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烈火如歌

(2008-09-22 17:44:32) 下一個
  引子
  昆侖山。
  漫天飛雪。
  “你決定要做仙人了嗎?”
  “對。”
  “要經過一百年的嚴寒,才能使冰成為你的骨,雪成為你的肉。縱使你已有深絕的功力,但這痛楚隻怕也承受不住。”
  “我可以。”
  “即使你變成了仙人,也無法左右天命。”
  “但是我可以保護她。從她一出生,就保護她!”
  “癡心的孩子……”
  白須白發的老人無奈地歎息。
  “她不會記得你。”
  少年笑得像梨花一樣甜:“一百年的嚴寒算得了什麽,反正她還要很久很久才能轉世;她不記得我也沒關係,我會記得她。這一世她已經吃了很多苦,我不要她的來世還很辛苦。我要成為仙人,記著她,等著她,從她一出世就開始保護她。”
  “她並不愛你。”
  少年沮喪地低下頭:“師父,你不要總提醒我好不好?我覺得……她說不定是有那麽一點點愛我的。”
  老人搖頭歎息。
  “傻孩子,你知道成為仙人,究竟要付出怎樣的代價嗎?”
  “一百年的嚴寒啊。”師父不是說過了嘛。
  “仙人是不死的,不死的寂寞與孤獨,你可以承受嗎?”
  少年想了想。
  “但是,忍受了寂寞和孤獨,就可以一生一世守候她。”少年微笑,“我覺得很值得。”
  老人眼中有憂愁。
  “還會有一個詛咒。”
  “詛咒?”
  “當你成為仙人的那一刻,當你變成不死之身,會有一個詛咒降臨在你身上。”
  “為什麽?”
  “你想要獲得仙人的神力,也必定要付出一些代價。世間的道理豈非一向如此。”
  “會是怎樣的詛咒?”
  “隻有你成為仙人的那一刻,才會知道。”
  少年驚怔。
  老人拍拍他的肩膀:“你再好生想想。”
  少年有些恐懼,如果那詛咒會傷害到她,他成為仙人還有什麽意義呢?
  “師父,求求你告訴我,那詛咒是對我而下嗎?會不會對她有傷害?”少年哀求老人。
  老人望著心愛的徒兒,終於心軟了。
  “詛咒隻會傷害你。”
  少年笑了:“啊,那就沒關係,我什麽都可以忍受,隻要不會毀掉我的臉。我可是這世上最美的人啊。”
  少年白衣如雪站在昆侖之巔,絕美的容貌靈動剔透如漫天飛揚的雪花。
  老人長長地歎息。
  他知道這徒兒是世上最固執的人,隻要他打定了主意,沒有人可以拉回來。
  漫長的歲月……
  一年年花開花謝,一年年春夏秋冬……
  沒有人煙的山洞。
  迷路的小鳥偶爾飛來一兩隻,拍拍翅膀,啄些草籽。
  山洞很深。
  小鳥的叫聲無法傳到山洞深處。
  那深處,有萬年寒冰,厚厚的冰層中,有通透流光的雪影。
  一年年花開花謝,一年年春夏秋冬……
  冰層中的影子漸漸清晰。
  他會慢慢動一動,會笑,笑容美麗得似乎連冰都可以融化掉。
  一年年花開花謝,一年年春夏秋冬……
  萬年寒冰碎裂掉。
  冰層中那絕美的人睜開眼睛。
  這一刻。
  他聽到了一個聲音。
  “她永遠不會愛上你。”

  第一章
  洛陽。
  品花樓。
  花大娘翹起蘭花指,拈起一串晶瑩剔透的葡萄,閑閑地對麵前的五個小丫頭說道:
  “你們為什麽想進咱們品花樓啊?”
  清秀的小丫頭香兒“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淚眼哭訴道:“我娘前日突然染上惡疾,不治身亡……家道貧寒無錢下葬……求求您收下我吧,我什麽都能做……隻要能葬了我娘,讓我做什麽都願意!”
  花大娘目光一掃,見另外三個小丫頭皆眼中含淚,神情淒楚,想必都是因為環境所逼不得已才想到賣身品花樓。不過,她們中卻有一個紅衣小姑娘滴溜溜睜著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笑吟吟地望著她。她心下奇怪,這小丫頭看起來皮光肉滑,沒吃過丁點苦的樣子,純淨嬌憨得像一朵溪邊的小花兒,跟以往的姑娘丫鬟們很是不同。
  “你說。”花大娘玉手一指,點中紅衣小丫頭。
  紅衣小丫頭笑靨如花,歡快地答道:
  “我是因為景仰。”
  “景仰?!”
  “對呀!品花樓被譽為天下第一樓,名氣之大無人可比。凡是成功的生意必有其可取之處,所以我不遠千裏來到這兒,希望您可以接受我的加入!”
  “咳!”花大娘險些被葡萄噎住,撫住胸口嗆咳起來。
  紅衣小丫頭趕忙走到她身後,不輕不重地幫她捶著後背,清脆地笑道:“這會兒一見到大娘您,就曉得為什麽品花樓可以名滿天下了。”
  花大娘怔住:“為什麽?”
  “您氣質高雅、美麗而不浮華、端莊而不刻板,有像您這樣的人掌管品花樓,想不成功都不可能呢。”
  花大娘忍不住笑出來:“我隻是在這兒管丫頭小廝,不是什麽主事兒的人。”
  紅衣小丫頭驚詫道:“不會吧!大娘您這等人物都肯屈就,可見品花樓果真藏龍臥虎不容小覷!”
  花大娘擺手笑道:“你這個小丫頭一張嘴真能甜出蜜來,好了好了,就收下你吧……碧兒,去支一兩銀子給她。”
  婢女碧兒應聲退下。
  “對了,你的名字是……”
  紅衣小丫頭笑臉盈盈:“我叫做如歌。”
  “如歌?”花大娘沉吟道,“日後在這裏你就叫歌兒好了。”
  “多謝大娘!不過……”如歌望著其他四個小丫頭,欲言又止。
  “說吧。”
  “大娘您隻要我嗎?她們幾個看起來也很需要這份活兒。”跪在地上的香兒淚如雨下,神情好不可憐,讓如歌心裏有種罪惡感。
  花大娘冷淡道:“品花樓是客人開心的地方,如果丫頭們整日裏拉長著臉哭哭啼啼,像什麽樣子。”
  如歌向香兒使個眼色,微笑道:“大娘,香兒姐姐也是因為剛喪母的緣故才會心情極差,過幾日等她母親下葬後自然會好起來。而且香兒姐姐又漂亮又念情,一定會是大娘您的好幫手的。香兒姐姐,是不是呀?”
  香兒先前在集市已經賣身葬母好幾日,卻都沒有找到買主,眼見母親的後事不能再拖,隻剩下入品花樓為婢這一條出路了,哪裏還容得她多想,連聲答道:“是!是!”
  花大娘挑起眉毛,斜斜望住雙手合十做祈求狀的如歌。這個小丫頭,還蠻有意思的!
  *** ***
  洛陽品花樓。
  天下第一樓。
  品花樓的酒好,上從皇親貴族們享用的名酒,下到鄉村山野裏不知名的小酒,隻要您想嚐一嚐,保管能喝得醉醺醺輕飄飄好似神仙。
  品花樓的菜好,無論是山珍海味,還是家常小菜,都好吃得讓您想把舌頭吞下去。
  但品花樓最吸引人的卻是它的人。
  美人。
  令人消魂蝕骨的美人。
  有風騷入骨型的美女,有清雅高貴型的美女,有純潔嬌羞型的美女,有單純憨直型的美女,還有最近最流行的野蠻率直型的美女。
  總之,隻要您來到品花樓,總有一款適合您!如果不滿意,包退包換,直到您滿意為止!
  嗬嗬,請不要誤解,品花樓並不是一間普通的妓院。
  它是——
  這麽說吧,它是一家中介機構。所有到這裏掛牌的姑娘都是來去自由的,可以自由地定下身價,可以自由地選擇客人,可以自由地選擇時間,可以自由地選擇“服務”內容。當然,品花樓也要贏利的嘛,所以每位姑娘每月都要交一定的場麵租金。(這筆錢並不多,這樣才能吸引到更多“優質”的美女。)
  那麽,品花樓靠什麽賺得滾滾的黃金白銀呢?
  對了!酒菜。
  凡是來這裏的客人,哪有幹坐著看姑娘的,誰人不點上幾個菜、喝上一壺酒,在心愛的美人麵前,不顯得大方闊氣一點怎麽能贏得芳心呢?大家都知道,這酒菜的利潤是最大的。
  如歌佩服極了想出品花樓這種賺錢方式的人。可惜品花樓的幕後大老板是誰,卻仿佛是個謎,她一直無緣得見。可惜呀,可惜。
  如歌邊端著冰糖燕窩羹向風閣走,邊搖頭惋惜。
  突然,一個纖纖弱影出現在她麵前。
  如歌抬頭一看,驚喜道:“香兒姐姐,是你啊,這幾天還好嗎?”
  香兒柔婉地微笑,笑容中有說不盡的感激:“我娘已經葬下,事情辦得很體麵。”
  “那太好了,姐姐你終於可以安心了!”
  “歌兒妹妹,謝謝你。”香兒望著她,“可是,你把你賣身的銀子全借給我,真的沒關係嗎?我……”
  如歌連忙擺手:“沒關係,沒關係,姐姐你安心用掉好了!我不需要這些銀子,也用不著。如果姐姐覺得這些銀子不夠,我還可以再拿一些給你……”
  “不用了。忙完我娘的後事,我也沒什麽可用錢的地方了。”香兒鄭重道,“妹妹,銀子我一定會還給你的。”
  如歌想告訴她不用還,但心下一想,知道外柔內剛的香兒現在還不會接受她的好意,於是隻是笑了笑,岔開話題。
  “香兒姐姐,花大娘安排你服侍鳳凰姑娘是嗎?”如歌好奇道,“聽說鳳凰姑娘的性子很是驕橫,你會不會吃苦啊?”
  香兒低下頭,半晌沒有答話。
  如歌盯著她看,慢慢地,眉頭皺起來。她放下手中的托盤,走近香兒,細細打量她的頸子,倒抽一口冷氣,驚道:“你的脖子上怎會有傷?!好像是讓人用指甲挖出來的!”
  香兒慌忙捂住傷痕,眼神淒楚道:“沒有,是我自己不小心抓到。”
  “你說謊哦,”如歌嘟起小嘴,“為什麽要騙我呢,咱們不是好姐妹嗎?”
  “我……”
  如歌拍拍她的肩膀:“有什麽事記得告訴我,雖然我隻是小丫頭,但是多個人出出主意總是好的。”
  香兒泫然欲泣,沉默良久,終於輕輕點頭。
  *** ***
  風閣。
  窗外春日和暖、楊柳青青。
  窗內美人如玉、對鏡梳妝。
  如歌從珠寶匣中挑出一支素淨的寶藍珠釵,斜斜插在風細細的雲鬢,配著她一身粉藍色輕紗軟裙,清雅簡潔得就如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子。
  風細細滿意地左瞧右看,喜得合不攏嘴:“歌兒,你真是好手藝,把我打扮得好漂亮!最近客人們都說我好像變了個人,比以前美上七八分呢!”
  “小姐就是愛說笑,”如歌笑盈盈道,“你本來就是美人啊,越來越美麗是很自然的啊,跟我有什麽關係。”
  “呸,小丫頭,嘴巴甜死人不償命!”風細細喜不自禁,媚眼如絲向她飛過來。
  如歌將玉碗端起,道:“小姐,喝點冰糖燕窩羹,可以美容養顏。”
  風細細接過來,有些猶豫:“可是,會不會長胖呢?別的姑娘都好纖細好苗條,我似乎有些太豐滿了。”
  如歌睜大眼睛,吃驚道:“你這樣就叫豐滿?”她不讚同地搖頭,“我卻覺得小姐的身材纖穠合度,甚至有點偏瘦呢。樓裏的確有些姑娘很苗條很苗條,就像幽蘭姑娘,可是你難道不會覺得她因為太瘦了,所以臉色暗黃無光,搽再多的粉整個人也亮不起來,不好看啊。身體好一些,氣色就會好很多,人也會漂亮十分!更何況,身體健健康康的,這一輩子才能享福呢!”
  風細細聽著她這番話,胸口突然一熱,入行幾年早已變得有些麻木的心,因為有人的關懷而溫暖感動起來。她靜靜地喝下冰糖燕窩羹,抬起頭,對如歌笑道:
  “有機會我一定要謝謝花大娘。”
  “……?”
  “謝謝她派給我這麽一個貼心的丫頭。”她拉住如歌的手,笑容如春風中的桃花,“我很喜歡你,歌兒。”
  如歌眨眨眼睛,頑皮地笑道:“小姐,我也很喜歡你,你對我很和氣很親切,能跟在你身邊是我的福氣好。”
  楊柳隨風起舞。
  風細細背靠雕花木窗,握住如歌的手,良久沒有鬆開。
  她仔細凝視著這個突然來到自己身邊的丫頭,思考著些什麽,終於,她輕聲道:
  “歌兒,你知道嗎,我並不想做一輩子青樓女子。”
  如歌點頭。
  風細細將她的手更加握緊些,道:“所以,你幫我好嗎?”
  “……?”
  風細細看向窗外湛藍的天空:
  “幫助我,坐進品花樓排行榜的前三甲!”
  *** ***
  品花樓大堂。
  在最顯眼處高高懸掛著一張純金打造的大榜,金光燦燦,吸引著每個進入的客人駐足仰望。
  這就是品花樓的“絕色名花排行榜”。
  從上往下依次是品花樓當月最受歡迎十大名花的座次。
  這會兒還不到迎客的時候,隻有身著紅色衣裳的如歌,在金榜下,仰著腦袋,邊看邊讚歎!
  精彩!
  絕妙!
  如歌猜測究竟是個怎樣的天才想出的這個好主意。
  世上的人都有種奇妙的心理,越是眾人追捧的名花,越是想摘下來賞一賞。更何況在品花樓這種名滿天下的青樓裏,能夠位列三甲,就當然有了睥睨群芳的地位,誰不想一睹芳容。所以,每次品花樓“絕色名花榜”的榜單上排在前幾位的姑娘的價碼都是高得讓人目瞪口呆。
  並且,在排行榜的刺激和排行名次帶來的利益驅動下,各位姑娘也拚了命地出盡百寶,爭奇鬥豔,誰也不敢怠慢分毫。(因為排行榜的座次可是每月一變哦,稍有不慎便可能連降幾名,甚至掉下榜來。)
  姑娘們在競爭中自然出落得越來越美麗,上榜名花們的水準自然越來越高,客人們自然越來越趨之若鶩,品花樓的生意自然越來越好!
  “棒極了!天才!”
  如歌讚不絕口,腦袋瓜子都快點到地上了。
  “你這丫頭在做什麽?”
  花大娘從偏廳出來就看見如歌一個人在呆呆地傻笑。
  “花大娘好!”如歌轉身對她行禮,然後繼續端詳金榜,詢問道,“大娘,是誰想出來做這張排行榜的?”
  “大老板。”
  “大老板?!”如歌眼睛一亮,扯住大娘的袖子,連聲問,“大老板究竟是誰啊,為什麽每個人都不肯說?”
  花大娘出神地仰望金榜,半晌才道:“不是不肯說,而是不知道。”
  “啊?這麽神秘?”如歌很失望。
  “你個死丫頭,問這麽多做什麽!”花大娘恨恨地瞪如歌一眼,轉身要走。奇怪了,她怎麽不知不覺跟個小丫頭說起這些。
  如歌急忙又扯住她的袖子:“大娘,別走,我還有話想問您呢!”
  “沒空兒!”
  “大娘最好了……”如歌軟聲央求。
  花大娘深吸一口氣,終究硬不下心腸。
  “說吧。”
  如歌滿臉堆笑:“請問大娘,這‘絕色名花排行榜’的名次,具體是怎麽排出來的?”
  “姿色、服務和人氣。”
  “哦……”如歌恍然大悟,拍手道,“有道理,有道理……不過,不對呀……”她有了新的疑問。
  “哪裏不對?”
  “所謂各花入各眼,我們小姐本月排行第七,但是她的容貌並不比排行第五的紫蜻蜓姑娘遜色啊,甚至我覺得她比排行第三的幽蘭姑娘還漂亮些呢,燕肥環瘦,誰更美貌的標準怕是很難判斷吧;再說到服務,排行第四的鳳凰姑娘動輒對客人破口大罵,語言尖刻難聽,怎麽也不該排到我們小姐上麵啊?”
  花大娘笑道:“這你就不懂了,當下最流行野蠻潑辣的調調,鳳凰這樣的小野貓偏偏對上了很多客人的胃口,不服都不行。”
  “啊?這樣?”
  原來每個行業都要緊緊把握住流行的脈搏啊。
  “不過,你說的也不錯,”花大娘讚許地看著她,“姿色和服務的優劣很難公正地評判,所以這張榜主要依據的是人氣。”
  “人氣?”
  “對。而且這個人氣不僅僅指誰的客人多,更重要的是看客人身份地位的高低。就像曲悠悠,她能坐上第六的位子,是因為一個月前劉尚書看上了她她才竄得這麽快。明白了嗎?”
  如歌眨眨眼,展開笑容。
  原來如此!
  看來要幫助風細細打進三甲,隻靠裝扮得出眾些是不夠的,必須要找到有分量的客人才是捷徑!
  下一個問題——
  到哪裏去找有分量的客人呢?
  如歌開始頭痛。
  *** ***
  正月初一。
  剛入夜。
  品花樓卻暗暗湧動著一股不尋常的氣息。
  風閣。
  如歌細心地為風細細攏上麵紗,好奇地問道:“小姐,你覺不覺得最近幾天有點不太對勁?”
  風細細絕美的容貌被煙霧似的白紗遮住,如夢如幻,神秘而誘人。
  她欣賞著銅鏡中的自己,漫不經心道:“每個月都是如此,凡到初一十五,樓裏的很多姑娘和她們的丫頭都會變得像賊一樣,四處偷聽偷看,想打探出別人的方法。”
  如歌更加好奇:“方法?什麽方法?”
  “自然是吸引男人的方法。”風細細瞟她一眼,見她仍是不太明白的樣子,便耐心解釋道,“品花樓每逢初一十五,客人是最多最集中的時候,也是姑娘們展示自己容貌、才情最好的時機。隻要能把握住這個機會,做到引人注目,身價和名氣會有很大的提升。如果再能趁此良機吸引到一兩位身份崇高的客人,就可以飛上枝頭,傲笑群芳了。”
  如歌恍然大悟:“是這樣啊。我明白了!所以各位姑娘都想知道別人做什麽裝扮,是否比自己更出色,想盡一切辦法,要在今晚壓倒眾花,釣得最炙手可熱的客人!”那麽,她應該就不用再煩心如何找來有分量的客人來抬高風細細的地位了吧。
  太好了!
  她鬆下一口氣。
  可是——
  “怎樣才能吸引到客人呢?”
  她虛心求教。
  風細細苦笑:“這就是最困難的地方。”
  如歌豎起耳朵,認真去聽。
  “男人心,海底針,真的是很難琢磨。”
  歎息聲悠悠傳來……
  咦?這句話一般是用來說女人的呀,男人也是這樣嗎?
  “每個客人喜歡的口味都不一樣,有喜歡嬌羞些的,有喜歡放蕩些的,有喜歡冷漠些的……但是,你每次出場卻隻能做一種打扮,就好像賭博押寶一樣,運氣好就壓上了,運氣不好就隻能眼巴巴看著好客人被其他姑娘搶走。”
  “那怎麽辦?”
  “也隻有賭了。”
  風細細忽然一笑:“不過,要賭也不能毫無準備地去賭,我做了些功課。”
  “……?”
  “今晚最引人注目的一位客人,應該是——”
  如歌睜大眼睛,等她繼續。
  風細細輕撫自己白紗下如煙如霧的美麗麵龐,低聲道:
  “——天下無刀城的少主,刀、無、暇。”
  刀無暇?
  隻聽名字就讓人覺得一定是個精彩的人物。
  風細細沉吟道:“素聞刀無暇品行高尚,應該不會喜歡煙視媚行的女子,但是一味的高貴矜持,又怕他見得多了不再稀奇。所以,我今天這身裝扮,歌兒你看是否合適?”
  如歌打量風細細。
  她一襲軟綢白裳,配清透白紗,發髻高挽,簡約無華,隻斜插一根羊脂白玉釵,風姿綽約,如朝霧中的清麗仙子。
  “小姐,你真是美得讓人驚歎!”如歌讚美道,接著,又不解地問,“可是,為什麽要用白紗把臉遮住呢?”
  風細細嘲弄地笑:“男人生性很賤,越是朦朦朧朧令他看不清你的容貌,他就越想看。我想,這刀無暇應該也不例外。”
  是嗎?男人生性很賤?!
  如歌震撼中,說不出話。
  然而,這會子她忽然也覺得風細細的麵容在白紗籠罩下,像霧中芍藥,若隱若現,又是美麗,又是逗人想一探究竟,真真勾人心魄!
  風細細見如歌癡癡地望著自己,心中不禁得意,拍拍她的腦袋,道:
  “時間不早,咱們該出場了。”
  “是。”如歌應道,突然,她又有個疑問,脫口而出:
  “小姐,為什麽每到初一十五客人就會特別多呢?”
  *** ***
  品花樓大堂正中有一方青竹搭成的閣台。
  青竹為欄,幔簾輕垂,古雅香爐,嫋嫋沁靜之香,竟似能壓倒滿樓的酒菜之氣,讓人的心因之明亮起來。
  一張青竹琴案。
  一張古琴。
  白衣男子長身而坐,靜然撫琴。
  琴聲淙淙。
  如高山中穿流而出的小溪,清澈見底,水波清亮,溪底的鵝卵石在閃閃發光,仿佛每一個石子都有它小小的歡樂、小小的憂傷……
  品花樓所有的客人皆寂靜無語。
  客人們的目光皆集中在那白衣男子身上,如癡如醉,身陷在他的琴聲中不能自已,好像墜入了一個如詩的幻境中。
  如歌這才明白。
  她先前一直奇怪,為什麽大堂中搭著一個竹台,白白占了很多空間,卻沒有任何用處。原來,這竹台是為這白衣男子特意留著的,不容他人使用。又原來,白衣男子隻有初一十五才來這裏獻藝,所以每月的這兩天品花樓的人氣最旺。
  他——
  難道就是傳說中的琴聖?
  隻可惜,以如歌所在的位置隻能看到白衣男子的背影,無法看到他的容貌。但就算是背影,也顯得滌然出塵、雅潔如仙。
  風細細告訴她,他的名字叫有琴泓。
  而勸說有琴泓,正是如歌必須要麵臨的一項任務。這個任務,自然是風細細交給她的。隻許成功,不許失敗。這也是風細細對她的要求。
  可是,看著白衣男子的背影,如歌心中忽然打起了鼓。
  客人們聚精會神地聆聽有琴泓的琴曲。
  品花樓的姑娘們卻在暗自打量堂內的客人。
  大堂內共有三十六張桌子。
  其中九張極品紫檀木紅漆大圓桌,二十七張上好雕花方桌。每張紫檀木圓桌由一個小廝加一個丫頭伺候;每張雕花方桌隻由一個小廝伺候。訂下一張紫檀木圓桌的銀子,比訂一張雕花方桌的銀子要多上十倍。而且如果隻有錢而地位聲勢不足,任你出再多的銀子,品花樓寧可紫檀木桌子空著,也不會讓你坐上它。
  夠資格坐上紫檀木桌的客人,財富和身份勿庸置疑。
  所以品花樓姑娘們的眼睛絕大部分集中在九張紫檀木桌的客人身上。
  尤其是最接近青竹閣台的一張。
  那張桌有三個人。
  在進場前,風細細大致告訴過如歌他們的名字和特征。
  最讓人矚目的是一個年輕男子,他錦衣玉帶,金冠束發,麵如冠玉,相貌英挺,氣質軒昂。應該就是本場的熱點——
  刀無暇。
  還不錯,如歌點頭。
  天下無刀城是江湖中僅次於烈火山莊的一大門派,隱然有坐二望一的聲勢。刀無暇是天下無刀的少主,未來的城主,武功堪稱少俠一輩的翹楚,再加上相貌不凡,清譽不俗,成為眾花今晚競逐的重心亦在情理之中。
  刀無暇右手邊是一個年紀更輕些的男子,他體態微胖,麵容白皙,眼神卻有些陰暗。他應該是刀無暇的胞弟刀無痕。奇怪,兄弟兩個相貌上怎麽會相差如此多。
  如歌看向刀無暇的左手——
  哈,那是個女子。
  原則上品花樓是不歡迎女性客人的,然而,如果這個女子身份很“崇高”,或者帶她進來的人身份很“崇高”,還是可以通融的。(什麽?有人問“崇高”的標準?自己去想好了。)
  她的名字好像是——刀冽香,天下無刀城主惟一的女兒。
  刀冽香長得不是十分柔媚,五官線條較硬朗,眉宇間一股英氣。她沒有在仔細聽有琴泓的彈奏,隻是端起酒杯,安靜地獨酌。
  好,觀察完畢。
  如歌收回目光,看一看身前坐姿優雅的風細細,暗自希望她今晚能一切順利,得償心願。
  不對!
  如歌忽然間覺得自己錯過了什麽,猛抬頭,向大堂的一角看去!
  普通的雕花方桌。
  上麵隻擺著三道普通的小菜,沒有酒,菜沒有動過。
  桌旁兩個人。
  一個年約二十七八歲的男子,黑衣,淡眉,眼睛細而狹長,神態恭謹地站在另一個男子身後。
  那是個玉一般的男子。
  一身青色布衣,二十二三歲,容貌清俊,雙目溫潤如瑩玉,眉宇間似有淡淡的光華,初看並不打眼,然而細品下去,卻如著迷一樣,讓人舍不得挪開視線。
  青衣男子卻是坐在一輛木輪椅上,雙腿似有殘疾。他的雙手放在腿上,幹淨整潔,左手上有一枚羊脂白玉扳指,雕著花紋,因為離得遠,看不大清楚。
  如歌望過去的時候,青衣男子也正在看她。
  兩人的目光穿越過賓客滿座的大堂。
  碰撞!
  青衣男子微笑。
  笑容如蘊有日月靈氣的美玉,淡雅而潤澤,一直撞進如歌的胸口!
  如歌像受驚的小鹿,急急低下腦袋,不敢再看他,但心中已是慌亂成一團,一時間忘卻了自己身在何處。
  青竹琴台。
  有琴泓寬袖輕揚,一曲終了。
  餘音繚繞片刻後,滿堂賓客才好似從幻境中緩緩清醒,喝彩聲、讚歎聲像浪潮一樣蕩起,氣氛達到了高潮。
  如歌卻還沒有從見到青衣男子的震撼中緩過氣來。
  有琴泓退場。
  如歌仍在發怔。
  風細細有些著急,偷偷回過手,拽拽她的衣角。
  如歌眨眨眼睛,哎呀,差點忘了自己還身負重任。她連忙向風細細比個放心的手勢,轉身離開了大堂。
  *** ***
  新月如眉。
  繁星點點。
  品花樓的後花園中,山水亭閣顯得出奇的寧靜,似乎同大堂內的熱鬧喧囂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世界。
  月光下。
  如歌對著前方的白色清影,提高聲音喊道:“有琴先生,請您等等。”
  那白衣背影略微慢些,卻未停下腳步。
  如歌隻恐被他走掉,連忙拉高裙子,一路快跑追上去,邊跑邊喊:“有琴先生,等等我,有事情請您幫忙!”
  有琴泓眉頭微皺,隻覺有一團火焰向他衝過來,上氣不接下氣攔在他麵前,清水分明的大眼睛眨呀眨地盯著他看。
  原來是個紅衣裳的小姑娘。
  晶瑩剔透的小臉兒,討好的笑容,清脆的聲音:“有琴先生好!”
  如歌笑吟吟地瞅著有琴泓。
  他很清瘦,眉頭好像很習慣皺起來,已經有了淺淺的褶紋。他的目光疏離,像是不喜歡別人的打擾。他站在那裏,像一泓被世人遺忘千萬年的泉水,無波無痕,無愛無恨。
  “有琴先生,我是品花樓的丫頭,我叫做歌兒。”
  “不認識。”
  “嗬嗬,現在不就認識了嗎?”她笑得純淨無邪。
  “走開。”
  如歌的笑容垮下,沮喪道:“先生,你難道不曉得跟陌生人說話是很需要勇氣的嗎?你這樣冷冰冰的,會非常打擊我以後跟人交往的信心。”
  “與我無關。”對品花樓的姑娘丫頭來說,每日裏接待的不都是“陌生人”嗎?這小丫頭說什麽笑話。
  “我是新來的。”如歌擠出“慘兮兮”的表情,希望能爭取到他的同情。不過,好像沒什麽用。
  那麽,她決定單刀直入——
  “我們小姐請您為她伴曲。”
  是啦,這就是風細細的“完美”計劃。
  風細細擅長舞蹈,曾有才子題詩,讚她舞姿優美如“清風扶弱柳,彩蝶戲芙蓉”。今晚這種場合,她自然要舞上一曲來吸引眾客目光了。隻是,在品花樓舞藝出眾的並不隻有她一人,薄荷姑娘、紫蜻蜓姑娘和香桃姑娘也甚為出色。要拔得頭籌,就必須要出奇招!
  讓有琴泓為她伴曲!
  世人皆知,有琴泓孤傲清高,向來不肯為人伴和。如果能說動他,請他幫忙,風細細就可以趁著他的聲名,成為全場最矚目的亮點。
  不過,要說動有琴泓是一件萬分困難的事情。
  如歌與有琴泓站在後花園中。
  從大堂方向忽然飄來一陣絲竹之聲,有女子婉轉低回地歌唱,曲意纏綿,撩人心脾。
  她知道,現在品花樓內眾姑娘間的爭才鬥藝、展現才貌的角逐已經開始了。風細細肯定在等她的好消息。所以,她必須成功!
  她低聲央求:“拜托了,有琴先生,為我們小姐彈奏一段曲子吧,不用很長,很快就可以結束的!”
  “做夢。”他繞過她便欲離去。
  如歌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急道:
  “請你答應我!”
  她的手心很熱,透過衣衫,熨在他右臂的臂彎。
  有琴泓微怔。
  然後,甩開她,怒道:“放肆!”
  “好不好,答應我嘛。”如歌吐吐舌頭,將雙手背在身後,不屈不撓地繼續做工作。
  有琴泓心下一陣煩亂。
  她明明已經鬆開手了,為何他還是覺得臂彎處火燙燙一片,像是被她留下了烙印。
  “隻要你答應我,我可以給你一個心願哦。”
  月光柔和地灑下來,如歌笑得像個精靈古怪的仙女,好像在鄭重地等待他許願。
  “我沒有願望。”
  “不可能。每個人都會有心願的。你肯定也會有。”
  有琴泓冷笑。
  “即使有,你也實現不了。”
  如歌小小地可愛地微笑:
  “那可不一定。你千萬不要小看世上任何一個人,每一個人的能量都可能是無窮的。”
  “成交嗎?”
  *** ***
  如歌一隻腳剛踏回品花樓,眼珠子就險些掉出來。
  天哪,百合姑娘在做什麽?!
  隻見百合粉臉含春,杏眼微眯,丹唇微啟,一襲嬌黃薄紗綢裙慵懶地半褪著,飄墜在地板上。她的粉肩赤裸,胸襟敞開,豔黃色的抹胸清晰可見,嬌白的乳溝誘人地顫抖。
  這,難道就是風細細告訴過她,而她卻還無緣一見的“脫衣舞”?!
  如歌睜大眼睛,看得呼吸都快停止了。
  百合媚惑翩舞著,纖纖細腰搖擺如水中靈魚,一手輕褪著所剩無多的衣裳,一手輕撫著酥乳般的胸口,伴著樂師們的曲子,一路向刀無暇三人的桌子行去!
  如歌站回風細細身後,低聲道:
  “辦好了。”
  風細細點頭,輕道:“先看戲吧。”
  百合翩翩旋舞如九天飛花,忽然,又如斷翅的蝴蝶,失魂般跌落在刀無暇的身上。
  品花樓一陣驚歎!
  幾乎所有的客人都用豔羨的目光盯著刀無暇,恨不得把自己換作他,好一飽如此豔福。
  但——
  刀無暇麵容一板,眉頭緊皺,“謔”地一聲立起,硬生生將百合甩倒在了地上!
  “啊!”
  很多客人驚得站起來,不會吧,這樣糟蹋美人兒。
  “蠢貨。”
  風細細輕不可聞地冷笑。
  如歌知道她的意思。在這樣大庭廣眾的場合,天下無刀城又素講體麵規矩,百合想用近乎淫蕩的脫衣舞來引誘刀無暇,是不可能會成功的。
  也許,這也是百合在賭呢?以百合的姿色,在品花樓頂多中等偏上,排名一直徘徊在二十名上下,要想出名,隻能一搏了。成者王侯敗者賊。可惜,百合失敗了。於是,她成了蠢貨。
  百合卻仍在媚笑,靈蛇一般又撲在了刀無暇的身上,白蔥似的指尖兒愛撫著他的大腿,緩緩地、柔媚地向上遊走。
  朱唇呢喃道:“刀公子……”
  她既然已經賭了,就要徹底賭上一把!
  另一邊。
  如歌望著仍在努力爭取的百合,心中忽然一陣淒然。
  她想到了遠方的一個少年。
  那個少年有著幽黑發藍的卷發,幽黑發藍的眼睛,右耳有幽藍的寶石。她忽然很想知道,在她離開的這段日子裏,他可曾想念過她。
  無意識的,她又去看那個青衣男子。
  青衣男子正在凝視她。
  他似乎一直在凝視她,眼底有淡淡的擔憂。
  這次,刀無暇沒有動。
  動的是刀冽香!
  她一把揪起百合的長發,劈手兩個耳光打在她的臉上,百合的臉頰頓時腫起來,血絲順著嘴角流出!
  “賤人!”刀冽香冷喝,“你很喜歡脫衣服勾引男人對不對?好,姑奶奶今天就讓你脫個幹淨!”
  “刷——”
  百合的衣裳被刀冽香扯成碎片,頃刻間,隻剩下豔黃的抹胸和底褲!
  “不!”
  百合驚恐地蜷縮起赤裸的身子,嫩白的嬌軀在春日的夜裏瑟瑟發抖。
  刀冽香冷哼:“還有些零碎,一並脫了吧!”
  伸手向百合的抹胸抓去!
  如歌隻覺有一口熱血向喉嚨衝!
  握緊拳頭便要急喝——
  空中飛起一件黑色衣裳。
  輕飄飄越過眾人頭頂,罩在顫抖恐懼的百合身上。
  百合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樣,用它緊緊裹住全身,淚水,瘋湧在黑色的衣襟上。
  刀冽香震怒!
  鳳目圓睜向大堂右邊角落瞪去,見一淡眉細目男子僅著中衣,神情不卑不亢,百合身上的黑衣顯是他擲來的,不禁怒喝道:“你好大的膽子——”
  “妹子!”
  刀無痕卻突然止住她的嗬斥,白胖的臉上露出吃驚的神情,向刀無暇遞個眼色。
  電光火石間,他已認出了那淡眉細目的男子正是玄璜!
  玄璜並不可怕。
  可怕的是烈火山莊。
  當今世上,所有人都聽過一句話。
  人間烈火,冥界暗河。
  烈火山莊坐穩白道的第一把交椅,暗河組織則是綠林黑道的龍頭,兩股勢力明爭暗鬥數年,發生大小戰役七十八起,雙方共死亡七百二十六人、傷一千九百一十八人、失蹤一百四十五人。
  然而,十九年前暗河組織卻忽然好像人間蒸發一般,再無任何動靜和消息,一夜間在江湖絕跡。
  烈火山莊從此也再沒有對手。
  幾年後,烈火山莊就等於天下武林。
  烈火山莊莊主烈明鏡共有三個弟子。
  其中二弟子玉自寒,甚少在江湖上行走,識得他的人很少,天下無刀城的鴿組收集到有關他的資料並不多。
  玉自寒,二十二歲,自幼雙耳失聰,雙腿殘疾,常穿青衫,容貌溫潤如玉,左手一枚羊脂白玉扳指。相傳他有六個隨仆,青圭、赤璋、白琥、玄璜、黃琮、蒼璧,其中,玄璜與黃琮為世人所多見。
  刀無痕正是認出了玄璜。
  *** ***
  品花樓。
  靜悄悄。
  樂師忘記了奏樂。
  賓客忘記了呼吸。
  他們或興奮或好奇或擔心地等待著情勢的變化。
  刀無暇一振錦袍,玉麵露出喜容,幾個大步便行到那雕花木桌前,對木輪椅中的青衣清俊男子,一揖到地,朗聲恭敬道:
  “天下無刀城刀無暇見過玉公子!”
  話未落,他便覺不妥,這玉自寒是個聾子,如何聽得他說些什麽,恐有不敬之嫌。但如何與聾子溝通,一時間又想不出好法子,竟有些怔在那裏。
  這時,一股柔和如春風的力道輕輕將他的身子托起,刀無暇不敢違逆,順著這股力道抬起頭來。
  玉自寒的雙目。
  恬淡而安適,像靈山秀水間沉靜的溫玉。
  玄璜道:“刀公子,說話時請麵對我家少爺,少爺自會知道你在說什麽。”說著,他從懷中掏出一方紙,和一支做工精細的碳筆,擺在桌上。
  刀無暇心道,莫非玉自寒習得唇語,能從口型知曉話語內容,這倒需小心了。邊想,他邊對玉自寒抱拳連聲致歉,道:“在下小妹年少氣盛,行事不知輕重,讓玉公子見笑了,回去必當嚴加管教。”
  玉自寒在紙上淡如輕煙般寫道:
  “令妹天真,不必多責。”
  刀無暇鬆口氣,道:“是。”
  玄璜道:“這青樓女子舉止放蕩,確有失禮之處,刀姑娘看不下去亦在情理之中。但凡事應適可而止。”
  刀無暇道:“多謝教誨。”
  玉自寒微微搖頭,叫他不必如此客氣。
  這邊,風細細暗想,這位玉公子不知何方神聖,竟能使得名震天下的無暇公子如此謙恭以待。隻可惜,這秀玉般的人兒竟似又聾又啞又殘,可見上天是見不得人完美的。
  如歌卻一直注意著被眾人遺忘的百合。
  百合徹底失敗了,她嬌豔的臉龐上滿是狼狽的淚漬,十指死死抓緊身上的黑色衣裳,一個勁兒不住地顫抖。終於,她從地上爬起來,踉蹌著要離開這個帶給她羞辱的地方,沒有人看她,她希望能靜悄悄地退場。
  她低下頭,咬緊牙,不想看見樓裏其他姑娘嘲諷的表情。但是,當她經過時,依然聽到了香桃的譏笑、曲悠悠的冷哼、薄荷飛白眼的動靜、柳絮唾口水的聲音……忽然,一隻腳平空橫出來,絆在她的身前!
