,“楓少爺都犧牲了自己同天下無刀城聯姻,為什麽……”
“隻有小姐,才是莊主的骨肉。”
薰衣將如歌的長發挽起來,挽成一個清爽的發式。
如歌心裏暗驚,她忽然覺得薰衣的口吻中帶有一些嘲弄,向她望去,卻她笑容溫婉,哪裏有嘲弄的神情,不由得汗顏自己的多疑。
蝶衣猶豫再猶豫,終於忍不住問道:“小姐,你高興當莊主嗎?”小姐這樣可愛單純的女子要成為天下第一莊的莊主,一定會很辛苦的!
如歌笑一笑:
“我想知道爹的原因。”
竹林中。
烈明鏡品著女兒為他新煮的茶,大笑道:
“好!歌兒的茶藝越發進步了!”
如歌重新為他斟滿,午後的陽光透過竹葉映在她的麵頰,粉白晶瑩,她抬起眼睛,輕笑道:
“爹,你總是誇獎女兒,也不怕別人笑。”
烈明鏡嗔目道:
“我的女兒是世間最出色的!有誰敢笑?!”
“爹……”如歌微微搖頭,心裏卻一片滾熱,“不能因為我是您的女兒,就——”
烈明鏡拍拍她的手,道:
“歌兒,爹隻有你這一個女兒,爹要把最好的事物都留給你。”
她眉心輕皺。
“包括烈火山莊?”
石桌上,溫熱的紫砂壺。
茶氣嫋嫋蒸騰。
烈明鏡眼神威嚴而犀利:“烈火山莊的主人隻能是你。”
她有些怔仲。
半晌,她問道:“為什麽?”
烈明鏡背手而立,蕭瑟的竹葉在秋中“颯颯”地響。
“烈火山莊是我和我的兄弟赤手空拳打下來的,為了它,我們經曆過無數次戰役,遭遇過無數次危機,承受過無數次屈辱,更加流過無數次鮮血。然後,才有現在的烈火山莊。”
他的聲音蒼涼。
“烈火山莊的一舉一動,都會影響到武林的局勢,隻有交給你,我才放心。”
“為什麽不是戰楓?”
“……”
烈明鏡搖搖頭,目光一黯。
“戰楓的父親戰飛天,不正是您當年的結拜的兄弟嗎?”如歌凝視他,“戰叔叔死得蹊蹺,雖然無論江湖中還是莊裏都鮮少有人提起此事,可是我曉得很多人心裏都有疑問。”
戰飛天盛年之時,忽然自盡,留下剛分娩的妻兒。他離世後,妻子也自盡而去,隻剩下繈褓中的戰楓。戰飛天生性豪爽樂觀,為何會自盡而亡,是武林中一大懸案。自然有很多種版本的猜測,可是,畏懼於烈火山莊的威勢,都僅止於私下流傳。
“並且戰楓是爹的大弟子,武功與能力都非常出色;而我,雖然是您的女兒,卻從未插手過莊裏的事情。爹宣布我繼承莊主之位,怕是很難服眾。”
如歌暗歎。
不僅是難以服眾,隻怕許多人會認為爹私心太重。
戰飛天……
烈明鏡閉上眼睛,右臉的刀疤隱隱閃光,他心中被洶湧的舊事翻絞,一時間,竟說不出話來。
他仿佛頃刻間蒼老了很多。
如歌看到爹的神情,不由一驚,急忙扶住他:
“爹?……”
她說錯話了。從小,戰叔叔的死就是一個忌諱,在爹麵前是決不允許被提起的。
烈明鏡漸漸平靜下來,他望住如歌,目中的神色異常慈祥:
“飛天是我的好兄弟,但戰楓性情太過殘忍冷酷……歌兒,你雖然沒有經驗,卻果斷堅忍。這次回莊,你的性子比以前也沉靜了許多,功力也似大有進境……”
她靜靜聽著,紅衣映著青色的竹林,在午後的風中輕揚。
她眼眸深幽。
一股攝人的美麗,流淌著,自她眼底悄悄綻放。這種美麗,是不自覺的,也就更加驚心動魄……
烈明鏡驟然吃驚!
這個如歌,仿佛不再是離莊前的如歌!
稚氣和青澀自她身上剝離了,她恍若浴火後的鳳凰,璀璨的光輝一點點綻放!
她的模樣……
烈明鏡顫聲道:“你的封印……”
“封印?”如歌不解,爹怎麽突然冒出這句話,“什麽封印?”
封印……
怕是已經被解開了吧……
那個白衣如燦陽般耀眼的男子……
烈明鏡回石桌坐下,端起茶盞,茶已經涼了。如歌想再斟些熱的,他擺擺手,將涼茶飲下。
“烈火山莊的主人隻能是你。”
烈明鏡的聲音不容置疑。
“可是……”
如歌依然覺得不妥。
烈明鏡白眉一振:“歌兒,爹不會現在就讓你接手山莊,慢慢地,你就可以學會如何處理江湖中的事務,江湖各門派也會開始接受你。”
他大笑道:“爹會幫你!你不用擔心!”
“可是,我不喜歡……”
如歌努力想勸爹打消這個念頭。
“就這樣決定了!”烈明鏡大手一揮,打斷她,“後天你就離開烈火山莊!”
什麽?爹竟然趕她走?
如歌怔住:“爹!我剛回來沒有十天。”
烈明鏡沉聲道:“最近宮中似乎有些亂,玉兒應該早些回去。你同他一起回去吧。”
如歌又怔住。
烈明鏡凝注她,忽然笑得慈祥,慈祥得象天底下所有關心兒女的父親:“玉兒從小就喜歡你。”
如歌驟然兩頰飛紅,喃聲道:“爹……”
“玉兒身有殘疾,爹原本不想你同他在一起。隻是,楓兒已然娶親,性情亦大變……”烈明鏡歎道,“玉兒也是很不錯的孩子。”
爹居然同她談這種事情……
如歌哭笑不得。
天色漸漸晚了。
父女兩個在竹林中談笑。
如歌說些離莊後的趣事,笑得很開心……
烈明鏡聽著,不時地大笑……
他的女兒長大了,將來有很多事情必須要自己承受。隻希望,在他還有能力的時候,可以讓她永遠這樣開心地笑著。
不知道還可以保護她多久。
十九年了……
戰楓十九歲了……
那個人應該馬上就要來了……
石桌上的茶已涼透。
夕陽照進竹林,光線染著暈紅。
如歌要離開了。
烈明鏡卻說出了那天的最後一句話——
“如果戰楓危害到你,就殺了他。”
這句話,語氣十分平靜。
如歌驚駭,她向爹望去,然而沒有看到他的表情。
烈明鏡已經轉過了身子,滿頭濃密的白發,被夕陽映成暈紅的色澤,他的影子也是暈紅的,斜斜拖在青色竹林的地上。
“所以說,明天我們就要離開烈火山莊了。”
如歌抱著膝蓋,皺著臉道。
當她來到玉院的時候,敏感地察覺出一股緊張的氣息。
玄璜與赤璋正在神情嚴肅地同玉自寒說些什麽。玉自寒靜靜“聽”著,從他淡定的麵容中,看不出一點波動的痕跡。
見到他們在忙,她原本不想打擾,準備待會兒再過來,玉自寒卻已然看到了她。
見到她的那一刻。
玉自寒的笑容仿若靈玉的溫華,柔和地自唇角暈染到眼底,青色的衣衫仿佛也溫柔了起來。
他微笑著。
玄璜與赤璋退下。
如歌將他推出來,慢慢走在山莊裏。
天空浩藍高遠,一絲絲風煙一般飄著的雲,鮮豔的楓林好似在天際燃燒,遠處一些樹的葉子金黃燦燦。
如歌忽然很舍不得離開這裏。
於是,她的神情有些沮喪。
玉自寒寧靜地坐在木輪椅中,凝望苦著臉的她,修長的手指拂弄她皺緊的眉頭,道:
“你很久沒有回來了。”這是她出生長大的地方,離開這麽久,又要再離開,她想必是很不舍得的。
“是啊。”她歎道,“好久沒有見爹了,總覺得爹似乎老了一些……看著爹,我忽然覺得自己很過分。一直被爹那樣寵愛著,卻從來沒有為爹做過什麽……”
她的神情更加沮喪起來。
玉自寒輕輕托起她的下巴,瞅了她良久,然後,低聲道:
“我會去同師父說,你不用陪我。”
如歌眨眨眼睛。
忽然,又覺得心裏不舒服。
她悶聲道:“原來,師兄不喜歡我在你身邊呀。”
玉自寒輕輕笑了,將她抱進自己的懷中。
她賭氣地從他臂彎掙脫,氣鼓鼓瞪視道:“師兄,你是不是不喜歡我陪著你!你是不是嫌我沒有用,所以幹脆把我丟在山莊好了!”
玉自寒笑著。
那笑容好看得令她的心像在春水裏一般。
“歌兒……”
他的聲音略帶些鼻音,因為鮮少說話的緣故,聲調也有些奇異,可是,卻驚人地好聽。
如歌也知道自己在無理取鬧,不由得笑了。但是她不想道歉,在他身邊,她可以任性不講道理,可以耍賴得像個孩子。
她像小貓一樣趴在他的膝頭撒嬌:
“師兄,你不要回王府了好不好?就留在這裏,跟歌兒和爹在一起。”
玉自寒望著她,眼底一片歉疚:“對不起。”他身上有太多無法放開的責任。如果能夠選擇,他希望可以永遠地守在她身邊。
她皺皺鼻子,笑得不好意思:“好啦,我知道師兄也是不得已的。最近朝中似乎真的有些亂,你能陪我回來這一趟,我已經很開心了!”
玉自寒淡笑道:“你不用陪我,留在這裏吧。”宮廷太過複雜和陰暗,那無休止的爭鬥,不適合她。
如歌搖搖頭:
“不,我不放心。”
玉自寒微怔。
如歌笑得溫柔:“我知道師兄很厲害,很有本領,可是不在你身邊,我就是會不放心。爹也是擔心你吧,所以讓我陪著你。”
她握住他的手,笑著搖一搖:
“說起來,也都怨你啊!還是我的師兄呢,為什麽總讓人擔心?會擔心你是不是太勞累,是不是太傷神,身子有沒有不舒服……隻有在你身邊看著你,才不會一直揪著心。”
她的眼睛清澈如水。
她眼中含笑。
她握著他的手,溫暖傳過來,一點點暖熱著他的身子。
輪椅中的玉自寒,青衣如玉。
風,吹過他和她緊握的手。
那一刻,他忘卻了語言。
她笑顏盈盈,嘴唇嫩嫩地輕紅潤澤。
他忽然想起了那一個早晨……
他吻著她……
她有些慌亂……
如歌的臉突然漲得通紅,她跳起來,慌亂道:“哎呀,我還有些事情,要馬上走了,我先送你回去!”她手忙腳亂地推起輪椅,向玉院走去。
路旁的楓林豔紅似火。
她的麵頰紅如楓葉。
為什麽……她會忽然想到那一個清晨……他吻著她……那個吻……青澀而緊張……
她心跳如鼓,不敢看他,眼睛無意地向楓林望去——
陡然一驚!
楓林中有人!
漫天紅楓。
紅楓深處——
一襲豔紅得刺眼的紅裳,仿佛盛夏的烈陽,撼得人透不過氣!
妖異的鮮紅!
那鮮紅,既有最燦爛的明亮,又有最頹廢的黑暗。
一隻精美的黃金酒杯。
在蒼白的指尖閃亮。
那紅衣人長發散肩,赤足而立,肌膚蒼白得仿佛他一直被囚禁在地獄中。
眉間一顆殷紅的朱砂。
透出邪魅的味道。
紅衣人仰天長笑,皓藍的天空,血紅的楓葉急墜飄舞!
紅楓絕美的舞蹈中。
紅衣人的縱情長笑卻是寂靜的,一點聲息也沒有。
實在太詭異了!
如歌忍不住揉了揉眼睛,懷疑自己是否在夢中。
待她再望去——
楓林中竟然什麽也沒有了!
隻有滿地翻卷的楓葉。
“奇怪!你有沒有看到那個人?!”
如歌詫異極了!
難道她大白天在發夢?楓林中怎會有人突然出現又突然消失?而且,那紅衣人的感覺如此強烈!
沒有聽到玉自寒的回答。
她愣了愣,然後啞然失笑。玉自寒是背對她的,自然“聽”不到她的說話。
可能這幾天她確實累了吧。
或許,真的是她的幻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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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瑩衣醒過來時,已經是這晚的深夜了。
床邊生著一盆火,炭火燒得微紅,屋裏很暖和。瑩衣躺在床上,麵孔煞白,額頭滿是虛汗,枕頭被浸得濕透。她顫巍巍睜開眼睛,略怔一怔,突然緊緊捂住她的腹部,失聲驚道:
“孩子……”
“孩子沒有了。”
那把匕首刺入了瑩衣的腹部,血流如注,任大夫們盡力施救,也不能保住孩子的性命。
瑩衣僵住!
忽然間狂湧出的虛汗使她前胸後背冰涼一片。
過了良久,她慢慢抬起頭,眼中滲出恨意:
“為什麽不讓我死!”
如歌望著蒼白如鬼的瑩衣,心中說不出是什麽滋味。她側過頭,用銅勾撥一撥火盆中的炭火,輕聲道:
“如果你真的很想去死,我不會攔著你。”
瑩衣怒瞪她。
然後,慢慢地,眼淚自她兩頰滑落……
她哭了,哭得沒有一點聲音。
“為什麽要這麽做?”如歌問道。
瑩衣不應該是如此愚蠢的女子。在婚禮上行刺刀冽香,即使成功了,也會搭掉她的性命;那樣大鬧婚宴,她難道真的以為可以改變戰楓的決定嗎?在烈火山莊這兩年,瑩衣不會對戰楓一點了解也沒有。
瑩衣仿佛沒有聽見。
淚水淌滿她蒼白的麵頰,嘴唇微微發抖。腹部的傷口依然尖銳的痛著,好像會永遠停留在戰楓將匕首刺入她腹中那一刻。
戰楓的眼神冰冷殘酷,在他的瞳孔裏,沒有一絲她的影子……
如歌將絹帕放到瑩衣手中。
“明天我就要離開山莊,你的事情需要今晚解決。”
瑩衣緩緩抬眼看她,眼中一片漠然。
“我可以讓你走,”如歌聲音低靜,“隻要你告訴我破壞婚宴的真正原因。”
“原因?……”瑩衣笑容苦澀,“因為我恨他。”她的眼中滿是痛苦,“我不要他那樣輕鬆地就丟棄掉我。”
如歌揉一揉眉心:“難道在婚宴上鬧一場就可以報複到他嗎?而且還犧牲掉了腹中的孩子。瑩衣,你決不會是如此蠢笨的一個人……或者你的目的並不在於戰楓,而是為了讓烈火山莊和天下無刀城在天下群豪麵前蒙羞。”
瑩衣怔住。
如歌靜靜道:
“你五歲時被父母賣入煙紅樓,十一歲開始接客,經常被老鴇龜公鞭打取樂,曾經有四次險些死掉。可是十五歲時,你忽然習得了一身武功,煙紅樓的產業也突然轉到了你的名下,欺負過你的老鴇龜公們一夜間全部‘自盡’而亡。”
黑漆漆的夜色透過單薄的窗紙沁進來。
鋥亮的銅盆中,炭火燒得旺紅,劈劈啪啪地輕響。
床榻上水紅的錦緞軟被,映得瑩衣的麵孔分外蒼白,黑幽幽的兩隻大眼睛空洞而無神:“你……”
“這是我命青火堂搜得的資料。”如歌淡笑,“可以告訴我,在你十五歲時忽然現身煙紅樓的那個黑紗女子是誰嗎?”
瑩衣的嘴唇猛然煞白。
如歌用銅勾撥撥火盆中的炭火,熱氣熏紅了她晶瑩的麵容:“她的名字是否叫做暗夜絕?”她抬眼,瞅著瑩衣道,“你到烈火山莊,恐怕也是精心安排下的。”
瑩衣閉上眼睛,睫毛在蒼白的肌膚上顯得格外幽黑。
“告訴我,你的任務是什麽?”
瑩衣苦笑:“我已然失敗了。就算你不殺我,它們也決不會放過我。”暗河是一個殘忍黑暗的組織,自從她加入的那一刻,就再沒有選擇的機會。
如歌凝視她。
“你願意重新開始嗎?”
瑩衣眼神怪異,忽然笑得嗆咳:“你在說笑嗎?”
如歌微笑,笑容裏有令人安心的味道。
“如果不想就這樣死去,你可以選擇相信我。”
第二天清晨。
烈火山莊宣布了瑩衣的死訊。
第二章
回到靜淵王府將近一個月,天氣越來越冷。庭院裏的樹木,落盡了葉子,疏落有致的枝幹映著蒼藍的天空。風中飄著一點小雪,飄在人臉上冰涼冰涼。
府外停著幾輛華麗的馬車和幾頂雍容的暖轎,轎夫們恭敬地守在一邊,馬兒們卻因為等待的時間長了,不耐煩地用蹄子在地上刨著。
一襲青色的棉簾遮住書閣的屋門,丫鬟們不時送些熱茶、糕點、炭火進去,裏麵的談話聲透過棉簾隱約傳出來。
“都快三個時辰了,不曉得王爺的身體是否吃得消。”黃琮趴在窗口,顰眉望著書閣的棉簾。
如歌低頭縫著棉氅的衣角:“放心,馬上就要結束了。”
黃琮好奇道:“你怎麽知道?”
如歌眨眨眼睛:“我買通了玄璜啊。嗬嗬,隻要他們談議事情超過三個時辰,就請玄璜對他們說皇上派禦醫來為師兄診脈。”
“禦醫?”黃琮睜大眼睛,“你讓玄璜騙他們?”
“哪裏是騙,禦醫就在偏廳候著,”如歌笑得很可愛,“我隻是讓他選擇正確的時間出現罷了。”
黃琮也笑了。
她越來越喜歡如歌,聰慧機靈,善解人意,而且沒有一點小姐的潑辣性子。
如歌放下手中的棉氅,歎道:“自從皇上將批複奏折的權力和禁軍的調度權交給師兄,他可以休息的時間越來越少了。”等那些人走後,玉自寒還要審閱各地送上的折子,經常忙到深夜仍無法入睡。
“是啊。”黃琮的眉頭皺得緊緊的,“皇上的身體有恙,不能操勞。可是這樣下去,王爺的身子也會受不了的……”
庭院中傳來喧嘩聲。
錦衣玉袍的朝中大臣們從書閣中出來,繼續談論著,向府外走去。
如歌急忙站起來,道:
“我去看師兄!”
書閣中。
茶盞、糕點碟子還未來得及收拾,淩亂地散在案幾上。尚未審閱的奏折有三尺高,堆在沉香書案上。
玉自寒有些累了,清俊的麵容染著淡淡的倦容,眼睛閉著象是已然睡去。青花白瓷的杯盞鬆鬆握在他的右手裏,碧螺春已沒有熱氣。
茶盞被輕輕拿走。
一條青色的棉毯蓋上玉自寒單薄的膝上。
然後,輪椅很小心地被推到書閣屏風後的床邊,那人輕手輕腳地抱起他,輕輕讓他睡在床上,拉過被子,覆住他,輕輕將被角掖在他的下頜。這時丫鬟們進來了要收拾東西,那人忙擺擺手讓她們待會兒再來。
安靜的休息是他此刻最需要的。
她在床邊托著下巴凝望他良久,終於歎口氣,準備離開了。
手——
卻被握在溫暖的掌中——
她吃驚地回頭——
玉自寒握住她的手,睜開眼睛,他枕在青緞的軟枕上,唇邊綻開溫潤如珠玉的笑容:
“別走。”
語氣低啞帶些慵懶,莫名的動人。
如歌睜大眼睛:“原來你在裝睡?!狡猾的師兄!”
玉自寒溫柔地笑著。
他並沒有真的睡著,隻是,他喜歡她小心翼翼的嗬護。當被她抱在懷裏,當她的手為他蓋著被子,他的心快要被溫暖溢滿了。
如歌搖頭道:“師兄,你累了一下午,睡一覺好不好?等晚膳時候,我再來叫你。”
玉自寒依然握著她的手,含笑道:
“好。”
如歌滿意地點頭,準備離開,卻愣住,盯著他的手:“那你放開我呀。”拉著她的手,她怎樣離開呢?
他依然笑得溫柔:
“別走。”
她想讓他休息,也知道如果堅持,他會讓自己離開。可是看著他宛如春水的笑容,心卻一下子軟了。她坐下來,拍拍他的手背,歎道:
“我不走你怎麽休息呢?”
玉自寒淡笑道:
“想‘聽’你說話。”自從回到府中,他公務纏身,很久都沒有同她好生說一陣話了。
如歌皺眉想一想,忽然眼睛一亮,將他的手拉至自己唇畔,高興地笑道:“這樣吧,你用手指‘聽’我說話,將眼睛閉起來休息。好不好呢?”
玉自寒點頭。
然後,他睡著,她說著。
青紗的床幔微微輕揚,一掛碧玉鈴鐺時而輕響、時而靜止,火盆裏的炭火劈劈啪啪……然而,在他寂靜的世界裏,隻能‘聽’到她一個人的聲音。
“你最近很累,我很擔心。你知道嗎?”她無奈地埋怨著。“連著好幾天,你都是半夜才能入睡,身子似乎也清減了些。真是奇怪,當人家的師兄卻一直讓師妹操心……”
他握握她的手,閉著眼睛笑。
“不曉得皇上的病什麽時候可以大好,”她輕歎,“希望到時候你會清閑些。”
她想一想,搖頭道:“皇上也是奇怪啊,這些事情為什麽不交給景獻王或者敬陽王處理呢?他們應該會很感興趣的。把大權交給你,怕是會有很多人心中不安吧。”以前師兄雖受皇上憐愛,然而因為身有殘疾,所以未被被其他王儲視為勁敵,明爭暗鬥據說多是在景獻王與敬陽王之間展開的。但這次皇上有恙,卻將重權交於師兄,恐怕……
“師兄,你希望繼承皇位嗎?”
這個問題突然自口中蹦出來,連她自己都嚇了一跳。
玉自寒‘聽’到了。
他沒有睜開眼睛,隻是淡淡笑著,笑容極輕:
“不想。”
她鬆一口,拍拍胸口,高興地笑道:“太好了!爹想讓我繼承烈火山莊就覺得很煩心了,如果成為皇上,那麽將要煩惱的事情一定很多很多。師兄不要當皇上,以後就陪著歌兒,讓歌兒照顧你……”
忽然,她怔住!
青緞軟枕上,玉自寒俊挺的麵容悄悄暈上兩抹緋紅,他的嘴唇也奇異地濕紅起來……
她的臉“刷”地漲紅!
因為——
她拍胸口的時候,一時忘記了他的手在自己掌中。他的掌心恰恰被她壓在了自己的胸房上!
“撲通!撲通!”
心髒急跳如打鼓!
她慌慌忙忙鬆開他的手,急急忙忙跳起來,慌亂之下失了分寸,被凳腳一絆,硬生生向床上撲倒去!
青紗幔簾如雲霧般飛揚。
碧玉鈴鐺丁冬脆響。
風輕輕拍打著窗紙。
火盆中炭火很旺,屋裏象溫暖的三月。
玉自寒輕輕抱著如歌。他的雙臂那麽溫柔,就像擁抱著初春綻開的第一朵花苞。
她在他懷裏。
她可以聽見他的心跳,他的心跳象輕快奔跑的小鹿。
“歌兒……”
他喚著她的名字,輕輕抬起她羞紅的小臉。
他臉紅如熨……
她臉紅如霞……
這時,屋門被推開了,棉簾一挑,玄璜手拿一封帖子走了進來。
如歌“騰”地從玉自寒懷中跳起來。
玄璜微咳一聲,仿佛什麽也沒有看到,走至玉自寒床前,恭聲道:“景獻王府送來請柬,今晚壽宴,邀您和烈小姐一同前去。”
夜晚的景獻王府。
幾百盞華麗的宮燈點亮朱紅鎦金的長廊,淺綠薄紗的秀美侍女們輕盈地在畫廊中穿走。
堂中十幾個巨大的火盆熊熊燃燒,暖如春日,亮如白晝。
鏤花的朱漆木窗,窗紙是薄如蟬翼的透明,庭院中的秀石流水、樹影婆娑、精美的宮燈、穿梭的美人隱隱透進來。
酒肉奇香撲鼻。
精致的黃金酒尊,嵌著紅寶石的象牙箸,絕色的舞姬在聲聲誘惑的絲竹中妖嬈起舞。
眾王儲和朝中重臣齊聚堂中,推杯換盞間紛紛恭祝景獻王。
景獻王坐大廳主位,丹鳳眼中已然有了些醉意,白皙的麵容染著酒氣的紅暈。他手中握著酒盞,卻忘記去喝,眯起眼睛出神地瞅著席間一個紅衣的女子。
劉尚書循著景獻王的目光望過去,心中亦是暗驚。
紅衣女子隻是安靜地坐在靜淵王身側,沒有華麗的衣裳,沒有閃耀的佩飾,卻如一團烈烈燃燒的火焰,奪目的光芒逼得人睜不開眼。她凝視著靜淵王,眸中流轉的關切之意可以使世上所有的男人為之妒狂。
美人他見過無數。
然而,這紅衣女子美得驚心動魄,仿佛浴火的鳳凰,令人喘不過氣。
“她似乎比上一次又美了許多。”景獻王喃喃驚道。莫非美麗也會以驚人的速度增長?
劉尚書低聲道:“烈明鏡宣布由她繼承烈火山莊。”
“不是戰楓?”
“恐怕烈明鏡對戰楓存有戒心。”
景獻王挑眉看他一眼,嘴角浮上古怪的笑容:“也就是說,得到了她,就可以得到烈火山莊。”
劉尚書笑得謙恭:“正是。”
景獻王緩緩將杯中的酒飲下。
劉尚書急忙又為他斟滿:“不過,如果下臣沒有記錯,靜淵王已經同她有了婚約。”
景獻王冷笑:“隻要尚未完婚,變故就會有很多。”
“對!對!”
劉尚書連聲稱是。
來了已有一個時辰,在身側火盆的暖意下,如歌有些想睡去了。對於這種無聊的筵席,她實在提不起精神,隻能懶懶地吃些精致的菜肴。有人一直在盯著她看,她能感覺到,可是懶得看回去。師兄要處理和操心的事情已經很多,她不想再製造些麻煩出來。
將一塊嫩嫩的豆腐放到玉自寒的盤碟中。因為素來不喜味重的菜肴,他今晚吃得很少,不知道會不會有些餓呢。
玉自寒微笑。
他靜靜將她夾來的豆腐吃下。
她頓時笑得很開心。
在喧鬧的廳堂中,輪椅中的玉自寒寧靜得恍若靈山秀水間的美玉,光華淡淡流淌。
這一刻,她忽然慶幸他的耳朵聽不見。
因為聽不見聲音,四周王儲和大臣們的低語談論、對他的崇敬或者嫉妒就沒有辦法影響到他平靜的心情。自從皇上將權力授予師兄,她曉得師兄一定會承受比以前大很多的壓力。聽不見聲音,那些紛擾和嘈雜會減少很多吧。
她想著,輕輕笑著。
玉自寒凝視著她,不知曉她為何忽然笑起來。可是,隻要能見到她的笑容就好。
“皇——上——駕——到——!”
堂中眾人急忙跪倒接駕。
皇上能夠擺駕景獻王府出乎很多人的預料。當皇上將禁軍的調度權和批閱奏章的權力交給靜淵王,宮中便有了敬陽王與景獻王失勢的傳言。雖然靜淵王身有殘疾,朝中各派勢力皆認為他繼承皇位的可能性不大。然而天威難測,皇上真正的心意誰能揣透。
而此時病中的皇上親臨景獻王府,莫非情勢會有變化?
眾人平身後,景獻王恭謝父皇親臨之榮幸,皇上對景獻王亦是多加讚許欣慰之辭。
筵席的氣氛達到高潮。
父慈子恭的談笑聲仿佛打破了朝中多日以來的猜測。
望著皇上,如歌暗暗心驚。
這是她第二次見到皇上。皇上比起上次的模樣好像蒼老了很多,他的眼角和嘴角都有些下垂,皮膚也鬆弛許多。他眉心間隱隱有股黑氣,嘴唇卻詭異地鮮紅。
她皺起眉,一種怪異的感覺在心裏一閃而過。她側過頭,努力想抓住這種奇異的閃念,不經意間卻忽然透過蟬翼般透明的窗紙看到——
如煙霧般淡淡的夜色裏。
絢麗華貴的七彩丹青琉璃宮燈下。
鬼魅般婆娑的樹影旁。
一個邪美鮮紅如地獄之血的身影。
他仰著高傲的脖頸,輕輕嗅著蒼白指間的黃金酒杯。酒杯在他指間,閃動炫目的燦光,上麵似乎刻著精致古怪的花紋。
他赤足而立。
血紅的衣裳隨風而舞。
突然,紅衣人好像看到了她!
隔著隱約透明的窗紙。
他在夜色的庭院中。
她在喧雜的廳堂裏。
狂肆的眼神!
紅衣人好像看到了她,又好像透過她看到了一個如永恒一般悠長的地方,眉心的紅痣邪魅而多情……
如歌恍惚如墜入一個夢中。
待她掙紮著清醒過來時,忍不住晃晃玉自寒的手,想讓他也看一看窗外那個紅衣人。
玉自寒向庭院中看。
透過輕紗般的窗紙,隻能看到夜色中一盞盞華麗的宮燈。
如歌揉揉眼睛,莫非又是她眼花了?
“最近同倭國的戰事平息了些。”筵席中,景獻王對皇上道,“不過我朝將士傷亡很大。”
倭國原本隻占據海上的幾個島嶼,以打魚為主要生息。可是隨著武士風氣在倭國的盛行,那裏的人們變得野心和貪婪。他們開始搶劫和洗掠沿海的村莊,最初是零散的攻擊,後來慢慢演變成有組織地侵占和奴役當地百姓。最近幾年,倭國越來越狂妄,儼然有取中原霸權的圖謀。朝廷曾數次派兵同倭國交鋒,然而打打停停,隱患始終沒有解除。
景獻王沉聲道:
“前日倭國派使臣向威遠將軍送達一封信函,表示可以議和,從此再不起戰事。”
此言一出,滿堂皆是一震!如能議和,徹底去除倭國的威脅,對朝廷和沿海的百姓實在是福音。
皇上精神亦是大震:“哦?!是倭國主動要求議和?”
“對。”景獻王點頭道,“可是倭國表示必須得到我朝的誠意,才能安心議和。”
“怎樣的誠意?”
“和親。”
“哈哈,”皇上笑道,“這很容易嘛!”
席下眾王儲臣子也鬆下心來。和親素來是緩和戰端的途徑之一,宮中貌美的公主有許多,選一個嫁往倭國就可以了。
景獻王卻眉心深皺,似有苦衷。
皇上疑道:“有何不妥?”
景獻王沉吟著看向筵席中的玉自寒。
玉自寒一身素雅的月白色錦袍,羊脂白玉束發,羊脂白玉佩環。他目光淡靜地坐在木輪椅中,高華的氣質使他不怒自威。
“倭國使者說,他們的長公主指定要做靜淵王的王妃。”
初冬的深夜,晚風寒冽,草木輕輕作響。月光皎潔明亮,透過樹林的枝丫,斑駁地灑在寧靜的小路上。
一頂青色暖轎。
轎夫們的腳步又快又輕盈。
玄璜與白琥跟隨在轎旁,留心著路旁的動靜。
轎內有一小盆紅紅的炭火,劈劈啪啪地輕響。如歌的雙手在火盆上方搓揉取暖,輕輕跺著腳:
“天氣越來越冷了。”
玉自寒沒有“聽”到。
他清俊的眉宇淡淡皺著,目光悠遠,修長的右手輕輕握起,抵住挺秀的鼻尖。他在凝神想些事情,月白色的錦袍襯得他如月光一般淡雅。
一件青色的棉氅在如歌手中抖開。
她將棉氅披在玉自寒肩上。
忽然間的溫暖使他自思緒中抽離,扭轉頭,望見她明媚的笑容。
“這是今天下午剛趕出來的,”她聳聳鼻子,笑道,“原本想遲些日子再給你,可是……”她的笑容染上些黯然,“還是早些給你好了,將來就不用我替你打理這些。”
玉自寒凝視她。
她低下頭,沮喪地咬住嘴唇。該死,她的語氣怎麽這樣奇怪?又一想,不禁失笑,他如何會“聽”得見她的語氣呢?
棉氅輕輕覆在她的肩上。
她驚詫地仰起頭。
玉自寒的左手依然留在她的肩頭,溫柔地拍撫她:
“你也怕冷。”
一股酸意頓時衝進她的鼻子,她突然很想撲入他的懷裏撒嬌地大哭一場。然而,某種不知名的情緒卻使她板起臉,冷道:
“你不喜歡我做的衣裳?你嫌它手工粗糙是嗎?”
玉自寒的手掌僵住。
他鮮少見到她這樣生氣。
他的聲音很擔心:
“歌兒……”
暖轎有節奏地輕晃。
夜風將轎簾吹得微微揚起。
望著他擔憂的眼睛,她沮喪地恨不能用力向火盆撞過去!
“對不起……”
她揪緊棉氅的兩邊,緊緊裹住發寒的身子,悶聲道:“你不用理我,我在亂發脾氣。”
玉自寒笑了笑。
他輕柔地拉開她的手,將她精心縫製的淡青色棉氅穿在自己肩上,然後,將她密密實實地也裹在大氅中。她的腦袋在他的頸邊,柔軟的銀狐毛偎著她和他的呼吸。
她可以聽見他的心跳。
“砰!砰!砰!砰!……”
他擁著她的肩膀,熱熱的呼吸就在她耳畔:“我喜歡。”喜歡她親手縫的棉氅,喜歡在她的身邊,喜歡她做的所有事情。
如歌隻覺得臉頰火辣辣燒灼一般的滾燙,她的心,跳得仿佛要穿破胸膛!
胸口的熱氣熨到了她衣襟裏的那朵冰花。
冰花迸出冰冷的寒氣……
白霧般自她懷中漫漫飄散出來……
晶瑩的冰花,瞬時光芒大盛!
昆侖山頂,皚皚白雪經年不化。
月光照在山巔之雪。
光芒耀眼純淨。
在鳥兒鮮少飛至的雪境,有一個亙古神秘的冰洞。
相傳這個冰洞中曾經幻出過一位仙人。
仙人白衣如雪……
仙人有絕美的容顏,顰笑間的風華可以令天地萬物為之傾倒……
冰雪燦燦的夜色裏。
一道如閃電的冰芒劃破長空,直直刺入冰洞神秘變幻的深處!
千萬年厚厚的冰層。
琉璃般透明美麗的晶體。
那冰芒穿透亙古的寒冷,似乎焦急著,在晶瑩剔透的晶體中流走……
醒來呀……
快醒來呀……
是誰在焦急地呼喚……
醒來啊……
冰花的寒氣令如歌胸口一緊。
在他溫暖的懷中,她忽然覺得有點冷。
玉自寒察覺到了她的顫抖,於是將棉氅更緊地裹住她,左手輕輕搓熱她的臂膀。
“不會有和親。”
她的耳朵輕輕碰觸著他的脖頸,清清涼涼的感覺,象深夜臨水邊的細碎鵝卵石。他的聲音卻如水底輕暖的漣漪。
她驟然抬頭,額頭“碰”一聲撞上他的下巴!
“哎呀!”
她吃痛地低叫,額角立時浮出一塊淡紅的印子。她伸手想去揉,手被他握住。她驚疑地望向他,沒有看到他的眼睛,卻感到——
他吻上了她的額頭。
他吻著那撞痛的紅暈。
她的身子僵硬。
胸襟中沁寒的冰花讓她有種窒息般的罪惡感。
隻是一怔,她便掙紮著要從他懷裏掙脫。
他將她擁得很緊。
緊得仿佛她就是他全部的生命。
然而,那樣緊的擁抱卻溫柔得讓人心碎。
青色的暖轎在月光下的樹林中輕輕顛簸著。
銅盆裏的炭火燃出通亮的紅光。
玉自寒溫柔地將如歌擁在懷中,目光清澈而固執,他吻著她的額頭,那輕輕的吻如林中的月光一般皎潔。
青色的棉氅已然滑落。
月白色的錦袍,俊美的他恍如絕世的良玉。
“師兄……”
如歌的心絞成一團,她無助地閉上眼睛。他的吻仿佛吻到了她的心底,可是,可是為什麽她會有那樣強烈的罪惡感?
拇指與食指輕柔地揚起她的下巴,他靜靜瞅著她:
“我……一直喜歡你。”
她側過頭,狼狽道:“你要和親了。”同那個什麽倭國的長公主。
“你喜歡嗎?”
“什麽?”
“用我來和親。”他屏息凝視她。
“笨蛋……”
她咬緊牙,聲音很含糊。他看不清楚她在說什麽,於是又問了一遍:
“你喜歡用我去和親嗎?”
聲音裏有一觸即斷的脆弱。
“笨蛋!和什麽鬼親!”她忍無可忍地低吼,“什麽倭國公主,名字聽起來就很糟糕!那一定是景獻王的陰謀啦!”
他笑了。
她瞪著他:“你還笑!倭國一直對我們虎視眈眈,鬼才相信和親以後他們就會收手!景獻王真是陰險,你若是不肯和親,倭國攻打過來造成的傷亡就會全部變成你的責任;你若是和了親,日後倭國再起兵,你的立場又會很尷尬。”她其實沒有那麽笨啦,不過,景獻王這一招實在惡毒到家了。
“如果隻是單純的和親呢?”如果隻是單純的和親,沒有陰謀,她會這樣反對嗎?玉自寒忽然很想知道她的回答。
如歌瞪視著他。
半晌,她咬住嘴唇:“那你就娶好了。公主什麽的,也很配你。”
他的眼睛一黯,笑容苦澀:
“是嗎?”
“是啊!”她笑得很輕鬆,“有了師嫂,往後我就不用理你了。你有沒有吃飯,會不會太累,衣裳是否單薄,都讓未來的師嫂去擔心。”
玉自寒沉默了。
他鬆開她的肩膀,臉色有些蒼白。
她飛快地瞟他一眼,悶聲道:“喂……”一點也不好玩。他的神色為什麽好像是受到了傷害,……我騙你的……”
玉自寒怔怔望著她。
如歌皺皺鼻子,擠出一個苦笑:“我騙你的,笨師兄!隻要和親是你不喜歡的,我都反對,堅決反對到底!才不管是個公主還是丫頭。”
“為什麽騙我?”
低低的話語帶著淡淡的鼻音,他的唇角又有了美玉的光華。
“因為……”她傷腦筋地想呀想,忽然“噗嗤”一聲笑出來,眼睛賊亮嘻嘻,“因為師兄就是用來欺負的嘛,否則我欺負誰去?”她很佩服自己可以想出如此胡攪蠻纏的理由,不由笑得打跌。
轎裏,溫暖如春。
她笑得雙頰紅紅。
她的笑聲仿佛初春的第一縷風。
玉自寒也微笑,笑容一直暈染到清澈的眼底。
“歌兒……”
“……?”
“不會有和親。”
她眨眨眼睛:“那要如何解決呢?”景獻王怕是不會輕易放棄的。
他笑了笑,沒有回答,卻問了一句話——
“我想抱一抱你。可以嗎?”
玉自寒擁住她的肩膀,清遠的麵容有倔強的鄭重,他凝視她的眼睛,好像魔咒一般使她絲毫動彈不得。
如歌怔住。
她的喉嚨幹澀,胸中像有一團火在燃燒。
他輕輕將她擁入懷中。
“我想要這樣抱一抱你,可以嗎?”
在她滾燙的耳邊,他的聲音失去了往日的平靜,他緊張得就如世上任何一個少年。
他吻上她小巧的耳垂,嗬氣如醉:
“想要永遠這樣抱著你……”
明亮的月光透過斑駁的樹影,柔和地灑在暖轎上。
這一刻。
世間寧靜如月光。
幾日後。
朝廷下詔,令靜淵王親率十萬威遠軍征伐倭寇。
景獻王府。
畫眉在金絲籠中婉轉啼叫,一根略微發胖的白皙手指逗弄著它,指甲修剪得極為整齊。
“萬一靜淵王得勝而歸……”劉尚書搓手歎氣。
原本是很好的計策。將靜淵王的畫像呈給倭國長公主,促成和親之事。待他日倭國再次進犯,靜淵王的王妃便會成為朝臣們攻擊的最好借口。
可是,萬料不到靜淵王竟會奏請皇上,指出倭寇生性凶殘好戰、一向對沿海居民虎視眈眈,隻不過近段時間因其國內民眾反抗騷亂事件頻發,才提出和親作為拖延之策。靜淵王請求率軍征伐,一舉擊潰倭國的精銳,徹底解除倭國的威脅。
“就憑那個殘廢?”景獻王玩著畫眉,沒有回頭,“他還不如我的鳥兒。鳥兒,唱個曲子聽聽!”
畫眉啾啾地唱起來。
劉尚書滿臉堆笑:“這畫眉真乖巧。”
“同倭國打了十多年都是敗多勝少,那殘廢此一去,保不定連命都會丟下了。”景獻王冷笑。
“是!是!”
景獻王推開鳥籠,打量額角淌汗的劉尚書:
“你派到軍中的人可靠嗎?”
“王爺放心!”
景獻王點點頭,用雪白的絹帕擦拭雙手。
“絕不能讓那個殘廢活著回來。”
畫眉嬌聲啼叫。
劉尚書汗如雨下。
他明白,靜淵王必須死去。否則,萬一他戰勝歸來,朝中的局勢就將再也無法掌控。
玉自寒離去後,靜淵王府頓時變得有些冷清。
晌午了,庭院中仍舊有一些霧。
陽光清疏。
樹木淡黑朦朧。
屋裏,如歌忙著整理包袱。
她笑著推開欲幫忙的黃琮,將她壓坐在椅中,道:“我自己來就好,你又不是我的丫頭。”
黃琮苦著臉:“王爺不放心,讓我今後貼身照顧你,我就是你的丫頭了呀!”
如歌眨眼笑:“我又沒有答應。咱們隻是好姐妹罷了。”她想了想,停下收拾衣裳的手,“明天我就要回烈火山莊,你不用跟著我,那裏有人照顧我的。”
“王爺走了,你也走了,我在王府有什麽意思呢?”黃琮捧著腦袋哀歎。
“你可以追上師兄他們啊……”如歌笑笑地說,“其實我知道,你很希望能象玄璜、白琥他們一樣陪在師兄身邊。”
黃琮眼睛亮了亮。
如歌將包袱紮起來,微笑道:“其實,我也希望你能陪在師兄身邊,女孩子總是比他們要細心些。”這樣,她也就不用太過擔心在遠方的師兄了。
黃琮有些心動,可是,馬上就搖頭道:“不行!我答應了王爺一定會好好照顧你,就必須要做到!”她笑得促狹,“在王爺的心裏,你是最重要的!如果能把你照顧好,王爺最歡喜了。”
如歌臉一紅,正想輕叱她,卻忽然聽見王府的管事在門外通報——
“烈小姐,烈火山莊來人求見。”
烈火山莊?
如歌有些驚奇,是來接她回去的嗎?莫非是靜淵王府的人通知了家裏?怎麽來的速度這麽快。
“請進來。”
她揚聲道。
黃琮已然立身站起。
棉簾一挑。
一陣寒氣卷進溫暖的屋中。
如歌驟然打了個寒戰。
進來的人,卻是鍾離無淚。
如歌眉心一皺。
鍾離無淚隸屬負責暗殺的幽火堂,是幽火堂出色的殺手。他一直跟隨戰楓,那次平安鎮謝小風被殺時,正是他在旁邊。裔浪不應該會派一個殺手接她回去才對。
鍾離無淚一身素衣,眼眶紅腫。
見到如歌。
他忽然雙膝跪地!
晌午的庭院,飄渺的白霧繚繞不散。
霧氣仿佛透過窗紙。
屋裏彌漫著徹骨的寒意。
鍾離無淚眼睛血紅,聲音沙啞幹澀。
“莊主前夜兩更時刻亡故。”
如歌腦中一片空白。
這一刻,仿佛全世界的白霧瘋湧至她的眼前!
她什麽也看不見。
刹那間。
一切都轟然倒塌……
第三章
江湖風雲突變!
執掌武林十九年的烈火山莊莊主烈明鏡一夜間亡故!
這十九年,隨著暗河宮的隱退,在烈明鏡的努力下,天下局勢呈現出一片難得的平和之態。而烈明鏡之死,如此突然和毫無征兆,不由得令四海群豪矚目。
烈火山莊滿目淨是縞素。
屋簷掛著白色的燈籠,白綾在寒冽的冬風中漫天飛揚,厚重的霧氣仿佛終日不散,樹上的枝丫結著白霜。
慘白的“奠”字在陰霾的午後透出寒意。
靈堂裏點著白色的香燭。
淡淡燃起的紙燭之氣,令沉寂的靈堂顯得更加壓抑。
紫檀靈案上,一個靈牌。
“烈明鏡”三字刻在靈牌之上。
前來吊唁的賓客中,有許多曾經參加過一個月前戰楓的婚宴。那時的烈火山莊張燈結彩,喜氣洋洋,烈明鏡朗聲大笑,滿麵紅光……
這樣快,已物是人非。
烈明鏡的大弟子戰楓、三弟子姬驚雷身披麻孝立於靈前。
姬驚雷俊容憔悴,朗目中有隱隱的血絲,他的胡須仿佛突然長了出來,有種頹廢潦倒的感覺。
戰楓卻很冷靜。
如常的冷靜。
他靜靜站著,眸底一片冰冷的深藍,身軀挺直如劍,右耳的藍寶石泛出幽黯的光芒。
裔浪亦在堂前。
他的頭垂得很低,沒有人可以看見他的神情。
慕容一招神情肅穆地接待前來的客人。
淩冼秋和其他的堂主們站在稍靠後的位置。
靈堂中來客很多,有幾百人之眾,武林中各門各派皆有前來。
人雖多,可是堂中寂靜非常。
所有的人似乎都在等待著什麽。
當午後的霧氣漸漸散開。
莊外一直等候的弟子忽然顫抖著揚聲高道:
“小姐回來了!”
眾人向靈堂門口望去!
一個月前戰楓婚宴中,烈明鏡曾當眾宣布——烈如歌將接掌烈火山莊。可是,這樣一個不足十七歲的少女,果真能夠繼任天下第一莊莊主的位子嗎?
這樣一個少女,會將天下武林引往怎樣的方向呢?
雪白的綾幔在冬日的寒風中“呼呼”地揚舞!
那紅衣少女的臉色比白綾還要慘白!
她的呼吸有些急促。
眼睛睜得極大!
她瞪著靈案上的那個牌位,嘴唇一霎時失去了所有的血色!
這一路上,她在想,會不會,會不會這隻是一個可怕的玩笑,是他們在騙她,是爹太想念她了,所以才開的玩笑。雖然爹從來不曾同她開過這樣的玩笑,可是,或許是爹心血來潮呢?如果是那樣,她會撲進爹的懷裏痛哭,責怪爹為什麽要這樣嚇唬她,然後,等她生完氣,她就會答應爹,她永遠永遠不要再離開爹了……
她什麽都不想要了。
她隻要她的爹。
慕容一招沉步走到她身邊,將一件麻衣披在她的肩上。拍了拍她的肩膀,他想說些什麽,終究卻隻是歎了口氣。
如歌的身子顫了顫。
望著靈牌上爹的名字,她的瞳孔漸漸緊縮,眼底僅存的光亮一點點消逝。她向前走了幾步,腳步是虛浮的,象在噩夢中無措的人。可是,待她走到靈前時,背脊已經挺直,不見一絲顫抖。
偌大的靈堂鴉雀無聲,香燭的火光忽明忽暗。無風自舞的白色靈幔下,隻有一個孤零零的靈牌和一個白瓷的小壇子。
“爹呢?為何隻有一個靈位?”
她的聲音很靜。
烈火山莊眾人神情皆是一黯。
裔浪依然低垂著頭:“莊主的遺骸盡在白瓷壇中。”
如歌轉過頭,目中透出寒光:
“為何?”
旁邊的慕容一招暗暗吃驚。原以為如歌會驚惶失措,或者暈倒當場,但她的自持與氣勢著實出乎他的意料。
裔浪垂首道:“爆炸中,莊主的遺骸變為灰燼。”
仿佛過了很久很久。
靈堂裏寂靜得令人窒息。
如歌的嘴唇煞白發青:“調查清楚了嗎?是誰做的。”
裔浪微微抬起頭。
他灰色的瞳孔隻有針尖般大。
“當夜三更時刻,莊主練功的密室發生爆炸。已查出爆炸是有人引爆了六顆威力極強的火器所致。”裔浪頓一下,眼中閃過尖銳的恨意,“經查證,那些火器是由江南霹靂門秘製。”
靈堂中江湖群豪陡然倒吸口涼氣!
江南霹靂門。
武林新崛起的門派,近幾年發展極快,在江南一帶已有霸主之像。霹靂門擅使各種火器,威力驚人,殺傷力強,其他門派輕易不願與之為敵。霹靂門掌門人雷恨天陰厲狂妄,喜怒無常,曾多次挑釁烈火山莊和天下無刀城。
如果烈明鏡之死果然與江南霹靂門有關聯,那麽,天下勢必會掀起一場腥風血雨!
如歌的眉頭皺了皺。
她望向爹的靈位,沒有說話。
這時,裔浪的眼睛又閃過一道暗光。
“小姐,在您回莊之前,烈火山莊各堂堂主商議決定了一些事情。”
如歌點頭,表示她在聽。
“莊主曾經宣布您為山莊的繼承者,我等不敢有違。”裔浪道,“隻是莊主此去突然,小姐素未有經驗,我等商議——”
如歌看著他。
“裔堂主,有話請講。”
江湖群豪屏息靜觀其變。
裔浪沉吟道:“戰楓身為莊主大弟子,做事果決沉穩。不如由他暫代莊主之職,他日再轉交於小姐。”
猛烈的寒風卷著霧氣衝開靈堂的大門,烈烈地灌進來!
白幔狂烈地翻舞!
香燭驟然一黯!
堂內陰沉得象黑夜。
如歌的眼珠異常沉靜,她靜默著,目光向各堂堂主掃去。
堂主們有的避開了視線,有的麵無表情,有的稍有愧色,有的漠然回視。
這時,忽然一個聲音——
“師妹確實需要大家的扶助,不過,戰師兄也不必擔著代莊主之名。”
說話的竟然是滿麵胡須略帶憔悴的姬驚雷!
姬驚雷凝視著始終一言不發的戰楓:“師兄,協助師妹接管烈火山莊,師父九泉下亦會欣慰。”
戰楓恍若沒有聽見。
他幽藍的卷發在忽明忽暗的燭光中微微飛揚,右耳的寶石幽藍深諳,冰冷的唇邊卻隱隱有抹冷笑。
裔浪的眼神仿佛是死灰色的:“戰楓隻有代莊主之職,許多事情才方便處理。”他又淡淡望向如歌,“不知道小姐的意思……”
如歌身上披著麻衣。
麻衣下原本的紅裳早已褪盡了昔日的鮮豔。
她筆直站在爹的靈前。
她的雙眸似乎十分的平靜。
可是——
她的手指僵硬發青。
靈堂中,江湖群豪等著烈如歌的回答。
她的睫毛輕輕揚起,在幽暗的燭光下,映出一片美麗的陰影。她凝望著冰冷的戰楓,宣布——“從即日起,戰楓接任烈火山莊副莊主之位,擁有一切事情的處置權。”
那年的冬天異常寒冷。
天空似乎總是灰色,樹木落盡了葉子,淡黑的枝丫在連日不散的霧氣中若隱若現。
地麵覆著薄薄的冰霜,踩上去輕微作響。
烈明鏡去世已有半月。
烈火山莊內依然一片縞素,每個人說話的聲音都很輕,象是惟恐驚擾到什麽。
每天都有各地分堂分舵的首領趕來,聚萃堂中整日在商議著事情。戰楓鮮少說話,他總是沉默地聽,最後將他的決定告訴眾人。各首領原本極不習慣,因為烈明鏡在時總是談笑著與他們溝通,而戰楓未免太過冷漠陰沉了些。
可是,一向握有重權的青火堂堂主裔浪對戰楓甚為恭敬,對不滿戰楓的言行懲罰極嚴。漸漸地,再沒有人輕易對戰楓有微詞了。而且,名義上繼承莊主之位的烈如歌自回莊後一直身體不適,沒有過問莊內的事務。她的莊主身份,仿佛隻是一個名稱。
時日一久,眾人發現戰楓行事作風雖然冷酷獨行,可是也十分有效,烈火山莊在武林中的影響和地位似乎比烈明鏡時期還要強盛。漸漸,一提起烈火山莊,每個人想到的都是“戰楓”兩字。
竹林中。
沒有陽光。
清冷的石桌上,茶的熱氣已經淡淡散去。
如歌的手指在茶杯上輕輕拂弄,她的目光悠長,好像在想些什麽,唇邊有清茶一般淡遠的笑意。
忽然,她咳嗽起來。
肩膀咳得微微發抖,素白的衣裳裹著她單薄的身子,她咳得似乎連肺都要嗆出來。
蝶衣急得眼淚打旋,她衝過去用厚厚的鬥篷包住如歌,連聲急道:“小姐,我們回去了好不好?這裏太冷了,你會受不住的!”
如歌咳著拍拍她的手,微笑道:
“總在屋裏很悶。”
“可是……”蝶衣心痛如割。她知道,這個竹林是莊主生前最喜歡的地方,小姐經常同莊主在這裏品茶談笑。
如歌用力忍住咳嗽,道:
“蝶衣姐姐,你們先回去好嗎?我想一個人安靜地待著。”
蝶衣驚慌地搖搖頭:“不可以!”
薰衣走上來,扯扯蝶衣的袖子,溫婉道:“我們走吧。心裏的傷痛如果不宣泄出來,一直積壓著,恐怕對身子更不好。”小姐這一場風寒,已經持續了十幾天,她的咳嗽日益加重,麵色越發蒼白。
幾聲輕咳逸出來,如歌感激地笑:
“謝謝薰衣姐姐。”
蝶衣別過頭。她不能看小姐笑。不知為什麽,小姐每每微笑,她就覺得自己的心底在流血。
薰衣輕輕將蝶衣拉走了。
竹林中隻剩下如歌。
冬日的竹林。
竹葉稀疏了很多。
竹子卻依然青翠,如往日一般青翠。
風穿過竹林“沙沙”地響。
……
……那一日……
……她向爹望去,然而沒有看到爹的表情。……
……烈明鏡已經轉過了身子,滿頭濃密的白發,被夕陽映成暈紅的色澤,他的影子也是暈紅的,斜斜拖在青色竹林的地上。……
……
那一次。
竟然是她最後一次見到爹。
如歌閉上眼睛,冰冷的茶盞緊握在她冰冷的手心,素白的鬥篷襯得她恍若冰天雪地裏沒有一絲暖氣的雪雕。
如果她知道那將是她最後一次見到爹。
如果她知道那將是她最後一次可以向爹撒嬌。
如果她知道。
為什麽,一切這樣突然……
她將頭埋在胳膊裏,趴在冰冷的石桌上,她瑟縮著,整個人仿佛瑟縮成小小的一團。
如果,她變成一個孩子。
爹會不會笑著走出來,告訴她,那隻是一個玩笑。
竹林中有響動!
她騰地跳起來,膝蓋撞到了旁邊的石凳,她顧不得尖銳的疼痛,大驚地回過頭,眼睛刹時明亮得可怕,象有千萬隻火把在燃燒!