  百合慌亂間哪裏來得及去躲閃,左腿一彎,身子失去平衡就往地上跌。她伸手想去抓住什麽,卻又被人推了一把,驚慌中忙抬眼,一張跋扈得意的臉,是鳳凰,平日裏她與她井水不犯河水,為何要落井下石?!
  百合止不住墜跌的勢頭,身子摔下去,她閉上眼睛,胸中一片陰冷漆黑,她恨!每個人都在努力向上爬,可以用各種手段,隻要能成功!她無非是選了一個錯誤的方法,為何就要落入被人嘲笑和踐踏的深淵,她恨!
  一雙溫暖的小手。
  百合沒有跌在冰涼的地上,有一雙溫暖的小手從身後抱住了她的腰,將她用力地扶了起來,穩穩地站在使腳絆她的鳳凰旁邊。
  鳳凰惱怒有人掃了她的興,低頭“呸”一口,啐在百合衣角,罵道:
  “賤貨!”
  百合好似沒有聽見,也沒有回頭看一下是誰扶起了她,僵直著身子,徑直走出了品花樓,走入外麵的夜色中。
  如歌垂首站回風細細身後,心裏說不出是什麽滋味。
  風細細扭頭瞪她一眼,以手帕掩口,輕叱道:
  “那種賤人,理她做什麽,惹一身麻煩。”
  如歌不語。
  “你身手倒蠻快,一溜煙就竄到那賤人後麵,使的是什麽功夫?”風細細狐疑道,忽然覺得自己對歌兒好像也不甚了解。
  如歌向場中望了望,道:“小姐,幽蘭姑娘的書畫表演馬上就要結束了,你是否要接著上場。”
  風細細連忙整整衣裙,理好麵紗,再顧不得追問如歌。
  *** ***
  品花樓內。
  有琴泓正在奏琴。
  風細細正在起舞。
  沒有人注意到少了個丫頭。
  後花園中。
  月色淡極。
  古琴之聲傳來,悠悠謙和,平淡雅致。
  如歌仰首望著幽藍的夜空,風,吹動她紅色的衣裳,烈烈向後揚起。因為無人,她潔白的小臉上有淡淡的憂傷。
  有人經過,驚擾了她。
  那人手拿一隻小包袱,背脊挺得極直,麵容豔麗而冷峻。
  如歌歎息道:“為何要走呢?”
  熱熱鬧鬧的桃花開在那人身邊,花影映在她臉上,映得她左右兩頰被掌摑的痕跡通紅駭人。她瞪住如歌,眼中有淩厲的恨意,半晌,道:
  “留下來,讓你們侮辱嘲笑嗎?”
  “你有勇氣在眾人麵前挑逗刀無暇,卻沒有勇氣麵對些閑言碎語?”
  “不一樣。”
  “有什麽不一樣?”
  百合冷笑:“我為什麽要對你說!”
  如歌凝視她,平靜道:“因為我剛才幫了你,讓你沒有摔倒在鳳凰腳下。”
  百合又冷笑:“你以為我會感謝你?”
  “你會。”如歌微笑,“如果被鳳凰那種女人侮辱,很丟人。”
  百合眼中閃過抹奇異的光芒,唇角扯出譏笑:“不錯,我再下賤也比母狗鳳凰強一百倍。”
  桃花樹下。
  百合摸著臉上火辣辣的掌痕,恨聲道:
  “在品花樓,隻憑我的姿色想要出眾,難如登天。我不甘心等到人老珠黃再沒生意了,還攢不下可供一輩子花用的金銀。這是次機會,我必須把握住,隻要能攀上刀無暇,定能掏出個金山銀礦來,他有權有勢,往後也再沒人敢欺負我。我當然要拚一把!呸,她們都覺得刀無暇定是喜歡假惺惺的大家閨秀,便一個勁兒扮清高。可笑,真喜歡正經人家的閨女還來青樓做什麽,憑他還不一抓一大把?!凡來青樓的都是賤胚,都喜歡看女人脫、看女人浪蕩,我偏偏和她們不一樣!我索性就脫給他看!”
  “可是,你失敗了。”如歌提醒她。
  百合一怔,閉上眼睛,然後,冷道:“所以我走。”
  “去哪裏?”
  “換個名字,重新開始。”百合眼光黯然,“今夜一過,品花樓裏百合的名字就會淪為人笑柄,變得臭不可聞。我,不得不走。”
  “還做這行?”
  “我有別的本事嗎?”
  “我認識一些人,他們或許可以幫你找……”
  “算了,”百合打斷她,“一朝青樓人,終生青樓鬼,我再也做不了其他的行當。再說,你若真有路子,又怎會進了品花樓?”
  如歌望著桃花樹下雙頰殷紅、眼神陰厲的百合,無奈道:
  “那,祝你好運。”
  百合冷笑:“好運是靠自己爭取的。”
  “你說的對,”如歌點頭,從懷中摸出一隻白色小瓷瓶,遞到她手中,“這是治療淤傷的靈藥,抹在臉上,一個時辰後印痕便會消失。這樣,無論你到哪裏爭取到好運的機會都會大些。”
  百合凝視她片刻,將瓷瓶收入懷中,轉身離開。
  從此,品花樓再無名叫百合的女子。
  *** ***
  古琴聲止。
  品花樓內掌聲、喝彩聲如雷。
  如歌悄悄回到了大堂中,知道風細細在有琴泓的幫助下,終於搶得了個滿堂彩,風頭之勁,讓其他姑娘為之側目。
  風細細嬌聲細喘,白紗遮掩下的臉頰嬌媚粉紅,她嫵媚的美目飛快地遍巡全場,見眾賓客皆如癡如醉地關注著她,不由喜不自禁,卻立刻坐得更端莊些,擺出天山之雪凜然不可侵犯之姿。
  如歌輕聲道:“小姐,恭喜你,今晚的花魁非你莫屬。”
  風細細嗔她一眼,心中滿是欣喜。
  這時,場中忽然站起一人。
  她內著蔥綠團花緊身綢裙,外罩桃紅透明輕紗,杏眸挑眉,五官豔麗絕倫,神態張揚嬌縱,正是品花樓當月排名第四位的鳳凰姑娘。
  鳳凰高聲笑道:“怎麽姐妹們今晚這等沒出息,淨是唱歌跳舞作畫的,一點新鮮的東西也沒有,別讓客人們都瞌睡著了!讓我給大家來一段驚險刺激的提提興致,如何啊?”
  “好!!”
  掌聲四起!
  品花樓的其他姑娘們卻都側目瞪她。
  鳳凰要表演的是百步飛刀!
  為了更加刺激好看,她命丫頭香兒在遠處站好,頭頂放一隻蘋果,來充當靶子。可是香兒以前哪裏幹過這種事情,嚇得麵如土色,雙腿顫抖,頭上的蘋果也隨之晃來晃去,讓鳳凰無法瞄準。
  鳳凰惱了,劈手一記耳光:“沒用的家夥,不許抖,再抖我射穿你的腦袋!”
  香兒的淚珠兒撲簌簌下來,閉上眼睛,不敢說話。
  那邊刀冽香卻忍不住了,罵道:“喂,你欺負個小姑娘算什麽,為什麽要打她!”
  鳳凰雙手叉腰,嘲笑道:“怎麽,興你大小姐抽人耳光,我就不可以?!再說,這是我自己的丫頭,我愛打愛罵關你屁事!”
  刀冽香氣得險些昏厥,怒喝道:“我方才是在收拾賤人,你卻是要一個可憐的小丫頭陪你玩命,怎能一樣?”
  “可憐?!”鳳凰伸手擰住香兒的臉蛋兒,擰得煞白,“香兒,你說,你怎麽可憐了,我是不給你吃還是不給你穿?!隻是讓你頂個蘋果,就哭得像淚人兒,好像有人虐待你,存心讓我丟臉對不對?!”
  香兒咬牙忍住淚花,哽咽道:“奴婢不敢。”
  鳳凰白刀冽香一眼,道,“聽見沒有,這是我們主仆間的事兒,與外人無關!”
  “你!”
  刀冽香哪裏受過這等氣,立時就要出手教訓她,卻被人拉住。用力去甩,甩不開,這才發現阻止她的是大哥刀無暇。
  刀無暇含笑道:“這位姑娘,即使她是你的丫頭,隨意打罵怕也不妥。”
  鳳凰竟好像對他完全不感興趣,冷哼道:
  “隻要她是我的丫頭,就用不著你管!”
  刀無暇望了望遠處靜坐的玉自寒,見他神情溫和,目中似有讚許之色,心中不由一喜,搖扇輕笑道:
  “如果我買下她呢?”

  第二章
  那夜。
  品花樓眾花各展絕技、爭奇鬥豔想要吸引的天下無刀城大公子刀無暇,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最終卻挑選了一個楚楚可憐毫不打眼的小丫頭——香兒。當他將香兒摟在懷中,宣布他的所有權時,眾姑娘皆腦袋一嗡,看到了“失敗”兩個字。
  鬱鬱茂盛的榕樹下。
  有琴泓一身白衣,盤膝撫琴。
  如歌在他旁邊,手托腮,坐在綠茵茵的草地上,雙目怔怔發呆,竟似絲毫沒有將那曼妙的琴聲聽入耳中。
  有琴泓望她一眼,道:“想什麽?”
  如歌回過神來,對他吐吐舌頭,笑得很不好意思。自從那日她出樓買東西,偶爾在這片樹林裏見到練琴的有琴泓,已經有小半個月了。這半個月裏,她經常來聽琴,對有琴泓也逐漸熟悉起來,發現他並沒有看起來那樣的冷淡與疏離。
  “對不起啊,我方才沒有注意聽你的琴。”如歌小心翼翼地道歉,希望他不要生氣。
  有琴泓平靜道:“告訴我你在想什麽。”
  如歌抱住膝蓋,小臉兒仰起來,望著蔚藍的天空,道:“我在想,有些事情真的很奇怪。”
  有琴泓等她繼續。
  “那一次,刀無暇在品花樓第一次出現,我看到很多姑娘都下了功夫,很努力地想得到他的注意和青睞。幽蘭姑娘書畫一絕,氣質出眾;翡翠姑娘嫵媚風流,歌技出色;鳳凰姑娘施出奇招,想用飛刀來與眾不同;百合姑娘更是大膽出位,勾魂攝魄;風細細也是足足用了一下午的時間精心裝扮,特意戴上了麵紗,要扮神秘高貴,為了更引人注目,還請你為她伴琴……”
  天空蔚藍如洗。
  如歌歎息:
  “可是,她們全都失敗了,成功的是一點準備都沒有的香兒。為什麽會這樣呢?不需要努力嗎?不需要努力就可以成功嗎?或者說,努力了也不會成功嗎?”
  有琴泓撫琴道:“怎會有如此大的感慨。隻是運氣罷了。”
  “運氣?”如歌忽然悲道,“可是運氣是那麽難以捉摸。”
  “各人有各人的命。”
  如歌聞言,扭過頭盯緊他,追問道:“努力會有用嗎?”
  有琴泓依然撫琴,垂首道:“有時有用,有時無用。”
  如歌笑了:“多正確的一句話啊,有時有用,有時無用,但誰人知道何時有用,何時無用呢?”過了一會兒,她搖搖頭,道:“還是要努力,即使不成功,也不會後悔了。”
  “你說得有理。”
  如歌聽到他的讚同,高興極了,笑道:“就好像你,因為總是在努力地練琴,所以才能成為名揚天下的琴聖!”
  有琴泓道:“你錯了,我不是琴聖。”
  “什麽?”她震驚地張大嘴,“你不是琴聖?!”
  “我隻是琴聖的弟子。”
  青翠蔭茂的榕樹下。
  白衣的有琴泓悠然出塵,清雅絕倫。如歌實在不敢相信,他如果不是琴聖,真正的琴聖又會是何等人物呢?她不禁向往起來。
  琴聲淙淙。
  有琴泓在琴聲中回憶道:“遇到琴聖那年,我十二歲,琴聖一襲白衣,潔白得像天山上的雪,比陽光耀眼,讓人簡直看不清楚他的模樣。”
  如歌好奇道:“他的琴藝比你還出色嗎?”
  “我連他一分也比不上。”
  她不信。
  有琴泓笑:“最起碼,他奏琴時你絕對不會走神。”
  如歌羞紅了臉:“我已經道過歉了。”
  有琴泓笑得寬容。
  如歌喃喃道:“琴聖……不曉得我能否有機會見他一麵……”她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琴聖每年會到品花樓一次,算算時間,也就快了。”
  有琴泓的聲音中也似帶著無限向往。
  *** ***
  品花樓除了“麻雀變鳳凰”一夜間身價倍增的丫頭香兒,最讓人豔羨的就是風細細。
  風細細也算是因禍得福,沒能抓住刀無暇,卻被烈火山莊的玉自寒看上了。從初一那夜後,玉公子便經常來到她的風閣,她在品花樓排行榜上的名次隨之一路飆升,轉眼坐到了第二的位置。想來,也隻有烈火山莊才能讓天下無刀城盡斂光芒,才能讓她成為當下品花樓最當紅的姑娘。
  (有看官說了,不對呀,這風細細隻是排名第二,怎會是最當紅的姑娘?!您不知道,風細細就算再自負也不敢跟排名第一的雪相比,隻是雪極少待在品花樓裏。)
  風閣。
  玉自寒臨窗而坐,靜靜品茶。
  風細細也算是見過場麵的女子,可是,因為對麵坐著玉自寒,她竟然手足無措起來。
  茶氣淡淡輕嫋。
  玉自寒清俊的麵容溫文謙和,薄薄的嘴唇輕觸細膩的青瓷碗,目光清遠而悠長,像在等待一個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風細細緊張地絞著手,不知該說些什麽。
  她見過比他俊秀的客人,見過比他闊綽的客人,見過比他威武的客人,見過比他凶悍的客人,她從沒有緊張過。男人嘛,想要的不過是那些東西,給他們就是了。
  可是,這位玉公子大是不同。
  他眉宇間籠罩著柔和的光華,雖然坐在輪椅上,卻似世間絕美的溫玉;他唇角清淡的微笑,卻給她一種不怒自威的感覺。在他身邊,風細細忽然覺得自己髒得很,連多看他一眼,同他說句話,似乎都是對他的褻瀆。
  玉自寒好像並沒有察覺到她的失措與沉默,隻是用指腹靜靜撫摩著青瓷碗,若有所思地看著窗外。
  身後的玄璜垂手靜立。
  這時,屋外響起一陣急匆匆的小跑聲,像團火焰一樣直衝進來,門上的簾子“嘩”一聲被撩開!
  一身鮮紅衣裳,臉頰粉撲撲冒熱氣的如歌,手中捧著一個紙袋,微微喘著氣,高興地喊:“君山銀針買到!”
  風細細扭頭看她:“你回來得倒快。”
  如歌笑:“嗬嗬,我是跑著去跑著回的。”說著,她走到玉自寒身邊,打開茶袋,銀針的清香頓時盈滿房間,她連聲道:“你快瞧瞧,茶坊老板說這是上等的君山銀針,好喝得不得了,是不是真的啊。”
  玉自寒凝視著她,眉心微微皺起,他從懷中取出一方青色的手帕,細心地為她拭去額上細密的汗珠。
  如歌一怔,笑著接過帕子,胡亂抹了抹臉,道:“隻是跑得急了點。”
  玉自寒搖頭,自青花茶壺中斟出一杯茶來,遞到她手中。
  如歌一仰頭,咕咚一聲喝下去,道:“好了,別管我了,你要不要嚐嚐新茶?”
  玉自寒微笑著順她的意思看起茶葉來,這銀針芽頭肥壯,緊實挺直,芽身金黃,滿披銀毫,果然是上等貨色。
  這邊,如歌好奇地對風細細道:“小姐,我回來的時候見大門外擁著許多人,人山人海的,我險些回不來,他們在做什麽呢?”
  風細細瞅著她,心裏五味雜陳。她越來越覺得這丫頭不是尋常人,隻看玉公子對她的神態又是親近又是嗬護,便知她的出身來曆定是有些緣故。胸口一片酸酸的,可她也明白,很多事勉強不來,若歌兒果有大來曆,哪裏是她惹得起的。就算歌兒真是個普通的丫頭,以玉公子對她的親厚,她也不能氣不能罵。畢竟鳳凰的前車之鑒在那裏擺著。
  風細細想了想,道:“要算日子的話,應該是雪回樓的時候了。”
  “雪?!”
  如歌有印像。雪是品花樓排行第一的姑娘,可是從沒見過她。
  “雪每次回來都會引起洛陽的轟動,五湖四海哪怕再遠的客人也想來看一看天下第一美人的芳容。”
  “天下第一美人啊——”如歌驚歎,“不曉得會美成什麽樣子。”
  “風華絕代。”風細細歎息:“哪裏能想到世上會有那樣的美人。”
  風華絕代?!
  如歌動容道:“所以她常年不在品花樓掛牌,卻仍是穩坐第一的寶位?天哪,我一定要看看天下第一的美人究竟是何等美法兒!”
  風細細笑道:“外麵那些人跟你的想法一樣,都要來看一看雪。不過,雪隻到品花樓一晚,品花樓的地方也就隻有這麽大,當然不能誰都進來。所以,想要那晚進來的人,必須事先取得品花樓的進門牌。”
 “用錢買嗎?”
  “每張進門牌十兩黃金。”
  “哇!”
  “就算這樣,品花樓的進門牌此刻也正是天下最搶手的事物,錯過這一次,便隻有等明年了。”
  如歌聽得呆了,立在玉自寒身邊發了好久的怔。
  *** ***
  月光皎潔。
  杏花樹上開滿了粉白的花朵,在月色下,仿佛披上了一層晶瑩的華彩。
  卷起一陣輕風。
  杏花花瓣飄下來,落在輪椅中玉自寒的青裳上,落在如歌出神的眼睫毛上。
  如歌眨了眨眼睛,花瓣悠悠滑落。
  “昨天品花樓外麵打起來了,一個昆侖派的高手和一個鐵劍門的高手為了爭剩下的最後一張進門牌打得很慘烈。”
  她笑著問玉自寒:“知道誰勝利了嗎?”
  玉自寒搖頭。
  “是一個霹靂門的少年。昆侖派和鐵劍門的人打得兩敗俱傷,卻讓他撿了個現成便宜。”
  如歌又笑:“我還聽說,這次會是雪最後一次出場。品花樓昭告天下,雪將會在五日後從眾客人中選擇出一個人,作為她今生惟一的主人,從此再不接客。啊,雪究竟會選擇一個怎樣的人做她的主人呢?我都快好奇死了!”
  她忽然有趣地上下打量玉自寒,道:“咦,咱們玉公子清雅秀致,人間之龍,不曉得雪姑娘會不會瞧上你呢?”這會兒玄璜把風細細支開了,她同玉自寒說話便隨意了許多。
  玉自寒沒有笑。
  他凝視著一臉歡快笑容的如歌,伸出手,將她額角微亂的發絲輕輕理好,然後問道——
  “何時回去?”
  他的聲音略微低沉,帶點鼻音,有些怪異,卻清遠而好聽。
  如果有人經過,聽到烈火山莊的玉自寒開口講話,肯定會吃驚到下巴掉在地上。玉自寒從小又聾又啞又殘,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情。而他,居然會講話?!
  粉白的杏花撲簌簌自枝頭跌落在玉自寒青色布衣長衫上。
  如歌用手指拈起一朵花。
  她的手指潔白,但並不細嫩,指節清瘦有勁。
  她苦惱地轉著指間的花,埋怨道:“你明明知道人家不願意去想。”
  “大家都擔心你。”
  自從她走後,烈火山莊仿佛失去了笑容,連鳥兒都不再歌唱。
  如歌仰起臉,問道:“他呢?他擔心我嗎?他想我了嗎?”荷塘邊那個她心心念著的少年,陽光折射在他右耳的深藍寶石上,他的幽暗的眼底閃動著比寶石更令人心動的光芒。在她離開的這段日子裏,他可曾想念過她。
  玉自寒摸摸她的腦袋,不語。
  如歌心底一片涼,她擠出笑容,笑道:“我又問傻話了,讓玉師兄為難。”
  “歌兒……”
  “能在這裏見到玉師兄真好,就像有家的感覺。還能聽到玉師兄的聲音,玉師兄的聲音可是隻有我一個人才能擁有的寶貝哦!”她一連串快速地說著,不讓自己有一丁點傷心的機會。
  忽然,她想到一件事:“師兄,我在這裏的事,你沒有告訴別人吧。”
  玉自寒搖頭。
  如歌高興地笑:“我就知道玉師兄最好最疼我了,知道我在這裏玩得開心,才不會同別人講呢!”
  玉自寒的手指輕輕滑過她晶瑩的笑顏,很久沒見她笑得如此開心了。在烈火山莊,她變得越來越不快樂,如果在品花樓能忘掉煩惱的事情,就留在這裏好了。
  他會陪著她。
  夜漸漸涼了。
  如歌解開手旁的包袱,拿出一床青色緞麵的薄被子,疊幾下,蓋在玉自寒腿上。
  玉自寒道:“不用。”
  “怎麽不用,”如歌瞪他一眼,“是啦,一個大男人蓋床被子是不好看,不過這裏又沒有外人,不用怕丟臉。你看,被子的顏色我還特意選了青色的,不注意看不出來的。”
  他微笑,目光溫潤如月光:“好。”
  如歌這才滿意,點頭道:“你自小身子就不好,要小心些才行。尤其是你的腿,筋脈已斷,血流不暢,更要當心……”
  他的笑容溫暖,那床被子像是蓋在了他的心上:
  “好。”
  如歌摸摸他的腦袋,笑道:“真好。這才是歌兒的好師兄。”
  接著,她想了一會兒,蹲下身子,趴在玉自寒的膝上,對他說:
  “師兄你放心,我不是因為逃避才來品花樓的,也不會因為逃避而永遠待在品花樓,我會回去的。可是,我對即將要來到的雪姑娘很感興趣,讓我看一看她再走,好不好?”
  *** ***
  夜幕中的品花樓華麗而雍容。
  千盞燈籠齊點。
  萬束煙花並燃。
  絢麗熱鬧的燈火映得洛陽城東麵的天空一片紅亮。
  品花樓外被裝飾華美的馬車、精致漂亮的轎子擠了個水泄不通。
  小廝們在樓門口忙著查看客人們手中的進門牌,今夜隻有拿著進門牌的人方能進入,可急得那些沒有牌子的人團團打轉。這會子,就算想出再高的價錢,也沒有人肯轉讓它。
  品花樓內。
  原先的三十六張桌子已全被坐滿,樓裏新加的十二張桌子也都坐滿了人。
  玉自寒預定的桌子位置極好,又僻靜,又可以將大堂正中的玉石閣台看得一清二楚。(原本這閣台是由青竹搭成,但品花樓為了雪的出場,特意將其改成了玉石的。)
  如歌四下望了望。
  緊靠他們這一桌的是刀無暇兄妹。刀無暇今晚格外精神,金冠束發,一襲銀底滾金絲刺花長袍,映得唇紅齒白,風流倜儻。他身邊是像小鹿般楚楚可憐的香兒,怯生生依偎在他懷中,察覺到有人看她,香兒驚慌地抬眼,見是歌兒,便展開一抹似羞似怯的笑容。刀冽香已開始喝酒,兩頰暈紅,眼睛亮得出奇,時不時瞥一眼玉石閣台,像是滿懷心事。
  如歌往大堂裏再看一看,心裏隱隱覺得有些不對。今晚品花樓裏額外地多了些女客,她們或雍容華貴,或嬌媚動人,或清高秀麗,但眼神中都帶著跟刀冽香一般的奇怪神情。
  如歌正感到蹊蹺,忽然,她瞪大雙眼,看到了一個本不該出現的人——
  有琴泓!
  有琴泓自內堂出來,懷抱一張通身紅玉鳳尾形狀的古琴,謙恭地登上玉石閣台,用一方淨帕細心整理調音。待調好後,恭身立於琴旁,似在等待琴主。
  如歌喃喃道:“有琴先生到這裏做什麽?不是初一十五啊。”
  風細細看她吃驚的樣子,不禁笑道:“有事弟子服其勞,有琴泓出現很應該呀。”
  “弟子?!”
  如歌驚得嘴巴合不起來:“你的意思是雪姑娘是有琴先生的師傅?有琴先生是雪姑娘的弟子?天哪,那雪姑娘豈非就是琴聖?!”
  賺到了!既能一睹天下第一美人的風姿,又能聆聽琴聖的樂曲,真是太值了!怪不得那麽多人打破頭也要擠進品花樓。天下第一美人……琴聖……是怎樣的妙人可以集二者於一身啊,她的血液興奮得沸騰起來。
  這時,卻輪到風細細吃驚了:
  “歌兒,你為何把雪叫做姑娘?”
  “雪……姑娘……”如歌一頭霧水,“怎麽了,有什麽不對嗎?”
  風細細啼笑皆非:
  “傻丫頭,雪哪裏是姑娘,他是個貨真價實的男人!”
  男人?!
  如歌一口氣噎到,拚命咳嗽起來!
  玉自寒見她小臉漲得通紅,輕輕拍打她的後背幫她順氣。
  如歌咳了一會兒,剛緩過勁兒,就連聲驚問:
  “雪,是男人?”
  “對呀。”風細細見清玉般的玉自寒麵容上滿是對如歌的關切,心中不由得微酸,卻仍微笑著回答她的疑問。
  “那為什麽是天下第一美人?”
  “哎,男人就不是人了?”
  如歌震撼到說不出話。
  *** ***
  四月的春夜。
  漫天飛雪。
  晶瑩璀璨的雪花在玉石閣台上飛舞,旋轉著、輕笑著在撫琴的雪衣男子衣襟、袖袍間跳躍出最幸福的笑顏。
  雪花在雪衣男子身旁,竟似是有生命的,柔柔依戀,閃亮跳躍在他的眉梢、唇角。
  盈雪繚繞間。
  雪衣男子仿佛是天地間最耀眼的一道光芒。
  耀眼的絕美的光芒。
  雪。
  琴聲。
  忽而清澈透明,酣暢淋漓。
  清越如泉水。
  忽而古樸渾厚,淡泊高遠,婉轉幽深。
  渾厚似鬆濤。
  琴聲中又似有一股幽怨,一股驚豔,一股塵世間至沉至痛的恨意,一股紅塵中最愛最憐的欣喜。
  這是一個如花的男子。
  他的名字,叫雪。
  如歌屏息驚奇地望著雪,不覺間,被他所魅惑。
  奪目耀眼的光芒中,雪晶瑩出塵。
  但他的眉宇間又有說不出的驚豔和妖異,那種決絕的美麗,簡直撕心裂肺。
  有一刻的恍惚,如歌突然覺得自己是見過他的。
  但這又決不可能,如果她真的見過雪,怎麽會忘記。
  正思緒紛亂。
  雪,自紅玉鳳琴間,朝她的方向,微微而笑。
  一種韻致就這樣在他的眉目間流連,讓人讀不完、讀不盡、讀不清;讓人忍不住看了又看,重新再看。
  如歌不敢確定雪望的是否是她,因為,她發現在雪的輕笑中,品花樓已經癡了一大片。
  *** ***
  一曲彈畢。
  在所有人的翹首企盼中,今夜的重頭戲終於開場了!
  那就是——
  雪會在眾人中選擇出他一生一世將會跟隨的主人!
  會是誰呢?會如何選擇呢?如歌偷偷猜測起來。
  嗯,會不會單刀直入,看誰出得錢多?這種方法很幹脆直接,就怕是俗了點吧,恐怕有辱雪的身份。
  正如是想,一個渾身珠光寶氣的中年商賈揮動著雙手上十幾個碩大的寶戒:
  “雪,隻要你願意跟我去,我願出黃金一萬兩!”
  如歌傻了,真有人如此直接。
  那裏又有人喊道:“我願出十萬兩!”
  “二十萬兩!”
  “五十萬兩!”
  “……”
  “一百萬兩!”
  一個清亮執拗的聲音越眾而出,喊出的價碼讓眾人咋舌。
  眾人循聲望去,卻見那人正是天下無刀城的刀冽香!
  刀冽香劍眉櫻唇,眼神深幽明亮,緊緊盯住悠然而笑的雪,又說一遍:“我願出一百萬兩黃金,隻要你永遠在我身邊。”
  雪聞言笑如臨風之花。
  他伸出右手潔玉般的食指,優雅地搖一搖:“不夠。”
  刀冽香身子一僵,劍眉深凝,咬牙道:“你要多少,我都可以給!”
  眾人嘩然,好大膽的女子。
  這時,一個布衣少年笑出聲來:“你這女子要不要臉,居然拋頭露麵出錢買男人,怪不得別人看不上你!”
  刀冽香不怒反笑:“哦,興男人花銀子買女人,就不許女人花銀子買男人?”
  說得好!
  如歌暗暗喝彩。
  布衣少年愣了愣,笑罵:“好潑辣的婆娘,少爺我懶得跟你爭辯,將來自有人收拾你!”
  刀冽香怒笑:“哪裏來的不知死活的小子,竟敢這樣同我說話!姑奶奶是天下無刀的刀冽香,今天就站在這裏,看誰敢來收拾我!”
  “天下無刀嗎?好臭好臭!簡直臭不可聞!”布衣少年笑嘻嘻地捂住鼻子,“原來是因為有你這個刀冽臭!”
  刀冽香震怒,一拍桌子,紅香刀飛入她的掌中,直取那布衣少年的首級!
  布衣少年輕飄飄一跳,跳至白衣耀眼的雪身旁,俯首湊到他麵前,笑得天真無邪:
  “哎呀呀,你長得可真漂亮,少爺我喜歡上你了,跟我走好不好?”
  刀冽香一刀落空,心有不甘,又想再補上一刀,卻被刀無暇攔住,聽見兄長道:“等一等,這小子似有古怪。”
  雪微笑著,打量布衣少年。
  布衣少年年約十八,眼睛大而明亮,嘴唇豐滿微翹,像夏日裏新剝開的橘子,撲麵一陣清香。
  他的手指輕撫上少年誘人的雙唇,拋出一個妖嬈的笑:
  “少年郎,你是誰呀?”
  布衣少年被他一撫,靈魂兒飄走了三分:“我……咳,本少爺是江南霹靂門的少主雷驚鴻。”
  說著,他一把握住雪的手,笑道:“隻要你跟了我,我把整個霹靂門都送給你!”
  江南霹靂門。
  武林新崛起的門派,近幾年發展極快,在江南一帶隱有霸主之像。霹靂門擅使各種火器,威力驚人,殺傷力強,其他門派輕易不願與之為敵。
  霹靂門掌門人雷恨天陰厲狂妄,喜怒無常,在江湖中結下了不少冤家。看來他兒子雷驚鴻的性情也好不到哪裏去。
  雪輕輕反握住雷驚鴻的手,婉然歎道:
  “雷郎,你很好……”
  雷驚鴻隻覺他掌心滑膩,柔若無骨,不禁癡了。
  “隻可惜……”雪又是一歎。
  雷驚鴻癡癡接道:“可惜……”
  雪溫柔一笑,傷感得似深夜中絕美的白花:
  “……我已經有了心上的人兒,我喜歡她喜歡得緊,卻不知她會否嫌棄我……”
  說著,竟似要垂淚。
  雷驚鴻被他的憂傷揉碎了心腸,立時拍著胸脯道:
  “誰敢嫌棄你,我把誰炸得粉碎!”
  “還有……”雪幽幽凝視著他,目中似有清泉般的淚珠燦燦生光,“我怕別人不許我和她在一起……”
  “誰敢囉嗦你們,我就把誰炸成碎片!”
  雪破涕一笑,似千花萬花瞬間齊齊綻放。
  他玉蔥般的食指遙遙一指——
  “我要她做我的主人。”
  *** ***
  像深夜中絢麗迷幻的魔法。
  雪優美的手指點亮了品花樓大堂中一個紅衣裳的小丫頭。
  刹那間。
  如歌的頭頂旋轉起十八個紅彤彤的大燈籠!
  所有的光亮、所有的目光、所有的呼吸都集中在她所站立的地方!
  她的腦袋有點暈。
  她的耳朵嗡嗡響。
  原來,麻雀變鳳凰的感覺是這樣啊。
  有些飄飄然,有些難以置信,有些驕傲,有些想笑,有些緊張,有些滑稽,還有些莫名其妙。
  如歌清水分明的大眼睛忽閃忽閃。
  她沒有去理會那些嫉妒的、怨恨的、詫異的視線,隻是直直地盯著那個輕笑如花般絕美的男子,慢慢抬起手,指住自己的胸口,問了一個問題——
  “是我嗎?”
  *** ***
  夜風帶著香氣襲來。
  不是杏花香,不是桃花香,冰清玉潔,清清涼涼,像是從雪的身上沁出來的。
  雪笑盈盈地凝望著一臉奇怪的如歌,晶瑩的肌膚被月光蘊染得玲瓏剔透,薄薄的,似乎嗬一口氣就會融化掉。
  如歌看著這個風姿如花的男子,吸一口氣,問道:
  “你以前見過我嗎?”
  “沒有。”
  “我很美麗嗎?”
  雪輕輕摸上她可愛的小臉兒,像在斟酌用詞,終於還是惋惜地搖頭道:
  “你還太小。”
  如歌皺皺鼻子。自信受到了打擊,算了,先不理它。
  “我在大堂裏有什麽與眾不同的舉止吸引到你嗎?”
  “沒有。”
  “你對我是一見傾心,莫名其妙地就喜歡我嗎?”
  “不是。”
  “那麽——”
  如歌深吸一口氣,大聲道:“你為什麽要在眾人麵前捉弄我!”
  夜風中。
  杏樹開滿粉白的花。
  雪瞅著氣鼓鼓的如歌,咯咯輕笑,纖美的身子像風中的柳枝微微擺動,笑得杏花黯然神傷。
  他伸手捏住如歌的小鼻子,嗔道:“真是個笨丫頭!”
  “我哪裏笨!”如歌忿然。
  “人家自然是喜歡你,才選你做人家的主人。”雪飛出一個媚眼,眼波似秋水橫流。
  如歌受不了地皺起眉毛:“你剛才說……”
  “不是莫名其妙,而是深深地、深深地、深深地喜歡你。”雪拉起她的手,放在他的胸口上,柔聲道,“你聽,我的心在為你而跳,每一聲心跳都在對你說——我喜歡你。”
  如歌渾身一陣寒意,她拚命將手抽出來:
  “你以為我真是個笨蛋?”
  “你不笨,是我笨。”
  “……?”
  雪癡情地望著她:“誰讓我一見你,就無可自拔地喜歡上了你。”
  啊!
  受不了了,再這樣和他左纏右纏下去,她會瘋掉!如歌怒視著他,道:
  “說吧,你究竟想要什麽?”
  雪莞爾一笑:“你有什麽?”
  “我……”她噎住,“我什麽也沒有。”
  “看吧,那我又會圖你什麽呢?”雪委屈地瞅著她,秋水雙眸中淚光閃爍。
  如歌無奈地歎息:“好,讓我直接地告訴你——”
  雪凝神傾聽。
  “我不想做你的主人,也不想把你帶在身邊。”她瞪著他。
  哀傷的淚水。
  伴著七彩的光芒,“嘩”一聲,流下他絕美的麵頰。
  雪淚眼盈盈,悲聲道:“為什麽?”
  如歌覺得自己好像是罪人:“因為……因為我不會在品花樓待很久……我要回家了……”
  “我可以跟你走!”
  “哎呀,我一個女兒家,不方便帶著男人回家,爹會罵我的!”
  雪微嗔:“就為這些?”
  “是……是啊!”
  “那好辦,我扮做女子好了,”雪笑得嫵媚多情,“你爹絕看不出我是男人。”
  這一刻,如歌強烈懷疑起他的身份,她遲疑道:
  “你——究竟是男是女?”
  雪似笑非笑:“反正我已經是你的人了,今晚就到你房中讓你好好瞧瞧,好不好?”
  如歌慌忙搖手:“算了,算了。”
  盈盈月光中。
  滿樹杏花下。
  如歌皺起小臉,沮喪地望著這個渾身綻放著耀眼光芒的絕色男子。他眉眼間撼人心魄的豔麗,他唇邊似有若無的柔情,恍惚中,她覺得他不是雪,而是一隻翩舞九天中欣喜哀傷的鳳。
  雪輕倚樹幹,錦簇的杏花在他頭頂吟唱。
  他笑:
  “讓我同你在一起,我可以幫你。”
  “我不需要……”
  “你到品花樓為的是什麽呢?”他湊近她,聲音輕如呢喃,“風細細無法教給你,天下除了我,沒有人能夠指點你——”
  如歌身體僵住。
  雪輕輕吻上她秀美的右頰,啄一口,曼笑道:
  “——如何抓住一個男人的心。”
  如歌拚命擦拭他留下的清涼微癢的痕跡,爭辯道:“我沒有……”
  雪充耳不聞,似在綿綿回憶:
  “一個少年郎,你愛戀的少年郎,他有剛美的身軀,他有堅忍沉默的性格,他有微微卷曲的幽黑發藍的長發,他有一雙幽黑深邃的閃動藍色光芒的眼睛,他有一隻自出生就嵌在右耳中的藍色寶石……”
  “你……”
  “在漫天碧葉的荷塘邊,少年郎懷抱著十四朵盛開的嬌紅荷花,臉兒有些羞澀,聲音有些緊張,對他愛戀的少女說……”
  “你究竟是誰?!”
  如歌大驚,渾身血液“轟”一聲衝上頭頂!
  雪輕笑:
  “我是能幫助你的人。我知道該如何抓住一顆漸漸遠去的心。”
  他驕傲地笑著,白衣燦爛如雪,月光灑在他身上有種讓人屏息的耀眼:
  “普天之下,無論男女,皆為我沉醉,為我著迷。隻要讓我幫你,那少年郎絕逃不出你的手心!”
  *** ***
  夜深人靜。
  如歌輕手輕腳摸回自己小小的屋子,一路上她的腦袋亂得很,品花樓各房中傳出的低喃聲、嬌笑聲、呻吟聲都沒能入得了她的耳朵。
  門一推開。
  她立時發現屋內有人。
  一個青衣的背影。
  臨窗坐在木輪椅中。
  清俊的身影在斜照進來的月光裏淡淡蘊出玉般的光華。
  如歌驚道:“玉師兄,你在等我嗎?”
  話一出口,她想到背對著自己的他是聽不到的,便走到他前麵,蹲下來,麵對著他,慢慢道:“你在等我嗎?”
  玉自寒凝視著她,似乎有很久沒有見到她似的,目光靜靜地在她臉上流連。
  如歌對他微笑:
  “你有話要問我對不對?可是,在你問我之前,我要先責備你幾句啊。”
  玉自寒凝神“聽”。
  “你不應該背對著門坐,萬一有壞人進來怎麽辦?是,我知道師兄的功夫高得很,沒有幾個人會比你強。但是,小心一些總是好的,對吧?”如歌摸摸他的腦袋,輕聲說。
  不知什麽緣故,打從小時候第一眼見到玉師兄,她就有一種強烈的保護欲。即使以他今日的身手和地位已經不需要她的保護了,可還是自覺不自覺地總想要把他照顧得周全。
  他點頭,讓她知道他將她的話聽到心裏去了。
  如歌滿意地笑了:“好,現在讓你問我。”
  玉自寒望住她,目光清越如山:
  “雪。”
  這個字帶著淺淺的鼻音,低沉卻好聽。
  如歌瞅著他,尷尬地笑:
  “嗬嗬,我竟然被一個絕色的男人‘迷惑’了,不知道為什麽,在他麵前我表現得像個笨蛋。”真是個笨蛋,明明知道他的笑呀他的淚都是作戲,可是,每一個表情都讓她無法招架。天下第一美人,果然名不虛傳。
  她苦笑:“雪有問題,對不對?我也覺得他有古怪……可是……”
  ……
  雪輕笑:
  “我是能幫助你的人。我知道該如何抓住一顆漸漸遠去的心。”
  ……
  如歌仰起臉,眼睛亮得驚人:“我答應他了,我要帶他回烈火山莊。即使會闖禍,我也要賭上這一把!”
  玉自寒靜默。
  半晌,他輕柔地拍拍她的腦袋,像在告訴她——
  不用擔心,他會保護她。

  第三章
  清晨。
  第一抹陽光照在烈火山莊金碧輝煌的牌匾上。
  烈火山莊的大門近在眼前。
  如歌整整身上的衣裳,拍打掉頭發上掛著的露珠,心裏又是高興,又是不安,她扭過頭問玉自寒:“師兄,我看起來還好嗎?”
  輪椅中的玉自寒含笑點頭。
  那邊,雪撩開軟轎的簾子,慵懶地打個哈欠,掩嘴道:“笨丫頭,一整晚沒睡忙著趕路,氣色怎麽會好?別聽他的,他在騙你。”
  如歌生氣了,對他怒道:“不許這麽說師兄,他從來不會騙我!”
  雪嘟起嬌美的嘴唇,似在傷心道:“人家不過說實話而已嘛,就罵人家,好偏心。”說著,他伸出一根玉指,對如歌勾一勾,“來。”
  如歌有些猶豫,想一想,還是走了過去。
  “做什麽?”
  雪對她眨個媚眼,忽然,一把捧住她的臉,雙手又擰又搓她的麵頰!
  “啊!”如歌吃痛地輕呼,雙手立刻翻上鉗住他的手腕,驚道,“你幹什麽?!”
  “好痛!”雪痛得額頭冒出薄薄一層晶瑩的汗珠,眼中噙著楚楚的淚光,哀叫道,“痛死了,人家的手要壞掉了!”
  如歌鬆開他的手腕,瞪住他:“你揉我的臉作什麽,我又不是麵團!”
  雪淒楚地望著雙腕上的青紫指痕,垂淚:“人家是想讓你的氣色好一些嘛,你看你現在眼睛亮晶晶,臉頰紅撲撲像桃花,這才漂亮啊。”
  淚水如珍珠撲簌簌落下:
  “可是,你卻這樣待人家!人家的手腕痛死了,心也痛死了!”
  如歌看著梨花帶雨的雪,歎氣道:“是不是真的?”
  雪哀怨地瞅她,眼神中有百般怨、千般惱,萬種道不清說不明的嗔,仿佛冬日的雪花向她飛過來。
  如歌舉手投降:“好,是我錯,請原諒我。”
  沒有誠意。雪正想再說些什麽,卻見到烈火山莊的大門緩緩自裏麵打開了!
  朱紅色的大門敞開兩旁。
  自烈火山莊內走出三十二人,左右各一列,依次站好,神情恭敬,望著如歌和玉自寒,眉宇間自有說不出的喜悅。
  “恭迎小姐、玉少爺回莊!”
  眾人的聲音加起來,亮如洪鍾,似朝霞一般,使整個烈火山莊霎時沐浴在歡喜激動的氣氛中!
  正此時。
  兩個纖纖身影出現在大門處。
  一個女子嫻靜溫婉,目中深蘊著動人的光芒,凝視著一路風塵的烈如歌,靜靜站著,唇角慢慢彎起一抹笑容,終於放下了牽掛許久的心。
  另一個女子卻耐不下性子,像隻小鳥一樣張開雙臂,向烈如歌衝過去,歡呼著,在興奮的淚花中,緊緊將她抱住:
  “小姐!小姐!你總算還知道回來嗎?!”
  如歌被蝶衣抱在懷中,聞到她身上熟悉的甜香,感覺到她的淚水落進自己的脖子裏。這一刻,她真真正正地感覺到——她回來了。
  她不再是品花樓的小丫頭,她終究還是烈火山莊的烈如歌。
  *** ***
  烈如歌的廂房。
  薰衣雙手遞給坐在香幾上的如歌一方濕巾,溫溫的,敷在臉上煞是舒服。如歌閉上眼睛,享受得直想歎息,啊,還是在家裏好啊。
  蝶衣卻像是生起氣來,噘著小嘴道:“薰衣,不要理她,沒有良心的小姐,還回來做什麽!既然你不要我們了,我們也不理你!”
  如歌心叫糟了,邊向薰衣使眼色求她幫忙,邊扯住蝶衣的袖子,輕輕搖晃:
  “蝶衣姐姐,求你不要生歌兒的氣好不好?歌兒這不是回來了嗎?歌兒就算在外麵,心裏麵仍然惦念著蝶衣姐姐和薰衣姐姐,怎麽會不要你們呢?”
  蝶衣一股氣難消,瞪著她:“你竟然說走就走,都不知道大家會擔心你嗎?”
  如歌低下頭:“對不起。”
  蝶衣白她一眼,稍微平息一下怒火:“我們知道你心裏不舒服,你想出去散散心,我們也不會攔著你呀。你說要去哪裏,就算天涯海角我們也會二話不說跟隨你,哪怕莊主將來治我們的罪,我們也不怕!可是……”
  她臉色蒼白:“你一聲不響偷偷溜走,從小到大你從沒有離開過烈火山莊半步,這一走,叫人可有多擔心……”
  薰衣接過如歌手中的巾子,微笑道:“小姐,你走以後蝶衣是吃不下睡不著,她還擔心你會想不開尋死,滿山滿河的去找你。”
  蝶衣臉兒微紅,嗔道:“說這幹嘛?”
  如歌驚得張大嘴:“我會尋死?蝶衣姐姐,你覺得我會那麽想不開?!”難道,她給人的印像是脆弱到不堪一擊?
  蝶衣望著她,無語。
  薰衣搖頭道:“蝶衣,小姐遠比你想像中堅強得多。她決做不出尋死的傻事。”
  如歌凝視著從小陪她一起長大的薰衣和蝶衣,拉住她們兩個的手,鄭重言道:
  “兩位姐姐放心,我向你們保證,無論遇到什麽樣的打擊,我都會鼓起勇氣活得很好!像尋死啦,絕望啦這樣的字眼,不要放在我的身上!我是烈火山莊最值得驕傲的烈如歌!”
  “好!”
  廂房外傳來一個狂笑的聲音,像陣旋風刮開了房門!
  屋外的小丫鬟翠衣趕忙恭敬道:“莊主到!”
  身高九尺、發須皆白、左臉一道入骨深疤的壯年人踏步而入,目光炯炯注視喜淚盈眶的如歌,大聲道:“有誌氣!這才是我烈明鏡的好女兒!”
  “爹!”
  如歌“撲通”一聲撲進他懷中,腦袋在他的胸前用力蹭來蹭去,鼻子蹭得通紅,眼淚嘩啦流下來,哽咽道:“爹……爹……”
  薰衣、蝶衣靜靜退下。
  烈明鏡懷抱撒嬌哭泣的如歌,刀疤的臉上不易察覺地流露出憐愛的神情,濃密銀色的須發無風狂舞。
  良久,他拍拍她顫抖的後背,沉聲道:“好了,別哭了。這麽大的丫頭,哭得像個小孩子,丟人!”
  如歌不舍地離開他,用力聳著小鼻子故意又抽泣了兩下,撒嬌道:
  “怎麽了,又沒有外人,在自己爹麵前哭有什麽丟人的!再說了,在爹跟前我本來就是小孩子嘛,永遠都是讓爹疼我的小孩子!”
  烈明鏡笑了。
  他寵愛地又抱了抱她,方才放開,道:“如何,在品花樓收獲得還滿意嗎?”
  如歌想一想,應該不是玉師兄告訴爹的,他承諾不通知烈火山莊就決不會失言。她俏笑道:“爹,青火堂的消息的確蠻靈通的。真奇怪,我在品花樓並看不出來誰是莊裏的人啊。”
  烈明鏡白眉一振:“為何不懷疑玉兒?”
  如歌笑:“玉師兄決不會欺騙我。”
  烈明鏡長笑:“好!信人不疑,方可成大事!玉兒是你可以信任的人。不過,”他略一頓,“有些人,卻不可不防。”
  “爹能說明白些嗎?”
  烈明鏡搖首:“很多人很多事情必須你自己去發現、去判斷,爹可以在一旁幫你,使你不至釀成大錯。但是,你的一生很長,最終還是要靠你自己的能力。”
  “是,女兒明白。”
  烈明鏡換了個話題:“你這次離開,是因為楓兒。”這句話不是疑問,而是陳述。
  如歌咬住嘴唇,輕聲道:“是。”
  戰楓,爹的大弟子,十九歲,曾經是沉默多情的少年,卻突然間變得冷漠殘忍;曾經她是他生命中一切的甜蜜與悲傷,卻突然間他連看她一眼也覺得多餘。
  “在天下第一樓習得挽回楓兒的辦法了嗎?”
  原來,爹知道她的心思。如歌苦笑,她縱使到了名滿天下的品花樓,見到了眾位傾國傾城的美人,見識了種種吸引男人的法子,可是,究竟怎樣才能收回戰楓的心,她卻越來越糊塗了。
  “沒有。”她無奈地承認。不過,這次品花樓之行她也並不是一無所獲的。踏出烈火山莊,她發現這世上原來有那麽多事情,那麽多人,這世界比她想像中大上許多許多。
  烈明鏡凝視她:
  “仍舊喜歡楓兒嗎?”
  透過雕花木窗,如歌望到了遠處那一大片荷塘。
  沒有荷花。
  沒有荷葉。
  陽光射在水麵上,蕩起一圈圈金色的漣漪。
  “是。”
  如歌騙不了自己,她也不想騙自己。
  她喜歡戰楓。
  從很小開始她就喜歡戰楓,喜歡他英雄的身姿,喜歡他堅忍幽暗的眼神,喜歡他拔刀時微眯的目光。見到戰楓她會開心,見不到戰楓她會想他,想到心揪成一團,想到手心會微微出汗。
  原本她以為她會同戰楓一起在烈火山莊,幸福平靜地度過一生。
  誰料到,兩年前,戰楓背棄了她。
  他愛上了一個青樓出身的女子——瑩衣。
  烈明鏡看到傷神的如歌,雙目間驟然暴出一抹決然的光芒:
  “一個月內,我定會讓楓兒同你成親!”
  如歌一驚,然後笑:“爹,你勉強不了楓師兄。”
  烈明鏡冷笑:“他會接受。”
  她知道爹能說出這話來,自然有一定的把握,可是——
  “爹,這是我的事情,讓我自己處理吧。”她不要成為在父親保護下的一條沒用的可憐蟲。
  烈明鏡皺眉。
  如歌挺起胸膛,微笑,努力笑得驕傲而自信:
  “我會用我自己的辦法去奪回楓的心!”
  *** ***
  瀑布從崖壁奔騰而下,帶千鈞之力,挾萬馬之狂,卷起滾滾的白霧,陽光中,蒸騰出七色的幻彩。
  一個少年站在水瀑中,幻彩將他雄美的身軀勾勒,世人驚怕的衝擊力能將一百頭牛瞬間壓成薄薄一片的銀刹瀑布,在他張開的雙臂間溫柔瀉落。
  如歌在瀑布旁,靜靜凝視著他。
  她的眼睛有些濕潤,晶瑩的小臉嶄放出動人的光芒。她輕輕攥起手心,用力調整突然紊亂起來的呼吸。
  瀑布的水流衝擊在他陽光般的肌膚上,也衝擊在她思念欲狂的心上。
  一陣強烈的酸楚湧上來。
  她發現自己有些想哭。
  水瀑下的少年感覺到有人,微微眯開眼睛,一道目光,仿佛淩空飛去的劍,向她的方向射去!
  陽光折射進他的眼睛。
  深沉幽暗的眼底,一瞬間,飛快掠起一泓亮藍的火花!
  如歌見他不再練功,便將雙手圈在嘴邊,清亮地對他喊著:
  “楓——我回來了!”
  聲音像雨後的彩虹,一層一層在瀑布山間回蕩,喊亮了光芒跳躍的每一顆水珠,喊亮了青翠欲滴的每一根小草。
  “歌兒回來了——”
  她笑著一遍一遍地喊!
  戰楓走出瀑布,深幽黯藍的卷發濡濕地散在前額肩膀,滴答滴答垂著水珠,他右耳的幽藍寶石在淩亂的濕發間幽幽閃光。
  如歌抓起地上的藍布衣衫,跑到他麵前,巧笑著對他說:
  “楓,我回來了!”
  戰楓凝望她,不知在想些什麽,良久,才淡然道:
  “是。”
  如歌吸一口氣,安慰自己不要難過,楓一向就不愛說話。
  她仰起臉,笑得像陽光一樣燦爛:
  “楓,不在烈火山莊的這段日子,我一直很想你!時常會突然想到你在做什麽呢?是在練功還是在吃飯,睡下了沒有,有沒有生病……天空很藍我就會想到你,瞅見藍色的杯子藍色的碗我也會想起你……楓,我想你想到有些走火入魔了呢!”
  水珠沿著戰楓赤裸優美的肌肉滑落,落在地上,輕輕濺起幾朵細碎的水花。他眼中的暗黑漸漸褪去,溫柔如天空的藍色不受控製地湧出來。
  看著他的眼睛,如歌心中柔聲一片。
  她曉得,當他眼底的顏色轉淡,藍色澄淨而透明,就是他感到幸福快樂的時候,而顏色越重,暗黑越深,他的憤怒和仇恨就越濃烈。
  她貼近他,輕靈如夢地問道:
  “楓,你想我了嗎?”
  她嗬氣如蘭,清甜的味道點點沁入他緊繃熾熱的心底,他慢慢舉起小麥色的手掌,抬起她小巧的下巴,拇指揉弄著她唇邊那朵微微顫抖的微笑。
  他手指的溫度灼燙了她的唇。
  她閉上眼睛,睫毛在如玉的肌膚上顫動,像風中旋舞的花。
  澄藍的天空。
  青翠的山。
  飛濺而下的銀色瀑布。
  耀眼的陽光中戰楓緊緊擁抱住了鮮紅衣裳的如歌,他灼熱的唇吻上了她清甜的嘴!
  他抱得她如此緊,她的腰都要折斷!
  他吻得她如此深,她呼吸困難到險些窒息!
  如歌的世界旋轉起來,無數的星星在她眼前閃爍,在楓熱烈的擁抱和親吻中,她覺得自己活得是那麽鮮活,那麽不可思議。
  終於。
  戰楓放開她。
  亮藍的光芒自他眼中漸漸隱去。
  他冷笑:“看來你在品花樓沒有學到多少本事。”
  如歌驚住!
  “淡而無味,就像你的人。”他殘忍地嘲笑著,冰冷的口吻像刀一般劈開她方才還跳躍的心。
  “啪!”
  如歌一巴掌摑上他的左頰!
  她的掌心火辣,怒意逼得她吼道:
  “戰楓!你一定要這樣做嗎?!侮辱我你覺得很有趣嗎?剛才你吻我時的感情,你以為我察覺不到嗎?我不再是一個傻嗬嗬的小丫頭,你不要再騙我!我能感覺到你喜歡我,你從來沒有喜歡過別人,你一直喜歡的隻有我!”
  戰楓冷漠地站著,仿佛剛才被打的人不是他。
  如歌握緊拳頭,強抑怒火:
  “戰楓,我請求你,你可不可以告訴我究竟發生了什麽事?!為什麽在兩年前,你好像一夜間變了個人,冷酷、絕情、殘忍,是什麽把你改變得那麽多?!不要告訴我是因為那個女人,我不相信!”
  戰楓冷如冰雕。
  如歌掙紮著控製住呼吸,低聲說:
  “你把一切都忘了嗎?那一年,是誰三天三夜不眠不休種下滿塘荷花,是誰懷抱著十四枝粉紅的荷花對我說他喜歡我,是誰說會永遠保護我、讓我開心。難道,從一開始你就是在騙我?”
  她握住他的手,捧在自己的掌心,凝視著他:
  “不要故意傷害我。我會難過,心痛得像被你扯碎一樣。如果你還喜歡我,請珍惜我。”
  掌心中他的手,僵硬如冰。
  她望住他:
  “如果你不喜歡我,我會離開你。”
  *** ***
  長廊外。
  朱亭中。
  雪白衣裳的男子靜然撫琴。
  陽光半明半暗撒進亭中,他的白衣依然亮得耀眼。或許是周圍無人的緣故,他的眉眼間有股淡淡流轉的憂傷,低婉的琴聲將池塘中的水蕩漾得百轉千回。
  忽然。
  指尖一挑。
  清越的高音迸出,像一聲驚喜的輕呼!
  雪笑顏如花,映得亭子似乎金碧輝煌了起來,他對長廊上那個呆呆出神的紅衣小姑娘招招手:“丫頭,來呀,來!”
  如歌慢吞吞地走過去,在石凳上坐下:“有什麽事嗎?”
  雪瞅著她笑:“見到戰楓了?”
  如歌瞪他:“我告訴過你他的名字嗎?”
  “他是否惹你生氣了?”
  “不要到處打聽我的事情。”他又不是神仙,肯定是東問西問問出來的。
  “我可以教給你一些技巧……”
  如歌趴在石桌上,心情沮喪,不想說話。
  “……使你下一次親吻戰楓的時候,令他如癡如醉,魂不守舍……”
  她“刷”地抬起腦袋!
  “……絕對不會再說你淡而無味。”
  天哪!如歌的頭發都快豎起來了,她指住雪的鼻子,控訴他:
  “你、跟、蹤、我!”
  雪握住她的手指,飛快地湊到唇邊啄一下,嗔道:“冤枉啊,人家在這裏彈了一下午琴,哪裏跟蹤你了。”
  也對,以戰楓和她的功力,如果當時周圍有人,不可能察覺不出。
  “那你……怎麽知道我和戰楓……”她臉兒微紅,說不下去。
  雪笑如百花盡開:
  “你的嘴唇紅豔欲滴,還腫了那麽一些,一看就明白了。”
  如歌猛地捂住嘴巴,低下頭。
  雪轉到她的身前,席地坐下來,仰望她憂傷的小臉,輕聲道:
  “喂,丫頭,如此不開心,索性不要他算了。”
  如歌怔住。
  半晌,她苦笑:“我們曾經很快樂過。你知道那種彼此將對方放在心上,一笑一怒都牽腸掛肚的感覺嗎?日子仿佛過得極慢,又仿佛過得極快,一切都是甜蜜而幸福的。我能觸到他的心,我能感覺到他的每個呼吸。”
  雪的笑容慢慢逝去。
  如歌咬了下嘴唇:“可是兩年前,他突然將他的心藏了起來,不讓我去碰。他還將一個清麗得像露珠一般的女孩子帶回莊裏,給她寵愛與憐惜。於是,我變成烈火山莊所有人同情的對像。”
  唇上有青白的印痕,她笑:“我一百次一千次地想,不要他算了,我應該是驕傲自豪的烈如歌,糾纏一個不再喜歡我的人,把我的心交給一個不再愛我的人去踐踏,我恨不得將自己撕成碎片!”
  “可是!”
  她的眼中突然迸射出逼人的亮光,整個人像被烈火燃燒:
  “我卻依然可以感覺到他的心!他喜歡我,無論他做了什麽,我都知道他喜歡我!應該是有什麽原因,讓他這樣痛苦,我不曉得,但我知道,我不可以放開在地獄中的他。我不想把我們的感情就這樣地扔掉,哪怕用再多的氣力,我也要把它挽回來!”
  雪風姿綽約地坐在冰冷的石地上,晶瑩的手指托住優美的下巴,像最深沉夜色中一朵柔美的白花。他輕歎:
  “想要挽回一段感情,比放棄它要難上百倍。”
  如歌長吸口氣,道:“盡我最大的努力,去試一試。”
  “所以你去了品花樓。”
  “很傻,對不對?”如歌笑得不好意思,“我想品花樓是天下最出名的青樓,那裏應該有很多得到男人的方法。”
  “可惜你失望了。”
  “是。”她苦笑,“姑娘們花樣百出,但我覺得那樣虛偽做作。”
  “於是你選擇了自己的方式——”雪低語如惋惜,“直接捧出你的心。”
  如歌身子一顫。
  “很直接,卻最容易受到傷害。”這是雪的評語。
  “你在賭,”他凝注她的眼睛,“如果他愛你,他不會忍心傷害你;如果他傷害你,他就不再愛你。”
  如歌默默看著他,臉色蒼白。
  “如果你確信他不再愛你?”他輕柔笑問,一如寒冬臘梅花瓣上的雪。
  她閉上眼睛:
  “我會將他自我的心上剮去。”
  *** ***
  春天快要過去,夏天悄悄走近。
  正值盛午,火球一般的太陽吐著熾烈的熱芒。
  如歌從父親那裏出來,同薰衣、蝶衣一起行走在青竹石路上。
  薰衣將一把七彩描畫紙傘遮在如歌頭頂,為她擋去火熱的太陽;蝶衣一邊用繡花絹扇輕輕為如歌搖出涼風,一邊抱怨道:“小姐,這麽熱的天,應該坐轎子才對,若是熱著了曬傷了可怎麽辦!”
  如歌無奈地看著為她忙碌的兩人,停下腳步,搶過紙傘、奪來絹扇,將薰衣、蝶衣的胳膊挽起來,緊緊箍在自己左右兩邊。然後,她將紙傘遮在三人上方,右手輕盈地搖出足可讓三人皆享受到的陣陣清風。
  薰衣、蝶衣掙紮著想離開:“小姐,這不像樣子!”
  如歌挽緊她們,笑得悠然自得:“放心,這會兒沒人,如果曬著了莊裏最美麗最賢淑的蝶衣姐姐和薰衣姐姐,我的罪過可就大了。”
  蝶衣嗔道:“去,竟然如此取笑我們,我們哪裏稱得上美麗賢淑。”
  如歌笑盈盈:“蝶衣姐姐好沒羞,明知道全莊上下無數人為你的美貌傾倒,還非要我說得多麽明白嗎?還是薰衣姐姐大方,跟姬師兄堂堂正正地公開交往,多好!”
  薰衣瞅她一眼,似笑非笑:“怎麽又說到我身上,看我好脾氣嗎?”
  如歌吐著舌頭,笑:“我可不敢,要是惹惱了你,姬師兄非用他的錘將我砸成薄片不可!”
  蝶衣忙點頭附和:“對呀,姬少爺可看不得薰衣受一點委屈。”
  一個爆栗!
  如歌甚至都沒有看清楚薰衣是如何出手,蝶衣前額就挨著了一記,痛得她哎哎叫。
  薰衣微笑道:“話題就此結束。”
  如歌同情地望望摸著額頭的蝶衣,沒有說話。薰衣有時候散發出的感覺,很有種不怒自威的氣勢,所以在她十六歲的時候就已經成為了烈火山莊侍女們的總管。她有時暗自奇怪,薰衣給她的感覺始終不像一個尋常的侍女。但是究竟奇怪在哪裏,她又不能很明白地說出來。
  她想著,目光無意間放得很遠。
  因為天熱,烈火山莊裏走動的丫鬟小廝很少,大多都回到房裏午睡去了。
  然而,小河邊。
  一個簡樸布衣的纖弱女子正在吃力地洗濯著身邊木桶裏小山般高的衣裳。
  她纖白的手指艱難地舉起沉重的木槌,一下一下敲打著石頭上的髒衣,每一下敲打似乎都用盡了身上的氣力,伴著孱弱的低喘,細碎的汗珠綴在她蒼白的額上,她虛弱勞累得仿佛是荷葉上的一滴露珠,隨時會蒸騰幻化掉。
  如歌望著烈日下辛苦洗衣的柔弱女子,神情逐漸凝重,她低聲道:
  “那是瑩衣?”
  蝶衣張望著看了一眼,答道:“對,瑩衣。”
  瑩衣。
  這兩個字令如歌刻骨銘心。
  自從她來到烈火山莊的那一刻,戰楓的心中似再也沒有了他曾經視若珍寶的烈如歌,他的所有感情好像都給了輕忽清兮露珠一般淒婉的瑩衣。
  此時。
  瑩衣孱弱的纖軀似乎頂受不住驕陽的灼烤,她用手支住額頭,喘息著閉上眼睛。
  大石上的衣裳悄悄地被水卷扯著。
  河麵閃亮耀眼的水波。
  “我記得瑩衣專門伺候楓師兄,不用做這些粗重的活兒。”手中的絹扇靜止,悶熱的感覺堵住如歌的胸口。
  蝶衣冷哼:“她讓你傷心,咱們就讓她不好過!”
  如歌驚怔道:“你說什麽?是因為……因為我,你們故意安排她做笨重仆媽的活兒?!”她的聲音有些發顫,“你們怎麽這麽糊塗!”
  蝶衣偏過臉,不說話。
  薰衣道:“是我的主意。楓少爺院子裏的丫頭太多,洗衣的人手卻不夠。”
  如歌抿緊嘴唇:“楓……”
  薰衣靜然而笑:“楓少爺沒有過問。”
  陽光篩過竹子的細葉,灑在七彩描畫紙傘上。
  傘下的如歌,望著河邊洗衣的瑩衣,眉頭輕輕皺起。
  *** ***
  水麵映著烈日,亮晃晃蕩開去,層層閃爍的漣漪,刺得人睜不開眼。
  一件衣裳被河水衝得漸漸遠去。
  瑩衣“哎呀”一聲,急忙想起身,卻一陣地動山搖,頭暈得厲害,眼瞅著就要一頭栽進河裏。
  “小心!”
  有人扶住她。
  “坐下來歇一歇,”聲音清甜溫暖,像盛日中的一道涼風,“你一定是熱著了。”
  瑩衣覺著似乎有東西遮住了她,陽光不再那麽刺眼,她也可以稍稍喘過氣。待眩暈過去,她睜開眼睛,心中一震——
  “小姐!”
  華麗炫目的七彩紙傘下,紅色輕衫的烈如歌扶著她的身子,離她極近,晶瑩如琉璃的雙眼擔憂地望著她,滿是關切。
  瑩衣驚慌地後退行禮:“奴婢瑩衣參見小姐!”
  如歌淺笑,將傘向她移去,繼續遮住她,輕聲道:“這會兒太熱,先去歇著吧,不要累病了。”
  這邊,薰衣已經將河中的衣裳撈起來,擰幹,送到如歌手中。
  如歌沒有將衣裳遞給瑩衣,瞅了瞅那地上滿桶的髒衣,道:“這些東西太重了,你一個人搬會很吃力吧,我們順路幫你抬回去可好?”
  瑩衣怔怔凝望著她,如水霧般的雙眸驚疑不定。
  如歌對她笑一笑,俯身去抱那隻笨重的木桶。
  瑩衣急忙去搶:“不,小姐,不要……”
  蝶衣蹙緊眉頭,也伸手想從小姐手中將髒衣桶接過來。她心目中如九天仙女一般的小姐,怎麽可以做如此卑賤的事情呢?
  如歌將木桶抱起來,不理會她們二人,邊走邊笑著說:
  “你們三個人統統加起來,都比不上我有力氣,爭什麽呢,這裏又沒有外人。”以前隻是遠遠地看過瑩衣,沒想到竟是如此一個可憐的女子,想必自己是不如她的吧,那麽讓人憐惜的女子。她心裏有點難過,於是走快些,不想讓她們看到。
  “小姐,求求你……”
  瑩衣追在她身後,聲音中有哀求的哭音。
  “……把衣服還給我好不好……”
  她淒楚的哀求像無助的梨花。
  如歌吃了一驚,停下腳步,扭頭看她:“我隻是想幫你……”為什麽她一副好像受到欺淩的模樣。
  淚水哀傷地在瑩衣臉頰上流淌,她泣不成聲:
  “小姐,我知道楓少爺喜歡我,使你對我有怨恨……可是,不要搶走我的衣裳好不好……沒有在傍晚前將它們洗完……我會被趕出去的……求求你放過我……不要搶我的衣裳……”
  蝶衣驚得說不出話,手指指住瑩衣發抖:“你這個賤人!小姐好心好意……”
  薰衣的眼底飛快閃過一陣暗光,向身後的竹林瞟了一眼。
  如歌像被人咬了一口,臉色頓時蒼白,她的心縮成一團:
  “原來,是我在難為你嗎?”
  她的雙手漸漸鬆開,沉重的木桶自她懷中向下滑去。
  瑩衣卻仿佛那木桶就是她的命,飛身撲過去想要接住它,她衝過去的力道如此猛,險些將如歌撞倒。
  如歌本能地想去扶她——
  在她的手接觸到瑩衣胳膊的那一刹,一股氣流好似劍一般刺中她的穴道,她猝不及防,手腕一僵,卻硬生生將孱弱的瑩衣推了出去!
  “撲通!”
  瑩衣整個人栽進了波光熠熠的河裏!
  濺起的巨大水花打濕了如歌三人的衣裳!
  一切發生得那麽突然!
  如歌甚至還沒搞明白究竟怎麽了,瑩衣就已經被她“推”到了河裏。
  緊接著——
  一個深藍的身影像閃電一般也撲入河中!
  那個身影如此熟悉。
  如歌靜靜地站在河邊,一霎時,好像什麽都明白了,冰冷將她全身揪緊。
  竹林中。
  在深藍身影衝出來的方向,一輛木輪椅也慢慢被推出來,玉自寒一身青衣,眉宇間有擔憂,沉靜地望著她。
  玄璜在他身後。
  夏日的正午悶熱如蒸籠。
  瑩衣暈死在地上,渾身濕透,臉色慘白,滿是水珠。
  戰楓探了探她的呼吸,眼睛微微眯起,然後,站起身,冰冷地逼視嘴唇煞白的如歌。
  如歌挺起胸脯,回視著他。
  一言不發。
  蝶衣急得直跺腳:“楓少爺,瑩衣是自己掉下去的,與小姐無關!”
  “啪!”
  沒有人看到戰楓是如何出手,隻見蝶衣臉上驟然凸起一個鮮紅的掌印,她嘴角逸出一絲鮮血,“轟”地一聲跌在地上,昏倒過去。
  薰衣蹲下去,將蝶衣的頭放到自己腿上,擦拭她嘴角的血絲。
  如歌瞳孔緊縮,瞪著目光森冷的戰楓:
  “你竟然打我的婢女?!”
  她左手握拳,帶著裂空風聲,擊向戰楓麵門,這一招毫無章法,隻是帶著滿腔的激憤,向他打過來!
  戰楓的深藍布衣被水浸濕,尤自淌著水滴貼在他剛美的身軀上,眼見她這一拳打來,不躲不閃,竟似等著被她打到。
  拳頭裂空而來——
  戛然定住!
  不是如歌忽然心軟,而是一枝春天的柳梢。
  幼嫩新綠的細細的柳梢。
  柳梢纏住了她憤怒的拳頭,阻止了她滿腔的委屈。
  如歌當然認得那是玉自寒的隨身兵器——
  三丈軟鞭“春風綠柳”。
  玉自寒在輪椅中攔住了她打向戰楓的拳,對她搖搖頭,他的眼睛告訴她,此時需要的是冷靜,而不是衝動地讓局麵變得不可收拾。
  如歌深吸一口氣。
  她放下拳,直直看向眼神幽暗的戰楓:
  “她不是我推下去的。”
  戰楓冷笑:
  “那麽,你說是誰?”
  她急道:“是有人打中了我的穴道,我才……”
  戰楓仿佛在聽笑話:
  “烈火山莊的大小姐,一雙烈火拳盡得師傅真傳,卻輕易被他人打中穴道嗎?”
  如歌張著嘴,又氣又惱。
  縱然心裏明白是怎麽回事,但就算再解釋下去,也隻會落個撒潑耍賴的名聲,她用力咽下這口氣,這一局,算她輸了。
  她望住戰楓,低聲道:
  “好,就算她是我推下去的,也與我的婢女無關,你將她打傷,太沒有道理。”
  戰楓俯身抱起昏迷的瑩衣,冷冷丟給她一句話:
  “你也打傷了我的人,這樣豈非公平得很。”
  說著,他決然而去,幽黑發藍的卷發散發著無情的光澤。
  看著他的背影。
  如歌心中一片轟然,烈日仿佛灼得她要暈去,但倔強使她不願意流露出任何軟弱。
  *** ***
  荷塘邊。
  如歌沉默地望著荒蕪已久的池塘,三個多時辰,一句話也不說。
  玉自寒寧靜地坐在輪椅中,陪著她。
  接近傍晚。
  夕陽將池麵映成一片血紅,如歌依然在默默出神。
  似乎是從兩年前,這池塘中的荷花恍如一夜間被抽走了精魂,忘卻了如何綻放。
  她用盡各種辦法,找來許多花農,卻總不能讓荷塘中開出花來。
  那滿池荷花搖曳輕笑的美景,再也無法重現。
  就像那個曾經在清晨送她荷花的少年,再也不會對她微笑。
  花農說,將所有的藕根都拔去,將所有的淤泥都挖起,全部換成新的,或許會再開出荷花來。
  但是,那有什麽用呢?
  如果不是他為她種下的,她要那些花做什麽呢?
  今年,連荷葉都沒有了。
  如歌忽然間不知道自己的堅持是為了什麽。
  如果隻有她一個人在珍惜。
  會不會顯得很滑稽。
  她輕輕抬起頭,問玉自寒一個問題:
  “我的努力,是有必要的嗎?”
  玉自寒望著她。
  沉吟了一下,反問她:
  “如果不努力,將來你會遺憾嗎?”
  會遺憾嗎?
  如歌問自己。
  會,她會遺憾。
  她會遺憾為什麽當初沒有努力,如果努力了,結果可能會不一樣。這遺憾會讓她覺得,一切幸福的可能都是從她指間滑走的。
  她又問:
  “什麽時候我會知道,再多的努力也是沒有用的。”
  玉自寒溫和地摸摸她的頭發:
  “到那時,你自然會知道。”
  當一段感情給她的痛苦和折磨,超過了對他的愛,她就會知道,單方麵的努力已經毫無意義。
  夕陽中。
  如歌趴在玉自寒的膝頭。
  她慢慢閉上眼睛。
  隻有依偎在他身邊,心中的疼痛才能得到休息。
  *** ***
  沒有月亮。
  沒有星星。
  隻有夜風,陣陣吹進如歌的廂房。
  如歌將一方溫熱的手巾輕輕敷在蝶衣受傷的臉頰上,緊張地瞅著她:
  “蝶衣姐姐,還痛不痛?”
  蝶衣捂住手巾,俏臉板著:
  “臉上不痛……”
  如歌正想籲一口氣,又聽她道:
  “……心裏很痛!”
  她氣惱地望著低下腦袋的如歌,隻覺胸中一股憤懣之氣:
  “小姐,你究竟還要忍耐到什麽時候?楓少爺的眼中隻有那個瑩衣,還值得你對他的用心嗎?你的堅持,除了讓你自己更痛苦,還能得到什麽?”