爹!
帶著哭聲的呼喊卡在喉嚨裏……
如歌的身子一寸一寸冷掉。
素白的鬥篷滑落在地上。
那是戰楓。
深藍的布衣,幽暗的寶石,在颯颯的竹風中,他濃黑的卷發閃著幽藍的光澤。他望著如歌,離她有七八步的距離,眼中有一種隱隱閃動的感情,卻看不大清楚。
見到如歌忽然轉過身來,目光灼熱地望著他,然後光芒熄滅……
他的雙手驟然握緊。
如歌掩住嘴唇,輕輕咳嗽:“你來了。”
戰楓道:“是。”
“有什麽事情嗎?”
“已經得到了證實,江南霹靂門共製出九枚‘麒麟火雷’,師父密室外被引爆的正是其中六枚。”
“怎樣證實的?”
“霹靂門專管製作火器的風長老承認了。”
“風白局?”
“是。”
如歌又是一陣咳嗽。
“風白局不是在兩個月前已被逐出霹靂門了嗎?”一個被驅逐的長老,他的話有多少可信度?
戰楓凝注如歌,她咳出兩頰病態的暈紅。
“是。”
如歌待咳嗽輕些,抬起頭來,望住他:
“爹的死,確實是霹靂門所為嗎?”為什麽她總是覺得有股莫名的古怪,似乎一切並不像表麵看起來那樣簡單。
戰楓的瞳孔漸漸縮緊。
“你在懷疑我。”
他的聲音冰冷如刀。
風,穿過竹林,竹葉颯颯而響。
如歌坐回石桌,倒一杯茶。
茶盞冰涼。
茶冰涼。
她仰首正要飲下。
戰楓握住了她。他的手也是冰冷的,覆在她的手上,輕輕讓她打了個寒顫。
“你病了。”他的聲音仿佛是僵硬的,“茶冷傷身。”
她和他許久未曾離得這樣近。
他的手心握著她的手背。
她怔怔望他一眼,將茶盞放回石桌,然後微笑道:“不妨事的。多謝你關心。”
疏遠淡漠的口吻。
戰楓眼底的深藍如狂暴的大海。
如歌輕聲道:“我怎麽會懷疑你呢?”她笑著,靜靜瞅他,“難道我還會懷疑,爹是被你害的不成?”她微笑得好像在說一個笑話,眼眸卻細細打量著他的神情。
戰楓亦望住她。
深藍的身影倔強而孤獨。
如歌扶住額頭,輕歎道:“霹靂門嫌疑最大。如果你確認是他們,接下來會怎樣?”
戰楓冷道:“徹底摧毀。”
如歌笑了。
“好。”
她的笑容仿佛竹葉上的雪,有說不盡的清煞。
“我也決不會放過殺害爹的人。”
接著,兩人似乎都不曉得該說些什麽。
靜默一會兒。
如歌捧起石桌上的茶具,那是爹生前最喜歡的茶具。她站起身子,對戰楓道:“沒其他事情,我先走了。”
他點頭。
如歌的長發散在素白的衣裳上,有驚人的單薄。涼風一吹,她禁不住又輕咳起來。
忽然——
戰楓彎下腰,將她方才滑落地上的白色鬥篷撿起,披在她的肩膀。
如歌怔住,腳步微微一慢。
“大夫開的藥方,要按時吃。”他像是在對空氣說話,聲音輕不可聞。
竹林的風吹揚起她的裙角。
她終於還是沒有回頭。
“多謝。”
她離開了竹林。
戰楓的身影在午後的寒風中,深藍孤獨。
翌日,烈火山莊公告天下——
江南霹靂門以秘製火器暗殺前莊主烈明鏡,自此但凡繼續與其有交往的門派均列為本莊之敵,且,霹靂門長期研製殺傷力驚人的火器,為害一方,其野心為武林安寧帶來極大的隱患。故,烈火山莊提請江湖各門派一並攜手清整霹靂門,重還武林安寧。
此公告一出,天下無刀城率先響應。
天下無刀城選派出色弟子三百人供烈火山莊調遣。
江南十八塢、水船幫、崆峒派、青城派等亦積極響應,表示一切行動聽由烈火山莊指揮。
頃刻間。
江湖中大變已生。
是夜。
窗外明月清輝。
窗內一燈如豆。
柔柔的火苗輕盈跳動,將纖細的身影勾勒在淡白的牆上。
如歌沒有睡下。
她披著厚厚的鬥篷,手握一卷書,輕輕咳嗽著。她的臉龐日見消瘦,單薄的肩膀仿佛輕輕用手指一觸就會碎掉。
薰衣往暖香爐裏多添些炭,輕聲道:“還不睡嗎?”
如歌笑一笑,眼睛依然看著書:“還早。”
“藥吃了嗎?”薰衣望一眼香案上的紫砂藥盅。
“啊……我忘了……”
如歌笑得不好意思。
薰衣摸摸藥盅,道:“有些涼了,我重新熱過再送來。”
“不用!”如歌斟出一碗,“涼些也沒有關係。”反正她已經喝了許久的藥,都未曾見好。
薰衣沒有讓她喝,動作很輕柔,卻很堅持:
“藥冷傷身。”
如歌搖搖頭。
恍惚間覺得她好像在哪裏聽過很像的一句話……
……
……“茶冷傷身。”……
……戰楓的手心握著她的手背……
……
薰衣捧起藥盅,忽然臉上閃過抹奇特的神情:
“我聽丫鬟們暗地裏說——”
如歌見她欲言又止的,不禁笑咳著問:
“怎麽?”
薰衣凝視她:“聽說,這幾天的藥都是楓少爺親手煎的。”
如歌一怔,然後失笑:“亂講,楓師兄那麽忙。”
薰衣輕輕皺眉:“其實,楓少爺他——”
屋門“呼”地一聲被推開!
黃琮興衝衝闖進來,臉頰被寒風凍得通紅,眼睛裏閃著興奮的光芒。
如歌和薰衣都看向她。
如歌咳道:“怎麽了?好像很開心的樣子。”
黃琮喜得張口欲言,然而終於忍住,對薰衣笑道:“薰衣姐姐在收拾藥碗嗎?”
薰衣溫婉道:“是。我先出去了。”
她走後,將屋門輕輕關上。
如歌放下手中的書卷,笑道:“神神秘秘的,還不快說!”
黃琮湊到她的耳邊輕語幾句。
如歌大驚!
她立時站起來,瞪住黃琮,震驚到說不出話。
寂靜的月光。
淡淡飄起少許夜霧。
乳白的夜霧月光下嫋嫋如煙。
幾點星光。
在夜空中溫柔璀璨。
青色的衣衫在夜風中吹揚。
木輪椅上,一雙修長略顯蒼白的手。那雙手雖蒼白,然而映著樹林中灑下的月光,仿佛有玉般的光蘊。
螢火蟲飛鬧在他的膝前。
盈盈的光芒是另一片柔美的星光。
他閉著眼睛。
挺秀高潔的鼻梁,染著一路趕來的風霜。
有些疲倦。
可是,他終於來到了這裏。
腳步聲象又驚又喜的心跳……
向青衣男子的方向奔來……
他沒有聽見。
依然閉著眼睛,輕皺的眉頭象在思念某個心底最牽掛的人。
她獨自承受了那麽多的傷痛。
他卻沒能陪在她的身邊。
螢火蟲“撲撲”飛起來!
一個雪白的人影風一般衝進他的懷裏,緊緊攥住他的衣衫,仰起小臉,眼睛亮得可怕,仿佛她所有的生命都在眼睛裏燃燒!
“你——”
她緊緊地望著他,隻覺胸口一片火燙,象奔波疲累已久的人終於找到了家,一時間竟再也說不出話。
他睜開眼睛,眼底一片心痛的憐惜:
“我來晚了。”
她竟然消瘦了那麽多,兩頰有著病態的暈紅,嘴唇也有些幹裂。她穿著素白的衣袍,鬢旁一朵小小的白花。她的雙眸那樣依戀地望著他,就像失去了一切的孩子,脆弱的淚光悄悄凝聚。
他摸摸她的腦袋:
“風寒好些了嗎?是否還咳嗽的厲害?”
她癡癡望著他:
“師兄,你怎麽會在這裏……”他應該在南方與倭國的軍隊作戰,怎麽可能忽然出現在她的身邊。
玉自寒凝視她:
“不放心你。”
這一句話。
她的淚水流下來。
從聽說爹的噩耗那一刻起,她所有的感情都像被一塊巨大的石頭沉沉壓住,透不過氣,無法呼吸。可是,在他身邊,她不用扮成那樣堅強。淚水淌過臉頰,一直一直滑落下,浸得她的臉刺痛。
她哭著,抓緊他的雙手:“你知道嗎,他們說爹死了。”她慌亂地搖著頭,“我不相信啊,怎麽會那樣突然就死去了呢?!離莊前,爹還是好好的,對我笑,那麽疼我,怎麽會一轉眼就已經死去了呢?”
她的眼淚狂亂:“我一點也不相信!”
玉自寒緊緊抱住她。
她狂亂地盯緊他:“爹沒有死!!你看就隻有一壇骨灰,為什麽要說爹死了呢?!!他們都在騙人對不對?!”
她哭得咳起來。
他將她抱得更緊些,輕拍她嗆咳的背。
她哭得全身顫抖:“可是,我找了很多地方,爹的臥房、書房、竹林、湖邊、小路、楓林……到處到處我都找了,可是……沒有爹的氣息……我感覺不到爹……”
她眼眶紅腫,淚水驚恐:“我感覺不到爹了!!你知道嗎?我忽然覺得我真的真的永遠再也見不到爹了!!”
樹林中。
如歌放聲大哭。
飛來飛去的螢火蟲點點暈亮林中的他和她。
她在他懷裏放聲大哭!
眼淚和鼻涕在他的衣裳上泛濫成災,她像個恐懼的孩子,在他的懷裏放聲大哭……
淚水漫過她衣襟裏的冰花……
她悲痛絕望的哭泣沁入晶瑩的冰花……
冰花仿佛也痛了……
憂傷的光芒幽幽自冰花幻出……
昆侖之巔。
亙古的冰雪耀眼生光。
月光照在那個冰洞。
刺骨的寒氣,千萬年的冰雪。
世上沒有人可以忍受那樣殘酷的冰冷。
隻有一種感情。
聖潔而無暇的感情。
可以使琉璃般美麗的晶體幻幻重生。
夜空中,冰芒仿佛自遙遠的地方而來。
那冰芒凝結著淚水……
穿透厚厚冰層中絕美的晶魂……
冰芒中的淚水……
晶魂痛苦地震動了……
她的淚嗎?
是的。
她為什麽那樣悲傷……
她病了嗎?
是的。
冰層下的晶體掙紮著,令世間萬物屏息的美麗容顏幻幻而出……
你知道代價嗎?
凝淚的冰芒似在歎息……
冰層漸漸有了一絲裂紋。
可是,她在流淚啊……
月光下的樹林中。
玉自寒抬起她淌滿淚水的下巴:
“師父如果確實已然去世,你會怎樣?”
她驚怔。
眼淚怔怔滑下。
他用絹帕擦拭著她的淚:“師父生前最疼愛的是你,看到你如此難過,隻怕比你還要傷心。”
“他看不到了。”她別過臉。
他歎息:“可是,還有我啊。”絹帕溫柔地將她的淚水拭去,“歌兒,你知道當我聽說你生病了,心裏多麽焦急嗎?”
她低下頭。
“師父去世,我也非常難過。”他的聲音沉痛。自他五歲起,就來到烈火山莊,師父對他而言如同另一個父親。
“但是,你要照顧好自己的身子。”他溫柔地擦幹她最後一滴淚水,“方才大哭一場,應該將心裏的痛都發泄出來了。那麽,以後就不要生病了,好不好?”
他凝視她,眼底那麽擔憂。
停止了哭泣,涼風一吹,她咳嗽起來。
玉自寒將身上的大氅解下,披在她的身上,道:“如果你沉病不起,知道我會多難過嗎?”
她仰起臉。
他用大氅將她裹得緊緊的:“歌兒……”
螢火蟲的光芒跳躍輕盈。
昏黃的熒光。
皎潔的清輝。
他俯身抱起她,憐惜地嗬暖著她。
半晌,如歌在他懷裏動一動,望向他,努力去微笑:“我知道。師兄,我會堅強的,我隻在你的麵前哭了啊。”
他拍拍她:“哭完就嚐試著不要那麽傷心了。”
“……嗯。”
“病要快些好起來。”
“……嗯。”
“這才是好歌兒。”
他寵惜地又拍拍她的腦袋。
她吸口氣,道:“師兄,我不會讓自己一直生病的……我……還有很多事情要做。”
她神態的鄭重令他仔細去‘聽’。
“爹的死,我始終覺得有蹊蹺。”她慢慢道,“楓師兄認為是江南霹靂堂所為,可是……”
“哪裏不對?”
她緩緩搖頭:“我也說不上來,或許過段日子會有些頭緒。而且……”她遲疑道,“裔堂主和楓師兄……”爹在世的時候,她一直感覺裔浪對戰楓是有所敵視的,並且戰楓一向是躲避她的。可是近日來……
玉自寒思忖良久。
然後,他道:“歌兒,同我走吧。”
如歌微怔。
他的目光中有說不盡的牽掛:“烈火山莊情勢複雜,我又無法在你身邊。你雖是師父親命的莊主,但從未插手過莊中事務。”
“你怕我有危險嗎?”
他沉吟道:“匹夫無罪,懷璧其罪。”
天上的月亮如銀盤般皎潔,淡淡的霧氣仿佛一層嫋嫋的白紗,螢火蟲不知何時已然飛走。
樹林裏十分安靜。
如歌安靜地思考。
她終於搖搖頭,苦笑道:“真的很想同你走,我從未想要做這個莊主。不過,爹將烈火山莊交給了我。”她咬住嘴唇,眼睛漸漸變得明亮,“烈火山莊已與江南霹靂門正式為敵,武林中即將血雨腥風。這時刻,我無法離開。”
玉自寒似乎早就知曉她會如此決定。
雖然,他想要將她帶走,讓她遠離武林中的紛擾。可是,無論走到哪裏,隻要世間有人,便會有無盡的問題需要麵對。
他想要保護她,讓她永遠沒有憂愁。
然而,她已經長大。
如歌握住他的手,輕輕晃一晃,微笑:
“不要擔心我,我會保護自己。”
她的笑容明亮:
“我是爹最值得驕傲的女兒。”
兩個時辰後。
待玉自寒離開樹林,風塵仆仆又趕往回遠方時,已經是那一夜最黑暗的時分。
黃琮扶著如歌,好奇地打量她:“咦?隻是這一會子,你的氣色卻像是好多了。”
如歌微咳道:“哪裏有這麽快。”
黃琮笑得慧黠:“我就知道,王爺此一來,你的病很快就會好了。”
什麽啊,說的她好像是害了相思病一樣。不過,方才在玉師兄懷中痛哭一番,心中的鬱痛確實舒緩了好多,腦袋似乎也清爽了些。
兩人慢慢走著。
玉自寒此次趕來,實與軍紀相違,所以甚是隱秘。她們出來相見便也沒有乘轎坐車,好在樹林離烈火山莊的後院很近,說話間,便也就到了。
沿莊中蜿蜒小路而來。
小路邊是湖。
湖中的霧氣愈發濃重。
月亮似乎被遮掩住了。
夜色漆黑起來。
黃琮邊走邊搓著手,嗬氣道:“太冷了,簡直要把人的手都凍掉了!”
如歌將暖手抄塞給她。
“那怎麽可以,你還在生病呢!”
如歌把鬥篷裹得緊些:“我比你穿的厚,不冷。”
黃琮連聲稱謝,把手伸進暖和和的狐皮手抄裏,吸吸凍紅的鼻子,道:“這麽冷,除了咱們,莊子裏怕是沒有人走動了……”
如歌的目光突然向左前方望去。
腳步停下。
喃聲道:“不一定。”
夜色中的湖,霧氣升騰。
茫茫的白霧,在漆黑的夜色中神秘詭異。
湖邊,有兩人。
一人藍衣、卷發、右耳的寶石隱隱閃光。
另一人紅衣、赤足、長發幾乎可以散到地上,他指間一隻精美的黃金酒杯,好似在大聲笑著,卻沒有一絲聲音傳出來。
小路上。
如歌扯扯黃琮,向紅衣人指去:“你能看到他嗎?”
“能啊!”黃琮笑道,“最近戰公子好像總是徹夜不睡,聽丫鬟們說,他經常在那個荒廢的荷塘邊靜坐整晚。”
如歌怔了怔。
然後,她歎道:“我是問,你可以看到那個紅衣人嗎?”
“紅衣人?”
黃琮瞪大眼睛,向夜幕中看去,她揉了揉眼睛,又看了看,笑道:“你眼花了嗎?那裏隻有戰公子,明明穿的是藍衣,怎麽會是紅衣人呢?”
如歌詫異道:“你看不見嗎?”這紅衣人每次出現都如鬼魅一樣。
“什麽都沒有,我看什麽,”黃琮嘟囔道,忽然,“哎呀,戰公子好像看到我們了!”
戰楓自湖邊轉身。
遠遠的,他的目光落在如歌身上。
他望著她裹著白色鬥篷卻依然顯得單薄的肩膀,微微紅腫的眼眶和臉頰上殘餘的狼狽淚痕。
戰楓走來,離如歌隻有一步的距離。
“你哭過?”
他的聲音低沉,目光很緊。
如歌忽然覺得臉上的淚痕微微刺痛。
她避開他的視線:“我要回去了。”
“你方才去了哪裏?”
戰楓問道。
如歌輕咳,拉緊素白的鬥篷,慢慢抬起頭,道:“楓師兄,我有些累,想要回去。”
戰楓僵住。
半晌,望著她,他的眼底緩緩沁出一抹柔和的藍。
“風寒未愈,不要太晚睡下。”
如歌暗自詫異,戰楓向來固執,如果沒有得到想要的回答,不會輕易放棄的。她不禁看了他一眼,卻正好碰觸到他深藍的眼眸。
“多謝。”
她轉身欲走,終於忍不住又向湖邊那個紅衣如血的人望去。
深夜的湖水白霧嫋嫋。
紅衣人仰首飲著杯中酒。黃金酒杯精美小巧,在夜色中閃閃生光,那酒杯應該盛不下太多的酒,可是他恍惚已有了薄薄的醉意。
赤足踏在寒冷的地上。
血紅的衣裳被夜風吹灌得烈烈揚舞。
“他是誰?”
如歌望著紅衣人。
戰楓的瞳孔驟然緊縮!
紅衣人仿佛聽到了如歌的聲音,微微側過臉來。
蒼白透明的肌膚,好像曾經在地獄中與惡魔朝夕相處;薄薄的嘴唇鮮豔如生命中噴湧出的第一縷鮮血。
眉間殷紅的朱砂痣。
眼睛裏恍若蘊滿了最浩瀚的深情,然而,若仔細看去,那裏麵其實卻是殘忍的冷漠和無情。
小路上,黃琮用力揉揉眼睛。
為什麽如歌總是認為湖邊有“紅衣人”呢?那裏分明隻有一團白色氤氳的霧氣。
戰楓的聲音很古怪:“你……可以看見?”那人設下的結界,世間本是沒有人可以穿透的。
湖邊。
紅衣人亦打量著如歌。
素白的鬥篷,消瘦美麗的臉龐,眼神倔強而明亮,似乎才哭過,頰上有些淚痕。
她不應該穿白色。
紅衣人拈起酒杯,朝如歌遙遙一舉,聲音如湖底的水波般柔雅魅惑:
“我是暗夜羅。”
第四章
自那一夜,如歌的風寒仿佛被舒解開了,幾日後便已痊愈。她不再整日待在山莊裏,而是經常出去散心遊逛,臉色紅潤許多,精神也好了,眼睛明明亮亮象是也有了微笑。
黃琮見她漸漸從喪父之痛中恢複,心裏不禁歡喜。她將如歌的情況通過馴養的鷹傳給遠方的靜淵王,讓他亦可以寬心。
然而,病愈後的如歌,似乎對烈火山莊的事務不甚關心,鮮少參與聚萃堂裏眾堂主的商議。當她得到某個消息時,往往已然是戰楓和眾堂主決定好的,隻是象征性的向她報備。
蝶衣原本也無所謂,她隻要小姐開心就好。可是,當有一天,莊裏議定由姬驚雷率烈火山莊各分舵精英弟子和天下無刀城一百門徒前去增援攻占江南霹靂門時,她終於忍不住了。
“為什麽要派姬少爺去呢?那裏多麽危險啊。”蝶衣皺著臉,“莊裏有很多人可以去,偏偏派姬少爺,會不會是因為姬少爺曾經……”
如歌明白她的意思。
當初,因為姬驚雷的一番話,裔浪提議戰楓出任代莊主受到阻礙。且姬驚雷對她這個“莊主”一貫敬重,凡有事便會與她商議,同其他堂主、舵主甚是不同。
“而且,姬少爺此一去,若是有什麽危險,那薰衣可怎麽好。”蝶衣也是在為薰衣擔心。姬驚雷對薰衣情有獨鍾,是莊裏所有人都知道的。
如歌望向薰衣。
當時,薰衣正在將一株暈黃的臘梅插進雪瓷瓶中,她隻淡淡一笑:“男兒的霸氣終要經過磨礪才能煉成。而且,我本不是姬少爺什麽人,休要將我與他說在一起。”
轉眼,姬驚雷離開烈火山莊已有半月。莊外武林中的血雨腥風似乎絲毫沒有影響如歌的平靜生活。
隻除了有一個人會常常來“打擾”她。
鍾離無淚。
他原本是幽火堂的殺手,經常跟隨戰楓執行一些任務。然而,爹在離世的三天前,將他提升為幽火堂堂主。爹提升堂主一向極為看重那人的功績和資曆,她不知鍾離無淚究竟做了什麽令爹這樣器重。
鍾離無淚對她甚為恭敬,每日皆向她呈報莊裏莊外的情況變故。
“最近各地皆報,消失已久的暗河宮似乎隱有異動。”鍾離無淚對庭院中賞弄臘梅的如歌道。
“哦?”如歌嗅一嗅梅花的香氣,“暗河不是匿跡於江湖許多年了嗎?”
“十九年。”
“聽說暗夜羅當年睥睨武林、煞是威風?”臘梅香氣清淡,如歌不由嗅了又嗅。
鍾離無淚望著她,忽然低下頭,臉有些紅:“屬下當時隻有四歲,未曾見過暗夜羅。隻是聽說他桀驁不馴、喜怒無常、殺人如麻,嗜穿一身鮮血般妖紅的衣裳。”
……
湖邊夜色中升騰的白霧。
紅衣如血。
閃亮的黃金酒杯。
蒼白的赤足。
倨傲狂笑的神態,長發幾乎散在地上,眉間細碎邪美的朱砂痣。
聲音如湖底的水波般勾人魂魄——
“我是暗夜羅。”
……
如歌怔怔撫著臘梅暈黃的花瓣,失神間,一片花瓣被她扯了下來。
她沒有聽到鍾離無淚繼續說著的話。
那紅衣人果然是暗夜羅?他為何會出現在烈火山莊?戰楓同他是怎樣的關係呢?心底暗暗緊縮。爹的死,會不會也同他有什麽牽連呢?
“莊主。”
鍾離無淚輕喚沉思的如歌。
如歌回轉頭,微笑:“還有什麽事情嗎?”
庭院中,隻有如歌和鍾離無淚。
他凝神細聽周圍的氣息,待到確定無人後,方沉聲道:
“今晨在苗河鎮發現一人。他的裝扮樣貌同往日有所差異,然而,屬下有七成把握確定,他就是——江南霹靂門的少主雷驚鴻。”
如歌微微顰眉,她望著鍾離無淚:
“這件事多少人知曉?”
“三人。”探子、她和他。
“很好,”她微笑,“不過,你為什麽要告訴我這些呢?”
鍾離無淚沉默良久。
終於,他道:“屬下始終覺得老莊主死得蹊蹺。”他自幼喪親,流落街頭,是烈明鏡將他收入山莊傳他武藝。老莊主雖去,可是在他的心目中,隻有老莊主親點的如歌小姐才是他的主人。
如歌靜靜吸氣。
“鍾離無淚,你可知方才的話會生出多少事來?”
“屬下知道。”他神態倔強,“屬下不會在他人麵前提起,可是,屬下不願意老莊主不得瞑目。”
如歌站起身:
“爹一直派你監視戰楓的行蹤嗎?”
鍾離無淚的臉又有些紅。對於一個熱血青年,做臥底的事情始終覺得不甚光明正大。
“是。”
“那麽,爹離世前,你究竟發現了什麽?”
如歌緊緊凝注他。
冬日的海邊。
海水是一望無際的蒼藍色。
波濤時而平靜,時而洶湧。
朝廷的大軍駐紮在離海邊一裏外的漁平。
十萬威遠軍在靜淵王的率領下,軍紀嚴明,並不擾民傷民,漸漸令漁平的百姓寬下了心。一個多月的時間,威遠軍已經同倭國開戰三次。雖然雙方互有死傷,但朝廷大軍勝勢明顯,一時間軍心民心大振,隻待一場決戰便可徹底擊潰倭國的精銳。
然而,此時的倭國卻忽然像烏龜一樣縮了起來。
戰局竟似嘎然而僵。
軍中大帳。
商議戰事的副將、統領們起身退下。
玉自寒坐在輪椅中,端起手邊案幾上的茶盞,清香的茶氣暈染著他清俊的眉宇,有淡淡的恬然。
白琥“霍”地一聲站起來,焦聲道:“倭國狗要躲到何年何月?!難道要爺爺們一直陪他們玩不成?!”
赤璋挑眉道:“小子,這是打仗,不像在江湖中幾招幾式就可以分出個輸贏來。倭國先前瞧不起咱們,以為咱們像那些酒囊飯袋一樣沒用,才會直接出來迎戰。等他們吃了幾個敗仗,心下怕了,當然不敢再輕易出來送死。”
白琥橫目看他:“難道咱們就一直耗在這裏?!”
赤璋道:“目前別無他法。”
玉自寒輕輕飲茶。與倭國一戰,若是想要傷其精銳元氣,怕是的確要耗上一段時日了。
這時,帳簾被挑開。
玄璜手拿兩隻小指大的竹筒,走到玉自寒身邊,俯身道:“黃琮、蒼璧皆有信來。”
玉自寒放下茶盞。
他先抽出黃琮的信。薄薄的紙在他指間,字並不多,然而他看了又看,唇邊染上微笑。
白琥、赤璋和玄璜相視一笑。
那人應該好些了吧,否則,王爺的笑容不會這樣溫暖。記得前段日子,每當接到黃琮的飛鷹傳信,王爺便會鬱鬱徹夜不眠。後來甚至連夜離軍,過了十天方才趕回。
玉自寒將黃琮的信放在一旁,又拿起蒼壁的信。
慢慢地,他的眉頭皺起來。
神情愈來愈凝重。
白琥望著玉自寒,問道:“王爺,怎麽了?有什麽事?”
玉自寒將信遞於他。
白琥心頭一暖。他們雖隻是王爺的侍衛,可是王爺從來都把他們看做可以信賴的朋友。白琥看完後,驚得抬頭道:“烈明鏡的死或許並不是江南霹靂門所為?那麽……”他想一想,駭道,“難道說……”
赤璋沉吟道:“如此說來,烈小姐的處境豈非很危險。”
蒼壁的情報應該不會出很大的差錯。
玉自寒閉上眼睛。
他,應該不會傷害她吧……
畢竟他曾經喜愛過她……
玄璜卻道:“王爺,上次您離開軍營已經引起一些異議。日後無論烈火山莊發生怎樣的事情,請交給我們去做。”
白琥、赤璋皆是一怔。
他們齊齊望向玉自寒。
玉自寒沒有“聽”到。
睫毛在清遠的麵容上微微顫動,他的心神恍然已經飛去了一個遙遠的地方。
武林中,一提到苗河鎮,就會想到烈火山莊。
苗河鎮緊鄰烈火山莊。
從鎮裏最大的君安客棧趕到烈火山莊的正門前,隻需要半個時辰。
下午。
苗家鎮的集市裏很熱鬧。
有人搖著撥浪鼓賣胭脂花粉,有人敲鑼打鼓吆喝著當街賣藝兼賣大補丸,有熱騰騰撲鼻的米糕香,有孩童們興奮的尖叫聲,冰糖葫蘆閃著讓人流口水的光澤,三姑六婆們聚在一起又開始唧唧喳喳東家長西家短……
順意客棧是苗河鎮裏一家普通的客棧。
住進來的客人也都是普通人,並不十分尊貴,也並不十分潦倒。
所以,順意客棧一點也不惹眼。
不過在客棧門口的右側,卻有一個餛飩攤子。“苗老二餛飩”遠近馳名,鍋裏滾出騰騰的白霧,香氣四溢,惹得人邁不動步子。餛飩便宜又大碗,每日都有很多人前來光顧。
此刻,餛飩攤子裏正坐著一位白衣裳的姑娘。
她吃得很慢。
每隻餛飩都要細細嚼好半天才舍得咽下去。
餛飩好像真的很好吃,她吃得眼睛亮晶晶,臉頰紅得像點了胭脂。
好漂亮的姑娘!
路過的人們都忍不住打量她。
她滿足的樣子,仿佛這家的餛飩是世上最美味的東西。
當她吃到第十二個餛飩的時候。
一個布衣少年坐到了她的身邊。
少年長得很醜,麵色蠟黃,右頰有一塊拇指大小的黑斑。可是,少年的嘴唇卻豐盈微翹,好像夏日裏新剝開的橘子,撲麵清爽的感覺。
“餛飩都涼了,有什麽好吃的。”
少年湊過來,笑嘻嘻地說。
白衣少女瞟他一眼,歎聲道:“若不是你來的這樣晚,餛飩會變涼嗎?”
少年驚訝道:“你在等我?”
白衣少女接著吃第十三隻餛飩,邊吃邊道:“是呀。”
少年劍眉一挑。
少女慢慢放下筷子,對少年微笑道:
“平安鎮一別,雷少爺如今可好?”
湖心朱亭。
青色的竹簾四麵垂下。
水麵微微結冰。
陽光映在薄冰上有些微的刺眼。
透過青竹簾,光線暗淡了些。
暗夜羅站在陰影裏,血紅的衣裳被湖麵清冷的風吹得揚起,一雙赤足似乎美得毫無瑕疵。
戰楓在他身側。
他沉默不語,右耳的藍寶石卻異常閃亮。
暗夜羅悠閑地把玩著黃金酒杯,斜睨道:
“進展怎樣?”
戰楓道:“有三十七個門派支持我們,十九個門派支持霹靂門,另外二十二個門派仍在觀望。姬驚雷和郭陽雁帶去的莊中弟子與無刀城弟子,已經鏟平和接手了霹靂門大半的分舵和產業。隻是,我們傷亡的弟子也很多。”
暗夜羅笑得邪美。
“好!楓兒果然出色,不愧我暗夜羅的甥兒!”他拍拍戰楓的肩膀,力道很大,卻很柔和,像一股溫熱的暖流,一下子湧進戰楓的體內。
戰楓偏過頭。
眼底洶湧的蔚藍讓他忽然像孩子一樣狼狽。
右耳的寶石閃出亮光。
暗夜羅的笑容漸漸凝住。
他輕輕拂上戰楓耳垂那塊幽藍的寶石,輕聲道:
“楓兒,你可知道,這是你剛出生時,我親手封進去的。”
藍色的寶石。
在暗夜羅蒼白的指尖突然仿佛活了起來。
湛藍色光芒,跳躍流動。
那寶石美麗得就像最深邃的大海。
暗夜羅歎道:“這寶石本是你娘的。”
戰楓身子巨震:“我娘?”他從小無父無母……娘……不曉得有娘的感覺會是怎樣……
暗夜羅的歎息如大海般多情:“你娘是世上最美好的女人……”
寶石的藍光映著他眉間比相思還殷紅的朱砂。
朱砂細碎恍如舊夢。
…………
……
春日裏清澈的小溪邊。
纖纖玉手。
一根鑲著寶石的簪子。
溪水潺潺。
柔靜美麗的麵容映在水麵,讓溪邊粉紅的野花也羞紅了臉。
她正在梳妝。
忽然一團紅影撲過去抱住她香軟的背。
她扭轉頭,微笑,將那個紅衣的小人兒抱進懷裏:“羅兒,又來撒嬌?”
暗夜羅隻有十歲,俊美的容顏仿佛有邪惡的魅力。他賴在那又香又軟的懷裏,眼睛裏閃著得意和狂妄:“我方才打敗了一個武當的長老,隻用了五招。”
她香他的額頭一下。
“羅兒好棒!”
小暗夜羅喜得心花怒放,咧著嘴笑:“姐姐,你喜歡羅兒比世上所有的人都強大嗎?”
她笑得溫婉:“羅兒長大後必定是世上最了不起的人。”
“那時候,姐姐就會嫁給我嗎?”
小暗夜羅扯住她的衣襟,眼巴巴地問。
“傻羅兒,我是你的姐姐呀。”她彈一下他的額頭,嗔道。
“是姐姐又怎樣?”小暗夜羅不服氣地說,“我就是喜歡姐姐,我要姐姐嫁給我!我要永遠和姐姐在一起!”
“好,好。”她笑著,“姐姐最喜歡羅兒了,也不舍得同羅兒分開呀。”
小暗夜羅突然拔下她雲發上的梅花簪,亮亮的藍寶石映著他執拗的眼睛:“是姐姐答應的啊,這個簪子就留給我做信物好不好?”
她怔了怔。
小暗夜羅將梅花簪小心地收進懷裏,仰起小臉笑:
“姐姐,答應了就不許反悔啊。”
那一年的溪水邊。
暗夜冥十五歲。
暗夜羅十歲。
……
…………
朱亭裏。
暗夜羅眉間的朱砂驟然一暗:“……可是她卻嫁給了戰飛天。”
他背過身。
戰楓再看不見他的表情,隻能看到暗夜羅的赤足仿佛冰凍著,纖美的腳趾僵得青紫。
“烈明鏡那個老賊先利用她來誘殺我,接著就殺了她和戰飛天。”
暗夜羅的聲音帶著濃濃的恨意!
戰楓雙拳握緊。
他的血液凝冷如冰。
當年烈火山莊日漸盛大,烈明鏡忌憚戰飛天的武功智謀,惟恐其將勢力坐大。於是,他便趁暗夜冥生產時戰飛天毫無防備之機,將戰飛天夫婦殺害。
世人卻都道戰飛天自盡而亡。
然而,誰會在自己麟兒初誕之時便忍心離去呢?
暗夜羅仰首飲下杯中酒,幽幽的聲音似黑夜裏悠遠的洞簫:
“孩子,這世間,你是我惟一牽掛的親人了。”
戰楓喉中一口熱血。
親——人——
他望著紅衣如血的暗夜羅,激動的黯藍在他眼底洶湧。他的親人,十九年來,他惟一的親人……
沒有人會知道一個孤兒的感覺。
那種孤零零的冷漠,夜裏總是會突然醒過來,恍然間覺得縱使自己立時死了也沒有人會在意。即使那個笑顏如花的少女,也無法填滿他心裏空落落的孤獨……
暗夜羅轉回身,紅衣映得他的麵容蒼白高貴。
“楓兒,那夜刺穿烈明鏡的胸膛,你卻為何側過了頭去?!”
戰楓身子僵住!
那一刀刺入烈明鏡的胸膛!
鮮血狂噴!
烈明鏡驟然大睜的雙眼!
眼中竟似有淚……
“烈小姐一別可好?”
順意客棧旁的餛飩攤子。
布衣少年雷驚鴻伸手拿一雙竹筷,在白衣少女的碗裏夾出來最大的一個餛飩,笑眯眯送到自己嘴裏。
“不好。”白衣少女看著他,“我爹去世了。”
“真是遺憾。”雷驚鴻耍著筷子,笑得玩世不恭,“為什麽你爹忽然死了呢?”
“有人說是江南霹靂門所為。”
“嗬,”雷驚鴻似笑非笑,“剛才我吃的餛飩裏會不會有毒啊?”
白衣少女低頭慢慢吃著第十四個餛飩。
“喂,”雷驚鴻湊近她,在她耳邊嗬聲道,“你不怕我將你綁走威脅烈火山莊嗎?烈如歌大小姐……”
如歌抬頭,微笑:“方才你吃的那個餛飩是不是涼了?”
“是啊。”雷驚鴻不明所以。
“餛飩一涼,就不好吃了。”她右手扶住碗邊,隻一眨眼,騰騰的熱氣便滾出來,“再嚐嚐,這個攤子的餛飩名不虛傳呢。”
雷驚鴻大笑。
“就你這兩手功夫,我還看不進眼裏!”
如歌笑得很可愛:“可是,就我這兩手功夫,你在半柱香裏也綁不了我去。”
雷驚鴻微怔。
如歌又一笑:“你再看看這周圍的人。”
家長裏短的三姑六婆們目光不時掃過來。
十步外的乞丐眼中精光微閃。
連這個餛飩攤子的夥計似乎都跟上午的不是同一個人。
……
如歌對臉色驟變的雷驚鴻笑道:“放心,他們並不曉得你是誰,隻是在保護我罷了。”
雷驚鴻凝視她:“你想做什麽?”
如歌亦凝視他:“你此次來,又是想做什麽?”
竹簾遮住逐漸西下的陽光。
朱亭裏越發幽暗。
暗夜羅的黑發如綢緞般散在腳踝處,血色的紅衣,邪美的朱砂,他仰首喝下杯中的酒。
“雷驚鴻正在苗河鎮。”
戰楓沒有問暗夜羅是如何知曉的。暗河宮的情報正如地下默默流淌的水源,無孔不入。
暗夜羅笑著搖搖酒杯:“雷驚鴻血氣方剛,此番來怕是要做一件大事。”
“是。”
“機會要把握好。”
“是。”
烈火山莊指責江南霹靂門以密製火器暗殺前莊主烈明鏡,其野心為武林安寧帶來極大的隱患,並為此率各門派共同剿殺它。
但武林中尚有許多中立和仍在觀望的門派。
其一是因為他們不知道誰會是最後的勝出者,其二也是因為烈火山莊指控霹靂門的證據始終不足。風白局早在烈明鏡出事前兩個月就被逐出了霹靂門,他的話是否足信為很多武林同道暗中置疑。
戰楓明白。
隻要可以將江南霹靂門的罪名坐實,收剿的行動便可大為便利。
“為什麽不殺了她。”
暗夜羅忽然道。
戰楓猛抬頭!
暗夜羅悠悠然望住他,眼中似有嘲弄:“留著她,終有一日你會後悔。”
戰楓聲音僵冷:“她不會影響什麽。”
“哈哈,”暗夜羅大笑,“癡情的楓兒,難道她還是以前那個單純的少女嗎?你有沒有仔細看過她,她的眼底有執拗和仇恨。”
戰楓的卷發幽黑得透出深藍的光澤。
“她,無關緊要。”
暗夜羅微微眯起眼睛:“她畢竟是烈明鏡的女兒。如果有一日,她真正成為你的仇人,”他的手指愛撫著黃金酒杯上奇異的花紋,“你會殺了她嗎?”
“你要偷襲烈火山莊?”
如歌的目光緊緊盯著雷驚鴻。
快到傍晚,苗老二餛飩攤裏的客人漸漸多了。
如歌同雷驚鴻坐得很近,象一雙親密的情人,聲音也如耳語般壓得很低。
簡陋木桌上的餛飩麵已經涼透了。
雷驚鴻笑眯眯:
“如歌妹妹,你讓我怎樣回答你呢?”
如歌也笑眯眯:
“如果你說‘是’,那麽你就是一個豬頭。”
“豬頭?真難聽!”
“偷襲烈火山莊,你以為成功的機會有多大?”
雷驚鴻仍舊笑嘻嘻。
如歌挑眉道:“我不知道你帶了多少人來,可是以烈火山莊的實力,你們絕無法攻進莊內的關鍵之地。”
“如歌妹妹可以做內應呀。”雷驚鴻一臉壞笑。
“炸毀山莊的大門和幾堵牆,然後坐實江南霹靂門性好暗殺的惡名,”如歌輕輕拍掌,“這是你爹教給你的好主意嗎?”
雷驚鴻似說不出話來。
他瞪了她半晌,終於道:“你可知道,這一個月,烈火山莊的人殺死了我們多少兄弟!搶光了我們多少錢財!會危害武林的火器?哈哈,現在怕都被搶到了你們的兵器庫裏!你知不知道,這短短一個月,我爹好像一下子老了十歲!”
“我不知道。”
如歌打斷他,聲音很靜。
“我隻想知道,我爹的死究竟是不是霹靂門所為。”
第五章
深夜。
沒有月亮,星光稀疏。
苗河鎮東麵的荒山漆黑不見五指。
在山腳下,有一間象是已經許久沒有人居住的木屋,蜘蛛網結滿窗欞,落著厚厚的灰塵。
但木屋裏卻點著燈火。
若是有人推開門去,必定會吃一驚。因為屋子裏麵居然一塵不染,方木桌雖簡陋,可幹淨得象是被洗過十幾遍。
燈芯暈黃跳躍。
照亮木桌上的一枚奇形怪狀的烏色物件。
“這便是麒麟火雷。”
“哦?”如歌將身子微微前傾,打量它。黃琮站在她的身邊,仔細留意著屋外江南霹靂門的人是否有異動。如歌此番是秘密前來見雷驚鴻的。她怕如歌會有危險,本不讚同,但見如歌堅持,就也沒有再多說什麽。
“小心些,你若拉動了它的彈針,咱們全都死光光。”雷驚鴻翹起兩條腿,搭在桌子上,閑閑地說。
如歌慢慢地托起它,果然有一個彈針卡住它的機關,想必引爆它的時候需要拉動彈針。她將麒麟火雷又慢慢放回桌上,抬起頭:“我以為它應該是扔擲的。”
雷驚鴻笑眯眯:“麒麟火雷威力是很大,不過它有一個致命的缺陷。每次用都需要拿線扯著它的彈針,等人走得足夠遠後,再一拉——‘轟’!”
“豈非很麻煩?”
“沒錯,所以我們並沒有製作很多,所以——”雷驚鴻冷笑,“不曉得你們怎麽那樣愚蠢挑上了麒麟火雷來陷害霹靂門!”
如歌望著他。
黃琮也忍不住聽他說下去。
雷驚鴻嘲弄道:“六枚麒麟火雷,在不同的地方同時引爆,就意味著要六個人拉著線同時去扯。天下第一的烈火山莊,烈明鏡的練功密室旁竟然會由得六個人同時扯線嗎?豈不滑稽!”
黃琮皺眉道:“或許就是疏漏了呢?”
“哈哈,”雷驚鴻斜睨她,“就算疏漏了,憑麒麟火雷的爆炸力也無法將烈明鏡炸死。”
如歌身子一震:“為什麽?”
雷驚鴻又冷笑:“據說麒麟火雷是在密室外麵引爆的。”
“不錯。”
“烈明鏡的密室牆壁中應該是夾有鐵板的吧……”
如歌忽然說不出話。
爹的密室壁中不僅有鐵板,而且鐵板足有三寸厚。
“哼哼,如果霹靂門的火器足以穿透鐵板將人炸得粉碎,那麽天下第一還會是你們烈火山莊嗎?”
如歌怔怔望著他,臉色有些蒼白,她側過頭,慢慢的,一抹驚悸從眼底滑過。
雷驚鴻笑得有些殘忍:“要將烈明鏡的屍體灰飛煙滅,怕是隻有一個原因吧——”
他頓住,象貓捉耗子一樣瞅著漸漸顫抖起來的如歌。
荒山中。
荒廢的木屋裏透出昏暗的燈火。
江南霹靂門的弟子隱在黑暗中,等待少主的命令。
黃琮終究性子急,追問道:“什麽原因。”
雷驚鴻瞥一眼這個愛搶話的黃衫姑娘,冷冷地笑:“原因就是,怕烈明鏡身上的刀口被認出來。”
“刀?”黃琮驚道。
“烈火山莊隻有一個人的刀最凶狠。”
“你說戰楓?!”黃琮大驚。
雷驚鴻湊近麵容蒼白的如歌:“如歌妹妹,你怎麽突然好像啞了一樣?”
他推推她的肩膀,笑裏藏著惡意:“你不是想要知道真相嗎?怎麽了?知道後受不了了?”
一股烈焰般灼熱的真氣從如歌體內衝出來!
雷驚鴻的手立時自她肩上被震開!
雷驚鴻怔了怔,大笑:“沒想到如歌妹妹的功力竟然如此渾厚,倒讓我小小吃了一驚!”可惡,他暗自恨道,居然被這麽個小丫頭震開手,實在太沒有麵子了。
如歌抬起眼睛,黑白分明,清拗倔強。她凝視他,淡聲道:“多謝。無論你的話是真是假。”
雷驚鴻氣惱道:“少爺我會說謊?!”
如歌起身道:“我會將事情查清楚的。若果然不是霹靂門所為,自然會還霹靂門一個公道。”
“就憑你?!”雷驚鴻不屑道。
“就憑我。”如歌靜靜望著他,“我是烈火山莊的莊主。”
雷驚鴻愣了愣。然後,他掏掏耳朵,再掏掏耳朵,眼睛迷茫:“你是莊主?那為什麽天下人都以為戰楓是莊主?”
黃琮怒道:“不要太放肆!”
雷驚鴻大笑:“就算你是莊主,也是天下最窩囊的莊主。”
如歌朝雷驚鴻微微一笑:“你這樣刺激我,同我講這麽多話,總不會因為我隻是個做燒餅的小丫頭吧。”
她又笑一笑,笑得很可愛:“我自有我做事的方法。現在我隻想知道,霹靂門火器的威力究竟有多大。”
她微笑瞅著雷驚鴻。
雷驚鴻摸摸鼻子,抓起桌上的麒麟火雷,道:“咱們去屋子外麵試試?”
如歌隨他出來。
這深更半夜荒山野地的,怕也不會有多少人來,正可以試一下火器的力道。
漆黑的夜。
山裏寂靜無聲。
雷驚鴻將一根絲線穿過撞針的環,把麒麟火雷放在木屋窗腳下,慢慢將線拖長,待離開有五丈左右的地方,對身邊的如歌道:
“我要引爆了。”
“好。”如歌目不轉睛望著麒麟火雷。
黃琮已經將耳朵捂了起來。
突然——
“轟——!!!!!!!!”
衝天的火光!!
滿天血紅!!
足以將人耳朵震聾的巨響!!
仿佛噬血的惡魔們從地獄裏咆哮了出來!!
爆炸將夜空撕裂!!
木屋完整如初。
屋裏的燈芯仍在輕輕跳動。
麒麟火雷安靜地在窗腳下麵。
雷驚鴻還沒有引爆它。
爆炸的火光將寧靜的冬夜變得像最驚聳的噩夢一樣可怕!
恐慌的尖叫聲自苗河鎮炸開!
如歌、雷驚鴻和黃琮立時向火光處看去!
爆炸來自兩個方向。
一個是苗河鎮的東麵。
另一個,卻仿佛是烈火山莊!
第二日。
天下群雄齊聚烈火山莊。
少林、武當、天下無刀城、嵩山、青城、崆峒、峨嵋等各大門派皆有掌門或長老趕來。
聚萃堂裏氣氛凝重。
堂中主位一張紫檀木椅,椅背覆著華麗的白虎皮。如歌素白打扮,鬥篷上的白狐滾邊襯得肌膚晶瑩透明,一雙玉手揣在白狐手抄裏。她的眼睛寧靜清澈,美麗的麵容上流動著一種若有所思的神情。
她右手邊是戰楓。
戰楓深藍布衣,眼神幽暗,雖坐在椅中,仍透出蕭殺冷酷的氣息。
堂下左右兩排雕花紫檀椅中,分別坐著各大門派的掌門、長老和烈火山莊各堂堂主。
裔浪一身灰衣,麵色凝重,他立於堂前,將前夜發生的事情敘述。
眾人皆凝神細聽。
裔浪灰色的瞳孔縮成針尖般大。
“昨晚三更,苗河鎮東城發生爆炸,一共炸死十五人,炸傷三十九人;烈火山莊北側亦同時發生爆炸,幽火堂堂主鍾離無淚不幸身役,我莊弟子共有十二人重傷。”
堂中頓時哄然。
刀無暇合起折扇,微微歎息。
少林普光方丈手撚佛珠,白眉深鎖:“阿彌陀佛。”
昆侖長老無峰子嗔怒道:“知否何人所為?!居然做出這等殘害百姓之事!”
人群中,水船幫幫主鐵大鴻手中的鐵棍猛然頓地,“砰”地一聲火星四濺:“這還用說?!定是江南霹靂門那夥賊人做的!烈火山莊守衛甚嚴,他們難以攻到要害,就拿手無寸鐵的老百姓撒氣!他奶奶的,不滅掉霹靂門,為武林除害,咱們就沒臉在江湖上混了!”
“對!”
一時間群情激昂,江湖豪傑們怒聲叱罵霹靂門。想那霹靂門仗著自己的火器獨步天下,斂得無數錢財,從不將別的門派放在眼中,囂張跋扈,氣焰高漲得讓人想滅了它。此次居然陰毒到對平民下手,偷襲烈火山莊,正是群起討伐它的時候了。
望著堂下怒聲震天的群豪,如歌的雙手在白狐手抄中漸漸握緊。
鍾離無淚……
那個說話時偶爾會臉紅的年輕人。
竟然已經在昨夜死去了。
她胸口一片冰涼。
喧吵中,武當長老湖明子望向裔浪,沉聲道:“裔堂主,貴莊可已證實此事乃何人所為?”
頓時,聚萃堂靜了下來。
裔浪冷然一笑,仿佛恨極的野獸:“霹靂門少主雷驚鴻於兩天前來到苗河鎮,隨行弟子共十八人,攜帶大量火器。”
“嘩——”
滿場震驚。
雖早已料到是霹靂門所為,然而從烈火山莊這裏得到確認,仍是令他們震動。
“並且,昨夜雷驚鴻偷襲我莊時,曾與戰副莊主交手。”
裔浪接著道。
立刻,所有的目光投向孤傲冷漠的戰楓。
戰楓眼底幽藍陰沉。
右耳的寶石閃著詭異的藍光。
如歌側過頭,凝視他:“哦?師兄昨夜曾與雷驚鴻動手?”
戰楓慢慢看向她。
“是。”
“師兄可看清楚了嗎?果然是雷驚鴻?”
“確是雷驚鴻。”
如歌又問:“昨夜無月無星,師兄怎說的如此肯定?”
“漫天大火,亮如白晝。”
戰楓的眼睛漸漸眯起來。
白狐手抄中,如歌的雙手僵冷如冰,指骨青白。
堂中群豪有些摸不著頭腦。
聽兩人的對話,烈如歌對戰楓竟似有所疑問。
刀無暇微挑眉毛,紙扇優雅輕搖,目光卻是望向一身灰衣、嘴唇緊抿的裔浪。
裔浪冷道:“將雷驚鴻帶上來!”
雷驚鴻?!
難道說,雷驚鴻已然被烈火山莊擒住?!
眾人大驚,齊齊向聚萃堂門口出看去!
兩扇朱紅色屋門緩緩推開。
冬日的陽光清冷而疏遠,斜斜照進來,空氣中有些灰塵,象失了魂魄般飄蕩著。
兩個烈火山莊的弟子將一個滿身血汙的布衣少年拖了進來。
少年的布衣被撕汙成襤褸,麵容淤血青紫,猛看去竟分不出是人是鬼,唇角印著一口黑血,嘴唇幹裂如風幹的橘子。少年的肩胛處穿著兩道血跡斑斑的鐵鏈,拖在地上,發出“當當”的聲音。
少年的眼睛腫得已睜不開了,但凶狠的目光依然如毒箭般射向如歌!
他欲向如歌撲過去!
然而琵琶骨穿過的鐵鏈卻讓他變得連三歲的小孩子也不如。
一個烈火山莊弟子飛起一腳將他踢倒地上。
“賤人!我做鬼也會殺了你!”
布衣少年雷驚鴻吼聲沙啞幹澀,透出無比的恨意!
如歌驚呆了!
一時間,她不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麽。
為什麽一夜間雷驚鴻會變成這等模樣,為什麽雷驚鴻突然仿佛對她有了刻骨的恨意。
白虎皮的紫檀椅中,如歌強迫自己靜下來,努力去想究竟發生了什麽。慢慢地,她的臉色開始蒼白。她向戰楓望去,戰楓的嘴角有冷酷的線條;她又看向裔浪,裔浪灰色的瞳孔中有殘忍的冷光。
徹骨的寒意!
如歌恍然間一切都明白了!
原來,她在荒山同雷驚鴻見麵,竟是被人跟蹤的!
當她離開之後,雷驚鴻便被擒住了。嗬,所以雷驚鴻會以為自己是被她出賣了,所以戰楓和裔浪可以有恃無恐地撒謊,所以除了她誰也不知道雷驚鴻當時不可能出現在烈火山莊!
而她,不可能揭穿他們的謊言!
如歌周身冰涼。
她忍不住開始發抖。
如果,這次江南霹靂門是被陷害的,那麽,以前呢?
真相究竟是什麽!
灰塵在清冷的冬日陽光中飄蕩。
朱紅的大堂屋門,被風吹得“吱嘎”開合。
聚萃堂各門各派的豪傑們,都在大聲叱罵霹靂門的卑鄙行徑。先前烈火山莊指證霹靂門暗殺烈明鏡,他們將信將疑;而此次,證據確鑿,霹靂門再難辯駁。
“好一個無恥的烈火山莊!”雷驚鴻滿臉血汙,被按倒在地上,聲音嘶啞地抬頭吼道,“哈哈,隻敢用這樣卑劣的手段對付我們嗎?你奶奶個熊!有本事跟少爺我幹一場真刀真槍的!”
他一口唾沫吐向如歌:“你個賤女人!少爺我居然會上你的當!真是瞎了眼!”
唾沫直噴如歌!
快如閃電!
紫檀椅中,如歌正蒼白著麵孔發呆,仿佛渾然沒有警覺。
一把刀。
一把幽藍如泓水的刀。
擋住了那口唾沫。
那是戰楓的“天命”。
眾人驚住。
刀無暇的折扇亦忘記去搖。
天下武林人人皆知,戰楓視“天命”刀如性命,除非殺人,決不輕用。
而此刻,他居然會用那把刀為一個女人擋下汙穢的唾沫!?
水船幫幫主鐵大鴻在人群中怒吼:
“兀那賊子,你居然不敢承認昨晚做的惡事?!呸!奶奶的,敢作敢當才算條漢子,你恁讓爺爺看不起了!”
雷驚鴻震怒欲罵回去,卻被旁邊的烈火弟子一拳打上,牙齒迸落幾顆,立時巨痛噴血,再說不出話來。
少林普光方丈撚著念珠,慈聲道:“阿彌陀佛,雷施主,昨夜果然是你施放的火器嗎?”
刀無暇搖扇笑道:“方丈大師,像這樣的惡徒怎會承認做過的惡事呢?隻是證據如鐵,他無論如何也推脫不了了。”
“對!!”
“滅了霹靂門!”
“一定要為武林除此大害!!”
眾人群情激昂,恨不得此刻便將霹靂門連根除掉。
“不是他。”
恍若清寒的空氣中輕輕飄蕩的煙塵。
聲音很輕。
卻穿透了偌大的聚萃堂。
在場的每個人都聽得清清楚楚。
如歌眼神寧靜,對堂中所有人道:“昨夜施放火器的人,不是雷驚鴻。因為爆炸時,我同他在一起。”
“當時,你知道那樣做的後果嗎?”