  如歌聽得怔了。
  薰衣道:“別說了,小姐心裏也不好過。”
  蝶衣白她一眼,又瞪著如歌:“我可以不說,但是你什麽時候可以清醒?!那種男人,不要就不要了,就算你將他的心挽回來,他終究背叛過你。而且,我看你也挽不回來。”
  如歌咬住嘴唇。
  這一刻,她感到自己動搖了。
  她一直無理由地相信,戰楓背叛她是有苦衷的,戰楓仍是愛她的。然而,戰楓那雙冰冷仇恨的眼睛,抱著瑩衣決然而去的身影,就像在撕扯著她的心肝,讓她痛得想哭。
  這一刻,她忽然懷疑起來。
  莫非,她認為戰楓喜歡她,隻是她不甘心下的錯覺?她其實隻是一條可笑的可憐蟲,封閉在自己幻想的世界中,不肯麵對現實。
  薰衣溫婉道:
  “小姐,不管楓少爺是否仍舊喜歡你。他對你的心意,總比不上他自己重要。”
  如歌望著她,等她繼續。
  薰衣笑一笑:
  “他不再珍惜你的快樂,我不相信他不曉得你的痛苦。”隻怕,她的痛苦,就是他的快樂。
  她的話很殘忍。
  像一個冰窖將如歌凍在裏麵。
  不知多久。
  有琴聲傳來。
  如歌的目光自窗戶望出去。
  黑夜裏的朱亭中,一道柔和白光。
  雪在悠閑地撫琴。
  他的白衣隨風輕揚,像皎潔的月光,照亮了夜空。
  琴聲低緩舒揚。
  一點一點將如歌從冰窖中溫暖出來。
  似有意無意,雪對著她的方向,綻開一朵優美的笑容,眼中閃著調皮的光芒。

  第四章
  傍晚。
  竹林中的青石路上不時走過烈火山莊的人。
  每個人都會看到小河邊那個正在洗濯衣裳的柔弱女子。
  她的麵孔比紙蒼白。
  她的肩膀比紙單薄。
  她的身子虛弱到可以被河水卷走。
  她旁邊的木桶堆滿了髒衣裳。
  汗珠像露水一樣綴在她的額角,讓看到她的每個人都憐惜得心痛。
  如歌靜靜地來到她身後,打量她纖瘦的背影。
  清純得像荷葉上的露珠,清忽輕兮惹人憐。男人喜歡的都是這一類女子嗎?她忽然想起了品花樓中的香兒。
  瑩衣回轉頭,對她溫柔地笑:
  “小姐。”
  如歌也笑一笑,坐在她身邊,與她隻隔著那個髒衣桶。
  夕陽金黃。
  小河潺潺。
  如歌望著粼粼水波,說道:
  “我的輕功是父親傳授的,雖然未得精髓,但尋常之人絕聽不出我的腳步聲。不曉得瑩衣姑娘居然也會武功。”
  瑩衣洗衣裳的雙手僵住。
  半晌,她望著如歌晶瑩的小臉,含笑道:
  “我哪裏會什麽武功,是楓少爺見我體虛傳我一些粗簡的功夫。”
  如歌驚訝:
  “哦,粗簡的功夫就能以氣當劍製住我的穴道,使我助你演出一場讓人同情的好戲,瑩衣姑娘果然天縱奇才,可喜可賀。想必你額頭的汗水也是用那粗簡的功夫逼出來的吧。”
  瑩衣眼底暗光連閃。
  如歌直直凝望著她。
  終於。
  瑩衣莞爾一笑:“不錯,你遠比我想像中聰明,隻可惜你還是輸了。”
  如歌不語。
  瑩衣的聲音低如水波:“你是高高在上的千金小姐,我是命如草芥的下賤丫鬟,可是,你也不過是個失敗的女人,連心愛的男人也被我奪走。不管我使用的是什麽手段,隻要我得到了我想要的,我就是勝利者。”
  她又道:“就算你告訴別人當日不是你推我下水,除了玉自寒,烈火山莊又有誰會相信?楓少爺早已不將你看在眼中,我才是他要的女人,你隻不過是條可憐蟲。”
  河水映出瑩衣冷笑的臉。
  她柔弱的背影卻擋住了眾人的視線,隻有如歌沉靜地凝望著她。
  “烈如歌,你在恨我對不對?”瑩衣的聲音壓得很底,仿佛一把銳利的刀子向她刺去,“告訴你,我也恨你。你憑什麽是天之嬌女,受眾人寵愛,除去你是烈明鏡的女兒,你有哪一點比得上我,憑什麽一切好東西就都該是你的。無論是容貌還是智慧,你比起我來都差得多。”
  如歌吸一口氣。
  微笑。
  笑如百花齊開。
  “謝謝你,瑩衣。”如歌對她笑,“謝謝你幫我做出了一個決定。”
  瑩衣不料她有這樣的反應,怔住。
  “我一直以為你是一個很讓人憐愛的好姑娘,戰楓喜歡你或許有他的道理。可是,”如歌又是一笑,“沒想到他也不過是個笨蛋白癡,會喜歡你這樣的女人。放心,我決不會去喜歡一個笨蛋白癡的男人,也不會去和你搶,反而要謝謝你。”
  沒有見到如歌傷心的表情,瑩衣恍若揮出去一拳打了個空。
  小河映著柔黃的夕陽。
  水波一圈圈。
  如歌的手指撥弄著河水:
  “我在品花樓住了一個月,想要看一看如何得到一個人的心。那裏的姑娘們出盡百寶,捉摸男人的心思,投其所好,裝扮成他們喜歡的樣子。我一直想,即使她們成功了,男人們喜歡的究竟是她們本身還是她們裝出來的樣子。可是,這個問題對她們無關緊要,因為她們要的是銀子。你呢,瑩衣?”
  瑩衣攥緊手中的髒衣裳。
  如歌微笑:
  “對,我是一個幸運的人,一出生就過著衣食無缺的幸福日子,你的出現是我遇到的最大的打擊。可是,我一點也不恨你,你的所作所為也無非是想要得到幸福,雖然你的手段我不敢恭維。如果要恨,我也隻會去恨戰楓,他為什麽要用你來侮辱我。”
  她站起來。
  瑩衣氣得身子顫抖。
  如歌居高臨下地看著她:“我不用去偽裝,所以我總是比你幸福,如果有人喜歡我,也是喜歡真正的我。希望你好運,可以將笨蛋戰楓永遠欺騙下去。”
  瑩衣也站起來,顫抖地說:
  “你在撒謊!我知道你在妒恨我!”
  如歌笑著搖搖頭:
  “你錯了。為了證明真的不恨你,我可以送給你一個禮物。”
  瑩衣不明白她在說什麽。
  這時。
  “啪——”
  一個耳光抽在瑩衣右頰上,火辣辣地頓時腫了起來。
  如歌輕聲道:
  “看,多好的禮物,你又成了世上最讓人同情的女子,可以撲進戰楓懷裏流淚哭訴。唉,因為會被看見,所以不能躲不能還手,好可憐的瑩衣啊。”
  瑩衣捂住右頰,果然見青石道上有人望過來,她隻好眼睜睜看著如歌微笑離開。
  如歌將瑩衣甩在身後。
  手掌微熱。
  心中五味雜陳。
  替自己和蝶衣出了一口氣,但那種撕裂般的痛苦絲毫沒有減輕。
  *** ***
  清晨的朱亭中。
  純淨的陽光將撫琴的雪映得仿佛透明。
  白衣耀眼。
  長發柔亮。
  他美麗得好像傳說中的仙人。
  紅玉鳳琴在他靈動的指間恍若有著生命,流淌出優美的曲調。
  如歌趴在木窗上。
  遠遠望著他出神。
  看見雪,就想起在品花樓的那一段日子,她滿懷著希望,鼓足了精神,想要知道為什麽從青樓出來的瑩衣可以輕而易舉地就得到了戰楓的心。
  為了不甘心於失敗,她甚至將雪帶回了烈火山莊。
  可是,她的努力顯得那麽可笑啊……
  “小姐,”蝶衣站在她身旁,也瞅著窗外發愣,“雪公子美麗得不像凡人啊。”
  如歌微笑:“是啊,他真的很美。”
  用美麗去形容一個男人,可能有些過分。但是對於雪,似乎這個詞再適合不過。
  “他是哪裏人呢?為什麽會來烈火山莊呢?”
  蝶衣追問。
  如歌怔住,奇怪,這些問題她好像從來沒有想過。雪的出現,雪認定要跟隨她,就好像是一場夢一樣,很突然地就發生了。
  薰衣聽見她們的對話,沉吟道:
  “會不會是他知道小姐的身份,才特意跟來的?”
  蝶衣睜大眼睛:“你的意思,雪公子知道小姐是莊主的掌上明珠,才有意……”
  “不是。”
  如歌搖頭,阻止她們再說下去。
  “雪不是那樣心機沉重的人。”無緣由的,自見雪第一眼,她就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他自有奇怪的地方,可是,應該不會傷害她。
  薰衣溫婉地笑:“還是小心些好。”如歌對任何人總是毫無戒備地信賴,她不曉得烈火山莊的大小姐在江湖上有怎樣的地位。
  “好。”
  如歌知道薰衣在擔心,於是對她回眸一笑。
  “小姐,雪公子在對你招手呢。”蝶衣輕呼。
  如歌望去。
  雪的眼中閃爍著陽光的氣息,嫵媚地笑入她的眼底。
  他的右手食指對她輕盈地彎曲——
  來呀,丫頭。
  快來呀。
  朱亭。
  湖水泛著晨光。
  如歌支住下巴,打量自顧奏琴的雪。
  他好像忘卻了她的存在,沉浸在琴的世界裏。
  終於,她忍不住出聲:
  “喂,你讓我過來做什麽?”
  雪輕輕瞟她,好像她是一塊千年朽木:“如此優美的琴曲,你居然還會分神?”
  “哪有人自己誇自己的?”如歌白他一眼。
  雪婉然歎息:“牛嚼牡丹,不解風雅。”世間多少人為聆聽他一曲,可以千裏追隨,可以一擲千金,偏偏這個丫頭好像少了根弦。
  “你就是為了讓我聽曲子嗎?”如歌站起來,“那我還是回去好了,在屋裏也可以聽得到。”
  雪氣結:
  “臭丫頭,人家是為了讓你心情好一點才大早起就撫琴的!”可憐他睡眠不足,對絕美的容顏是有損傷的啊!不知感激的臭丫頭!
  如歌呆住。
  “咦,你是為了我嗎?謝謝你。”
  雪滿意地笑,他的苦心啊……
  “可是,”如歌接著說,“聽你彈曲子心情就會好嗎?又不是仙曲,怎麽可能嘛。”真可憐,雪一定是被人吹捧習慣了,以為“琴聖”就是神仙吧。但就算真是神仙,也不能解決所有的事情啊。
  雪險些吐血,指住她:
  “你——”
  啊,他耗費的心神!他可媲美仙音的琴曲!
  如歌瞅著他,忽然皺起眉心:
  “雪,你為什麽跟我回烈火山莊?”
  食指在琴弦上一撥,雪沒好氣地說:
  “為了幫你啊。”
  “那麽我沒有記錯。”她答應他跟來,是因為他許諾可以幫助她挽回戰楓漸漸遠去的心。可是——
  如歌瞪著他:“你幫我了嗎?”他隻是每天瀟瀟灑灑地奏琴,好像早把說過的話忘到了腦後。
  雪笑嘻嘻。
  “沒有。”
  如歌臭起臉:“那你當初對我說……”
  “我騙你的。”
  雪臉上的笑容燦爛得讓人想打一拳。
  多麽無恥的人,說出這樣的話居然連一點羞愧也沒有!
  如歌氣不成聲:
  “你怎麽可以騙我!!”
  “不騙你,你會讓我跟著你嗎?”
  聽啊,多麽理直氣壯,多麽理所應當!
  如歌氣得腦中一片空白。
  雪笑如一波碧水,討饒地扯著她的袖子:
  “喂,你生氣了?”
  如歌仰頭看天。無信無義的小人,才不要理他!
  “真生氣了?”雪吐吐舌頭,趴到她麵前,“不要生氣了好不好?生氣的女人會很醜哦。”
  如歌不甩他。
  雪歎息:
  “其實,你已經不用我去幫助你了不是嗎?戰楓那樣的男人,認準的事情誰也改變不了。”
  她心中頓時寂靜。
  “戰楓讓你難過,不要他算了。”雪貼近她,嗬氣如幽蘭,“你還有我啊。”
  如歌推開他的臉,板著麵孔:
  “我用不用你幫忙是一回事,你有沒有騙我是另一回事!”
  雪嘟起嘴:
  “你好小氣啊。”
  如歌瞪他:“是,我就是小氣,怎麽樣?!”
  雪委屈極了,一雙美目水汪汪落下串串淚珠,眼圈紅紅,聲音哽咽:
  “你讓我傷心了……”
  “我——”
  她欲哭無淚,天啊,怎麽看起來好像是她在欺負他!
  雪淚眼盈盈:
  “你為什麽不問我為什麽騙你?”
  “好,”她吸一口氣,“你為什麽騙我?”
  雪破涕為笑:
  “因為人家喜歡你嘛,如果不撒個無傷大雅的小謊,你不會讓人家追隨你的。”
  如歌四肢無力,敗給他了,他哪來這麽多歪理。
  “你為什麽不問人家為什麽喜歡你?”
  她不想問了,拔腿就走。
  雪的笑聲像陽光中的湖水:
  “你不敢聽嗎?是不是怕自己會喜歡上我啊?!”
  她一陣寒意。
  原來在盛夏也會被冷出一身雞皮疙瘩。
  才要踏出亭子,如歌突然怔住。
  她看到從南麵路上行來一隊神色匆忙的人。
  共有十二人,服飾講究,氣勢威武,抬著一輛杏黃軟轎,轎簾為黃色軟緞,質料絕佳。
  為首的兩個人,一個少年白頭,麵容冷峻;一個中年紅麵,又高又胖。
  她見過他們三次。
  少年人叫白琥。
  中年人叫赤璋。
  他們每次來做的都是同一件事情——
  接玉自寒出烈火山莊!
  *** ***
  夜晚。
  長廊上。
  一掛薄如蟬翼的碧玉鈴鐺。
  碰撞著,叮當著。
  隨著風的方向飛舞。
  玉自寒一身青衫,沉靜地坐在輪椅中。
  他的眼中有凝重的神色。
  手掌卻輕緩而溫柔。
  紅衣裳的如歌趴在他的膝頭,憂傷地讓他拂弄著頭發,心中充滿不舍之情。
  她的小臉仰向他:
  “又要走了嗎?”
  玉自寒拍拍她的腦袋。
  “不想讓你走。”
  她低下頭,揪住他的衣衫,攥成一團。
  “有你在這裏,不管發生什麽事情,我都不會特別害怕。你會保護我,安慰我,你會讓我的心不那麽難過。”她悶悶地說,“我有種很不好的感覺,你這一走,很多事情都會不一樣了。”
  玉自寒托起她的下巴。
  看不見她的臉,他不知道她在說些什麽。
  如歌順著他的手抬起頭,用力笑得燦爛:
  “出莊以後要好好照顧自己啊!有什麽不開心的事情,記得要告訴別人,不要把所有事情都埋在心裏不講出來。不想說話,可以用寫的啊。還有,不要太累,不想做的事情就不要去做,你有時候太過要求完美了,那樣會很辛苦的!”
  玉自寒的微笑像溫玉一樣光潤。
  如歌推推他:“不要笑,快答應我啊。”
  他點頭。
  “好。”
  她鬆一口氣,知道凡他答應的事情必會努力去做到。就像小時候,又聾又啞雙腿殘疾的他孤僻又敏感,對她的任何接近都抗拒排斥,後來,她軟硬兼施再加眼淚攻勢逼他答應學讀唇語、學講話、學著跟大家交流,他允諾了,並且就用心努力地做,連每一個字的發音都要做到準確完美。
  “叮——”
  玉鈴鐺清脆地飛響著。
  在夜色裏透明玲瓏。
  如歌笑:
  “要帶它一起走嗎?”
  那是很久以前她買給他的,讓他可以“看到”風的聲音。
  每當玉鈴鐺起舞。
  就是風在歌唱。
  玉自寒微笑:“對。”
  帶著這串鈴鐺,就像把她帶在身旁。
  “還會回來嗎?”
  她問出了最擔心的問題。
  玉自寒不語。
  他不知道。
  很多事情不是他能夠決定的。
  “還能再見到你嗎?”
  她很憂傷。
  玉自寒望著她,眼底有光芒流轉:
  “會想我嗎?”
  聲音比玉鈴鐺的呢喃還輕。
  如歌大大地點頭:
  “會!我會很想很想很想很想你!而且——”她好像突然想開了,笑起來,“師兄,如果你不再回烈火山莊的話,我會去找你的!”
  她的話是世上最可愛的表情。
  這一刻。
  玉自寒希望可以聽見她的聲音,那樣,他會是幸福的人。
  他從腰間解下一塊雕龍的羊脂玉佩,放入她掌中。
  “用它可以找到我。”
  她把玉佩收起來:“啊,那我一定要將它放好。”
  夜,越來越深。
  夜風帶來湖水的涼意。
  玉自寒還有一件事情不放心。
  他看著笑盈盈的如歌,不曉得怎樣講才合適。
  如歌哪裏會不知道他在擔心什麽。
  於是站起來,綻放出山花般最具生命力的笑容:
  “師兄,你放心,我不會被打倒的!”
  她笑得很驕傲:
  “我可能會傷心,可能會難過,可能會哭,可能氣得想打人!但是,我不會被打倒!每個人都會遇到煺郟?乙歡ㄒ???畹煤芎茫 ?/p>
  *** ***
  烈火山莊。
  氣派輝煌的廳堂。
  絲竹聲聲。
  亮如白晝。
  玉石階前,已鋪起了紅氈,盡頭一座玉案,一張錦椅,是莊主烈明鏡的位子。
  下麵左右兩旁,各有一張長案,案上的杯筷自然都是金盤玉盞,極致華貴。
  這是烈火山莊各堂堂主每月一次進莊匯報的日子。
  以前這樣的場合,如歌是鮮少參加的,但這次烈明鏡堅持要她出現。
  廳堂中的人很多。
  從烈明鏡右手邊起。
  第一位是烈火山莊的大弟子戰楓。
  戰楓一身深藍布衣,微卷的頭發幽黑發藍,他的眼睛同他右耳的寶石一起閃動著幽藍的暗光。他慢慢喝著酒,身子坐得極直,心神仿佛不在這裏。
  第二位是主管刑罰獎懲的熾火堂堂主裔浪。
  從沒有人見過裔浪的笑容,他仿佛野獸一般,一雙死灰色的眼睛,麵容帶著殘忍的線條。他究竟有多大,什麽出身,為什麽對烈明鏡那麽忠心,是武林中始終破解不了的謎。
  裔浪沒有喝酒,目光緊緊跟隨著烈明鏡的一舉一動,好像隻要烈明鏡在場,他的心中就不會有第二件事情。
  第三位是主管錢財收支的金火堂堂主慕容一招。
  慕容一招手,金銀逃不走。他好像陶朱再生,對生意買賣有天賦的才能,在他的經營下,烈火山莊的生意遍布大江南北,金銀財富如雪球般越滾越大。除了朝廷和江南龍家,天下再無比烈火山莊的財產更雄厚的。
  慕容一招笑眯眯地夾著菜吃,笑眯眯地同身旁的淩冼秋寒暄。
  第四位是主管培養新血的明火堂堂主淩冼秋。
  淩冼秋年約三旬,卻長了一張娃娃臉,看起來說不出的可親。烈火山莊各堂新近的弟子都要首先經過他調教,合格者方可加入;他從各地挑選出資質一流的苗子,盡心栽培,源源不斷為烈火山莊輸入新血。
  他沒有喝酒,也沒有吃菜,聚精會神地聽慕容一招說話。
  從烈明鏡左手起。
  第一位是烈火山莊的三弟子姬驚雷。
  以前都是玉自寒坐這個位子,但隨著他的離莊,姬驚雷遞補上來。
  姬驚雷高大健壯,目若流星,心直口快,正義感極強,在江湖中素有俠名。他的武器很特別,是一雙重約八十斤的流星錘,使起來卻輕盈如風。
  他酒量極大,抱著一壇子酒,大口喝著。
  第二位就是如歌。
  她一身鮮紅的衣裳,映著晶瑩的玉膚,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靈動而俏皮。她的手指捏著玲瓏的酒杯,放在唇間,猶豫著要不要喝下去。
  酒很辣。
  她覺得並不好喝。
  可是,從宴席開始,戰楓就一杯一杯不停地喝。
  他喝的速度不快,然而不停喝下去,也喝很多了。
  而他平日並不是一個嗜酒的人。
  正猶豫中。
  如歌的酒杯忽然被一隻水仙般纖美的手奪過去。
  雪陶醉地品飲:
  “好香啊……”
  如歌瞪他:“你麵前不是也有酒嗎?”
  雪笑得嫵媚:
  “可是隻有這隻酒杯碰過你的唇啊。”
  她不知該生氣,還是該不理他,整日裏被他這樣似有意無意地捉弄,神經早已經麻痹掉了。
  雪笑盈盈地湊近她:
  “丫頭,你用的唇紅是桂花香味嗎?好甜蜜。”
  如歌氣得兩頰暈紅:
  “快閉嘴!”
  雪笑得打跌:
  “瞧啊,害臊了呢!”
  他的聲音清潤好聽,四周的人都不覺望過來。
  戰楓也抬頭。
  他的眼神深諳無底,在如歌緋紅的臉頰上掃了一下,身子似乎有些僵硬,但立時又冷漠地繼續飲酒。
  如歌看他的時候。
  就隻見到他右耳黯藍的寶石。
  這二人的神態均落入烈明鏡的眼中。
  他拂須而笑,臉上猙獰的刀疤也奇異地慈祥起來。他揮手命樂班停止奏樂,讓舞者全部退下,望著立時安靜下來的烈火山莊眾人,說道:
  “今晚趁大家在莊裏,有一件喜事要宣布——”
  如歌看著父親,突然間——
  感覺到他要講的是什麽!
  她的心猛地揪起來!
  不對!
  這個時機不對!
  她衝口而出——
  “爹!”
  如歌的喊聲在安靜的大堂顯得分外突兀!
  烈明鏡側目看她,等她繼續。
  世上隻有一個人可以在他說話的時候打斷他,那就是他視若明珠的女兒。
  裔浪冰冷地盯緊如歌。
  沒有人可以在烈明鏡說話時打斷他,哪怕是烈明鏡的女兒。
  “爹……”
  如歌的心好像被幾十雙手撕扯著,她想阻止父親,但是——
  她又不想阻止。
  戰楓仿佛無動於衷。
  幽藍的卷發閃著暗光。
  他在喝酒。
  如歌吸一口氣,該發生的,總是要發生,與其拖得時間更長,不如就這樣好了。
  她的手握起來。
  指甲抵住掌心。
  “爹,你接著說吧。”
  烈明鏡朗聲大笑,雪白的須發濃雲般揚起:
  “楓兒和歌兒從小青梅竹馬,感情甚篤,如今他們都已經長大了,我宣布——下個月他們成親!”
  如歌坐在那裏,忽然覺得寂靜得古怪。
  她可以看見父親在說話。
  她可以看見姬師兄欣喜地對她祝福。
  她可以看見眾人開心地大笑。
  她甚至可以感覺到右手邊的雪突然將酒灑出了酒杯。
  可是,她聽不見他們的聲音。
  卻能聽到遠處那個荒蕪的荷塘中此起彼伏的蛙叫。
  她覺得靜極了。
  她用所有的呼吸去等待對麵的戰楓。
  戰楓。
  在一片恭喜之聲中。
  緩緩抬頭。
  一雙暗黑的眼睛。
  深藍已然褪盡。
  幽藍的寶石透出死亡的氣息。
  他冷冷望住開懷的烈明鏡,聲音冷硬如刀——
  “不。”
  如歌聽到了。
  她的心——
  一直一直向下沉……
  她以為她會痛苦,她以為她會被痛苦一寸寸剮掉,可是,她僵冷的身軀居然連痛苦也不再能感覺到。
  *** ***
  那一刻。
  月光下。
  青衣的玉自寒輕輕抬起頭,望向烈火山莊的方向。
  他在庭院裏,坐在輪椅中,清俊的麵容淡若遠山,明淨的眼中染著牽掛。
  仿佛有風。
  樹木上懸掛的碧玉鈴鐺,叮當脆響,初而零散,既而狂亂,掙紮呻吟呐喊。
  然後寂靜。
  “叮——”
  鈴鐺中那顆玲瓏的心,似一道寒光竄過,頃刻間炸成碎片,千片萬片,每一片都小如微塵,晶晶閃光,向天際飄去。
  玉自寒伸出修長的手,柔聲召喚。
  晶光們跳躍、猶豫、躑躅……
  手掌憐惜地微攏,將那些碎屑嗬護在掌心,流光溢彩的晶芒閃閃流淌,像一曲哀婉的歌。
  “他,仍是傷了你的心嗎……”
  玉自寒歎息。
  風,將玉自寒的青衣吹向烈火山莊的方向……
  *** ***
  烈火山莊。
  烈明鏡的眼睛危險地眯起來:
  “楓兒,你知道你在講什麽?”
  人間烈火,冥界暗河。
  隨著暗河宮隱出江湖,烈火山莊的命令就是天下武林不可違抗的意旨。
  烈明鏡說出的話,沒有人可以違抗。
  戰楓冷笑。
  笑容帶著十二分譏誚。
  “不!”
  他重複一遍,聲音不高,但在場每個人都可以聽得清清楚楚。
  眾人色為之變。
  烈明鏡的三個弟子中,玉自寒身有殘疾,武功難以練到極致;姬驚雷一雙流星錘威力驚人,獨步武林,但可惜性格火爆易衝動,難以服眾;而戰楓,年紀最輕,卻身為大弟子,一把天命刀使江湖中人甘為臣服,兼之他性格堅忍、遇事指揮若定,莊內眾人皆認為他將是下任莊主。
  但是,他居然當眾違抗烈明鏡!
  姬驚雷虎軀一震:
  “楓師兄,你今晚喝得有些多了。”
  戰楓好像沒有聽見。
  冰冷對視烈明鏡。
  烈明鏡雪白的須發烈烈怒揚,臉上的刀疤猙獰入骨。
  他橫目道:
  “知、道、後、果、嗎?”
  戰楓冷哼。
  裔浪死灰色的眼睛看著戰楓,像看一隻狗:
  “違抗莊主命令者,廢掉武功,逐出烈火山莊。”
  寂靜如噩夢。
  戰楓站立於席間,剛美的身軀像遺世獨立的孤煞,幽黑發藍的卷發無風自舞,亮光中,他的眼睛黯如漆黑的夜,隻有右耳的寶石,是惟一的光芒。
  如歌看著他。
  仿佛置身於一個距離他十分遙遠的角落。
  她不認識這個戰楓。
  她的戰楓,是那個在漫天碧葉的荷塘邊,懷抱著十四朵盛開的荷花,會羞澀,會緊張,會對他愛戀的少女說“我會永遠保護你”的少年。
  烈明鏡強壓下怒火,瞪視孑然傲立的戰楓:
  “理——由——!”
  他的怒吼使大廳內所有的門窗刹那間被震裂!
  夜風呼呼地灌進來!
  戰楓在風聲中,極輕極輕地望了眼如歌。
  如歌麵容蒼白。
  嘴唇褪盡了血色。
  一絲柔亮的黑發飄在她耳畔。
  但她的眼睛。
  倔強、毫不屈服!
  她直直凝視他,眼睛眨也不眨,她要聽!
  她要一個理由!
  好挖掉這顆心!
  是亙古的悠長……
  還是呼吸的急促……
  戰楓道:“因為我不喜……”
  心,灰飛煙滅……
  這五個字……
  多麽輕易的五個字……
  如歌強忍住突如其來的顫抖。不可以!不可以脆弱!不可以在傷害她的人麵前表現出她的脆弱!如果她膽敢哭出來,她寧可去死!!
  “因為我不喜歡他!”
  一個聲音打斷戰楓。
  那聲音有些發抖,有些歉疚。
  是從如歌口中發出來的。
  她的笑容一開始有些顫抖,但慢慢的,笑容越來越大:
  “因為我不喜歡戰楓!”
  她挺起胸脯,笑著對烈明鏡解釋:
  “爹,對不起,我原來喜歡楓師兄,可是,現在我不喜歡了。”
  她隻看著父親:
  “楓師兄知道我不再喜歡他,所以才說不的。是我對不起楓師兄,我不喜歡他,我不要跟他成親。”
  氣氛頓時變得詭異。
  這樣一來,違抗烈明鏡的變成了他的女兒。
  戰楓的卷發像被夜風吹動,張揚地飛舞,深藍湧進他的眼底,他又望了如歌一眼。
  如歌紅衣雪膚,臉上有笑容,嘴唇卻倔強地抿著。
  她的眼睛比六月的太陽更明亮。
  明亮得可以將他的心灼出一個黑洞。
  她沒有看他。
  她好像再也不會看他。
  戰楓眼中的深藍,直欲將暗黑吞噬。
  “歌兒”,烈明鏡眉心深皺,一種複雜的神情使他忽然顯得有些疲憊,“你不用維護戰楓。”
  如歌笑:
  “我哪裏是在維護楓師兄,我是在維護我自己。”
  烈明鏡仔細打量她。
  如歌輕笑道:
  “爹,不要讓我嫁給楓師兄好嗎?因為我不再喜歡他……”
  “她喜歡的是我。”
  輕若花語的聲音微笑著揚起。
  眾人循聲望去。
  一個輕笑的白衣男子,耀眼優美如雪地上的陽光,他似乎是會發光的,一時間令眾人驚豔到睜不開眼。
  一種空靈的星光。
  一種極美的風致。
  像清晨的朝霧,遊走在雪舉手投足間。
  雪笑得極慵懶,輕柔地摟住如歌的肩膀,嫵媚地呼吸她身上的甜香,眼波如水飄向烈明鏡:
  “有了我,她怎麽還會喜歡戰楓呢?”
  烈明鏡的眼睛微微眯起來。
  他看著雪,突然好像一驚,想起了很多事情,詭譎的光芒在他眼底閃爍。
  雪……
  這個歌兒帶回莊的男子,莫非竟會是……
  他沉吟不語。
  如歌一動不動,任由雪擁著她的肩膀。
  她望著裔浪:
  “裔叔叔,我違抗了父親的命令,甘願接受莊規懲罰。”
  裔浪灰色的瞳孔收緊。
  他怎會不知道如歌在烈明鏡心中的地位,如果將她逐出山莊,第一個痛苦的就將是烈明鏡。
  眾人也麵麵相覷。
  氣氛正古怪中。
  雪笑顏如花:
  “哪裏會有懲罰呢?你隻是在跟自己的爹訴說女兒家的心事,告訴他你另有心上人了而已。如果這樣都會受到懲罰,那你爹也太不近人情了吧。”
  慕容一招急忙大笑附和:
  “哈哈,對嘛,哪家的兒女不會跟父母有意見相左的時候呢?大哥,你罵她幾句就算了,不要跟小女孩兒家鬥氣了。”
  淩冼秋微笑:
  “大哥,如歌有心事肯坦誠相告,有這般不扭捏造作的孩子,是大哥的福氣啊。”
  姬驚雷直視烈明鏡:
  “師父,不要責怪如歌!”
  烈明鏡扭頭看向裔浪:
  “浪兒,此事由你裁決。”
  裔浪麵無表情道:
  “小姐在同父親講話,而不是莊主。”
  烈明鏡撫掌大笑:
  “好!好!”
  夜風涼涼吹來。
  廳堂中忽明忽暗。
  如歌覺得全身的力氣都被抽盡了,不由有些虛軟。
  一隻手扶住了她。
  她輕輕看去——
  雪一如既往頑皮的雙眸,卻似乎有種深邃的感情。

  第五章
  月亮被雲彩擋住,夜空昏黑而無光。
  荷塘中聲聲蛙叫。
  在寂寥的夜色中顯得分外空曠。
  如歌抱著膝蓋坐在荷塘邊,徑自望著空無一物的水麵發呆。
  她覺得有些涼。
  不由將身子蜷得緊一些,阻止寒氣向她的胸口竄。
  不知過了多久。
  一個白色的身影輕輕坐到她身邊。
  如歌立時將身子挺直,扭過頭去,對那個耀眼的如花男子微笑:
  “多謝你幫我。”
  在無月的夜晚,雪的麵容仿佛會發光,輕笑:“如何謝我呢?”
  如歌微怔。
  雪笑得嫵媚:“說要謝我,不能沒有誠意啊。”
  如歌道:“你說,我做。”
  雪張開雙臂,微微摟住她的肩膀:“我要你在我的懷中哭一場。”
  如歌僵住。
  半晌,她抬起頭笑:“為什麽要哭呢?”
  “不行,你答應我了。”雪有些生氣。
  如歌歎息,將腦袋緩緩倚到他的懷中。他的白衣似乎沾染了夜的涼氣,有冰冰涼涼的味道,又似冬日的花香,又似春夜的飛雪。
  雪將她摟在懷中,輕輕閉上眼睛。
  無論如何,她在他懷中,一切都忽然間那麽美好。
  至於那個詛咒。
  比不上她在懷中的感覺。
  月亮在雲中,透出一點點光亮。
  如歌推開他:“可是我真的哭不出來。”
  雪沮喪地垂下雙手:“你明明很傷心,為什麽不哭呢?”
  如歌想一想,笑:“或許,是疼痛的時間太久了吧,所有的鮮血都已經痛得凝結,等刀子捅上來的時候,血卻流不出來了。”
  雪生氣道:“戰楓那麽讓你喜歡嗎?!”
  如歌苦笑道:“如今說這些都沒有意義了。”
  “你不再喜歡他了?”
  雪的眼中有一種喜悅的光芒。
  如歌盯著荒蕪了三年的荷塘,慢慢道:
  “等我做完最後一件事情。”
  那晚,如歌一夜沒睡。
  她守著那個荷塘,似乎在等待它一夜間開出映紅天際的荷花,可是,奇跡沒有出現,一朵荷花也沒有,甚至連荷葉也沒有蹤跡。
  雪在她身邊靜靜睡去。
  當第一縷陽光破曉,如歌靜悄悄地離開睡得像孩子一樣的雪,離開了荷塘。
  *** ***
  清晨的露珠從樹葉滑落到如歌的眉毛上。
  她懷抱著一個精致的木盒子,站在戰楓的屋門外。
  敲一敲門。
  門“吱呀”一聲開了。
  戰楓身上有濃濃的酒氣,深藍的布衣有些汙跡,似乎曾經嘔吐過,見到如歌,他的眼睛忽然亮藍得可怕,右耳的寶石發出鮮活的光芒。
  他的聲音有些沙啞:“是你。”
  如歌抱緊木盒子,對他笑得雲淡風輕:“可以進來嗎?”
  他閃開,讓她走進去。
  屋裏還是一樣的簡樸,什麽多餘的擺設和裝飾都沒有。
  隻有一張床,一張桌子,一條長凳。
  還有一股濃烈的酒氣,窗下淩亂地堆著幾隻酒壇子。
  她在長凳上坐下,將木盒子放在桌上,眼睛無意中看到了放在床下的一雙鞋。
  白底藍麵,用的是麻線,針腳很密,不十分工整,卻來來回回縫了兩趟,為的是能夠更結實些。她知道,在這雙鞋底有一處暗褐色,那是三年前她做鞋的時候他突然進來,為了給他個驚喜,她慌忙藏躲間不小心讓針紮破了手。
  鞋上有她的血。
  他卻一次也沒有穿過。
  如歌將視線收回來,笑容有些單薄:“你還留著這雙鞋?”
  戰楓望著那雙一點塵埃也沒有的鞋,沙啞道:
  “是。”
  她笑:“應該把它扔掉了。”
  “是。”
  沉默。
  然後她皺眉,輕輕吸氣:“你知道我來找你做什麽嗎?”
  他眼神黯如大海:“你不該來。”
  她笑,笑得有點嗆咳:“戰楓啊,難道離開的時候你也要如此冷酷嗎?”
  戰楓筆直地站著。
  看不出任何一絲情緒的波動。
  如歌輕輕撫摩桌上的木盒。
  她的聲音很涼:“從很小開始,我就喜歡你。你站立的樣子,你走路的樣子,你吃飯的樣子,你說話的樣子,你習武的樣子,你安靜的樣子……我喜歡追在你後麵跑,你去哪裏我去哪裏……究竟喜歡你什麽呢?喜歡你哪一點呢?我也忘記了。隻知道很喜歡你。”
  戰楓一動不動。
  如歌忽然一笑,瞟著他:“戰楓,你究竟有沒有喜歡過我呢?”
  戰楓的拳頭在身側握緊,他的指骨煞白。
  如歌又問:“你曾經喜歡過我嗎?”
  戰楓似乎再也站不住,走到窗前,將深藍的背影留給她。
  如歌望著他,覺得好笑極了:
  “你可以在眾人麵前說不喜歡我,現在卻說不出來了嗎?”
  她站起來,走到戰楓身後,用力把他的身子扳回來,直視著他的眼睛,怒聲道:
  “說啊!昨晚你的話並沒有說完,這會兒全部說出來讓我聽聽!”
  她的雙手抓住他的胳膊。
  他的身子僵硬如鐵。
  “說啊!”
  她搖晃他!
  戰楓冰冷而執拗,酒氣翻湧著眼底的幽藍,望著她,他的呼吸逐漸急促起來,驀地,一把抱緊她,僵硬的嘴唇吻住她憤怒的表情!
  如歌掙紮!
  戰楓卻仿佛將她箍進了骨頭裏,絕望放縱地親吻她!
  他吞噬著她的雙唇!
  他用的力氣那麽猛烈,似乎用全部的感情要將她吻成碎片!
  他壓著她的頭,吸吮著她口內所有的汁液!
  他的眼睛狂暴如颶風中的大海!
  如歌用力去咬他!
  血腥衝進兩人的口中!
  鮮血——
  從他和她交織的唇間滴答著落下……
  戰楓卻依然死死吻著她,滿腔的絕望讓他寧死也不肯放開她!
  如歌揮拳!
  拳頭憤怒地打在他胸口!
  他被擊出三尺遠,“哇”的一聲嘔出鮮血,沾染在藍衣上,湧血的嘴唇已分不清哪些是被她咬出的,哪些是被她打出的。
  戰楓吐著血,殘忍地大笑:“又試了一次,你還是淡而無味!”
  如歌怒吼——
  “戰——楓!”
  空氣染著血腥凝滯!
  藍衣的戰楓,紅衣的如歌,地上是一灘新鮮的血漬……
  清晨。
  有鳥兒輕唱。
  有細風涼爽。
  樹葉仿佛新生的一樣,抖動著風的笑聲。
  屋裏的如歌,扭轉頭。
  她拿起桌子上的那隻木盒子,手指輕輕打開它,裏麵是一疊幹枯的荷花。
  這些荷花曾經是她的珍藏。
  她放在陽光下仔細曬幹,小心翼翼地一朵一朵將它們收藏在盒子裏。
  它們是那個少年對她的心意,漫天碧綠的荷葉中,懷抱荷花的少年羞澀地吻上她的臉頰,對她說,他會永遠保護她。
  她曾經那麽珍惜這些荷花。
  可是,她突然間發現,這些隻是荷花的屍體。
  暗淡無光的花瓣,沒有了生命,幹枯脆弱,十四朵荷花的幹屍,比起窗外勃勃生機的花草,顯得那樣醜陋。
  如歌望著戰楓:
  “我來,是為了將你送給我的這些荷花還給你。把它們還給你,你我之間就再也沒有什麽牽絆。”
  清晨的陽光照射在她倔強的臉上:
  “從此以後,你隻是我的師兄,我隻是你的師妹,除此之外,你我再不相幹。”
  一陣風從窗戶吹來,呼啦啦將木盒中的荷花卷出來。
  荷花輕薄易碎,被揚得漫天飛舞,碎花屑悠悠飄墜在戰楓的臉上、身上,那樣輕,輕得好像不曾存在過,輕得好像可以將戰楓的生命帶走。
  在荷花的風中,戰楓幽藍色的狂發翻飛,憤怒掙紮;眼睛被痛苦填滿,洶湧得像大海;痛苦像刀鑿斧劈一樣刻滿他的五官,錐心的刺痛翻絞他的內髒,他咬緊牙,不讓呻吟泄露分毫。
  為什麽聽到她的話,他的心會有嘶咬般的痛楚呢?
  為什麽他衝動地想瘋狂搖晃她,逼她把方才的話收回去,因為她的話讓他崩潰,讓他痛苦得想去死呢?!
  如果此時如歌看他一眼,一定會感到奇怪。
  如果她看了他,或許就不會那樣走出去。
  然而,如歌沒有看他。
  從說完剛才那句話,她好像就永遠不會再看他。
  如歌走到床邊,彎腰將那雙白底藍麵的鞋撿起來,自語道:
  “這個也應該拿走。”
  就這樣,她拎著一雙鞋,從戰楓身邊繞過去,走出了那間屋子。
  走出了戰楓的院子。
  走到荒蕪的荷塘邊時,她將那雙鞋扔了進去。
  *** ***
  “當當當當!”
  刀在案板上飛舞,土豆絲又細又均勻。
  如歌滿意地擦擦手,瞅一瞅神情古怪的薰衣和蝶衣,笑道:“怎麽樣,我的悟性蠻高吧,這切菜的功夫都可以到酒樓幫下手了。”
  蝶衣皺緊眉頭,小姐是不是被刺激到神經錯亂了,幾天來整日呆在灶房中,央求師傅們教她廚藝。剛開始師傅們哪裏敢當真,隻是敷衍她,後來見她果然學得用心,便也教得仔細起來。到如今,如歌居然學得像模像樣了。
  隻是,她學這些做什麽呢?
  薰衣溫婉地笑著:“是啊,手藝很好呢,如果出莊行走,簡直都可以養活自己了。”
  如歌心虛地一踉蹌,嗬嗬笑道:
  “薰衣姐姐愛說笑。”
  薰衣似笑非笑:“希望如此。”
  蝶衣狐疑地看著如歌:“小姐,你又準備離莊出走?”
  如歌眨眨眼睛,不敢說話。
  蝶衣瞪她:“我告訴你,如果你又一次不告而別,我就再也不要理你了!”
  薰衣歎息:“小姐,我們會擔心你啊。”
  如歌的眼睛濕潤起來,她吸一口氣,微笑著:
  “放心,我不會悄悄溜走的,即使真的要走,也會告訴你們知道。”
  蝶衣越聽越不對,眼睛瞪得圓圓的:
  “你在說什麽?你難道……”
  薰衣阻止她,對如歌道:“隻要你想清楚,隻要你覺得開心,我們都會支持你。”
  如歌咬住嘴唇,感動道:“薰衣姐姐……”
  蝶衣跺腳:“薰衣,你在亂講什麽!”
  薰衣但笑不語。
  如歌看看天色,突然想起來:“哎呀,我和爹約好了這個時辰喝茶。”
  說著,她急忙跑了出去。
  *** ***
  竹林中的石桌。
  一壺新沏好的綠茶。
  如歌為父親將茶端到麵前,安靜地看他細細品飲。
  烈明鏡放下茶杯,撫著雪白的長髯,朗聲大笑:“好!我女兒的茶藝有長進!”
  如歌在石桌另一邊坐下。
  她托著下巴,望著父親,低聲道:“爹,都過去好幾天了,你為什麽不責罵我?”
  烈明鏡橫目:“我的女兒,是我的驕傲!為什麽要責罵?!”
  如歌道:“在宴席中……”
  烈明鏡拍拍她的手,歎道:“歌兒,是戰楓有眼無珠,你不用傷心。”
  “爹!”如歌輕喊,“我當眾違抗你,你如何毫不生氣?”
  烈明鏡怔一怔,仿佛覺得她的話十分好笑:“你是我的女兒,我恨不能將天下最好的東西都給你,又怎會生氣?”
  如歌垂下頭。
  “可爹是天下霸主,不能有人觸犯了規矩而不受到懲罰,即使是爹的女兒。”
  烈明鏡虎目發威:“規矩就是我訂下的,自然也可由我改變!”
  如歌搖頭:
  “不可以因為我傷害到爹的威嚴。”
  烈明鏡打量她,忽然大笑:
  “歌兒,你是否想出烈火山莊?”
  如歌的臉騰地紅了,不依道:
  “爹!”
  烈明鏡撫須而笑,右臉的刀疤也慈祥起來:
  “哈哈,我對自己的女兒又怎麽會不了解!”
  她凝視著他:
  “爹,你允許嗎?”
  烈明鏡長歎:“做爹的怎會舍得女兒離開身邊啊。”
  如歌失望地垂下眼睛:“不可以嗎?”
  烈明鏡觀察她。
  “歌兒,你為何想出莊?”
  如歌想一想,道:“沒有人能夠被保護一輩子,想要活下去,必須學會生存的本領。”
  “還有?”
  如歌一笑:“我在莊裏不快樂。”
  “一個人?”
  “對。”如果跟著一堆丫頭小廝,同莊裏有什麽區別。
  “你可以嗎?”
  “如果不試,永遠不可以。”
  “世上遠比你想的複雜。”
  “您也是一步步走過來,打下這片基業。”
  烈明鏡突然發現女兒長大了,稚氣逐漸消失,眉宇間的光芒強烈得讓人無法忽略。
  她不再是躲在他懷裏撒嬌的小丫頭。
  她要掙紮著用她的方式生活。
  烈明鏡沉吟。
  半晌,他終於開口道:
  “我可以答應你,不過,你必須接受一個條件。”
  如歌思忖,會是怎樣的條件?但轉念一想,又深知父親總是愛她極深,不是對她好的,決不會提出來,便應道:“好。”
  烈明鏡甚是欣慰,從懷中摸出一件火紅的令牌,放進她的掌中。
  “記住,你是它的主人。”
  *** ***
  如歌是傍晚時分離開的烈火山莊。
  她隻帶了一個小包袱,裏麵有兩套衣裳、幾塊幹糧和十幾兩銀子。
  她是光明正大從烈火山莊的大門出去的,沒有送行的眼淚和叮囑,隻有蝶衣生氣的表情和薰衣溫婉的笑容。
  烈明鏡同往常一樣,在大廳中聽著眾人向他稟報各地的情況。隻是,在如歌踏出山莊大門的那一刻,振眉笑起來。
  他的歌兒正在長大。
  夜空很亮。
  星星很亮。
  如歌走在寬闊的草原上,眼睛很亮。
  她沒有去找客棧投宿,一路不停地走才到了這裏。
  吹過來的夜風,帶著清冽的青草香,一眼望不到邊的草原,讓她寧靜地深呼吸。她輕笑著,坐到草地上,放下包袱,躺下去,在青草上滾了兩滾,有草屑沾上她的眉毛,有小蟲撞上她的麵頰。
  她長籲一口氣,閉上眼睛假寐。
  繁星點點的夜空下。
  紅色衣裳的如歌枕著雙臂,在青色的草原上,仿佛已然睡去。
  在這裏,好像所有的事情都可以被忘記。
  她是一個新生嬰兒般的如歌,呼吸可以放得很慢,可以安靜地睡去……
  月亮露出了皎潔的臉。
  滿天星星閃爍。
  如歌輕輕地睡著……
  忽然。
  像一陣飛雪,璀璨的光芒悄悄飄來,悄悄躺在她身旁,挨得她很近,調皮地笑著逗弄她纖長的睫毛。
  癢啊!
  如歌皺著臉,翻過身去不願意醒,嘴裏咕嚕咕嚕地囈語。
  飛雪般的光芒飄過來,繼續嗬她的癢。
  癢——啊!
  如歌哭喪著臉抗議:“討厭!”難道不知道睡覺的人最大?!是誰這樣惡劣?!
  睜眼一看。
  她的下巴險些驚掉!
  雪笑盈盈的像夜的精靈,趴在她腦袋上方,嬌美的雙唇嗬著她睡亂的發絲。
  “是你?!”
  如歌驚叫!
  雪慵懶地白她一眼,手指將她的發絲繞啊繞:“人家說了要跟著你,為什麽要把人家拋下呢?好沒良心的臭丫頭!”
  如歌把自己的頭發奪回來,無奈道:“我現在一無所有,你跟著我會吃苦的!”
  雪笑眯眯:“那你就跟著我好了,我會讓你享福啊。”
  “跟著你?”如歌的臉皺起來,“要讓你再回青樓掛牌嗎?還是算了吧。”
  雪眼圈一紅,淚水嘩啦啦打轉:
  “我知道!你就是嫌棄我曾經賣身!你看不起我!”
  他的哭聲讓如歌覺得罪孽深重,連忙解釋:
  “我沒有那個意思!我隻是——隻是——”
  “隻是怎樣?”雪抽泣。
  “隻是——”如歌胡亂說,“隻是關心你,不想讓你重操舊業罷了。”
  雪忘記了哭泣。
  他白衣如雪,笑容有讓人屏息的幸福:“丫頭,你說——你關心我……”
  “是啊是啊。”隻要他不哭就好,她的頭都大了。
  雪仰躺在草地上,望著星星微笑:
  “好吧,那我就原諒你了。”
  如歌苦笑:“多謝。”
  天哪,她怎樣才能讓他走呢?
  雪仿佛聽到了她心裏的聲音。
  他呼吸著她身上的氣息,暗道——
  臭丫頭,你到哪裏我就會跟到哪裏。
  星空如此美妙。
  草原上的兩人卻各懷心思。

  第六章
  原來,一切並不像如歌想的那麽容易。
  她以為出莊以後很輕鬆就可以找到事情做,可以一邊開心地幹活,一邊開心地遊遍天下。其實,她原本計劃得很好,能有很多選擇,比如說,她可以到酒樓客棧給掌勺師傅們打下手,嗬嗬,她切菜的功夫現在可是一流啊,隻不過,為什麽酒樓裏要定下不收女人幫廚的規矩呢?好吧,就算她不去切菜,跑堂送菜斟茶總可以啊,可是——但是——
  如歌欲哭無淚。
  雪總——是——跟著她!
  她在酒樓跑堂,他就打扮得像畫中仙人,白天黑夜癡癡地凝視她,讓所有的客人渾身直打寒戰;她想去給人家做丫頭,管事的一見她身邊硬要跟著一個白吃白喝風姿絕美的大男人,腦袋搖得比波浪鼓還凶;她好歹還有一身力氣,實在不行去幫人扛貨,雪卻用手帕捂住鼻子,哀怨地大聲抱怨環境又髒又差,當他控訴到第九百九十九聲時,忍無可忍的賬房先生請他們走路了。
  隻有一個地方歡迎他們,沒錯,就是青樓。
  青樓的老鴇們一見雪就眼睛賊亮,爭相邀請他掛牌獻藝,卻又被她一口拒絕了。
  所以。
  現在是山窮水盡、糧斷銀絕!
  熙熙攘攘的集市上。
  吆喝的商販,往來的行人,香氣四溢的饅頭包子,紅彤彤的糖葫蘆,剛出爐的點心糕餅……
  “咕咚!”
  抱著肚子坐在屋簷下的如歌咽了大大一口口水,啊,她好餓啊,腸子好像絞著一樣,發出“轆轆”的哀叫!她將扁扁的肚子抱得更緊些,用精神力量告訴自己——
  我——不——餓!
  因為即使餓也沒有辦法,掙不到錢,原來的銀子也花光了,悲慘的如歌隻能餓得兩眼發花天旋地轉。
  忽然。
  她聳聳鼻子。
  好香啊……
  是誰膽敢在她身邊吃東西,卑鄙地試圖引誘出她想要打劫的罪惡念頭!
  她怒瞪過去——
  卻見一身白衣幹淨鮮亮的雪,正笑嘻嘻地拿著兩個酥黃的熱燒餅,朝她扇來香氣。
  如歌瞪大眼睛:“咱們還有買燒餅的錢?”說著,她一把搶過一個,三下兩下塞進嘴巴裏,她快餓死了!
  雪白她一眼:“做夢呢,銀子早沒了。”
  一口嗆到,燒餅卡在喉嚨裏不上不下,如歌噎得麵紅耳赤,雪大笑著幫她拍拍後背:“這麽激動做什麽?”
  如歌緩過氣,指住他:“燒餅怎麽來的?!”
  “偷來的,搶來的。”雪笑得很輕鬆。
  她恨不得將吃下去的燒餅吐出來,悲憤道:“雪,我們就算再窮再餓也不能做這樣的事情,人家賣燒餅做小買賣養家糊口多不容易,你偷人家搶人家……”
  “是不可能的。”雪俊美的臉皺成一團,受不了,她那什麽語氣嘛,好像三娘教子。
  如歌沒反應過來。
  “什麽不可能。”
  雪當她白癡,搖搖頭道:“燒餅是別人送的。”
  “送的?”她好像八哥。
  雪笑起來,朝集市東頭賣燒餅的小寡婦黃嫂拋個媚眼,黃嫂被他勾眯某迸炫齲?皇奔涫腫鬮藪耄??腿稅?納氈?雎湓詰厴稀?/p>
  如歌看看黃嫂,又看看雪:“為了兩隻燒餅,你居然出賣色相?”
  “是,怎樣?”
  如歌笑嗬嗬:“這是不對的,為了以示小懲,嗬嗬……”
  雪冷笑著將剩下的那個燒餅也給她:“為了懲罰我,這隻你也吃掉好了。”不就是想多吃一個嗎?還要找借口。
  如歌心虛地接過來:“嗬嗬,你不吃嗎?”隻吃一個燒餅是不夠的,她還是餓啊。
  雪優美地走開,留下一句話——
  “我讓鄭二娘送我幾個肉包子。”
  肉包子?如歌咬著燒餅有些後悔,肉包子也很好吃啊,不曉得他還肯不肯分給她了。至於引誘別人送東西,算了,此時窮困潦倒,還是活下去最重要,而且能把東西送人也必是經過考慮的吧。
  如歌和雪吃得飽飽的。
  兩人坐在屋簷下,陽光暖暖的讓人想睡覺。
  如歌努力將瞌睡蟲趕跑,打起精神開始一個嚴肅的話題:
  “我們要以什麽為生?”
  雪懶洋洋的,快要睡著了:“這樣就很好。”
  “砰!”
  如歌敲他的腦袋:“你正經點行不行?這關係到我們的生死存亡啊!”
  雪打著哈欠:“反正你不能拋下我,不管你做什麽我都要在旁邊。”這是他惟一的條件,其他都不管。
  如歌的臉開始猙獰:“雪!你已經很大了,不是個小孩子!整天纏住我、黏著我,你究竟想幹什麽?!”天哪,如果跟他形影不離,她什麽活兒也找不到。
  雪腆著臉笑,帶著濃濃的孩子氣:
  “因為我喜歡你嘛,一見不到你就會心慌得要死。”
  她握緊拳頭:“那認識我之前呢?你怎麽沒有心慌死?!”撒謊可不可以不要太離譜!
  雪輕輕瞟著她:
  “認識你之前,我一直在找你;找到了之後,我又一直在等你;終於等到了,又怎麽會離開你呢?”
  如歌絕倒:“哈、哈、你應該去說書。”鬼才會相信他。
  雪很安靜。
  她想了想,瞪住他:“你聽著,一、我必須去幹活掙錢,否則會餓死;二、你不許跟著我,否則我找不到活兒。”
  雪搖頭:“笨丫頭,我跟著你,並不妨礙你掙錢啊,真是死腦筋。”
  如歌聽不懂。
  雪望著賣燒餅的黃嫂,悠悠道:“你在後麵做燒餅,我在前麵賣燒餅,包管生意好到不得了。”
  *** ***
  雪記燒餅鋪開張了!
  燒餅鋪開在平安鎮最熱鬧的大街上,賃了間租錢昂貴的小門臉。如歌原本心疼白花花的銀子想要賃間便宜點的屋子,但雪斬釘截鐵地告訴她,做生意第一重要的是選址!第二重要的還是選址!隻要地點選得對,哪怕燒餅稍微難吃些,也會賣得好。
  如歌沒有多說話。
  因為籌措開燒餅鋪的錢是雪拿出來的,她從烈火山莊帶出來的銀子早就無影無蹤了。做生意總是要本錢的,雪像變戲法一樣掏出了大把銀票,如歌卻直搖頭。不是她懷疑銀票的來曆,而是覺得雪在青樓好不容易攢下一筆錢,她花掉會良心不安。
  雪取笑她,他彈一首曲子比她將來賣一個月燒餅賺的錢要多多了。如歌還是不收,如果平白拿別人的銀子,同在烈火山莊做大小姐有什麽不一樣?最後,雪提議他做燒餅鋪的老板,如歌當作他雇的燒餅師傅,於是兩人皆大歡喜。
  既然老板決定要租旺鋪,夥計有什麽說話的資格呢?
  於是在吉日吉時,雪記燒餅鋪開張了!
  如歌緊張地站在一籮筐香噴噴的燒餅後麵,看著來來往往的路人,不曉得誰會是她的第一個主顧。
  雪掂著一串長長的爆竹,笑顏如花地在街上喊著:“雪記燒餅鋪開張嘍!走過路過不要錯過了!好吃的燒餅啊!香噴噴讓你流口水!脆酥酥讓你忘不了!”
  雪吸引了一大群人。
  人們從沒有見過這般美貌的男子,白衣華麗,氣質高雅,他好像是蓬萊仙境中的神人,卻拈著爆竹吆喝著燒餅。
  雪見人群聚得差不多了,拿起一根香,笑盈盈地湊近爆竹撚子,環顧一圈道:“雪記燒餅鋪新開張,為答謝各位街坊鄉親,今日燒餅特賣,買兩隻送一隻,不要錯過好機會啊!”
  “好啊!”
  眾人鼓掌!
  “等一下!”一個九歲左右虎頭虎腦的小男孩竄出來,衝到雪麵前,眼睛望著爆竹發光,“大哥哥,爆竹可不可以讓我點?”
  這一聲大哥哥甜得雪心花怒放:“給你!小心點不要炸到手……”
  “劈裏啪啦……”
  小男孩將爆竹舞得像飛龍一般,驚起滿場喝彩!
  爆竹燃完。
  如歌笑嗬嗬地拿了一隻燒餅,蹲下來給小男孩:“小弟弟,謝謝你捧場啊,鞭炮耍得真帥!姐姐送你隻燒餅嚐一嚐。”
  小男孩將燒餅塞進嘴裏,嚼啊嚼。
  如歌看著他,問道:“味道怎樣?”哎呀,她心裏好緊張,才學習做燒餅沒多長時間,不曉得會不會吃起來很奇怪。
  雪的笑容像春風一樣明媚,對小男孩眨眨眼睛。
  小男孩舔舔嘴唇,把著如歌連聲喊:“姐姐,燒餅好好吃啊,我從沒有吃過這樣好吃的燒餅,恨不得將舌頭也吞下去!姐姐,可不可以再給我一個,我好想再吃一個!”
  啊?!這麽好吃!
  圍觀的眾人蠢蠢欲動。
  雪站回燒餅籮筐後,清亮地吆喝:“快來呀!快買呀!好吃的燒餅今日特賣!買兩隻送一隻!抓緊來買呀,動作慢就沒有了……”
  呼啦啦人群圍上來,叫嚷著——
  “我要兩個!”
  “我要四個!”
  “再給我兩個!”
  ……
  人群外麵。
  如歌抱一抱嘴角沾著芝麻粒的小男孩,感激地說:“小弟弟,謝謝你。”
  “姐姐,叫我小風好了。”
  “小風?”
  “我是斷雷莊的謝小風。”
  小風歪著腦袋笑。
  *** ***
  晚上。
  當如歌數著滿桌子的銅錢時,仿佛渾身的酸痛被忘到了九霄雲外,現在她才明白為什麽世上那麽多人喜歡錢。
  錢,的確可以讓人感到快樂,尤其在經過辛苦的操勞之後!
  她感動地說道:“這是我掙到的第一筆錢。”
  雪托著下巴看她:“在品花樓呢?”
  如歌笑:“不一樣啦,那時沒有想要掙錢。”更何況,那些銀子她直接就給了賣身葬母的香兒。想到香兒,不知道她現在怎樣了,刀無暇會給她一個好的安排嗎?
  望著出神的她,雪笑道:“才賺了五文錢而已,你就開心成這樣。準備怎麽花它呢?”
  如歌想一想:“嗯,我要去買更多更好的芝麻和原料,努力將燒餅做得越來越好吃!”
  “好像你才是老板。”
  她笑得不好意思:“你說的嘛,要做就做到最好!”
  雪很佩服她。
  如歌望著自己的雙手,忽然道:“我覺得我很適合做燒餅。”
  她仰起臉笑:“揉麵的時候,需要恰到好處的手勁,我的烈火拳雖然練得糟糕,但對於揉麵團還是綽綽有餘的!”
  雪絕倒:“烈莊主如果曉得你說烈火拳適合做燒餅,一定會惱怒。”
  如歌不以為然:“爹才不會生氣,他是世上最好的爹。能做燒餅總比一無用處強吧!”說到這裏,她有些沮喪,“雪,我好像很笨啊……”
  雪挑挑眉毛。
  她終於知道了?
  如歌皺著鼻子:“從小跟爹學武功,三個師兄都學得又快又好,隻有我,再怎樣努力勤奮好像也學不會。有時候,我明明感到領悟了啊,我應該會啊,但是——”
  她苦惱道:“就好像有一塊巨大的石頭,又好像有一隻巨大的手,控製住我的身體,讓我……哎呀,反正那種感覺很奇怪……好像每當我領悟了什麽,它就會咆哮著將我打下去……我也跟爹說過,爹總是安慰我沒關係,但眼神又古怪得緊。”
  雪的眼睛也古怪起來。
  如歌喊道:“對!就是這樣!爹的眼神跟你一模一樣!”
  隻是一閃,雪又恢複正常,笑盈盈道:“還不是你自己笨?學不好功夫就亂找借口。”
  她的鼻子氣歪了:“才不是!我沒有!”
  雪打個哈欠:“好累啊,我要去睡了。”
  說完,起身離去。
  如歌在他後麵喊:“我還沒有說完呢!”
  雪掀起簾子走進內屋,俊美的麵容掠過一絲擔憂。
  她——
  要醒了嗎?
  *** ***
  下午。
  雪記燒餅鋪生意最清淡的時候。
  如歌瞅著半籮筐沒有賣出去的燒餅,眉毛皺成一團。自從結束買二送一的燒餅特賣,每天賣出去的數量好像固定了下來,來買的總是那些個相熟的街坊和偶爾路過的往來客商,掙的銀子隻能勉強顧得上溫飽。
  或許這樣已經很好,可是,總跟她期望中不一樣。
  而且,很多人好像不是為著燒餅而來,似乎都是衝著笑顏如花的雪。這不,上午雪一出去,就剩下了半籮筐的燒餅。
  正沮喪中。
  一個虎頭虎腦的男孩子搖著一根糖葫蘆鑽了進來:“如歌姐姐,雪哥哥呢?我怎麽沒有看見他?”
  又是雪!
  他們眼裏莫非隻有雪,卻看不到她辛辛苦苦做出來的燒餅嗎?
  如歌瞪著謝小風:“你又從斷雷莊溜出來了!當心回去以後你爹打你屁股!”
  謝小風舔著糖葫蘆,眨巴著眼睛:
  “爹一打我,我就喊爺爺救命,爹最怕爺爺了。”
  如歌已經知道,謝小風是斷雷莊莊主謝厚友的寶貝孫子。謝厚友隻有一女,後將愛徒曹人丘招贅,其子小風過繼給斷雷莊。謝厚友素日對小風珍若性命,輕易不讓曹人丘責罵他。
  “是,你真厲害。”
  她敷衍一句,拿起隻燒餅來端詳。
  是她做的燒餅不好吃嗎?
  謝小風拽著她:“如歌姐姐,跟我玩嘛,做什麽老盯著燒餅看?!”
  如歌突然一笑:“小風,幫姐姐個忙好不好?”
  “好啊。”
  “那,你嚐嚐這個燒餅。”人家都說小孩子不會說假話。
  啊,又要嚐?
  謝小風苦著臉,他已經嚐過很多,多到一看見燒餅就要反胃。
  如歌將燒餅塞進他嘴裏,用期待的眼神看他:
  “怎樣?”
  謝小風腮幫子鼓溜溜的,聲音“嗚嗚”不清。
  如歌兩眼放光:“有沒有感覺到鹹甜適中?”
  謝小風努力地吞咽。
  如歌一臉期待:“有沒有感覺到燒餅的勁道是剛中帶柔,柔中有剛?”
  謝小風用力一咽,啊,終於吃完了。
  如歌蹲下來,小心翼翼地問道:“可以告訴我,你的感覺嗎?”
  感覺就是——
  他快噎死了!
  謝小風喘口氣,眨巴眨巴眼睛:“如歌姐姐,要講真話嗎?”
  “當然。”
  謝小風咧著嘴巴笑:“很好吃啊。”
  “真的?!你沒有騙我?!”如歌歡呼跳躍。
  “同滿大街的燒餅一樣好吃。”
  “啊……?!”
  如歌僵住,動作定在半空中。
  謝小風不解地看著她:“不就是燒餅嘛,如歌姐姐你幹嘛那麽緊張,天下所有的燒餅味道都差不多啊。”
  如歌跌坐在凳子上,發呆。
  “小風說得好。”
  帶著清涼的花香,白衣耀眼,如同仙人一般的雪輕笑著踏入鋪子。
  謝小風看得眼睛直了。
  “雪哥哥,你好漂亮啊。”
  雪眉開眼笑:“小風嘴巴真甜,”說著,他繞到發呆的如歌身邊,湊近她,“喂,丫頭,失望了?”
  如歌有氣無力。
  謝小風撓撓頭道:“我說錯話了嗎?”
  “你沒有說錯話。隻是有人曾經雄心勃勃,想靠一雙拳頭做出名揚天下絕世無雙的好燒餅。”
  如歌“撲通”一聲趴在木桌上。
  啊,她好失望啊……
  謝小風敬佩地望著她,想不到如歌姐姐有這麽大的誌向。
  雪摟住她的肩膀:“丫頭,不是你的燒餅不好吃……”
  謝小風拚命點頭:“如歌姐姐的燒餅很好吃!”
  如歌瞪他們兩眼。
  她不需要安——慰——!
  雪從懷中拿出一個印章模樣的東西,神秘道:“隻是缺乏一點逗人的地方。沒有特色的燒餅,就像空氣一樣很容易讓人忽略掉。天下所有事情都需要裝扮一下才會精彩,燒餅也不例外。”
  謝小風聽得一頭霧水。
  如歌也摸不著頭腦,問道:“你在說什麽?”
  雪拿過一個燒餅來,對印章嗬口氣,然後,輕盈地印上去!
  金黃的燒餅。
  淡紅的霧中美人。
  美人如月,美人如雪,姿態嫵媚,神情卻端莊。
  映著金黃的底色,簡潔優美,使人忍不住看了又看。
  如歌震撼地望著雪:“燒餅也可以這樣嗎?”
  謝小風捧著燒餅流口水:“哇,這隻燒餅可以送給我嗎?”
  雪笑得很得意:
  “這紅色是可以食用的色料,隻管放心去用。雪記燒餅鋪出來的東西,怎可不令人歎為觀止?!”
  *** ***
  平安鎮近段日子來,街頭巷尾淨是這樣的對話——
  “吃過雪記燒餅鋪的燒餅嗎?”
  “當然吃過!”
  “什麽?你居然沒有吃過雪記燒餅?!”
  “雪記美人兒燒餅吃了嗎?”
  “世上竟然會有那麽棒的燒餅!”
  “雪記燒餅……很好吃嗎?”
  “沒有吃過雪記燒餅?你到底是不是平安鎮的人?”
  “雪記燒餅鋪在哪裏啊……”
  “看見沒有,人最多的地方就是!”
  “啊!我今天終於買到了雪記燒餅!”
  “什麽?!賣完了?!我又來晚了!”
  如歌笑嗬嗬將“燒餅已售完”的漆木牌子掛在鋪子外麵,用手巾擦擦額頭上的汗,把一個個空空的籮筐搬進來,喜不自禁地對雪說:
  “哎呀,生意簡直一天比一天好!”
  雪悠閑地喝著茶:“是你燒餅做得好吃。”
  如歌殷勤地為雪倒上茶,一臉甜笑:“哪裏哪裏,是雪公子絕妙無雙的好點子,讓燒餅賣得又快又多。”
  “如今不嫌我跟著你了吧。”
  “是啊是啊,雪公子是我的福星,又聰明又漂亮。”
  雪滿意了,支住下巴問她:“丫頭,我們賺了很多錢了,出去慶祝一下好不好?”
  如歌有些遲疑:“怎樣慶祝啊。”
  “嗯,”雪笑眯眯,“總是吃燒餅,吃得膩死了,我們去鎮上最好的洞賓樓點些好菜,如何?”
  “洞賓樓?那裏的菜據說好貴的!”
  “走啦!”雪一把抓起她,“我是老板都不在乎了,你緊張什麽。”
  “可是……”
  如歌尤自掙紮。
  雪將她拖到了鋪子外麵。
  如歌低聲叫:“可是,會不會遇到天下無刀城的人啊。”
  雪停下,笑:
  “你選擇平安鎮,不就是想見識一下他們嗎?”
  是,不過——
  如歌也有點說不清楚。
  傍晚的陽光灑在雪的白衣上,有令人屏息的美。
  他對如歌道:“很多事情,隻靠傳言是作不得準的,需要自己體會一下。”
  她不說話。
  雪微笑:“何況,他們並不知道你是誰。”
  *** ***
  天下無刀城。
  不是一座城,而是武林世家。
  它世代居住在平安鎮的東麵,隨著江湖地位和勢力的擴大,儼然有了“城”的感覺。
  天下無刀城,所有的弟子使用的武器都是刀,各式各樣的刀。
  第七代莊主刀宵嗥一把魚鱗刀,罕逢敵手。
  第八代莊主刀絕霸一把紫背金環大砍刀,曾經在武林大會獲得天下第一人的稱號,風頭可謂一時無二。
  天下無刀城的人驕傲。
  天下無刀城的人狂妄。
  盛年的刀絕霸在群豪麵前立刀狂笑,將霸刀城改名為天下無刀城,取意天下除刀家外無人再配用刀!
  可惜。
  兩年後。
  烈明鏡同他的兄弟戰飛天在華山之巔挑戰刀絕霸。
  刀絕霸敗。
  又半年後,新崛起的十九歲少年暗河宮宮主暗夜羅,僅以三招就折碎說毒?緣淖媳辰鴰反罌車丁?/p>
  暗夜羅一戰成名。
  刀絕霸一蹶不振。
  天下無刀城成為武林嘲笑的焦點。
  天下無刀,果然無刀。
  後來,在烈火山莊與暗河的鬥爭中。
  天下無刀城站在了烈火山莊一邊,隨著烈火山莊的神奇勝出,它又一次確立了在江湖中的地位。
  現在的天下無刀城,主事的是刀絕霸的長孫刀無暇,人品風流俊雅,做事謹慎小心。在他的苦心經營下,天下無刀城隱然坐穩了天下第二世家的位置。
  當然,天下無人可用刀這句話,刀無暇是絕不會再提了。
  因為烈火山莊的戰楓,用的就是一把叫做“天命”的刀。
  一把無情的刀。
  “對不起,兩位客官,”洞賓樓的店小二賠著笑臉,“二樓雅座被天下無刀城的人包下了,你們不可以上去。”
  雪好奇地問:“是誰在上麵?”
  店小二苦笑:“刀小姐大駕光臨。”
  天下無刀城的刀小姐,脾氣古怪得很,稍不順心便會大發雷霆,實在不是他們能惹得起的。麵前的這兩位客官,氣質不凡,衣著鮮亮,特別是那個白衣男子簡直就像仙人下凡一般,若是平日自是待為上賓。可惜,刀小姐已經占下地盤,說要“清淨”,他們也隻好照她的話去做了。
  “刀冽香?”
  雪眼睛一亮,拉住如歌的手:“走,去見見老朋友。”
  如歌沒有意見。雪跟刀冽香好像是舊識啊,在品花樓,刀冽香還曾經想重金買下他。他們究竟是什麽關係?她很好奇。
  店小二伸手攔住:“公子爺!求求您饒了我吧!您要是上去了,我的腦袋就沒有了。”
  如歌睜大眼睛:“刀姑娘這麽可怕?”
  店小二壓低聲音:“何止是可怕,簡直是恐怖!刀小姐曾經用她的刀,一片一片,足足片了一百八十一刀,將一個看了她一眼的男人片成骷髏!”
  如歌左右望望:“喂,小聲點,若是被刀姑娘聽見,當心片你一百八十二刀。”
  雪笑彎了腰。
  店小二急忙捂住嘴,渾身直打寒戰。
  雪瞟一眼樓上:“丫頭,你想上去嗎?”
  如歌笑道:“算了,放小二哥條活路吧,若是想見刀姑娘,想必等一會兒她就會下來的。”
  店小二千恩萬謝地領雪和如歌來到一個極為僻靜的桌子上。
  如歌點了幾個好菜,囑咐道:“小二哥,讓大師傅做得快些。”
  “放心好了,一定讓你們滿意!”
  店小二腳步輕快地離去,唉,上天保佑後麵的客人也都像這兩位客官一樣好說話吧……
  *** ***
  洞賓樓二樓。
  一把娥眉彎刀。
  幾隻酒壇。
  刀冽香一身勁裝打扮,眉頭深鎖,麵容有些憔悴。
  筷子擺在桌上,似乎從來沒有動過。
  幾個小菜同端上來時一模一樣。
  她伸手抓過隻酒壇,咕咚咕咚仰脖一飲而盡。
  酒喝得越多,她的眼睛越憂傷。
  窗外有白影一閃而過。
  她僵直了定睛去看!
  不是。
  那人怎會有他絕世的風華。
  她苦笑著,一掌拍開另一壇酒,撲鼻的酒香可以讓她不再那樣清醒。
  從來沒有想過天下無刀城的刀冽香會迷戀上一個在青樓掛牌的男子。
  第一次見他是在品花樓。
  她女扮男裝同江湖上的朋友們相聚。
  朋友們說起天下第一美人。
  她好奇心起,隨他們前往見識。
  白衣耀眼得仿佛天地間最明亮的光芒。
  雪。
  輕輕望了她一眼。
  瞅得萬種風情。
  笑得嫵媚風流。
  他的琴聲,就像高山中乍開的彩虹,奪去她的魂魄。
  於是。
  她再也忘不了他。
  不應該會迷戀雪。
  他慵懶美麗得好像模糊了男女。
  她知道有無數的人為他著迷,她知道她為他一擲千金他也不會動容,她知道她四處追隨著他的腳步隻會讓他瞧不起。
  不,他不會瞧不起。
  他的眼中從來沒有她。
  她用足足兩年的時間跟隨他,讓他記住了她的名字,她也似乎對他了解得多了些。
  雪並不像他表現出來的那樣調皮和開心。
  他有心事。
  他仿佛在等一個人。
  深夜時分。
  黎明時分。
  他不眠不休地撫琴。
  夜露染濕他的白衣。
  朝露綴滿他柔亮的長發。
  琴聲哀傷。
  他麵容蒼白。
  站在遙遠暗處的她,覺得好像有種絕望的悲傷籠罩著他。
  他想掙紮。
  卻始終無用。
  這樣的雪,讓她的心痛成一片。
  他的絕望不是因為她。
  於是。
  他的絕望變成了她的絕望。
  品花樓那一夜。
  雪的手指點中了一個紅色衣裳的小丫頭。
  他笑著說——
  “我要她做我的主人。”
  那個小丫頭仿佛不知所措。
  仿佛不知道雪從來沒有笑得那樣快樂過。
  絕望的她恨不能一刀將那小丫頭劈成兩半!
  她第一次有這樣強烈的殺人衝動!
  後來。
  雪就自她的視線中消失了。
  她回到天下無刀城。
  變成失去了魂魄的刀冽香。
  這壇酒又飲盡。
  刀冽香伏在桌上。
  好像已然醉得不省人事。
  *** ***
  樓下。
  如歌瞪他:“那你為什麽讓我點這麽多菜?”雪的胃口就像小鳥一樣,沒吃多少居然說已經飽了。
  雪懶洋洋道:“人家知道你能吃嘛。”
  天哪,剩下一大桌子菜,她的肚子無論如何也塞不進去。
  如歌忍不住數落他:“你知不知道你很浪費,這頓飯花的銀子可以讓尋常百姓吃上一個月了。”
  雪笑道:“不知道的人,會以為你以前的生活很窮困。”
  “你在嘲笑我。”
  “我隻是好奇而已。”雪賠著笑臉。
  如歌歎息道:“是,以前在山莊,我是不知世事的大小姐。可是,到了品花樓,我才知道那些丫鬟小廝們過的是怎樣的生活。”
  雪喃喃自語:“給他們的工錢並不少。”
  如歌搖搖頭:“工錢再多,她們也很少是自願賣身的,在青樓為仆,無論怎樣名聲也不好聽。但是因為生活所迫,她們隻能如此。”
  雪看看她,點頭道:“好,我往後不再浪費就是了。”
  如歌抱歉地笑:“對不起啊,又數落你,其實你已經很好了。”
  雪受寵若驚:“怎講?”
  “嗬嗬,你是天下第一美人,又是世人景仰的琴聖,想必過慣了奢華的日子,卻能跟我在小鎮賣燒餅……”
  如歌望著他,微笑柔和地漾開。
  雪心中一熱,握住她的手:
  “丫頭……”
  “刀——冽——臭——!你給我滾下來!”
  正此時,洞賓樓中爆出一聲大喝!
  滿樓客人皆嚇了一跳,杯盞傾灑聲、碗筷掉地聲、孩童驚哭聲響作一團!