很久以後的一個日子裏,黃琮這樣問如歌。
“知道。”如歌輕歎。
“戰楓說他跟雷驚鴻過了招。”
“他撒謊。”
“我當然知道戰楓在撒謊,”黃琮無奈道,“雷驚鴻那時候跟我們在一起,根本不可能去製造那些爆炸。”
“對。”
“可是你指出戰楓是在撒謊,烈火山莊的處境就變得很尷尬。”
如歌淡笑道:“大家自然會想,爆炸是不是烈火山莊一手炮製的,然後嫁禍給江南霹靂門。”
“對呀。”黃琮不解道,“你畢竟是烈火山莊的莊主,為什麽卻會去幫雷驚鴻呢?”
如歌抬起頭,凝視她:
“因為——他是無辜的。”
“他來到苗河鎮,可能也是為了要偷襲烈火山莊。”
“對。他或許隻是還沒來得及。”如歌苦笑。
“那你……”
“但,那場爆炸,雷驚鴻是無辜的。”如歌歎道,“而且,他也不一定會去傷害苗河鎮的百姓。”
“他們定是沒有想到你會為雷驚鴻說話。”
“如果想到,他們必不會讓我參加那天的大會。”
“他們沒有估計到你的善良。”
“不是善良。”
“……?”
“是憤怒。”
“憤怒?”
“這樣卑劣的手段,竟然可以冷血到去炸毀普通百姓的民屋。”如歌閉上眼睛。
“所以你也顧不得烈火山莊了?”
“如果烈火山莊是殘忍狠毒的,那麽還是消失了好些。”
沉默良久。
黃琮又問:“究竟是戰楓做的,還是裔浪做的?”
如歌淡淡地笑:“無論是誰,都絕不會是雷驚鴻。”
烈火山莊。
聚萃堂。
時間仿佛凝固了。
如煙的灰塵在清清冷冷的陽光裏,漫無目的地飄散。
眾人怔怔地看著如歌。
好像方才從她嘴裏說出來的話,是這世上最難以理解、最不可思議的。
刀無暇的折扇愣在手上。
普光方丈撚動著佛珠。
鐵大鴻仿佛突然被人打了個耳光,一張臉漲得通紅,可是因為如歌的身份,又不好說出太難聽的話,嘴巴尷尬地張大著。
裔浪的灰衣透出野獸般的氣息。
戰楓凝視著如歌。
他離她很近,可以看見她雖然在微笑,然而身子卻在微微發抖。白狐鑲邊襯著她晶瑩的麵龐,黑白分明的眼珠沁出一抹俏殺,倔強得就像寒冬枝頭的第一朵白梅。
他的眼眸漸漸深藍。
他發現自己忽然很想輕輕抱住她。
雷驚鴻仰天大笑,嘶啞的笑聲中夾著不斷湧出的鮮血:
“哈哈哈哈哈,聽到沒有!……哈哈哈哈,是不是還沒有串通好!!誣陷本少爺真是誣陷得漏洞百出啊!!……哈哈哈哈哈……”他×的,又在演什麽戲!少爺他上過一次當,難道還會再上第二次當嗎?呸!
如歌淡淡說道:“放了雷驚鴻。”
負責看管雷驚鴻的兩個烈火弟子頓時不曉得怎麽做才好。烈如歌是莊主,按說她的話不能不聽。可是,山莊的事務一向是戰莊主和裔堂主處理的,烈如歌更多地像個擺設。
這時,裔浪恭聲道:
“小姐,您是說,昨晚您同雷驚鴻在一起嗎?”
人群中飛出幾聲暗笑。
裔浪的話似乎會給人一些曖昧的聯想。
如歌望著裔浪,聲音很平靜:“昨夜在苗河鎮荒山,我向雷少爺討教麒麟火雷的用法。”
裔浪皺眉道:“會否是小姐記錯了時間?”
“我記得很清楚。”
“是嗎?”裔浪輕拍手掌,隻聽大堂的門又被推開,一個穿紫衫丫鬟打扮的少女瑟縮著挪步進來。
如歌認得她。
她正是自己院子裏的丫鬟蘋衣。
裔浪問道:“你平日做什麽活兒?”
蘋衣喃聲道:“我是小姐的丫鬟,每日裏伺候小姐。”
“昨夜你伺候小姐了嗎?”
“是。”
“小姐在做什麽?”
“昨夜小姐一整晚倚著窗子發呆,不住歎息。”
“是整個晚上?”
“是。小姐沒有睡,我也不敢睡。”蘋衣低下頭。
眾人一片嘩然。
如歌的眼睛漸漸冰冷。
她的身子卻坐得更加筆直。
“小姐為什麽整晚發呆不睡?”
“那個……”蘋衣吞吞吐吐。
“說。”裔浪的聲音令人不寒而栗。
“小姐在想一個人。”
“誰?”
蘋衣瑟縮地張望如歌一眼。
“小姐在想誰?”裔浪又問一遍。
“……雷少爺。”蘋衣雙腿打抖,額角淨是汗珠。
“哪個雷少爺?”
“雷驚鴻雷少爺。”
“為什麽要想他?”
“因為……因為……”蘋衣的小臉兒蒼白得仿佛隨時會昏倒。
“說。”
“因為小姐喜歡他……小姐常常說,為了雷少爺,她什麽都肯做……隻要雷少爺心裏麵有她……”蘋衣一口氣說出來,然後搖搖晃晃,癱倒在地上。
眾人看向如歌的目光古怪極了。
刀無暇搖扇輕輕歎道:
“自古女兒多癡情,可惜,可惜啊。”
鐵大鴻鐵棒猛頓地麵,氣得滿麵通紅:
“隻為了區區兒女私情,竟然不顧死掉的幾十條人命嗎?!他奶奶的!氣死老夫了!”
戰楓右耳的寶石藍光連閃。
他握緊“天命”刀,眼中有莫名的痛苦。
如歌笑了。
她笑得好似染著冰雪的白梅。
一時間,眾人神為之奪。
她笑著鼓掌:“真是好精彩。裔堂主見氣氛太過嚴肅,特意演出戲,來給大家解解悶是嗎?”
裔浪的眼神如野獸般淩厲:“小姐喜歡哪家少年,本也與我們無關。隻是,殺害了這幾十條人命,卻不是可以輕易將凶手放走的。”
如歌輕輕吸氣,揚聲道:“慕容堂主。”
“屬下在。”
慕容一招躬身應道。
“我隨身的丫鬟是誰?”如歌問道。
慕容堂主沉吟一下,答道:
“薰衣和蝶衣。”
如歌又問:
“你見我身邊跟過剛才那個丫鬟嗎?”
慕容一招望一眼裔浪,笑嗬嗬道:
“老夫沒有留意過。”
“好,”如歌對裔浪微笑,“既然裔堂主對我的私事這樣感興趣,為何不把薰衣和蝶衣喚出來問一下呢?”
堂中群豪覺得有道理。
裔浪的眼珠仿佛是死灰色:“隻怕她們是小姐的心腹,什麽話也不敢講,講出來也未必是真實的。”
堂中群豪覺得也有道理。
如歌輕笑頷首:“那就是說,這個蘋衣並不是我的心腹了?”
裔浪瞳孔一緊。
如歌笑道:“蘋衣隻不過我院子裏打掃清潔的小丫頭,又不是我的親近,我為什麽會同她講我喜歡誰不喜歡誰呢?”
如歌笑得很輕蔑:“裔堂主,下次再演這樣的戲,請考慮得周全些。”
“哄”地一聲。
聚萃堂中,群豪亂了判斷,不知道究竟應該聽信誰的。
如歌對大堂門口的烈火弟子道:“去請黃姑娘來此。”
“是!”
烈火弟子轉身下去。
不片刻功夫,一身勁裝的黃琮大步邁了進來,堂中眾人有認得她的,不由驚道——
“靜淵王身邊的侍衛?”
“朝廷禦賜金牌的女捕頭?”
黃琮已然明白了如歌的心意。
她掏出懷中雕龍的鋥亮金牌,沉聲道:
“昨夜我同烈火山莊的如歌莊主前往苗河鎮荒山,調查麒麟火雷的事情。雷驚鴻在爆炸發生當時和我們在一起,不可能同時與戰楓交手。”
如歌自紫檀椅站起身來,走近沉默的裔浪,忽然笑道:
“裔堂主,糾正你一個錯誤好嗎?以後請不要稱呼我小姐,你應該叫我‘莊主’!”
裔浪對視她,灰色的瞳孔中似乎沒有人類的感情。
如歌手一舉。
一塊鮮紅的令牌眩目在她掌中。
烈火令?!
群豪驚呼。
當年,烈火山莊執掌武林,天下英豪宣誓追隨,以烈火令為信物。
持烈火令者,便是武林之主。
如歌的目光一一掃過群豪,淡笑道:“霹靂門的事,我自然會給大家一個公道。無論是誰,隻要做過天理不容的事情,烈火山莊便絕不會放過。”
第六章
夜幕深垂。
新月如鉤。
幾抹煙霧般的雲絲染在寧靜的夜空。
樹影在夜色裏,淡如潑墨。
楓院的西廂房裏點著燈。
青花瓷瓶中,一枝暈黃的臘梅。
火盆燒得旺熱。
如歌倚在窗邊靜靜握著一卷書在看,薰衣細心擦拭著沉香花架上的灰塵,蝶衣顰眉整理著床榻上的錦被。
屋子裏安靜極了。
然而,卻仿佛有一股壓抑的氣息在醞釀。
蝶衣忍不住攥緊手中的錦被,回頭道,“楓少爺也實在太過分了!你一個清清白白的姑娘家,為什麽要同他住在一個院子裏呢?別人知道了像什麽話!”
自從前幾日聚萃堂一事後,戰楓便“請”如歌搬進了楓院。
如歌仍舊看著書,微笑道:
“即來之,則安之好了。”
蝶衣急道:“小姐你還笑!這算什麽嘛,將咱們囚禁起來了嗎?!整日裏被關在楓院,想出去都不可能,也沒有人同咱們說話,連丫鬟小廝見了咱們也如同見了鬼一樣!莫說你還是莊主,就算隻是小姐的身份,他們也不可以如此放肆!”
如歌輕歎道:“隻是沒想到你們也被軟禁了。”看來,戰楓和裔浪不想給她一點同外界聯係的機會。
蝶衣氣憤道:“不僅是我和薰衣,連黃琮姑娘也邁不出楓院的門。”
薰衣溫婉道:“有十多天了。屋子需要添置的一些物件,都是楓少爺另派人買了送進來的。”
“他們買回來的脂粉香得嗆人!”蝶衣抱怨道。
“哦。”
如歌淡淡一笑,將書卷翻過一頁。
屋裏又是一陣安靜。
蝶衣咬緊嘴唇,望著如歌好一陣子,沮喪道:“小姐,你難道真的不生氣嗎?”
如歌抬起頭,笑道:
“生氣啊,我也覺得那些脂粉香氣太衝。”
蝶衣跺腳道:“小——姐——!”
如歌隻是微笑。
薰衣柔聲道:“蝶衣莫要著急,小姐如此淡定,心中必是已有主意的。”
這時,素緞描花的棉簾被挑開。
黃琮走進來,眉頭微微皺著。
如歌將書放在沉香案上,對薰衣、蝶衣微笑道:“兩位姐姐若是累了,就早些歇息吧。”
待薰衣、蝶衣躬身退下後,黃琮將一個細小的紙團放進如歌手中。
如歌展開它,仔細看著,慢慢吸一口涼氣。
黃琮輕道:“怕是雷公子撐不過今晚了。”
如歌閉上眼睛。
雖然她當日曾以莊主身份下令不得傷害雷驚鴻,可是,如果他是“自然病故”,她也很難說話。雷驚鴻若是一死,便再無對證,縱有她出麵為他辯白,很多事情亦難以說清了。
半晌,如歌睜開眼睛,道:
“外麵安排得怎樣了?”
“人已找好。”
“青圭可會有危險?”
“誰也不會想到他卻是青圭。”
“那麽,就是今晚。”
“好,我去準備。”
“黃琮……”
“……?”
“多謝。”
黃琮輕輕微笑:“我們都曉得你在王爺心中的分量。”
如歌再也說不出話來。
林中匆匆一見……
青衫輕揚……
溫潤如玉……
他的氣息恍若還在耳畔……
而很多事情,卻改變了模樣……
如歌吸一口氣,胸口像是有鮮血在激蕩。她不曉得自己將要做的事情究竟是對是錯,會不會成功,如若失敗會付出怎樣的代價。
可是——
現在的她,隻能選擇這樣去做!
“為何要這樣麻煩!索性將那個烈如歌一刀殺掉,最是幹脆!”
苗河鎮白鶴樓。
刀無痕憤憤擲下竹箸。
刀無暇輕輕搖扇:“戰楓竟是一個多情的人。”
“多情?”
“把如歌姑娘關在他的楓院裏,外人隻道是在軟禁她,孰不知戰楓亦是在保護她。”
刀無痕眼中鬱恨:“戰楓……對香妹卻那樣冷淡,成親後居然另給了香妹一個院子,兩人似乎連句話也沒有說過。”
刀無暇挑挑眉毛:“香妹那裏,將來我自會有所補償。”
刀無痕看了兄長一眼,想說些什麽,終於忍住。
過了一會兒。
刀無痕扼腕歎道:“原本是多好的機會,卻被烈如歌破壞掉了。”如果可以收下江南霹靂門,那麽威力無比的火器和無盡的財富,會使天下無刀的實力大增。
刀無暇的折扇搖得極是風雅:“如歌姑娘當時若是稍一慌亂,場麵便會大不一樣。”
“她非常冷靜。”
“冷靜得十分可怕。”
刀無痕的眼睛眯起來:
“這樣的人,多留一日,便多一分危險。”
刀無暇搖扇輕笑:
“縱然危險,亦是戰楓和裔浪的危險。莫要忘了,烈火山莊同天下無刀城畢竟是不同的。”
夜空仿佛是幽藍色。
新月的光芒皎潔而溫柔。
靜靜灑在楓院中。
酒香從楓院東廂的一間屋子裏漫出來。
酒氣很濃。
濃得好像一個人永遠也說不出口的痛苦。
屋裏沒有多餘的擺設和裝飾。
隻有一張床,一張桌子,兩條長凳。
窗下淩亂地堆著十幾隻酒壇。
戰楓抱著酒壇大口喝著酒。
他的麵頰已有了潮紅。
眼底卻仍是一片冷漠的幽藍。
有人敲門。
戰楓緩緩將酒壇放在木桌上。
“誰?”
他的聲音低沉。
“是我。”輕如飛雪的回答。
戰楓忽然怔住。
他站起來的時候,居然有些踉蹌,手心微微出汗。窗子是開著的,一陣寒風灌進來,他的酒意仿佛暗暗燃燒的炭火,呼啦啦衝了上來。
他打開門。
如歌站在門外,一身素白的鬥篷,繡著極為清雅的白梅。她望著他,眼睛亮如星辰,唇角有一抹淡淡的笑意。
“我可以進來嗎?”
戰楓恍惚間覺得這句話那樣熟悉。
那時應該是夏天。
她敲開他的門,問了同樣一句話。
她穿著鮮紅的衣裳,懷裏抱著一隻大大的木匣,木匣中是十四朵幹枯的荷花……
那次,是她最後一次的努力吧,她追問他是否愛過自己……
荷花的碎屑漫天飛揚……
她黯然的眼睛將他撕裂成碎片……
那次,她走了。
如今的她,笑容很淡,淡得仿佛他隻是一個陌生的人。
“我可以進來嗎?”
她淺笑著又問了一遍。
戰楓略側過身,讓她走了進來。
如歌在木桌旁坐下,笑盈盈地打量著桌上的那壇酒:
“在院子裏就聞到你這裏的酒香。好香的酒,叫什麽名字呢?”
“燒刀子。”
如歌將酒壇拉近些,嗅一嗅,笑道:“燒刀子?應該是那種最普通的酒了,卻有這樣濃烈的香,可見酒並不一定隻有貴的才好喝。”
戰楓望著她。
如歌揉揉鼻子笑:“嗬嗬,知道我為什麽來嗎?”
“為什麽?”
他的聲音有些低啞。
如歌瞅著他笑:“因為——我忽然很想喝酒。”
屋裏沒有酒杯。
戰楓向來是整壇喝的。
於是,如歌也隻能抱著壇子喝酒。
剛喝幾口,如歌的臉便已紅了。
她的眼睛比方才更亮。
笑聲也比方才更加清脆。
“你和姬師兄都很愛喝酒,也都愛整壇整壇地喝,”如歌右手撐住下巴,呼吸中染著酒氣,“然後我就很好奇,究竟你們兩個誰的酒量更大呢?”
戰楓的眼睛忽然藍了些。
如歌嗬嗬笑著:“後來,你們兩個居然真的比試了酒量,喝了整整一個晚上。”
“是我贏了。”
戰楓記得。那是四年前,他們瞞著師父偷了幾十壇酒,躲在楓林深處痛飲。他和姬驚雷拚酒量,她和玉自寒做公正。他和姬驚雷是同時醉倒的,然而他比姬驚雷多喝了半壇。
如歌聞言笑起來,她伸出食指,搖一搖,眼神有些怪異:
“你錯了。”
戰楓望著她。
如歌笑得有些嘲諷:“你並沒有贏。因為有人作弊。”
“作弊?”
“對呀,”如歌醉眼惺忪,“是我作弊了,你知道嗎?”她婉聲輕笑,“喝到第八壇的時候,我擔心你會輸,於是,你後麵的酒壇裏我兌進了水。”
戰楓的身子漸漸僵住。
“為什麽?”
如歌趴在桌子上,臉蛋紅得讓人想掐一把,她瞅著他笑:“因為,姬師兄輸掉隻會哈哈一笑,你輸掉了,卻會很久都無法釋懷。”
戰楓猛喝一大口酒。
酒水順著壇邊濺濕他深藍色的布衣。
如歌吃吃笑道:“從小時候,你無論什麽事情都一定要做到最好。內力要最強,輕功要最好,刀法要最快……玉師兄的詩詞比你出色,受到老師誇讚,你都足足有三個月不開心,苦學詩詞直到老師終有一天也誇讚了你……所以,拚酒我也要你贏,嗬嗬,那時我隻想要你開心……”
她歪著腦袋看他:
“知道嗎?我一直認為你是一個英雄。”
戰楓的卷發幽黑發藍,右耳的藍寶石暗光閃耀。
他的眼神深不見底。
如歌輕笑道:
“你是一個英雄,所以不可以忍受失敗,也不可以失敗。所以,我曾經那樣喜歡你,喜歡到連我自己也感到詫異。”
曾經……
為何這兩個字,如同一把刀,刺得他胸口如死一般的冰冷。
如歌抱起壇子,“咕咚咕咚”喝下幾口,然後拭一下嘴角,苦笑:“現在,我知道我錯了——”
她的眼神開始冰冷。
“——一個英雄,不會陰狠地從別人身上踩過去!”
她看著他:
“而你,隻是一個不擇手段的人。當別人可能阻礙到你,你便會毫不留情地將他除掉。八歲的謝小風是如此,瑩衣是如此,雷驚鴻是如此,對我,也是如此。”
戰楓的眼眸轉為一片深沉的冰藍。
“或許,我應該多謝你,”如歌淡淡一笑,“你沒有將我殺掉。畢竟將我殺掉會幹脆許多,也不用每日裏派這麽多人監看著我。”
戰楓的心仿佛被凍住。
“你很想做莊主,對嗎?”如歌沒有笑,問得平靜。
戰楓的唇邊卻扯出一抹古怪的笑:
“你不應該是莊主。”
如歌對視他:“我並不想做這個莊主。可是,卻不可以將烈火山莊交在你和裔浪的手上。”
戰楓閉上眼睛。
右耳的寶石黯然無光。
“告訴我,為什麽是江南霹靂門。”如歌冷道,“是因為要給爹的死找到一個凶手,還是因為霹靂門威脅到了烈火山莊的地位,並且它們有令人貪婪的財富和火器。”
戰楓的眉頭微微皺起來,好像體內有莫名的痛苦。
如歌的聲音更冷:“亦或,這幾個原因都有?”
戰楓輕輕吸氣:“你不用知道。”
如歌料不到他竟是這樣的回答,失笑道:“嗬,原來,我卻是什麽都不應該知道,由得你們攪起一場血雨腥風中嗎?”
戰楓的眼睛慢慢睜開。
眼中有痛苦。
也有一片令人吃驚的淺藍。
“你應該在荷塘邊,笑聲像銀鈴一般甜美,看粉紅的荷花,吃新鮮的蓮藕,用手指去碰觸荷葉上的露珠……那樣,才是你的幸福。”
他苦笑:“你不應該知道那些汙穢的事情,你隻需要看到世上最美麗的荷花。”
她,是世上純潔的荷花;他,是汙垢的淤泥。
如歌望著他,良久說不出話。
終於,她也苦笑:
“是誰將我的幸福奪走了呢?”
戰楓撫摸著身旁的刀。
刀叫做“天命”。
他似乎痛得呻吟:“是天命。”
“天命?”如歌淡笑,“世間果然是有天命的嗎?以前,我隻相信努力。”
寒風自半開的窗子吹進來。
如歌的酒意被激到,硬生生打了個寒戰。
戰楓的雙眼略過一絲憐惜。他掙紮著站起來,向窗子走去,步履有些踉蹌,好像喝醉的人。他顫抖著將窗子關上,然後,慢慢滑了下去。
他倚倒在牆角,臉色蒼白,象是再也站不起來了。
他的體內,仿佛有千萬隻螞蟻在咬噬,疼痛曼延至五髒六腑。
如歌看著他。
他的眼神黯藍。
驟然靜默下的屋子裏,隻有兩人的呼吸。
“我下了毒。”
如歌靜靜對他說,素白的鬥篷,緋紅的麵頰,她的語氣卻那樣冷靜。
戰楓苦澀道:“是。”
很厲害的毒,無色無味。毒,應該是在她摸酒壇的時候,塗在壇口的。
如歌凝視他:“你會恨我嗎?”
戰楓嘴唇煞白,笑容慘淡:“有這句話,我已不會恨你。”原來,她還會在意他的感受啊。
她低聲道:“抱歉。”
“……你會等到我死去再離開嗎?”
她眼神古怪:“你覺得這毒藥會讓你死嗎?”
“如果……死……也好……”此刻,他似乎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
“知道我來的目的嗎?”如歌歎道。
戰楓的唇角勾出一絲苦澀的笑。他隻知道,如果沒有什麽目的,她決不會再看自己一眼了。
如歌走過來,在他身邊蹲下:“給我令牌。”要將雷驚鴻從地牢中提出來,必須要戰楓的令牌。
戰楓苦笑道:“為何執意要救雷驚鴻?”
她皺眉道:“你不覺得那樣誣陷一個人,很可恥嗎?”
戰楓倚著牆壁,麵容蒼白如紙:
“不要離開山莊……外麵……會很危險……”
雙目中是深沉的痛苦。
他曉得,若是如歌離開烈火山莊,那麽他與她之間的敵對,將再也無法調和,連表麵的平靜,也再無法維持。
如歌輕聲道:
“而留在這裏,卻會被你永遠囚禁……”如果飛出囚籠,必然要麵對危險和艱難,那麽,也是她不能回避的。
第七章
寒冬的天空是鐵灰色,沒有一絲雲。風輕輕掠過,寒意徹骨,仿佛極薄的刀子。樹梢上的鳥兒們也冷得沒有了精神,腦袋瑟縮著,蜷成一個個灰黑的小點。
這樣冷的天氣,卻隻在初冬的時候下過一場雪。
這個冬天是壓抑而冷寂的。
似乎所有的生命都屏住了呼吸,靜靜等待著那一場遲遲未來的大雪。
什麽時候才能漫天大雪紛紛揚揚……
或許隻有當冬日的雪終於到來時,一切的嚴寒和凝滯才能在激揚飛舞的雪花中釋放出來。
簡陋的屋裏。
戰楓用一方深藍巾帕擦拭他的刀。
刀身幽藍如泓水。
他的手很輕,藍帕下,刀的光芒跳躍而內斂。
他麵容冷漠,象是這世間再沒有能夠令他在意的事情。他的生命中隻剩下了這把刀。
裔浪站在離他五步遠的地方,陰沉的雙眼是死灰色。
“那樣拙劣的下毒手法,也會瞞過你的眼睛?即使你已中毒,仍然可以命弟子們拿下她,以她的性格,怎可能真會將你毒殺。”
戰楓低首輕拭幽藍的刀。
刀,靜靜鳴出清泉一般的吟聲。
他的唇角有抹古怪的淡漠。
那一夜,她笑盈盈,眼睛如星星般明亮,雙頰如荷花般粉紅,她的呼吸輕笑離得他那樣近……
他如何不知,她不會無緣故地再來接近他。
可是,他就像渴極了的人,哪怕她的眼波裏藏的是蝕心腐骨的劇毒,隻要她再凝望著他,便可以都什麽不知道。
裔浪聲音陰冷:“任她離開,你必會後悔。”
他很清楚戰楓對如歌的感情。
所以才放心讓戰楓監管如歌的行動。
如果戰楓不是蠢人,那麽他應該曉得,一旦如歌離開,他和她之間就再不可能有緩和的機會,敵對和仇恨將會使他和她越走越遠。
可是,他錯了。
戰楓竟然真的這樣愚蠢。
刀身之上,戰楓的手指輕輕一顫。
右耳的藍寶石忽然閃出抹黯然的光。
他的眼底深藍。
……
在山莊大門處,腳步聲接進那輛馬車。他的視線雖然有些模糊,可是仍舊可以看見她美麗的臉龐。她神情鎮靜,對顰緊眉頭的黃琮和滿身血汙的雷驚鴻微笑,象是告訴他們不要擔心。
然後,她俯身抱起他,輕聲如耳語:
“命他們走,否則……”
那句話,她並沒有說完。
由於中毒的緣故,他的身子癱軟無力,體內象有千萬隻螞蟻在咬噬。他的腦袋靠在她的臂彎裏,她的胸脯離他很近,溫熱的體香染著酒香衝進他的鼻內。她的嘴唇湊近他的耳朵,語氣雖然是冰冷的,可是,姿勢卻那樣親昵。
他的耳朵霎時變得火燙般滾熱。
他感覺到她的雙手。
她的手在微微顫抖,手心有微微的汗。
她抱著他。
她溫溫熱熱的氣息,自四麵八方擁抱住他,他的心跳忽然變得緩慢而沉靜,就像在孩童恬靜無憂的夢裏。
他並沒有聽清她在說什麽。
她的聲音冰冷。
她的眼中閃過一抹奇異的神情,然後,沒有再說下去。
當他撩開馬車棉簾的一角,看到朱紅的山莊大門處,三十六個烈火弟子神情恭謹地望著他時。
他感覺到的,卻隻是腰側她那雙冰涼的手。
她的手,冰涼微顫。
原來,她並不是看起來的那樣鎮靜淡定啊,她在緊張嗎,他的一句話,可以讓她全盤盡毀。
她冰涼的手攥緊他深藍的布衣。
手腕處急促的脈跳,仿佛順著她微顫的指尖,湧進他冷漠已久的眼底。
他,任她離開了。
會後悔嗎?
他知道自己會後悔的。他寧可她永生不諒解他,永生恨他,也想要將她留在離自己很近的地方。
可是,為什麽,他卻放她離開了。
……
裔浪盯著沉默的戰楓,灰色的衣衫透出野獸般的氣息。
“如今,她已是烈火山莊的敵人。”
烈如歌用戰楓的令牌從地牢提出雷驚鴻,連夜離開,一路不匿蹤跡地行去江南霹靂門。整個武林嘩然,烈火山莊“莊主”竟與前些時日被指為暗殺烈明鏡的仇人之子在一起,頓時,戰楓和裔浪的處境情況變得很微妙。
雖然戰楓、裔浪握有烈火山莊的實權。
然而,代表莊主之位的烈火令,卻在烈如歌手中。
“敵人?”
戰楓將藍帕收起,慢慢抬起頭來。他的眼睛幽黑得發藍,凝視著裔浪,聲音冰冷如刀:
“如果,你傷害到她一根頭發。”
一股懾人心魄肅殺之氣,自戰楓深藍的布衣中湧出。他的眼神冷酷,仿佛遺世獨立的戰神,幽藍的卷發無風自舞。
天命刀光芒大盛。
“那麽——你就是我的敵人。”
裔浪望著他。
死灰色的瞳孔縮成針尖一般細。
天下無刀城。
“沒有想到……”
“哦?”
刀無痕拿起酒盅:
“烈如歌離開烈火山莊,竟然如此大張旗鼓,使得天下武林盡人皆知。”
刀無暇俊眉一挑:
“你以為,她應當悄無聲息、隱匿行跡?”
刀無痕沉吟片刻,忽然震道:
“哈哈,原來她果然是個聰明的女子。”
刀無暇輕彈扇骨,笑道:
“不錯。如若她同雷驚鴻的出走是秘密的,那麽,即使他們被人殺死了,也無人知曉。世人會以為烈如歌始終是在烈火山莊,而雷驚鴻的消失甚至不需要解釋。”
刀無痕接道:
“而她此番行走雖然招搖,卻也使得想要攔阻截殺她和雷驚鴻的人馬,變得束手束腳起來。”
刀無暇搖扇笑道:
“烈如歌再不濟也是烈火山莊名正言順的莊主,烈明鏡幾十年打下的勢力和基業並非戰楓和裔浪這麽短的時日可以完全接手的。而雷驚鴻,是江南霹靂門的少主,霹靂門與雷恨天一日未倒,便沒有人敢輕易截殺於他。”
刀無痕飲下酒:
“不方便明裏阻殺,暗中的刺殺仍不會少了。一向與霹靂門交惡的水船幫、江南十八塢,決不會容許霹靂門再有翻身的機會。然而,最惱恨烈如歌離開的,卻是——”
刀無暇搖扇含笑。
刀無痕將酒盅放於桌上:“——裔浪。”那個野獸一般的人,眼中的死灰色殘忍而冷酷,他有時不得不慶幸天下無刀城還沒有阻礙到裔浪的路。
刀無暇挑眉道:
“烈如歌是生是死,對咱們無關緊要。當下最關鍵的一個人,應該是玉自寒!”
“他仍在軍中?”
嫵媚的畫眉鳥在金絲籠中婉轉啼叫,一根指甲修剪得十分整齊的白胖手指悠閑地逗弄著它。
劉尚書急忙回道:“是。今早收到秘報,靜淵王仍在軍帳中處理日常事務,並未離開。”
白胖的手指在鳥籠邊頓了頓:“是親眼所見?”
“是。”
景獻王轉回身,目有懷疑:“上次烈如歌感染風寒,他都甘違軍紀不遠萬裏地趕回烈火山莊。怎麽如今烈如歌出走,他卻氣定神閑?”
劉尚書想一想,賠笑道:“或許他知道上次離軍之事已引起了注意,所以此番隻是派玄璜、赤璋、白琥前去保護烈如歌。”軍中主帥擅自離開,論罪當斬。
“玄璜他們不在軍營?”
“是。”
景獻王摩挲著自己白胖的下巴,畫眉美妙的啼聲渾然沒有飄進他的耳朵。
半晌,他忽然道:
“她現在怎樣?”
“誰?”劉尚書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景獻王掃他一眼。
冷汗霎時冒上劉尚書的額角,他一向自詡最能揣摩出景獻王的心意。用力地去想,他終於“啊”一聲:
“烈小姐一路上共遇襲九次,兩次是水船幫所為,兩次是江南十八鄔所為,另外五次皆是江湖中有名的殺手,被何人指使尚未得知。”
“她可有受傷?”
“據說烈小姐右肩和左臂各被刺中一劍,但並無大礙。”
景獻王繼續逗著畫眉:“哦,那就好。”那一身紅衣鮮豔如火的美人,自從兩次宴會相見,她的美麗似燃燒般強烈逼人,使他無時無刻不曾遺忘。
劉尚書小心翼翼望他一眼,擦了擦額角的汗,他突然察覺到王爺似乎喜歡她。
這下卻麻煩了。
因為裔浪已然準備在今日正午時刻刺殺烈如歌!
一條狹窄的碎石道,蜿蜒在陡峭的山腰。
山壁的石縫間,有幾點綠色掙紮著在冬日的風裏輕輕搖擺。
雖然是冬天,陽光仍然刺目而晃眼。
行走在石道上的人們不由得用手遮住了眼睛。
他們走得很慢,每個人之間都拉開著一點距離。
如此狹窄的山道,正是伏擊的最好場所。若是突然飛來冷箭,或者墜落巨石,彼此距離太近的話,連躲閃的空間都沒有。
沒有人說話。
氣氛凝重而緊張。
他們知道,隻要走過這座山,就可以與自江南趕來迎接的霹靂門高手們在祥陽鎮會合。
而這段山路,是殺手們最後的機會。
一行人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一個騎著黃驃馬,英姿颯颯的白衣女子。
她頭戴鬥笠,垂白色軟紗。
雖然看不清她的容顏,然而一路上她指揮若定,令大家避過無數凶險。她挺直的背脊,已成為他們的信心。
雷驚鴻身上的傷勢愈合了很多,但由於琵琶骨受創甚重,內力依然虛弱。轎簾隨著顛簸不時蕩開,他可以看見白衣女子英挺的背影。
他躺在轎中,遠遠看著她,眼睛裏似乎有一種奇異的感情。
轉過一道山彎,風大了起來。
白衣女子的裙角被吹得翻飛,鬥笠上的白紗也飛揚起來,挺秀的下頜若隱若現。
白花花的陽光有些刺眼。
她忍不住微微眯起了眼睛,側過頭去。
就在——
這!
一!!
刻!!!
轟的一聲。
一塊巨石自山頂滾下!!
以雷霆萬鈞之勢向她砸落!!
“小——心——”
雷驚鴻的驚吼嘶啞欲裂!
山中鳥雀驚飛!!
時間仿佛窒息凝滯!
卻見白衣女子一帶馬韁,黃驃馬一聲長嘶,非但止住前行,竟還倒躍一丈!
心髒從僵痹轉為狂跳——
呼吸從停止到急促地喘息——
石壁中的小小綠色依然在風中輕搖——
巨石落在白衣女子的馬前。
她的背脊挺直如昔。
激起的灰塵四下彌散——
她慢慢轉過頭,望著雷驚鴻的方向,聲音中帶著英氣:
“放心,我……”
她扭轉了頭去。
巨石在她白衣飄飄的身後。
她隻說出三個字,第四個字還未曾出口——
巨石迸裂!!
巨石迸裂成三道劍光!!
閃電般快!
毒蛇般狠!
晨霧般無聲!
那不是三道劍光,而是三個劍人!
三個劍人從三個方位刺向白衣女子的後腦、後胸、後腰!
劍光已刺向她!
沒有聲音。
所有的人都看見了,可是,沒有一個人來得及發出呼喊。
隻有白衣女子沒有看見。
然而——
她感到了一種氣息——
——
死亡的氣息!
陽光似焚燒般眩目!
但寒風,卻能夠將世間萬物的生命都冰凍!
一把幽藍的刀!
裂空而來!
恍若最深邃的夜幕中燦出漫天星辰!
明亮卻孤獨的星辰!
那滿腔的寂寞使得這山穀驟然幽藍了起來……
鮮血帶著濃濃的腥氣噴湧而出!
幽靜的山中。
風,亦帶著血腥。
三個劍人倒下。
斷成六截。
頭、身異處。
汩汩的鮮血仿佛奔湧的溪水,將路上的碎石浸得濕透。
有人開始嘔吐。
空氣中彌漫的異味令人窒息。
血珠順著幽藍的刀流淌在地上。
手,握刀很緊。
深藍的布衣沾上了血跡。
嘴唇有殘酷的線條。
幽黑發藍的卷發在風中輕輕飛揚。
他的眼睛沉鬱。
“跟我走!”
他對白衣女子說。
寂靜。
石壁中的綠色渾然不知世間的一切……
輕輕,搖曳……
隻有戰楓自己知道,方才那一刻,他的心已然死去了千百遍。
如果他晚到一步。
如果劍光刺穿她的身體。
如果她倒下。
如果她的血浸滿山路。
如果她的眼睛再也不會睜開。
如果她死去。
戰楓將她的手攥得很緊。
他凝視她:
“跟我走,我會放過雷驚鴻。”
這一刻,他隻想帶她走。
他、要、她、在、身、邊!
縱使她會恨他、縱使要硬生生折斷她的翅膀,縱使她的眼睛再不會快樂地閃亮,縱使痛苦會日夜不休侵蝕折磨他,他也要帶走她!
決不容許她再離開!
原來,再也無法見到她,才是他最無法容忍的!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放她走。
可是,他這一生都不會再讓她離開!
這時。
忽然煙塵滾滾,馬蹄震天!
一隊人馬自山路另一邊浩浩蕩蕩而來!
鑲藍邊的紅旗迎風招展。
上麵偌大的“霹靂門”三個字。
原來卻是雷恨天放心不下,命眾人快馬加鞭,趕到了這裏。
“少爺!”
“少爺!!”
霹靂門眾人一路奔波,終於見著了雷驚鴻,喜得紛紛出聲呼喚。
局勢巨變。
山路中間,戰楓緊握白衣女子右手。
眼底深藍暗湧。
雷驚鴻怒笑道:“戰楓,你要不要問問少爺我會不會放你走?!”
戰楓的眼中卻隻有她。
白紗輕舞。
她的麵容隱在麵紗後,所有的喜怒都無從得見。
戰楓忽然覺得有點古怪。
他忽然很想看看她。
他伸出手。
雷驚鴻動了動身子,又停住了,嘴邊浮起一個奇怪的笑。
四周很靜。
麵紗輕輕撩開——
挺秀的下巴。
英氣勃勃的五官。
那女子朗聲道:“多謝戰公子方才施救,黃琮這廂有禮了。”
“好一招明修棧道、暗度陳倉。”
暗夜羅笑得仿佛天際最後一抹殘豔的紅霞,眉間朱砂細細多情,黃金酒杯在他蒼白的指尖旋轉。
四麵石壁。
沒有一絲陽光。
黑暗的氣息令這裏顯得分外詭譎。
隻在稍遠處有一堆燃燒的火,好似地獄之火,火焰熱烈明亮,逼得人睜不開眼睛。
一條暗暗湧動的河流,自火堆旁蜿蜒流淌。
莫非——
這裏就是傳說中神秘詭異的暗河宮?
裔浪站在暗夜羅身側,麵色陰冷。
那白衣女子竟然會是黃琮!
以黃琮禦賜金牌捕頭的身份,無論走到何處皆會有官府照應,若想要再動雷驚鴻,就會變得束手束腳。
而烈如歌——
現在卻在哪裏?!
她沒有同雷驚鴻在一起,也沒有投奔霹靂門,霎時間竟象是人間蒸發了一般!
裔浪忽然不明白烈如歌要做些什麽。
不知道對手在玩什麽把戲,才是最可怕的事情。
烏黑的長發散在鮮豔如血的紅衣上,火光映照中,暗夜羅顯得妖異美麗。愛撫著黃金酒杯上精美的花紋,他扯唇笑道:
“當戰楓發現那是黃琮時,表情一定很有趣。”
可憐的楓兒,千裏迢迢去救心上的人兒,卻發現自己原來竟是被騙了,他心裏淌出的會是淚還是血?
多情的人方會為情所傷啊。
暗夜羅仰首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裔浪道:“烈如歌會在哪裏?”
暗夜羅斜睨他,似笑非笑:“你不是她的對手。你還不夠資格。”
裔浪的雙瞳驟然縮緊。
暗夜羅嗅一嗅酒杯中殘餘的酒香,眯眼笑道:“你已經敗在她手中兩次,這一次,你依然贏不了她。”
裔浪的瞳孔中迸出死灰色的陰芒:“隻怕是你也不知她在何處。”
暗夜羅仰首大笑,紅衣飛揚如血霧。
“隻要你回答一個問題,我便告訴你她要去哪裏。”
裔浪冷冷看他。
暗夜羅的肌膚蒼白無血,仿佛所有的生命都在那雙似無情似多情的眼眸中燃燒,燃燒如火,卻又偏偏如湖水一般靜謐。
“你是否已是死人?”
他問裔浪。
裔浪身子僵住。
暗夜羅有趣地打量他:
“自烈明鏡死去的那一刻,你似乎已經死了。隻是我不明白,你卻為何那樣恨戰楓和烈如歌?”
裔浪像是突然被一種痛苦籠罩住。
暗夜羅笑得有些惡意:“你對他們的恨,不僅僅是為了權力地位,而象是另有隱衷。”
裔浪的身子開始顫抖,這種顫抖透出深邃的痛苦。
“孩子,告訴我。”暗夜羅輕聲勸誘,“你為何這樣痛苦,是什麽在折磨你,他們究竟對你做了什麽。”
灰色的瞳孔湧滿痛苦。痛苦太多,終於,漸漸冷凝成冰。裔浪吸口氣,灰色的眼睛好像野獸般毫無人類的感情:
“是。我現在隻是一個死人。”
他回答了一個問題。
現在,應該是暗夜羅告訴他烈如歌在哪裏。
暗夜羅笑了。
他笑得像一個慈祥的長輩在寬容一個頑皮的孩子。
“烈明鏡死後,烈如歌最信任的人隻剩下一個,也隻有他有能力保護她。”
裔浪目光一閃:“他在軍中。”
暗夜羅大笑。
笑聲魅惑清雅,暗湧的河水在笑聲中奔流向地底漆黑的某處,火堆在笑聲中熱烈燃燒。
然而,他們卻似乎都沒有察覺。
一個陰暗的角落裏,黑紗在仇恨中翻舞,黑紗下竟然是一個女子仿佛被烈焰吞噬過的扭曲醜陋的麵容……
第八章
古舊的驛道。
路邊一個簡陋的草棚,褪色的酒旗在寒風中翻飛。酒棚的主人是個須發花白的幹瘦老頭,他顫巍巍將溫好的一壺燒刀子送到西邊的一張木桌上。
巨掌一拍,酒壺險些被震翻!
“嘿嘿,他娘的烈火山莊這次丟人可是丟大了!堂堂的莊主居然失蹤了半個多月,出動全莊所有弟子也找不到!”獨眼漢一把扯開胸口的棉襖,獰笑道,“他娘的,咱們要是能找到烈如歌,不曉得烈火山莊能給什麽價碼。”
禿頂的中年男子斜瞟他一眼:“師弟,連裔浪都找不到的人,你能有多少把握?”
“嘿嘿,裔浪是個蠢蛋!”獨眼漢不屑道,“不就是個娘們嘛,難道長著翅膀會飛?”
白麵年輕人看看兩位師兄,道:“那個烈如歌可能易容了,所以他們找不到。”
“易容?”獨眼漢冷笑道,“咱們六扇門裏混,江洋大盜易容變裝的多了去了。凡事都有蛛絲馬跡,一個人的身材、走路姿勢、氣味、可能會去的地方、慣常的舉止都是能將她找出來的線索。”
“可是天下這麽大,哪能每個人都觀察得那麽仔細呢?”
獨眼漢又冷笑:“所以說,烈如歌想要去什麽地方,是找到她的關鍵。”隻要有了方向,一切就會變得簡單許多。
禿頂男子沉吟道:“似乎裔浪已經有了方向。”
“唔?”
“原本對烈如歌的尋找是在十二個省的範圍,最近幾天卻好像都集中到這附近來了。”
“他娘的!裔浪怎麽突然開竅了,竟然跟……”獨眼漢忽然覺得說的太多了,狐疑地瞟一眼師兄師弟。早知道不該讓他倆跟著,若是找到烈如歌……
白麵年輕人不解道:“為什麽烈火山莊那麽著急找烈如歌?是怕她在路上會遇到危險嗎?”
獨眼漢一口酒噴嗆出來!
酒噴得很急。
酒星兒險些濺到旁邊木桌上的客人。
那張桌子上也是三人,他們靜靜吃著飯,仿佛根本沒有注意到別人的談話。隻是,他們象是奔波很久了,疲累染在舉手投足間。
一人身著黑衣,淡眉細目。
一人紅褐衣衫,麵色紅亮。
另一人青色布衣,眉宇間清若遠山。他沉靜地飲著茶,酒棚裏如此粗鄙的茶具,在他的掌中卻有了一種難以言述的貴氣。
西邊木桌。
“嘿嘿,烈如歌若是真的死了,他們反倒再也沒有危險了。隻怕她活得好好的,又不肯當個啞巴聾子,那裔浪他們的麻煩就大了。”獨眼漢冷哼道。
白麵年輕人似懂非懂:“哦……那……為什麽他們認為烈如歌會來到這兒呢?”
獨眼漢再懶得理他。
禿頂男子拿起酒壺又倒了一杯酒,對滿臉迷茫的小師弟道:“聽聞有傳言,玉自寒在附近出現過。”
“玉自寒?”白麵年輕人睜大眼睛,“烈如歌跟玉自寒有什麽關係嗎?”
“嘿嘿,”獨眼漢又來了興致,“聽說烈如歌跟她的師兄玉自寒有那麽一腿,戰楓跟她的婚約也因為玉自寒橫刀奪愛而取消了。他娘的,這次烈如歌要是又跟玉自寒勾搭在一起,戰楓可就——”
詭異的冰涼!
一股寒徹的冰涼忽然疾擦過獨眼漢的右眼!
鮮血迸湧!
禿頂男子和白麵年輕人失聲驚呼!
獨眼漢痛得大吼,手捂住右眼,汩汩的鮮血自手指縫滾落!
禿頂男子和白麵年輕人麵色驚白,四下看去,是誰竟有這樣的功力,一隻竹筷居然可以快到令他們三人都沒有察覺就飛擦過獨眼漢的眼睛!
旁邊桌上的黑衣男子招手道:
“老板,再拿一隻筷子來。”
白麵年輕人衝過去,拿刀指住他,怒聲道:“你這賊人,竟然戳瞎我二師兄的眼睛!走,跟我到衙門說理去!”
紅褐衣衫的中年男子歪頭瞅他一眼,兩根手指握住他的刀,白麵年輕人欲閃躲,但那手指仿佛黏在了他的刀上。“咯嘣”一聲,刀跌落地上,斷成兩截!
禿頂男子驚得立起,心中驟然閃過一個念頭。
黑衣男子麵無表情道:
“他會很痛,但是眼睛並沒有瞎。”
紅褐衣衫中年男子嘲笑道:
“怎麽?還不走嗎?難道你們兩人的眼睛也很癢?”
禿頂男子急忙將白麵年輕人拉到身後,恭身道:“我等有眼無珠,竟然冒犯了玄……”
紅褐衣衫中年男子擺手道:“走!若是亂說話,江陰名捕禿鷹獨鷂少的絕不僅僅隻是一雙招子。”
禿頂男子渾身一顫,扶起仍在痛呼不已的獨眼漢,疾步離開酒棚。白麵年輕人不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麽,卻也隻好跟著師兄們離開了。
驛道上。
寒風凜冽,草木蕭殺。
三個人影轉眼變成了三個黑點。
酒棚中。
青衣男子沉靜如恒,茶的熱氣淡淡升騰,映得他的麵龐如靈玉一般清俊。他坐在木輪椅中,好似一切紛擾都無法攪亂他寂靜的世界。
黑衣男子恭謹道:“王爺,您再多吃些。連日趕路,您的身子怕會承受不住。”
紅褐男子亦道:“是啊,後日就可以見到烈小姐了,您這樣消瘦,難道不怕烈小姐擔心嗎?”
青衣男子笑了。
那抹微笑就像是一個千山萬水跋涉的人終於可以回到自己心心念念的家。
可是,這個微笑隻有一瞬。
裔浪似乎已經發覺了她的方向,沿路來烈火弟子的蹤影隨處可見。
兩天,還有兩天的路程方能同她相遇……
青色衣衫被冬日的風吹揚著。
他的眉心輕皺。
為什麽,總有一種擔憂令他夜夜難眠,而越靠近她,這種不祥的感覺就越是強烈……
冬日的武夷山依然鬱鬱蔥蔥,滿眼綠色。
山腰處一大片茂密的樟樹林,枝幹遒勁蜿蜒,細密的樹葉映著蒼藍的天空,在疾穿的風中抖動。
林中光線很暗。
樹葉枝丫將陽光遮蔽得如同傍晚時分。
林中異常的寂靜。
沒有飛鳥的聲音,沒有走獸的聲音,隻有樹葉細細吹動,隻有風在林中穿梭。
林中有一棵巨大的樟樹,自根部生出六根粗壯的枝幹。其中一根高聳入雲的樹椏上,似乎懸吊著一個修長的事物。
仔細看去——
那,竟然是一個人!
而且是一個女人!
她的雙手雙腳被緊緊捆綁著,眼睛閉得很緊,五官溫婉清秀。她麵容蒼白,嘴唇幹裂翹皮,呼吸已然虛弱得若有若無。她的身子像是痛苦至極,可是卻沒有一絲呻吟。
她被這樣吊在樹上已經三天,水米未進。
她心中很清楚,在那些人眼裏,她根本就不是一個人,而隻是一個餌。
一雙古井無波的眼睛。
黑翼在陰暗的樹影中仿佛一個幽靈。
“或許,她並不知道你綁了她的丫鬟。”
黑紗翻舞。
如煙如霧的黑紗繚繞一個體態絕美的女子。女子的雙眸美麗無比,卻好像洶湧的黃泉,充滿刻骨的恨意。她的麵容被黑紗遮住,但想來,那應該是一張美豔如花的臉龐吧。
“哼,”黑紗女子冷笑,“我已經放出了風聲,她一定可以知道。哪怕全天下的人都不曉得薰衣在我手中,烈如歌也一定知道。”
黑翼看她一眼:
“你以為她會來嗎?”隻是為了救一個婢女,踏入明知的陷阱,世上哪裏有這樣愚蠢的人。
黑紗女子眼神陰狠:“如果她不來,再過兩個時辰,薰衣就會死得很慘。”
黑翼的身子微微一顫。
黑紗女子忽然仰天大笑:“哈哈,烈如歌啊烈如歌,何需到處尋覓你的蹤跡,隻要一個丫鬟就能讓你乖乖現身!哈哈哈哈……”
笑聲在茂密幽暗的樟樹林裏回繞,陰柔得如毒蛇一般。
薰衣的雙腕早已滲出斑斑血絲,她的麵色慘白如紙,嘴唇亦煞白煞白。
她被懸吊在空中,仿佛一個被抽走了所有生命的紙偶。
時間在樹葉的細響中流逝著……
素青棉簾的馬車疾馳在山路,馬蹄奔騰如風,馬身上已經有了密密的一層汗。
山間的風將車簾吹揚起來。
“還有兩個時辰。”
恭謹的聲音自顛簸的車廂中傳出。
清俊的眉頭微微皺起,手指收得很緊,指骨有些青白,幾聲壓抑的咳嗽逸出單薄的胸口,青色的衣衫隨著輕咳震動起來。
他倚坐在馬車的窗邊,神態有些微的憔悴,卻依然清遠如玉。握起碳筆,他在紙張上寫道:
“再快些。”
“是。”玄璜應著,撩開車簾,對駕車的赤璋道,“王爺吩咐,速度再加快些。”
“是!”
赤璋用衣袖拭去滿臉汗水,用力揮出鞭子,吆喝著汗血寶馬跑出所有的力氣。
馬蹄如飛。
山路旁的樹木如雲影般消逝在馬車身後。
隻有兩個時辰了。
玉自寒閉上眼睛,他的手輕輕碰了下懷中的那串碧玉鈴鐺。再過兩個時辰,就可以見到她嗎?
她還好嗎?
可有受傷?可有消瘦?這樣久沒能守護在她身邊,讓她吃了許多的苦,雖然知道她的堅強,可是,她依然隻是一個十七歲的女孩子啊。
變故發生得那樣突然,她可能很久都沒有笑容了吧。應該在她身邊的,那次在林中就應該將她接走;無法陪在她的身邊,無法給她以力量,他的心就像被千萬道車輪碾過。
心,沉重的抽痛。
他又咳嗽起來,單薄的肩膀抖如秋日的落葉。
玄璜自包袱裏取出一件大氅,披到玉自寒肩上,道:“王爺,小心風寒。”
玉自寒微笑著擺手,想告訴他不必,卻忽然發現那件青緞大氅正是當初她親手縫製的,微微一怔,便任得一陣暖意裹住了全身。
突然——
“唏騮騮——”
一聲驚聳的馬嘶!
車廂劇烈震顫,險些翻了過去!
玉自寒神色一凝。
玄璜立時掀開車簾探身出去。
山路上,他們的馬車赫然已經被包圍了起來!
二十幾個黑衣蒙麵的男子手持各種兵器,每人俱是太陽穴微微隆起,眼中精芒四射,顯然是一流的高手。
玄璜略一思忖,抱拳正色道:“各位兄弟,若是求財,請開個價碼,能力所至必不推辭。”
山風蕭殺。
蒙麵黑衣男子們眼露殺機,似乎根本沒有將他的話聽進去。
為首的漢子將刀一揮——
“殺!!”
蒙麵人們衝了過來,兵刃的破空聲響徹山間!
玄璜、赤璋對視一眼。此番他們和王爺出來,為防外人知曉,白琥扮成了靜淵王的模樣在軍營裏深居簡出掩人耳目,他們一路上也是小心謹慎。
然而,終於還是被找到了。
一場血戰終究無法避免!
山路上,刀起刀落,血光四濺。
山鳥驚飛!
走獸躲避!
鮮血的腥氣嗆得山邊野草都要窒息了!
遠遠的一處山尖上。
劉尚書喜形於色。
果然尋到了靜淵王!原以為他尚在軍中,一切難以下手。誰料幾日前忽然得到密信,靜淵王將於此時從此路經過。當時他將信將疑,景獻王卻如獲至寶,稱從“那裏”得來的消息絕不會出錯。
“那裏”是哪裏?
他並不知道。
但如今看來,景獻王如此相信“那裏”,確是有其道理的。
嘿,隻有兩個侍從的靜淵王,這次必死無疑!!
樟樹林裏依舊寂靜。
風越來越大,樹葉的震響竟似有暴雨之勢!
武夷山的冬天從未有這樣寒冷過。
刺骨的寒風中,薰衣如死一般懸吊在半空。
黑紗女子的眉心漸漸籠上一層黑氣。
她手掌一翻,黑紗如怒蛇般將一棵碗口粗的樹“轟”然纏裂!樹幹倒下的巨響,令身後所有的侍女們不寒而栗!飛揚的樹葉和灰塵立時使得樹林更加陰暗!
三天期限已過!
而烈如歌並沒有出現!!
她陰毒的目光狠狠盯住麵容慘白的薰衣,恨聲道:“沒用的賤婢!既然烈如歌根本不在意你,那留你在這裏還有什麽用?!”
黑翼瞳孔一緊:“且慢——”
暗夜絕斜瞪向他,冷道:“怎樣?”
“你要殺了她?”
“不殺她,難道還放了她?!”暗夜絕陰笑道,“不但要殺了她,我還要她死得很慘!烈如歌,你不來救她,我就要她變成厲鬼去找你報仇!”
一絲鮮血自薰衣幹裂蒼白的嘴角湧出。
她的身子在輕輕顫抖。
淡淡的一滴淚水滑落她的眼角,轉瞬被風吹幹。
她的嘴角卻有一抹奇特的笑,象是痛苦,又像是釋然。
黑翼望一眼遠處懸吊的薰衣,默然道:“可能烈如歌正在趕來,你若現在殺了她,豈非功虧一簣。”
暗夜絕打量他,忽然眼神詭異道——
“好,那就再等一炷香的時間。”
橙紅的火光象煙花一樣在蒼藍的天空怒綻!
自打那枚信號花從車廂裏放出來,遠處山尖的劉尚書就開始驚疑。
靜淵王雖然身有殘疾,然而素來睿智沉穩、遇事淡然若定,在朝堂中景獻王鮮少能在他麵前占得上風。
難得這次靜淵王輕車簡行,是千載難逢的阻殺機會,眼看勝券已握……
這枚信號花,不會有什麽玄機吧。
山路上,赤璋和玄璜守護在馬車邊。
刀影飛舞。
血花飛濺。
赤璋、玄璜沉著應敵,在殺手們的包圍中,硬是沒有讓一滴血染汙了那垂著青色棉簾的車廂。
他們並不慌亂。
他們跟隨了靜淵王十幾年,知道他必已有所準備。王爺絕不是一個衝動的莽人。
這次出來,王爺定是全部考慮妥當的。
橙紅的火光還未完全消失在天際。
山彎處忽然轉出一個樵夫!
樵夫扔掉背上的枯柴,輪起鐵斧向蒙麵殺手們砍去!
山彎處又忽然轉出一個書生和書童,他們放下書筐,書生用折扇,書童用扁擔,也衝向了蒙麵殺手們!
接著,那個山彎突然有了魔力,好像一個萬花筒令人眼花繚亂地轉出了貨郎小販、鐵匠、算命先生、官家小姐、牧羊女、化緣和尚、流浪乞兒……
奇奇怪怪的身份。
五花八門的兵器。
所有人的目標隻有一個——殺向那些蒙麵的黑衣殺手們!
遠處的山尖上,劉尚書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靜淵王從哪裏變出這麽多人來,能夠在如此短的時間內趕到,而且圍攻進退皆有章法。隻在轉眼之間,戰況形勢便已陡變!
他忽然有些懊悔。
為什麽當初自己選擇了景獻王呢?
山路上。
青色的棉簾掀起一角。
淡雅如蘊著天地之間靈氣的微笑,那雙眼睛有些疲倦,雙唇有些蒼白,但是那抹微笑卻恍若將刀劍齊飛的戰場,凝固成了有明月有星辰有花香有微風有鈴鐺脆響的良夜。
寧靜而寂寞的微笑。
所有的人都怔了。
忽然覺得那個寂靜的微笑觸動了自己心底的柔軟,一時間忘記了應該做些什麽。
隻有玉自寒知道自己笑容的苦澀。
他的手握得很緊。
胸口鬱痛得要咳出血來!
快要來不及了。
可是卻被耽擱在這裏。
這一刻,他無比痛恨自己是個殘疾!如果他有一雙健全的腿,如果他不是非要依靠該死的輪椅,那麽,他就可以奔向那個樟樹林了!
為什麽他會是一個殘廢!
並不遙遠的樟樹林,對於他卻有著焚燒般痛苦的距離!
樟樹林……
胸口似有烈焰翻湧!
樟樹林,他要趕往樟樹林!
樟樹林。
一炷香已過。
烈如歌依舊沒有出現。
眼眸同樹影一樣陰暗,紛飛翻舞的黑紗象千萬條憤怒的毒蛇,暗夜絕牙齒磨噬,聲音好像毒蛇吐信:
“好!烈如歌!本宮居然錯看了你!哼哼,不錯,這才是烈明鏡的女兒!一個丫鬟本來就連草芥都不如,哪裏值得你犯險來救?!”
可惡!
原來最可笑的卻是她自己!
認定了烈如歌會來救薰衣,就呆子一樣在這裏守了三天三夜!結果,烈如歌卻耍了她!烈如歌根本就不稀罕那個賤丫頭!她在這裏守株待兔了三天,烈如歌早不知道輕輕鬆鬆地逃到什麽地方去了!
“啊————!!!”
暗夜絕憤怒地嘶吼,回音撕裂著疾風中的樟樹林!樹葉驚恐地墜落,像一場落葉的暴雨。她身後的侍女們一個個麵如土色,深知三宮主一旦狂性大發,被她挑中泄恨的目標將會悲慘至極!
黑翼的雙眼亦開始陰沉。
他的手暗暗握緊了劍。
“給我剜下她的眼珠子!”
黑紗疾揮向林中的薰衣!可惡的賤婢,自從將她綁到這裏,連正眼也沒有看過她一次。暗夜絕怒火攻心!烈如歌都不稀罕的人,她留著也沒有什麽用!
身後一片死寂。
侍女們噤若寒蟬,瑟瑟發抖,卻沒有一個人走出來。
暗夜絕慢慢轉身。
她冰冷的視線狠狠打量著黑紗罩麵的侍女們。
“怎麽,你們的耳朵都聾了?”
聲音陰柔得像毒蛇的黏液。
侍女們驚嚇得快要昏厥過去了,終於一個體態玲瓏的侍女顫抖著走出來,顫聲道:“是。奴婢遵命。”
那個侍女拔出一把寒光逼人的匕首,慢慢走向樹下懸吊的薰衣。
她越走越近。
侍女們悄悄側過頭,閉上了眼睛。
她越走越近。
黑翼的手握緊了劍,青筋在掌背突突直跳。暗夜絕低笑著湊近他,嗬氣聲令他的耳垂如墜冰窖:“不要做傻事。你知道將我惹惱的後果。”
她越走越近。
薰衣的睫毛在慘白的麵頰上顫抖著,血絲滲出幹裂的唇瓣。
黑紗侍女站到了薰衣麵前。
她舉起匕首。
薰衣的眼珠在薄玉般的眼簾下動了動。
暗夜絕冷笑著盯住僵硬的黑翼。
“先剜右眼!”
黑紗侍女顫抖地應道:“是。”
一陣旋風卷起滿地樟樹的落葉。
漫天灰塵遮掩得樹林如地獄一般幽暗。
匕首劃出寒冽的冷光!
薰衣的眼睛感到了匕首的涼意。
痛徹心脾的涼意。
兩行淚水悄悄滑下她的眼角。
或許,她隻有這一次哭的機會了。
一個沒有了眼睛的人,如何去流淚呢?
這一刻——
在匕首飛出的這一刻——
驚天的爆炸聲轟然而起!
火光咆哮著如猛獸一般在樟樹林中炸開!
迅猛的風!
怒吼的火!
風助火勢——
一團團熾烈的巨大火球劈劈啪啪猛烈地向暗夜絕的方向狂卷而去!
火光燃燒了整個樹林!
濃煙滾滾!
樹林如地獄一般陷入火海之中!
山路上。
一輛木輪椅疾如閃電地飛馳。
沒有人能夠想象輪椅的速度可以這樣快。
汗血寶馬已死。
他要輪椅比十匹汗血馬加起來還快!
因為——
他要趕到樟樹林!
手掌原本是整潔修長的。
此刻,卻血肉模糊!
指甲在鐵輪的翻滾間撕裂劈開!
掌心的肉也已磨爛!
鮮血滴下,染滿飛轉的車輪!
輪椅後兩行斑駁的血跡……
所有的人都無法追上他的輪椅。
青色的衣衫被劈麵寒冽的風“烈烈”揚起!
絲毫感覺不到雙手的劇痛!
他的心中隻有一個聲音——
她在樟樹林!
樟樹林一片火海!熊熊噴吐的烈焰,翻騰滾滾的濃煙,樹葉“劈啪”燃燒,漫天飛揚的灰燼,蒼藍的天空被衝天的火光映得通紅!
爆炸是一瞬間發生的!
侍女們驚惶失措,尖叫聲、躲閃聲、呼痛聲象失去了控製,飛滾的火球燒著了她們的頭發和衣裳。
突然的墜空感!
仿佛從萬丈懸崖驟然跌落!
匕首的破空聲!
被吊綁了三天三夜的雙臂忽然鬆垂下來,刺痛和酸麻令薰衣在急劇的下墜中,全身的感覺忽然活了過來!
風,自她的耳邊呼嘯而過!
她——
落入一個溫暖熟悉的懷抱……
在那個溫暖的懷抱中……
薰衣睜開了眼睛。
那是一張被黑紗蒙住的麵孔。
可是——
她認得那雙黑紗外麵的眼睛!
這世上,隻有一個人的眼睛會蘊滿那樣多的感情,隻有一個人的眼睛會在如此危險的境況下還會對她俏皮地笑,隻有一個人的眼睛可以讓她的淚水毫無顧忌流下來……
雖然,她是小姐,而她隻是一個丫鬟。
烈烈的大火中。
濃煙包圍著暗夜絕,飄舞的黑紗被火焰燒得狼狽不堪!
電光火石間!
暗夜絕睚眥欲裂——
原來,烈如歌一直在自己身邊!
黑紗侍女就是烈如歌!
而正是她自己,親手將薰衣送到了烈如歌手中!
烈焰滾滾的樟樹林。
濃煙四起。
挺秀堅毅的下巴。
輕笑俏皮的嘴角。
黑白分明的眼眸。
那英姿颯颯的女子可不正是如歌!
“小姐,你快走……”
薰衣虛弱地欲從她的懷中掙脫。
如歌輕輕放下她,將她的右臂繞過自己的脖頸,用力將她攙挽起來,嗔笑道:
“若隻是要逃命,就不會來這裏。”
三日來備受折磨的身體讓薰衣再也說不出話來。
如歌扶住她,足尖一點,向樟樹的枝丫飛身而去。
她隻有這一個機會!
趁暗夜絕的侍女們出林籌辦水糧,混進她們之中,然後趁暗夜絕最無防備的時刻,用雷驚鴻給她的幾枚火器阻擋住敵人。
這是惟一的機會!
否則,她不可能是暗夜絕的對手!
樟樹林就在前麵!
可是,為什麽林中火光直冒濃煙滾滾?!
發生了什麽?!
滿是血跡的手掌握緊輪椅的車輪!
他望著烈火中的樟樹林——
怔住——
“咳!”
一口鮮血猛咳出來!
他麵色蒼白,心痛得如有千萬把刀在戳絞!
樟樹林就在前麵,可是,他卻不知道該不該進去!不知道該從哪個方位進去!
因為——
他是一個聾子。
他聽不見任何的聲音!
林中有打鬥嗎?如歌在哪裏?敵人在哪裏?他應該從哪個方位進去!!
為什麽——
他是一個又聾又瘸的殘廢?!
他在眾人之前趕到了這裏。
才發現,原來,他隻是一個殘廢!
眨眼的一瞬間,可以發生多少事情?
如歌帶著孱弱的薰衣在濃密的樟樹中穿梭。
腳尖下是搖晃的枝丫。
樹葉沙沙響。
濃煙自下麵竄上來。
有的樹枝已經開始燃燒,火焰的氣味,樹葉的氣味,樹脂的氣味,混合在一起,忽然就像是在不真實的夢境中。
如歌向林外奔去!
那裏會有玉師兄的人趕來!
隻要可以和玉師兄相遇,她就再沒有可以害怕的事情;隻要在玉師兄身邊,再多的困難她也不怕。
爹離開後。
她就隻有玉師兄了。
所以,當她站在最高的一株樟樹上,鬱綠的枝葉在她腳下輕輕蕩著時,當她遠遠地望見了林外輪椅中蒼白的玉自寒。
心中的幸福像一朵突然綻放的花。
在那一瞬。
她的眼睛忽然明亮得像夏夜最璀璨的星辰——
“師——兄——”
放聲的呼喊是耀眼的星芒,穿透樹椏,穿透濃煙,穿透火幕,一層一層,在樟樹林中回蕩……
“師————兄————”
她大聲呼喚著玉自寒!
在眨眼的那一瞬。
如歌的呼喊聲。
林外的玉自寒沒有聽見。
因為,他本就是個聾子,聽不見任何的聲音。
他也沒有看見如歌。
因為他沒有抬頭,而如歌在濃烈的煙霧中也隻是一個隱約的影子。
但是,他當時做出了一個決定。
不管如歌在哪裏,他都要進去找她!
在眨眼的那一瞬。
如歌的聲音被暗夜絕聽到了!
黑紗驟起,千萬條靈蛇般撲向樹梢的如歌!
暗夜絕的麵紗在疾飛中飄落,露出一張可怕猙獰的臉孔!那張臉孔象是被烈焰吞噬過,恐怖扭曲得小孩子見到了會失聲大哭!
這張臉是被烈如歌毀掉的!
她恨得夜夜無法入眠!
暗夜絕如鬼魅一般撲向對著玉自寒呼喊的如歌!
如歌沉浸在初見玉自寒的歡欣中,似乎絲毫沒有察覺暗夜絕的偷襲!
在眨眼的那一瞬。
暗夜絕的黑紗離如歌隻有半尺的距離!
扼斷那個喉嚨!
她——要——她——死——!
就在那時……
如歌卻輕輕回過頭。
對暗夜絕笑了笑。
笑意很輕,還帶著些輕蔑。
然後——
火焰般的烈火拳,甩出一個烏黑的事物,打向暗夜絕的胸膛!
世間最霸道剛烈的烈火拳!
江南霹靂門的麒麟火雷!
暗夜絕大驚失色,奮力疾退,麒麟火雷在烈火拳的力道下如影隨形!
如歌微微一笑。
她哪裏會那樣放鬆警惕,隻不過,暗夜絕在情緒激動和得意忘形時最容易偷襲得手。那麽,她就為暗夜絕演一場戲好了。
“啊————!!”
麒麟火雷在暗夜絕胸口前炸開!
橘紅猛烈的火焰,皮肉燒焦的糊味,頓時讓樟樹林變得像地獄一樣可怕……
在眨眼的那一瞬。
玉自寒忽然覺得有些異樣。
他抬起頭,望向樟樹林最高的樹梢。
濃煙被風吹得漸漸散去,枝葉顫悠悠地搖擺著,樹梢站著兩個女孩子,一個孱弱,一個挺秀。
她穿著一身黑紗,肌膚被映得出奇的白皙,仿佛是透明的;她的牙齒咬著薄唇,輕輕得意地笑著,像是剛做了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樹頂的風將她鬢旁的發絲吹亂了,乍看去,就像七八歲時那個淘氣愛笑的小女孩……
她沒有看到他。
他隻看到了她的側麵。
但是,他笑了。
她,在樹梢微笑呢,真好。
……
可是——
他為什麽依然覺得異樣?!這種異樣帶有那樣強烈的不安!
他定睛看去!
如絲縷的煙霧中,一把匕首寒光乍現!
在眨眼的那一瞬。
如歌開心地扭過頭去,再次望向許久未見的玉自寒。
這一次,她終於看到了玉自寒的眼睛。
遙遠的,她在樹梢,他在林外,混合著燃燒氣味的樟樹林中清冽的空氣,淡淡如夢的煙霧……
她望著他。
他望著她。
她站在高高的樹梢上,拚命招著手,大聲喊著——
“師——兄——!我在這裏!”
薰衣被她救了,暗夜絕受到重創,師兄也已經趕來,嗬,一切都那樣完美。
她輕點腳尖,抱著薰衣像小鳥一樣向林外的玉自寒飛去……
……
林間的風將她的發絲吹拂,她的笑容明亮可愛,翩翩飛舞的黑紗,如夢如幻的淡淡煙霧,她飛在鬱綠的樟樹林中,就像一個快樂的精靈……
昆侖山。
陽光下的雪地突然迸出刺目的白光!
亙古寒冷的冰洞。
神秘莫測的最深處。
痛苦的冰芒在琉璃般透明的晶體中瘋狂穿梭!
傳說沒有人可以破開那晶體。
被封印在千萬年冰晶中的靈魂,隻有經受千年的蝕骨至寒方能重生。
仙人也不可以。
它必須在冰晶中沉睡千年!
可是——
有一種痛苦……
有一種思念……
有一種生生世世都無法忘卻的愛戀……
一道道冰紋爆裂……
晶體中那絕美的靈魂痛苦地掙紮著……
無數道白光在冰紋中耀眼閃爍!
炫目的白光!
冰紋越來越多越來越深……
光芒在冰洞中撕扯著、咆哮著、怒吼著……
千萬道光芒交織在一起,寒冰的晶體劇烈震顫,光的世界,冰的世界,雪的世界,千萬道冰紋欲將一切撕裂開!
昆侖山上的雪,在陽光下瘋狂地旋舞!
漫天刺眼的飛雪!
濃厚的飛雪遮蔽住清冷的太陽!
一切仿佛都瘋狂了!
亙古寂靜的昆侖山巔。
痛苦的呐喊在瘋狂的飛雪中迸發——
一切變得那樣緩慢……
如歌在樟樹林間飛向林外輪椅中的玉自寒。
她是快樂的。
她想要撲進他的懷中,靜靜趴在他的膝頭,讓他輕輕撫摩自己的頭頂,然後對她說,以後永遠不要再分開。
這麽久,她好累了。
在飛向玉自寒的空中,她閉上了眼睛。沒有看到玉自寒突然間震驚的神色,也沒有聽清玉自寒聲調有些奇異的急喊——
“小——心——!”
師兄在喊什麽?小雞?小溪?那一刻,如歌“噗嗤”一笑,以後還是要糾正師兄的發音啊,師兄的耳朵雖然聽不見,可是他應該可以像正常人一樣說話……
她沒有來得及繼續想下去——
胸口——
被一種冰冷——
貫——裂——了——!!
奇異的冰冷,那種冰冷不可思議,她的心髒被驟然的冰冷裂開!死亡的冰冷!心髒是冰冷的銳痛!!
空中的急墜中……
如歌的眼睛暴然睜開!
那把匕首,是她方才用來割斷薰衣繩索的!如今,卻在薰衣掌心,閃著粼粼寒光,滴下一串鮮紅的血珠……
薰衣的眼睛幽冷幽冷……
血珠像一串串春天裏殷紅的小花……
自淡煙繚繞的樟樹林梢……
滴落在或深綠或焦黃的樹葉上……
仔細聽去,還有“撲撲”的細響,就像眨眼前如歌唇邊的輕笑……
輕曼的黑紗悠揚飄舞在墜落的半空……
恍如失魂的精靈……
有細不可聞的音樂聲……
是琴聲啊……
曾經有個白衣如雪笑顏如花的人……
那琴聲有著寂寞和憂傷……
而她直到他消失之後,才懂得那種憂傷的深沉……
玉自寒在樟樹林外絕望地呼喊!
寒風呼嘯!
他撕裂般的呼喊被狂嘯的寒風吞噬了!
血肉模糊的雙掌用一生所有的氣力撐起殘障的身體,他要接住自空中失魂急墜的如歌,他不要讓她跌落在冰冷的土地上!
這一刻——
他痛恨自己是個殘廢!
為什麽他沒有一雙健全的腿!為什麽他沒有一雙可以聽見聲音的耳朵!為什麽他隻能眼睜睜看著鮮血從她的胸口淌落!
他用盡一生的氣力要去接住她!
可是——
筋脈盡斷的雙腿就像千斤的巨石,他重重摔倒在地上!
他——
為什麽是一個殘廢!!
胸口巨痛欲裂!
“哇——”一聲,一大口鮮血從他的嘴裏噴湧!
濃煙升騰的樟樹林外。
輪椅跌倒在旁邊。
青衣的玉自寒痛吼著——
“歌——兒——!”
“歌————兒————!!”
“歌——————兒——————!!!”
寂靜如斯的樟樹林啊……
樹林裏最陰暗的角落,紅衣如血的身影從地底幽幽幻出。
蒼白的赤足。
飛揚的血衣。
黃金的酒樽。
細細多情的朱砂,在眉間有妖異的邪美。
他仿佛是剛剛來到,又仿佛一直就在這裏。
望著斷翅蝴蝶般在空中悠悠墜落的如歌。
暗夜羅舉起酒樽。
多美的畫麵啊……
世上所有天才的畫者都無法繪出如此動人的畫麵……
忽然。
眉間朱砂輕輕跳了一下。
那是什麽?
象是一朵冰花在如歌的胸口迸裂!
冰花光芒流轉,在蒼藍的空中炸碎成兩片、三片、四片、五片、六片、十片、百片、千片、萬片……
漫天冰花的飛屑!!
晶芒璀璨。
是雪花。
武夷山的天空忽然紛紛揚揚大雪飄落。
整個冬天沒有下過雪。
積累了一個冬天的雪在此刻爆發了!
千萬片雪花好似有生命般輕輕托起如歌的身子……
跳躍嬉鬧在她的睫毛、手指、足尖……
慢慢地,柔柔的雪花們穿透了她的身體……
大雪紛飛的空中……
她的身子恍若透明起來……
愈來愈透明……
慢慢地……
她恍若透明成一縷空氣……
再無影蹤……
那一場雪下的好大。
神州萬裏。
白雪皚皚。
雪一直下了五天五夜。
整個世界都快要被雪埋了起來。
老人們說,那是他們一輩子見過的最大的一場雪。
屋簷掛滿了冰淩。
陽光下,長長短短的冰淩滴溜溜閃耀著調皮的光芒。
小小的院子裏積雪沒有融盡。
小雞小鴨在地上啄食,時不時腳下一滑。
窗欞上貼著窗花。
是百鳥朝鳳的花樣,紅豔豔的,映著雪白的窗紙,煞是漂亮。
窗下是一張暖炕。
炕上躺著一個昏迷了五天五夜的人,臉龐消瘦蒼白。
屋裏生著一盆火,炭燒得紅紅旺旺。
火旁溫著一鍋小米粥,咕嘟嘟滾著小小的泡。
好香的味道……
突然,炕上人的手指動了動,肚子裏傳出一陣“咕嚕”的聲音。
慢慢地,睫毛吃力地睜開。
眼神迷茫毫無焦點。
她呆呆看著房梁,腦中一片空白。
一個人影映入她的瞳孔。
陽光自窗子透進,萬千道光芒照在那人身上。
他仿佛是會發光的。
一身白衣幹淨而耀眼。
他癡癡地望著她,良久,忽然笑了,那笑容絕美如春雪中瞬時齊齊綻放的百花——
“懶丫頭啊,做什麽睡這麽久!不知道人家會擔心嗎?”
第九章
天邊一道金色的曙光。
庭院裏,如歌穿著厚厚的棉襖,坐在矮矮的小板凳上。她托著下巴,怔怔打量在門檻處忙碌的雪。他將大紅的對聯貼在門邊,朝陽的光芒斜斜照耀著他的白衣。
雪忽然回頭看她,笑容明亮而耀眼:
“喂,要不要幫忙?”
如歌怔怔地眨眨眼睛:“幫忙……?”
“是啊,快來幫人家貼對聯!”雪笑得一臉俏皮,對她招手道,“你來貼剩下的這一張。注意啊,不要太高也不要太低,不要偏左也不要偏右啊。”
這樣啊,好像很困難的樣子。如歌慢吞吞地走過去。
“往上!”
“往下點……”
“再往下一點點……”
“右邊!”
“太靠右了!真是個笨丫頭!”
“左邊左邊,對,再左邊一點……”
“咦……好像又有點偏左了……”
如歌高舉著雙臂,將紅紅的對聯移來移去,胳膊開始酸痛起來,可是好像總是無法將對聯貼在正確的位置上。漸漸地,雪聲音裏的笑意愈來愈濃,她呆了呆,扭轉身子,怔怔望向他——
“你在戲耍我對不對?!”
晨光中,雪笑得打跌,雪白的衣裳盈滿笑的光芒,那光芒恍惚間逼得人睜不開眼。
如歌看得要癡掉了。
雪走近她,忽然一把將她抱進懷裏,湊近她玲瓏的右耳,嗬氣笑道:“丫頭,你比以前笨了呢。”
如歌驚得睜大眼睛,掙了掙卻掙脫不開,他抱得那樣緊。
她無措道:“放開我……”
雪的腦袋窩在她的肩頭,閉著眼睛,輕喃道:“讓我抱你一會兒,隻要一會兒就好。”
抱著她,他的聲音極輕極輕:
“你……知道人家有多想你嗎?”
仿佛被這句話擊中了,她心中莫名一陣扯痛,終於任由他緊緊地抱著。
半晌,她低聲道:“可以說一些關於我的事情嗎?為什麽我什麽都想不起來了?”她沮喪地瞅著他,“你是誰?我又是誰?什麽都想不起來,就好像傻瓜一樣。”
雪微微僵了下,然後,他將如歌抱得更緊些:
“忘了嗎?你是我的娘子,我是你的夫君啊,咱們是做燒餅的,日子過得很開心……後來發生了一些不太好的事情,咱們就來到了這裏。那段日子你過得很辛苦,於是有位仙人封住了你的記憶……不要去想過去的事了,隻能咱們能在一起,不是比世間的一切都要幸福嗎?”
雪輕輕吻住她的耳垂:“就留在這裏,永遠不離開,好不好?……所有的過往統統讓它們隨風散去……”
太陽從天邊升起。
金燦燦的萬道曙光,照耀著小小庭院中擁抱的雪和如歌。
白衣如雪的他。
厚厚的紅棉襖的她。
地上一群小雞小鴨嘰嘰嘎嘎繞在他和她的腳邊。
如歌的脖頸一陣濕涼,她詫異地抬頭望去,驚住:
“你——怎麽哭了?”
雪像小孩子一樣在她肩上蹭了蹭,淚痕將她的棉襖濡濕成銅錢大的斑點,淡淡蘊開。他瞅著她笑,晶瑩的雙眼依然帶著盈盈淚意:“因為,我覺得好幸福。”
她咬住嘴唇,舉起右手,用手背拭盡他眼中閃動的淚光:“為什麽要哭呢?幸福的話,不是應該笑嗎?你長得這樣好看,笑起來就像個仙人一樣。”她輕輕歪起腦袋,對他笑著,“不要再流淚了啊,看著你流淚,我的心痛得好厲害。”
“丫頭,”雪屏住呼吸,忍住忽然間欲崩潰的淚水,“答應我好不好?”
“……?”
“答應我,永遠留在這裏,咱們留在這裏再不要離開。就這樣過一輩子……會很幸福很幸福的……”雪屏息凝視她,“你答應我,好不好?”
如歌望著他。
她的眼睛黑白分明,清澈透明;她的目光像春日暖陽下的湖水,靜靜在他的麵容上流淌。
過了良久,她皺眉道:“為什麽隻要這樣看著你,我的心就會開始抽痛?而且有種憂傷的感覺……”
雪破涕一笑,像山澗邊的白花般柔美:
“傻丫頭,那是因為你喜歡我啊。”
如歌怔住。
“你以為我離開了,以為我再也不會回到你的身邊,於是你很傷心,滿天下到處去找我,”雪輕柔地笑著,眼睛中有夢幻般的柔情,“你那樣喜歡我,所以才會那樣心痛和憂傷。”
如歌怔怔望住他,腦中一片空白,許多模糊的片段閃過,可是卻抓不住。
“為什麽你要離開我呢?”
雪嗔怒地擰一下她的鼻子:“笨丫頭,你明明知道的!”
如歌吃痛地捂住鼻子,苦惱道:“不知道啊,我想不起來了。”
“好生想想!”
“哦……”如歌冥思苦想,“因為……你有了另外喜歡的女孩子?”
雪怒目而視。
如歌縮縮脖子:“因為……你要掙錢養家?”
雪歎息。
如歌想了又想,終於懷疑道:“我知道了,你一定是嫌我笨,受不了我才離家出走的!”
雪驚奇地拍掌大笑道:“哇!你居然也知道自己笨嗎?”
如歌委屈地扁著嘴,轉過身子不理他。什麽嘛,笨一點就活該被人遺棄嗎?害她的心那麽痛!可惡的人,再不要跟他說話了!
雪吐吐舌頭,自身後抱住她,又湊近她的耳邊,嘻嘻笑道:“笨丫頭,生氣了啊。”
“是啊!我生氣了!”如歌恨恨道。
“你生氣,我覺得好開心啊。”
雪笑得一臉幸福。
如歌擰眉。可惡啊,這樣無恥的人,別人生氣他竟然開心嗎?!一抬腳,她狠狠踩在他的腳上,聽他“哎呀”的吃痛聲,不禁笑如花枝亂顫,笑聲如春風般盈滿整個院子。
她笑得那麽快樂。
就像一個無憂無慮的孩子,眼睛笑得彎成了月牙兒,臉頰紅撲撲的,嘴唇濕濕潤潤。
“我喜歡你,笨丫頭。”
雪輕輕地說,聲音像輕輕的飛雪飄過來,笑得打跌的她怔了怔。她抬起頭,看到了他微笑的眼睛。
“我喜歡你。”他的表情中似有淡淡的痛苦,“所以,隻對我笑好嗎?也隻對我生氣,隻為我傷心……其他的人你全都忘記好嗎?”
她聽不太懂:“什麽其他的人?”
雪閉一下眼睛,睜開時又是燦爛的笑容:“後天就是春節了,要貼好對聯、收拾屋子、準備年貨!不許偷懶!快幹活去!”
“哦。”
如歌乖乖地拿起掃帚準備打掃院子。
雪似笑非笑將掃帚從她手裏拿走,道:“你的對聯貼完了嗎?”
就這樣。
如歌貼完對聯,又貼福;雪卻把整個院子都打掃得幹幹淨淨。
春節要到了。
冬天應該快過去了吧。
******
陰暗的地底。
熊熊燃燒的火堆旁蜿蜒著一條河,仿佛無波,然而翻湧著淨是湍急的奔湧聲。
詭譎的安靜。
火光妖豔奇魅,映得暗河宮如地獄般神秘。
暗夜羅的紅衣映著火光豔豔飛揚,戰楓瞪著他,眼中布滿血絲,身子也似在微微發顫。
暗夜羅輕柔似夢地說道:“就像千萬片雪花,她消失在樟樹林中,那畫麵真是美極了。”
戰楓的喉嚨驟然抽緊:
“什麽叫做消失?”
“傻孩子,消失就是不見了,再也不會出現了,永遠也不會再見到她,從這個世上完完全全逝去了……”
一道淩厲的刀光!
戰楓用刀鋒逼住暗夜羅的脖頸,怒吼道:“你答應了我不去傷害她!”
暗夜羅深情地撫摸著手中的黃金酒樽,仿佛根本不在意那把閃著幽藍光芒的刀,依自笑得輕柔:“她怎麽會是我殺的呢?捅進她胸口那一刀的是薰兒。”
戰楓怒聲撕裂:“若是沒有你的默許,暗夜絕能夠阻殺如歌?!沒有你的默許,薰衣會刺殺如歌?!”
暗夜羅輕輕挑眉,斜睨他:“我隻答應你——‘我’不去傷害她,怎麽,我沒有做到嗎?”
戰楓的手握緊刀柄,怒藍在眼底洶湧:
“你以為我不敢殺了你?!”
暗夜羅仰首大笑,血紅衣裳飛旋出絢麗的波紋,笑意中帶著嘲諷和輕蔑。
熱烈燃燒的篝火猛然一暗!
冰藍的寒光海浪般爆閃!
令人窒息的刀氣!
戰楓的刀揮向暗夜羅的脖頸!
詭異的大笑聲在幽藍的地底回旋,刀氣下,暗夜羅的紅衣陡然煙消雲散,象鬼魅一般,如血的紅影淡淡凝聚在火堆旁。
暗夜羅細細品著黃金酒樽中的美酒,眉間朱砂多情又冷漠:“你的內力和刀法雖是習自於我,可惜想要殺我卻差得太遠。”
戰楓渾身冰冷。
三年前,他知道了自己的身世。父親戰飛天是烈明鏡的生死兄弟,卻因為娶了暗河宮的大宮主暗夜冥而被白道討伐。烈明鏡為了獨占烈火山莊,設詭計殺死了戰飛天,又利用暗夜冥做餌重創了暗夜羅,從而獨霸武林,無人能與爭鋒。這一切,他是從暗河派來的瑩衣口中得知的,原本他也並不相信,然而經過半年多的暗查,終於證實了她並未說謊。
接著他才赫然發現,雖然暗河宮隱跡江湖,但其勢力早已滲透入烈火山莊,如歌身邊的婢女薰衣竟然就是暗河三宮主暗夜絕的女兒,按輩分卻應該是他的表姐。薰衣將記載有暗夜羅武功心法的秘籍傳於他,使得他的功力在短短兩年間進步飛速。
而他獨步武林的刀法,卻連暗夜羅的皮肉也無法傷到!
火光映著暗夜羅蒼白高貴的麵容,一抹妖豔的紅暈在他頰邊淡淡蘊開,他的嘴唇豔紅如血,象情人般輕輕吻著黃金酒樽:
“你很愛她嗎?因為她的死,縱然我是你的親人,也要殺了我嗎?”
這聲音很輕。
輕得像十九年前自他眼角跌落的眼淚。
……
…………
嵌著藍寶石的發簪,是他珍藏在懷中的愛物,每日每夜他都將它貼在離心髒最近的地方。那是他最愛的姐姐給他的,她答應過會嫁給他,會永遠和他在一起!
可是——
她嫁給了一個叫做戰飛天的男人!
十九年前的那一夜,她剛生產完,蒼白虛弱地躺在床榻上,額頭淨是細密的虛汗,望著他的眼眸中卻充滿了痛苦和仇恨。他抱住她,拚命吻著她,瘋狂地喊著,他不在乎,他不在乎她愛上過別的男人,不在乎她為別人生過孩子,他什麽都不在乎!隻要她像以前一樣留在他的身邊,他什麽都可以原諒……
發簪滴下鮮血!
劇痛自他的眉間爆裂!
她瞪著他,眼中是猙獰的恨意和冰冷,手中握著那根金簪,殷紅的血珠從他的眉心迸落噴湧!
他痛得嘶吼,痛苦中劈手將金簪震落,簪尾的藍寶石飛出去,象閃電般嵌入了床上嬰兒的右耳垂裏。
嬰兒痛聲大哭。
她將嬰兒抱在懷裏,滿臉痛惜憐愛,柔聲哄著,就像當初哄著他一樣。待得嬰兒哭涕聲漸漸止住,她才抬起頭,冰冷地望著眉間湧著鮮血的他:
“你是一個惡魔。隻有看到別人痛苦,你才會快樂。”
…………
……
暗夜羅蒼白的手指輕輕撫了下眉間的朱砂。
這哪裏是什麽朱砂,它是十九年來日日夜夜折磨著他的,一道永遠尖叫著不肯愈合的殷紅色傷疤。
他斜睨著五步外的戰楓。
看著戰楓狂亂飛舞的藍發,看著戰楓眼底洶湧崩潰的黯藍,看著戰楓右耳電光火石般連閃的藍寶石,他忽然感到一種奇異的快感。
暗夜羅低聲笑道:“楓兒,你痛苦嗎?”
戰楓怒視他。
暗夜羅凝注他,多情的雙眼一片冷漠:“這種痛苦會像蠶絲一樣纏住你的心,一天一天一點一點地慢慢抽緊,讓你痛到無處可逃,讓你痛到即使變成鬼也要時時刻刻被心痛煎熬。”
嗬,她說的沒錯,他本就是一個痛到瘋狂痛到成魔的人,隻有見到別人的痛苦才會開心起來。
******
大年初一。
鞭炮聲劈劈啪啪在村子裏熱熱鬧鬧地響起來,大紅的對聯貼在家家戶戶大門上,肉餡兒餃子噴噴香,鞭炮繚繞的硝煙味兒,來來往往忙著串門拜年的鄉親們,打鬧嬉笑的孩童們,讓這個春節變得那樣快樂。
如歌和雪從鄰居寡婦趙大娘家出來後,已經是晌午時分了。
“為什麽不留在趙大娘家吃飯呢?她一個人孤零零的,好可憐。”如歌不解地看著雪。
雪摟住她的肩膀,做個鬼臉:“才不呢!人家好不容易能和你一起過節,才不要讓外人打擾。”
如歌奇道:“咦,以前咱們沒有一起過年嗎?”
雪心虛地吐下舌頭,連忙笑得一臉無辜,埋怨道:“還不是因為你這個丫頭笨,好端端把以前的事情全都忘掉了,所以這次才變成咱們第一次在一起過年啊。”
“這樣啊,”如歌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對不起,把你忘記了。”
“沒關係啦,”雪把她摟得更緊些,慢慢走進他和她的家,“隻要你以後永遠永遠記得我,永遠永遠記得和我在一起有多快樂,人家就會原諒你了。”
“好的!”
如歌用力點頭,紅紅的棉襖襯得她臉頰紅撲撲得誘人。雪見她如此乖巧,忍不住一時情動,吻住了她。
如歌驚得睜大眼睛,一把將他推開!
不知是她力氣太大還是怎的,雪竟然被推得跌坐到了地上,小雞小鴨們“嘰嘰嘎嘎”拍著翅膀閃躲旁邊。
“好痛~~~”
雪指控地望著她,絕美的雙眸霧一般盈滿傷心的淚水,陽光灑在他染上塵埃的白衣,耀眼中帶著些脆弱。
如歌慌忙跑過去扶他:“摔到哪裏了?……我……我沒有用很多力氣啊……我真的不是故意……”
雪委屈地攤開手掌給她看,隻見方才撐住地麵的手邊一側已經滿是烏黑的淤血。
如歌咬住嘴唇,慌道:“怎麽摔得這樣嚴重呢?你……你痛不痛……”哎呀,這是廢話嘛,傷成那樣怎麽可能會不痛?怎麽辦啊……
“痛死了~~~”雪瞅瞅她,忽然輕笑道,“臭丫頭,親我一下好不好?隻要輕輕親一下,人家就不痛了。”
如歌怔道:“那都是騙小孩子的話,怎麽可能親一下就不痛了呢?”
“不管,反正要親一下!”雪瞪著她,“否則我就一直痛下去,痛到你心疼得受不了。”
如歌“噗嗤”笑了:“你真的很像個小孩子啊。”
“小孩子就小孩子,”雪不在乎地閉上眼睛,晶瑩如雪的麵龐湊向她,隻要能被她愛惜,什麽都無所謂,“要好好親我啊……”
鞭炮聲在村莊的東邊遙遙響起。
飯菜香淡淡飄來。
嘰嘰嘎嘎的小雞小鴨邊啄食著地上的糧食菜葉,邊好奇地張望著他和她。
雪的肌膚在陽光下晶瑩剔透,一層美麗的光芒在他周身靜靜流淌,他閉著眼睛,幽黑細致的睫毛輕輕顫動,仿佛正做著幸福的夢。
如歌的臉頰悄悄紅了。
露珠一般的吻,恍若帶著清晨第一縷陽光,她輕柔地吻在他淤青的手掌上。
唇瓣是溫熱的。
手掌是清清涼涼的。
雪的臉上忽然掠過一抹似痛苦又似幸福的神情。他靜靜睜開眼睛,靜靜凝視她黑玉般的發絲白玉般的耳垂和緋紅的臉側,然後,他靜靜又閉上了眼睛。
似乎有“啾”的一聲輕響。
她親完了。
慌亂地跳起來,她捂住滾燙的臉頰,連聲道:“好了好了,應該不痛了吧。快點起來了,我都快餓死了,大年初一一定要吃餃子的,可是餃子餡兒還沒有拌,麵也沒有發呢……”
雪伸出手:“臭丫頭,還不把人家拉起來!”
“哦。”如歌握住他的手,怕弄痛他,又改握住他的胳膊,輕輕將他扶起來。
雪微笑了。
他彈下她的額頭:“放心吧,餃子餡兒和麵都已經準備好了,隻用包一下就可以。”
“啊?什麽時候弄好的?我怎麽不知道?”
“清早你呼呼睡懶覺的時候。”
“……”如歌羞紅了臉,“那個……下次可以叫我起來幫忙啊……”
“你睡得象小豬一樣香噴噴,哪裏舍得叫你呢?”
“你才是小豬……”
“不是!”
“就是!”如歌凶巴巴。
“人家是白玉豬,美美的那種。”雪臭美地說。
如歌笑彎了腰,羞著臉道:“白玉豬也是豬呀,你真是豬一樣笨啊……”
雪一本正經地對她說:“不要笑了,快用你的肉去包餃子吧。”
“我的肉?”如歌怔住。
“白菜豬肉餡兒的。”
“啊,你又罵我,”如歌惱得臉蛋緋紅,向一溜煙跑走的雪追殺而去,“你別跑!臭白玉豬~~~”
一串串的笑聲灑滿小小的院子,地上的雪已然融化幹淨了,風似乎也染上了抹春天的氣息。
******
天色漸漸黑了,大年初一的夜晚,家家戶戶都在團圓,村子裏出奇的安靜。
夜風吹動屋門兩邊紅彤彤的幹辣椒。
小雞小鴨們已經睡下。
如歌在院子裏洗著碗筷。
洗著洗著,她抬起頭,望著夜空中繁星點點,眉頭忽然皺了起來。一些火花般的閃念在她腦海中掠過,好似有猩紅的鮮血,有悲愴的呼喊,有滾滾的濃煙,有晶瑩飛舞的漫天雪花……
碗從她手中跌落木盆裏,濺起涼涼的水花打濕了她的膝蓋。
她的心驟然痛得無法呼吸!
“丫頭,洗完了嗎?”雪笑盈盈地從屋裏出來,手上拿著一件鮮紅的衣裳,“洗碗要洗這麽久啊,是不是在偷懶?”
如歌怔怔看著他。
雪打量她,蹲下來仔細打量她:“怎麽了?表情這麽奇怪。”
“我……腦子裏好像有東西一直在閃……然後……心裏覺得很痛……”
雪的眼神古怪極了:“又在想以前的事情?”
“可是就是想不起來……差一點……差一點什麽……”她用力敲著自己的腦袋,呻吟著說。
“傻丫頭,跟你說不要去想了,過去的事就統統忘記好了,”雪輕輕擁著她,“就這樣生活不好嗎?”
一股冰冰涼涼的清香沁入如歌心脾。
過了良久。
她輕聲道:“不知道為什麽,心裏總是覺得很不安很痛。”
雪怔了怔。
然後,他伸手敲敲她的額頭:“喂,你開心點好不好,今晚是大年初一呀,不要弄得人家心情也鬱悶了。”
如歌努力擠出笑容,抱歉道:“對不起。”是呀,過年應該快快樂樂的。
“這才對嘛,”雪笑了,將手裏的衣裳抖開,“新年要穿新衣裳,這是我特意為你準備的,你看喜歡嗎?”
如歌睜大了眼睛。
鮮豔的紅衣,烈火般的鮮紅,這衣裳不知是用什麽質料製成的,可能是真絲雜以其他東西,光輝燦爛,明豔若朝霞。
夜色中。
一身紅衣的如歌自屋內出來,晶瑩靈秀的麵容,俏皮愛笑的唇角,清秋潭水般的雙眸,隨風飛舞的衣裳鮮豔如火。她整個人都似乎在發光,輕輕盈盈如一團動人的火焰。
雪拍掌道:“世間隻有你能把紅色穿得這樣美麗。”紅色,才是最適合她的色彩。
如歌有點羞澀,可是被人如此直接地誇讚,心裏亦不由得一陣喜悅。她笑道:“謝謝你送我這衣裳,我很喜歡。”
“怎麽謝我呢?”
“……?”她怔住。
雪拉起她的手,向院子外麵走去:“來,咱們出去玩,我還準備了很多精彩的玩意兒呢。”
村子外有一座山。
繁星閃爍,星光柔和灑落,月亮很淡,隻有淺淺的剪影。雪和如歌坐在山頂的巨石上,仰望浩瀚的夜空,輕輕的星輝映照著兩人如仙人一般出塵。
“好美的星星……”如歌托著下巴,看得入神。
“喜歡嗎?”
“喜歡。”如歌依自望著星空,被閃爍的星辰感動著,“星星這樣明亮,一閃一閃,好像沒有任何煩惱和憂傷,好像可以一直快樂地閃光。”
滿天星鬥。
雪的白衣比星的光輝還要耀眼,凝視著快樂的她,他眼中的感情和唇邊的微笑令天際的星星們看得癡掉了。
天上的星。
山頂的雪。
如斯美景啊……
“如果有七彩的星星該多好,”如歌突發奇想,“紫色的星星,金黃的星星,翠綠的星星,鮮紅的星星……在夜空裏繽紛閃耀,一定會美得驚心動魄吧……”
雪寵溺地摟住她:“隻要你喜歡,無論什麽我都會給你。”
如歌驚奇地側頭望他。
雪笑一笑,輕輕向天空揚手,仿佛一顆流星飛出他的衣袖,在湛藍的夜空中綻放出一朵小小的菊花。
金燦燦的菊花在星辰間燃燒怒綻。
“是煙花啊!”如歌驚呼。
金菊的花在夜空靜靜熄落,刹那的美麗令她屏息。
停頓了有一個呼吸的間歇。
忽然,清嘯著,幾枚煙花從山腳下高低錯落飛向星辰。
姹紫嫣紅的煙花。
喧囂著,驕傲著,絢爛著,在湛藍的星空熱烈地怒放!
劈啪燃燒的亮銀色流星雨,富麗高貴的紫紅大理花,裹著金邊的綠牡丹,滿天火樹銀花……
煙花此起彼伏,好像從一個夢幻的仙境飛來!
千萬朵盛開的煙花映得夜色瑰麗絕美。
村子中的人們也看到了這場煙花之舞,驚歎著,歡笑著,老老少少都走出了屋門,在院子裏仰頭望著。嗬,他們何曾見過如此美麗的煙花。
“轟——”
一朵巨大的鮮紅牡丹傲然綻開!
流火的煙花直逼而下,仿佛億萬顆星星瀑布般墜落,撼人的氣魄,直直燃燒進每個看者的心底。
村民們被這種美麗震撼到忘卻了驚歎。
在這煙花燦爛綻開的那一瞬。
山頂上。
如歌卻突然撫住了胸口。
空氣中繚繞的煙火硝煙之氣就像惡魔扼住她的喉嚨,一種痛苦令她的麵容驟然蒼白,嘴唇亦失去了血色。
她微顫地站起身。
紅衣在山風中颯颯飛揚,在滿天怒綻的煙花下,她就像一隻浴火的鳳凰。
煙花之舞進入了高潮。
璀璨的流光溢彩的夢幻一般的七彩煙花自山腳熱熱鬧鬧地簇擁著飛竄向夜空,如此的美麗啊,如此的驚心動魄……
煙花朵朵綻放。
雪卻隻是靜靜望著如歌驟然蒼白的麵龐。
他看見她慢慢扭轉頭,慢慢凝視他——
“是你。”
雪知道,屬於他的幸福已然像煙花一般燃盡了。
夜空中美麗的煙花。
仿佛絢爛的夢境,煙花們一朵一朵優美地次第綻放……
如歌凝望著白衣勝雪的他,心內千般滋味,一幕幕的過往在腦海中閃現,有刺骨的痛,有重逢的喜,有惱意,還有讓她鼻子忽然酸痛的淚湧。
她握緊雙手。
一時間,她失卻了語言。
雪輕輕笑了,笑容比千萬朵煙花齊齊綻放還要燦爛:
“終於記起我了嗎?”
如歌道:“是。”
雪歎息道:“壞丫頭啊,這樣久才見到我,都不會快樂地撲進人家懷裏哭嗎?”
如歌站得筆直。天空中一朵巨大的煙花“轟——”地炸開,炫目的光芒下,她麵容雪白,眼珠漆黑。
“為什麽騙我?”她問。
雪輕輕瞅著她:“你……想念過我嗎?”
“你不應該騙我。”
“哪怕隻有一點點……”雪的眼中有星光,“……你……可曾想起過我呢?”
“是你封印了我的記憶對不對?為什麽要這樣對我,難道你不知道,還有很多事情需要去做嗎?”她的聲音漸漸高起來。
他執拗地盯緊她:“一點……都沒有想念過我嗎?”
她看著他。
終於,她轉過身,鮮紅的衣裳飛揚起清冷的風。煙花映亮夜空,她心內一片愴然,這裏不是她應該在的地方。
雪一把抓住她,用的力氣很大:“說啊,自從我消失,你一點也沒有想念過我嗎?!你將我忘掉了嗎?!”
如歌被他握得手腕生痛。
雪瞪著她,有一股怨意流轉在他傷痛的眼底,良久良久,他閉上眼睛。
淚水閃耀著星芒緩緩淌下。
如歌凝望他,絢爛的煙花在天空喧囂著綻放,他的肌膚晶瑩透明,淚水亦晶瑩透明,仿佛星光可以穿透,仿佛隨時會幻化成千萬道光芒消失在人間。
良久良久,她輕輕伸出雙臂擁抱住他:
“知道嗎,我不敢去想你……”
雪輕輕顫抖。
她苦笑:“因為想你是一件太過痛苦的事情。隻要我醒著,就會試著用各種方法不去想你。可是,在夢中卻會固執地一次一次見到你……你像空氣一樣從我的懷裏消失,隻剩下一件空蕩蕩的白衣……”
雪屏住呼吸,眼中滿是淚水:“丫頭……”
她輕輕問道:“你還會消失嗎?”
“如果會呢?”
“那就把這當做一場夢,隻當從沒有再次見過你。”她倔強地瞅著他。
“真是個狠心的丫頭啊。”
“告訴我,你還會不會再次消失?如果會,那我寧願不曾見過你,也不要再經受一次那樣的痛苦。”她瞪著他。
雪笑道:“不會了,我再也不會離開你,會永遠在你身邊。”
“真的?”
“真的。”
“可是你騙過我好多次!”
“傻丫頭,放心啦,這次真的不騙你。”
如歌細細打量他,良久,終於決定再相信他一次。她用力抱緊他,任淚水從眼角滑落,她將腦袋埋在他的胸口,淚中帶著微笑:
“雪,很想很想你。”
煙花在夜空燃燒完最後一抹燦爛。
村裏的人們又回到各自的家。
世間美麗而寧靜,隻餘下山頂緊緊擁抱的兩人。
******
大年初二,在清晨的第一縷陽光裏,如歌推開院子的木門。鮮紅的衣裳如朝霞般燦爛,她的腳步也如朝霞般輕盈無聲,當她又將木門輕輕關上的那一刻,院子裏的小雞小鴨仍在睡夢中。
她攥緊手裏的包袱,抬頭望向雪的窗子。這樣不告而別,他或許是會難過的吧,可是,她隻能選擇這麽做。
山村的小路靜悄悄。
昨夜家家戶戶的人們都歡笑到很晚,此刻仍是沉浸在夢鄉裏。
路上沒有人。
隻有早起的鳥兒和一身紅衣的如歌。
走著走著,如歌漸漸覺得有些餓了,因為怕吵醒雪,她什麽東西也沒有吃,這會兒胃裏空空得難受。她看向路邊,平日裏賣包子饅頭的張家大娘還沒有出攤兒。嗬,是啊,過年了,張家大娘也該歇歇了。
她繼續往前走。
忽然,她的鼻子皺了皺,什麽味道,好香啊。四下望了望,卻什麽也沒有看到,她苦笑,八成是餓昏了產生的幻覺。起步又走,那股食物的香氣又飄過來,勾得她肚中饑蟲咕嚕嚕直叫。
一個熟悉的聲音在清晨的風中懶洋洋笑著:
“好吃的燒餅啊,又香又酥的燒餅,雪記燒餅鋪名滿天下的美人兒燒餅。”
如歌驚怔,仰頭看去。
路邊的大樹上,一個白衣耀眼的人笑盈盈悠坐樹梢,手裏拿著兩隻燒餅,眨著眼睛對她笑。
晨曦透過枝葉暈紅他的笑顏。
一隻白色羽毛的小鳥“撲喇喇”飛到他的肩頭。
雪笑道:
“要不要嚐嚐?熱騰騰新出爐的酥燒餅。”
如歌怔道:“你……怎麽會在這裏?”
雪從樹梢飄落,笑得可愛:“我在等你啊。知道你要很早起身,恐怕來不及吃東西,於是我就做了燒餅給你吃。而且,我沒有吵醒你對不對?睡得還好嗎?”
如歌再也說不出話。
雪把燒餅放進她手裏:“來,嚐一嚐我做的燒餅好不好吃,”他得意地笑,“說不定比你做的還好吃呢。”
如歌呆呆吃著燒餅,卻一點味道也吃不出來。
雪接過她手中的包袱,摟住她的肩膀慢慢走在村莊路上:“傻丫頭,下次不要不吃飯就趕路,時間長了胃會難過的。如果懶得做飯,可以讓我做啊。”
如歌咬住嘴唇:
“好,我知道了。你不用送我了,回去吧。”
雪扭過頭來凝視她。
如歌的背脊挺得筆直,手指捏緊燒餅。
白色小鳥拍拍翅膀飛向晨光中。
雪的笑容象晨光一樣透明:“我要和你一起走。”
“不要。”
“昨晚我答應過永遠也不離開你。”
“……”如歌望向他,“雪,我要你好好地活著。”
雪吃驚道:“難道和你在一起就會死嗎?”他笑著擁緊她,“放心,人家可是仙人啊,仙人怎麽會死呢?”
“是你封印了我的記憶,對不對?”如歌道。
雪咳嗽一聲:“呃,當時你受傷很重,而且……我怕薰衣的背叛會讓你承受不了……所以……”
“我不是想聽你的解釋,”如歌打斷他,“你對我下的封印,為什麽這樣短的時間就失去了力量?”
雪笑得尷尬:“臭丫頭,那是你體內的能量越來越強大的緣故。”
“是嗎?”如歌拉起他的手,沉聲道,“那你告訴我,為什麽隻是跌了一跤,你的手卻會淤傷到這樣嚴重?”
他左手的淤傷,被手腕處晶瑩的肌膚映襯得益發烏黑淤紫。
“笨啊,那是我用來騙你心疼的。”雪輕輕笑著。
“那如今我已經心疼過了,你讓騙我的淤傷消退掉吧。”如歌凝注他。
“嗬,臭丫頭……”他歎息,為什麽她會如此冰雪細心啊。是的,這次強行破冰而出,他的功力隻剩下以往的兩成不到。
“雪,我不希望再次看到你‘消失’,”如歌輕聲道,“有很多事情需要我去做,或許會很危險,或許會有很多困難,可是,那些都是我的事情,與你無關。如果有一天,我把所有的事情都處理完了,會回到這裏找你的。”
“你要為你父親報仇?”
“是。”
“你要去找玉自寒?”
“是。”如歌心裏一陣發緊,她記得當時在樟樹林外看到了玉師兄,在她被薰衣刺殺的那一刻,她仿佛也看到林中有個豔紅如血的影子……
“你能夠活著回來找我嗎?”雪靜靜地問。
清晨的風微微揚起如歌鮮紅的衣裳,她的下巴倔強,眼珠烏黑,眼底似有燃燒的火焰。
她對他說道:“我會努力活著,我並不想死。”
雪笑了:
“沒有我,你如何可以活著完成這些事情呢?”
如歌沒有一絲笑容:
“如果活著的代價是傷害到你,那麽,就讓我死掉好了。”
當初,為了解除玉師兄身上的寒咒,卻犧牲了雪。眼睜睜看著雪在自己懷裏消失,那種痛苦隻有在夜夜的噩夢中才敢被碰觸。
雪閉上眼睛,再睜開時,眼中滿是閃耀的淚光:
“笨丫頭,跟你說過多少次了,我是仙人啊,是不會死的,永遠也不會離開你,永遠永遠都會留在你的身邊。哪怕你厭煩我了,想要趕我走,我都會死賴著不離開。”
如歌苦笑:“我不相信你。”她已經被他騙了很多很多次。
雪舉起手掌,仰望藍天:
“若是我此次謊騙烈如歌,便讓我生生世世轉世輪回都得不到她的任何一絲眷戀。”
“你——”
雪屏息地望著她:“可以相信我了嗎?”
如歌柔腸百轉,真正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了。
望著她,雪笑了。
那笑容燦爛得令滿天晨曦失卻了光芒。
“你答應了啊,以後再也不能拋下我偷偷溜走!否則……否則……就罰你生生世世都暗戀我!”