  循聲望去,隻見一個布衣少年,滿臉怒容,對著樓梯吆喝。
  店小二驚慌失色,又作揖又解釋。
  布衣少年隻是不聽,一個勁兒喊道:
  “刀冽臭!天下無刀城的刀冽臭!少爺我命令你滾下來!”
  如歌和雪相視一笑。
  哈,又一個舊識。
  這布衣少年可不正是品花樓那夜出現的江南霹靂門少主雷驚鴻!
  隻是不曉得他為什麽對刀冽香有如此大的怒氣。
  看起來不像是黿鮃蛭?拋?奈侍狻?/p>
  一個酒壇挾著破空之聲自樓梯向布衣少年雷驚鴻砸去!
  若是被這酒壇擊中,隻怕他的腦袋會立時開花。
  雷驚鴻冷笑,隨手一個“霹靂炮”甩出去!
  酒壇“轟”地一聲炸成粉碎!
  漫天酒雨!
  漫天酒壇碎屑!
  洞賓樓中恍若平地起炸雷,桌凳飯菜飛上半空,客人們驚慌地亂作一團,拚命向樓外逃命。
  雷驚鴻甩手而立,身上幹幹淨淨,沒有沾上丁點碎片和雜物,他對著樓梯罵:
  “刀冽臭,你隻有這點本事嗎?太讓少爺看不起了!”
  一聲怒叱:
  “不知死活的臭小子。”
  刀冽香渾身酒氣,英目含威地自二樓慢慢走下,她的腳步略有虛浮,想必是喝得有些多了。
  雷驚鴻捏住鼻子,嘲笑道:“臭婆娘,你臭死了,怪不得你看上的男人不要你!”
  他的話像刀子一樣戳進她的心。
  刀冽香握緊娥眉彎刀,冷哼道:“雷驚鴻,你莫非以為姑奶奶怕你?!”
  雷驚鴻大笑:“沒錯!天下無刀城的人都是縮頭烏龜,隻會窩在陰溝裏算計人,我見到就想揍你們!”
  刀冽香怒極!
  平日裏大哥刀無暇總是囑咐她不要招惹烈火山莊和霹靂門的人,凡事要忍耐。可此刻,酒勁加憤怒讓她隻想一刀將這個狂妄少年的腦袋削下來!
  雷驚鴻大喜。
  哈哈,終於逼得她要出手了!
  “喂,你們要打架嗎?”
  一個清甜的聲音插進來。
  刀冽香和雷驚鴻側目望去,隻見一個紅衣裳的小丫頭眼睛閃閃地坐在一張飯菜完好的桌子旁,笑嗬嗬地對他們說道:“如果要打架,可不可以去一個沒有人的地方打?雷少爺的武器太驚人,恐怕會把整間樓都拆掉,而我們還沒有吃完飯呢。”她想一想,又笑道,“雷少爺,你走的時候莫要忘記給掌櫃的留下整修店鋪的銀子啊。”
  刀冽香和雷驚鴻根本沒有聽見她在說什麽,隻呆怔地盯住她身旁的那個人。
  他——
  不正是魂牽夢縈的雪?!
  白衣如雪。
  笑顏如花。
  眼波盈盈似彌漫著花香的春溪,輕笑道:“雷郎、小香,要聽這丫頭的話啊。”
  刀冽香和雷驚鴻仿佛已不會動。

  第七章
  麵團要揉得很勁道才好,她擦擦額頭的汗,啊,燒餅鋪的名氣越來越大,慕名而來的客人越來越多,她一定也要將燒餅做得越來越好吃,才不會讓人覺得名不副實,而且可以引來更多的回頭客。
  如歌邊揉麵團邊笑,原來付出努力獲得成功能夠帶來如此大的快樂!
  刀冽香撥開內屋的布簾,宿醉的腦袋讓她眩暈得想吐,她倚在門邊,冷眼打量那個臉上沾著麵粉哼著小曲快樂地做燒餅的紅衣裳小姑娘。
  隻不過是個做燒餅的而已。
  有了雪,不在青樓做丫頭,幹的也還是低賤的活兒。
  如歌發現了她,笑著招呼道:“醒了啊。”
  刀冽香眼神陰暗。
  如歌接著揉麵團:“你昨天好像喝了很多酒,吐了整夜,現在腦袋一定很痛吧。桌子上有一碗醒酒湯,你喝下去應該會好些。”在品花樓的時候,姑娘們經常喝醉,做醒酒湯就成了每個丫頭必須掌握的本領。
  刀冽香盯著她:“你叫什麽。”
  如歌看她一眼,微笑道:“喂,你說話不太客氣啊,還有,我昨晚一直照顧你,你似乎忘記感謝我了。”
  刀冽香冷笑:“憑你也配?!”
  “轟!”
  一團火球在刀冽香身上炸開!
  她猝不及防,衣裳被燒出個大洞,不禁怒喝道:“是誰?!”
  雷驚鴻施施然走到如歌身旁,取笑道:“怎樣,告訴你不要理這條母狗,任她醉死在街頭好了,你偏不聽,如今後悔了吧。”
  刀冽香怒瞪他道:“臭小子,你是否真的想死!”
  如歌開始往麵團上抹油:“麻煩兩位可不可以出去說話,這些燒餅是要急著做出來的,否則就趕不上第一撥客人了。”
  雷驚鴻大笑:“哈哈,有本少爺在,雪和你怎麽還會賣燒餅呢?”他摸出一把銀票,拍在案上,“這家燒餅店少爺買下了!”
  如歌像看怪物一樣盯著他。
  忍不住搖搖頭。
  然後喊道——
  “雪——快起床!”
  雪仿佛從床上跌下來……
  “快起床!!快起床!!!!”
  如歌施展魔音穿耳神功,大聲叫喊著雪。
  白衣慵懶地披在身上,長發有些淩亂,雪睡眼惺忪地走出來,懶懶道:“怎麽了?”
  雷驚鴻和刀冽香看得癡掉。
  破曉的陽光將雪的肌膚映得好似透明,懶洋洋的模樣像晨風中初綻的白花,他美得似乎隨時都會幻化成仙。
  如歌無奈道:“雪,麻煩將你的朋友們帶走,我需要安靜地做燒餅。”她可不想砸了雪記燒餅鋪的招牌。
  雪哈欠道:“哦,明白了。”接著,對雷驚鴻和刀冽香招招手,笑眯眯地說,“來呀,咱們到外麵去玩。”
  那天。
  雪記燒餅鋪的生意格外好。
  因為有兩個高手在鋪子外麵賣藝。女子使刀,刀刀致命狠辣;少年用火器,花樣百出,比過節時的煙花爆竹還要精彩好看。兩人過招時毫不留情,比尋常賣藝之人溫吞吞地假比劃有看頭多了,激起圍觀的百姓們陣陣喝彩!
  哇,精彩絕倫的表演,撲鼻誘人的燒餅香。
  平艙虻陌儺彰潛叱隕氈?呱推炊貳?/p>
  好吃啊好吃,好看啊好看!
  *** ***
  雷驚鴻和刀冽香從此成了燒餅鋪的常客。
  兩個人還是彼此看對方不順眼,然而不曉得雪究竟用了什麽法子,兩人終於不再劍拔弩張地隨時準備決戰了。
  這日。
  謝小風悄悄地說:“如歌姐姐,那個大姐姐為什麽總是陰沉著臉好像要發怒的樣子,看起來很恐怖啊。”
  屋子另一邊的刀冽香突然橫目瞪過來,嚇得小孩子渾身一激靈。
  如歌偷笑:“她是心情不好吧。”
  謝小風湊到她耳邊,困惑地問:“可是她為什麽心情總是不好呢?”
  如歌道:“可能是因為她放不開。”
  謝小風更奇怪:“什麽叫放不開?”
  如歌想一想道:“比如一件東西不是你的,你怎樣努力也還不是你的,但你寧可死也要把它變成你的,卻無論如何都變不成你的。”
  謝小風撓頭:“聽不懂啊。”
  如歌笑:“你還是小孩子嘛,可以聽懂的時候就長大了。”
  刀冽香的身子僵直,嘴唇抿成一道線。
  這時,雷驚鴻走過來,望著謝小風笑道:
  “聽說你就是斷雷莊謝厚友的孫子?”
  謝小風挺起胸脯:“對!我是謝小風!”
  “嗯,不錯,”雷驚鴻點頭,“小小年紀就已經很有氣勢……”
  謝小風喜笑顏開。
  “隻可惜,為什麽你會生在斷雷莊呢?”雷驚鴻摸著下巴歎息。
  謝小風雖還不太懂事,卻也聽出他話夾嘲諷,驚怒道:
  “你說什麽?”
  雷驚鴻笑嘻嘻:“小兄弟,我考考你,你知道為什麽斷雷莊能夠在平安鎮立足,天下無刀城勢力雖大卻始終對其退讓三分嗎?”
  這個問題哪裏是個九歲的小孩子可以回答的。
  如歌將謝小風摟進懷中,忿然道:“有什麽話直接去對刀冽香講,不要欺負小孩子。”
  雷驚鴻咧嘴一笑,豐潤微翹的嘴唇像新鮮的橘子瓣,有股清香。
  謝小風卻掙脫如歌,昂起頭道:“因為我爺爺和爹一生仗義行俠,江湖中人都很佩服景仰,所以天下無刀城也對我們很恭敬!”
  如歌微笑:“小風說得真好。”
  刀冽香看向門外,眼底閃過一絲陰霾。
  雷驚鴻跳坐在桌上,拍著巴掌笑道:
  “多好的回答呀!隻可惜事實並非如此!”
  他的眼睛似有意無意地瞟一下漠然的刀冽香:
  “天下無刀城不是尊敬斷雷莊,而是尊敬烈火山莊。斷雷莊隻不過是烈明鏡安放在天下無刀城眼皮子底下的一顆釘子,刀家又打造了多少兵器,來了多少江湖上的朋友,每年的錢財收入有多少,包括新出生了幾個嬰孩,謝厚友都掌握得一清二楚,事無巨細全部上報烈火山莊。”
  雷驚鴻伸個懶腰:“斷雷莊不過是烈明鏡的一條狗,可憐刀無暇仍舊害怕得恨不能去舔謝厚友的屁股,好笑啊好笑!”
  謝小風撲過去,咬牙切齒地痛打他,恨聲道:“你罵我爺爺和我爹,我打死你!!”
  他的力道對雷驚鴻連搔癢都不夠。
  雷驚鴻捉住小孩子的雙拳,笑得又可愛又可親:“是不是真的,回去問你爺爺就知道了。”
  謝小風咬緊嘴唇,憤怒地像疾風一樣奔出去,他要去找爺爺,他會讓爺爺來教訓這個壞人!
  如歌瞪著雷驚鴻:
  “如此欺負一個小孩子,你難道不覺得丟臉?!”
  雷驚鴻好似沒有聽見,嬉皮笑臉地瞅著一臉陰沉的刀冽香:“看哪,一個小孩子都比你們有火性,天下無刀城索性改名為天下窩囊城好了!”
  刀冽香冷笑一聲。
  她的手慢慢放鬆了身畔的紅香刀。
  轉過頭,英氣的雙目中有嘲諷。
  她低聲道:“雷驚鴻,你莫要以為我真不知道你的打算。”
  雷驚鴻挑起眉毛。
  刀冽香道:“你爹雷恨天狂妄自負,多年來處心經營想取烈明鏡而代之,可惜兩大世家共進共退,江湖一派和詳之氣,完全沒有你們施展拳腳的機會。你不過是想要挑起天下無刀同烈火山莊的紛爭,好趁機大起風浪罷了。”
  雷驚鴻放聲大笑:“是這樣嗎?隻怕有人自作聰明!”
  刀冽香不理會他,繼續望著門外,等待雪的歸來。
  她不會上雷驚鴻的當,也不會再被他激得拔刀相向,大哥說直接把雷驚鴻的話當成屁忽略掉是對他最好的反擊!
  雷驚鴻抱住雙臂笑:“哈哈,刀無暇可以忍得住久久臣服在烈火山莊之下嗎?恐怕不久就會有變數吧!”
  如歌看著他們。
  心裏忽然覺得很亂。
  *** ***
  澄藍的天空。
  潔白的雲。
  太陽很燦爛,卻不會太熱。
  又正好趕上是上香的日子,平安鎮上的人忽然顯得多了許多。
  “香姨娘,您小心些。”
  一個梳著雙髻的小丫頭小心翼翼地扶著一個小腹微隆的清秀少婦。
  少婦笑得溫婉動人:“沒關係,我一個人不妨事。”
  丫頭環兒皺眉道:“如果您出了什麽事情,媚姨娘肯定會得意到天上去!”
  一點幽怨染上少婦唇角。
  她輕輕撫住小腹,想到曾經對她柔情嗬護的夫君,一時間柔腸百結。
  這時。
  空氣中飄過來一陣燒餅的香氣。
  環兒聳聳鼻子,忽然想起道:“咦,好像聽人說起這裏有一家叫做雪記燒餅鋪的,做出來的燒餅又好看又好吃,名氣很大呢!”
  少婦依然眉心深鎖。
  環兒說道:“香姨娘,不如我們買幾個燒餅回去,少爺說不定會喜歡吃呢!”哼,總不能隻讓媚姨娘一個人討少爺歡心。
  雪記門前來買燒餅的人很多。
  環兒護著少婦擠到前麵,對高高的籮筐後麵一個忙得滿額是汗的紅衣裳女子喊道:“姑娘,麻煩給我們一斤燒餅!”
  少婦望著那紅衣少女,恍惚間覺得有些眼熟,好像在哪裏見過,但她始終忙得沒有轉過頭來,也看不大清楚。
  如歌快忙死了!
  臭雪!這幾天不曉得在做什麽,整日裏早出晚歸的,把鋪子裏的事全交給她打理,還美其名曰給她鍛煉的機會!拜托,再鍛煉她就要被鍛煉到四肢抽筋了!
  她邊麻利地包著燒餅,邊招呼著下一位客人:
  “好的!一斤燒餅!您要甜的還是鹹的,還是要摻在一起?”
  說著,她抬起了頭。
  怔住。
  眼睛眨了眨。
  笑容像突然綻放的花朵,如歌驚喜地喊出來:
  “香兒姐姐,是你?!”
  那小腹微隆的少婦,雙眼像小鹿一般溫順柔美,微笑像小河邊的蘆葦一般楚楚惹憐,可不正是當初為葬母賣身入品花樓,後被刀無暇買下的丫頭香兒!
  *** ***
  “我見到了香兒姐姐。”
  吃晚飯的時候,如歌對雪說。
  雪在吃一根青菜,風姿優雅得好像在做一件世間最美的事情。
  “香兒?你記得嗎?”
  如歌懷疑地看著他,不曉得他會不會對一個小丫頭有印像。
  雪笑得很可愛:“我隻記得你。”
  果然。
  如歌沮喪地垂下頭。
  “香兒怎麽了?”看她好像很失落,雪裝作很有興趣的樣子。
  啊,終於得到了回應!
  如歌開始一五一十地講起來。
  雪托著下巴,笑道:“也就是說,刀無暇最終娶了香兒做第五房姨娘。很好啊,不用在品花樓伺候姑娘們了。”
  如歌道:“可是,是第五房姨娘啊,刀無暇怎麽已經娶了那麽多姨娘了呢,他看起來似乎特別正經的樣子。”
  雪笑得打跌:“多娶幾房姨娘就不正經了嗎?”
  如歌瞪他:“笑什麽,是不是男人都喜歡三妻四妾!”
  雪作賭咒狀:
  “對天發誓,我生生世世隻喜歡你一個人!”
  如歌白他一眼:“我癡呆了才會相信你!”
  雪瞅著她:
  “就算你癡呆了,我也會守著你。”
  受不了,她拍拍胳膊上豎起來的汗毛,?馗詹諾幕疤狻??/p>
  “可是,我看香兒姐姐的神情好像很憂傷。她剛懷了寶寶,應該開心才對呀……而且,她的丫鬟好像提到刀無暇又剛娶了一個新姨娘,怎麽會這樣呢?”
  如歌喃喃說著,抬頭卻發現雪出神地望著窗外,臉上有種捉摸不定的神情。
  “雪?你怎麽了?”
  她從來沒有見過他這樣,仿佛有心事,眉眼間有擔憂。
  雪笑一笑。
  如歌望住他:“你這幾天總是早出晚歸的,有什麽事情嗎?”
  雪搖搖頭,笑道:“別擔心。”
  希望一切不會如他預料,希望一切隻是他算錯了。
  窗戶是開著的。
  月亮忽然被烏雲遮蔽。
  一道暗紅的光在夜空掠過。
  雪的手指驟然一緊!
  *** ***
  平安鎮。
  驚天血案!
  兩天前的午夜,素有俠名的斷雷莊莊主謝厚友被刺殺在自己的臥榻之上,一劍貫心!
  斷雷莊與烈火山莊向來交好,謝厚友更是烈明鏡的知交之一,往來甚密。江湖更一向認為斷雷莊是烈明鏡特意設在天下無刀城旁的,目的是為了防止刀家不斷地擴張勢力。
  謝厚友被殺。
  為何被殺?
  被誰殺?
  一時間成為武林公案。
  平安鎮也頓時成為了江湖人士的聚集地。
  雪記燒餅鋪。
  如歌的眉頭一直沒有鬆開過。
  很長時間沒有見過小風了,出了這麽大的事情,不曉得一個小孩子能否吃得消。
  “我想,殺害謝厚友的八成是天下無刀的人!”
  燒餅鋪旁邊的露天餛飩攤,七八個拿著各式兵器的草莽大漢肆無忌憚地高聲談論著。
  “有道理!謝厚友是烈火山莊派來監視天下無刀的,一定是他發現了什麽大秘密,才會被滅口!”
  “不一定吧。天下無刀若要下手,為何不做得隱蔽些,這麽招搖地將人殺掉,實在不像刀無暇的作風。”
  “對呀!”
  “或許是故布疑陣?!”
  “喂,有沒有這種可能,是烈火山莊眼見天下無刀漸漸勢大,找個借口想要除掉它,於是謝厚友就成了倒黴鬼。”
  “哇!太狠了吧!”
  “狠?!當年烈明鏡的結拜兄弟戰飛天死得蹊蹺古怪,那才夠狠呢!戰飛天,天神般的人物都死得輕輕鬆鬆,謝厚友算得了什麽?!”
  “噓,聲音小點,聽說烈火山莊青火堂的探子到處都是,小心把你捉回去剝掉皮吃了!”
  “還有一種可能——”
  “什麽?”
  “據說有人看見江南霹靂門的少主雷驚鴻在這裏出現過。會不會是他殺了謝厚友,嫁禍給烈火山莊和天下無刀,想趁機趟混水!”
  “對!不排除這種可能啊!”
  “……”
  “……”
  “哈哈哈哈!!!不管怎樣,江湖中必然會掀起狂風巨浪,兄弟們可以擦亮眼睛等著看好戲了!”
  “哈哈哈哈哈——”
  “丫頭!”
  雪的手在失魂的如歌麵前招了招。
  如歌慢吞吞眨一眨眼睛:
  “啊?”
  雪將籮筐收到一起,笑道:“呆丫頭,燒餅已經賣完了,還發什麽愣。”
  如歌點點頭,一聲不響地從他手裏接過籮筐,向鋪子裏麵走。
  然後,她坐在凳子上繼續發呆。
  雪俯下身子,仔細打量她:“喂,有心事跟我說一說好不好?”
  如歌瞅著他。
  半晌,終於道:“你覺得,是誰殺了謝厚友?”
  雪笑起來,笑得有點怪異。
  “你希望是誰殺了謝厚友呢?”
  如歌的眉毛擰起來:
  “這話什麽意思?我希望是誰殺了謝厚友,就是誰殺了他嗎?我希望根本沒有這些事情發生!”
  雪凝視她,歎息道:“事情已經發生了。你希望是烈火山莊做的嗎?”
  “不!”
  如歌驚聲。
  “希望是天下無刀嗎?”
  如歌搖頭。多年的平靜不能輕易被蚱啤?/p>
  “那麽,希望是雷驚鴻做的?”
  如歌依然搖頭。
  江南霹靂門如果真下此毒手,一場腥風血雨勢必不可避免。
  雪輕輕坐到她身邊,輕輕摟住她的肩膀。
  他的聲音很輕:
  “放心,有人會處理得很好。”
  *** ***
  “楓兒,斷雷莊的事由你處理。”
  烈火山莊。
  烈明鏡背手而立。
  傍晚的夕陽將他的白發映得發紅。
  戰楓站在他身後,一雙眼睛幽黑得發藍,右耳的寶石透出森森的寒意;他少年的身軀挺拔而陽剛,像落霞中孤獨的戰神。
  “是。”
  他回答。
  烈明鏡轉身拍拍他的肩膀:“好孩子,不要讓我失望。”
  戰楓垂下眼睛:“是。”
  烈明鏡看著疏離冷漠的他,眼中微微一怔,心底五味雜陳,不由緩聲道:
  “楓兒,有些事情比看起來要複雜得多。你父親……”
  電光火石間,一張張麵孔從他腦海中閃過,仿佛有一隻魔手卡住他的喉嚨,讓他再也說不出話。
  戰楓冷道:“是。”
  他知道很多事情比看起來要令人作嘔得多。
  烈明鏡揮揮手:“你走吧。”
  戰楓退下。
  戰楓身影走遠。
  竹林中閃出一道灰色的影子。
  裔浪雙目中有殘忍的死灰,對烈明鏡道:“可以放心嗎?”
  烈明鏡閉上眼睛。
  沉聲道:“相信他一次。”
  夕陽中。
  戰楓走到了荷塘邊。
  這裏已不能再叫做荷塘。
  如歌離莊前,命人用泥土將池塘完全填埋起來。
  沒有荷花。
  沒有荷葉。
  也沒有了水。
  一片荒廢的土地,看起來似乎荒唐得可笑。
  戰楓微微眯起了眼睛。

  第八章
  戰楓,十九歲。
  手中一把“天命”刀,刀法狠辣。
  性情堅忍、無情。
  據說他十七歲時開始殺人,在他刀下不分男女老幼,凡是他認為該殺之人,皆一刀兩斷,死狀極慘。
  這次斷雷莊血案,烈火山莊令戰楓出麵解決。
  人間烈火,冥界暗河。
  隨著暗夜羅神秘消失,暗河宮仿佛在人間蒸發。烈火山莊成為了江湖的主宰,它的判斷,就是武林的決定。
  沒有人可以違抗。
  而戰楓,就要作出一個判斷。
  是誰殺了斷雷莊莊主謝厚友。
  *** ***
  深夜。
  天下無刀城。
  白胖的刀無痕撫弄酒杯:“戰楓應該知道,他作出的判斷可能會使武林大亂。”
  刀無暇錦衣玉袍,手中紙扇輕搖,笑容無懈可擊:
  “他是個很聰明的人。”
  刀無痕道:“戰飛天的兒子,應該不會差到哪裏。”
  刀無暇微笑道:“身為戰飛天之子,他更加不能做錯事情。”
  兩人相視一笑。
  笑容中有說不出的意味。
  刀無痕飲下酒:“那就可以放心了。”
  刀無暇搖扇輕笑:
  “戰楓必定會作出最正確的判斷。”
  *** ***
  清晨。
  如歌打開店鋪的門,將一籮筐熱騰騰的燒餅抬出來。
  她看看天色,烏雲陰陰地壓得很低,似乎會下雨。或許是陰天的緣故,也沒有陽光,街上的人很少,有種蕭瑟的感覺。
  秋天,快來了嗎?
  她覺得胸口莫名地有些堵,好像有一些不好的事情要發生,卻又說不上來。
  她吸一口氣,想要把奇怪的感覺趕走。
  卻忽然怔住。
  好似自煙霧中,街的東麵走來兩個人。
  一前一後。
  前麵的人二十五歲年紀,背著一柄造型奇特的古劍,麵容帶些憂鬱,眼睛卻很有生氣。如歌知道他,他是烈火山莊排名前二十位以內的殺手,名字叫做鍾離無淚。
  後麵的少年氣息很冷。
  一襲藍色布衣,身子又挺又直,幽黑發藍的卷發在晨風中輕輕飛揚,一雙暗黑的眼睛冷漠孤寂。
  如歌自然也認得他。
  戰楓。
  陰沉的清晨。
  空氣似乎也是灰灰的。
  雪記燒餅鋪。
  如歌怔怔地站在冒著熱氣的燒餅後麵。
  一隻白色小鳥撲喇喇飛過。
  戰楓——
  仿佛沒有看見她。
  從她麵前走過。
  筆直地漠然地從那籮筐燒餅前麵走過。
  燒餅的熱氣暈染了如歌的睫毛,白色的霧珠讓她覺得眼睛一陣濕涼。
  她握緊拳頭,忽然朗聲笑著招呼道:
  “公子,要買燒餅嗎?我們的燒餅又香又酥!”
  為什麽要裝做視而不見,既然放下了,他又跟普通的客人,跟滿大街的行人有什麽不同呢?在這裏,她隻是一個賣燒餅的,招攬顧客是她最重要的事情。
  戰楓站住。
  他沒有想到她會叫住他,他以為她恨他。可是,當他轉過身望住她清澈的眼睛時,他忽然間知道——
  她已經放下了他。
  在她的眼中,他已經和千千萬萬的路人毫無差別,隻是一個她認為會買燒餅的人。
  戰楓冰冷。
  他垂下眼睛,眼底的深藍無人可見。
  他伸出手,手指鎮定有力,拿起籮筐最上麵的一個燒餅,燒餅很熱,他的手指微微顫了一下。
  如歌望他一眼。
  微笑問道:“公子,要我為你包起來嗎?”
  戰楓沒有說話,將燒餅握在掌心,繼續向前走;仿佛他從來沒有停下來,也根本沒有買過燒餅。
  隻是,這燒餅他一直握在掌心。
  兩人的身影消失在街角。
  天很陰。
  晨風很涼。
  如歌扶住木案,閉上眼睛,隻覺一陣金星在腦中飛冒。
  這時,雪的聲音淡淡傳來:“笨丫頭,你忘記收錢了。”
  如歌想一想,失聲笑道:
  “是啊,我忘了!”
  雪搖頭歎息:“敗家呀,今天就罰你賣一整天燒餅,不許休息!”
  如歌應道:
  “是!”
  雪看她重又精神奕奕了,不由也微笑了。
  如歌望著他如花的笑容,心中忽然一陣暖意,脫口而出:
  “雪,謝謝你。”
  白衣耀眼,笑容耀眼,雪瞅著她:
  “真要感謝我,就永遠和我在一起。”
  他的眼中有深邃的感情。
  如歌疑惑地盯著他,驀地,感到有些不妥。
  *** ***
  兩天後。
  烈火山莊公告天下——
  殺害謝厚友的人是斷雷莊的副莊主,也是謝厚友的女婿,曹人丘。
  曹人丘為了謀求莊主寶位,長期在謝厚友飯菜中下毒,所以才會如此輕易得手。
  認識曹人丘的人都很驚奇。
  曹人丘實在不像是個會殺死自己恩師兼嶽丈的人,他總是顯得很樸實仁厚。
  但是,從得知烈火山莊公告的那一刻起,江湖上所有的人都認定了,曹人丘就是殺害謝厚友的人。因為,這個結論是烈火山莊作出的。
  沒有人會去懷疑烈火山莊。
  也沒有人敢去懷疑烈火山莊。
  就算是謝厚友自己活過來告訴人們,他不是被曹人丘殺的,也沒有人會相信。
  烈火山莊的判斷,永遠是正確的。
  那日午後。
  布衣少年雷驚鴻拍掌大笑:“哈哈,看來我以前的確小覷了戰楓!”
  如歌抿緊嘴唇,盯著他。
  雪用一帕雪白的方巾,輕輕擦拭通身剔透的紅玉鳳琴。自從來到平安鎮,他已許久沒有彈琴了。他低頭輕笑:
  “雷郎,戰楓絕非莽夫。”
  雷驚鴻飛身過來,蹲在雪身旁,笑嘻嘻道:
  “不錯,他居然可以想到找曹人丘做替死鬼。這樣一來,烈火山莊、天下無刀城和咱們霹靂門都能脫身世外,江湖依然一片太平,四兩撥千斤,實在是高明!”
  雪微笑道:
  “是,戰楓作出了正確的決定。”
  正確的決定?
  一切都隻是戰楓的決定嗎?
  如歌的臉孔有些蒼白,她盯緊雷驚鴻:
  “曹人丘呢?”
  雷驚鴻被她的模樣嚇了一跳:“什麽曹人丘?”
  “果真是曹人丘殺的謝厚友嗎?”她沉聲道,“戰楓可有證據?”
  為什麽,他們隻在說誰殺謝厚友能使天下太平,而不關心那被推出來的人究竟是不是凶手。
  雷驚鴻笑得仿佛她是個三歲的孩子:“哈哈,多可笑的問題。戰楓既然說曹人丘是凶手,自然可以拿出證據來,可是這證據又有誰敢真正去查一查呢?嘿嘿,烈火山莊是什麽樣的地位!”
  “那麽,”如歌的眼睛亮得驚人,“你也不知道事情究竟怎樣,為什麽又要胡說八道,指責戰楓是找曹人丘做替死鬼?!”
  雷驚鴻瞪大眼睛!
  這個品花樓的小丫頭、做燒餅的小姑娘居然當麵罵他胡說八道!
  他仿佛才第一次打量如歌。
  她在生氣,倔強的眼底似有火焰燃燒,鮮豔的紅衣烈烈飛揚,她整個人就似一團烈火,強烈逼人的氣勢讓他一時滯怔。
  雪撥弄琴弦。
  琴音如屋外突然開始飄落的雨。
  雷驚鴻忿然道:“曹人丘本來就是替死鬼!我敢用腦袋擔保,殺死謝厚友的必ㄊ翹煜攣薜兜娜耍≈皇欽椒愎寺塹礁鞣嚼?媯?漚?莧飼鶩瞥隼此退潰 ?/p>
  “你胡說!”
  如歌怒吼。
  雷驚鴻氣得大笑:“做燒餅的臭丫頭你知道什麽?!執掌天下武林,靠的不是事實真相,而是局勢的需要!需要曹人丘是凶手,他就隻能是凶手!”
  雪輕道:“雷郎,夠了。”
  如歌氣得身子發抖:“如你所說的天下武林,不要也罷!如果曹人丘不是凶手,誰也不能誣陷他!”
  雷驚鴻畢竟年輕氣盛,雖然不想惹得雪不開心,但被如歌一頂,依然忍不住冷笑道:“隻怕他已經變成死人了,是不是凶手有什麽要緊。”
  “你說清楚!”
  如歌聲音微顫。
  雷驚鴻抱住雙臂,悠然笑道:“戰楓豈能容他活下去,定是要將他滅口的,隻不曉得,那個謝小風是否可以活下來。”
  如一盆涼水從頭至足澆下!
  如歌驚怔當場。
  雪寒聲道:“雷郎,你話太多。”
  雷驚鴻見他俊容含怒,像冰層中煞白的雪花,不由心中打鼓,腆著臉笑:“好,好,我就此閉嘴。”
  這邊。
  屋門像被狂風劈開!
  如歌咬牙奔了出去!
  天空陰沉得像化不開的噩夢。
  烏雲濃密。
  街上早已沒有一個人。
  紅衣的如歌在雨中奔跑,她已顧不得擔心會不會被人發現在使輕功,她要用各種辦法找到戰楓!
  她一定要找到戰楓!
  雨,自大開的屋門飄進來。
  雪的手指撫弄著琴弦。
  沒有曲調,是一聲聲高音的歎息……
  *** ***
  夏日的雨,來得快去得也快。
  太陽燦爛地自雲層鑽出來,映照出荷塘金光閃閃。
  滿塘碧綠的荷葉在陽光映照下,搖出清香。
  曹人丘麵色蠟黃,額上淨是豆大的汗珠,他驚恐地望住麵前的藍衣少年,聲音顫抖而幹澀:“師父不是我殺的!我沒有殺他!”
  隻在一夜間,他從披麻戴孝的半子,變成了殘殺師父兼嶽丈的凶手。自烈火山莊宣布謝厚友是為他所殺的那一刻,他知道他的生命已經結束了。沒有人會相信他,人人認為烈火山莊是永遠正確的。
  可是,他不想死!
  他要逃出平安鎮,找一處遠避世人的地方生活下來。原本隻想一個人走,但被機靈的兒子發現了,一定要同他在一起。於是,他帶著九歲的小風開始逃亡。
  隻逃亡了半個時辰。
  逃到鎮郊的這個荷花塘。
  戰楓和鍾離無淚出現在他麵前。
  謝小風覺得爹很奇怪。
  爹為什麽要那麽害怕地對藍衣男子說爺爺不是他殺的呢?爹怎麽會去殺爺爺呢?他也不明白為什麽爹要離開平安鎮,為什麽要偷偷地走,使他來不及跟夥伴們道別,也沒辦法同漂亮的雪哥哥和如歌姐姐約好什麽時候再見。
  謝小風吃驚地發現爹的腿在發抖,他心目中頂天立地的爹在滿額冷汗地對藍衣男子不停地說,爺爺不是他殺的。
  可是,那藍衣男子似乎根本沒有在聽爹的話。
  風,帶著荷葉清香,微微吹動戰楓的發。
  戰楓沒有拔刀,高大挺直的身子靜靜站立。
  他一身深藍的布衣;頭發濃密而微微卷曲,幽黑得發藍;右耳有一顆幽藍的寶石,映襯著他幽黑得發藍的雙眼。
  他的眼中卻突然有了抹碧綠。
  荷塘中碧綠的荷葉,綴著雨珠,透出陽光璀璨的七彩,這晶瑩美麗,讓他的眼睛輕輕眯起。
  鍾離無淚在戰楓眯眼的一瞬間拔劍。
  劍光如荷葉上濺起的一串水珠,直指曹人丘!
  曹人丘在戰楓眯眼的那一刻,看了看自己的兒子。
  他知道自己必定會死,如果他遇到的是性情溫和的玉自寒或者是剛烈正直的姬驚雷,或許還會有解釋的機會,還會有活下來的希望,可是,他遇到的是戰楓。
  戰楓是烈火莊主的大弟子,為人陰沉冷酷,凡是他認定的事情,絕無轉圜的餘地。
  曹人丘原本想拔刀。
  他知道隻要戰楓眯起眼睛,就是殺人的訊號。可是,他的手剛放在刀柄上,就放棄了。他決不可能戰勝戰楓,甚或是戰楓身後的鍾離無淚,那麽,他還不如用最後這點時間,好好看看自己九歲的兒子——小風。
  謝小風看到了那一劍!
  他的眼中滿是恐懼,小臉上全是驚恐和慌張,他抱緊父親的腿,眼睜睜看著那一劍刺向父親的喉嚨。
  爹……
  他想喊出聲,提醒父親當心那一劍,聲音還未來得及衝出嘴巴,就感到一股熱騰騰腥氣的液體,自他頭頂滾落下來,沾在他稚嫩的嘴唇上!
  謝小風驚慌仰起臉,向上看。
  爹的喉嚨好像一個噴泉,無盡無止地狂湧出鮮血,鮮血染汙了爹的衣裳,濺下來也染紅了他的衣裳。爹張著嘴,看著他,目光很慈愛,想是有話要對他說,但是,喉嚨被刺穿的人,任是怎樣努力也說不出話。
  曹人丘倒地。
  倒在謝小風腳下。
  喉嚨處的鮮血在將大地染紅後,終於停止了奔流。
  謝小風隻有九歲,然而他知道,他的爹死了,被麵前的這個男人用劍殺死了;他還知道,命令男子殺人的是那個看起來很年輕的藍衣男人!
  戰楓長身佇立,凝視荷塘裏的一角。
  那裏,在重重荷葉的簇擁中,靜靜綻開了一個花苞。
  花苞粉白粉白,仿若她白裏透紅的肌膚。
  或許是今夏的最後一朵荷花,被風一吹,發出銀鈴般嬌嬌的笑聲。
  “你殺了我爹!!我要殺了你!!!”
  尖叫著!
  嘶吼著!
  一個沾著血汙的孩童的身影闖進戰楓的視線。
  戰楓微微皺眉,一時間,他想不起這個孩子是誰。
  鍾離無淚阻住孩子。
  謝小風的身子在鍾離無淚的雙手中拚命掙紮,他狂恨地對戰楓怒吼:“你為什麽要殺我爹,他是好人!他沒有殺爺爺!”
  戰楓望著那朵荷花出神,半晌道:
  “殺死你爹的,不是我。”
  “就是你!是你下命令殺死我爹的!我全都看到了!你的神態就是殺人的指令!”
  謝小風怒目呲裂,他發誓他今生定要親手為父親報仇,所以,他一定要記清楚這個藍衣男子的容貌。
  輕風吹皺水麵,粉白的花苞在碧綠的荷葉間嬌笑。
  驟起的身影像一抹藍天,在荷塘裏,飛雲般打個轉。
  戰楓低下頭,嗅著指間的荷花,輕聲道:
  “殺死你爹的,是天命。”
  “是你!就是你!我發誓我會殺了你!”
  謝小風仇恨地吼著!
  戰楓沉默。
  然後慢慢走近謝小風,托起他的下巴,打量他。
  這麽小的一個孩子,大約隻有八、九歲,刻骨的仇恨,聰明的腦袋,倔強的性子,假以時日好好培養,應該是會有出息的。
  可惜——
  鍾離無淚雙眼驀地張大,瞳孔收緊。
  雙手中,謝小風的身子猛然軟下來,脖子以一種奇怪的角度扭曲著,幾縷鮮血滴滴答答從嘴角淌下,體溫越來越冷,生命在一瞬間被那個手指拈著花苞的藍衣男子抽走。
  戰楓望著孩子,聲音很靜:“殺死你的,是你自己。”
  鍾離無淚身上竄起陣陣寒意。
  他也殺過很多人,但是,像這樣平靜地殺死一個孩子,卻從來沒做過。
  夏末的傍晚。
  戰楓將塘中最後一朵荷花揣在懷裏,眼底幽黑深邃:
  “將他們埋了。”
  *** ***
  滿塘的荷葉被風吹得翻舞。
  荷塘另一邊。
  如歌全身的神經一根根死去。
  她死死盯住荷塘對麵的藍衣少年,一動不能動!
  她剛剛趕到。
  她晚來了一步。
  她眼看著謝小風的生命終止在戰楓的指間!