第十章
品花樓。
天下第一樓。
為什麽來品花樓,如歌曾經多次追問雪。可是雪總是輕笑著,隻說在那裏她可以見到一個人,也隻有在那裏她才會見到他。待她追問是否玉自寒時,雪卻開始顧左右而言他。
在品花樓,如歌與花大娘、昔日的姐妹們重逢,自然有一番熱鬧光景。談笑中,她方才知道風細細已然從良,嫁給一個商賈做續弦,聽說日子過得還算順心。鳳凰姑娘也嫁了人,做了鄭大將軍的第九房妾,隻是她嫁過去後一直未懷上身孕,大太太潑辣善妒,將軍又喜新厭舊,生活得並不如意。
真是恍如隔世啊。
淡淡月光下,如歌倚著後花園雪閣的雕花木欄,輕聲感歎。
記得她當時初入品花樓,是那樣天真爛漫,為了留住戰楓的心,她想要知道眾名花是用何等絕技來獵獲世間男子的喜歡。在這裏,她見到了遠尋而來的玉自寒,遇到了風華絕代的雪……
然而,不過大半年的時間,已物是人非。
發生了這樣多的變故,她也再不是原本那個心心念著隻有戰楓的小丫頭了。
月明星稀。
花園中的夜風柔柔吹動如歌的發梢,一襲紅衣被月光照耀得溫柔如水,她的雙瞳烏黑明亮,仰首凝望新月,眼底滿是堅毅和淡然。
月華皎潔。
她唇邊的微笑亦皎潔。
無論有多少烏雲,無論多麽狂烈的風雨,月亮終究還是會將光輝灑滿人間的。那麽,有什麽可以打倒她呢?
即使,她最近聽到了一些非常古怪紛亂的事情。
在她和雪隱居山村的這段時日裏,江湖中爆出一個駭人傳言!
據傳,烈明鏡並非為江南霹靂門所暗殺,而是被他的親傳大弟子戰楓趁其練功不備時,自後心一刀斃命的!戰楓為掩蓋殺師醜聞,將一切嫁禍給江南霹靂門。但烈明鏡的女兒烈如歌並不相信戰楓,一心想要調查清楚父親死亡真相,並為此深夜潛出被戰楓所控製的烈火山莊。然而,烈如歌在離莊途中卻被戰楓阻殺身亡。
此傳聞令武林驚駭!
江湖群豪紛紛向烈火山莊打探傳言的真實性。
可是,烈火山莊的態度曖昧含糊,隻宣稱戰楓不在莊內,至於是否殺害了烈明鏡父女仍在調查中。同時,烈火山莊卻懸賞天下,凡能夠“請”戰楓回莊者,必賞黃金千兩!
頓時,天下嘩然!
清雅曼妙的琴聲自雪閣飄揚而出,在夜色裏象一縷淡淡的花香,染著月光的輕盈,縈繞入如歌的心底。
“丫頭,月亮有什麽好看的,怎比得上人家的琴曲美妙呢?快進來啊,聽聽我新作的這首曲子。”
如歌依自仰望夜空中的彎月。
戰楓……
如果真的是戰楓……
她的目光很淡靜,唇角漸漸凝成一抹堅毅。
不過,她心裏最牽掛疼痛的,不是戰楓。
而是玉自寒。
樟樹林外一別,她那般消失在玉自寒眼前……
還有林中的那抹紅影,她一直不安,不曉得那血紅的人影是不是暗夜羅,如果真的是暗夜羅,會不會傷害到落單的玉自寒……
想到這裏,她的心抽緊翻絞。
臉色也變得雪白起來。
一隻晶瑩的手落在她的肩上,嗬氣輕笑道:“喂,竟然不理我啊,當心我一生氣也不理你了。”
如歌看著雪,第二十七次問他:
“為什麽要留在品花樓?”
“因為隻有在這裏你才能見到應該見到的人啊。”同前麵二十六次一樣的回答。
“會見到誰?”
“嗬嗬,見到你就知道了。”
“可是,我已經在這裏待了十二天,這十二天,原本可以做很多事情。”
“傻丫頭,相信我好了,我是仙人啊。”
如歌瞪著他。
雪笑得一臉無辜。
“最多再留三天,我一定要離開品花樓。”如歌對他說。
雪輕輕掐算一下手指,展眉笑道:“好啊,過了這三天,你無論要去哪裏我都跟著你。”
如歌不再說話。
雪摟住她的肩頭,望著月色滿園,笑顏如花道:“春天快要來了呢,夜風已經沒有刺骨的寒意。嗬,快看,”他手指花園中靜僻的一角,懶洋洋舒展的枝條,點點嫩黃的花朵,“迎春花已經開了。”
“春天……”如歌望著悄悄綻放的迎春花發怔,或許春天真的就要來了吧,這一冬實在漫長得寒徹入骨。當百花開滿大地,希望一切都能煥發勃勃生機。
雪偏頭瞅著出神的如歌,忽然問道:
“春天來了,你可有什麽打算?”
她想了想,搖搖頭。她想要找到玉自寒,想要為父親報仇,想要重振烈火山莊,但是,這些都跟春天無關。
“真的什麽打算都沒有嗎?”
“沒有。”
“你再好生想想。”
“……沒有。”
“死丫頭,你忘記了曾經答應過我什麽?”雪薄怒道。
如歌疑惑地望住他。
月光下,雪的白衣閃耀著聖華般的光芒,他絕美的臉龐有些嗔怨,瑩瑩淚光在眼底飛旋。
如歌道:“怎麽了?”
雪的淚光如星芒:“你忘記了嗎?你曾經答應過,如果我不死,那麽你就會……”
……
…………
雪透明得象是一根手指頭就可以穿過去。
他的笑容空靈如雪花。
金燦燦的萬千光華……
穿透他的身體……
……
“如果喜歡你,而你又要死去。那不如從沒有喜歡過你。”
……
“我答應你,如果你不死,我就會很努力很努力地去愛你。”
……
雪象是睡著了,在如歌的懷裏,安靜得像個孩子。
他的腦袋枕著她的胳膊。
他的分量極輕,她抱著他,就如抱著一團光芒。
…………
……
月光淡淡如霧。
星光閃爍。
如歌靜靜凝視雪:“我沒有忘記,我會努力試著去愛你。”
雪屏息,晶瑩滑落的淚水染濕他幸福的笑容。
“會多麽努力?”
“會很努力很努力。”
“萬一,你無論怎樣努力都不會愛上我呢?”哀傷刺痛雪的心底。
如歌微笑道:“春天是蘊滿希望的季節。在春天,百花綻放萬物複蘇,有什麽事情是絕對不可能的呢?”
月明星稀。
花園僻靜的角落裏盛開著黃色的迎春花。
絲竹歡鬧之聲自大堂飄來。
酒香。
菜香。
美人香。
此刻的品花樓簡直就是不知人間憂愁的天界。
雪和如歌並肩站在雕花懸廊,一個白衣如雪,一個紅衣似火,相對凝視,目光流轉,月華籠罩中,竟似一雙如畫的仙人。
不知過了多久。
漸漸地,花園中來了三三兩兩的賓客,與樓中姑娘在假山處、小亭裏嬉笑玩鬧。想必是大堂中的歌舞已經散去了吧。
懸廊上。
雪攬住如歌的肩膀:“咱們進去,這裏太吵。”
如歌應一聲,轉身準備隨他進屋——
忽然——
眼角餘光處——
仿佛看到——
一個青衣如玉的身影!
她匆忙回頭!
屋簷下、假山旁、湖邊、小亭裏,石徑上、華美的燈籠,嬌嬈的姑娘,神魂顛倒的賓客,喧鬧的絲竹……
可——是——那個青衣的人影在哪裏?!
如歌四下望去,急出滿額細汗。
終於,她找到了!
隻見青衣一閃,消失在花園的後門。
如歌低聲呼喊,飛身掠向青衣人消失的方向。
懸廊上。
孤單單隻餘雪一人。
他癡癡望著如歌消失的方向,肌膚透明得似乎隨時會幻化掉,白衣耀眼,卻崩潰出絕望而脆弱的氣息。
離開品花樓。
街道上空空蕩蕩,家家門戶緊閉,跟方才的歌舞升平仿佛兩個世界。幾個衣衫襤褸的乞丐歪倒在街角,殘破的碗中隻有可憐的一兩個銅板。犬吠自轉彎的深宅中遙遙傳來,襯得夜色更加寂寥。
如歌在街道小巷四處找尋。
那如玉的青衣卻仿佛忽然失蹤了,茫茫然天地之大,她奔走飛掠,轉大街拐小巷,那身影卻仿佛夜露蒸發在淡淡的月色中。
她找不到那青衣人……
倚在冰涼的牆壁上,她用衣袖拭去額角的汗。
忽然一陣心痛。
眼淚滾燙地滑下臉頰。
她咬住嘴唇,臉色煞白,唇間滿是淚水的鹹澀。是他嗎?如果是他,為什麽不來找她,為什麽不等她,難道他不知道她在擔心他嗎?如果不是他,那麽,他現在哪裏,有危險嗎,他會以為她已經死了嗎?
把淚水擦幹在衣袖上,如歌努力站直身子。
她要去找玉自寒。
三天一過,無論天涯海角,她都要去找玉自寒。
突然,細細的腳步聲從前麵傳來。
如歌傾耳去聽,身子微微發抖。她握緊手指,心跳漏掉幾拍,施展輕功追了上去。
悠長悠長的小巷。
月光如華。
青衣如玉。
如歌追到了那人的身後,伸出右手想要拍他的肩膀。
手掌停在半空——
忽然——
僵住了——
如歌古怪地笑了起來。
她笑得兩頰的淚痕微微生疼,她笑得好像自己是個絕世曠古的大傻瓜。
嗬,她可以想到玉自寒聽不到聲音,怎麽卻忘了他也無法走路呢?
苦澀的笑聲在清冷的夜裏輕輕散去。
穿著青衣的男人轉過身,一臉驚恐,雙眼呆滯地瞪著如歌:
“我……我沒有錢。”
“走開。”如歌閉上眼睛。
那男人嚇得腿軟,全身打抖。
“滾!聽到沒有!滾!”如歌忍無可忍地大吼,“快滾!否則我殺了你!!”
男人屁滾尿流地逃走了。
如歌心中一片淒然。自從爹爹去世,她有許久許久沒有趴在玉自寒溫暖的膝頭。隻要在他身邊,哪怕一句話也不說,隻要他輕輕撫摸著她的頭發,就不會像現在這樣空空落落。
月亮將她的影子拉得斜長斜長。
寂靜的巷子。
寂靜的她。
她慢慢走著,一時間像是沒有了方向,隻是毫無目的地走著。
夜,愈來愈深。
紅衣的如歌在深巷小街慢慢走著。
直到,一股濃濃的血腥味被風吹卷入她的呼吸!
好駭人的血腥味!
夜風中還夾雜著瀕死前淒厲的慘呼呻吟!
濃重的酒氣!
痛苦的嘔吐!
霎時,如歌的神誌清醒起來,前麵的巷中必是剛有一場惡戰,而且死傷的人數不少。她挺直背脊,輕步彎過巷角。
新月如勾,冷冷掛在幽藍的夜空,幾顆稀疏的星,照著忽然變得如地獄一般的小巷。夜風卷來令人窒息的血腥味,呻吟聲,瀕死前的吸氣聲,鮮血在地上緩緩的流淌聲。
巷中十三人。
九人已死,屍體依然溫熱;三人在地上兀自掙紮,手指僵硬地摳著冰冷的泥土,眼睛瞪得極大。當如歌彎過巷角看到他們時,這三個人咽下了最後一口氣。
十二個人,都是被一刀斷喉!
濃稠的血河將巷子染紅。
“嘔——”
一陣嘔吐的聲音。
衝鼻的酒氣,深藍的布衣上滿是腥臭的穢物和血跡,那人虛弱地倚在牆上,天命刀身血珠滾落,蒼白的月光映照著他蒼白的臉,右耳的藍寶石幽暗深沉。
“嘔————!”
他痛苦地嘔吐,身子彎得像個蝦米,發抖,抽搐。他喝了整整十天十夜的酒,最便宜最烈性的燒刀子,喝得一文錢都沒有了,被客棧的夥計拳打腳踢到街上。
胃裏翻絞疼痛,就像被千萬根燙紅的鋼針戳刺撕裂。
那些人為什麽不再來殺他?來啊,把他殺死了,就不用再這麽痛。死了,就永遠不再會痛。他嘔吐著,身子倚著牆壁滑落,虛弱的冷汗讓他陣陣顫抖,終於,他跌倒在血泊裏,藍衣被鮮血浸透,變成一種奇特的顏色。
他幹啞的喉嚨含混著一個聲音。
像是呻吟。
像是抽痛的哽咽。
又像是一個隻有在漫天荷花碧綠荷葉的夢裏,才敢微微憶起的名字。
“戰楓。”
突然間,他恍惚陷入了一個最荒誕的夢裏,在夢裏,他居然——
聽見她在叫他。
……
…………
“戰楓、戰楓。”
她喜歡疊聲喚他,落日將滿池盛開的荷花映得比天邊晚霞還要燦爛,粉白暈紅的臉頰,她笑得輕輕盈盈。
那時,她九歲。
小如歌整日整日纏在小戰楓的後麵,她愛穿鮮紅的衣裳,亮晶晶的大眼睛瞅著他,蘋果一樣的小臉蛋紅撲撲。
“不要叫我戰楓。”
小戰楓板著臉,采下新鮮的蓮蓬。
“為什麽啊。”小如歌掀起紅衣,將墨綠的蓮蓬兜起來。
“你應該叫我師兄。”
“可是,我有很多師兄啊,玉師兄也是師兄,姬師兄也是師兄,都叫師兄怎麽分得清楚啊。”
“我是大師兄。”
“嗬嗬,”她笑得憨憨的,“三個師兄裏,你明明最小,什麽大師兄嘛。”
“戰師兄。”
她吐吐粉紅的小舌頭,笑著:“不好不好,戰死兄,難聽死了……歌兒要你活到很老很老,活到頭發眉毛都很白很白了還跟歌兒一塊玩。才不要你戰死呢!”
真是會亂講。
小戰楓傷腦筋地望著笑個不停的小如歌。
“戰楓,戰楓……”
荷塘裏,荷花的清香,迎麵的夏風,一連串的童聲的呼喚,吹蕩起水麵層層金色的漣漪……
…………
……
小巷裏,看著戰楓狼狽地跌倒在血泊和嘔吐穢物中,渾身酸臭汙穢,如歌心中有如被銳利的刀片劃過。
她閉上眼睛。
手指用力刺痛掌心。
待她再將眼睛睜開時,戰楓正醉眼惺忪地望著她,他伸出左手,月光下,他的手指蒼白發抖。
“歌……兒……”
那身紅衣,鮮豔如火,漆黑明亮的雙眸,可以將他的心焚燒成深深的黑洞。酒意讓他的身子跌跌撞撞,他吃力地想要爬起來,然而一晃,又重重跌倒在血泊汙垢裏。
如歌咬住嘴唇,一動不動。
戰楓仰麵躺在血汙的地上,癡癡笑著,眼角有隱隱的水光閃落:“歌……兒……你終於來接我了……”
******
屋子漆黑。
如歌抱著膝蓋坐在角落的地上,已經有兩個時辰,她一動不動。雪在她身邊靜靜睡著,均勻地呼吸,腦袋倚在她的肩膀上。
床上的戰楓似乎正做噩夢,麵色蒼白,眉心皺得死緊,他好像被人扼住喉嚨,呻吟低沉而顫抖。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痛苦的氣息。
不知過了多久,雪悠悠醒來,他打著哈欠拍拍如歌:“你去睡一會兒,我守著他。”
如歌搖頭。
“臭丫頭,你還真是固執啊。”
如歌望著宿醉的戰楓,她不要睡,她有話要問他。
“喂,為什麽你難過的時候喜歡坐在地上呢?”雪忽然問道。
如歌怔怔地想一想。
“因為地上冷。”
“……?”
“地上冷了,心裏的難過就會被凍住。”
“要是被凍病怎麽辦?”雪惱怒道。
“不會的。”
“臭丫頭,你……”
“在做完所有的事情前,我不會讓自己生病死掉的。”
她的肩膀單薄如紙,麵容卻淡靜堅毅,一種絕色的美麗仿佛是從她的骨子裏透了出來。
雪摟住她的肩臂,股股溫熱輕柔地貫入她體內。他輕笑如花:“不要說什麽死呀死的,有我陪著你,想死都死不掉。”
那邊。
戰楓猛地坐起來!
渾身驚滿瑟瑟的冷汗,他急促地喘息著,眼中布滿血絲,右耳的藍寶石迸出淒厲的暗芒。
他握緊刀,慢慢從噩夢中醒轉。
等雙眼變回死寂的冰藍時,他掀開錦被,卻發現身上換了件幹淨的藍衣,沒有血漬,沒有穢物。
屋裏漆黑。
然而,戰楓感覺到角落裏有兩個人。
“誰?”
戰楓的聲音冰冷如刀。
雪輕輕彈指,桌上的油燈燃亮,如豆的燈光,在藍衣的戰楓和紅衣的如歌之間暈暈閃動。雪坐在沉香凳上,挑弄著燈芯,風姿優雅出塵。
角落中,站起一個紅衣的身影,衣裳耀眼光華,鮮豔如破曉時第一抹朝霞。她瞅著他,麵容晶瑩,神色沉靜。
“嗆————”
天命刀震出一聲驚心的清吟。
戰楓身子巨顫!
“你——!”
幽藍的卷發張揚飛舞,他瞪著她,這一刻即便是世界將要毀滅了,他也不會眨一下眼睛。
因為,他害怕。
怕眨一下眼睛,她便會消失了。
“我沒有死。”
如歌凝視他,語氣平靜。
戰楓的眼底漸漸湛藍,他的手慢慢鬆開了刀,手指顫抖著,像是拚命壓抑著去擁抱某個人。
“你醉的時候,我原本有一百次機會可以殺死你。”如歌淡淡看著他,“可是,我要聽你自己說。”
血液凝固成冰。
戰楓這才明白,他以為自己從噩夢中醒來了,卻不過是從一個噩夢墜入了另一個噩夢。
“我爹是不是你殺的。”
如歌問戰楓。
火苗幽幽暗暗。
暈黃的微光將二人的影子斜斜映在地上。
“如果是我……”
如歌聽著。
“……你會殺了我嗎?”
“會。”
“會怎樣殺我?”
“你怎樣殺的我爹?”
“我自他的前胸一刀貫入。”
如歌閉上眼睛。
“為什麽要殺我爹?”
“因為他殺了我的爹娘。”
“你怎會知道。”
“烈明鏡親口承認了。”
“我爹怎會親口承認,就算他真的殺了你的爹娘,又怎麽會親口承認?!”如歌怒道。
戰楓沉默。
如歌吸一口氣。
“你的武功,可以殺我爹嗎?”
“他沒有防備。”
如歌抑製住胸口狂亂的氣息,雙拳指骨咯咯作響:“為什麽現在要告訴我,你不是欺騙我好久了嗎?”
戰楓望著她。
他的眼睛湛藍,唇邊有一抹古怪的笑容:
“生,比死還要痛苦。”
“痛苦?你報了‘仇’,不是應該快樂得無與倫比嗎?!”如歌的紅衣怒揚。
戰楓將刀遞她。
“胸口,心髒處。”他凝望她,“我不恨你,殺了我,無須痛苦。”
如歌握住刀。
“答應我一個要求。”戰楓聲音很低。
“說。”
“將我的屍體埋在那個荷塘。”
“……好。”
“來吧。”
如歌舉起刀。
刀尖閃著幽藍的寒光,對準戰楓的胸膛。
戰楓看著她。
縱然是要殺他的這一刻,她依然是那麽美。她的麵頰如荷花般粉紅,她的眼波如荷葉上的露珠般輕盈,飛揚的紅衣,是每日練功後,荷塘邊如醉的晚霞。
屋裏驟然一暗,火光搖曳在牆壁,映出刀的剪影。雪挑弄著燈芯,眉間有淡淡的憂傷。
“不要殺他。”
聲音像深夜的飛雪一般憂傷。
刀,在如歌手裏握緊。
她聽到了雪的話,她看到了戰楓眼中的痛苦,她的心底像被千百把天命刀翻絞撕裂!
但是。
她——要——殺——了——戰——楓——!
縱使以後的日日夜夜都要在痛苦裏煎熬,她也要殺了戰楓!!
她恨他!
他殺死了這世上她至愛的親人。
“不要殺他。”
雪的白衣在幽暗的火光下,像臨風歎息的白花。
刀如怒浪!
紅衣烈烈飛揚,如歌滿腔悲怒,一刀揮向戰楓的胸膛!
這一刀。
她用盡了全身的力氣。
戰楓站得筆直,孤傲的身子沒有一絲顫抖,在她揮刀而出的那一刻,他蒼白的唇角輕輕淡出苦澀的笑。
鮮血迸湧!
刀砍入血肉,令人牙酸的聲音,飛起一叢豔麗的血,濺在牆上。
血,緩緩沿著牆壁淌下。
滴答的輕響,地上濺起一朵朵小小的血花。
“不要殺他。”
雪緊緊握住幽藍的刀刃,汩汩鮮血,使他晶瑩美麗的右手變得淒慘可怖。
如歌震驚失聲:“你做什麽?!!”
雪笑得溫柔:“丫頭,先不要殺他。就聽我這一次,好不好?”
第十一章
幽暗漆黑的地底,暗河靜靜流淌,牆壁上的火把悄無聲息地燃燒。在這裏,一切仿佛都是死寂的。沒有生命,沒有未來,沒有希望。
漆黑的石屋裏有一張木輪椅。
一雙蒼白修長的手,指甲殘缺破裂,手上布滿令人心驚的傷痕。青色的衣裳上有舊時的血跡,斑斑點點。他望著屋中惟一的小窗,窗上有鐵欄,窗外也隻是茫茫的黑色。
他咳嗽起來。
胸口的鬱痛使他咳嗽得微微彎下了腰,幾縷鮮血淌落青衫上。然而,如此的他,卻依然有一種高貴內蘊的氣質,寧靜的眉宇間,有淡淡如玉的光華。
血紅的影子在石屋驟然凝聚!
暗夜羅大笑而來:“如何,可考慮好了嗎?”
玉自寒沒有察覺他的到來。
暗夜羅轉到他的身前,搖頭歎道:“可惜啊可惜,我忘記了你是一個聾子,怎會聽到我的聲音呢?”
玉自寒依然沒有看他。
他輕輕咳嗽著,好像暗夜羅不過是一抹透明的空氣。
暗夜羅笑了,黃金酒杯在指間旋轉閃光,他笑得比血紅的衣裳還要妖豔:“不愧是靜淵王,單就這份沉著的功力,哪裏是景獻王和敬陽王那兩個蠢貨可以相比的?”
玉自寒知道他來做什麽。
暗夜羅是個非常有野心的人,希望通過他來控製朝廷,並承諾他以天下皇位。
“你找錯了人。”
玉自寒靜靜說。如果暗夜羅找的是敬陽王或者景獻王,應該都會一拍及合。
暗夜羅歎道:“可是,我偏偏看上了你。”輕鬆可以到手的一切,沒有任何困難得到的東西,對他而言,沒有吸引力。
“你是瘋子。”
暗夜羅仰天長笑:“不錯!我就是瘋子!我偏偏要讓整個世界混亂,我偏偏要讓每個人都痛苦,他們越是痛苦,我就越是快樂!!”
他狂笑著,眼中是瘋狂的血紅。
突然,他逼近淡然寧坐的玉自寒,笑容陰毒:“難道,你的心裏就沒有恨嗎?”
玉自寒沉靜。
“你可知道為什麽你的耳朵是聾的?為什麽你的腿是廢的?”暗夜羅眉間的朱砂陰美地跳動,“因為你的母親玉妃是最得寵的妃子,於是在你出生前皇後就下了毒,於是你一出生就是聾子,你的母親剛生產完就死了。你雖然聾,可是你父王依舊疼愛你,於是敬陽王的門人就打斷了你雙腿所有的筋脈,於是你又成了一個不能走路的瘸子。”
玉自寒閉上眼睛,麵色變得蒼白。
暗夜羅繼續說著:“所有的事情,你的父王都清楚,可是為了他的皇權,為了不得罪掌權的外戚,他裝聾作啞,隻是把你送到了烈火山莊,從此不聞不問。”
他低沉地笑著,豔紅的薄唇離玉自寒的雙唇隻有兩寸的距離:
“這一切,你不恨嗎?”
玉自寒微微後仰,想要離他遠些。暗夜羅卻箍住他的後頸,使他分毫動彈不得。
曖昧的距離,暗夜羅柔情地嗬氣:“多麽優秀出色的靜淵王啊,世間原本不知會有多少人為你傾倒,可惜,如今卻是一個廢人。嗬,你真的沒有痛恨過嗎?”
他的聲音像蘸著蜜糖的毒鉤:
“因為殘廢的雙腿,你離不開這輛輪椅,無法及時趕到你心愛的人身邊;因為聾掉的耳朵,心愛的人就在林中呼喊,你卻不知道她的方位;因為虛弱的身子,無法練成頂級的武功,眼睜睜看著心愛的人被刺殺也無力去救。”
暗夜羅的話就如一把淬毒的刀子,狠狠插在玉自寒心上。深刻的痛苦,令他的五官失去了平日的淡然自若。
他劇烈咳嗽。
一大口鮮血噴湧在青色衣衫。
暗夜羅笑得多情:“隻要你答應我的條件,你所有的遺憾,我全部都可以幫你彌補。”
玉自寒壓抑著咳嗽,雙眼漸漸淡如遠山:
“太遲了。”
她已經不在,一切都沒有意義。
他此刻不過是個活死人。
暗夜羅縱聲大笑,血紅衣裳旋舞如攝魂的殘陽,烏黑的長發閃耀著妖豔的光澤。
“哈哈,你以為烈如歌死了嗎?!”
******
汩汩的鮮血從雪的手掌流淌著。
如歌顰緊雙眉,將金創藥粉灑在他的傷口,傷口很深,藥粉剛灑上就被血衝走了。她咬住嘴唇,將滿滿一瓶藥粉灑上去。
“好疼!”雪呻吟著呼痛。
如歌瞪他一眼,從桌上拿了雪白的布條準備給他包紮:“知道痛,為什麽用手去攔刀?”
“你若是不揮出那一刀,心中的悲苦和仇恨怎麽能化解的了呢?”
“那也不需要你用手啊!”
“若是不傷到我的手,你怎麽會心痛得把嘴唇都咬白了呢?”雪笑得一臉可愛。
如歌氣得說不出話。
雪得意地笑:“很十全十美對不對?你的恨意被那一刀和鮮血衝得淡了些,我也知道原來你是如此心疼我的呀。”
如歌用力包紮他的手。
“哎呀”、“哎呀”的呼痛聲頓時令雪的得意煙消雲散。
窗外的夜空已漸漸發白。
雞鳴遙遙傳來。
如歌沉默半晌,麵色凝重:“雪,你說過你是仙人。”
“對呀。”
“那你是不是什麽都知道。”
“呃……你想知道什麽?”
她盯緊他:
“我爹的確是被戰楓殺的嗎?”
雪揉揉鼻子,無奈道:
“是。戰楓沒有騙你。”
如歌的血液變冷。
“為什麽不讓我殺他。”
“殺了他,烈明鏡也活不過來了。”
“難道,就讓我爹那樣死掉嗎?!”如歌的淚水流下,“我是他的女兒,我要為爹報仇!”
雪苦笑。
“為什麽都要報仇呢?如果不是有那麽多仇恨,很多悲劇都是可以避免的。”
如歌怔住,去想他的話。戰楓,也說是為了報仇。
“戰叔叔……真的……是我爹殺的嗎?”
雪猶豫著。
她凝視他:“請你告訴我。”
雪輕輕歎息:“是的,是烈明鏡殺的。”
如歌驚怔,半天才找回聲音:“為什麽?!”爹和戰叔叔是生死相交的兄弟,而且每當爹提起來戰叔叔,那種深刻的感情絕對不是偽裝得出來的。
雪的聲音有點古怪:“烈明鏡有自己的原因。”
如歌追問:“不可以讓我知道嗎?”
雪望著她,搖頭道:“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你不用知道。”
如歌又是一怔:“知道的越多,痛苦也就越多。你是不是想說這個?”
雪微笑如花:“聰明的丫頭。”
“那你豈非是最痛苦的人?好像所有的秘密你全都知道。”
雪伸伸懶腰,哈欠道:“才不是,我是世上最幸福的人。”
“……?”
雪偷親她的臉頰一下:“隻要能和如歌臭丫頭在一起,我就是世上最幸福的人啊。”
如歌怔怔看他。
雪笑盈盈,伸手去捏她的鼻子:
“喂,再這樣看我,我會以為你愛上我了啊。”
如歌驚呼——
“你的手!”
鮮血浸透了雪白的布條,一滴一滴滲了出來。
如歌捧住他的手,驚得有些失了方寸:“怎麽會這樣,用了這麽多藥粉,怎麽還是止不住血呢?”
雪的笑容有些虛弱:“你真是笨死了,難怪被我騙那麽多次。我是故意讓你心疼啦。”
“閉嘴!”如歌憤怒道,“告訴我,你是不是出了什麽狀況。你不是仙人嗎?是仙人還會流血不止?你是不是一直在騙我!?”
雪笑得甜蜜蜜:“好啦好啦,我不讓血再流就是啦。”他拉起如歌的裙角,扯下一塊鮮紅的布條,換下被血漬濕透的白布,“血是紅的,就應該用紅布來包紮,這叫做以紅克紅。”
如歌懷疑道:“又在騙我?”
雪拍拍她的肩膀,像哄小孩子一樣:“放心好了,我去飽飽睡上一覺,明天傷口就會全好了。”
望著走進裏屋雪的背影,如歌心底一片揮之不去的不安。
為什麽,她總覺得雪用紅布包紮傷口的目的,隻是為了讓滲出的鮮血不再那麽刺眼呢?
漆黑的石屋裏。
玉自寒雙手握緊輪椅,胸口狂湧的熱血令他眩暈:
“她——”
暗夜羅嗅著酒香,眉間朱砂殷紅多情:“她還活著。就在前一刻,她還在品花樓外的巷子裏急切地尋找你,當四處尋覓不到你的蹤跡,她靠在冰冷的牆上,思念的淚水滾落她美麗的臉龐。”
詩人一般的語言,暗夜羅的聲音像七弦琴般優美。
玉自寒的身子輕輕顫抖,他忽然想用世間所有的一切換得再看她一眼的機會。
暗夜羅斜睨他。
愛情啊愛情,當那人死去時,天地間再沒有意義,然而,若那人還活著,即使變成一縷魂魄,也要守在她的身邊。
當年的自己,也曾如此被愛折磨得成鬼成魔。
玉自寒卻漸漸平靜下來。他知道,任何一點心緒的紊亂和貪念,都會給暗夜羅造成機會。他的麵容平靜如恒,可是,青衫衣角的微微輕揚泄露了他內心的激動。
暗夜羅笑道:“你不想見她嗎?”
玉自寒道:“隻要她活著,便已足夠。”
暗夜羅撫掌大笑:“不錯,即便見到她又能怎樣呢?你不還是一個廢人?耳不能聽,足不能行,她若再次遇到危險,你依然隻能眼睜睜看著她死去。”
玉自寒捂住嘴唇輕輕咳嗽。一股劇烈的痛苦刺入他的心,然後擴散開來,痛得身子冰冷。
暗夜羅眼中閃爍著快意的光芒:
“跟我交換吧,我可以給你所有的一切,包括她對你的愛,包括健康的身體。”
玉自寒看著他。
唇角染出淡然的笑意。
“若不是我的,便不奢求。”
暗夜羅驟然捏緊黃金酒杯,眼底是惱怒的風暴,旋即,他卻又仰聲大笑,笑聲誘惑而溫柔——
“凡未曾得到,便不知失去的痛苦。”
暗夜羅愉悅地歎息——
“好,那就先讓你嚐過幸福的滋味,極至的幸福。十天以後,當這種幸福失去,我再聽你說,你是否仍不奢求。”
陰沉的地底。
暗河靜靜流淌。
暗夜羅陰美如勾魂的修羅,血紅的衣裳仿佛是用千萬人心尖最痛的一滴血染紅的。
戰楓留在了品花樓。
他整日喝酒,喝醉了就大口大口地嘔吐,嘔吐完,再繼續喝酒。深藍的布衣染滿了酒氣和穢物,幽藍深黯的眼中布滿了血絲,他潦倒落魄的身影,卻偏偏牽動了樓中很多姑娘的心。
自那日後,如歌一句話也沒有跟戰楓說過。
她忽然不知道該怎樣麵對他。
於是,她決定離開。
雪拂弄琴弦,清妙的樂曲自他的指尖流瀉,他抬頭看著收拾包袱的如歌,道:
“要去哪裏?”
“我要去找玉師兄。”雖然不知他身在何處,可是在品花樓裏呆等也不是辦法。
“去哪裏找呢?”
“不知道。”如歌把包袱打好,望望四周有沒有遺漏的東西。
“天下如此之大,沒有方向無異於大海撈針。”
“可是,我有你啊。”如歌對他笑。
雪挑出一個高音,清亮的高音繞梁許久,慢慢散去。他搖搖頭:“我也不知玉自寒在何處。”
如歌瞅著他:“你說過,你什麽都知道。”
雪輕輕歎息。
“雪……”她央求他。
雪依舊搖頭,肌膚如清晨第一抹露珠般晶瑩透明,美得輕盈,美得像隨時會在陽光下蒸騰而去。
如歌咬住嘴唇:“你是不願意告訴我呢?還是真的不知道?”
雪笑得可愛:“是不想告訴你。”她不可以見到玉自寒。就讓他自私一次吧,他不要如歌見到玉自寒。
如歌眼底有吃驚的光芒:“為什麽,你明明知道師兄的下落,為什麽不告訴我呢?”
雪吸一下鼻子,薄惱道:“你答應了要努力來愛我!”
“我去找師兄……”
“你心心念念隻有那個玉自寒,以前你就曾為了他拋下我,為了他,你甚至可以讓我去死……”雪的心一陣陣抽痛,淚水閃著星光淌落哀傷的眼眸。
“我沒有。”如歌急道。
“如果我和玉自寒隻能活下一個,你會選誰呢……”
如歌沒有聽清,隻看見他的雙唇似乎在說些什麽,可是神態那樣憂傷,令她的心也猛地抽痛了。
於是,她走到雪的身邊,輕輕蹲下,細細打量他。
雪的淚水滑落她的唇邊。
淚水有淡淡的鹹味,還有飛花的清香。
如歌用袖子幫他拭幹淚水:“雪,不要像孩子一樣哭,我喜歡像英雄一樣的人。”
雪怔住。
然後,絕美的雙唇綻出一朵令百花失色的笑容。
“臭丫頭,你明明知道我不是英雄。”
如歌眨眨眼睛:“英雄,不一定要很魁梧很冷酷,隻要有一顆很善良的心,就是英雄。不過,英雄可不會動不動就哭啊。”他的淚水,總是讓她難過得手足無措。
雪屏息:“隻要善良,你就會喜歡我了嗎?”
如歌點頭。
“如果玉自寒變得邪惡,你也就不再喜歡他了對不對?”雪閃出古怪的光芒。
“師兄不會變得邪惡。”
“萬一呢?”
“沒有這種可能。”
雪沉默片刻:“我可以告訴你玉自寒在哪裏,不過,你要答應我一個條件。”
“……?”
“讓我親一下。”
如歌的臉頰頓時漲紅。
雪輕柔地抱住她,嗬氣如蘭:“是你說會努力愛我的,那就讓我親你一下。否則,我會擔心你喜歡的是玉自寒,然後,我就不願意告訴你玉自寒在什麽地方。”
如歌停止了掙紮。
她輕輕閉上眼睛,睫毛輕輕顫動:“好。”
下午的陽光帶著幾許初春的暖意,透過雕花木窗,斜斜灑進屋裏。
紅玉鳳琴通身剔透。
白玉香爐嫋嫋飄著靜香。
雪的白衣燦燦生光,明亮得耀眼。
如歌的紅衣卻出奇得溫柔。
雪吻上了如歌的臉頰。
像初春淡淡涼涼的花香,像春水輕輕柔柔的漣漪,一種嗬得人心尖微微發酸的感情,在那個接近黃昏的時分細細波動。
戰楓靠在窗外。
他蜷縮著,無聲地嘔吐,胃裏早已沒有絲毫東西,吐出來的隻有透明的膽汁。一種痛苦,讓他的身子顫抖如風中的樹葉。
漁平大捷!
戰報傳至京城,舉國歡慶!
倭國危害沿海百姓多年,燒殺搶掠無惡不作,朝廷多次派兵圍剿皆無功而返。這次由靜淵王親自率軍前往,待打得幾個勝仗後,倭國卻學了縮頭烏龜不敢迎戰,使得戰勢陷於僵局。
三天前,靜淵王趁海上風浪指揮軍船官兵出襲,攻其不備,打得倭國落花流水,重創其精銳,使其在未來十年裏都無力再對沿海居民形成很大的威脅。
靜淵王成為了天下百姓心目中的英雄。
有很多傳說在民間流傳,甚至有一個版本說靜淵王是得到了仙人的幫助,所以他不僅打敗了倭國,而且殘廢多年的雙腿和自幼失聰的雙耳也恢複了健康。
這個版本太過神奇,百姓們將信將疑,他們茶餘飯後討論著,當靜淵王班師回朝時,一定要留神看看他的腿是不是真的可以走路了。
蔚藍色的大海廣闊無邊。
夕陽西下,漁民們收網而歸,魚在網中跳躍,笑容在漁民開心的皺紋裏。親人和孩子等候在家中,炊煙生起,燦爛的晚霞映得海浪美麗如畫。
海水拍打著沙灘。
青衣人赤足站在海邊,感受細沙的溫柔,感受海水一波波輕柔地衝擊他的足踝。他閉上眼睛,用耳朵去聽。大海的呼吸平緩而包容,幾隻海鳥振翅飛起,翅膀破空的聲音那樣有力,漁民們的談笑聲,小孩子們的玩耍聲,他甚至可以聽見彩霞在天空流淌的輕響。
他的唇角輕輕彎起。
彩霞滿天,青衣人站立海邊,一種溫柔內斂的光華讓周圍的漁民和跟隨他多年的侍衛都看得癡了。
玄璜、赤璋、白琥遙遙望著青衣人的背影,心中皆是一片欣喜。他們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情,王爺在失蹤將近一個月之後忽然回到了漁平軍營,而他的雙腿居然可以行走了,耳朵也可以聽見了!
白琥曾經問過王爺原因。
王爺卻隻是笑一笑,沒有回答。
全軍上下頓時傳開靜淵王是得到了神仙相助。靜淵王仍然沒有去解釋,隻用堅毅的笑容告訴官兵,此次同倭國之戰必勝!
軍心大振,於是一戰告捷。
“難道世上真的有神仙?”白琥道。如果早知有仙人可以還給王爺健康,他千山萬水也會去尋找,決不會坐等到今日。
赤璋笑道:“應該是有的。”
玄璜卻在欣喜之外,覺得有一些地方不妥。這種不安在晚上討論起回京問題時,又一次使玄璜感覺到了。
“你們先隨軍隊回去。”
夜色中,碧玉鈴鐺映著海邊的月光,玉色剔透潤澤,玉自寒的手指輕輕將它們撥弄,飛揚的脆響,“叮叮當當”像一串串輕盈的夢。微笑蘊自他的唇角,他笑著,想必她的聲音也會是這樣好聽吧。
赤璋、玄璜麵麵相覷,白琥急道:“王爺,您不同我們一起回去嗎?”
玉自寒用耳朵聽著鈴鐺的輕響,眉宇間清若遠山:
“我要去一個地方。”
赤璋笑道:“我知道了,王爺要去找那個人對不對?是啊,她如果看到您雙耳能聞、雙足能行,一定會驚喜萬分。”王爺對那人的感情,他們一直都了解。她是一個好姑娘,隻是王爺始終沒有對她表露。
玄璜躬身道:“屬下願陪王爺同行。”
玉自寒長身站在樹下。
月光皎潔。
薄如蟬翼的鈴鐺飛舞著,輕響著。
他青衣如玉,恍若靈山秀水間靜靜的美玉,光華靜自流轉,並不張揚,然而溫潤得令人移不開眼睛。
“我想一個人去。”玉自寒凝望夜空,淡淡出神。
第十二章
武夷山的春天,滿眼綠色,鬱鬱蔥蔥。山間的春風帶著不知名的花香,混合著青草的氣息,令人神清氣爽。
轎夫三三兩兩歇在山腳,期待著踏春的小姐公子們可以坐他們的轎子。當他們看到走來一位青衣公子,便全都圍了上去。這位公子,年約二十二三歲,身材修長,羊脂玉冠束發,麵如美玉,眉若遠山,雖是青色布衣,然而一身貴雅內蘊的風華。
青衣公子微笑搖首,拒絕了轎夫們。
他要用自己的雙腿走上武夷山。
陽光灑在山路上。
柔和的春風,點點花香。
他走得很慢,他的鞋底很薄,可以感覺到細碎的石子和樵夫偶爾遺落的柴枝。他微笑著,凝神聆聽山鳥飛翔的振翅,風吹動細草的沙沙,清澈的小溪緩緩流淌,粉紅的野花在山壁輕唱。
生命原來是這樣的美麗啊。
他輕輕閉上眼睛,讓春日的陽光溫暖全身,如果可以,他多麽渴望就這樣健康地守候在她的身邊。
每個人都會有心魔。
他也有。
這一刻,如果可以看到她,哪怕隻是她側麵的一個笑顏,也許他就會向那個魔鬼屈服了吧。
玉自寒苦笑。
他忽然發現自己並沒有想像中的堅強。
來到了樟樹林。
似乎還有淡淡的青煙,燒焦枯黑的樹幹交錯歪斜著倒在地上,幾隻小麻雀唧唧喳喳在啄食,時不時拍動下翅膀。它們渾然不知在這片樟樹林裏曾經發生過什麽。
但是,玉自寒永遠不會忘記。
她自煙霧繚繞的半空墜落,飄飄的輕紗像快樂的精靈。喜悅的笑容還染在她的唇角,然而胸口被刺穿的詫異和難以置信使她的眼睛睜得極大。鮮血像一叢叢猩紅的花自胸口濺落,她無助地墜下……
他就在林外。
眼睜睜看著一切發生,卻無力救她!
就在那一刻,他痛恨自己殘廢的雙腿、聾掉的耳朵和無法清晰發出聲音的喉嚨!
那一刻,他願意用一切去交換!
隻要她平安。
仿佛被一隻手扼住喉嚨,玉自寒的胸口滿漲著痛苦。他無意識地走著,直到聞見撲鼻的花香,才發現不知什麽時候來到了一片杏花林。
雪白的杏花熱熱鬧鬧開滿枝頭。
一陣春風過。
杏花花瓣細雨般飄搖灑落,帶著清淡的香氣,落在他的頭發、肩頭、衣襟。
玉自寒默默出神。
再過些日子,青澀的小杏兒就會掛滿樹梢。小杏兒是很酸很酸的,酸得讓他險些從輪椅中跳起來,酸得讓她的鼻子眼睛皺成一團。
滿地雪白的花瓣。
他長身而立,青色布衣被春風吹得揚起。
思念著遠方的她。
明知不能見她,不可以見她,可是,他那麽那麽渴盼能夠聽到她的聲音。她的聲音,一定比漫天飛舞的花瓣還要動聽。
“師兄?”
輕輕的聲音,從杏花深處傳來。
玉自寒微笑。
原來耳朵是可以自己幻聽的啊。她的聲音是這樣嗎,並不嫵媚柔美,然而清朗如山穀的春風。
“玉師兄,是你嗎?”
那聲音又響起,仿佛在冰雪冬日中看到鮮花開滿大地一般不可置信。那人的腳步帶著猶豫和激動,自林中向他走來。
玉自寒忽然無法呼吸!
血液從全身湧出,衝得耳膜轟轟作響。
他,慢慢轉身看去——
陽光明媚清亮,潔白如雪的杏花林,熱熱鬧鬧的杏花開滿枝頭,春風輕柔吹拂,雪白的花瓣雨飛舞在林間。
杏花如雪。
紅裳似紅。
她站在漫天飛舞的杏花花瓣中,烈焰般的紅衣隨風輕揚,恍如最瑰麗的夢中令人屏息的存在。她微張著雙唇,吃驚地凝望他,眼睛明亮似有火把燃燒。
春風如醉的杏花林啊。
片片飄落的花瓣,可曾聽到那兩人狂亂的心跳。
她撲進了他的懷裏,他的雙臂緊緊抱住了她。
他抱得那樣緊,那擁抱緊得可以透過她的血肉箍緊她的骨骼。她覺得痛,可是她喜歡痛,隻有骨骼都在微微發痛,才能告訴她這不是在做夢。
當她終於自他的懷中仰起頭時,滿臉奔流著淚水。
她放聲大哭。
她哭得像個孩子,哭的模樣很醜,鼻涕都流了下來,她的哭聲狼狽而號啕,臉上一片片髒兮兮的淚痕。
她大哭:
“你還活著對不對?!你還活著!!”
玉自寒又將她抱緊,他再不能忍受她的離開。
“快說啊,你是不是還活著!這不是你的鬼魂對不對?!”
她驚恐地哭。
他吻上她的發頂,喉嚨中有熱熱的淚意:
“是,我還活著。”
她的身子開始顫抖,良久才慢慢平靜,忽然,又憤怒地顫抖起來,她一把推開他,怒道:
“壞師兄!既然還活著,為什麽不來找我?!你知不知道我以為你遇到了危險,甚至以為你已經死了!你知道那種擔心和恐懼嗎?日日夜夜無法睡下,心像被撕扯得裂開了!我發信鴿到靜淵王府找你、到漁平找你,甚至到烈火山莊找你……你既然活著,為什麽一點音信都不給我呢?!就算你很忙,不想見我,也應該告訴我你還活著你在哪裏呀!!”
連日來的擔憂和焦慮,讓如歌在他麵前爆發了。
“歌兒……”
玉自寒緊緊抱住她。
她惱怒地哭泣:“師兄,我再也不要理你了……”
他抱著她,閉上眼睛:“歌兒……”她的淚水浸透他的衣衫,溫熱的淚使他的心髒滾燙。此刻,無論她是哭是怒,隻要她活生生在他懷裏就好。
如歌嗔怒道:“喂,我說我再也不要理你了!”
玉自寒微笑。
如歌瞪他:“笑什麽?!”他怎麽都不會害怕呢?
玉自寒用衣袖輕輕擦幹她的淚痕,笑如春水:
“你不會的。”
“為什麽不會?”
“因為歌兒永遠不會真的生氣,就像……”
她含淚瞅他:“……就像師兄也永遠不會生歌兒的氣?”
“是啊。”
玉自寒輕輕笑著,眼中的溫柔令飛舞的花瓣癡醉了。
如歌不知該怒該笑,但是望著他的笑容,一顆心再也無法真的氣惱。她咬住嘴唇,吸吸鼻子:“你——你是個壞師兄!但是——”
她帶著淚意破涕一笑:“見到你真好。”那一笑,仿佛有千萬道美麗的光芒將杏花林照耀得如人間天堂。
******
“是雪告訴我,你今天會來到武夷山。”山腳下,一個簡樸的農家小院裏,如歌邊切菜邊笑吟吟地說道,“原本還有點將信將疑,沒想到果然見到了你。”
玉自寒幫她擇著青菜。
如歌扭頭看他,忍不住問道:“師兄,你為什麽忽然可以聽到聲音、忽然可以走路了呢?”在杏花林初見他,因為他是站著的,使她懷疑是自己看花了眼。而後,又吃驚地發現他竟然耳朵也好了。
“高興嗎?”
“當然高興啊!”如歌興奮地說,“你不曉得,我從很小就在想,如果玉師兄可以跟大家一樣健康,一定是全天下最完美最了不起的人!”
“原來,你遺憾我是殘廢的人。”
如歌用力搖頭:
“才不是!在我心裏,不管你的身體是什麽樣子的,都是我最喜歡的師兄。可是,我不希望因為你的身體,令你不快樂。”
他淡笑:“我沒有在意過……”
她低下頭繼續切菜:
“騙人,你當然在意。因為聽不到聲音,你就很少跟人‘交談’,因為不能行走,你總是離大家遠遠的。你看起來那麽寧靜安然,好像什麽也不在意,可是,當你看著其他的孩子們在玩鬧,就會沮喪地撫弄手上的玉扳指。”
玉自寒怔住,胸口的酸脹令他的手指微微收緊。
如歌把切好的菜放到盤子裏,轉身走過來:“青菜好了嗎?”
“好了。”
她笑得眼睛彎彎:“啊,擇得好幹淨啊,果然是最棒的師兄。”
玉自寒笑道:“誇張。”
如歌瞅瞅他,呼一口氣:“真好,師兄沒有生氣。”
“……?”
“我以為剛才那樣講,師兄會不開心的。”她望著他,眼睛明亮,“因為是最好的師兄,所以我不要師兄躲在寧靜的角落裏。可以由於喜歡而寧靜,卻不要由於殘疾而寧靜。”
玉自寒亦望著她,眼底有大海般的感情:
“好。”
如歌嗔笑:“好什麽?”
他微笑:“我知道,你都是在為我好。”
一種樸素的感情。從很小開始,她知道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她好,他也知道她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他好。
他和她靜靜彼此凝視,笑容像朵幸福的花,在兩人心中綻放。
這樣的感情,沒有一絲嫌猜和距離。
雪推門而入時,正好見到如歌和玉自寒相視而笑。他怔在門檻,春日的陽光暈暈光環般照耀著雪白衣衫,絕美的眼眸閃出抹古怪的光芒。
雪輕咳一聲,將一隻野兔放在桌上,對如歌說:“家裏有客人,我抓了隻兔子來添菜。”
“客人?”如歌不解地問,“誰?”
“你師兄啊,他不就是咱們的客人。”玉自寒對雪抱手行禮,雪卻理也沒理。
如歌笑道:“玉師兄才不是什麽客人呢。”
“不是客人?那他是什麽,是你的哥哥,還是你的情人?”
如歌張大了嘴:“他是我的師兄啊。”
雪瞟了眼沉毅寧靜的玉自寒,似笑非笑:“聽到沒有,你不過隻是師兄罷了。”
玉自寒淡淡一笑。
如歌咬咬嘴唇,雖聽出來雪不友好的口氣,可是,剛見到師兄,她不想讓氣氛變得太奇怪。於是,她抓住那隻兔子,笑道:“兔子要怎麽做呢?紅燒好不好?”
雪似乎在賭氣:“問你師兄!”
“那個……師兄隻吃素……”如歌輕聲道,連忙她又笑得一臉燦爛,“雪,你喜歡紅燒嗎?”
雪繃起臉,心裏滿是苦澀:“原來,你隻知道你師兄吃素嗎?我呢?我有沒有吃過肉?”
兩片紅雲飛上如歌麵頰,她手足無措:
“抱……抱歉……”
雪氣苦地瞪她一眼,轉身離開灶房,門被關得很響。
如歌站在那裏,胸口亂糟糟堵著,覺得自己好像做錯了什麽,又覺得陣陣委屈,忍不住眼圈都紅了。
玉自寒揉揉她的頭發,輕聲道:“去吧,他像是生氣了。”
院外一棵桃樹。
樹葉翠綠,桃花豔紅,明晃晃的陽光透過枝葉的縫隙,灑照在雪的白衣上,他的神情是氣惱的,然而奪目的光華依然令人目馳神搖。
當望見尋來的如歌時,雪惱怒地偏過了頭。如歌咬住嘴唇,瞅了他一會兒,在他身邊坐下,也不說話,隻是抱膝想著什麽。
桃花樹下。
兩人古怪地沉默著。
雪的心裏越來越氣苦,原以為她是追出來道歉的,卻難道她一點也不在意他嗎?
這時,如歌抱著膝蓋,低聲道:
“雪,謝謝你。”
他賭氣道:“謝什麽!你師兄又不吃兔子。”
“謝謝你讓我見到師兄。”
雪瞪她一眼:“師兄!師兄!在你心裏隻有一個玉自寒對不對?!我呢?我在你心裏又算什麽?!”
如歌扭頭瞅著他,眼珠黑白閃亮:
“你——是我決心要努力去喜歡的人。”
雪頓時屏息。
“可是,”如歌苦笑,“我不知道要怎麽做才會愛上你。”
她揉揉臉,沮喪道:“雪,我不了解你,你知道嗎?很多時候,你是那樣細心,就像我最好的朋友;可是,有時候,你就像一個任性的小孩子,令我不知所措。”
雪沉默不語,半晌,才道:“我就是像個孩子,而且就是最任性的孩子,怎樣?!”
“……?”
“我永遠也變不成像戰楓一樣冷酷,像玉自寒一樣淡定,哪怕再過幾千幾萬年,我仍然還是像孩子一樣不講道理,怎樣?!”
刺目的白光自雪的體內迸射,他晶瑩的麵容有不顧一切的倔強。
“我喜歡你,我要永遠留在你的身邊,就算是用什麽惡劣的手段,哪怕就像小孩子一樣撒嬌耍賴,我也再不要離開你。”
雪凝視著如歌,目光深黯悠長:
“如果像玉自寒那樣,隻能看著你在別人身邊歡笑,我寧可像小孩子般把你搶過來,讓你隻能看我,心裏滿滿的除了我再沒有別人。”
如歌怔怔望著他,他熾熱固執的目光一直透過她的眼底,燒著她的心口,又痛又酸的感覺。她握緊了手指,忽然覺得透不過氣來。
樹上的桃花紅豔豔。
在春風裏燦爛驕傲地綻放。
如歌仍舊不知道該說些什麽:“雪,進去吃飯了好不好?你應該也餓了吧。”
“吃什麽?”
“青菜和豆腐。”
“我抓的兔子呢?”
“你和師兄都不吃肉,我一個人吃也沒有意思,幹脆把它放走好了。”
“誰說我不吃肉。”雪斜睨她。
“你……”
“大年初一咱們包的餃子不就是白菜豬肉餡的。”
“你……”如歌指住他,“那你剛才還生氣!”
“哼,我生氣是你對玉自寒記那麽清楚。”雪白她一眼,“我呢,我一質問你,你就連我吃不吃肉都不記得了。可惡啊!”
如歌無力道:“我和玉師兄相處了十幾年啊。”何況雪那時候凶巴巴的,她緊張之下怎麽還能想得起來嘛。
“清蒸。”
“……?”
“少放點薑片,不要蒸太久,否則就不鮮嫩了。”
“哦,”如歌望住他,“你又想吃了?”
“那當然!”雪得意地笑,“哈哈,這兔子是隻屬於你和我的,才沒有其他人的份兒。”
桃花樹下,雪終於又笑得像孩子一樣開心。
如歌也笑了。
不管怎樣,他不生氣就好。
夜裏,如歌翻來覆去睡不著覺。
再次見到玉師兄,雖然抱住了他、聽到了他,他的呼吸和微笑就在她的身邊,可是,這快樂來到的太過輕鬆和突然。她開始惴惴不安,擔心這隻不過是一場興奮而狂亂的夢,天一亮,便會散去。
坐起身來,她敲敲自己的腦袋。
不許再胡思亂想,這般患得患失,緊張得都有點像不經世的小姑娘了。嗬,她還笑雪像小孩子,這會兒不是跟他差不多了嗎?
笑了笑,她穿上衣裳鞋襪,反正也是睡不著了,不如出去走走。
屋門在寂靜中的夜中“吱嘎”輕響。
如歌走出來。
今晚的月亮圓如銀盤。
她走在院外的小路,春夜的風沒有寒意,吹得樹葉沙沙作響,吹得紅衣隨風揚起,路邊有細細的蟲鳴,使夜色顯得更加溫柔靜謐。
不知不覺,她走到了白天的那片杏花林。
粉白的杏花在月光中皎潔柔美。
花瓣恍若是透明的。
林中樹梢有一串碧玉鈴鐺,薄如蟬翼,恍若也是透明的。
風過。
鈴鐺飛響。
叮叮當當響的清脆。
樹下青衣的那人微笑了。
如歌凝望他淡如月華的側影,一時間不知是幻是真,看得癡了。玉自寒聽到聲響,回首而笑,眉宇間的溫柔令得滿樹杏花同樣癡了。
他微笑輕道:“你來了。”
如歌半天才緩過神:“啊,忘記了你已經可以聽到聲音。”
玉自寒笑:“似乎言若有憾。”
“是啊,都不可以偷偷繞到你身後去嚇你了。”如歌皺皺鼻子,偷笑,“好可惜啊。”
玉自寒含笑不語。從小到大,如歌從沒有欺負過他是一個聾子,從沒有像別的孩子一樣因為他聽不見而捉弄他。
待得如歌走到他的身邊,他輕柔地摸摸她的頭頂:
“怎麽沒睡呢?”
如歌眨眨眼睛:“你呢?”
“我……”他聲音低柔,“我怕一睡著,便會發覺這隻不過是場夢。”
如歌的心猛然一緊。可是,雪的麵容立刻出現在她的腦海,於是她把那句到嘴邊的話又咽了下去。
“這串玉鈴鐺你還一直留著啊。”
如歌看向樹梢的風鈴。
玉自寒用手指輕觸飛響的鈴鐺:“是。有了它,我才可以‘看’風的聲音。”
“‘看’到的風聲和‘聽’到的風聲是一樣的嗎?”
“是一樣的。”
“怎麽會一樣呢?”如歌睜大眼睛。
玉自寒微笑:“因為送我鈴鐺的人,對我的關心是一樣的。有同樣的心,不管是怎樣的風,‘聽’起來都是同樣的好聽。”
如歌的臉微微有些紅:
“師兄,怎麽以前沒有發現你如此會說哄人開心的話呢?”
玉自寒怔住,然後笑:
“想知道原因嗎?”
“想啊。”
“那是因為,以前我以為自己的聲音很難聽,不想要你的耳朵受罪,於是就說的很少。現在,我才知道原來我的聲音還蠻好聽的。”玉自寒輕輕笑。
如歌驚掉下巴:“師兄……你……你……”
“怎麽?”
“你真的是玉師兄嗎?”
玉自寒笑得開心極了,他用力拍拍如歌的腦袋:
“是不是嚇到你了?”
如歌傻呆呆:“天哪,原來師兄也會自大臭屁外加吹牛皮的。”她忽然莞爾一笑,“是啊是啊,師兄的聲音最好聽了,那給我唱個曲子好不好?!”
玉自寒呆住。
如歌扯著他的袖子,巧笑著哀求:“好不好嘛,好師兄,既然聲音都這麽好聽了,就給人家唱個曲子嘛。”
玉自寒苦笑:“我不會唱。”
“唱嘛唱嘛,否則我就生氣了啊。”
“歌兒……”
“快唱嘛,我要是生氣可是會哭的。”如歌嘿嘿笑著威脅他。
玉自寒頭疼地望望她,知道她隻要搬出“哭”這個武器,就是一定不會放棄要求的了。
“好吧。”他終於妥協。
如歌歡呼,笑得眼睛彎彎。
杏花林。
月圓。
春風。
皎潔的花瓣紛紛揚揚灑落。
杏花的雨,如夢如幻。
玉自寒輕輕哼唱著沒有調子的曲,荒誕走板,然而聲線低沉溫柔,就如最迷人的催眠曲,令得如歌漸生睡意。
她輕輕打著哈欠:“可惜沒有輪椅了,不能再趴在你的膝頭睡覺。”那個高度最合適睡覺了。
“困了嗎?”
“嗯。”
“回去睡覺好不好?”
“好。”如歌揉著眼睛,掙紮站起來。好困啊,連雙腿都有了困意。
“我背你回去吧。”
“呃……?”如歌怔了怔。
玉自寒微微低下身子,把後背給她:“忘了嗎?我的雙腿已經可以走路了。”
月光照在他的背上,淡青的衣裳,有點寂寞,有點清冷。
“讓我背你回去,好嗎?”
記得很小的時候,他常常見到小戰楓背著走累的小如歌,小如歌伏在小戰楓背上笑盈盈地手舞足蹈,小戰楓雖然臉上擺出冷酷的模樣,但亮藍閃光的眼睛卻泄露了他的快樂。
那時,他卻隻能坐在輪椅裏。
如歌望著玉自寒的背,她知道,自己或許應該說不。可是,一種酸澀到令她心底抽痛的感情,使她伸出雙臂,圈住他的脖頸。
“好。”
她的聲音很輕。
輕得像一聲呢喃。
月光照耀著山間小道。
玉自寒背著如歌慢慢走著,他依然低聲哼唱著沒有樂調的小曲,她均勻的呼吸就在他的耳邊,溫熱的身子熨著他的後背。
夜風襲來點點花香。
蟲兒不再鳴唱。
這世間,仿佛隻餘下他和她兩個人。
“真好……”她閉著眼睛,夢囈般說道。
“……?”
“雖然你不肯說為什麽身子會康複,可是,這樣真好。”她輕笑,在他背上,仿佛在嬰孩的搖籃裏,“我喜歡師兄的耳朵、喜歡師兄的聲音、喜歡師兄的腿……”
玉自寒深深吸口氣,沒有說話。
“永遠這樣……好不好……”如歌仿佛已要睡著。
“好。”
他答應她。
如歌滿足地笑了,接著就沉入了美麗的夢境。
玉自寒慢慢背著她走。
隻是他的雙腿忽然顯得有些沉重。
不知什麽時候,天空飄下小雨。雨絲斜斜透明,雨滴打在樹葉青草上,有默默的輕響。月亮躲到雲彩後麵,夜風染上了清新的寒意。
如歌依然沉沉睡著。
玉自寒將外衣抽出來,遮在她的身上。
轉過一道山彎。
突然——
玉自寒眉心緊皺,一股濃重的殺氣迎麵撲來!
******
夜幕漆黑,沒有月亮,沒有星星。
雨,越下越大。
山路邊,亂蓬蓬的荒草半人高,染滿鮮血,彌漫腥氣,死屍和呻吟令一切如噩夢般恐怖。
風雨中,有兩人。
一人深藍布衣,渾身酒氣,幽藍的卷發翻飛,眼中布滿血絲,他右手握刀,刀尖滾珠般滴下鮮血。
一人灰衣,眼珠是灰色,嘴唇是灰色,連全身上下散發出來的氣息也是灰色的,野狼一般的灰色。
裔浪知道不可以輕視戰楓。
所以他帶出了莊裏身手最好的十二個殺手,等待戰楓最脆弱的那一刻。
戰楓跟著烈如歌來到武夷山。
他們也尾隨而至。
戰楓在山腳的小酒館喝了十七壇酒,已經醉得不會走路。當他跌跌撞撞走到杏花林,看到玉自寒和烈如歌溫柔相對的畫麵時,裔浪明白自己的機會來了。
戰楓踉蹌離開,但極度的痛苦讓他無法走得太遠,終於他跌倒路邊嘔吐起來。
裔浪生平第一次看到了戰楓的淚水。
那一刻,天空開始下雨,同時,裔浪打出了“殺”的暗號。
這,應該是戰楓最脆弱的時刻。
可是,裔浪依然低估了戰楓。
當十二個殺手逐一倒下死去,戰楓的眼睛卻越來越亮,幽藍的天命刀發出清亮的龍吟,他右耳的寶石好似夜空中幽藍的閃電。
戰楓用刀尖指住裔浪:
“來吧。”
裔浪冷冷打量他:“你的武功,不是烈明鏡所傳。”
戰楓道:“那又如何。”
裔浪道:“暗夜羅是武林之魔,你習得他的武功心法,難怪性格刀法越來越殘忍無情。”
戰楓麵無表情。
裔浪仰首,雨打濕他的臉龐:“我不是你的對手,我隻是一個‘人’。”他,已是一個“魔”。
戰楓道:“那你就滾。”
裔浪道:“你懶得殺我對不對?”
戰楓現在隻想再去喝幾壇酒。
裔浪又道:“你也不在乎烈火山莊。”
戰楓起步要走,忽然湧上的酒勁令他身子一顫。
裔浪的眼睛是死灰色:“如今你已是個廢人,可是我仍舊要殺了你。因為是你殺死了烈明鏡!”
戰楓醉眼惺忪:“多麽正義的理由……”他斜睨裔浪,低沉道,“裔浪,那夜你應該就在窗外吧,我一刀揮出的瞬間,聽到你抽氣的聲音。你可以去救烈明鏡,你可以將烈明鏡的死因公布天下,但是你都沒有做。”
裔浪瞳孔緊縮。
戰楓冷笑道:“因為權力和地位,你用我擋住如歌。當你以為如歌已死,那麽,最後一塊絆腳石就是我了。想殺我就過來,用得著什麽狗屁借口!”
想必喝了太多的酒,戰楓的話比清醒時多了許多。
雨,冰冷刺骨。
遠處。
如歌已經醒來。她渾身僵冷,嘴唇蒼白,手指腳趾像冰塊一樣僵硬。她靜靜趴在玉自寒背上,他的體溫是她此刻惟一的溫暖。
玉自寒拍拍她的胳膊。
無論她做出什麽樣的決定,他都會陪伴在她的身邊。
裔浪的瞳孔縮成針尖般大,他陰狠地盯著戰楓,忽然扯出一個殘忍的笑容:“不錯,我全都知道。但是,我沒有揭穿你的原因,你卻說錯了。”
戰楓沒有興趣去聽。
裔浪道:“以烈明鏡的武功,就算再出其不意,你也不可能那樣輕鬆得手。一刀致命?哼,當年暗夜羅還是用了十招以上才勝了烈明鏡。”
戰楓停下腳步。
裔浪殘笑道:“瑩衣是暗河的臥底,你私練暗河的武功,暗中勾結天下無刀城,將斷雷莊血案栽贓給曹人丘,包庇私藏軍草的刀無暇……這些,烈明鏡全都知曉。”
戰楓身子挺直。
裔浪的聲音如野獸般殘忍:“知道烈明鏡為何從不怪責你嗎?”
戰楓嘶啞道:“因為他心虛。”
裔浪目中暗光連閃:“沒有人會因為心虛而包容你這麽多。”
戰楓怒道:“他殺了我的父親戰飛天,所以才會心虛!”
裔浪笑了,笑容殘忍而古怪:“烈明鏡做這一切,都是因為他愛你。而且,就算他心虛,他殺死戰飛天,對不起的也不是你。”
裔浪頓了頓。
就像一隻靜靜等待著獵物步入死亡的野狼。
“當年是烈明鏡親手調的包。烈如歌才是戰飛天的女兒。而你——是烈明鏡親生的兒子。”
這句話很輕很輕。
夜空劃過一道刺眼的閃電。
雷聲在遙遠的天際轟轟作響。
如歌所有的呼吸被奪走了。
她腦中白茫茫一片。
玉自寒也驚怔。
裔浪似有若無向他們的方向瞟了一眼。
戰楓仰天狂笑:
“真是天大的笑話!你以為我會被你騙到嗎?!”
裔浪道:
“為什麽你從來沒有懷疑過,你的眼睛怎會是藍色。”
“……”
“戰飛天和暗夜冥的眼珠都是黑色的。惟獨烈明鏡曾經有個女人,是西域的舞姬,她有一雙美麗的湛藍色大眼睛,當年她懷著身孕還可以翩翩起舞,身輕如燕。”
戰楓眼底的暗藍如風暴般洶湧:
“不可能!如歌比我小整整三歲!”
裔浪道:
“為了怕暗夜羅懷疑到如歌的身份,烈明鏡找來一位仙人封印了她。將她封印了三年,封印住她三年的成長,封印住她體內的能量,封印住她的容貌。想來,如歌的封印已經解除了,因為她的模樣越來越像暗夜冥,而她自幼嗜穿紅衣的喜好更是同她的舅父暗夜羅毫無二致。”
戰楓握緊雙手:
“為什麽烈明鏡要這樣做。”
裔浪瞅著他,緩聲道:
“因為,合烈明鏡、戰飛天之力再加上烈火山莊所有的弟子都不是暗夜羅的對手,暗夜羅想要滅掉烈火山莊易如反掌。不過,暗夜羅痛恨娶走了暗夜冥的戰飛天,於是他開出條件,隻要烈明鏡親手殺死戰飛天,他就可以放過烈火山莊。”
戰楓沉默。他知道這就是暗夜羅的性格,不僅要讓那人死,而且要那人死在他所信賴的人手中,這種死法才會更加痛苦。
“於是,烈明鏡就殺了戰飛天?”
“是的。”
“戰飛天是自願去死的嗎?”
“沒有人知道。”裔浪道,“當時我還小,隻記得戰飛天對烈明鏡說,‘照顧好孩子’,他或許早就明白隻要他一死,暗夜冥也不會獨活。”
“後來?”
“那一晚,發生了很多事情。戰飛天死了,暗夜冥和舞姬鳳娘同時誕下嬰孩,烈明鏡調包後暗夜羅就趕來。暗夜冥刺傷了暗夜羅,並且逼他發誓十九年內不得顯身。待暗夜羅離開後,暗夜冥亦撒手人間。”
戰楓再也說不出話。
他忽然覺得一切都是那麽滑稽。
藍寶石迸射出瘋狂的光芒,他眼底的幽藍像海嘯般翻騰,傾盆大雨淋濕他的衣裳,濕漉漉毒蛇般黏在他的身上。雨打濕他的頭發,一縷縷仿佛奔騰的河流,冰冷濡濕他的麵龐。
戰楓開始發抖。
他的胃像被千萬把冰凍過的刀子翻絞戳刺,劇烈的痛苦使他彎下了腰,他開始嘔吐。
大雨滂沱。
荒草的山路邊,戰楓臉色慘白,他彎曲顫抖的身子像垂死的蝦子,吐出來的隻有膽汁。
裔浪望著他,眼中閃出一抹奇特的神情,像是痛恨,像是快慰,還有些嫉妒:
“烈明鏡是你親生的爹。而你,親手殺了他。”
他故意說的很慢,好讓每一個字都鑽進戰楓的骨髓。
那一刀——
刺入烈明鏡的胸膛!
鮮血狂噴!
烈明鏡驟然大睜的雙眼!
眼中竟似有淚……
那一刻,戰楓扭過了頭,可是他卻永遠記得烈明鏡的那雙眼睛。
有淚水……
有痛苦……
然而,沒有對他的恨……
第十三章
雨,像是沒有盡頭,一直下了一天一夜。
樹葉被衝洗得濕亮濕亮,綠色鮮嫩青翠,滿枝的花被打散,花瓣飄散在積起的雨水中,空氣裏帶著青草的氣息。
因為這場雨。
春日頓時變得寒冷起來。
如歌抱著膝蓋,坐在屋簷下。雨水順著屋簷飛流,傾盆大雨,轟轟雷聲,一片白茫茫混沌的世界。
她的腦子裏也是白茫茫一片。
忽然就像是場噩夢!
原來,所謂的是與非、對與錯可以如此輕易地被顛覆。戰楓處心積慮的報仇,她對戰楓的恨意,頃刻間,都變得那樣古怪和滑稽。
“裔浪說的都是真的嗎?”
“是的。”
“戰楓才是爹的孩子,而我的父親是戰飛天?”
“是的。”
“為什麽不早一點告訴我們,爹明明有很多機會可以說的,為什麽要眼睜睜看著戰楓對他的恨意?”
“因為——烈明鏡愛你。”
如歌嘴唇蒼白:“爹愛我,難道他就不愛戰楓嗎?”
“也愛,所以他希望你能跟戰楓成親。”
如歌心中一痛。
她知道爹曾經做過這樣的努力,然而,戰楓的恨意超過了一切。
“為什麽不能告訴戰楓真相呢?”為什麽要讓戰楓陷入複仇的痛苦中,讓恨意扭曲他的心,讓一切變得無法收拾。
“如果戰楓果然是戰飛天的兒子,那麽他對烈明鏡的仇恨是理所當然的。戰飛天的確是被烈明鏡親手所殺。”
如歌閉上眼睛:
“我相信,爹當年是逼不得已。”
“不錯,戰飛天是為了烈火山莊而自願死在烈明鏡手中。”
“爹應該告訴戰楓真相。”
“烈明鏡擔心,如果戰楓不再恨他,暗夜羅就會懷疑到戰楓真正的身份。暗夜羅是個極為偏執的人,一旦他發現你是暗夜冥的女兒,那麽他什麽事情都可能做出來。而且,烈明鏡也認為自己應該對戰飛天的死負責。”
“是你封印了我三年?”
雪微笑:“是的,我也不想暗夜羅發現你。”隻是隨著上次他功力大損,那封印已從她體內消失,她的容貌越來越像暗夜冥,體內氣息也越來越強大。
如歌身子冰冷。
她明白了,所有的人都是為了她。在戰楓和她之間,她是被選擇保護的,而戰楓是被選擇犧牲的。
雨,無休無止地下著。
白茫茫的世界,一切都不再看得清楚。
玉自寒望著戰楓。
從小時候,戰楓就是一個孤傲而沉默的孩子,他的心思永遠固執地藏在別人無法碰觸的地方。隻有和如歌在一起時,戰楓才會笑、會手足無措、會羞澀,眼睛才會像天空一樣湛藍。
戰楓練功最刻苦,做事最認真。師父在他們三個師兄弟中,最看重的也是他。玉自寒有時會看見師父望著戰楓的神情,他以為那是對弟子的憐愛和關切,現在回想起來師父的眼神,不由歎息。
屋外滂沱大雨。
屋內死一般的寂靜。
戰楓用巾帕輕輕擦拭天命刀,刀刃幽藍,薄如蟬翼,散發出淩厲的殺氣。
玉自寒道:“你無法戰勝暗夜羅。”暗夜羅的功力已不是凡人可以想像,他就如一抹鬼魂,仿佛隨時可以散於天地之間,又隨時可以凝聚出現。
戰楓將巾帕收進懷中。
他好像根本沒有聽到玉自寒的說話,眼神空洞陰暗,右手握刀,向屋門走去。
屋門開了。
門外屋簷下坐著兩人,一人白衣耀眼,一人紅衣鮮豔。
如歌扭過頭來。
看著戰楓和他的刀,她問道:
“要去哪裏?”
戰楓沒有回答,徑直從她身邊走過。
如歌擋在他的麵前。她緊緊盯著他,眼瞳漆黑:“要去殺暗夜羅嗎?”
戰楓聲音冰冷:“對。”
“你不是暗夜羅的對手。”如果連爹和戰飛天都無法戰勝暗夜羅,憑戰楓一人之力,此行同送死有何區別?
戰楓繞過她,直直走進大雨中。
如歌又擋到他麵前:“你不能去!”
戰楓看著被雨淋濕的如歌,冷笑道:“你有什麽資格命令我?不管能不能殺死暗夜羅,就算死掉的是我,跟你有什麽關係?”
“你是爹的兒子。”如歌吸氣,“你既然是爹的兒子,我就不能讓你去死。”
戰楓好像聽到了最大的笑話。
他仰天大笑。
嘶啞的笑聲被大雨衝得斷斷續續。
“我不是他的兒子!他也不是我爹!世上哪裏有爹會那麽殘忍!哪裏會有爹殘忍到讓兒子背上弑親的罪名?!”
戰楓眼神狂亂:
“他是你的爹!為了你,他什麽都可以舍棄!我在他的心裏,不過是一堆狗屎!”
“啪——”
如歌咬住嘴唇,劈手給了他一耳光!
戰楓麵色煞白。
“住口!”如歌怒道,“你敢說你從沒有感受到爹對你的疼愛嗎?烈火山莊上上下下誰不知道,師兄們裏麵爹最疼愛的是你!小時候,你生病了,爹就買各種玩意兒來逗你開心;你吃不下飯,爹就親手做麵來喂你;每次你出莊執行任務,都是爹送你到山莊門口,再從山莊門口迎你回來!”
掌痕印在戰楓臉上,鮮紅帶著血絲。
戰楓慘笑:“那就是他對我的愛嗎?讓我殺死他,卻毫不還手,就是對我的疼愛?”
如歌胸口滿是窒息般的疼痛:
“爹或許有不對的地方,可是,你沒有資格指責他。”
戰楓眼底冰藍徹骨:“我為何沒有資格指責他!他殺了戰飛天,又告訴我戰飛天是我的爹。殺父之仇,如何不報?!是他,親手將我推進地獄之中!”
如歌氣苦:“殺父之仇……口口聲聲殺父之仇……戰楓,你見過戰飛天嗎?”
戰楓沉默。
她悲道:“你沒有見過戰飛天,沒有見過暗夜冥,父母對於你隻是概念上的名稱,你對他們究竟能有多麽強烈的感情。可是,你從小就跟爹生活在一起,他為人處世的原則,他對你的愛護和照顧,他究竟是一個什麽樣的人,他會不會做出為了一己私利而出賣朋友的事,你跟了他那麽久,居然還會不了解嗎?!”
“殺父之仇……從你一出生,爹就做了一切父親應該做的事情,隻不過他沒有告訴你那個稱呼。”淚水滑下如歌臉龐,“他養你愛護你照顧你,然而,隻為了殺父之仇四個字,你就可以將一切拋掉嗎?”
戰楓的身子顫抖。
大雨瓢潑而下,雨是冰冷的,風是冰冷的。
雪望著透明的雨絲,絕美的容顏似有輕輕婉歎。玉自寒長身而立,凝視雨中二人,眉心深皺,
“戰楓,你真是一個愚蠢的人。”
如歌流淚道。
她恨他,恨他的愚蠢,恨他殺了爹,恨他令自身陷入如此萬劫不複的境地。
戰楓閉上眼睛。
沒有盡頭的冰冷讓他的身子僵硬如鐵。
“愚蠢的人應該去死。”
他提步繼續走。
“你沒有資格去死!”如歌將淚水擦幹,對他的背影說,“我是爹的女兒,隻有我有資格為爹報仇!”
她麵容堅毅,背脊挺直:
“雖然你恨爹,可是我知道爹愛你。你既是爹的血脈,那麽,除非我已死掉,否則我不會讓你去死!”
******
每個人都有弱點。
暗夜羅應該也有弱點。
雪輕輕撫琴:“暗夜羅不是人,他是魔。”
“人和魔有什麽區別?”
“人有喜怒哀樂,魔隻有殘忍和冷酷。因為沒有人類的感情,所以也就沒有了人類的弱點。”
如歌搖頭:“世間不會有沒有弱點的事物。”
琴聲流水般淌出雪的指尖。
“你是仙人,有弱點嗎?”她問道。
雪瞅她一眼,眼神帶點幽怨:“明知道我惟一的弱點就是你。”
如歌靜靜思考:“那麽,暗夜羅也一定有他的弱點。”
雪輕笑不語。
“暗夜羅為什麽會成為魔呢?”
雪的笑容帶上抹讚許,果然是聰慧的丫頭,可以快速地抓住問題症結:“因為一個女人。”
“一個女人?”
“他深愛著,可是卻不屬於他的女人。”
“你是說——暗夜冥?”
“是的。”
“她和他不是姐弟嗎?”
“在暗夜羅的心中,隻有他喜歡和想要的,沒有倫理和束縛。暗夜冥卻不同,她雖然溫柔,但是這一點上從未向暗夜羅妥協。於是就有了悲劇。”
如歌出神。
那應該是她親生的母親吧,會是怎樣的一個女人呢?可以讓暗夜羅和戰飛天都為之傾倒。
“你見過她嗎?”
“沒有。我來到烈火山莊時,隻見到剛出生的你。暗夜冥已經自盡了,她用一根簪子刺穿了自己的心髒。”
如歌怔住。
她一直都知道暗夜冥死了,可是如此清楚地聽到她死去時的情況,心裏仍舊滿是愴然。
不知用什麽材質打造的簪子,隱隱泛出黃金般的光澤。造型是尋常的梅花形狀,但做工精巧,線條圓潤。梅花花心原本應該是嵌有寶石之物的,如今卻隻有一個凹陷。
簪子的尖處有些暗色,像是陳年不褪的血跡。
雪將它遞給如歌:“當年我答應烈明鏡封印你三年,索要的報酬就是這根簪子。既然你已知道自己的身世,那就把它給你吧。”
她的手指微微發顫,食指劃過簪尖,“啊”地輕呼,一串血珠滑落下來。
雪心痛地將她的手指含入唇內,道:
“小心點!這簪子怨氣太重,已是凶器,非到萬不得已的時刻,不要碰觸它。”
“哦。”如歌點點頭。
雪為她的手指止好了血。
如歌忽然道:“你的仙力好像真的減退了啊。不是隻用手指一揮就可以將傷口複圜嗎?”
雪笑得一臉驚奇:“好難得,你居然還可以開玩笑。”
“整日以淚洗麵對敵人並無功效。”
如歌站起身,走到屋內的銅鏡前。
她端詳著鏡中人。
潔淨如玉的麵容,黑白分明的眼睛,唇角薄薄有些稚氣,鮮豔如火的衣裳襯得她美麗倔強。
“我……長得同她很像嗎?”
如歌撫著自己的臉。
雪仔細看她:“暗夜冥氣質柔弱像臨河的蘆葦,你勇敢堅毅是湍流中的磐石,雖然五官輪廓相似,但沒有人會把你和她弄混。”
如歌輕笑:“她如果真的那樣柔弱,就不會有勇氣刺傷暗夜羅和自盡。柔弱應該隻是她的外表吧。”
是這樣嗎?
雪暗自想著。或許也有道理,不過因為他心裏隻有她一人,就從未真正體會過別的女人。
春日陽光明媚。
前些日子一直下雨,小溪中的水漲了半尺。清澈的溪水穿流在青山之中,漫過濕黑的石頭,閃著銀色的波紋,嘩啦啦歡快地流淌。
溪水邊有一座墳。
墳是十九年前的,然而像是有人一直在細心照料。沒有叢生的雜草,綠茵茵的細草好似一層輕柔的薄毯,嗬護著風吹日曬的墳頭。細草不高也不低,茸茸的非常整齊,打理它們的人必定是十分用心的。
圍繞著隆起的墳頭,開滿了芬芳的野花。
野花很香,蝴蝶翩翩起舞。
野花色彩絢爛,有粉紅色、淡黃色、白色、紫色……無論哪種顏色的花兒,卻都有一種溫柔的風華。
這就是暗夜冥的墳。
如歌跪在墳前,望著那塊木碑。
暗夜冥,她的母親。自從出生,母親這個字眼就離她很生疏,她一向以為隻要有爹就夠了,所有的愛爹都會給她。可是,此刻心底默念著“母親”兩個字,一股酸熱慢慢自她的鼻梁擴散到全身。
她用拳頭抵住鼻子,扭頭對玉自寒道:
“師兄,我見到我娘了啊。”
玉自寒溫柔地看著她:“你娘一定很開心。”
“希望她不要失望。”
今天,她特意梳妝打扮了下,麵容晶瑩如玉,雙唇微施丹朱。春日的陽光下,她清爽的體香撲麵而來,紅衣鮮豔得像第一抹朝霞,燦燦生輝。
玉自寒微笑。他知道暗夜冥一定會因為如歌而驕傲。
如歌凝視著母親的墳:“我其實很想問她——丟下我一個人走,她有沒有覺得遺憾呢?不過,這會兒我又不想問了。她決定那樣離開,應該有她的原因吧。而我在爹的照顧下,也一直過得很快樂。”
玉自寒摟住她的肩膀。
如歌輕聲道:“娘,我來看你了,您如今可還好嗎?”
如歌要送給母親暗夜冥一份女兒的禮物。
於是,她開始起舞。
沒有絲竹,沒有樂曲,她在藍天白雲小溪流水繽紛花草中起舞。她優美的身姿是天地間最自然的呼吸,纖柔的腰肢是最動人的春風,她烏黑的頭發像流淌的泉水,飄飛的衣裳像飛舞的蝴蝶。
天空湛藍。
花兒美麗芬芳,隨風搖曳。
綠茵茵的草地。
溪水歡快地流淌。
如歌靜靜起舞。
這是一個寧靜不被打擾的世界。
暗夜羅全身血液都凝固了!
那正在起舞的人兒,是——誰——?!
……
…………
“羅兒練完功了?累不累?”
暗夜冥在溪水裏洗幹淨兩個野果,放進小暗夜羅手中。
“不累。”小暗夜羅躺到她的膝上,咬一口野果,“我已經練到了暗河心法第八層,很快天下就將再沒有我的對手了!”
暗夜冥溫柔地笑著:“真好。”
“姐姐,你希望我變得很強對不對?”
“是啊。爹娘留下的暗河宮,不要變得沒落才好。”
“姐姐放心,隻要有我在,莫說是暗河宮,就算整個天下也是手到擒來。”
暗夜冥繼續溫柔地笑著,她隻當弟弟是在說孩子氣的大話。
小暗夜羅癡癡望著她的笑容,隻覺為了她能一直這麽對著自己微笑下去,就算立時死了也心甘情願。
“姐姐,我什麽時候才可以娶你?”
暗夜冥飛紅了臉:“你都長大了,不要再說這種孩子話。”
小暗夜羅急怒坐起來:
“你答應過嫁給我的!你難道忘了嗎?!”
他眼中欲毀滅一切的憤怒,令暗夜冥吃了一驚。她怔怔望著他,忽然不知道說什麽好。她的確答應過他,可是那不過是句玩笑話。
小暗夜羅陰鬱道:“我一定要娶你!否則,我會讓你後悔的!”
暗夜冥笑著搖搖頭:“羅兒才不會欺負姐姐呢。”
小暗夜羅沉默不語,終於他瞅著她,哀求道:“姐姐不要讓羅兒難過,羅兒就不會讓姐姐難過。”
“好。”
暗夜冥笑得溫溫柔柔。
“那……姐姐給羅兒跳支舞好不好?”他最喜歡看她跳舞了,她跳舞的時候像仙女一樣美麗。
“好啊。”
暗夜冥在溪邊起舞。
她的每一個動作,每一個眼神,每一個腰肢的擺動,每一片裙角的飛揚無不美麗溫柔到了極致。
很久以後,暗夜羅聽到了一句話,他覺得形容的最是貼切。
發似流泉,衣如蝴蝶。
…………
……
此時此刻。
那正在春日的溪邊起舞的人是誰?!
她輕盈地舞著,緩緩轉過身來,眼波如春水,飛揚溫柔的唇角。她望見了他,溪水淙淙流動,白雲在藍天飄過,一朵帶著陽光的笑容在她美麗的臉上綻放。
暗夜羅的雙眼忽然變成血紅色!
他走近她。
耳膜轟轟作響。
她有些吃驚,微微後退。
暗夜羅眉間朱砂殷紅得仿佛可以滴出血來,滿頭長發瘋狂飛舞,他蒼白著臉,向她伸出蒼白的手。
她似乎想躲,然而好像被攝住了心神,直直站著。
暗夜羅抱住了她!
他的呼吸狂亂,一聲呻吟尖銳地劃破空氣。
“上天啊!”
天空中飄散下千萬片雪花,像一張大網籠罩住暗夜羅,每一片雪花都是一把銳利的匕首,無數片雪花,向暗夜羅的要害攻擊!
如歌也抱住了暗夜羅!
她運足體內所有的能量,雙掌猛擊向暗夜羅後心!
暗夜冥的生辰,暗夜羅必定會到來。
如歌刻意裝扮得比平時溫柔幾分,更在雪的調教下習得了一隻柔美蕩人心魄的舞。
暗夜冥就是暗夜羅的弱點。
在暗夜羅心神紛亂的那一刻,阻殺開始!
如歌驚怔!
她凝聚全身的功力,打入暗夜羅後心竟如泥牛入海一般!
可以將碗口粗的樹幹斬斷的雪花,竟然在距離暗夜羅還有兩寸時紛紛融化!
暗夜羅抱住她的胳膊忽然如鐵一般硬!
她痛苦地睜大眼睛,隻覺腰身要被生生斷裂掉!
這時——
暗夜羅邪美的臉龐逼近她,眼中有狂熱的火焰,他的呼吸就在她唇邊,一遍一遍地低吼:
“你是誰?!你是——誰——?!”
被他緊緊箍在懷裏,如歌渾身有種火焰般燃燒的痛苦,她奮力想躲開他熾熱的唇舌,然而,她赫然覺得在他的麵前自己不過是一個毫無抵抗能力的孩子。
“你——是——誰——?!”
暗夜羅血紅的眼睛逼視她!
如歌仰起臉,一雙眼睛澄澈透明:“你不認得我了嗎?”
“你——”
暗夜羅的雙臂顫抖。
“我是如歌,我是暗夜冥的女兒。”
萬千道陽光,刺目眩暈,嗡嗡作響。暗夜羅所有的意識和反應在那一刻全部失去了。
她的女兒。
暗夜冥的女兒。
她的眉眼,她的臉龐,她的神態,她的舞姿……
恍惚間,仿佛昨日重現,仿佛一切都回到了昔日美好的時刻,上天終於又重新給他機會了嗎?!
電——光——火——石——!
豔陽下。
溪水中。
一道幽藍的水波飛濺而起!
殺氣裹在水中!
水如箭芒!
刺殺暗夜羅!
如歌能感覺到暗夜羅身子的顫抖,他蒼白失神的眼眸中是激動的情緒。
手心中,她翻出一把鋒利的匕首!
匕首帶著寒光!
刺向暗夜羅後腰重穴!
幽藍的水波襲向暗夜羅後腦!
這一擊!
如歌和戰楓演練了七十九次!
時機的掌握!
默契的配合!
如歌和戰楓將所有力量放在了這一擊上!
第十四章
幽暗的地底,終年不見陽光。
暗河靜靜流淌,石壁上火把的光芒將屋裏的擺設染上一層濃重的豔色。紗幔輕柔,銅鏡華麗,床邊雕刻著優雅的花紋,青玉的薰香爐,波斯精美的地毯,這間屋子簡直比皇宮還要奢侈。
“暗夜如歌……美麗的名字……”
透明的酒液在黃金酒杯中輕蕩,暗夜羅的雙唇彎起一抹邪美的笑容:“這麽美麗的人,餓死了多麽可惜。”
如歌坐在床邊,背脊筆直,嘴唇倔強地抿著。
自從那日刺殺失敗,她被掠到暗河宮已有四天。暗夜羅宣告全宮上下,她的身份是公主,名字叫做暗夜如歌。暗夜如歌,奇怪的名字,但這並不是她所在意的。她掛心的是,玉自寒、雪和戰楓如今在哪裏,他們的情況怎樣。
她問過暗夜羅。
暗夜羅的笑容裏帶著陰毒,說他們自有應該去的地方。
她的心沉入穀底。
“放了師兄他們。刺殺你,是我的主意,要怎樣都隨便你。”
暗夜羅捏起她的下巴:“怎樣都可以?”
“是。”
他慢慢俯下頭,湊近她的嘴唇,嗬氣道:“親吻可以嗎?抱你可以嗎?”
如歌猛地側過頭!
暗夜羅狂笑,帶著不屑和嘲弄:“你以為自己是誰?!隻是長著一張和她相似的臉,就可以跟我討價還價了嗎?!”
“你錯了。”如歌直視他,“我不僅有著和她相似的臉孔,還有著她體內一部分的血液。”
暗夜羅的眼睛眯起來。
“如果你傷害到他們,那麽,我就讓你心愛的女人徹底從這個世上消失,一絲血脈也不留下。”
如歌的雙眼帶著凜然的決心。
於是,她開始絕食。
“你死後,我可以將你美麗的身體做成標本。”暗夜羅輕嗅酒香,“放在一個盛滿鮮花的水晶棺中,可以每時每刻地欣賞,也不用交換什麽條件,豈非十全十美?”
如歌的體力在一點一點流失,饑餓和疲憊讓她的聲音變得很輕:“是,十全十美。你現在就可以動手,不必等我餓死以後。”
暗夜羅手指一緊。
如歌抬頭,眼神淡定:“不想要我死的話,就答應我的條件。”
暗夜羅忽然笑了:“你好像非常在意他們的死活。”
“是。”她無須隱瞞。
“你難道沒有疑問嗎?為什麽我事先就知道你們的計劃?”暗夜羅旋轉著酒杯,酒香在屋裏飄蕩。“我知道你會用匕首襲擊我的後背,我知道戰楓就藏在溪水中,我也知道雪在遠處的山坡上。”
如歌微怔。
她一直以為是暗夜羅功力太過高深。
“所以,暗河宮的弟子在山坡上圍攻雪,使得他的攻擊力大減;而你和戰楓的突襲,也變成一場拙劣的遊戲。”
暗夜羅的紅衣仿佛帶著血的腥氣。
“你一點也不好奇嗎?我究竟是怎麽知道你們的計劃?”
如歌握住顫抖的手指。
“你想說什麽?”
暗夜羅滿意地捕捉住她聲音裏的顫動,大笑道:“是有人出賣了你們!”
如歌呼吸頓住。
“想知道是誰嗎?”暗夜羅就像一隻玩著老鼠的貓。
如歌閉上眼睛,她深呼吸,讓紊亂的胸口平靜下來。半晌,她道:“我不想知道。因為不會有人這樣去做。”
暗夜羅搖頭道:“可憐的孩子,你一心一意信賴的人出賣了你,而你還在想要去救他們。你究竟是可憐呢?還是可笑?”
“可憐的是你。大約你從來沒有全心信賴過某一個人,所以才一直是孤單的。”
暗夜羅的心像是被刺了一下!
他的麵容有些扭曲,眼瞳漸漸轉紅:“世上本就沒有值得信賴的人!每個人都是自私和殘忍的,為了自己的幸福,多麽親近的人都可以下手去傷害!”
如歌不想和他辯駁這些。
“如果你進食,我就告訴你是誰出賣了你們。”
如歌淡淡一笑:“我說過了,我不想知道,因為不會有人這樣去做。”
她笑容中的輕視,令暗夜羅的嫉妒狂湧。他忽然想用一切手段撕去她平靜的表情,他要看看麵對冰冷和殘酷,她會不會痛得流血。
朱砂在眉間細細跳躍,暗夜羅輕柔地說道:
“你知道嗎?世間最殘忍的並不是什麽也沒有得到過,而是曾經得到了一切,品嚐過幸福的滋味,然後再失去。一個人從小聽不到聲音,不能走路,他不會覺得痛苦。可是,忽然有一天,他可以聽到風聲鳥鳴花朵在枝頭搖動,可以聽到心愛的人呼喚自己的名字,也可以用自己的雙腿走路,甚至可以背著心愛的人行走在夜間山路……”
如歌瞪著他,血液漸漸凝固。
“他為什麽忽然間健康起來,你真的從來沒有疑問嗎?”暗夜羅笑容輕柔如毒蛇吐信。
凝固的血液仿佛被冰凍了起來,如歌的眼中有一絲慌亂:“不會的!我相信師兄!他不會做出那樣的事情!”
“你有多了解他呢?”
“我和他從小就在一起!”
“那麽,你知道他愛你愛到多麽深刻的程度嗎?”
如歌睜大眼睛。
“他一直不敢對你表白,是因為自卑於自己的殘疾,武夷山樟樹林一戰,他更加意識到殘廢的自己甚至無法保護你的安全。於是,他答應了我的條件。”
忽明忽暗的火光中,暗夜羅的笑容亦忽明忽暗:
“我給他健康的身體,他幫我取得天下。雖然他出賣了你們,但是我答應他不傷害你的性命。”
如歌眼前像有千萬道閃電炸開!
她凍僵在地上,身子不可抑製地發抖:“不可能!我不相信你!玉師兄不會做出這樣的事情!絕對不可能!”
玉師兄,是天下最高潔善良正直的人,決不會為了一己私念而做出這樣齷齪的事情!
她相信他!!
他決不可能那樣做!!
暗夜羅看著她,揚聲大笑:“既然不相信,你的身子為什麽發抖?!玉自寒也不過一介凡人,自然有他的貪念。這樣你就感到痛苦了嗎?!脆弱的人啊,他不過是出賣了你們,還沒有用刀子親手捅進你的胸口,你為什麽就要臉色蒼白嘴唇顫抖呢?!”
如歌胸口像被烈火焚燒:
“我不相信。除非他親口承認。”
暗夜羅斜睨她,為她的痛苦而快感:
“好,那就讓你見一見玉自寒。”
美酒。
美人。
妖嬈的舞蹈,纖細的腰肢,絲竹聲勾人心魄,葡萄酒在水晶杯中殷紅蕩漾。舞姬們翩翩起舞,圍繞著席間那個青衣的男子,她們眼波如絲,柔媚得可以滴出水來。
青衣男子沒有喝酒,隻是慢慢喝茶。
他眉宇間似有淡淡的光華,一股溫柔高貴的氣質使得他不怒自威。麵容略帶蒼白,修長的身體也未見得有多麽健壯,唇邊更是有著淡然寧靜的微笑,他本應該是十分容易親近的人,但是自那種自體內散發出的威嚴使得舞姬們不敢過於放肆地挑逗。
跟宮主暗夜羅不同,暗夜羅的威嚴來自於深不可測的功力和陰晴不定的性格,他的威嚴卻來自於高華的氣韻,使人自慚形穢。
舞姬將一隻削好的香梨送到他的唇邊,媚聲道:
“愛郎,嚐一嚐這梨子可甜嗎?”
茶氣嫋嫋,青衣男子恍若未聞,他右手輕握茶盞,目光清遠淡靜,像是在牽掛著什麽。
門外傳來一陣急促輕盈的腳步。
流動著光芒的珠簾猛地挑開,一襲鮮豔的紅衣奪目而入,她驚呼一聲,奔向被舞姬們簇擁的青衣男子,喊道:
“師兄!”
青衣男子正是玉自寒。
他身子一震,抬頭望向她,臉上閃過一絲複雜的表情。他將茶盞慢慢放在酒案上,並沒有應她。
如歌怔住,從小到大,她何曾見過如此冷漠的師兄,不由得慢下了腳步。
暗夜羅走了進來,拍掌笑道:“一對小情人見麵,怎麽不親親熱熱擁抱在一起呢?是不是舞姬們美豔誘人,所以靜淵王心有旁騖了啊。”
如歌告訴自己不要去理會暗夜羅的話,可是,玉自寒異於往常的神態讓她心裏無法不起疑。
可是,滿腔的問題首先衝出她唇邊的第一個仍舊是——
“師兄,你還好嗎?”
“很好。”
舞姬們嬌笑著,爭著為玉自寒倒茶,不時用眼睛瞟她一下,讓她知道她的問題是多麽好笑。
“戰楓和雪在哪裏呢?”
“不知道。”淡漠的回答。
“你——沒有和他們在一起嗎?”
“沒有。”回答中除了淡漠,又帶著些許不耐煩。
如歌的雙手漸漸發抖,她深吸口氣,問道:“你——你的耳朵和雙腿是如何康複的?”
玉自寒低頭品茶,嘴角有淡淡苦笑:
“暗夜羅應該告訴你了。”
滿胸的寒意!
如歌如置身在冰天雪地的寒窟中!
她的喉嚨一陣陣地緊縮!
暗夜羅斜睨如歌,道:“還要接著問下去嗎?”
如歌用力吸氣,隻覺心肺一片冰冷的刺痛,她緊緊盯著玉自寒,眼神帶著絕望和痛苦:
“是你,出賣了我們嗎?”
玉自寒將茶一飲而盡,冷漠道:
“是。”
“為什麽?”
“因為,健全的人比一個殘廢要強上幾百倍。”玉自寒苦笑,“如今才發現,原來我可以有很多的選擇,你不再是我惟一在乎的。”一個舞姬坐到他的腿上,在他的脖頸處印上一個猩紅的吻痕,然後得意地瞟著如歌。
如歌呆住良久良久。
終於,她蒼白著臉走過去。
她走到玉自寒麵前,伸手扯斷脖子上的紅繩。細韌的紅繩,上麵墜著一枚雕刻龍紋的白玉扳指。她將它還到他手中,微顫道:
“從此以後,我沒有像你這樣的師兄。”
玉自寒低下頭,望著白玉扳指,想起很久以前那個清晨的吻,他嘴唇煞白,道:
“是。我是烈火山莊的恥辱。”
如歌最後望他一眼,飛奔出去,在轉身的那一刻,淚水狂湧而下。
看著她的離開,玉自寒閉上眼睛,他的嘴唇蒼白透明得就像被寒雨打濕的杏花花瓣。
他沉默地坐著。
一杯接一杯地喝茶。
暗夜羅揮手讓舞姬們退出去,赤足走向玉自寒,眉間朱砂快樂地輕跳:“心痛嗎?”
茶壺已經空了,玉自寒怔怔撫弄茶盞細膩的邊緣。
“她不會知道,你是怕我傷害到她,才對她撒這樣的謊。肯本沒有什麽出賣,雪的功力隻剩下昔日的兩成,十個如歌和戰楓的刺殺也費不了我的一根小手指頭,天下再沒有我的對手!”
暗夜羅的大笑震得血衣飛旋:“可是,隻是一個小小的謊言,她就相信了。哈哈哈哈,世間哪裏有信任這種脆弱的東西!”
玉自寒依舊沉默。
暗夜羅俯身凝注他,眼神邪魅多情:“今天是約定的最後一天,你有決定了嗎?是否要我收回你的健康,重新變成原本殘廢的身體?”
“最後一天……”玉自寒默念。
“若是換作十天前,你想也不想便會拒絕我的提議,然而現在你猶豫了。”
“……”
“當你嚐過健康的滋味,再變回耳不能聽足不能行的殘廢,確是比死還要痛苦。”
玉自寒苦笑。
暗夜羅眼中閃出奇異的光:“當你助我得到天下,我許諾給你永世不老健康的身體。”
“我需要一副永世不老健康的身體做什麽呢?”如果她對他隻有恨意,那麽活得再久又有什麽意義。
“我還可以把如歌給你。”暗夜羅又道。
玉自寒身軀微震。
“我可以讓她愛上你,心裏沒有別的男人,隻是愛著你。”
“你無法做到。”
“如果我能夠做到呢?”暗夜羅柔聲誘惑著他。
玉自寒手指一緊,茶盞應聲碎掉,碎片刺入指尖,鮮血流淌出來。
******
深夜,玉自寒再次見到了如歌。
她穿著一襲薄薄的輕紗推開他的房門,火光輝映下,她麵若桃花、眼波流動。她就像一陣風,卷來令人迷醉的沉香,輕蹲在他的床榻前,用溫燙的手掌輕撫他的臉龐。
玉自寒大驚。
這不是那個他熟悉的如歌。
他想要推開她。
如歌卻抱住了他,溫柔地依偎在他的腰腹間。
暗夜羅的聲音自黑暗中傳來:
“她現在是屬於你的。”
玉自寒怒道:“你對她做了什麽?!”在她的擁抱中,他隻覺一股熱氣從小腹升起。
“她不過是吃了一些藥,沒有你,她會死掉。”
“把解藥給我!”
暗夜羅像是根本沒有聽見,大笑道:“你是讓她死呢?還是要了她?”
說完,他消失在無際的黑暗裏。
如歌的呼吸中帶著令人迷醉的香氣:
“師兄……”
玉自寒怔住:“你知道我是誰?”被下了迷香的人,一般而言都是神智混沌的。
如歌眼神迷蒙而濕潤,麵頰緋紅:
“玉師兄……你是我最喜歡的玉師兄……要永遠和玉師兄在一起……永遠不分離……”
玉自寒呻吟一聲,擁抱住她。
她的身子火燙,不安地在他懷裏蠕動,呼吸越來越急促:“樟樹林……不見了師兄……好想念好想念師兄……永遠不要離開歌兒……好不好……”
原來,她的記憶保留在了武夷山樟樹林那戰之後。
她難受地舔著嘴唇,喉嚨幹澀道:“師兄……我好熱……好熱……”
“歌兒,”玉自寒試圖拉開她的雙臂,“我去找解藥給你。”啊,被她抱住,衝動尖叫著想要擺脫理智。
如歌難受極了,體內洶湧的烈焰燒得她坐立難安,惟有抱住他,在他懷裏才覺得舒服一點。
“不要離開我!”
她掙紮著呼喊,猛地抬頭,卻正好撞上他關切焦急的臉。
火燙的嘴唇碰到清爽的雙唇!
她仿佛幹渴已久的人,用力吻了上去!
玉自寒被她壓倒在床上!
她呼吸出濃重的香氣,像魔咒般蠱惑了他,甜蜜的粉舌吻得他那樣深,她的氣息充滿他的全身。
“歌兒……”
玉自寒拚命想要找回最後一絲自控力。
如歌的小手將他的衣裳扯裂,滾燙的麵頰貼在他的胸脯,呻吟著,難受著:“師兄……”
她含住了他胸前粉紅色的小蕾。
玉自寒低吼一聲,身子弓了起來,手指緊揪住床上的單子……
迷醉的夜。
屋內春意濃。
第十五章
暗夜羅給如歌服下的是一種叫做“遺忘”的迷藥。
遺忘所有的痛苦,遺忘所有不願發生的事情,隻記得玉自寒和幼時無憂無慮的甜蜜時光。
如歌重新變回了當初那個單純快樂的少女,她的眼睛閃亮,快樂跳躍在嘴角,雖然是在陰沉的暗河宮,她的笑聲依然一串串灑在每個角落,仿佛春天撲麵的清風。
她每天最幸福的時刻是見到玉自寒的那一瞬,撲進他的懷中,像孩子一樣撒嬌,讓他溫柔的手掌愛撫她的臉頰、發梢。她喜歡躺在他的臂彎,靜靜聽他的心跳,聽著聽著,會慢慢睡去。
可是,她能夠見到玉自寒的時間越來越少。玉自寒越來越忙,回來的越來越晚。有時候她會望見他眼中疲憊而複雜的神色,問他時,他卻隻是微笑。
夜晚,如歌沉沉睡在玉自寒的懷中。
她的呼吸均勻,長長的睫毛映著粉紅的麵頰,唇角彎著,像是在做一個甜美的夢。
玉自寒將薄被掖在她的下巴。
望著她許久,他閉上眼睛,眉心輕輕皺起。
暗夜羅的勢力遠比他想像的要大得多。北方八省的商業命脈為他所操縱,從銀號、酒樓、妓院、販鹽到鏢局、藥鋪,暗河全有涉及,利潤之豐厚影響之大足可動搖天下經濟;武林中,很多幫派都暗中依附暗河宮,自從烈明鏡辭世,暗夜羅更是有著一呼百應的氣勢,連天下無刀城也唯它馬首是瞻;宮廷裏,暗夜羅早已安插進很多暗河弟子,從皇上到景獻王、敬陽王的一舉一動,他事無巨細了如指掌。
暗河宮,正如一條在地底暗暗流淌的河流,因為黑暗,因為無聲,沒有人會注意到它的存在。而不知不覺間,它已經滲透入每一個縫隙。
隻是暗夜羅雖與敬陽王、景獻王都有勾結,但二王素知暗河宮的野心,對他頗多防範諸多小心。暗夜羅想要把握住朝廷軍隊的力量,就必須依靠玉自寒。
玉自寒問道:“為何要取得天下?”
暗夜羅眼神瘋狂:
“將蒼生踩在腳下,讓它們掙紮哀求,它們的幸福就掌握在我的手中,而我偏偏要給它們痛苦!讓高尚的人變得齷齪,讓尊貴的人失去尊嚴,讓貞潔的人變得放蕩,讓富有的人窮困潦倒,讓所有的貪婪和自私無限製地放大,讓背叛和血腥彌漫天空!”
“那樣你就會感到快樂?”
“快樂?!哈哈哈哈哈哈!!”暗夜羅狂笑,“你見到過頭痛發作的病人嗎?痛得用腦袋去撞牆,痛得用手扯掉所有的頭發,痛得把自己的眼珠子挖出來!隻有其他的痛苦,才可以將頭痛暫時遺忘掉!”
“你瘋了。”
“我沒有瘋!”暗夜羅雙眼血紅。“我是一個死人。死人怎麽會瘋呢?!”在她背叛的那一刻,他就已經死了。
玉自寒寧靜道:“為什麽要讓我知道這麽多,你不怕我背叛你嗎?”
“你不會。”暗夜羅笑著搖晃酒杯,“幸福的感覺正如食髓知味,一旦嚐過,再不會舍得丟棄。要麽是纏綿的愛,否則是刻骨的恨,你已沒有回頭的機會。”一旦他給如歌服下“遺忘”的解藥,那麽,她的恨意是玉自寒無法承受的。
玉自寒沉默。
如歌在他懷裏翻了個身,夢裏呢喃句什麽,窩在他頸邊咕咕笑起來。她的鼻息熨熱他的肌膚,胳膊橫過他的胸膛。
玉自寒擁緊了她。
他在她的額頭印下一個吻。
******
偌大的暗河宮整日裏空空蕩蕩,很少看見人影。如歌隻有在晚上的時候才能看到玉自寒,於是她抱怨無聊。
第二天,她身邊忽然多了一個侍女。
這個侍女沒有用黑紗蒙麵,麵容娟秀,溫婉嫻靜,她的眼睛幽深,裏麵似乎隱藏著千萬種難以言語的感情。
“我叫做薰衣。”
如歌讚歎道:“很好聽的名字啊,我叫你薰衣姐姐好嗎?”
薰衣難以置信地看著她:“你……不認得我了嗎?”
如歌撓頭道:“我應該認得你嗎?啊,對不起,我好像有很多事情都想不起來了。”
“我曾經陪伴了你八年……而且……”而且,我曾經把匕首插進趕來救我的你的胸膛。你真的全都忘了嗎?薰衣的眼底湧起一片淚光,然而她很快用沉靜掩蓋了它。
如歌笑得不好意思:“這樣啊,怪不得我覺得姐姐有種熟悉的氣息呢。”她拉住薰衣的手,笑道,“姐姐坐,陪我說說話好嗎?這裏隻有我一個人,好悶的。”
薰衣坐到她的身邊。
“說什麽呢?”如歌想一想,“你是暗河宮的人嗎?”
“是。”
“那你的武功一定很高強了!”如歌兩眼放光,“這裏的每個人都很厲害的,走起路來就像雲一樣輕。”
薰衣笑一笑:“還可以。”
“姐姐你是怎麽來到暗河宮的呢?”如歌好奇道。
“我出生在暗河宮。”
如歌睜大眼睛,原來她和暗河宮有這麽深的淵源啊。
“生我的女人是暗河宮的三宮主,所以我的命是屬於暗河的。”
“生你的女人?”如歌皺眉,“你對自己母親的稱謂很奇特。”
薰衣麵無表情道:“她不是我的母親,我不配。我隻是她一時憤怒下同一個不知姓名的男人生下來的,是她的恥辱。”
如歌驚怔。
半晌,她握住薰衣的手,溫暖傳到她的掌心:“每個母親都是愛自己的孩子的。也許是因為什麽原因,你的母親忘記告訴你她對你的愛。”
薰衣淡道:“我不是小孩子了。”她的名字甚至都是到了烈火山莊之後小如歌幫她取的,在暗河宮她的身份連最低層的婢女都不如。
“你恨她嗎?”如歌輕聲問。
薰衣的手指抽搐一下,苦澀滑過她的唇邊。恨她嗎?應該是恨的。恨她從來都把自己當作工具來利用,恨她從沒有給過自己一點溫情,恨她看著自己的眼中總是有著厭惡。可是,為什麽她所有的命令自己總是遵從,當看到她的臉被毀掉時自己心裏會有種撕心裂肺的疼痛,為了她,自己甚至可以將匕首刺進一直關懷著自己的小姐胸膛。
這——是恨嗎?