  荷花在衣襟中吐著芬芳。
  戰楓自碧綠的荷葉間望去,似乎看到了一個紅衣裳的少女。
  他曾經發誓用一生去保護的少女。
  為了保護她,他寧可傷害她,也不願使她生活在地獄中。
  戰楓望著她。
  她那雙憤怒的眼睛忽然使他明白,她是真實的,而不是夜夜撕裂他的夢。
  夕陽暈紅。
  荷塘邊。
  如歌站到戰楓麵前。
  她盯緊他的眼睛:“你殺了謝小風。”
  戰楓道:“是。”
  如歌道:“理由?”
  戰楓道:“他將來會是敵人。”
  如歌冷笑道:“因為你殺了他的父親。”
  戰楓不語。
  如歌道:“告訴我,你真的認為是曹人丘殺了謝厚友?”
  戰楓麵無表情:“隻能是他。”
  如歌憤怒道:“這算什麽回答!”
  戰楓眼中有譏諷:“這是惟一正確的方法。”
  “方法?”如歌怒笑道,“在你眼中,別人的生命隻是解決問題的方法而已嗎?”
  戰楓沉默。
  滿塘荷葉翻飛成碧浪。
  如歌斂起麵容,沉聲道:“拔刀,我要替謝小風討回公道。”
  戰楓搖頭:“你不是我的對手。”
  如歌挺起胸脯,笑:“是嗎?那要試過才知道!”
  烈——火——拳——
  似酷暑的烈焰!
  如歌的拳頭擊出,滿塘荷葉好像瞬間被燒焦一般,卷曲著,發黃著。
  她已變成一團烈火!
  可以將世間萬物焚燒的烈火!
  *** ***
  那一夜。
  雪一直在等如歌。
  鋪子的門開著,月光灑進來,有蟈蟈聲,有蛙叫聲。
  雪的手指撥著琴弦,目光卻始終望著屋外的街。
  白衣如月色皎潔。
  終於。
  街上傳來淩亂狼狽的腳步聲,像驚惶失措的迷路孩子。
  雪輕輕揚起優美的雙眉。
  如歌“撲通”一聲撞進屋裏,鮮紅的衣裳似乎被刀氣傷得縷縷飛舞,她像失了魂的豔色蝴蝶,麵容煞白,嘴唇卻血紅。
  她的眼睛裏沒有雪。
  身子一軟,撲倒在冰冷的地上。
  然後開始放聲痛哭!
  她像孩子般痛哭,哭得渾身發抖,哭得有些幹嘔,哭得四肢開始抽搐。
  雪望著她。
  這是第一次見到如歌哭。
  以往,她無論遇到怎樣的情況,也會去笑,哪怕笑得很勉強。他以為,她堅強的笑容讓他心痛,沒想到,她的哭泣卻讓他心碎。
  雪坐在地上,將哭得全身冰冷的如歌抱進懷中。
  他愛憐地撫弄她散亂的黑發,輕聲道:“不要哭了,你不是已經放棄了嗎?”
  如歌掙脫他,眼睛紅腫如噴火:
  “我恨他!”
  她恨他!他可以不喜歡她,可以將她扔下,但是,他怎麽可以毫無人性地去殺死一個九歲的小孩子?!那孩子,舞鞭炮舞得像飛龍一般出色;那孩子,吃膩了燒餅喜歡吃糖葫蘆;那孩子,長大後想成為一個英雄。
  戰楓,眼睛也不眨地就殺了謝小風。
  謝小風的腦袋沒有生氣地垂下來,嘴角的血絲猩紅,再也無法喊一聲——
  “如歌姐姐……”
  如歌也恨自己。
  恨自己為什麽這樣沒用!她五歲開始習練烈火拳,足足練了十一年,卻始終無法練到精髓,她就像一個笨蛋,在戰楓的天命刀下顯得滑稽而可笑。
  戰楓就像在逗她,一刀刀挑散她的頭發,裂開她的衣袖、裙角;她的拳頭就算擊上他的胸膛,他的表情也仿佛隻是被蚊子叮了一口。
  月色如水。
  屋內。
  雪低語道:“你的恨,就是對他最大的詛咒。”
  如歌沒有聽見,她滿腔的隻有憤怒!
  她握拳大吼道:
  “為什麽?!難道我隻是一個沒有用的廢物!”
  第一次, 她想要變強!
  或許,隻有讓她變強,才能使世上少一些悲哀的事情!
  這一刻。
  雪臉上的憂傷,隻有月亮看見了。
  於是月亮也開始憂傷。
  雪聽到了如歌心裏的聲音,他知道,當倔強的她終於決定要去做一件事情時,是他無法阻止的。
  她的力量,也不再是他能夠封印的。
  *** ***
  “咳!”
  戰楓捂住胸口,猛咳出一口鮮血!
  燭火下。
  他的雙頰有詭異的潮紅,右耳的寶石幽藍得仿佛暗光流動。
  鍾離無淚離開,為戰楓關上客房的門。
  他知道,此時的楓少爺,最不需要的是別人的打擾。月光下,他不由想起那個生命忽然被奪去的孩子。
  鍾離無淚的雙眼黯然。
  或許,他是不適合做殺手吧。
  戰楓的胸口痛得欲爆裂!
  如歌的拳頭居然有如此威力,想來以往有些小覷了她,果然是烈明鏡的女兒啊,發怒的氣勢儼然有霸主之風。
  他的右手伸入胸襟。
  苦笑。
  粉白的荷花之苞,早已被如歌的拳打成一團爛泥,指間隻餘下一縷幽淡的清香,和透明的花汁。
  今夏最後一朵荷花,畢竟還是留不住。
  戰楓將殘餘的荷花屑扔出窗外!
  這時。
  鍾離無淚的聲音從屋外傳來。
  “楓少爺,天下無刀城刀無暇公子、刀無痕公子到。”
  戰楓拭幹唇角的鮮血,淡然的麵容如傳說中一般無情。
  “進來。”

  第九章
  曹人丘死訊傳出。
  江湖恢複到昔日的平靜。
  已經是初秋。
  天下無刀城的後園中,亭台流水,綠樹妍花。
  石桌上有幾碟精致的糕點,和一壺上好的綠茶。
  香兒笑得婉柔:
  “歌兒,你終於有空到這裏來玩。”
  如歌望著她隆起的小腹,好奇道:
  “香兒姐姐,孩子會什麽時候出生呢?”
  “大約會是深冬。”
  如歌微笑:“好啊,都說冬天出生的孩子脾氣好,將來一定又孝順又貼心。”
  香兒撫住腹部,臉上有幸福的光芒:“希望這樣。”她以後的人生全依托在這孩子身上了。
  如歌打開手邊的小包袱,拿出一套小衣服小鞋小帽子。
  “這是我趕出來送給小孩子的,手工不是很好,但布料很軟和,應該可以貼身穿。”
  香兒望住她,心裏一酸,握住她的手:
  “謝謝你。”
  她聲音哽咽住,再說不出話。妾侍們已經為刀無暇生有三男二女,她肚裏的孩子沒有人稀罕,他隻是命人多給她燉些補品養身子,便再不關心。兩個多月,隻聽說他經常去媚姨娘處,並未見過麵。此刻,見到如歌關心的眼神,雖隻是幾句話語,已使受人冷落的她百感交集。
  如歌拍拍她的手,笑道:
  “人家都說有身子的女人愛動感情,看來一點也沒錯呢。不過,隻可以笑,不可以哭啊,否則孩子一出生就會像個小老頭的!”
  香兒“撲哧”一聲笑出來:
  “亂講!”
  如歌拍手笑:“看啊,笑起來的香兒姐姐多美麗。”
  香兒被她一攪和,感傷霎時煙消雲散掉。兩人開始說一些品花樓別後各自的情景。
  香兒忽然道:“你知道那個媚姨娘是誰嗎?”
  如歌疑惑道:“莫非是我認識的。”
  香兒笑得有些奇特:“對。她就是——”
  “香姨娘!”
  環兒從小徑遠處跑來,喘得上氣不接下氣:“香姨娘,胡大夫來給您開補藥方子了,說需要再給您把把脈。”
  香兒為難地皺起眉頭。
  如歌笑嗬嗬:“姐姐隻管去吧,身子要緊啊,我會在這裏等你的!”
  香兒抱歉道:“那就怠慢了。”
  如歌擺著手說道:“去啊,去啊。”
  香兒同環兒走了。
  花園中隻餘如歌一人。
  她站起身,慢慢打量眼前這片景色如畫的園子。天下無刀城,隻看這飛簷金瓦的氣派,便已不輸烈火山莊。
  忽然。
  自樹木遮掩間,她見到一個黑衣男子神情匆忙、手拿信筒向東麵奔去。
  如歌目光一緊。
  *** ***
  鬱茂的梧桐樹旁,一個白色亭台。
  四麵鵝黃竹簾垂下。
  隱約三個身影。
  談話的聲音壓得極低。
  “戰楓果然選擇了曹人丘。”
  “他是明智的人。”
  “既然如此,一切就按計劃行事。”
  “是。”
  “另外,京中傳來消息……”
  紙扇輕搖聲。
  “靜淵王身子越來越弱……”
  “哼,隻怕離死已經不遠了。”
  “沒想到……”
  “這樣也好。”
  “囑咐他們再小心些,畢竟他是……”
  “……”
  笑聲低沉地自白亭中傳出。
  梧桐樹濃密的枝丫似乎被風吹過,刷啦啦響了一陣。
  竹簾一卷。
  刀無痕目光如冷箭向梧桐射去!
  一顆石子打在梧桐的枝葉上,又一陣輕響……
  隻見一個粉裳微透、麵容嬌媚的少婦抓著幾隻石子,邊朝樹上擲,邊笑著道:“淘氣的鳥兒,藏到樹葉後麵我就瞧不見你了嗎?”
  一隻翠翅黃身的畫眉兒,振翅從枝葉間竄出,飛到少婦手背,啾啾昂首啼叫。
  刀無暇合扇叱道:“你怎會在這裏?!”
  美少婦撒嬌道:“這園子難道是我不能來的?!你也恁霸道,連逗隻鳥也不許嗎,人家要生氣了!”
  刀無暇麵色不豫:“白亭周圍不許雜人走近,這規矩你會不懂?”
  美少婦薄怒道:“鳥兒欺負我,你也欺負我,它飛著飛著就到了這裏,可不是我讓它來的。還不是知道你素日裏疼它,我才緊張怕它飛丟了,原來又是我做錯了!”
  刀無暇隻覺跟女人爭辯是天下最無聊的事情,擰眉離開了白亭。
  黑衣人跟隨著。
  刀無痕走的時候瞟了一眼粉衫女子,果然騷媚入骨,怪不得大哥念念不忘、今次又格外心軟。
  白亭裏空無一人。
  過了一會兒。
  美少婦對梧桐樹低聲道:“下來吧。”
  自粗壯濃茂的樹幹枝丫後麵,一個紅色身影輕盈躍下。
  少女一雙清澈的大眼睛瞅著美少婦,吃驚道:
  “是你?”
  茂密鬱綠的梧桐樹下。
  美少婦嫵媚風流,似笑非笑。
  她——
  居然是當夜離開品花樓的百合姑娘。
  如歌忽然笑道:
  “終究成功的還是你。”
  百合嘲弄道:“男人,無論如何裝模作樣,骨子裏喜歡的還是那個調調。”
  如歌又悟道:“原來你就是媚姨娘。”所以香兒的神情才那樣奇特。她微笑道,“恭喜你,得到了你想要的。”
  百合斜睨她:“知道我為什麽救你嗎?”
  “願聞其詳。”
  百合的唇邊有冷笑:“我恨不能讓天下人知道,如今我才是天下無刀城最得寵的女人,品花樓的姑娘們縱出盡百寶扮做清高,也依舊不過是讓人瞧不起的妓女。”
  如歌歎息:“你會一直是刀無暇最寵愛的女人嗎?”
  百合譏笑道:“男人,是天底下最喜新厭舊的東西,我怎會做如此打算。隻不過,待我得到了我想要的,天下無刀城亦不過是台階罷了。”
  如歌看著她,說不出話。
  百合瞟她一眼:“你是否很羨慕我?”
  如歌笑一笑:“是啊,羨慕得很。”如果她的羨慕可以使百合開心,那就讓她開心好了。
  百合擺擺手:“你走吧,我不會說見過你。”隻當還她昔日贈藥之情。
  如歌謝過。
  畫眉兒在百合的香肩上婉轉啼叫。
  望著紅裳少女消失的背影,百合暗暗心驚。
  他怎知在白亭會發生這些事情?世上的一切似乎都在他的掌控間。莫非,那些傳說竟會是真的?
  *** ***
  傍晚。
  歸來的如歌在雪記燒餅鋪外麵怔住,她有些吃驚,因為她聽到了從裏麵傳出的古琴聲。
  曲調那樣憂傷……
  在哀傷的琴音中,初秋的風仿佛飄著冬夜的雪,寒冷和絕望使她的手指尖都透出涼意。
  她慢慢推開屋門。
  優美修長的手指撫撥著琴弦,每一挑,都像驚破了一個美夢;柔亮的長發寧靜地散在耀眼的白衣上,雪的背影顯得出奇的寂寞。
  “雪?”
  如歌擔心地喊著他的名字。聽過無數次他的琴聲,總是像清晨的小溪流水一般明快歡愉,讓她的心事慢慢化開;而這一刻,她忽然發現,他似乎並不像自己認為的那樣快樂無憂。
  她忽然間覺得。
  他是世上最憂傷的人。
  雪轉過頭。
  笑容像春滿大地,百花俱開,燦爛的陽光帶著沁人心脾的花香,一時間,簡陋的屋內仿佛有萬丈光芒射出!
  “臭丫頭,怎麽回來這麽晚?”
  如歌忍不住揉揉眼睛,難道是她眼花了?雪這樣快樂,她居然會感到有憂傷的氣息,肯定是腦袋壞掉了。
  吃飯的時候。
  如歌用竹筷夾住一塊豆腐,猶豫許久,終於問道:
  “雪,你有心事嗎?你是否不快樂?”
  她剛才的感覺那樣強烈!
  雪捉住她的手,一口將她的豆腐吃掉,笑得像個孩子:
  “隻要能在你身邊,我就是世上最快樂最幸福的人!”
  如歌望著他。
  雪的笑容柔和似夏末的茉莉花香。
  如歌的心卻在往下沉。
  她悄悄握緊拳頭,強笑道:“為什麽?”
  雪微笑道:“因為我喜歡你啊,我說過很多很多次了,你全都沒有留心嗎?”
  如歌瞪他:“你總是在逗我。”
  雪笑得有些傷感:“哪裏會用這種事情逗你呢?自然是喜歡你,喜歡到什麽也不在乎,隻想守在你身邊。”
  竹筷跌在木桌上。
  如歌驚慌地站起來:“我吃飽了,你慢慢用。”說著,慌張地想離開。
  雪抓住她的手。
  如歌驚覺,他的手居然比冰雪還寒冷。
  雪仰著絕美的臉龐,輕笑道:“丫頭,你說怎麽辦好呢?我想用世間所有的一切換得你對我的愛,可是,你卻想要逃。”
  他的手將她抓得緊緊的。
  如歌喘不過氣。
  他將她拉到身邊,抱住她的腰,將臉孔埋在她香軟的腰腹間,低聲道:
  “丫頭,我真的喜歡你。”
  所以,不要離開我,好嗎?我愛了你那麽久,在這世間,我忍受了那麽長久的寒冷和孤獨。終於,我來到了你身邊。即使不喜歡我,也不要離開我……
  雪的腦袋埋在如歌的腹間,像一個撒嬌的孩子,有著執拗的絕望;熱氣從她的腹間升起,如歌失措地張著雙手,不知該擺在哪裏。
  良久,她輕輕推開雪。
  她輕輕地說:
  “雪,我不喜歡你。”
  很輕的一句話。
  就像天地之初的第一片雪花,輕盈盈飄落……
  感覺不到寒冷。
  隻是就那樣落在心尖上,亙古也不融化。
  如歌努力去微笑:“不對,不是不喜歡你。和你在一起這麽長時間,其實已經很喜歡很喜歡你了。隻是……”
  雪的眼神有些恍惚。
  她心下一陣淒楚,突然想到,當時戰楓對她說著絕情的話,她的神情是否如此刻的雪一樣呢?
  她咬緊了牙。
  如果她不能給他相同的感情,那麽,就放他走;她知道,無望的感情,給人的傷害會多麽殘酷。
  如歌硬起心腸,接著說:“……隻是,我對你沒有那種感覺。永遠也不會有那種感覺。”
  雪笑得有點失措:“你在說,你不會愛我嗎?”
  笑聲中有悲愴。
  她說,她不愛他;他不相信那個詛咒,可是,為什麽,他覺得噩夢扼住了他的喉嚨,有鮮血的腥氣往上衝!
  如歌知道自己是不可饒恕的人。
  如果她不是想當然地認為雪隻是在戲耍她,如果她當初堅決地不讓他跟隨,或許,就不會如此傷害到他。
  可是,不能再錯下去了。
  她點頭:
  “是。我不愛你。”
  她聽到聲音從她口中傳出,她看到雪的麵容霎時蒼白,在那一瞬,她忽然擔心他會立時死去。
  然後,是寂靜。
  初秋的夜。
  無月亦無風。
  蒼白的笑容像暗夜的白色茉莉,雪的眼睛有火苗閃動:
  “再多一些時間,試著愛我。”
  如歌閉上眼睛。
  雪站起來,摟住她,輕聲說:“你會愛上我的,因為——”
  因為——
  我是那樣愛著你。
  如歌沒有讓他說完,她打斷了他:
  “明天,我會離開平安鎮,你不要跟著我。”
  雪瞅著她。
  眼神古怪而傷心。
  “就這麽討厭我嗎?一旦知道我喜歡你,就迫不及待要躲開嗎?你不怕我會難過嗎?我在你心裏究竟算什麽呢?”
  如歌驚道:“不……”
  隻是一個字。
  理智將她拉了回來,她避開他的眼睛,用力深呼吸,道:
  “雪,你是我的朋友,隻是我的朋友。”
  好似一場夢……
  雪,發怒了!
  一片、兩片、幾十片、上百片、千萬片雪花旋轉著在他周圍飛舞,白衣如雪,雪花狂飛!
  晶瑩的飛雪咆哮著拍打他的長發、衣襟!
  秋夜的雪。
  憤怒的雪花將紅衣裳的如歌裹成雪人。
  她望著滿屋似有生命般的飛雪。
  記得第一次見到雪,是在品花樓,那夜他出現時也有雪花,她卻沒有留意,以為隻不過是玩的一些戲法,但此時,她愕然發現,那些雪花竟似從雪體內飛出,流光爍彩,他晶瑩剔透得仿佛冰人一般。
  潔白的雪花精靈地旋舞在他唇角。
  他的嘴唇,煞美如雪花:
  “你依然忘不掉戰楓?!”
  如歌驚怔,半晌,苦笑道:
  “是,我忘不掉。”
  忘不掉戰楓對她的傷害,忘不掉那種撕心裂肺的痛苦。所以,不願意讓雪同她當初一樣,愛上不該去愛的人,不願意讓他越陷越深。那麽就讓她做無情的人,恨,有時比愛來得容易些。
  雪冷聲道:“他傷害了你,你卻來傷害我,這樣公平嗎?”
  如歌靜靜道:“世間原本就不公平。”
  雪凝視她,目光如冰雪:
  “我會恨你。”
  如歌覺得呼吸已然停止,笑容虛弱無力:“如果你一定要如此,那就恨吧。”
  隻要不再愛她,她負擔不起。
  屋裏的雪花漸漸消失。
  好像出現一般突兀而安靜。
  隻有殘餘在她和他身上的雪水,依然留著刻骨的寒意。
  她和他相視而站。
  兩人的發梢、眉毛、睫毛綴著清寒的雪珠。
  一顆雪珠如淚水一般滾下雪的麵頰。
  他啞聲道:
  “如果你讓我跟你走……”
  “不可能。”
  如歌的聲音冷靜。
  既然已經下了決心,她就絕不會再任事情錯下去。
  雪珠落到地麵,悄然被吸幹……
  他仿佛平靜了,笑得很淡:
  “隻為了刀無暇一句模糊不清的話,你就要千山萬水地去找玉自寒。可笑啊,在你心中我不僅比不上戰楓,連玉自寒也不如。”
  如歌愕然:“你怎麽……”
  雪淡淡地笑:“天下哪裏有我不曉得的事情,你以為百合為什麽會出現得那樣及時。”
  如歌盯緊他:“你究竟是誰?”
  雪坐到紅玉鳳琴旁,手指輕輕將琴弦撥響。
  他恍然已忘卻了她的存在。
  如歌追問道:
  “刀無暇講的人果然是玉師兄嗎?他會有危險嗎?”
  下午在白亭的梧桐樹上,她有種奇異的感覺,覺得那個他可能會是玉自寒,因為以天下無刀的實力,除非去刺殺像玉自寒那樣身份的人才會如此小心,可是畢竟不能確定,又放心不下,所以想去看看。
  一種奇異的神情閃過雪的麵容。
  他的手指一僵。
  一根琴弦“鏘”地應聲而斷!
  他打量她,眼神沉黯:“你很緊張他嗎?”
  如歌皺眉道:
  “他是我的師兄,我自然關心他。”
  雪輕笑,笑容仿佛初凍的冰河,有說不出的冷漠:
  “很好。”
  她聽不懂。
  雪接著道:“所以,他一定會死。”
  如歌驚呆了,喝道:“你說什麽?!”
  雪幽幽地對她⑿Γ?/p>
  “因為我恨你。”
  *** ***
  秋夜。
  清寒的雨絲落在青石的地麵上。積了小小的雨水,地麵濕潤而透明。
  雨霧中的庭院,金碧輝煌,氣派恢弘。
  長廊下。
  一掛碧玉鈴鐺。
  在細雨中“叮當”飛響……
  這樣的雨夜。
  輪椅中溫潤如玉的男子,一襲青衫顯得分外單薄。
  他望著鈴鐺。
  目光中有悠長的思念。
  玄璜抱著一方薄毯,低聲道:
  “王爺,天寒小心保暖。”
  玉自寒淡淡一笑,端起身旁圓幾上的茶杯,輕抿一口溫熱的碧螺春。他隻需要一點茶的暖意,至於毯子就不必了。他的雙腿自幼殘疾,就算蓋上毯子也不會感到溫暖。
  玄璜不語。
  他想起那個紅衣裳的少女,如果她在這裏,毯子必已覆在了王爺的膝上。
  他們離開烈火山莊已近三個月。
  王爺的身子漸漸清瘦,有時會不自覺地睡去,但禦醫們卻檢查不出任何症狀,隻說體虛。
  玄璜十分擔憂。
  當年玉妃難產身亡,誕下的龍兒體弱多病,再加天生失聰,待到五歲時,居然離奇地雙腿被廢,再不能行走。皇上忍痛將他送至烈火山莊,使他遠離宮廷紛爭,也希望他習得武功身體強健,為避人耳目,為他另取一名“玉自寒”。
  玉自寒就是靜淵王。
  青圭、赤璋、白琥、玄璜、黃琮、蒼璧,他們六人是皇上欽點的靜淵王的侍從。
  玄璜,跟隨玉自寒身邊,照顧他一切生活起居。
  雨絲飄在鈴鐺上。
  像綴在碧玉上的露珠。
  玉自寒不知不覺已然睡去。
  睡夢中似乎感到有些冷,俊秀的雙眉微微皺著……

  第十章
  春風如醉。
  滿樹海棠花。
  粉紅色的花瓣柔軟地落在地麵。
  九歲的男孩子孤獨地坐在輪椅中,花瓣悠悠落在他青色衣襟上,他的雙手蒼白,一隻雕花羊脂玉扳指鬆鬆地戴在左手拇指。
  他的神態安靜。
  安靜得讓所有人忽視他的存在。
  安靜得令人心痛。
  他聽不見聲音,也無法行走,他的世界隻有寧靜。
  他可以看到杏樹下正在嬉鬧的兩個小孩子。
  六歲的小楓藍色布衣,頭發微微卷曲,右耳的寶石閃閃發光,他從樹上溜下來,手上捧著一把青色的小杏兒;三歲的小如歌晶瑩的小臉粉嘟嘟的,拍著巴掌笑,笑容燦爛可愛。
  小楓將小杏兒送到小如歌麵前。
  小如歌拈起一隻,小心翼翼地嚐,似乎很酸,嘴巴眼睛皺在一起,酸得吐出粉紅的小舌頭。
  小楓笑了。
  眼睛湛藍湛藍,像萬裏無雲的藍天。
  小如歌嘟起嘴巴,非要小楓也吃掉一隻青澀的杏兒,小楓躲著,於是她去追。
  於是兩人笑鬧著跑遠了。
  雖然聽不見他們的笑聲。
  但可以看到他們的快樂。
  輪椅中,九歲的男孩子輕輕摸著白玉扳指,閉上眼睛,想起他很久未見的父皇。在烈火山莊,雖然他的身份是秘密,但人人對他很尊敬。師父盡心傳他武功,給他最好的照顧,然而他卻羨慕師父對小楓和驚雷的責罰。
  因為他是聾子。
  沒有人知道該如何同他講話。
  這世上,他靜得隻能感受到自己的呼吸。
  有人拽他。
  一隻軟軟的小手拽著他的衣袖。
  他睜開眼睛。
  卻是方才跑遠的小如歌。
  花團錦簇的海棠樹下,粉白的麵頰映著鮮紅的衣裳,小如歌笑得似乎會發光!
  她搖著他的胳膊,踮起腳尖,將一顆青青的杏兒湊近他唇邊。
  他搖搖頭。
  她把杏兒往他嘴裏塞。
  他偏過頭。
  她瞪著他,忽然,眼睛裏湧滿了淚水——
  她開始哭。
  他歎息,拍拍她的腦袋,接過杏兒,慢慢嚼……
  好酸!
  酸得他仿佛要從輪椅中跳出來!
  她笑了,然後嘴巴以大大的弧度扯出一個口型。
  他不知道她在做什麽。
  她拉過他的手,放在自己唇邊,把剛才的口型又重複一遍;他能感覺到她嘴旁肌膚的震動。
  她抓起一個杏兒,塞進自己嘴巴裏,酸得渾身顫抖。
  然後,又重複那個口型。
  他望著她。
  那天,她一共吃下十六隻小杏兒。
  酸。
  這是他“聽”到的第一個字。
  自那日後。
  小如歌就經常找他“說話”。
  開始時,他不曉得她在講什麽,她總是趴在他的膝頭,仰著腦袋不停在說。最初她說得慢,日子久了越說越快。而他,居然也可以跟上。
  他十五歲時。
  九歲的如歌逼著他開口“講話”。
  她說想聽他的聲音。
  他沒答應。
  她哭了一天一夜。
  他終於屈服了。
  他聽不見自己的聲音,隻感到幹澀的喉嚨在費力地顫抖;他知道那聲音一定很難聽,因為那個從門口經過的婢女,臉上表情難受得仿佛恨不得將耳朵捂起來。
  如歌卻歡呼,給了他一個大大的擁抱。
  她告訴他,他的聲音比小鳥的歌聲還動聽。
  他被她的比喻逗笑了。
  小鳥的歌聲?
  多孩子氣的話。
  但是,隻要她開心,就可以了。這世上,他的聲音,隻說給她聽。
  他會說的第一句話是——
  “如歌。”
  *** ***
  靜淵王府。
  午後的庭院。
  玉自寒靜靜地在輪椅中睡著,似乎覺得有些冷,他的眉心淺淺皺起。青衫的他,在初秋疏冷的陽光裏,好像流淌著光華的寒玉。
  睡夢中,他見到了她。
  她喜歡鮮紅的衣裳,笑容也像火焰一般熱烈;她喜歡像隻小貓一樣趴在他的膝頭,對他講她的開心和煩惱;她最喜歡笑盈盈比劃著雙手,告訴他戰楓怎樣了,他們去到哪裏玩,那時侯的她快樂得神采飛揚。
  後來,她漸漸憂愁,趴在他的膝頭長久也不說話。
  他不曉得該怎樣安慰她。
  因為她的幸福和悲傷,並不是因為他。
  沉睡中,玉自寒的嘴唇輕輕在動。
  仔細去看,可以知道那是無聲的——
  “如歌”。
  秋日的午後。
  玉自寒慢慢醒過來,眼睛睜開,卻依然像在夢中。
  他看見了如歌。
  她紅衣鮮豔,趴他膝上,支住下巴,對他眨眨眼睛,笑著:
  “師兄!”
  他搖搖頭。
  笑,莫非自己尚在夢裏?奇怪,這次的夢如此逼真。
  什麽?
  師兄居然不理她?!
  如歌生氣了,用力搖著玉自寒的膝蓋,大聲道:
  “師兄,人家趕那麽遠的路來看你,你一點也不高興嗎?!不管,我要生氣了!你……你要是還不說歡迎,我……”
  玉自寒撫住她的手。
  一股溫熱的暖意,在初秋乍涼的午後,自她的手背傳入他的掌心。
  如歌驚道:“咦,你的手怎麽這樣涼?”說著,將他的兩隻手拉進她的雙手中,揉搓著,溫暖著。
  玉自寒望著她。
  她抬起頭,瞪他:“離開烈火山莊的時候,你不是答應我會好好照顧自己嗎?為什麽瘦了這麽多!你說話不算啊,還做人家師兄,我都不要相信你了。”
  玉自寒微笑:“你怎麽來了?”
  如歌對著他的手掌嗬出暖氣,靈動的大眼睛閃了閃,笑道:
  “我想你啊,想你就來了。師兄莫非是不歡迎我?”她拿著師兄給她的雕龍玉佩,很容易就進到了王府。
  玉自寒的唇角是滿滿的笑意,他拍拍她的腦袋。
  如歌問道:
  “師兄,你最近有沒有覺得不舒服啊,一切都還好嗎?”
  玉自寒的笑容仿佛清爽的秋風:
  “我很好。”
  *** ***
  烈火山莊。
  裔浪道:“宮中傳來消息,皇上近日龍體欠安,敬陽王與景獻王皆有異動。”
  敬陽王和景獻王同為皇後所出,敬陽王在眾皇子中排行第二,景獻王排行第五。兩人均對皇位虎視眈眈,十幾年來一直明爭暗鬥,許多臣子與勢力都被攪入其中。
  烈明鏡沉吟不語。
  裔浪接著道:“敬陽王與景獻王都曾到訪靜淵王府,遊說靜淵王支持自己。”
  靜淵王是皇上昔日寵妃玉娘娘的獨子,深受皇上關愛,曾有傳言如若不是靜淵王身患殘疾,恐怕皇位都會傳承於他。
  烈明鏡道:“玉兒必是皆未表態。”
  “是。”
  烈明鏡長歎道:“可惜玉兒自幼身殘,又非在宮中長大,對權位之爭不感興趣,辜負了皇上一片苦心。”
  當年,皇上將玉自寒送至烈火山莊,實也有為他培養勢力之念;烈明鏡自然也想借助玉自寒,加深在宮中的影響。可惜玉自寒心不在此,他隻好轉而支持敬陽王。
  裔浪從懷中拿出一封信:“敬陽王有書函到。”
  烈明鏡接過放於案上,不看也曉得,此信必是請他勸說玉自寒站到己方陣營。
  裔浪灰色的雙眼略微緊縮,道:
  “戰楓半個時辰前回莊。”
  烈明鏡虎軀一震,目中神光四射:
  “他回來了。”
  裔浪道:“戰楓在平安鎮同天下無刀秘密會麵兩次,共交談一個半時辰;曹人丘的屍體懸掛斷雷莊三日,謝小風被埋在平安鎮北郊荷花塘內。”
  烈明鏡長身而立,望著窗外漆黑的夜色。
  聲音似從黑夜中傳來:
  “他殺了謝小風?”
  “是。”
  烈明鏡沉默良久,忽然大笑道:
  “好!好!果然很像!”
  裔浪眼神陰暗,厲聲道:
  “他很危險!”
  烈明鏡轉過身,濃密的白發有慈祥的味道,隻是臉上的刀疤隱隱閃出寒光:“浪兒好孩子,我心裏明白,你不用擔心。”
  裔浪垂首,目中似有激動的火花。
  烈明鏡問道:
  “歌兒如今在何處?”
  裔浪的情緒又恢複平靜無波:“小姐在靜淵王府。”
  烈明鏡振眉。
  然後仰天歎道:
  “也好!……隻是可惜……天命啊……”楓兒和歌兒終究仍是無緣,想到此,他的心頓時像壓了萬鈞大石,再說不出話。
  裔浪暗暗心驚。
  從烈明鏡口中居然會說出“天命”兩字。
  這曾經覆雨翻雲、可以將乾坤扭轉、從不將所謂“命”看在眼中的烈明鏡……
  莫非已經有些老了。
  *** ***
  清早。
  冒著熱氣的燒餅。
  如歌兩眼放光,看著玉自寒細細品嚐,連聲追問:“怎麽樣?好吃嗎?”
  玉自寒點頭。
  知道她一大早起就忙著為他做燒餅,額頭上現在還有密密的汗珠,他用衣袖替她拭汗。她的體質,似乎特別容易出汗,仿佛體內有一個火爐。
  如歌得意地說:“那師兄你一定要多吃些,我做的燒餅可是有口皆碑呢,平安鎮老老少少都誇我好手藝。”忽然,她想到謝小風,神情一黯,但馬上掩飾過去。
  玉自寒微笑道:
  “好。”
  他又拿起第二隻燒餅。
  玄璜心中甚是寬慰,自從烈小姐來到王府,王爺每日進食增加了很多。雖然他依然清瘦,但假以時日想必會改善許多。
  如歌把茶盞端過來:“燒餅吃多了會幹,喝點水吧。”
  玉自寒將一隻燒餅放進她手中,道:
  “你也吃。”
  如歌笑道:“我可不要吃這個了,鋪子生意冷清那段日子,我天天吃剩下來的燒餅,膩都膩死了!”她夾起一塊綠豆糕,滿足地吃著,“啊,還是糕點好吃啊,師兄,你該給做點心的師傅多加工錢,他的手藝棒極了!”
  玉自寒品著茶,看她像個貪吃的小貓,桌上的糕點被她香甜甜地吃著,幸福的表情讓人不覺也有了胃口。
  如歌抬起頭,詫異地說:“你隻吃兩個燒餅就飽了嗎?”記得以前他的飯量不會這樣小。
  玉自寒道:“是。”
  “是什麽啊!”如歌不滿道,“不管,我辛辛苦苦做出來的燒餅,你隻吃兩個,我會傷心的!”
  他摸摸她的腦袋。
  她閃過去,一臉委屈:“你吃那麽少,肯定是嫌我做得難吃,告訴你,我真的很傷心!”
  玉自寒笑得無奈,隻好又開始吃第三隻燒餅。
  如歌高興地笑起來,也拿起燒餅吃:
  “師兄,我陪你吃啊……哇,我的燒餅真不是吹哦,香噴噴,很酥很酥,讓人吃一隻想兩隻、吃兩隻想……”
  屋裏。
  有兩個在快樂地吃燒餅的人。
  玄璜靜靜看著,心中有種感動。
  忽然,聲音自屋外傳來:
  “景獻王求見。”
  *** ***
  “你就是烈如歌?”
  一個明黃衣裳的少女好奇地上下打量她。
  “對呀。”如歌也好奇地打量黃衣少女,眼睛一亮,道:“我猜,你是黃琮對不對?”
  少女笑開了:“好聰明,我是黃琮,你怎麽猜出來的?”
  如歌笑道:“很簡單啊,你同白琥一並進出,玉師兄的六侍衛中又隻有一個女孩子。”更何況,她穿著黃衣。
  黃琮道:“一直知道你的名字,卻從未見過,玄璜說你對王爺很好。”她雙手抱拳,鄭重道,“對王爺好,就是黃琮的恩人,以後若有事差遣,隻管吩咐。”
  如歌也正言道:“聽這番話,便知你對玉師兄也是極好的;待師兄好,便是如歌的朋友。”
  兩個少女相視一笑,感覺彼此脾氣相投,如多年老友一般。
  如歌與黃琮聊了起來。
  “我見玄璜多些,很少見到白琥與赤璋,青圭、蒼璧和你就隻聽過名字。”
  “是,我一直在王府待命。王爺不喜歡太多人跟隨。”
  “你的武功想必很高了?”
  “嗯,不曉得我的長河劍同你的烈火拳哪個更厲害。”
  如歌有些心虛:“我很差勁。”
  黃琮搖頭:“當年烈莊主憑一雙烈火拳,在華山之巔戰勝天下無刀的刀絕霸,初具武林霸主之氣,烈火拳也名揚天下,怎麽會差勁呢?”
  如歌暗暗握緊雙手,沒有人知道,她的拳頭沒有力量,好像她的真氣被什麽東西封住了,烈火拳使出來毫無傳說中的威力。
  如歌轉開話題:“我來已經兩天了,你並不在府裏。”
  黃琮眼神黯然,歎道:“我和白琥去尋訪神醫。”
  “神醫?”如歌一驚:“玉師兄……”
  “你應該也察覺了。”
  如歌望緊她。
  “王爺清減很多,每日隻能吃下很少的食物,極為疲憊,昏睡的時間越來越長。”黃琮擔憂道,“宮中幾乎所有的禦醫都來看過,卻找不出病因,隻說體虛。怎麽會無緣無故忽然體虛呢?我們擔心是怪疾。”
  如歌的心墜下去,原來她一直擔心的事果然發生了。
  “會不會,有人下毒?”
  她想到在天下無刀城聽到的話。
  黃琮驚道:“下毒?誰有那麽大的膽子?”
  如歌抿緊嘴唇,雖然她不曾在宮中生活過,但民間流散的關於宮廷鬥爭的傳聞也聽說過。
  黃琮慢慢搖頭:“我們對王爺的食物一向小心,不至於出這樣大的紕漏。”
  如歌笑一笑:“神醫請到了嗎?”
  *** ***
  邊大夫將手從玉自寒脈上收回,一言不發,收拾藥匣便走出內屋。
  玄璜留在玉自寒身邊。
  如歌同黃琮、白琥隨在大夫身後。
  庭院中。
  “王爺情況怎樣?”