如歌微笑:“她總是你的母親,你總是愛她的。不要去恨一個人,恨她的時候,你會感到加倍的痛苦。”
薰衣凝視她:“你恨過別人嗎?”
如歌努力想一想:“好像——很多事情我都想不起來了。不過,我不希望有讓我去恨的人。”
“如果是一直陪伴著你,你視為姐妹的人背叛了你呢?”薰衣低聲道。
如歌握住她的手,嫣然一笑:“既然是我視為姐妹的人,那麽就永遠是我的姐妹。生氣和傷心應該是有的,然而怎麽可能真的去恨她呢?是我如親人一般的姐妹啊。”
薰衣眼中似有淚光。
她低下頭,沒有人可以看到她臉上的神情。
過了一會兒,如歌苦惱道:“不知道怎麽了,我的腦袋裏一片空白。除了有玉師兄的記憶,其他什麽都忘記了。”她用力敲敲自己的頭,眉心皺成一團。
薰衣打量她,好像在觀察她是否真的將一切都忘記了。
如歌忽然喜道:“對了,你剛才不是說你陪伴過我八年?那你一定知道很多關於我的事情了。我的親人呢?他們是誰?他們在哪裏?”
“戰楓你還記得嗎?”
“戰楓?”
“你曾經非常喜歡他。”
“啊,有這樣一個人嗎?”如歌努力思索。
“還有雪。”
“雪?一定是很漂亮的女孩子吧。”
“他是個男人。”
如歌睜大眼睛。她以為女孩子才會叫這樣的名字。
“他是一個很愛你的男人。”
如歌更加吃驚:“為什麽我一點記憶都沒有呢?”
薰衣沉默。
“他們現在在哪裏呢?”如歌追問。
“就在這裏。”
如歌“刷”地一聲站起來:“什麽?就在這裏嗎?”她為什麽從來沒有見過?
薰衣點頭。
“我想去看看他們。”
“不可以。”
“為什麽不可以?!”
“他們被關在水牢,情況淒慘,你還是不要去看了。”
如歌驚道:“快帶我去。”
薰衣凝視她,目光似有猶豫。
“求求你,薰衣姐姐,帶我去好不好?”如歌苦著臉哀求,“或許我會想起很多東西來的。”
薰衣深吸一口氣,終於點頭。
穿過一條又長又窄又黑的地道,撲鼻是腐臭的氣息,好像是有成千上百隻老鼠齊齊臭爛。地麵流淌著漫過足踝的黑水,黑水裏有各種各樣奇怪的東西,散發著惡臭,如歌的腳被什麽絆住,仔細看去原來是大團的頭發,頭發裏糾纏著蝙蝠的屍體。
如歌強忍住欲嘔的難受,跟在薰衣後麵走著。
漆黑的水牢,伸手不見五指,隻聽見呻吟聲、慘呼聲、血流聲、詛咒聲……氣氛陰森恐怖,仿佛在最深層的地府中。
走著走著,拐過不記得幾個彎,麵前突然火把通明!如歌自黑暗中一時無法適應,隻覺有種刺目的眩暈。待她睜開眼睛時,不由得大吃一驚!
這是一間極寬敞的牢房。
十幾隻石壁上的火把將牢房照得亮如白晝。牢房中央熊熊燃燒著一堆火,裏麵的烙鐵被燒得通紅;地上有五六條斷掉的皮鞭,皮鞭上染著斑斑血跡;空氣中有股燒焦的氣味,仿佛是皮肉被烙燙過。
牢房裏有四個暗河弟子,皆用黑巾蒙麵,看不清神態,然而透過黑衣的是殘忍和冷漠。
一個暗河弟子正揮舞著皮鞭抽打囚犯。
另三人在喝酒。
那囚犯的雙臂被吊起,幽藍的卷發淩亂地披散下來,他身上深藍色布衣已被皮鞭抽得襤褸,染滿鮮血,皮肉翻卷可見。他的胸襟被扯開,胸口的烙印還冒著絲絲白煙。
如歌倒抽一口涼氣。
薰衣望著她道:“你認得他嗎?他叫戰楓。”
如歌努力盯著他看,想從他紛亂的發間找到一點熟悉的影子,可是,她看不清楚。
她走近了些。
黑衣的暗河弟子們厲聲喝道:“什麽人?!”
薰衣比了個手勢,暗河弟子們忽然非常整齊地轉身退下。牢房裏頓時寂靜下來,隻能聽到火把劈劈啪啪燃燒的聲音。
如歌走到戰楓麵前,輕輕撥開他幽黑得發藍的卷發,好奇地打量他的麵容:
“你——叫做戰楓?”
戰楓好似被閃電擊中,他猛地抬起頭,直直望著她!
“你認得我嗎?”如歌又問。
戰楓的唇角滲出鮮血,他麵容蒼白,深黯的眼睛像大海一般幽藍,他欲開口說些什麽,然而喉頭一顫,一口淤血噴了出來。
如歌連忙扶住他,從懷裏掏出巾帕擦拭他嘴邊的血,扭頭對薰衣道:“他做了什麽事情?為什麽要這樣對他呢?”
薰衣道:“是宮主的命令。”暗夜羅的命令,沒有人會去問原因。
“可以將他放下來嗎?”他的雙臂一直懸吊著,一定很痛。
薰衣苦笑:“我沒有放他下來的權力。”
如歌擦幹淨他臉上的血跡和汙漬,眼睛閃了閃,訝異道:“如果我曾經見過你,一定不會將你忘記。”他俊美孤獨如九天戰神,冷漠而又脆弱的氣質是每個少女都過目難忘的。
戰楓眼底洶湧湛藍:“你——!”發生了什麽?!她居然不認得他了嗎?她表情中的茫然狠狠撕裂了他的心!
“你認得我嗎?”
如歌重新問了一遍。
戰楓忽然有股狂笑的衝動!他認得她嗎?她是他體內流淌的血液,是他骨頭裏的骨髓,就算將他敲碎揉爛,也不會忘記她的每一個笑容和哭泣。
“我認得你。”
一個笑語如花的聲音從隔壁牢房傳出。
如歌轉身看去。
隻見那人白衣如雪,他恍若是沐浴在春日最燦爛的陽光裏,光芒耀眼,絕代風華。他輕輕笑著,像春滿大地百花盛開,因為那朵笑容,陰暗潮濕的水牢霎時變得如仙境一般明亮美麗。如果不是他的腳上戴著鐐銬,她決不相信他會是被關在這裏的囚犯。
他笑盈盈對如歌招手道:
“丫頭,終於想到來看我了嗎?”
如歌迷茫地走過去,端詳他:“你說,你認得我?”
“是啊。”
“我叫什麽名字?”
“你叫如歌。”他一臉哭笑不得。
哦,不錯。“那你叫什麽名字?”她繼續問。
“臭丫頭!”他隔著鐵欄伸手擰她的麵頰,“你任何人都可以忘記,但是決不能忘記我!否則,我就傷心給你看!”
如歌怔怔道:“為什麽?”
“因為你是我愛的人啊。”他笑得理所當然。
如歌非常困惑。她愛的人應該是玉師兄才對,什麽時候多出來這麽一個美得像仙人的男人。
“你忘記了很多事情對不對?”
“對!對!”她連忙應道。
“來,把耳朵湊過來,我會幫你把所有都想起來的。”他眨眨眼睛,像孩子一樣調皮。
她聽話地將耳朵湊近鐵欄。
突然,他傾身上來,吻住她小巧的耳垂,帶著清涼的花香,他在她耳邊低喃:“死丫頭,好想你……”
如歌驚得跳起來,耳朵羞得赤紅,她急怒道:“你這個——”
“雪。”
“什麽?”
“我叫做雪。”他的笑容像雪花般晶瑩透明,“如果你忘記了我,那麽就重新認識好了。”
******
次日,薰衣對暗夜羅說,除了玉自寒,如歌確實將過往的一切都忘記了。
暗夜羅很滿意。
當他讓如歌喝下新的“遺忘”後,她就把到水牢見過戰楓和雪的事情也忘得一幹二淨了。
從那以後,薰衣便成為了如歌的侍女,陪伴在她的身邊。
銅鏡照出一張扭曲猙獰的臉。
暗夜絕黑紗怒揮,鏡子摔在地上,發出劇烈的聲響!
“我要殺了她!!”
烈如歌不僅毀了自己的容貌,幾次三番從自己的掌心逃脫,而且,她居然是暗夜冥的女兒!
暗夜冥——
從小到大,在父母、在暗夜羅的心裏眼裏就隻有暗夜冥的存在,而沒有她。暗夜冥美麗、溫柔、善良、聰慧,她就像一個仙女,讓無數人癡迷傾倒。暗夜冥是她的噩夢。
當發現摯愛的兄長深深迷戀著暗夜冥時,她徹底崩潰了。跪在暗河邊,她哭了三天三夜,哭到嘔吐,哭到昏厥。她準備去殺掉暗夜冥,暗夜冥卻告訴她,她愛的不是暗夜羅,而是一個叫做戰飛天的男子。
暗夜絕知道戰飛天。
他是一個天神般英偉的男子,有剛毅的眼神和寬厚的肩膀。
可是,她難以置信暗夜冥居然會舍棄暗夜羅而選擇別的男人,暗夜羅比幾千幾百個戰飛天加在一起還要出色!
不久,暗夜羅將暗夜冥關在了水牢裏。
看到瘋狂而痛苦的暗夜羅,她開始相信暗夜冥真的愛上了戰飛天。所有的痛苦都來源於暗夜冥,她再次決心殺死暗夜冥!
暗夜冥卻一點也不慌張,她雖然消瘦但是笑容依舊嫻靜。她說,死掉的她隻會讓羅永遠懷念和痛苦,不如放她離去,在戰飛天的身邊,羅或許會恨她,但恨比愛容易承受。羅會有機會遇到他命中真正的女人。
她被說服了。
她偷偷將暗夜冥從水牢放走。
她以為暗夜冥的離去,會使得自己成為暗夜羅生命中惟一的女人。
然而——
她錯了!!
暗夜羅徹底瘋狂了!!
在烈火山莊的那一晚,暗夜冥和戰飛天最終還是死了,暗夜羅也受了重傷,獨自一人幽閉了十九年。
寂寞而漫長的十九年啊……
悔恨日日咬噬她的心。
如果可以再來一次,她會選擇在暗夜冥十歲時就殺死她。即使在水牢中殺死她也好,那樣的話,最起碼暗夜羅的身體不會受到傷害。
她在暗河宮等了十九年。
終於等到暗夜羅重新出關。
可是,暗夜羅已不是當年那個跳脫飛揚狂傲不羈的暗夜羅,他長發垂地、麵容蒼白,眉心的傷口凝結成一顆殷紅的朱砂,他的眼中好像已經沒有感情,隻有無邊無際的痛苦。
不管是怎樣的他,她都會永遠陪伴他。
然而——
那個叫做烈如歌的女孩子卻毀掉了她的臉!她變成了一個醜陋恐怖的女人!這樣的臉,她如何能出現在暗夜羅麵前!!
又發現,原來烈如歌竟是暗夜冥的女兒!
噩夢……
沒有盡頭的噩夢……
暗夜絕淒厲地狂吼:“我要殺了她!暗夜冥,你無法再毀掉我的一切!!”
她奪門而出,衝向如歌居住的方向!
******
透明的液體,微微帶些粉紅的顏色,像是用三月桃花的汁釀成的。暗夜羅在如歌的杯中滴上兩滴,對她笑道:
“你現在快樂嗎?”
如歌想一想:“快樂。可是……”
暗夜羅挑起眉毛,詢問地看她。
“可是……總覺得這種快樂是偷來的,是預支的,將來必須要償還,或許償還的代價要比現在的快樂還要多。”如歌苦惱地將水晶杯中液體喝下。能夠在玉師兄身邊,自然是甜蜜幸福,但心中總有惴惴不安的感覺,就像在做著一場虛幻的夢。
“將來會是痛苦還是快樂?”
“不知道。”
“既然未來是不可知的,那麽為什麽不先享受幸福和快樂呢?”暗夜羅的聲音低深柔雅,穿過空氣,蠱惑著如歌全身每一個細胞。
如歌覺得他說的有道理,但是又覺得很是荒謬。她一時間思維有些混亂,水晶杯停在唇邊,映著嬌嫩的雙唇,仿佛帶著露水的桃花花瓣。
暗夜羅雙眼忽然閃過一抹奇異的神情。
如歌搖頭道:“不對。如果先享受快樂的代價是造成以後更大的痛苦,那麽我寧可趁自己還年輕時去承受一切。太過輕易的幸福會使人軟弱,而隻有堅強的人才配得上真正的幸福。”
終於想明白了這一點,她笑得十分開心。
暗夜羅凝視她。她的笑容非常像一個人,隻不過她的笑要樂觀和開朗很多。
薰衣站在旁邊。
在她的眼中,如歌和暗夜羅驚人地相像。兩人的輪廓眉眼,笑起來的神態,喜歡紅衣的嗜好,低頭時脖頸都會微微向左傾斜一點。最相似的是兩人的氣質,明明沒有刻意張揚,然而一種霸道的存在感充滿空間,讓人無時無刻不被吸引。
但差異也是很明顯的。
暗夜羅的紅衣仿佛殘陽中的晚霞,有令人窒息的壓迫感,帶著血的腥氣,恍若當他的紅衣飛揚時,將會遮天蔽日,血流成河。
如歌的紅衣鮮豔奪目,好像初日第一抹朝霞,帶著勃勃生機,鮮紅得令人心折,仿佛無論發生什麽都無法阻擋太陽的升起。
薰衣沉默地看著。
如歌與暗夜羅談笑著,有種難以言語的默契在兩人之間流走。陰暗終日不見陽光的地底,因為她和他而突然美麗得像一幅濃墨重彩的畫。
一陣殺氣驟然襲來!
如歌手中的水晶杯應聲而破!
薰衣立時揚袖去擋,然而黑影如一團急奔而來的烏雲,她的長袖毫無著力之處。在她驚疑間,黑影已撲向如歌!
淩厲的殺氣向著如歌麵門而來!
黑紗如毒蛇!
如歌沒有理會它,俯下身子輕輕將水晶碎片撿到掌心。映著火把的光,水晶碎片晶晶閃閃,幻出炫目的光彩。好美的杯子,碎了實在可惜。
事後,暗夜羅問如歌:“你沒有看到她的攻擊嗎?”
如歌道:“看到了。”
“為什麽不閃躲?”
“閃躲了啊,我蹲下去撿水晶片就是閃躲。”她笑得可愛。為什麽閃躲就一定要做出驚慌的樣子呢?
“當時你應該恐懼。以你的功力,她要殺你易如反掌。”
“不會的。”她依然笑得可愛。
暗夜羅挑起眉毛。
如歌道:“你在我的身邊,她無法傷害到我。”
暗夜羅眯起眼睛:“我未必會保護你。”
“直覺告訴我,你會的。”
“如果你的直覺錯了呢?”
如歌微笑:“反正我現在還活著。”
所以,她的直覺並沒有錯。
隻在眨眼間。
黑紗卻綁在了暗夜絕自己身上。
她掙紮怒吼:“放開我!我要殺了她!是她毀了我的臉!是她讓我生不如死!”暗夜羅對如歌的出手相救,讓她的憤怒和恐懼達到了頂點。
薰衣低下頭。
她不願看到暗夜絕如此失態,寧願她冷酷狂妄,也不願看到她如瘋人一般歇斯底裏。
“生不如死嗎?”暗夜羅旋轉著黃金酒杯,血紅衣裳透出冰冷的味道,“那就去死好了。”
暗夜絕瞪大雙眼,麵容更顯猙獰醜陋:“你說什麽?!你讓我去死?!我是你親生的妹妹!”
暗夜羅厭惡道:“如果不是有那麽一點血親,早在你放她走的時候,就該殺了你。”
暗夜絕渾身顫抖:“哥……”她一直以為他是不知道的!怪不得他對她的態度那樣無情和淡漠,怪不得他看她的眼神總是帶著憎恨!哈哈,原來他全都是知道的!
暗夜羅冷道:“愚蠢又醜陋的女人,不如早些死了的好。”
暗夜絕已說不出話,淚水帶著殷紅的血絲,滑下她扭曲變形的醜麵。
“將她關進水牢。”暗夜羅命令道。
“是。”薰衣悄悄咬緊嘴唇,走到暗夜絕身前,“三宮主,請。”聽到這一句,如歌吃驚地望過來。她是三宮主?那她豈非就是薰衣的母親。
暗夜絕瘋狂流淌著眼淚,大喊道:“為什麽要這樣對我?!她是你的姐姐,而我是你的妹妹啊!她並不愛你,而我愛你愛到什麽都可以為你去做!當年,你要得到霹靂門火器的配方,我就用自己的身體去換,甚至不惜生下一個雜種!哥——,我從沒有怨過你,我那麽愛你呀!你為什麽不可以看一看我呢?!”
暗夜羅冷笑著捏起她的下巴:“為我做一件事情,或許我會考慮看你幾眼。”
“隻要你說,多少件我都會去做!”
希望點亮了暗夜絕的眼睛!
“去死吧。不要讓我再看到你這張令人作嘔的臉。”暗夜羅輕柔地說,話語裏的殘酷讓如歌不寒而栗。
淚水像河水般從暗夜絕眼中流淌出來。
“我死了,你心裏就給我一點位置嗎?”
暗夜羅仰首飲酒:“或許。”
“好。”暗夜絕醜陋的臉上綻開一朵淒慘的笑。
“不要!”如歌急呼。
暗夜絕的臉漸漸變成灰色。
薰衣偏過頭,她的牙齒已經將嘴唇咬出血,滿嘴都是血腥氣,她握緊雙手,胃劇烈地翻絞。她以為自己不會哭,但流血的嘴唇一陣陣感到了淚水的鹹澀。
如歌拉過薰衣,對著暗夜絕大喊:
“你看看她!她是你的女兒對不對?!你死了,丟下她一個人嗎?就隻為了一個不愛你的人,就要拋下自己的女兒嗎?!”
暗夜絕的身子滑倒癱軟在冰冷的地上,她的眼神開始渙散。望著薰衣,她的臉上閃過恍惚的神情。
“女兒……”
“對!她是你的女兒啊!而且……”薰衣的手指僵冷如冰,如歌用力握緊她,想要把力量傳遞給她,“而且……她愛你!”
“愛……”
暗夜絕呻吟著,汩汩鮮血滲出她的嘴角,她吃力地望向麵無表情的暗夜羅,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哥……記得你說過的話……我死了……愛我……一點點……好……不好……”
尾音被黑暗吞沒。
暗夜絕瞳孔已經渙散,一雙眼睛睜得大大的,想是要永永遠遠望著暗夜羅。
薰衣跌跌撞撞跑了出去。
如歌胸口一片冰冷。
隻有暗夜羅平靜如昔地嗅著酒杯中的酒香,紅衣如血霧般飛揚,他的唇邊似乎還有一抹嘲弄的笑意。
******
暗夜羅已經瘋了。
深夜,如歌躺在玉自寒臂彎,怔怔打了個寒戰。她想起暗夜羅的那雙眼睛,沒有感情,沒有震動,隻有冷漠的嘲弄。那已經不再是人類的眼睛,甚至連野獸也比它有溫情。
“明天清晨你就要走嗎?”如歌低聲問,心裏有種莫名的不安和擔心。
“是的。”玉自寒輕撫她的頭發,寧靜道。
“要去多久?”
“……不知道……”
如歌撐起身子,俯看他,擔憂道:“要去多久都不確定嗎?”
他微笑道:“不用擔心。”
“師兄,我擔心的是暗夜羅。他會不會讓你做一些奇怪的事情呢,或者讓你陷身於危險之中,你知道,他真的瘋了。”
他依然微笑,眼眸如春水般溫柔:
“我會回來的。”
如歌的手指拂過他清俊的眉梢,歎道:“可是,我很擔心,總覺得好像要發生什麽事情。而且,你這幾天的神情也不太對,雖然還是微笑得像什麽心事也沒有,但夜裏睡著時,你的眉心總是皺得很緊。”
玉自寒捉住她的手指,放到唇邊,輕輕一吻:
“會想念我嗎?”
他凝視她,她的手指留在他溫暖的唇上。
如歌的臉悄悄紅了,嗔道:“你明知道的。”
他閉著眼睛,吸氣:“會很想我對不對?”
“不對。”
他微怔,忽而微笑:“那就是說,會很想我很想我對不對?”
“答對了!”如歌笑著重又窩進他的懷裏,伸出胳膊緊緊抱住他,“所以,你一定要平安地回來!”這句話一出口,她忽然覺得有陣強烈的不安,就好像她說錯了什麽一樣。
玉自寒安撫地拍拍她的後背,淡笑道:“不用擔心。……歌兒,等我回來,我們……在山林建一間小屋好嗎?”
“嗯?”
他臉上有淡淡紅暈:“你喜歡木屋還是竹屋呢?”
如歌的臉“騰”地也紅了。
玉自寒手足無措,輕咳起來。
她垂首道:“屋裏……都有誰?”
他眼底盈滿溫柔:“你和我……將來……還會有孩子……”
她臉紅如霞。
終於,她嗔道:“等你回來再說啦。”
玉自寒溫柔地擁抱住她。
良久沒有人出聲。
兩人擁抱在黑暗中,體溫互相傳遞,呼吸在彼此耳邊。他和她的氣息都是滾燙的,仿佛有熱烈的火焰在兩個身子之間燃燒。
玉自寒努力平息體內的躁動,他從懷裏取出一件東西。雕刻著龍紋的羊脂白玉扳指,一條細細的紅繩將它串起。
如歌吃驚道:“咦,這個扳指我一直是貼身戴的啊,怎麽會在你身上。”
他沒有回答她。
他將紅繩輕輕套上她的脖頸,白玉扳指在黑暗中發出柔和的光芒。他低聲道:“它是你的。”那一日,當她將扳指還給他,臉上的決絕將他的心化為灰燼。
如歌點頭:“好。我生時戴著它,死了也戴著它。”
玉自寒深吸口氣,用力將她摟緊懷裏:
“歌兒……”
歌兒,隻要有她,他甘願走入無間的地獄。
在暗河流淌的地底,兩人的呼吸忽然又變得急促。
溫柔的體香彌漫在空氣中。
******
陰暗的水牢。
戰楓的雙臂懸吊半空,深藍的布衣已撕扯破爛,他身上布滿觸目驚心的鞭痕烙傷,鮮血汩汩浸透出來。他臉色蒼白,嘴唇幹裂,卷曲的頭發黏在痛出冷汗的雙頰。
鼾聲傳來,深夜時分,看守水牢的暗河弟子都睡去了。
戰楓忽然睜開眼睛!
他的眼中閃著幽藍的火光:“就是明天?”他像是在自言自語,因為這個牢房中除了他就再沒有別人了。
“是的。就是明天。”
一個花香般動人的聲音從隔壁牢房飄來,雪慵懶地打個哈欠,仿佛他正是被戰楓吵醒的。
戰楓的瞳孔收緊:“他……會成功嗎?”
“何謂成功,何謂失敗呢?”雪枕在自己的雙臂上,望著漆黑的壁頂歎氣,“如果我是他,或許會選擇就這樣繼續下去。能夠有一個健全的身體,能夠守在她的身邊,能夠被她愛著,縱是世間毀滅幾百次,又有什麽關係呢?”
戰楓沉默,半晌,他閉上眼睛。
是的,隻要能被她愛著,縱是世間毀滅幾百次,又有什麽關係呢?年少的荷塘,是他一生中僅有的幸福,如果能夠重新選擇,他會留在荷塘邊永世不離開。
“她……會將一切永遠遺忘,生活得單純快樂嗎?”上次她來到水牢,眼底一片澄靜,笑容可愛得就像無憂無慮的那段日子。如果真的可以,那就讓她永遠忘記好了。
“暗夜羅最大的嗜好,是讓別人痛苦。”雪知道戰楓指的是如歌。因為隻有在提到她時,他的聲音會有微微的顫抖。“別人越是痛苦,他就越是快樂。”
戰楓眼底的深藍凝固成冰:“我會殺了他。”
“你遠不是他的對手。”雪抱膝而坐,這個姿勢是如歌喜歡的,跟她的姿勢一樣就可以假裝她就在他的身邊。沒有失去功力之前,暗夜羅或許會忌憚他的仙人之力。然而此刻,暗夜羅將他也看不在眼裏。
“人無法打敗暗夜羅。隻有魔才能消滅魔。”戰楓身上迸出冰冷的殺氣。
雪抬眼瞟他:“你欲成魔?”
“我需要你幫我。”
雪挑高眉毛,眼神古怪地望著他,“我為什麽要幫你?”
“因為你愛她。”
“嗯,這是個好理由。”
“那麽,告訴我成魔的方法。”
雪打量戰楓良久,唇邊忽然浮現一個奇異美麗的笑容:“並不是所有人都能成魔。不過你可以,因為你本來就有一顆魔心。”
第十六章
自從烈明鏡去世,烈如歌、戰楓相繼離開,烈火山莊在武林中的地位和影響力大不如前。沉寂十幾年的暗河宮仿佛一夜間蘇醒,其勢力遍布大江南北,隱然有另一個朝廷的氣勢。民間暗暗流傳著一個說法,暗河宮將會奪取天下,一場血雨腥風迫在眉睫。
江湖中人都敏感地察覺到了局勢的變化,暗河宮仿佛被一隻強有力的手控製著,極為迅速地膨脹。昔日兩大門派——裔浪掌控下的烈火山莊和刀無暇掌控下的天下無刀城皆已依附到了暗河宮羽下,宮廷裏朝臣的起用任免也進行著微妙的變動。
一種強大黑暗的力量在醞釀。
這力量似乎是無可抗拒的,當它積蓄到一定的程度,便會如暴風雨中的雷電般炸開!
然而——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暗河宮的勢力好似一個搭得很高的高台,不知被誰從最低層輕輕抽了一下,整個轟然倒塌了。情勢發展之快,令天下人來不及眨眼,隻見暗河所有的商號全部關閉,與暗河有牽連的朝臣紛紛入獄,就連烈火山莊和天下無刀城也被朝廷的大軍占據了。
預計中的一場血戰,就這樣莫名其妙地化為烏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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靜淵王府。
“王爺現在人在何處?”白琥焦急地在議事廳走來走去,“暗河宮的勢力被清除,暗夜羅肯定不會放過王爺的,他會不會有危險呢?”
玄璜望住慕容一招,道:“王爺最後一道命令是下給你,你可知道王爺的情況?”
慕容一招皺眉道:“王爺是用的信鴿,紙條上用密語命我控製住烈火山莊的局勢,但王爺處境如何我也一無所知。”原來,名聞天下的烈火山莊金火堂堂主竟然就是靜淵王府侍衛之一的青圭。
雙腿翹在椅背上的雷驚鴻突然喊道:“討論這些有什麽用!幹脆殺進暗河宮,將靜淵王救出來!諒那暗夜羅有多厲害也不是咱們所有人的對手!”
黃琮白他一眼:“就你聰明,大家都想不到嗎?莫說傳聞中暗夜羅的武功深不可測,暗河宮的具體位置在哪裏咱們也不知道啊!說這些有什麽用?!”
雷驚鴻滿臉堆笑,不敢反駁。自從黃琮一路護送他從烈火山莊到江南霹靂門,兩人情愫暗生。雷驚鴻天不怕地不怕的莽撞性子,單單看不得她著惱生氣。
玄璜沉思道:“暗河宮在什麽地方,真的無跡可尋嗎?”
慕容一招道:“烈明鏡在世時曾經追查過暗河宮的位置,從各地也捕獲了一些暗河弟子,但是根據這些線索找過去,卻發現暗河宮新近將所有可能暴露的地道入口都填埋了。他們應該是轉移到了更為隱蔽的地方。”
雷驚鴻插話道:“也可能還是在原處,隻不過封了些暴露的通道。用我們霹靂門的火器炸下去,管他們躲在什麽地方,一定炸得他們灰都剩不下!”
黃琮怒道:“胡說!萬一傷到王爺可怎麽辦?”雷驚鴻想想也是。
赤璋道:“暗河宮此番元氣大傷,暗夜羅應該會先躲避一段時間。”
玄璜凝望窗外漆黑的夜色:“暗河宮勢力究竟有多大,一直是一個謎。十九年前暗河宮匿跡江湖,所有人都以為暗河已然消亡,但這幾個月暗河宮的迅速崛起就如一個奇跡。如果暗夜羅得到喘息的機會,重新反撲的他會比現在更加可怕百倍。”
“會不會就是因為這個原因?”白琥驚道,“王爺是為了徹底摧毀暗河,才沒有及時抽身回到我們身邊。”
眾人沉默。
議事廳中的空氣凝固得仿佛一個呼吸就會繃斷。
雖然沒有人出聲,但每個人心裏都清楚。下落不明的靜淵王隻怕處境十分危險。
沒有了靜淵王。
再多的勝利又有什麽意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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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深的地底。
陰暗的水牢。
“計劃多麽完美。”暗夜羅輕嗅酒香,指間的黃金酒杯熠熠閃光,他的聲音柔雅平靜,“從一開始你們便設計好了對嗎?從刺殺我到失敗後被擒入暗河宮一直到我以為控製了玉自寒,全部都是你們計劃中的,對嗎?”
雪笑容燦爛,拍手道:“是的。你就像一隻乖乖的麻雀,一步步走進我們為你設好的陷阱。”
暗夜羅眼睛眯起,眉間朱砂快速地跳動幾下。他環視一下牢房,戰楓倒懸雙臂吊在牆壁上,身上遍布血痕,發出一股冷凜的氣息;雪盤膝坐在地上,輕輕靠著牆笑,白衣耀眼像一朵清新的白花;如歌離雪很近,她抱膝而坐,眼睛澄澈透明。他們三人的生死仍舊被他掌控,可是,卻沒有一絲恐懼流露在他們臉上。
暗夜羅走近如歌,蹲下,托起她的下巴:“你的表演很出色,我一直以為你真的失憶了。”
如歌笑一笑:“你並不是容易被騙過的,最開始喝下‘遺忘’,我的確遺忘掉了很多。”
“什麽時候‘遺忘’失效了?”
“你不該讓薰衣來試探我,她更不該帶我來看戰楓和雪。”那一日,當雪吻住她的耳垂,‘遺忘’的解咒便已到了她的體內,她再不受藥水的控製。所以,無人的時候她可以和玉自寒商議很多事情,而單純無知的外表使得沒有人起疑。
暗夜羅挑高眉毛:“你不恨玉自寒?”
“我為何要恨他?”
“他出賣了你們。”
如歌微笑:“我說過,我一點也不相信。玉師兄絕對不是那樣的人,就算有再多的證據,就算玉師兄親口承認,我也不會相信。玉師兄是天底下最高潔正直的人。”她對玉自寒的信任,是任何事情也無法動搖的,那種信任深入骨髓。她不過是當著暗夜羅演了一場戲而已。
暗夜羅的臉頰閃過一抹惱怒的神色,他從未見過這般固執的信任:“隻不過,高潔正直的玉自寒卻在你神誌不清時占有了你的身子!”
雪渾身一震,容顏失色:“丫頭……”
戰楓的身子陡然僵硬!
如歌雙頰緋紅,連脖頸也透出粉紅色。
雪握住她的肩膀,顫聲道:“玉自寒……他……他果然對你做出了那種事情嗎?”可惡!他發誓他一定會殺了玉自寒!
如歌羞澀道:“沒有。他隻是做了做樣子。”灼熱的喘息,交纏的軀體,野性而狂放的律動,肌膚滾燙的愛撫,那一夜,玉自寒隻是用一種奇妙而笨拙的方法騙過了暗夜羅,也安撫了她躁動的身體。
她沒有說出來的是,在那一夜,她體會到了一種奇異的激情。
雖然身體還是原本的。
可是,她已經變成了女人。
暗夜羅蒼白的腳趾在冰冷的地上緊縮,血紅的衣裳起伏飛揚。他發現自己真的不了解他們,他們好像跟自己生活在不同的世界裏,在他們之間有種難以理解的信任。
他忽然揚聲大笑:“你們以為這樣就可以打敗我嗎?你們可知道,真正失敗的不是我,而是你們!”
雪抿嘴一笑:“失敗的人總是不願意承認自己的失敗。沒關係,我們理解你。”
暗夜羅冷笑:“人生就像一場賭博,這一局我輸了,大不了推倒重來,隻要我還活著!可是,你們卻要死了!死了的人,什麽機會都不再擁有!待到幾年後,天下盡在我的掌握,而你們隻不過是一堆腐爛的黃土!”
如歌霍然抬頭。
戰楓依自閉著眼睛,他似乎已經沒有了喜怒哀樂,沉浸在一個冷漠的世界中。
雪問道:“你要殺了我們嗎?”
暗夜羅覺得他的話好笑極了,笑得紅衣如血霧般飛揚:“你們還有活下來的價值嗎?”
雪用手托住下巴,憐憫地望住他:“可惜呀,原來你真的這樣愚蠢。”
暗夜羅震怒:“你說什麽?!”
“我一直以為,你會要求我去做一件事。”雪閑閑地說,“沒有想到你竟然愚蠢到連提起都沒有。”
“笑話,有什麽事情是你可以做而我做不到的呢?!”暗夜羅不屑道。
“我是仙人。”
“你的功力連昔日的兩成都不到。”如果是十九年前的銀雪,那麽或許他未必是對手。然而此時的銀雪,連他的十招都無法接下。
“但我畢竟仍舊是仙人。”雪笑盈盈。
“你想說什麽?”
“殺了我,你就真的再也無法見到你深愛的女人暗夜冥了。”雪笑盈盈地說著,笑盈盈地看著暗夜羅的臉“刷”的一下蒼白如紙。
暗夜羅瞪著他,眼睛變成血紅色:“你說什麽?”
雪搖頭道:“小羅,莫非你確是老了嗎?‘你說什麽’‘你說什麽’這句話你一會子說了多少遍。”
蒼白的手扼住雪的脖頸,暗夜羅收緊指骨,雪嗆咳得麵如桃花:“不要用她的名字來戲耍我!否則,我會讓你死得其醜無比!”
雪白他一眼:“如果你以為我在戲耍你,那你現在就殺死我好了。”他的口氣那麽有恃無恐,好像看準他不會動手。
“她……如今已是白骨。”暗夜羅決不相信世間會有肉白骨起死回生的事情。
“她的魂魄還在。”
“在哪裏?”暗夜羅身子巨震。
“她是否經常入你夢中?”雪瞅著他笑。
暗夜羅漸漸鬆開他的脖頸,眉間朱砂殷紅得像要滴出血來。是的,她會入他的夢,隻是看著他,並不說話,任他如何哀求,她也並不說話。她的眼神那樣複雜,冰冷,仇恨,還有不知是否是他幻想出來的憐愛。天知道,他想要用一切去換,隻要能聽到她對他說一句話!
“她的靈魂就在你的心中。因為你的意誌力太過強烈,所以十九年過去了,她的魂魄也未得以徹底的消散。”
暗夜羅體內的血液在暗暗沸騰:“然後呢?”
“需要的隻是一具軀體。一具和暗夜冥的磁場、感覺都十分近似的軀體,最好還要有親近的血緣關係。這樣,將暗夜冥的魂魄轉移進來才不會受到太大的排斥。你要清楚,暗夜冥的魂魄能量已經越來越脆弱了。”
暗夜羅知道他指的是誰。
如歌緩緩抬起頭,黑白分明的眼睛裏是好笑。“雪,別唬他了,說這些荒誕不稽的話做什麽?”
雪的臉上閃過一抹奇異的神色,他扭轉頭,對她說:
“你錯了,丫頭,並不是荒誕不稽。我曾經封印過你三年的靈魂,用那三年的時間,我將我愛的人的靈魂放入了你的身體。因為你的軀體如此純淨和簡單,幾乎所有外來的靈魂都可以在你的身體裏自由地呼吸。烈明鏡被我騙過了,你體內原本的魂魄早已被我趕走。”
如歌仿佛迎麵被人打了一拳!
她咬住嘴唇,臉上的血色緩緩褪掉:“不,我不相信。”雪騙過她很多次,這次一定也是在騙她!
“抱歉。”
雪的聲音輕得像一片雪花。
如歌用力搖頭:“世上怎麽會有如此荒唐的事情。”她苦笑,“那樣說,你喜歡的並不是原本的我,而是你愛人的魂魄?”
“抱歉。”雪重複道,眼中有羞愧和歉疚。
如歌抱緊膝蓋,她努力讓自己不去理會忽然狂湧而上的憤怒和傷心,縱使胸口像是有千萬把刀在戳絞!
一時間,她沒有氣力再說話。
她所有的氣力都消失了。
“她——可以複活嗎?”黃金酒杯被蒼白的手指捏得幾乎要變形,暗夜羅的嗓音中帶著壓抑不住的顫抖。
“複活的隻能是她的魂魄,而且是寄居在別人的身體裏。”
“需要多長時間?”
“可能幾個月,可能幾年。她的魂魄需要一點一點進入別人的身體,那人體內原本的魂魄需要一點一點飄散出來。如果進程太急,兩個人的魂魄都會立時消散。”
暗夜羅眯起眼睛,血紅的瞳孔發出針芒般詭異的光芒:
“我如何可以知道,你不是因為想要拖延死亡的時間,而撒謊欺騙我?”
雪調皮地笑道:“不過就是一場賭博。相信我的話,就令暗夜冥複活;不相信我的話,現在就將我們全部殺死。多好啊,選擇的權力就握在你的手中。”
雪說錯了。
選擇的權力並不僅僅隻握在暗夜羅手中。
如歌也可以選擇。
她可以選擇讓自己去死。
一個想死的人,即使你可以阻止她一千次自殺,也無法阻止她第一千零一次自殺的嚐試。
如歌若是死了。
世上再不會有一具軀體與暗夜冥如此契合。
於是,如歌有了與暗夜羅討價還價的籌碼。
她提出兩個條件——
一、玉自寒、戰楓不能死。他們中隻要有一個死了,她也會馬上去死。
二、她要見玉自寒一麵。
暗夜羅答應了。
不過他也有一個條件,如歌與玉自寒的見麵要放在十天之後。十天的時間,暗夜冥是否可以重生應該有一些端倪可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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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瓣灑在水麵。
幽幽的花香,嫋嫋的熱氣,夜明珠的光輝溫和柔亮。一隻纖細的腳伸進來,試探著木桶中的水溫。好舒服的溫度,她輕輕歎了口氣,拉緊身上的鮮紅薄紗,滑進彌漫著香氣的水中。
熱水將她渾身每一個毛孔舒展開來。
花香沁進她每一寸肌膚。
熱氣蒸騰中,她的麵容白裏透紅,帶著濕潤的光澤,仿佛樹椏上新鮮甜美的水蜜桃。
“好美。”
雪癡癡看著她,笑容透明可愛。
如歌原本不想理會他,然而他的目光似乎眨也不眨,一直一直盯著自己看。雖然在他的目光裏並沒有淫褻的意味,但不自在的感覺使得她往下縮到幾乎水麵要淹過嘴唇。
“你出去好不好?”她有些惱了。
“不好。”他想也不想。
“你出去!我在洗澡!”她臉燙得比水還要熱。
雪伸出食指搖一搖,道:“錯了。你不是在洗澡,而是在放鬆軀體的肌膚。人家要在旁邊看著,這樣功效才會達到最佳。”
如歌望住他:“雪,你是在哄騙暗夜羅對嗎?”
雪趴在她的木桶邊,晶瑩的手指撥弄水麵上的花瓣:
“抱歉。”
“‘抱歉’兩個字,你已經說了三遍。”如歌苦笑。
“人家真的覺得抱歉嘛。”雪低下頭。
“難道,對我也不可以講真話嗎?”
雪揉揉臉,眼底一片茫然:“丫頭,你知道嗎,我不能再一次死掉了。”
如歌凝視他。
“上一次的消失,我應該用一百年才可以重新凝聚成形,可是我強行破冰而出,這個軀殼變得脆弱不堪。如果再次‘死’掉,我就會真正的魂飛魄散。”
淚水閃耀在他眼底:
“我不想死,我想要永遠守在她的身邊。”
如歌的心緊縮成一團:“所以?”
“所以,將暗夜冥的魂魄換進你的體內,將她的魂魄換出來留在我的身邊。”他越說聲音越輕。
“他日,再將她的魂魄換到別人的身上是嗎?”
“抱歉。”
如歌吸一口氣,道:“對一隻口袋用得著說抱歉嗎?口袋裏麵的東西,你喜歡便塞進來,不喜歡便拿出去,理會口袋的感覺做什麽呢?”
雪的臉蒼白起來,他抓住她的手:
“丫頭!”
她把手抽走,在水裏搓洗,搓掉他的痕跡,搓得手心手背都火辣辣的痛。半晌,她抬起頭,眼珠漆黑如深洞:
“雪,你真的對我感到抱歉嗎?”
雪似乎再也說不出話來,臉孔雪白如紙,他點點頭。
“那麽,麻煩你照顧玉師兄和戰楓好嗎?”她說得很慢,像是要肯定他聽入了心裏。
雪微微發怔:“你關心的仍舊還是他們兩個。”
如歌苦笑:“在不會傷害到你的前提下,盡力保護他們,好嗎?你也要保重自己,希望你和她能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她擔心,如果自己的意誌變成了暗夜冥,那麽她會不會忘記了去保護他們呢?
他瞅著她,牙齒咬得嘴唇雪白:
“你不會嫉妒嗎?希望我和她幸福地在一起……你從來沒有喜歡過我對不對?”
“你喜歡的也並不是我。”
“我……”雪握得手指咯咯作響。
如歌伸出右手握住他的手背,正色道:“不管如何,都非常感謝你。你為我做了很多事情,也吃了很多苦,我都還沒有好好地謝過你。”無論她在他的心中是否隻是一隻口袋,這一刻,她隻想記著他對自己的好。
“謝我,就吻我!”
雪看起來非常委屈,眼底的淚花孩子氣地飛閃。
“好。”
如歌長跪起身,伸出雙臂,抱住雪的腦袋。她輕柔地吻過去,吻在雪的額頭。
空氣中飄散著花香。
熱水淡淡蒸騰出嫋嫋白霧。
這個吻。
溫暖而濕潤。
這個吻,從眉心燙過他的喉嚨、燙過他的五髒六腑,燙過他的指尖,燙過他的腳底,燙過他的每一分血液,熨燙進他的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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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
如歌在床榻上熟睡。
她睡得很香,臉頰粉紅,身子蜷縮著,像嬰兒般呼吸均勻。在睡夢裏,她仿佛是沒有憂愁的。
暗夜羅坐在床邊,他凝視她,眉間的朱砂轉成陰沉的暗紅色。幾根發絲粘在她的唇上,粉紅的唇,烏亮的發,一種奇異的誘惑力。
他伸出手,指尖觸到她柔軟的唇瓣。
如歌驚了下。
她“霍”地睜開眼睛!
黑亮亮的眼珠,起初有些茫然和錯愕,然後她望了望暗夜羅,又躺回枕上,閉上眼睛,道:
“我是烈如歌。”
她還不是暗夜冥。
“我知道。”
暗夜羅蒼白的手指上纏著她烏黑的發,用力一扯!如歌痛得身子震起來,鮮血從她指縫間沁出,一縷頭發就那樣硬生生被他扯下。
“啊——!”
她痛得額角冒出冷汗!
“你幹什麽!”她怒道,眼中欲噴出火來。真的很痛,而且她一點防備也沒有。
暗夜羅的聲音陰柔傷感:
“我很害怕。”
如歌怔住。以前她見到的暗夜羅都是殘忍冷漠無情的,可是這一句話卻有點撒嬌的感覺,就像下雨天孩子對大人說他怕打雷。
“你害怕,為什麽就要扯掉我的頭發!”
暗夜羅嗅著指間她的發絲:“我在害怕,為什麽你卻可以無動於衷睡得甜美呢?這不公平。”
如歌道:“如此就叫不公平嗎?那你一念之下就殺害無數條人命,又公平嗎?”
“當然是公平的!”暗夜羅振臂,血紅衣裳烈烈飛揚,“世間給我痛苦,我回報世間以痛苦,這豈非是最公平的!”
如歌駭笑。
她沒有想到一個人可以將這種話說得那樣理所應當理直氣壯。
“你的痛苦是什麽?”
她問道。
暗夜羅沉鬱下來,眼底仿佛沉澱著最沉痛的血。他凝望她,聲音低得隻有將頭微微側過去才能聽得見:
“你應該知道的。”
他蒼白如鬼,手指微微顫抖:“為什麽……為什麽……你避我如蛇蠍呢?”一滴血淚從他眼角滑落,鮮紅如春天最豔麗的花汁。
突然——
暗夜羅用力扯住她的長發,將她的身子扭曲成一個極端痛苦的姿勢!他吼道:“你隻能對我笑!隻能為我哭!你所有的感情,所有的一切隻能因為我!你以為你可以逃得掉嗎?!我要把你抓回來!我要你嚐嚐我所受的痛苦的一千倍一萬倍!!”
暗夜羅瘋狂地吼叫!
地底將他的吼聲一聲聲放大,就如厲鬼在嘶吼!
如歌痛得喘不過氣,有一刻,她覺得自己的身子會生生被他掰斷掉。
“我是烈如歌!我不是暗夜冥!”
她掙紮著喊!
不,她不想死,她不甘心就這樣死掉!
暗夜羅突然又靜了下來。
他沒有呼吸,靜得像個木偶,靜靜地凝注痛苦喘息的如歌,他靜得眼睛也不眨一下。
“我好害怕。”
暗夜羅靜靜環住如歌的腰,將腦袋埋進她的腰腹。
他開始抽泣:
“姐姐,萬一你無法重生,羅兒要怎麽辦才好呢?羅兒真的好害怕……
第十七章
每日裏,薰衣服侍如歌的梳洗起居,如歌舉止神態每一個細微改變她都可以察覺得到。
如歌好像不是以前的如歌了。
一股嫻靜溫柔的感覺在她眉宇間流淌,她的雙眸沉靜如秋水,臉龐綻放出珍珠般瑩潤的光澤。微笑總是輕輕染在她的唇邊,聲音變得曼妙,她的目光很輕柔,然而卻好似可以一直看入你的心底。
她的美就像大海。
風平浪靜的海麵下有驚濤駭浪般的漩渦。
薰衣望著她發怔。
同樣的容貌,為什麽如歌會忽然間美得驚心動魄呢?
雪的食指點住如歌眉心,約有兩柱香的功夫,一縷淡淡白煙自她眉心逸出。她臉上浮出痛苦的表情,右手捂住胸口,臉頰透出潮紅。
雪急忙鬆開手指,關切道:“如何?很辛苦嗎?”
如歌咳道:“胸口有些悶。”
薰衣將茶盞捧來,裏麵沏的是雨前龍井,茶湯翠綠清香。雪讓她放在桌案上,輕輕咬破食指,一顆晶瑩的血珠滴入茶中。
“喝下它會好些。”雪將茶盞湊近她唇邊。
如歌側過頭:“不。”為什麽他總是要她喝下他的血呢?混著血的茶淌過喉嚨時有股奇異的滾燙。
“乖丫頭,”雪笑盈盈地哄她,“好乖,喝了它啊。我的血一點也不腥,好香的,喝了它胸口就不會難受。”
“我不想喝,胸口已經不悶了。”如歌將茶盞推遠。
“撒謊可不乖啊,”雪笑得一臉可愛,“你知道我脾氣的,終歸是會讓你喝下去。你是想用一個時辰喝呢,還是想用一下午的時間來喝呢?”
“為什麽必須要喝?”如歌皺眉。
“呃……你想聽真的理由還是假的理由?”雪嗬嗬笑。
如歌無奈:“居然還有兩個理由。”
“一個理由是,用我的血可以加快魂魄的轉移;另一個理由是,我喜歡在你的體內有我的血,隻要想一想它在你體內流淌,就會覺得好幸福。”
“哪一個理由是真的?哪一個是假的?”
雪眨眨眼睛,調皮地笑:“你猜呢?”
“我猜都是假的。”
如歌瞪他。他喜歡捉弄自己才是真的。
雪一臉驚奇:
“哇!喝了我幾天血,果然變聰明了啊!好神奇!”
如歌氣得笑起來。
雪趁機哄她將茶喝下。
兩人在屋裏笑鬧,渾然沒有注意門口多了一個人。
薰衣躬身退下。
暗夜羅斜倚石壁,血紅的衣裳映得他分外蒼白,他仰頸飲下杯中的酒,雙眼微帶些醉意望著如歌。
她在笑。
笑的時候右手輕輕握起,食指的關節輕輕抵住挺秀的鼻尖,笑容從眼底流淌至唇角。
這個笑容他如此熟悉。
隻有“她”,才會笑得如此溫柔動人。
“你——是誰?”
一個低啞的聲音驚擾了如歌和雪。
她和他轉頭看去。
暗夜羅紅影般閃到如歌麵前,他捏緊她的下巴,抬起她的臉,陰鬱地問道:“你究竟是暗夜如歌還是她?”
如歌痛得微微吸氣,她的下巴快要被捏碎了。
“我不是暗夜如歌。”
暗夜羅臉上掠過狂喜:“你——”
“我是烈如歌。”看著暗夜羅驟然狂喜驟然憤怒的麵孔,她心裏忽然有種報複的快感。
雪笑得打跌:“小羅真是笨啊,她怎麽會姓暗夜呢?就算不叫烈如歌,也應該是戰如歌才對嘛。”他笑如花顫,摟住如歌的肩膀大笑,暗夜羅捏住她下巴的手像被一陣花香拂開了。
暗夜羅收緊瞳孔,眼睛變成血紅色:“銀雪,你在耍我?!”
雪把腦袋靠在如歌肩頭,瞅著他,吃吃笑道:“哇,居然都可以耍到暗河宮主暗夜羅,我好了不起啊。”
暗夜羅的麵容頓時變得扭曲煞白:“沒有人可以欺騙我!”莫非,所謂的魂魄轉移隻是一場騙局?!長袖一揚,紅霧中他的手蒼白如鬼,指骨發青。
他知道銀雪最在乎美麗的容貌。
那麽,他就要很慢很慢地毀掉那張絕美晶瑩的臉。
空氣中飄浮起一個豔紅的氣層。
氣層如琉璃透明。
漸漸收緊,氣層像一隻琉璃桶將雪和如歌箍在裏麵,動彈不得。
手指拂上雪的麵頰。
暗夜羅笑容邪美:“在你臉上刻一朵雪花,會不會很美?”
雪沮喪:“還是不刻比較美。”
“那就刻兩朵雪花好了。”暗夜羅手指輕動,一道深深的血痕已劃破雪的麵頰,串串血珠鮮紅滴落在雪白衣裳上。
“指甲太長了。”
如歌怔怔望著暗夜羅的手,不知道為什麽這句話脫口而出。
手指僵住!
血痕徑自淌血,傷口卻沒有再擴大。
她搖頭,笑容溫婉:“男孩子的指甲不要太長,羅兒,去拿小刀來,我幫你修一下。”
暗夜羅仿佛忽然被點中了穴道,他身子僵硬,緩慢地看向她,眼中布滿驚疑和顫抖。
…………
……
秋日溪水邊。
暗夜冥剛洗完頭發,柔亮的長發在晚霞中湧動著暗香。她穿著一件鬆袖寬大的袍子,衣襟繡著繁複美麗的花紋。
“指甲不要留得太長。”
她低頭,用一把小刀為他修指甲。
小暗夜羅躺在她的腿上,伸出手任她擺弄,嘴裏嘀咕道:“你的指甲不也是很長。”修長圓潤的指甲,透出貝殼般的粉紅,有時染上一點鳳仙花汁,她的手好美。
她細心地打磨他的指甲:“你是男孩子啊,整日裏不是練武就是跟人比武,指甲長了很不方便。萬一指甲劈裂掉,會幹擾你的心神,而且也不幹淨,看起來髒兮兮的。”她輕笑道,“姐姐就不一樣了,有羅兒在,姐姐什麽事情都不用操心,所以可以留起指甲來玩啊。”
“是這樣啊,”小暗夜羅抓起她的頭發用力嗅,咧嘴笑道,“我好喜歡姐姐的指甲,然後就覺得姐姐一定也會喜歡我的長指甲。”
“傻羅兒。”她微笑,握住他的手打量,“你看,男孩子的指甲要短而有力才清爽好看。”
他每個指甲都被修得很短。
指甲邊緣的毛刺也被她打磨得十分圓潤。
小暗夜羅睜大眼睛:“哇,我的手變得好漂亮!”
“是啊。”
“這麽漂亮的手,今晚不要練功了好不好?”他賴在她懷裏撒嬌。
暗夜冥笑容溫婉如霞光:“好啊。羅兒的手這麽漂亮,今晚也不要吃飯好了。”
“姐~~姐~~!”
小暗夜羅沮喪地大叫。
暗夜冥抿嘴而笑,食指關節輕輕抵住挺秀的鼻尖。秋日裏,晚霞下,溪水邊,她溫柔的笑容和散發著香氣的長發將他包圍……
……
…………
小刀細致地修磨他的指甲。
長發滑過她的肩膀。
她唇邊一朵寧靜的微笑,似乎在她的世界裏再沒有比暗夜羅的指甲更重要的事情了。
暗夜羅手指僵直。
雪盯住如歌,一種難以言語的神情讓他的笑容消失。
“指甲雖然長,可是蠻幹淨的。”她微笑,“羅兒長大了啊,不再像以前一樣指甲縫裏髒兮兮。”
她抬頭。
眼底是秋水般清澈流淌的感情,她望著暗夜羅,眼波如秋水般靜靜流淌。
半晌——
她的手指拂上暗夜羅的麵龐,眉梢輕輕皺起,像秋水的漣漪。
“羅兒病了嗎?為什麽如此蒼白憔悴?”
******
火把在石壁燃燒。
地底的空氣潮濕又帶著股發黴的味道。
她半躺在床榻上,眉心微顰:
“羅兒,究竟發生過什麽?為什麽……我好像是做了很長很長的夢,而夢裏的內容一點也想不起來了。”
暗夜羅道:“你生病了,昏迷了十九年。”雪告訴他,暗夜冥的魂魄需要一點時間才能將往事全部記起。
“十九年……”她重複道,搖頭苦笑,“怪不得我覺得四肢酸麻,好像不是自己的一樣。”
“很快你就可以康複。”他會讓銀雪將那個女人的魂魄早些驅走。
她凝注他,擔心道:“羅兒,你也病了嗎?”
“沒有。我很好。”
她的手掌輕輕撫摸他的麵容:“怎麽會這樣蒼白?怎麽會這樣消瘦?我的羅兒應該是神采飛揚的俊美少年。”她的掌心滑膩溫暖,她的撫摸帶著滿滿的愛憐。
暗夜羅握住她的手,貼在自己臉頰上,他呼吸急促:
“告訴我,你是誰?”
她詫異道:“羅兒?”
暗夜羅喘息:“快點告訴我,你是誰,叫什麽名字!”
她搖搖頭,笑道:“壞孩子。”見他如此固執堅持,她終於妥協了,伸手捏一下他的鼻尖,無奈道,“那好吧,我是杯兒。”
杯兒……
暗夜羅的天靈蓋仿佛被巨掌擊中!他五官顫抖,邪美的容貌亦開始扭曲!喉嚨一甜,胸中一口熱血“哇”地噴湧而出!
她是杯兒。
她是他的杯兒!
…………
……
晨曦中。
她在溪邊旋舞。
草尖上露珠被她的裙角飛揚成晶瑩的薄霧。
他躺在草地上,嘴裏銜著根青草,手指把玩著一隻黃金酒杯。杯身映出她翩翩的舞姿,襯著黃金的光芒,美得蕩人心魄。
“喂,我不想喊你姐姐了!”
他抱怨地喊道。
她徑自舞著,融化在朝霞、青草、溪水、野花、蜻蜓交織的美麗世界中,沒有理會他孩子氣的話。
“你聽到沒有!我往後不喊你姐姐了!”他苦惱地飛旋酒杯,低聲道,“喊你姐姐,就好像永遠也長不大。”她越來越美麗,江湖中越來越多的人為她的美麗傾倒。
他害怕在她心中自己永遠隻是一個弟弟。
她停下舞蹈,坐到他身邊。捏捏他的鼻尖,她的聲音就像哄一個孩子:“怎麽不開心了呢?”
酒杯在空中輕盈旋轉。
他兩眼放光道:“我往後叫你‘杯兒’好了!”酒杯飛舞就如她的舞姿,有燦爛的光芒,有纖細的腰身,有細潤的肌膚。而且,酒杯就在他的掌中,可以讓它舞,可以讓它靜,也可以讓他用嘴唇細細地品嚐。
“多奇怪的名字。”她笑著搖頭。
“好不好?你作我的‘杯兒’。”他逼近她,目光執拗。
在他的目光下,她忽然驚怔。
她知道他已經殺了許許多多的人,暗河宮的名號在江湖裏也已經重振聲威,但是在她的心裏,他一直隻是一個孩子。
然而此刻,他的目光帶著噬人的野性!
或許,羅兒真的長大了。
她笑容溫婉:“我是你的姐姐。”
“杯兒,作我的杯兒!”他央求。
“這個名字不好聽啊。”
“好聽!”
她依然搖頭。
他生氣了,一把捏住她的下巴:“快說!你答應作我的杯兒!”
“羅兒,好痛。”她呻吟道。
“答應作我的杯兒,就放開你。”他手指更加用力。
“不。”
他怒火上衝,突然將她拉近!滾燙的呼吸,他的嘴唇離她隻有一寸!喘息著,他貼近她殷紅的雙唇!
“作我的杯兒!否則,我就將你變成我的女人!”
那一天。
她終於還是妥協了。
……
…………
暗夜羅的淚水是血紅的。
他抱住她,淚水自緊閉的雙眼滑落。血紅的淚水,蒼白的麵頰,他不可抑止的悲傷像詭異而淒美的圖畫。
她愛憐地撫摸他:“羅兒,對不起。”
他抱緊她。
“我生病昏迷這十九年,你一定很辛苦對嗎?”她歎息,努力笑著,將自己的淚水趕走,“放心啊,現在我病好了,一切都會變好的。”
暗夜羅隻想將她抱在懷裏。
其他的事情,他什麽都不要去想。
“十九年來,你一直都在暗河宮底嗎?”她輕聲問道。
“嗯。”
“一直在地底,見不到陽光,沒有新鮮的空氣,使你的身體不再健康,神情那樣憂鬱。”她撫摸他的長發,“都是我的錯。”
她的手如此輕柔。
暗夜羅血紅色的淚輕緩地奔流。
“不想讓你再練功了,不想讓暗河宮再稱霸天下了,”她抱緊他,“羅兒,姐姐隻想你快樂幸福地生活。”
******
第二天早晨。
如歌睜開眼睛。
她覺得四肢酸麻,好像是被人捆住睡了一晚,腹部沉甸甸的,有些透不過氣。
看過去——
她霍然大驚!
隻見暗夜羅趴在床邊睡著,左手握著她的右手,腦袋枕在她的腰腹。他睡得很安靜,蒼白的麵容也仿佛有了些血色。
“你幹什麽?!”
如歌瞪著暗夜羅,用力起身將他甩開。
暗夜羅盯緊她,眉心朱砂漸漸由鮮紅轉為陰暗。他長身而立,眼底迸出無情的光芒,好似她是他刻骨銘心的仇人。
“你為什麽回來。”
他的聲音沉痛得如詛咒一般。
如歌怔住。有一瞬,她以為自己會被他狠毒的目光殺死。
“等一下!”
她喊住拂袖盛怒而去的暗夜羅:
“你不要走!”
暗夜羅沒有回頭,他像是已無法容忍看到她的臉。
如歌道:“今天是第十天。我要見玉師兄。”
暗夜羅冷笑道:
“見到他,你會後悔。”
如歌驚道:“你對他做了什麽?!”
暗夜羅挑眉道:“欺騙背叛我的人,等待他的隻能是地獄。”
如歌咬住嘴唇,努力克製身子的顫抖。
“我要見他。”
******
暗河的水在地底緩緩流淌。
四周盡是黑暗,隻有石壁上幽暗的火光映在水麵。暗河的水似乎也是黑色的,偶爾閃動的一絲漣漪,像烏雲鑲的金邊。
死寂的黑暗裏。
如歌的心慢慢下沉,一種窒息般的恐懼令她的喉嚨幹啞。她想要飛奔過去的雙腿忽然像灌滿了重鉛!
她看到了玉自寒。
他坐在木輪椅中,青衣如玉,微笑寧靜。或許因為許久未見陽光,他的肌膚蒼白而透明,身子也似乎比以往更加單薄。
他正在咳嗽。
劇烈的咳嗽使他的肩膀顫動,似乎肺都要咳了出來。掩住嘴唇的絲帕上,是斑斑的血跡。
這樣的玉自寒,恍惚間給如歌一種感覺——
他隨時都會死去!
如歌驚怒攻心,對暗夜羅喝道:“你對他做了些什麽?!”
暗夜羅低笑道:“他原本就是一個病弱的廢人,如今不過是回到原來的模樣罷了。”
不——
不對!
如歌覺得有什麽地方不對!
事情絕不像暗夜羅說得那樣簡單!
如歌走向玉自寒。
她喚著他的名字:“師兄……師兄?!”她把聲音逐漸放大。可是,他卻好像一點也沒有聽見!
玉自寒咳嗽著。
他仿佛一點也感覺不到外麵的世界。
如歌開始發抖。
暗河的水漆黑死寂。
暗夜羅笑得無比得意:“不僅他的耳朵重新失去了聽覺,他的腿也再次無法走路。”
如歌捂住嘴。
這一刻,她恨極了暗夜羅!
她沒有想到一個人會做出如此殘忍的事情!先讓玉自寒可以聽到可以走路,讓他和正常人一般無異,然後再硬生生將這一切全部奪走!
暗夜羅揚聲大笑:
“這樣就叫殘忍嗎?你未免太小覷了我!”
如歌渾身冰冷。
恐懼和不祥的感覺如冰窟般將她凍僵!
暗夜羅笑得那樣多情:“你看看他的眼睛,清俊的雙眼,如春水般溫柔的雙眼……”
玉自寒咳嗽著,他向如歌的方向抬起頭,他好像感覺到什麽,眉頭輕輕皺起。
但是,他沒有看到她。
他的雙眼俊秀如昔,然而,卻沒有了焦距!
如歌的手輕輕晃了下。
終於——
淚水瘋狂地流下她的麵頰。
他看不到了。
暗夜羅把他的世界變成了一片黑暗!
暗夜羅嗅著黃金酒杯中的酒香,遺憾道:
“很奇怪,為什麽像他這樣渾身殘疾的人,依然會有一種近乎完美的氣質呢?如果他不曾背叛我,那將會是多麽迷人的男子。”
如歌蹲下來。
她蹲在玉自寒麵前,將臉上的淚水擦去,她努力微笑。
“師兄,我來了。”她輕聲喚著,“我是歌兒啊,我來看你了……你……怎麽又咳嗽得厲害了呢?”
玉自寒沒有動。
他聽不見。
他看不見。
如歌輕輕握住他的手,趴在他的膝頭:“你真是一個壞師兄。每一次都答應會好好照顧自己,卻每一次都沒有做到。”她的麵頰在他膝頭蹭著,讓他的衣裳吸幹她的淚水,“你知道嗎?有時候我真的很生你的氣,生氣到再也不想理你了。你為什麽總是不會好好照顧自己呢?”
玉自寒的手動了動。
他麵容有疑惑。
他努力想要說話,喉嚨顫動,發出來的聲音卻隻是“啊——”的嘶啞。
他的聲音也被奪去了。
他再不會說話。
……
那日。
暗夜羅瘋狂地大笑:“一個殘廢居然也會背叛和欺騙我?!哈哈哈哈,你不在乎耳朵和雙腿對嗎?那麽,就連你的眼睛和聲音也一並失去吧!”
玉自寒的功力已然被暗夜羅散去。
他沉默著。
他用最後一刻時間,感受雙腿的站立,感受河水和風的聲音,感受他能看到的世界。他還想用他的聲音再喚一次她的名字。
如果可以選擇,他不想再回到殘廢。
在感受了如此美麗的世界和如此美麗的她,他不想再變回一個無用的殘廢。
淡然的光華如美玉般流淌在他眉宇。
他寧靜得仿佛渾然不知要降臨在他身上的將是怎樣的災難。
最後的意識是暗夜羅瘋狂鮮紅的雙眼——
“你將失去雙腿、失去耳朵、失去眼睛、失去聲音、病痛日日夜夜侵襲你的身體。然而你卻無法死去,直到你生命的最後一刻,你都會活在生不如死的煉獄中!”
……
悲痛將如歌的胸口硬生生撕裂!
她從沒有如此恨過一個人!
她恨暗夜羅!
她想要將玉自寒所受的痛苦千萬倍報複在暗夜羅身上!
她知道了什麽是仇恨。
仇恨就是不惜一切手段,讓傷害你愛的人的惡魔感受到加倍的痛苦!
如歌把臉埋在玉自寒的掌心。
她哭了。
淚水將他的掌心沁得冰涼。
玉自寒動容,他身子前傾,手指顫抖著去摸索她的輪廓。他摸到她滿臉的淚水和悲慟冰冷的肌膚。
如歌哭著喊:“是我啊!師兄,是我啊!”
她害怕。
她怕這是同他最後一次相見。
而他,卻看不到她、聽不到她,甚至不知道她的到來。
玉自寒劇烈地咳起來。
鮮血從他的唇角淌落,他努力想要說些什麽,換來的隻是更加猛烈的劇咳。
“我是歌兒……”她哭著,緊緊抱著他的腰,“師兄,你知道是我對不對?我好害怕……師兄,我真的好害怕……”
她哭得滿臉淚痕:“你再看我一眼好不好?我好聽你跟我說說話……師兄……你不要嚇我……”
他的鮮血滴在她的身上。
恐懼讓她語無倫次,惶恐無措像個不懂事的孩子。
她哭得渾身冰寒。
一隻溫柔的手拭去她臉上的淚痕。
然後,他將她抱了起來。
他將她抱在自己胸前,溫柔地拍撫她的後背。他的喉嚨裏發出斷斷續續含糊沙啞的聲音,但仔細聽來,那是一首失去了曲調的歌。
他拍撫著她。
清瘦的手指在她背上畫出奇異的線條。
被他抱著,她放聲大哭。
他在她的背上畫著什麽。
忽然間,她屏住呼吸——
他在寫——
“歌兒”。
在他的懷裏,她拚命點頭:“是我!我是歌兒!”上天啊,他知道是她了!
玉自寒安撫她,在她背上繼續寫道:
“不要怕。”
她又哭又笑,拉過他的左手,貼在自己唇邊,讓他“摸”自己的聲音:
“嗯,我不怕。”
“你還好嗎?”
“我很好。”
“為什麽哭?”
“隻是見到你太開心了。”她把他的手貼得離唇更近些,凝視他,“師兄,我想你……”
玉自寒微笑,一抹溫柔從他沒有焦距的眼底暈染開來。
他的手指如春風般輕柔:
“喜歡你想我。”
如歌淚眼盈盈。她凝視著他,握起他的手指,她低下頭,吻過他的手指,吻上他的手心。
她久久吻著他的掌心。
玉自寒先是怔住,然後,他閉上眼睛,淚水悄悄從眼角滑落。
她在他掌心寫下:
“竹屋。”
******
第二天。
雪欣喜地撫弄著心愛的紅玉鳳琴,輕輕將琴弦上的灰塵吹去,他的手指撥響美妙的樂符。
雪撫琴笑道:“突然這麽好心將琴還給我,小羅必定是有所求吧。”
暗夜羅也笑,低聲誘惑道:“不僅如此,我還可以助你恢複以前的功力,重塑永生的仙人之身。”
雪瞅著他,笑若花開:“你想得到什麽?”
“讓她回來,讓她徹底離開。”
雪當然知道兩個她指的是誰:“你的心未免太急。她在那個軀體裏住了十幾年,豈是輕易可以被驅走的?”
暗夜羅冷道:“驅不走,就讓她死。”
雪咋舌道:“好殘忍啊。”
“隻要能做到,你想要什麽我都答應你。”
“真的?”
“是。”
“那我要暗夜冥作我的女人呢?”雪笑得一臉壞意。
暗夜羅勃然大怒,蒼白發青的手指扼緊雪的喉嚨。
雪嗆咳著笑道:“開個玩笑而已。”
“她不是可以供你玩笑的女人。”暗夜羅指骨咯咯作響。沒有人能夠褻瀆她。
雪揉揉自己的脖頸,哈欠道:“是。”
“我要她回來,不再離開。”
暗夜羅眼神陰暗。
其實十九年來她不在身邊,思念已經變成一種習慣。然而,當她的音容笑貌再次出現,幾天幾個時辰的分離卻變得如死亡般不可忍受。
雪撫琴,搖頭道:“我沒有辦法。”
“你說什麽?!”
“如歌那丫頭是關鍵。如果她不願意離開身體,就算誰也無法輕易將她驅走,否則會使軀體一並毀滅掉。”
暗夜羅眼睛眯起。
“如果她答應離開呢?”
雪吃驚道:“她怎會願意?”
暗夜羅不語。
眉間的朱砂殷紅得可以滴出血來。
“我無法信任你。”
如歌直接回答暗夜羅。
雖然暗夜羅許諾,隻要她離開自己的軀體,那麽他會放走玉自寒、戰楓和雪,並且讓玉自寒恢複健康。
但是——
她早已不信任暗夜羅所說的任何話。
暗夜羅道:“我可曾失信於曾經允諾的事情?”
“沒有。”
“那麽,為何無法信任我?”
“因為你是一個瘋狂的人,”如歌答道,“隻要你感到快意,隨時會改變你的決定。哪怕讓他們離開,以後你仍然會去傷害他們。欺騙背叛過你的人,你永遠也不會放過。”
暗夜羅挑眉。
她似乎還蠻了解他。不錯,放他們走,然後再將他們抓回來折磨,並不會違背承諾。
他冷笑:“你以為,你有同我談判的資格嗎?”
如歌望住他。
她的目光澄澈,帶著不屈服的意誌。
暗夜羅道:“就算以後再將他們抓回,畢竟有一次逃離的機會。否則,他們立時就會死在你的麵前。”
如歌臉色漸漸發白。
暗夜羅眉間朱砂一跳,眼底閃過奇異的光芒:“或許,你喜歡留在我身邊。”
如歌一驚。
暗夜羅箍住她的腰身,令她動彈不得。他俯首朝她的耳垂嗬氣,氣息濕潤冰冷,他笑得邪惡:“你是否想做我的女人,因為不知不覺已經愛上了我,所以不介意和她共同分享我的身體。”
如歌一陣惡心。
她嘔吐。
吐出來的是黃水,將暗夜羅的紅衣染得汙穢。
暗夜羅舔弄她的耳垂:“吐吧,盡情地吐吧,我一點也不在意。你與她合而為一,嘔吐的穢物也是我珍惜的珠寶。”
呻吟著,他將她箍得更緊:“看啊,我的身體在為你燃燒。”他腹下灼熱堅硬,緊緊貼住她女性的線條。
“放開我!”
如歌羞憤地大喊。
暗夜羅斜睨她:“怎麽,你不是不舍得離開這具軀體嗎?”
如歌一口唾沫吐到他臉上。
她厭惡道:“若是你傷害到他們,我發誓,盡管暗夜冥是我的母親,我也會毫不心軟地折磨她給你看。”
第十八章
經曆了三天三夜的睡眠。
雪喂她喝下昆侖之巔的雪水,用雪蓮的汁液擦拭她的全身。她的身子先是發青,然後煞白透明得仿佛可以透過肌膚看到血脈的流淌,緩慢地,一種貝殼般的粉紅色透出來。
她的麵容粉嫩紅潤。
恍若新出生的嬰兒般綻出奪目的生命之力。
她醒了。
當她睜開眼睛時,暗夜羅握得她的手發疼。他喘息著盯緊她,眼底滿是血絲,殷紅殷紅。
她溫婉地抬起手,吃力地愛撫他的臉龐:
“羅兒,你為何如此疲憊。”
暗夜羅將臉埋在她的手裏,喘息滾燙:“告訴我,你再不會離開。”
她顰眉:“我又病了嗎?”
暗夜羅顫抖道:“每次看不到你,我憤怒痛苦得恨不能將世界摧毀一千次一萬次!”
她微笑,溫柔如大海上的陽光:“傻羅兒。”
暗夜羅低吟道:“我什麽都可以原諒,隻要你再不離開。”
她輕歎:“傻羅兒啊,我為何會離開你呢?你是我最心愛的弟弟啊。”
“不——我不是你的弟弟!”暗夜羅驚栗。他不要曆史再重演一次。
她怔住。
暗夜羅吼道:“我不是你的弟弟!你答應過要嫁給我!”
她苦笑:“姐弟如何成親呢?不要說孩子話。”
“姐弟又如何,你是女人,我是男人,為何不能成親結為夫妻!”紅衣狂怒地飛揚,暗夜羅麵容扭曲,低吼聲在地底層層震蕩開來。
“那是亂倫的罪名。”
“罪名?!”他狂笑,“所謂罪名不過是世人強加的稱謂,待我將世人盡數殺淨,看看有誰會來嘲笑指責!”
她胸中滿是疼痛:“我們畢竟是姐弟。”無論怎樣說來,她和他都是血親的姐弟。
“如果我們不是姐弟呢?”
暗夜羅突然問。
她搖頭苦笑:“不可能的。”
他握住她的肩膀,目光如熾:“不是姐弟的話,你就會接受我,嫁給我對不對?!”
她微震,眼睛漸漸濕潤。
“你在意的,不過是我和你之間的血緣。”他緊緊盯著她,“那解決起來,其實也很簡單。”
他伸出右腕。
一股血箭自腕部動脈急射而出!
鮮血衝上石壁頂端,然後又濺落下來,滿地鮮血,血花迸碎,血的腥氣頓時彌漫充斥,濃重令人窒息。
她撲過來,驚駭地喊道:“你瘋了!你在做什麽!”她抓住他右腕血脈,汩汩殷紅的鮮血滲過她的指縫流滿床榻。
血流得過多,暗夜羅虛弱微汗:“讓體內的血流幹,這樣,你我再沒有血親的關聯。”
“你——”
淚水在她臉上奔流。
暗夜羅用淌血的右手捧起她的臉龐:
“嫁給我。”
淚水和血水混在一起,他的手腕針紮般疼痛。蒼白的麵容,殷紅的朱砂,暗夜羅邪美而多情。
“嫁給我,作我的娘子。”
*** ***
“明天宮主成親,今晚賞你們些酒菜!”
水牢中,暗河弟子將菜碟碗筷扔在地上,互相談笑著即將的婚宴,對宮主突然宣布成親無不感到興奮好奇。
戰楓盤膝而坐。
他背脊筆直,右耳的藍寶石透出森森寒意,肩上的頭發幽黑微卷,隱隱掛著幽藍的冰霜。
他聽到暗河弟子們談論婚宴。
他聽到如歌的名字被提起。
然而,他漠然得好似一切都跟他沒有關係。
雪扔給他一個饅頭:“吃飯。”
戰楓沒有動,身邊的天命刀卻清吟一聲,在空中劃出一道泓藍的弧線,將饅頭接住。
他睜開眼睛。
眼底是一片駭人的幽藍,帶著結冰般的殘忍冷漠。
他吃著饅頭。
動作極慢,仿佛他吃的不是熱騰騰的饅頭,而是一塊生鐵。
雪打量他半晌:“你進境蠻快,魔功很適合你。”
戰楓道:“給我最後的口訣。”
雪道:“已經給了你。”
饅頭裏夾著一張紙條。戰楓展開來,他默念一遍,然後,紙條在他手心燃起黯藍的火苗,變成灰燼。
兩人再無對話。
雪開始撫琴。
地底陰暗,他卻仿佛昆侖之巔燦爛的雪光,晶瑩耀眼。他的白衣潔淨如新,似乎人世間沒有任何汙垢可以將它沾染。
優美的十指。
飛舞在通透的紅玉鳳琴。
樂曲漸漸低回,漸漸高亢,漸漸無聲。
突然——
琴弦斷!
雪的指尖沁出血珠。
望著那顆血珠,雪怔了良久良久,絕美的容顏露出憂傷的表情。
*** ***
婚宴沒有在暗河宮舉行。
已是初夏,天空蔚藍如洗,潔白的雲絲淡如煙霧,山間開滿芳香的野花,青草茵茵綠綠。左邊有一掛瀑布從山頂奔騰而下,下麵是深不見底的懸崖,氣勢磅礴,白霧翻滾,氤氳升騰。右邊卻百轉千回蜿蜒成一條小溪,溪水明澈歡快,鵝卵石在潺潺的溪底閃耀光芒。
這條小溪不是昔日的溪。
這裏沒有暗夜冥的墳,沒有無盡的痛苦和思念,沒有任何過往的回憶。
一切都是嶄新的。
暗河弟子們在遠處的山腰有屬於他們的筵席,所以婚宴中的賓客很少。
草地上有六張酒案。
一張豪華闊大,上麵擺著兩副酒盞,從酒杯、菜碟、筷具、羹勺無不華美精致到難以想像的地步。
另有五張酒案依次排開。
黑翼獨自飲酒,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雙眼沉寂如古井無波。薰衣亦沉靜地坐在席中,隻是挑些清淡的素菜來吃。
戰楓一身深藍布衣,肅殺孤傲的氣息令他看起來仿佛結冰,右耳的藍寶石詭異地閃動黯光,隱隱透出血氣。他右手握住天命刀柄,酒菜對他如同空氣般透明。
雪麵前的案幾上很簡單。
一張紅玉鳳琴,一隻酒壺,和一隻酒盅。
雪卻笑得很開心。
琴聲淙淙。
美妙如白雲在藍天流淌。
他深呼吸,笑容陽光般耀眼:“多好,夏天來了,花朵會更加豔麗,樹木會更加茂盛。”
他喜歡夏天。
夏天會讓人感覺有無窮無盡的生命力。
剩下一張酒案前並沒有人。
直到暗夜羅和“如歌”出現的前一刻,那人才被人推了出來。
他是被暗河弟子推出來的。
因為他無法行走。
他一身青衣,坐在木輪椅中,四肢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力量,連手指也鬆軟地搭在輪椅扶手上。
薰衣微微吃驚。
她注意到,他的眼睛似乎是瞎了的,空洞沒有焦距。他原本就十分寧靜,而此刻,他的寧靜卻仿佛這世間再無法被感受到。
薰衣歎息。
玉自寒畢竟是玉自寒。
就算殘弱如斯,但唇邊一抹淡靜的微笑,依然使他尊貴如君臨天下的王者。
紛紛揚揚的花瓣,蔚藍的天空忽然飄散起粉紅色的花瓣雨,花瓣如羽毛,輕盈舞在半空,美得人目眩神迷。
雪十指飛揚。
琴聲歡快起來,樂曲伴著花瓣,讓青山綠水的山間唯美浪漫宛如仙境。
花瓣飄飛中——
樂曲酣暢時——
暗夜羅攜著“如歌”大笑而來!
他依然是紅衣如血,她依然是紅衣鮮豔。與往日不同的是,他胸口紮著一朵綢緞的紅花,映得他蒼白的麵容多了幾分遮掩不住的喜氣;她雲鬢高挽,一方鮮紅薄紗垂下,透過若隱若現的輕紗,隻見她頰紅如醉、眼波盈盈。
兩人在酒案前落座。
暗夜羅振眉大笑,左手摟住她纖腰片刻不曾放開:“今日是我與冥兒大喜之日,繁文縟節不必理會它,大家盡情喝酒!”
說著,他舉起酒杯一飲而盡!
暗夜羅的笑聲仍在山穀回蕩,然而,席間卻無人附和歡笑。
黑翼、薰衣沉默地將酒飲下。
戰楓身上冰寒之氣益發肅殺冷酷。他閉目而坐,右耳藍寶石透出猩紅血氣。輪椅中,玉自寒寧靜如恒。再熱鬧的婚宴對他而言也如深夜一般漆黑。雪揉弄琴弦,好像根本沒有聽到暗夜羅在說些什麽。
暗夜羅震怒!
然而,一隻溫柔的手撫住他的手背。她望著席間眾人,聲音透過輕紗,溫婉低柔:“我曉得,羅兒曾經做過一些對不住你們的事情。若是請求你們諒解,怕是並不容易。”暗夜羅手指霍然僵硬,他不能容許她的語氣如此謙恭!她握緊了暗夜羅的手,阻止他打斷自己。
她繼續歉意道:“往日種種恩怨,不敢要求你們一筆勾銷,隻是從今日起,我和羅兒會盡力對大家做出一些彌補。”
這樣的語態和聲音……
戰楓雙目微睜,幽藍黯光緊緊盯住她:
“你是誰?”
她不是如歌。
她怔了怔,道:“我是暗夜冥。”
戰楓忽然縱聲狂笑!
這個世界太荒謬,那個笑容明亮紅衣鮮豔的少女竟然有一天會對他說,她叫暗夜冥!
暗夜冥——
十九年來,他一直以為暗夜冥是他的娘親!
她被戰楓的狂笑驚嚇,手指在暗夜羅手背顫抖了下。暗夜羅眼睛眯起,一股淩厲血紅的殺氣迸出!
雪撫琴,搖頭笑道:
“婚宴上若是見紅,實非吉兆。”
暗夜羅瞳孔收緊,他生平從未相信什麽吉兆凶兆!不過——她怕是會不安吧。
戰楓收住狂笑,眼底漸漸凝固成詭異的冰藍:“忘卻仇恨,並不難。”
她欣喜:“如何可以做到?”
“隻要——”
冰藍在眼底暴風雨般迸裂!
“他——!死——!!”
天命刀破鞘而出!
這一刀,幽藍幽藍,天空變得蒼白失色,天地間所有的藍化成一道閃電!
這不是刀!
是人世間最憂傷悲憤的藍!
這不是刀!
是戰楓仇恨入魔的精魂!
電光火石間。
巨變已生!
玉自寒雖然看不到聽不到,可是,他依然能夠感覺到那令天地變色的殺氣。他握緊輪椅扶手,雙唇抿緊。無聲的漆黑中,他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麽。
雪抬眼望去,琴聲頓止。
黑翼和薰衣卻並不動容。他和她都深知暗夜羅的武功,沒有人是他的對手,就算十個戰楓,也不會是暗夜羅的對手。
暗夜羅揮袖,長袖如血霧飛揚。他冷笑,戰楓的攻擊實在不足以被他看在眼裏。
然而,暗夜羅錯了!
戰楓的功力相差暗夜羅甚多。
縱使他投身入魔,舍棄日後二十年的陽壽,舍棄擁有兒女的權力,舍棄以往習練的功底,在最短的時間內冒險將功力提升為原本的十倍,他依然不會是暗夜羅的對手!
可是——
戰楓不怕死。
死,反而是他想要的。隻有死,才能洗去他所有的痛苦;隻有死,才是他惟一的解脫。
一個不怕死的人,他的攻擊力難以想像!
暗夜羅卻不同。
他不想死。
這是他的婚宴,懷裏有最心愛的女人,人生最美好的一切剛剛展現在他麵前。
長袖揮出的血影擊中戰楓的身體!
致命的攻擊!
雷霆轟裂般的劇痛!
血霧彌漫出猩紅的暗影,將山穀中的陽光遮蔽!
戰楓情知自己無法避開暗夜羅的攻擊。
所以他不避。
他隻做了一件事情!——
全力往前衝!
任何人遇到這種驚神泣鬼的功力,這種毀滅般的劇痛,也會為之心魂俱裂,至少會為思應對之策而稍作猶豫。
但戰楓沒有。
因為他要的就是死。
遮天蔽日的血霧中。
戰楓化身為刀!
刀就是戰楓!
刀——
幻成一道長長的藍芒。
暗夜羅錯了。
他可以殺死戰楓。
但是戰楓死之前也可以將刀送入他的胸膛!
暗夜羅急退!
已!
晚!!
暗夜羅長袖揮出第二波血霧!
也——
已!!
晚!!!
幽藍的刀芒裂空而至!
血霧在山穀淡淡散去……
陽光透進來。
初夏的風帶著青草和花的香氣。
一串血沫嗆咳著從她嘴角湧出,血沫越湧越多,她的麵容漸漸蒼白如紙,鮮紅的喜袍襯得她更加淒豔。抱住暗夜羅的雙臂顫抖無力,但她依然抱得很緊。
“羅兒……羅兒……”
她吃力地仰頭端詳暗夜羅,見他無恙,寬慰的笑容緩慢地扯動她湧著血沫的唇角。她的腿再沒有力氣,身子向地麵墜去,一把幽藍的刀插在她的後心,如注的鮮血浸滿紅裳,血紅鮮紅,分不清楚哪是衣裳哪是血。
暗夜羅喉嚨裏發不出半點聲音。
喉部“格格”痙攣,手指“格格”痙攣,望著她嘴裏血沫噴泉般湧出,極度的恐懼令他麵孔漲紫。他仰天大叫,悲憤的氣流驚散了空中所有的飛鳥,可是卻一點聲音也沒有發出!
在那一刻——
她撲身抱住暗夜羅,用她的背擋住了戰楓的刀!
戰楓大驚!
他認出了她,他想要將刀氣收回!然而,他用所有的仇恨練就的這一刀,隻有死,沒有生,他已經把將近二十年的生命揉進了這一刀裏,他要與暗夜羅同歸於盡!
當刀插入她的後心。
戰楓可以感受到刀刃裂開她的骨血。
當刀插入她的後心。
劇痛在戰楓體內迸裂,暗夜羅的攻擊,她狂湧而出的鮮血,讓他身子還在空中時就已痛得死去。
那一瞬,他想要再看她一眼,不管她是“誰”,他都想要再看她最後一眼!可是,他隻看到血霧中她淡淡的背影,她的身子滑落地麵,她吃力地抬起頭……
她望向的卻是暗夜羅!
身下是茵茵的草地,鮮血在她的後心和嘴角靜靜湧流,依偎在暗夜羅懷中,她顫抖著伸出手撫摸他的麵龐,眼中有大海般的深情。
“羅兒……”
她輕喚他的名字。
“羅兒……”
她望著他,淚水滑落臉頰。
她的聲音如此輕婉,像是怕嚇到他。
暗夜羅用力搖晃她的肩膀,怒吼道:“為什麽要這樣做!!”就讓戰楓的刀刺入他的胸膛好了,他不會死!隻要有她,他不會死!縱是千萬把刀齊齊刺入他的胸膛,為了她,為了跟她在一起,他無論如何也不會讓自己死!
這是他的婚宴啊。
她要嫁給他做他的娘子,一切都美好得讓他不敢呼吸,生怕一呼吸驚覺不過是場夢。
他恨她!
她為什麽要擋那一刀,他不會感激她,他隻會恨她!他恨她!他要搖散她,讓她永遠永遠不要在他麵前死!!
她嘴唇蒼白,手指冰涼,吃力地拭去他臉上的血淚:“羅兒……對不起……”
暗夜羅悲憤道:“我不會原諒你!”
她的手指輕撫過他的臉,聲音虛弱如絲:“姐弟……終究是無法成親的……”她唇邊慘淡的笑容,“不要傷心……記得啊……姐姐愛你……”暗夜羅身體顫抖,心痛如焚,血淚淌滿他的麵頰。
她撫上他的眉心,那顆殷紅色朱砂。她的眼神哀憐不舍,纏綿著萬般柔情,血沫從她的嘴裏大口噴出。
暗夜羅狂亂嘶吼:“不——!!”用什麽,用什麽可以留住她?!他恨不得蒼天變色日夜顛倒生靈塗炭!隻要她不走!用什麽來交換都可以!
然而,詭異地——
她的眼神忽然一變。
冰冷。
異常冰冷。
像熱水中忽然溜進一條冰凍的魚。
狂亂悲慟已入瘋癲的暗夜羅被她忽然冰霜般的眼神錯愕,那眼神,那仇恨的眼神……
待他有意識時,眉心朱砂處已被刺入了一根簪子!
她將一根簪子刺入他的眉心!
鮮血自眉間狂噴!
暗夜羅巨吼!
她急退,身輕如燕,絲毫不似身受重傷垂死之人!鮮紅如朝陽的衣裳,她迎風而立,初夏陽光燦燦生光,紅衣颯颯飛揚。
那眉眼!那神態!
她怎會是暗夜冥……
她明明正是烈如歌!
雪笑了。
他把琴弦撥響,美妙的樂符跳躍在初夏的山穀間。對如歌眨眨眼睛,他晶瑩絕美的臉上綻開調皮讚許的笑容。
戰楓掙紮著從草地撐起身子,望著好似渾然無傷的她,一抹狂喜自他幽藍的眼底蕩開。
黑翼和薰衣大驚失色,一切發展得如此之快,仿佛一瞬間情勢已急轉直下。
玉自寒在輪椅中坐直身體,他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麽。
那一日。
雪告訴如歌:“眉心是暗夜羅的重穴。”
當年暗夜冥正是重創了暗夜羅眉心,才使得他閉關養傷十九年。
“但是,沒有機會。”如歌皺眉。她和雪、戰楓就算加起來,也無法攻擊到暗夜羅近身,更別說碰觸到他眉心。
雪往她的木桶裏加些熱水。隻有在如歌洗浴的時候,四周才沒有暗河宮的人。
花瓣在水麵飄蕩。
“隻有一個機會。”
如歌凝神細聽。
“有一個人可以令暗夜羅心神大亂,在她麵前,暗夜羅會脆弱無助得像個孩子。”
“你是說暗夜冥?”
“是。”
“可是她死了。”
雪撥弄花瓣,輕笑。
如歌凝視他,目光澄靜:“我以為,你說的所謂魂魄轉移不過是權宜之計。”
雪眨眨眼睛,笑道:“臭丫頭,越來越難騙到你了!那上次你因為這個難過,是作戲給暗夜羅看的嗎?”
“他一定會監視你我的。”如歌苦笑,“不過,一開始聽你那樣說,你把別人的魂魄放入了我的體內,確是很難過。”
“為什麽難過?”雪緊張地望著她。
如歌瞪他:“當然會難過啊,有種被欺騙的感覺。”
“哦……就隻有這些嗎……”雪很沮喪,憤憤地拍打水麵,激起小小的水花。
如歌想了很久:“你是說,她雖然不在了,但我們可以讓暗夜羅以為她在我體內複生?”
雪拍掌:“好聰明。”
“暗夜羅怎會分辨不出暗夜冥呢?”他和她那樣熟悉,怕是每個動作每個神態都熟撚於胸。
“當一個人狂熱地沉浸在期盼中,縱有些疑點也會被他視而不見。”雪輕笑,“暗夜羅對她的愛早已癲狂。”
如歌沉思。
“我並不了解她,如何才能扮得像?”
雪歎道:“她是一個溫柔的女子,世間所有的溫柔本就是相似的。”玉自寒亦是一個溫潤的人,如歌雖不了解暗夜冥,可是她對玉自寒的溫柔體會至深。
“有些往事我並不知曉。”
“你隻需知道一點即可,暗夜羅恐怕也不願她將所有的往事統統記起。”
如歌點頭。她知道有一個人可以幫助她。
薰衣。
自從暗夜絕死去,薰衣在暗河宮再無牽掛。以往薰衣雖然背叛過她,可是她相信這次應該不會再被出賣。
木桶中的水漸漸變涼。
如歌的眼睛也漸漸染上涼氣,她麵容俏殺,嘴唇抿緊:“這是最後一次機會。”
她會用所有的力量去誅殺暗夜羅!
哪怕——
這種方法一點也不光明正大。
隨後的日子裏,雪每日喂她喝下自己的血,他用那些血在她體內積聚起一種能量,來抵抗住戰楓致命的一擊。
戰楓必定會刺殺暗夜羅。
可是,縱使入魔後戰楓功力大增,也隻不過能給於暗夜羅輕創。
隻有“暗夜冥”瀕死那一刻。
真正的暗殺開始!
眉心巨裂!
烈焰焚燒般的劇痛,自眉心重穴撕裂而下!
暗夜羅大痛,震身而立,血紅衣裳激烈怒揚,他麵色慘白,反手拔下刺入自己額中的利器!
一根梅花簪,泛出黃金般的光澤。
梅心原本應該是嵌有寶石之物的,如今卻隻有一個凹陷。簪子的尖處有新鮮的血,有陳年不褪的暗紅血漬。
他認得這梅花簪!
……
小暗夜羅將梅花簪小心地收進懷裏,仰起小臉笑:
“答應了就不許反悔啊。”
……
她將簪子刺入他的眉心,眼中是仇恨的血紅,仿佛他不是她的弟弟,而是她最恨的仇人:
“你殺死了飛天!!”
……
她唇邊慘淡的笑容:“不要傷心……記得啊……姐姐愛你……”
……
眉間,鮮血狂噴如注!
暗夜羅驚痛巨吼,他渾身顫抖,像重創瀕死的野獸:“為什麽?!為什麽要這——樣——對——我——?!”
這是一場騙局!
他所有的感情、所有的渴盼、所有重新開始的希望都不過是踏進了一個荒誕的騙局!
血流淌暗夜羅滿臉,斑斑血跡將他蒼白的腳趾也沾染,他痛吼道:
“你究竟是誰!!!”
如歌紅衣鮮豔,雙眼亮如火炬:
“我是烈如歌。”
一年前的她,會覺得用這種手段襲擊暗夜羅非常可恥。然而,如今她對暗夜羅的恨早已使她不在意任何手段。
有時她想,或許在她的體裏流淌的也是黑色冷酷的血。
暗夜羅痛眯雙眼:“你居然假冒她!!”
如歌道:“縱使暗夜冥真正複生,她對你的恨未必比我少!”
“不————!”
暗夜羅厲聲嘶吼,眉心血柱如箭般急噴:“她不恨我!她愛我!我才是她最愛的人!”
紅玉鳳琴自中間裂開!
七根琴弦竟然是完整的一根!
銀色如飛龍,帶著閃耀的空靈,劃破天際,箍扼住暗夜羅的脖頸!
雪的攻擊正如樂曲般美妙。
他不準備給暗夜羅任何喘息的機會。
這一次——
暗夜羅必須要死!
猩紅的血衣,蒼白冰冷的腳趾,眉間噴湧的血河,淒厲殘豔的雙唇,掌中尖銳血汙的梅花簪,暗夜羅瘋狂痛呼旋轉如陀螺,血花飛濺茵茵青草地,滿山滿穀皆是血腥。
銀色琴弦收緊。
暗夜羅的功力急劇消散中。
劇痛撕裂他的身體,視線已是一片血紅,暗夜羅失去控製地旋轉。他看到了黑翼,黑翼沉默如古井,他收養他,傳授他武功,將他派到銀雪身邊化名為有琴泓,他一直以為黑翼是最忠心於自己的,然而此刻黑翼的眼中隻有漠然;他看到了薰衣,從小他將薰衣送到烈火山莊,並且讓她的母親死在她的麵前;他看到了眼中滿是仇恨的戰楓,看到了輪椅中失去眼睛聽覺聲音和雙腿的玉自寒,看到了十指收緊琴弦的雪……
山穀中的風自他耳邊呼嘯而過。
暗夜羅覺得那樣冷。
原來,他是如此寂寞啊……
生命流逝中,暗夜羅看到了如歌。
她紅衣鮮豔如初升第一抹朝霞,俏麗地站在初夏陽光裏,嘴角有血跡,可是活潑的生命力讓她的麵容燦燦生光。
暗夜羅恨極了她!
是她一手毀掉了他所有的幸福!或許暗夜冥已然重生,是她扼殺了她的生機!她讓他陷入狂喜,然後又給他致命的一擊!
暗夜羅張開雙臂,縱聲狂笑:
“來吧!用我的死亡毀滅一切!!”
這聲狂笑驚破天際!
暗夜羅的身體伴隨猩紅血衣炸飛四分五裂!
這是——
暗夜羅最後的攻擊!
血霧漫天,淩厲如鬼的殺氣,向山穀中所有的人殺去!他縱然要死,也要讓他們全部死去!
黑翼、薰衣飛身急退!
雪揮出雪花,晶瑩飛舞,舞出一尺見方的雪盾。
如歌也可以急閃躲避暗夜羅最後的一擊,因為體內有雪的靈血,她並沒有受多麽重的傷,應該可以躲得過去。
可是,她知道玉自寒和戰楓無法躲過這一擊!
玉自寒不能看不能聽不能行,全身的功力早已被暗夜羅廢去。而戰楓,方才那一刀和暗夜羅的反擊使得他五髒重創,也完全沒有離開的氣力。
輪椅中,玉自寒感覺到攝人的殺氣正在向自己噬來。
他輕輕咳著。
清遠的眉宇間有淡定的光華,雙肩雖然單薄孱弱卻沒有驚惶和畏懼。咳嗽著,他唇邊有淡然的神情。不畏懼,但他並不想死,隻要她還活著,哪怕他全身廢去雙臂亦癱軟無力,也想要和她呼吸同樣的空氣。
血泊中,戰楓卻閉上眼睛。隻有死,可以洗清他一身的罪孽。
玉自寒和戰楓相距甚遠。
如歌隻能選擇一個。
那一瞬,其實她並沒有進行選擇的時間!她飛身撲向玉自寒,這是她大腦中的第一個反應!
然而——
不!可!以!
她的身子戛然僵住,望向戰楓。他仰麵躺在草地上,深藍布衣染滿血汙,右耳的藍寶石黯淡無光。鮮血從他嘴角汩汩流淌,天命刀依然緊緊握在右手,五官是等待死亡的冰冷漠然。
戰楓。
冷酷無情又愚蠢莽撞的戰楓!
可是,他的命運原本是應當由她來承受的啊。
還有那樣愛她的爹……
……
“如果戰楓危害到你,就殺了他。”
烈明鏡已經轉過了身子,滿頭濃密的白發,被夕陽映成暈紅的色澤,他的影子也是暈紅的,斜斜拖在青色竹林的地上。
……
當如歌用身子護住戰楓時,淚水滑落她的麵頰,緊緊抱住戰楓,緊緊閉上雙眼,她不能讓自己去看玉自寒。
山穀裏濃重窒息的血霧。
無邊無際的猩紅。
如歌緊緊抱住戰楓,用她的背為他抵擋一切攻擊。她失去了逃離的機會,她也不打算逃離。
對不起,玉師兄。讓我陪你一起去死好嗎?對不起,我要救戰楓。等我們到了天上或者地府,我會去找最好的竹子,為你建一間最好的竹屋。
望著如歌,雪晶瑩美麗的麵容變得哀傷,血霧中,白衣依舊耀眼,卻仿佛閃耀著無盡的淚光。
她愛的終究也不是他啊。
他輕揚十指。
雪花悲傷地飛舞,像漫天的淚在勸說著什麽。
雪執拗地搖頭。
雪花悲慟地飛入他的身體,他的身子瞬間透明,嘴唇亦透明,長發亦透明。
然後——
轟然飛散!!
如暗夜羅一般。
雪的身體飛散開來。
飛散成漫天雪花……
寂靜的山穀,猩紅的血霧,晶瑩的雪花,交織著,糾纏著,如一波一波透明的海浪,如一陣一陣呼嘯的山風……
激烈。
終於靜止。
山穀中沒有人死去。
隻是——
人世間消失了暗夜羅和雪。
就像一個悠長悠長的夢……
時間和空間自她身邊抽離,可以聽到小溪歡快的流淌,可以聽到瀑布雄美的飛濺,可以聽到陽光在草尖輕輕舞蹈,可以聽到風撫弄野花的花瓣……
一個悠長悠長的夢……
如歌什麽也看不到,眼前一片白色。
漸漸變淡,漸漸透明,草地上漸漸幻出一個晶瑩剔透的人影,初夏的陽光中,那身影七彩奪目光華璀璨。
他輕輕躺在草地上,瞅著如歌,笑容透明而憂傷:
“嗨,丫頭……”
如歌怔怔望住他,冰冷一點點一點點自心髒傳到指尖,又從指尖傳回心髒,她的聲音輕得像飛雪:
“你說過,永遠不會再離開。”
雪笑得那麽美麗:“傻丫頭,我騙你啊。”
如歌輕輕歪過頭,目光怔仲:“你騙過我很多很多次,你知道嗎?”淚水怔怔落下,她閉上眼睛,“騙我,很好玩是不是……”
雪有些慌了,他伸手想拭去她臉上的淚水。
如歌避過他的手,嘴唇抿得很緊,良久,她睜開眼睛,眼中有悲憤:“你的生命跟戰楓和玉師兄的生命有什麽不同!你以為,犧牲掉你而大家活下來,會生活得很快樂對不對?!”
雪苦笑:“我不想死啊,臭丫頭……”可是,若是她死了,他活在世上又有什麽意思呢?
忽然,他嗔目瞪她:“你也騙了我啊!答應要好好愛我,用力愛我的,可是你何曾真正抽出一天的時候來愛過我呢?!死丫頭,恨死你了!”
光華穿透他的身體。
他悲傷得仿佛隨時會消散掉。
如歌搖搖頭:“我沒有騙你。你看,現在所有的事情都結束了,會有大把大把的時間來愛你了……隻是……你一定要消失嗎……”
雪哭了。
他像小孩子一樣哭了。
“恨死你了!死丫頭!為什麽現在才有時間愛我呢?!來不及了啊,怎麽辦……”
如歌抱住他,她彎下腰,把他的腦袋抱進自己懷裏,輕聲道:“來得及啊……讓我和你一起消失,你消散在什麽地方,我也消散在什麽地方,你在什麽地方重生,我也在什麽地方重生……我會用以後所有的時間來努力愛你……”
“如果努力還是無法愛上我呢?”他最傷心的問題。
“那就再努力。”
“再努力還是不行呢?”
“那就再再努力。”
在她懷中,雪笑容苦澀:“直至現在,你依然沒有愛上我嗎?”
如歌心痛如絞,淚水浸疼她的麵頰。
“一點也沒有嗎?”
雪吃力地撐起身子,屏息端詳她的神情。
“一點點……一點點……都沒有嗎?……”
如歌恨不得立時殺了自己!她咬住嘴唇,痛得嘴唇煞白,十指握得死緊,心中陣陣刀絞的痛:
“我……”
雪晶瑩的手指捂住她的雙唇,微笑,像一朵絕美透明的白花在春夜飛雪中盈盈綻放。
“那多好……這樣,我離開了,你也不會太過傷心……”
漫天飛雪。
雪花盈盈飛舞。
燦爛的雪光,明亮耀眼,通透無暇,雪的身子就如一團光芒,沒有重量,光華萬丈。
雪輕輕笑著:
“把一切都忘了吧……”
如歌的淚水漸漸風幹:
“讓我和你一起消散。”
“玉自寒呢?”他問她,心,抽痛得麻痹。
如歌仰望天空,蔚藍的天,一絲白雲,盈盈飛雪。她的聲音輕如山穀中的風:
“就讓我和你一起消散吧。”
那是她答應過的,是她虧欠他的。
雪凝望她良久良久。
終於,他笑如百花盛開:“好,那就讓咱們永遠不分離。”
雪花自他體內飛出。
優美地旋舞空中。
幾千幾萬片雪花飛入她的體內,她的身子亦漸漸透明,她微笑著握住他的手,兩隻晶瑩剔透的手握在一起,美如仙人的畫。
慢慢地——
她“睡”去了。
雪長久長久地凝視草地上紅衣鮮豔的她。
他俯下身。
在她雙唇印下一個吻。
萬丈光芒穿過他的身子,閃耀,跳躍,滴溜溜旋轉出七彩的霞光。光芒愈來愈盛,刺得人眼發痛,“轟——”地一聲,光芒在寂靜中散成無數絕美的碎片。
遠處輪椅中的玉自寒震了下。
喉嚨輕“啊”出聲。
丫頭……
沒有騙你……
就算消散了,也會永遠和你在一起……
尾聲
白霧終年繚繞的山中。
有一間竹屋。
竹屋青翠鮮綠,屋邊開滿星星點點白色粉色的野花,黃綠翠羽的鳥兒在林間飛來飛去。
“要進去嗎?”竹屋外茂密的樹林裏,黃琮輕聲問玄璜。他們找尋了十一個月,才找到這裏。
此時天下初定。
皇上將皇位傳於敬陽王,暗河宮徹底自人間消亡,烈火山莊和天下無刀城亦遭到重創,江南霹靂門反而以驚人的速度在武林崛起。但隨著戰楓回到烈火山莊,情勢有了新的變化。
戰楓比以前更加可怕。他幽藍的卷發仿佛掛滿冰霜,眼瞳冰冷陰厲,渾身上下的冰寒之氣令人窒息。在他回到烈火山莊的第一天,裔浪就神秘地消失了,沒有人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麽。
戰楓執掌下的烈火山莊勢力迅速複蘇,與江南霹靂門一北一南互相對峙。
江湖,沒有永遠的平靜啊。
竹屋升起嫋嫋炊煙。
有輕輕的笑語從裏麵傳出來。
玉自寒微笑著坐在輪椅中,望著灶台前忙活的如歌。
她的額頭滿是汗珠,臉頰紅撲撲,陽光照在她稍許淩亂的發梢,有種金色透明的美麗。她吐吐舌頭,轉身看他:“你餓不餓?馬上就好了啊,再等一下!”
他笑著搖頭:“不餓。”說著,他對她招手,讓她來到自己身邊。如歌在他膝邊蹲下,仰起頭,關切地問:“怎樣?是身子不舒服嗎?”
那日山穀一戰,待她醒來後發現雪已消失不見,地上隻餘一件雪白的衣裳。她原本想隨雪而去,但是輪椅中失去了武功、沒有了視力聽力聲音和雙腿的玉自寒使她最終留了下來。
玉自寒當時病得極重。
有無數次,她以為他再也堅持不到第二天。
然而,漸漸地,他卻好轉了起來。並且,他的眼睛、耳朵和聲音都奇跡般地恢複了。
應該是奇跡吧,如歌感恩地想。
玉自寒掏出一方絹帕,淡笑著擦去她額頭的汗珠:“不要太累。早飯就算不吃也沒關係的。”
如歌瞪他:“亂講!怎麽可以不吃飯!真是不知道愛惜自己身子的人!”
他輕咳一聲,微笑。
“還笑!待會兒要罰你!”她惡狠狠地瞪他。
“好。”
“罰你吃四個燒餅!”
“好。”
她想一想:“罰你跟我一起做燒餅!”
“好。”
這麽容易就答應?不好玩。“罰你唱歌給我聽!”
“……好。”
玉自寒苦笑,他唱歌很難聽的。如歌拍手大笑,就是嘛,看他為難的樣子才有趣啊。
聽到竹屋裏歡樂的笑聲。
黃琮不由得也微笑了。
玄璜轉身向樹林深處走去,低聲說:“回去吧,不要打擾他們。”
熱騰騰的燒餅出爐了!
如歌深吸一口燒餅的香氣,得意地笑:“我做的燒餅可是天下無雙哦,又香又酥,師兄你好久都沒有嚐到了呢。”
玉自寒溫柔地笑:“果然好香。”
“是吧,嗬嗬,”她放一隻燒餅到他手中,“快趁熱吃啊。”
他低頭打量燒餅:
“不過,隻是燒餅的話像是少了點什麽。”
“咦?”她一頭霧水。
他從懷裏掏出一樣朱紅的東西,捏在手指,輕輕勾描幾筆。金黃的燒餅,淡紅的霧中美人。美人如月,美人如雪,姿態嫵媚,神情卻端莊。映著金黃的底色,簡潔優美,使人忍不住看了又看。
他唇邊的笑容輕靈優美:
“丫頭,這樣燒餅才漂亮嘛。”
如歌驚疑地瞪住他:
“你——究竟是誰?!”
後記
有人說我是後娘,是心狠手辣的人,以折磨小說中的男主角們為樂趣。哈哈,大笑,看到了嗎,我畢竟還是“親娘”啊,誰都不忍心傷害。
歎……
很多人都說,烈火如歌是個悲劇,必須是悲劇,隻能是悲劇,無論從哪個角度講,都應當是個大悲劇。
對這個“悲劇”的問題,我想了很長很長時間。
或許悲劇美更能打動人心,或許從邏輯和性格的角度來講,悲劇也更合適更完美。
可是——
我是一個堅決痛恨和排斥悲劇的人,嘿嘿。就是這個原因,有了這樣的結局。
寫文,是為了幸福和快樂。
給她們最多的愛,最多的幸福,這些幸福和愛可能是很虛幻的,但仍舊是美麗的啊。
雪的身體消散了,他化成千萬片光芒,飛入玉自寒的體內。不可以和她在一起了嗎?她愛的是玉自寒嗎?那麽,就讓他變成玉自寒的眼睛、耳朵、聲音甚或是雙腿好了。
不要問這樣做是否道德。
不要問以後他們會如何相處。
在我看來,這是最完美的最幸福的,這樣,也就足夠了。
戰楓其實是應該死掉的。
從一開始寫,就打定主意要讓他死。戰楓的悲劇是整篇烈火如歌的線索,他的命運決定了全文的基調。戰楓很笨對不對?可能,說他笨也不完全合適。隻能說是天命吧,所以送他一把天命刀。
想讓他為了如歌而死。
但是不可以,如歌不會看著戰楓死去的,那是她虧欠他的。
也想過讓他落崖,留一個懸念。嗬嗬,留意到婚宴山穀中那個懸崖了嗎?本來是為戰楓準備的。
但是也不可以,那樣太滑稽可笑了。:P
所以,戰楓最終也活了下來。成魔後的戰楓,以後的道路就讓他自己走吧。
暗夜羅……
寫到最後,一直猶豫如歌冒充暗夜冥的做法是否合適,太不光明磊落了。應該如歌、雪、戰楓、玉自寒聯手大戰暗夜羅三百回合,山巔之上你死我活才理所當然吧。不過,我想破了頭,也想不出來暗夜羅為什麽要給他們決戰的機會,如歌他們也沒有那樣的實力。
敵人的弱點。
很不光明磊落的手段,你會不會去用呢?
我替如歌選擇的是——
會。
最後,說一說雪。
雪應該是徹底的悲劇的,這一點,一開始我是非常堅決的。然而,同以往一樣,很不幸的,我喜歡上了雪。汗~~~
但是,我依然堅持雪的悲劇。
直到春天的一場桃花雪。那時我走在路上,忽然想,會不會我筆下的人物在哪個奇異的空間存在著呢?如果把他們寫出來,他們是不是就在那個空間真正地開始生活了呢?嗬嗬,這個想法真是好笑。
然後我就想,如果真有“雪”,他會恨我嗎?
這一想——
卻真的下起了雪。
已經是三月底的天,竟然下了鵝毛般的雪。生平第一次在溫暖的春天看到如此大的雪啊。
我驚呆在路上,望著雪花發怔。
雪花冰涼冰涼的,打在我的臉上,我知道,這隻是一個巧合,但是就是那一刻,我的心突然間徹底軟了。
我想,我不是一個適合寫文的人。
永遠在動搖,永遠在猶豫,沒有嚴謹的結構和犀利的文筆,每部小說都留下了很多遺憾。
但是,快樂也是很多的。
如果在帶給我自己快樂的同時,也可以給你快樂,那麽,就更開心了。
:)
曉溪
2004年9月7日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