  少年白頭的白琥低聲問。
  邊大夫表情古怪,似乎不知如何說好。
  如歌道:“大夫,有話您盡管講,沒有關係。”
  黃琮點頭。
  邊大夫皺眉道:“王爺年紀尚輕,身體卻仿佛年老之人,有燈盡油枯之相,且體內極寒。這病症……”
  如歌望住他:“請講。”
  邊大夫沉吟半晌,歎息道:“如果是七十老人,就應該準備身後之事,縱有回天妙手,對此也無可奈何。”
  白琥震怒,額上青筋冒出,怒喝道:
  “放肆!”
  邊大夫哪裏經過這等陣仗,嚇得臉色蒼白。
  如歌斥道:“白琥,如果隻是要聽寬心的話,就不用聽邊大夫講了,你如此態度,對師兄的情況有幫助嗎?”
  白琥握緊拳頭,不再說話。
  如歌溫語道:“大夫,可王爺隻有二十多歲年紀,怎會出現年老之症?”
  “這正是奇怪之處,而且體內的陰寒更是古怪……”
  “有方子可治嗎?”
  “隻能開些滋補養身的藥材,想必王爺也吃過許多了。”邊大夫的神情又古怪起來,望著如歌欲言又止。
  如歌心中一動。
  *** ***
  “師兄!吃飯了!”
  傍晚時分,如歌挽著食籃推開玉自寒的屋門,她看起來很有精神,笑容閃閃掛在唇邊。
  玉自寒坐在窗邊。
  他靜靜地睡著。
  “師兄?”如歌望著仿佛睡去就永遠不會醒來的玉自寒,心中忽然有種恐懼,她將食籃放在桌上,蹲下身去,握住他冰涼的手掌。
  他真的清瘦許多。
  白玉扳指鬆鬆的,蒼白的手指顯得益發修長。
  如歌握緊他的手,努力將自己體內的熱力傳過去,一種糾結的情感,讓她的眼中有霧氣蒸騰。
  玉自寒緩緩醒來。
  似玉般的光華,微笑綻開在他清俊的唇角,他的聲音低啞:
  “我又睡了?”
  如歌瞪向他:“是啊,你又睡了,你都快變瞌睡蟲了!”
  玉自寒微笑:
  “對不起,又讓你擔心。”
  如歌咬住嘴唇,突然狠狠掐一把他的手掌,恨恨道:
  “知道別人會擔心,為什麽不好好保重自己?!你知不知道自己瘦了很多!說什麽你會好好照顧自己,原來你說那些話都是在騙我!!師兄,我再也不要相信你了!”
  她說得很快,玉自寒不大能看清楚;但她傷心的神情,依然揪痛了他的心。
  傍晚的風,吹動玉自寒的青衫。
  他的微笑淡定自若。
  “我會死嗎?”
  如歌一驚,瞅緊他,然後,眼神漸漸黯淡:
  “是。”
  玉自寒笑。
  他摸摸她的腦袋,像在摸一隻小貓,笑道:
  “不要傷心。”
  如歌歪著腦袋看他,表情古怪至極:“師兄,你在對我說笑話嗎?”
  玉自寒怔住。
  如歌悲笑:
  “如果你死了,我會不傷心嗎?從小陪我一起長大的你,如果死掉了,就這樣死掉了,我會不傷心嗎?師兄,你真的很會講笑話。”
  淚水從她的臉上慢慢淌下。
  如歌的雙眼,因為淚水,亮得驚人:
  “知道嗎,自從你離開烈火山莊,發生了很多很多事情。有時候,我難過得不曉得該如何是好,可是,我都撐下來了。因為,我答應你我不會被打倒,我會努力活得很好。烈如歌,答應過的事情就一定要做到!”
  “可是,你要死了嗎?”
  她流著淚:“我的師兄,一點努力都不去做,就要甘心死掉了嗎?我會看不起你的!”
  “如歌……”
  玉自寒輕聲呼喚。
  他的手指抹去她臉上的淚水,心疼道:
  “不可以哭,我什麽都答應你。”
  如歌攥著他的衣袖,將鼻涕蹭在上麵,抽泣道:
  “真的什麽都答應?”
  “是。”
  他歎息。
  如歌破涕為笑:“那你不能死,起碼要活到八十歲!”
  玉自寒凝視她,眉宇間光華逼人。
  “說啊,答應不答應!”
  她緊張地追問。
  良久,玉自寒道:“如果……”
  如歌打斷他,凶巴巴道:“如果你膽敢早早死去,我現在就哭死給你看!”
  玉自寒哭笑不得。
  從小到大,哭泣是她威脅他的製勝法寶。
  如歌盯緊他:“快答應我,否則——”
  “好。”
  玉自寒道。
  “成功!”
  如歌高興地跳起來,啊,就知道這招對他有效!
  玉自寒搖頭笑道:
  “小孩子,用哭來唬人。”
  如歌笑盈盈地打開桌上的食籃,皺著鼻子道:“才不是呢,我隻會用這招來對付你,因為——”她將一碗米粥送到他手中,望住他,“因為,我知道師兄不舍得我哭。”
  米粥的溫度,透過瓷碗,熨燙玉自寒的掌心。
  他微笑著,卻低下了頭。
  如歌接著笑道:“有了師兄的承諾,我的心好像也不那麽慌了。你答應了,就不可以死啊!不管你的身體出了什麽稀奇的毛病,我們都一起將它打敗掉!還有,如果不舒服,一定要說,不可以怕別人擔心就不講,知道嗎?”
  玉自寒已經把米粥喝完,放在桌上,對她說:
  “好。”
  如歌很高興,摸摸他的腦袋,笑道:“這才是歌兒的好師兄。”
  她又盛了一碗飯,在裏麵夾了很多小菜,送到他手中:
  “再吃一點好不好?”
  玉自寒有些猶豫,但沒有說話,接了過去。
  傍晚。
  晚霞自窗子灑進來。
  如歌望著優雅地吃著米粥的玉自寒,感到心裏暖暖的。她也拿起一隻饅頭咬著吃,不停將菜夾進他碗中,希望他能吃得更多些,這樣會強健些……
  *** ***
  可是——
  如歌從沒這樣後悔過!
  如果她知道勸玉自寒多吃下那一碗飯,會是這樣的後果,她寧可去吞下一麻袋沙子!
  那晚深夜。
  王府中燈火通明!
  二更時,玉自寒突然開始嘔吐,一開始吐出來的是食物,然後是血!
  最先發現的是玄璜,宮中的尚禦醫慌忙趕到,一番診視後隻說是積食之氣,為何會吐血卻說不明白。
  床榻上,玉自寒僅著中衣,嘴角餘著幾絲鮮血,他拍拍如歌的手,讓她不要擔心。
  白琥怒視如歌:“如此說來,是你硬要王爺多進食?!”
  黃琮道:“不要這樣,王爺吃多了會嘔血,如歌並不知道。”
  白琥怒道:“這便是借口麽!不曉得可以問一下,王爺的身子如何經得起這樣糟蹋!”
  如歌轉過頭,嘴唇煞白,眼神倔強:
  “不錯,是我闖下的禍,沒有問清楚,就想當然讓師兄多吃些飯。你說好了,該如何責罰我!”
  白琥冷笑:“說出這樣話來,以為你是烈明鏡的女兒,便無人能責罰你嗎?!”
  黃琮驚道:“白琥!”不曉得為什麽,白琥好像總是對如歌很看不慣。
  玉自寒抬頭。
  雖然臉色蒼白,但目光中威嚴的氣勢使白琥和黃琮都閉上了嘴。
  他揮一下手,命他們都下去。
  白琥狠狠地瞪一眼如歌,少年的臉龐有些氣得發紅,向門口退去。
  “等一下!”
  如歌出聲喝住!
  她閃電般自毫無防備的黃琮腰間抽出長河劍,在眾人的驚詫中,向自己的左臂刺去!
  鮮血,汩汩淌落在地上……
  如歌煞白著臉,對白琥淡笑道:“用我的血,償師兄的血,你覺得可以嗎?”
  她的臉上綻出奪人的美麗,眼睛清拗而毫不躲閃。
  白琥表情僵硬地退下。
  黃琮、玄璜出去的時候將屋門輕輕關上。
  待到無人了。
  玉自寒忽然側身吐出一口鮮血。
  這口血堵在胸中已經良久,他不願意當著眾人麵嘔出,實在不想如歌再多擔罵名。
  如歌扶住他,胳膊的血流在他白色的中衣上,顯得分外紮眼。
  她輕輕撫著他後背,為他平順氣息,笑道:“師兄,我們算不算有難同當?你的血和我的血流在一起了。”
  玉自寒喘口氣,倚在床邊:
  “讓我看你的胳膊。”
  如歌笑嗬嗬:“沒關係的,隻是皮肉傷,我才不會傷到筋脈!”
  玉自寒不理會她,輕輕拉起她的左臂,將衣袖捋起,隻見一道長長的劍傷,很深,卻果然沒有傷到筋脈。他拿出一瓶隨身的金創藥,灑在傷口上,再從潔淨的中衣上扯下一塊白巾,細心地為她包紮好。
  如歌拉拉他的袖子,使他抬起頭來,小心翼翼地問:
  “師兄,你是不是生氣了?”
  玉自寒凝視她。
  點頭。
  清遠的雙目中是擔心和氣惱。
  如歌撓頭笑笑:“可是,是我做錯了啊,是我逼著你多吃一些粥,讓你的身子難過……”
  玉自寒緩聲道:“不礙事。”
  如歌將一個軟枕墊在他身後,然後筆直地坐好,對他說道:
  “好,我向你倒過歉了,現在你也應該向我賠不是。”
  玉自寒望住她。
  如歌皺起眉頭:“說好不舒服要對我講,師兄卻隻為哄我開心,什麽都不說,才讓我闖下禍。我的傷口很痛呢,心也痛!師兄必須道歉!”
  她倔強地瞪著他。
  玉自寒的麵容恍若山水間的靈玉,雖然蒼白,卻依然有絕世的光華。
  他的雙眼溫柔如春水。
  如歌忽然又笑了:“好了,放過你,畢竟你是師兄。但是,從今以後什麽事情都要對我講,好不好?”
  玉自寒摸摸她的腦袋。
  如歌道:“那我就當你同意了!”
  玉自寒微笑。
  夜,越來越深。
  如歌打個哈欠:“師兄你睡吧,身子一定很疲倦了。不用管我,我在床邊打個盹兒就好。”
  玉自寒搖頭:“不想睡。”
  “啊?”如歌伸出的懶腰停在半空,咦,很少聽到師兄用這樣的口氣說話,“為什麽?你最近不是很喜歡睡覺嗎?”
  他的唇角有苦澀:“睡著好像死去。”
  如歌的心忽然柔軟。
  她握住玉自寒的手,輕聲道:“師兄,你終於肯說了嗎?”驀然放鬆的淚水在眼眸中閃光,她笑,“以為師兄愛麵子,怎樣痛也不說呢。”真怕他隻是敷衍她。
  玉自寒微笑道:“不要取笑我。”
  如歌笑得很可愛:“那你要繼續說啊,”她想一下,沉吟道,“師兄,你這樣生病有多長時間了?”
  “兩個月。”
  “嗯,師兄……”如歌不知該如何說,“你覺得自己隻是生病嗎?”
  玉自寒知道她必有後話。
  如歌輕聲道:“……會不會是中毒?”她將在天下無刀城聽到的刀無暇、刀無痕的密談,一五一十對他說了。“所以,會不會是他們用某種方法,對你下了毒?那天邊大夫也有這樣的猜測。”可是,在王府這種事情誰不也不敢亂講,否則以靜淵王的身份,勢必又會攪得宮廷大亂。
  玉自寒靜靜“聽”著。
  如歌傷腦筋道:“不過,也不太像,我知道玄璜對你吃的所有東西都很小心,用銀針仔細地檢查過……”她的臉皺成一團,“但是打死我也不相信你好端端的會得上什麽怪疾!太荒唐了嘛!”
  玉自寒道:“我會小心。”
  如歌下定決心,她一定要將師兄“生病”的原因找出來!
  “師兄,你身上痛嗎?”
  如歌擔心地問。
  “不痛。”
  如歌很懷疑:“嘔血也不痛嗎?你不要騙我。”
  玉自寒笑一笑:
  “隻是冷。”
  那種寒冷咬噬他的骨髓,仿佛千萬年寒冰凍凝著他的血液。
  她撫住他的手,徹骨的寒意凍得她一激靈,她連忙用棉被裹緊他的身子,但寒氣透過棉被逼了出來。
  玉自寒被她裹得好似蠶蛹,清俊的麵容有淡淡的笑容。
  他微笑:“沒有用的。”
  寒氣自他體內湧出,棉被再厚也無濟於事,所以,他不願睡去,睡去中的寒意讓他好像死人一般僵冷。但是他昏睡的時間卻越來越長。
  如歌咬住嘴唇,忽然掀開被子鑽進去,靠在床邊,讓他倚在自己懷中,兩隻胳膊緊緊擁住他的肩膀。她的手覆在他冰冷的手背上,運起功力,讓烈火般的真氣源源不斷傳過去。
  絲絲暖意……
  仿佛沐浴在春日暖陽下……
  玉自寒掙紮著想從她懷裏出來,卻被她一掌按下,她笑著說:“幸虧我練的是烈火拳,如果是寒冰掌,師兄你可就遭殃了。”
  她用手讓他的眼睛閉上,低聲道:
  “師兄,好好睡一下吧。”
  天色隱約發白。
  玉自寒沉沉睡去,眉頭沒有像往日一樣皺起,似乎有一個恬淡的夢……

  第十一章
  秋日的陽光,明亮清澈。
  陽光透過木窗,灑在輪椅中那青色的身影上,仿佛有玉的光芒,並不紮眼,卻讓人舍不得移開視線。
  門“吱呀”一聲被推開。
  快樂的如歌端著一碟熱氣騰騰的豌豆黃進來,臉上笑盈盈的。是啊,這幾天她很開心,師兄昏睡的時間越來越少了呢。以前,每當他沉沉地昏睡,渾身的氣息僵冷如冰,她的心就好像被針紮一樣,非要摸著他微弱的脈搏才能稍稍喘過氣。
  玉自寒放下手中的白玉茶盞,對她微笑。
  “師兄!你沒有睡啊!”
  如歌蹲下來,將碟子放在他膝上,用手指試試點心的溫度,然後滿意地用銀筷夾一塊給他,笑道:“剛做好的新鮮點心啊,要不要嚐一些?看起來很好吃的樣子呢!”
  “好。”
  “怎樣,好吃吧?!我囑咐師傅少放了點糖,就不會很膩,豆子的清香也可以出來。”
  玉自寒摸摸她的腦袋。
  “不過,嗬嗬,再好吃你也隻能吃一塊啊,否則會不舒服的。”如歌坐在小凳子上,從他膝上的碟子中挑一塊放進嘴裏,細細嚼著,猛點頭道,“嗯!好吃好吃!師兄不可以跟我搶啊,剩下的全是我的!”
  玉自寒望著她,目光溫柔如陽光下的大海。
  他怎麽會不知道她的苦心呢?又想讓他多吃些,又怕他會吐血,於是她費盡了心思做各種各樣的食物,讓他一天多吃幾次,每次隻吃一點。
  如歌抬起頭,碰到他柔和的凝視,驚奇道:
  “為什麽這樣看我呢?”
  她想一想,又笑著說:“是不是你也發現我變得比以前漂亮了!”
  玉自寒打量她。
  這段日子來,如歌的模樣變了一些。她的下巴瘦削起來,眼睛水汪汪的好像一潭秋水,肌膚如像牙一樣潔白,似乎個子也長高了些。原本的青澀可愛,在舉手投足間卻有了動人心魄的美麗。
  如歌笑嘻嘻:“奇怪啊,我好像一天比一天漂亮呢,爹現在若是看見我,會不會認不出來呢?”
  玉自寒笑道:“你本來就美。”
  如歌羞紅了臉:“騙人也不是這樣騙的啊,我以前哪裏漂亮了,頂多是討人喜歡罷了。”她吐吐舌頭,又笑,“嗬嗬,你是師兄啊,不會笑我臭美的,對不對?”
  玉自寒笑得很開心。
  如歌捧住自己的臉蛋:“我現在照鏡子啊,覺得長得好像越來越不像爹了。我一定是像我娘!那我娘一定是個絕代大美人嘍!”她一出生娘就死了,也沒有娘的畫像。
  玉自寒忽然捂住胸口,表情有點痛苦。
  如歌驚道:“你怎麽了,痛嗎?”
  玉自寒皺眉道:“有些冷。”
  “為什麽?”
  “聽到你的話。”
  如歌怔了怔,騰地明白了,臉漲得通紅:“臭師兄,你竟然嘲笑我!哎呀,剛才你自己還說我美呢,居然……啊……”她撲過去,用拳頭亂打他!
  玉自寒笑得胸口震動,低啞的笑聲傳出窗外。
  屋外的玄璜聽到了。
  淚水暗暗濕潤了他的眼睛。
  跟隨了王爺十五年,第一次聽見他的笑聲。
  陽光灑在兩人身上。
  那麽美好。
  如歌靜靜地握住玉自寒的手,仰起臉,微笑:
  “師兄,你的笑聲真的很好聽。”
  她皺皺鼻子,笑:
  “有種幸福的感覺啊……那以後,你要常常笑給我聽,好不好?”
  玉自寒望住她。
  “好。”
  隻要她想要的,他什麽都可以給她。
  如歌也望著他。
  他眼中的某種神情忽然打動了她的心。
  秋日的風將她的發絲吹亂,粘在她的唇上;他的手指為她攏好發絲,指尖微微觸到她的唇……
  她的唇火熱;他的指尖清涼。
  她忽然聞到了他的體味,淡淡的,像茶一樣,有點苦澀,卻悠長,而清香……
  她忽然有些緊張,慌忙跳了起來。
  麵對相處了十幾年的師兄,她忽然覺得心很慌,很燙。
  玉自寒寧靜地微笑。
  他端起案幾上的茶盞,讓氤氳的茶氣遮住他眼中的悸動。
  如歌在屋裏胡亂看著,說道:“哎呀,師兄,這裏的書好多啊,你全都看過嗎?好了不起!”她又發現案上有很多公文,驚奇地說:“這是什麽?”
  玉自寒道:“各地的吏政。”
  如歌睜大雙眼:“這不是皇上和大臣們的事情嗎?”
  玉自寒將茶盞放於案上,沒有說話。
  這段日子,父皇的身體有恙,將許多事情交於他處理,引起了兩位兄長的猜忌。他雖對權力皇位不感興趣,但父皇囑咐下來的事情卻想辦得妥當。
  如歌皺眉道:“皇上不曉得你的身子很弱嗎?讓你做這麽多事情,會很辛苦呢!”
  玉自寒微笑:“沒關係。”
  如歌歎息,走過去摸摸他的腦袋,道:“我知道你一直想為你爹做些事,這是你的一片心,我也不能攔你。可是,你答應我,不可以太累,好不好?”
  她瞅緊他。
  玉自寒笑如春水:“好。”
  如歌輕輕關上屋門。
  屋裏隻剩下玉自寒一人。
  忽然,他捂住胸口,“呃——”地一聲,嘔出血來。鮮血落在柔軟的絹帕上,刺目驚心,他淡淡地將它收好,不願被人發現。
  體內胸中撕裂的冷痛,讓他的臉色煞白,輕輕閉上眼睛,笑容在唇邊。他曉得,對她許下的承諾或許隻能是欺騙了。這段時日能夠有她陪在身邊,已經是他最大的福氣了。
  喘息著將麵前的卷宗翻開,頭部漸漸一陣眩暈,他苦笑,知道是昏睡又來侵襲了,可是時間不多了,怎能白白浪費在睡眠上?
  一根針。
  閃著寒光!
  他用力紮在自己的手心!
  血珠迸出,尖銳的痛苦使頭腦清醒許多。
  玉自寒開始仔細翻看各地報文,如玉的掌心赫然有著許多針尖的痕跡!
  原來,這就是他不再昏睡的原因嗎?!!
  如歌渾身冰涼!
  屋門大開著,沁涼的秋風呼呼吹進來,如歌背上驟然冒出的冷汗,被涼風一灌,寒冷得讓她顫抖!
  “師兄!你騙我!!”
  她怒吼著,赤焰般的紅衣映著她憤怒的麵容。
  方才忘記將點心碟子帶出來,回來取,卻居然看到這樣一幕。
  玉自寒沒有“聽見”。
  他清俊的背影寧靜如亙古的長夜,任手掌尤自滲出血珠,認真翻閱著公文。
  湧進的風,使他的青衫飛揚。
  如歌咬緊嘴唇,瞪著他的背影,淚水,開始讓她感到無助。
  空氣很怪異。
  玉自寒輕輕抬起頭,輕輕轉過來,看到了她。
  他微笑:“你回來了。”
  如歌瞪著他,滿腔的怒火逼得她大聲道:“你真的讓我很失望!”
  “歌兒……”
  “你在做什麽?!”她衝過去,一把攤開他的掌心,怒聲道,“傷害你自己嗎?!這樣就可以不用睡了,對不對?!這樣就不會讓我們擔心了,對不對?!什麽疼痛你都獨自忍著,很偉大對不對?!”
  玉自寒想要握住她。
  如歌甩開他!
  然後,她頹然地蹲在地上,抱著腦袋開始哭。
  “你知不知道,這樣子的你,讓我的心有多麽痛……是,瞞著我、騙著我,可以讓我開心……反正我也是個笨蛋,我也沒本事治好你的怪病……可是,我真的恨你……你的痛不可以告訴我嗎……隻能自己承擔嗎……”
  因為她埋著頭,玉自寒聽不見!
  隻能看到她抽泣的肩膀……
  哭泣中的她,身子顯得那樣單薄和柔弱,像秋雨中的一朵小花,憐痛使他的嘴唇蒼白起來。
  他伸出雙手,抱住她的肩膀。
  她猛仰起頭,滿臉狼狽的淚水,哽咽道:“我恨你!”
  玉自寒將她抱得近些,啞聲道:
  “不。”
  她哭著奮力掙紮:“我真的恨你!”恨你讓我這麽傷心,失去你的恐懼,甚至超過戰楓的背棄。
  玉自寒胸口鑽痛,輕咳一聲,幾縷血絲自口角湧出。他握住她的肩膀,搖頭道:
  “不。”
  如歌不敢再動,望著他的鮮血,胸中亦是一陣痛楚。
  他唇角有血,卻淡淡而笑,笑容有玉的光華。
  “不要恨我。否則,我寧可在你恨我的前一刻死去。”
  *** ***
  皇宮。
  皇上六十壽宴,眾皇子和大臣們皆盛裝出席。
  如歌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玉自寒。
  哇,看慣了他樸素的青衫,沒想到換上一身錦袍後,竟然會那樣俊美好看!月白的錦袍,繡著龍的暗紋,雍容華貴,光彩流淌;發上束有玉冠,左手戴著古雅的羊脂白玉扳指,笑容淡雅,有不怒自威的氣勢。
  雖然在輪椅中。
  靜淵王卻依然如美玉一般,悠然瑩潤,使眾人投在他身上的目光不由得恭敬起來。
  隻可惜身有殘疾……
  席間大臣們的心中不無感歎。靜淵王的能力勿庸置疑,每當皇上因故不能理政,總是令他代為打理,他似乎每一件事都可以處理到分寸恰好;皇上對靜淵王亦是青眼有加,各地進貢來的寶物,最好的總是賜予他。
  如果靜淵王沒有殘疾,怕是敬陽王與景獻王承繼皇位的機會很小。
  可惜啊……
  “師兄,原來你長得很美呢!”
  如歌托著下巴笑,眼睛亮亮地瞟著他:“奇怪,以前我怎麽沒有發現,我的師兄竟然是翩翩濁世美公子,不對,是美王爺。”
  玉自寒搖頭輕笑,靜靜地品茶。
  如歌打趣完他,開始觀察席間眾人。對麵有兩位王爺特別惹眼,一位年紀稍長,紫麵美髯,五官威嚴,身板坐得極直,有淩人的氣勢,應該是敬陽王;另一位麵若銀盤,丹鳳眼,笑容很謙恭,指甲修得很整齊,應該是景獻王。
  她的目光正好與景獻王的目光碰到。
  她點頭示禮。
  景獻王恍然怔住。
  輝煌富麗的乾陽殿。
  酒香四溢。
  亮如白晝。
  酒杯頓在半空,景獻王的手指捏緊。
  劉尚書湊過來:“王爺?”
  “她是誰?”
  靜淵王身邊的女子,笑容似撒嬌的貓兒,眼睛亮得像星星,她的美麗就如黑暗最深處的火焰,強烈令人窒息,引得人就算被焚成灰燼,也想將她占為己有。
  “她?……哦,她是烈火山莊烈明鏡的女兒。皇上聽說她在靜淵王府,特意召她來的。”
  丹鳳眼眯起來:“烈火山莊?”
  烈火山莊的勢力雖在江湖,但近十年來觸角不斷蔓延,在宮廷中也有了說話的聲音;敬陽王那一派,似乎就有烈火山莊的支持。
  “如果靜淵王娶了烈明鏡的女兒……”劉尚書也察覺到靜淵王與那紅衣少女神情親密。
  景獻王冷笑。
  “烈明鏡會不會將莊主之位傳給他的女兒呢?”劉尚書低聲揣測。
  酒灑出來,流在修剪整齊的指甲上。
  另一邊。
  “師兄,我不太喜歡那個景獻王。”如歌聳聳鼻子,難受道,“他好像一直盯著我看。”
  玉自寒抬頭。
  淡淡的目光中有股寒意,越過寬闊的殿堂,掃在景獻王臉上。
  景獻王一驚。
  酒杯“啪啦”一聲跌在案上,酒水潑濕了他的華袍,聲音很響脆,眾人都望過來。
  劉尚書急忙為他擦拭。
  景獻王一把推開他,心底暗自惱怒。隻不過是一個殘廢,他剛才為什麽會感到恐懼呢?
  “哈哈。”
  如歌輕笑,偷偷握住玉自寒的手,眨眨眼睛:“師兄,你真棒!”
  玉自寒淡笑。
  望著她晶瑩的臉龐,他忽然發現,這段日子她的確一日比一日更加美麗,就好像壓抑了千年終於要綻放的鮮花,那光彩讓人神為之奪。
  “皇——上——駕——到——”
  眾皇子與大臣們跪地接駕。
  隻有玉自寒坐著。
  在大殿中尤顯華貴出眾。
  皇上憐他雙腿不便,自幼就從沒有讓他下跪過。
  *** ***
  如歌這是第一次見皇上。
  她跪在地上,悄悄抬起眼睛,想要看一看皇上長得什麽樣子……
  但是——
  她沒有來得及去看皇上。
  卻被皇上身邊的一個人奪去了呼吸!
  白衣如雪。
  光芒耀眼。
  雖然柔軟雪白的鬥篷遮掩住那人的麵容,但優美絕豔的雙唇依然勾魂攝魄。
  那人仿佛是玲瓏剔透的,強烈的光芒讓人睜不開眼!
  盈盈飛雪中。
  晶瑩璀璨。
  那人好像是雪幻化而成,卻有哀愁和傷痛。
  如歌驚怔。
  腦袋陣陣嗡鳴。
  她詫異地望著那人,沒有聽見皇上命眾人平身,沒有發覺大殿中隻有她一人還突兀地跪著。
  玉自寒俯身將她扶起來。
  她怔怔地坐在席間,目光仍盯著白衣人看。
  是他嗎?
  他為何會在這裏?
  皇上眉毛極長,眼神很溫和,臉色紅潤,並不像久病初愈的樣子;他的兩鬢已花白,酒量卻好像很好,轉眼已飲下三杯。皇上身旁並肩而坐的是白衣人,不言不語,靜靜地飲酒。
  “他是誰?”
  如歌怔怔地問。
  在殿堂之上可以與皇上並肩同坐,且不用下跪,神態也未見得有多麽恭謹。究竟是何等的身份,可以讓白衣人儼然有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地位;而白衣人給她的感覺,怎麽如此熟悉。是他嗎?看不見容貌。
  沒有人回答她。
  玉自寒正望向皇上,沒有“聽見”她說話。
  “恭賀父皇身體康健!”
  景獻王舉杯敬道。
  “好、好,”皇上神清氣爽地大笑,側身對白衣人道,“這全是雪衣王的功勞,來,讓朕敬你一杯!”
  殿堂上眾人的目光皆投向神秘的雪衣王。
  雪衣王一向如神龍見首不見尾,有時會突然在宮中顯身,有時幾年沒有消息;但所有的皇子和大臣都知道,這仙人一般的雪衣王是世上惟一可以左右皇上心意的人,他的一句話,比所有人的進奏都有用的多。
  雪衣王是神仙。
  這是宮中的傳言。
  劉尚書記得二十年前見到的雪衣王,同現在一樣,風姿絕美,隻要看一眼就讓人心醉神往。
  可是,卻始終沒有人真正見過雪衣王的麵容。
  他或是鬥篷掩麵,或是輕紗繚繞,仿若雲中霧裏。有人曾經打賭雪衣王其實長得很醜,命武功高強之人去強行撩開他的鬥篷,但雪衣王似乎隻是輕輕彈下手指,奉命之人便昏死過去,打賭之人也被皇上嚴加懲罰。
  皇上似乎對雪衣王極為敬重,沒有人知道其中的原因。
  雪白的鬥篷下,優美的雙唇輕輕一笑,有如春夜的海棠花。
  “皇上的酒我不喝,我要她敬的酒。”
  說著——
  晶瑩的手指伸出——
  點中了靜淵王身邊的紅裳少女!
  亮如白晝的乾陽宮。
  眾人詫異。
  啊,也隻有雪衣王可以公然提出這樣的要求。
  如歌驚大了眼睛。
  在皇宮中,這人居然可以如在青樓一般,隨意點個姑娘來陪酒嗎?她怒氣暗湧,這雪衣王不僅在侮辱她,還侮辱了同她一起的師兄!
  她眼冒怒火,向鬥篷遮麵的雪衣王瞪去!
  絕美的唇勾出幽幽的恨意,淡淡道:“皇上,你看,連靜淵王身邊的小丫頭都不將我放在眼裏。”
  皇上僵住,不知該如何是好,一邊是最疼愛的皇子,一邊是他最倚重的雪衣王。
  這時——
  玉自寒握住如歌的手。
  他輕輕褪下左手的羊脂白玉扳指,將它戴到她的左手拇指上,然後,抬起頭,如玉的麵容有柔和的光華。
  皇上大喜,起身笑道:“哈哈,玉兒終於選定你的王妃了嗎?”
  玉自寒含笑點頭。
  四下頓時一片賀喜之聲,方才的尷尬似乎都被眾人忘掉了。
  皇上大笑道:“哈哈哈哈,這是我收到最好的賀禮!”一直對玉兒懷有歉疚,如今見他亦有了心愛的女人,不由心中大慰。
  如歌驚詫地望著玉自寒。
  玉自寒隻是微笑。
  “太好了。”
  低沉優美的聲線自雪白鬥篷傳出,穿透熱鬧的殿堂,隱隱有著怨氣,使眾人霎時寂靜起來。
  美如雪花的手指掂起酒杯,輕笑:
  “讓我祝二位長命百歲、白頭偕老。”
  如歌一陣背脊發涼!
  她聽得出那“長命百歲”、“白頭偕老”中的怨恨與詛咒,驚得仿佛置身於冰窖之中!
  *** ***
  沒有月亮。
  沒有星星。
  夜色如噩夢一般,透過窗子籠罩住沉睡中的如歌。
  她的額上淨是細密的汗珠,眼睛閉得很緊,臉色有些蒼白,腦袋在枕上不安地搖動。
  ……
  ……雪笑得有點失措:“你在說,你不會愛我嗎?”……
  ……“是。我不愛你。”……
  ……她聽到聲音從她口中傳出,她看到雪的麵容霎時蒼白,在那一瞬,她忽然擔心他會立時死去。……
  ……一顆雪珠如淚水一般滾下雪的麵頰。……
  ……他啞聲道:……
  ……“如果你讓我跟你走……”……
  ……“不可能。”……
  ……
  ……“他一定會死。”……
  ……“你說什麽?!”……
  ……
  ……“因為我恨你。”……
  ……
  “啊——!”
  她“騰”地一聲坐起來,眼睛睜得很大,雙手緊緊攥著被子,如雨的汗珠從煞白的額頭滾下。
  慢慢地,她揉一揉眉心。
  隻是一場夢,或許一切隻是她的錯覺,畢竟她沒有看見雪衣王的麵容,不過是她的胡亂擔心罷了。
  眉心忽然有溫潤的感覺。
  是那隻白玉扳指,戴在她的拇指顯得有些大,卻沒有滑落;精致細膩的龍紋雕花,在漆黑的夜裏,依自有著溫溫潤潤的光華,讓她隻是看著,心裏就忽然寧靜許多。
  “烈如歌。”
  突兀地,一個冷豔的聲音自窗外傳來!
  如歌猛望去!
  隻見木窗外,隱約有一個極淡的身影,美麗孤絕,一身黑紗,仿佛與夜色溶在一起,冰冷的感覺使秋夜如寒冬一般肅殺。
  “你是誰?”
  她問。
  這人如何能在深夜潛入靜淵王府,行蹤又如此詭秘?她的雙拳暗暗握起,挺直身子。
  窗外是青竹。
  夜色中有竹葉細細的剪影。
  黑紗女子冷笑:“我若要取你性命,十個烈如歌也早死了。”
  如歌笑道:“哦,那你找我的事情一定很重要,最起碼比十個烈如歌的性命還要重要。”她不會幼稚到認為這女子在此時出現,隻是來跟她打招呼。
  黑紗女子凝視她。
  忽然冷哼:“好,的確是烈明鏡的女兒。”
  如歌微笑道:“多謝誇獎。有什麽事情你隻管說,我還要接著睡覺呢。”
  黑紗女子目光連閃。
  原以為她會驚叫,或者發怒,沒想到居然是如此平靜的反應。
  “靜淵王中的是寒咒。”
  黑紗女子道。
  “寒咒?”如歌皺眉,隻聽說過有人中毒,沒聽說中咒。她凝望黑紗女子,“如何中的?”
  “玄冰盞是皇上賜給靜淵王的。”
  如歌目光驟緊:“杯子有毒?”師兄平日裏品茶的杯子不就是玄冰盞嗎?
  黑紗女子道:“是咒,不是毒;毒有解,咒無解。”
  如歌道:“天下之大,萬物相生相克,哪裏會有確實無解的東西!”
  黑紗女子道:“不錯,隻是靜淵王中的寒咒,藥石無能為力。可以救他的隻有——”她忽然頓住。
  如歌聽著。
  黑紗女子詭異地冷笑——
  “雪衣王。”
  這三個字,冰徹入骨,似乎帶著莫大的恨意。
  如歌等了一會兒,見她沒有下文,才問道:“雪衣王究竟是誰?為何有這麽大的本事?”
  黑紗女子冷道:“你的問題太多。”
  如歌輕輕一笑道:“告訴我吧。否則,我如何能相信你呢?”
  “你……”
  “你來找我,必是希望我相信你啊。”
  黑紗女子的目光極冷,半晌,終於道:“世人隻知道‘人間烈火、冥界暗河’,卻不知前麵其實還有四個字——天、上、銀、雪……”
  “天上銀雪、人間烈火、冥界暗河?”如歌喃喃道,眼睛閃亮,“莫非雪衣王就是天上銀雪?”
  “正是。”
  如歌震驚。
  暗河宮她不曉得,但烈火山莊的勢力遍布天下、弟子逾萬,而雪衣王居然可以同烈火山莊相提並論?!
  黑紗女子漸漸消失在夜幕中。
  “記住,隻有雪衣王能救得了靜淵王。”
  話語中似乎竟有些惡毒。
  如歌輕喊:“等一下!你又是誰?”
  夜色中。
  竹葉“沙沙”作響。
  黑紗女子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
  *** ***
  薄如蟬翼。
  瑩白剔透。
  隻有一抹碧綠,仿佛春天的新芽。
  “這就是玄冰盞?”
  如歌目不轉睛地瞅著沉香案上的茶杯。
  玉自寒點頭。
  “皇上是什麽時候賜給你的?”
  “兩個月前。”
  如歌的眉毛皺了起來,將玄冰盞拿在手中把玩;想一想,她倒進些清茶,用銀針去試。沒有變黑呀,應該是沒有毒的。又或者這種毒是銀針試不出來的?她將盞中的茶水潑在地上,也未見任何反應。
  “是不是隻有你用這隻杯子呢?”
  “是。”
  玉自寒忽然胸中一痛,嘴唇漸漸蒼白,他側轉頭去,不願她發現自己的異常。
  如歌沉吟道:“師兄,你說會不會是這隻玄冰盞有問題?”那黑紗女子說是寒咒,雖然古怪,但會不會是真的呢?
  玉自寒沒有“聽見”。
  體內翻絞般寒冷的疼痛,使緊握的手指青白;他抿緊顫抖的雙唇,克製住欲逸出的呻吟。
  如歌輕叩玄冰盞的杯壁,半晌沒有聽見玉自寒的回答。
  “咦,師兄,你怎麽……”
  她回過頭去——
  大驚!
  鮮血狂湧出玉自寒的嘴角!
  青色的衣衫上滿是暗紅的血漬!
  輪椅中,他的臉色蒼白如紙,清遠的眉宇間似乎凝結著冰霜,森冷的寒氣籠罩著他的渾身……
  如歌顧不得手上的玄冰盞,驚撲過去:
  “師兄!”
  玉自寒用絹帕掩住嘴唇,啞聲道:“不要怕,一會兒就好。”
  鮮血將絹帕濡濕成小小的一團,仿佛噴湧而出的泉水,透過他的指間,滴滴淌下……
  “師兄!!”
  如歌慌急得隻能喊出這兩個字,扶住他的胸口,恨不能讓他的痛都轉到她身上!
  玉自寒已經虛弱地說不出話,用沾血的右手拍拍她。
  不要怕……
  答應了你,就不會那樣輕易地死去……
  詭異的寒光!
  在如歌和玉自寒之間驟然閃出!
  那光芒寒冷到可以刺傷人的眼睛,泛著陰厲的冰芒……
  兩人俱是一怔。
  定睛看去——
  卻是玉自寒的血凝在玄冰盞上,變成了森森的寒冰,猩紅喑啞,有妖異的燦光!
  *** ***
  是夜。
  如歌抱著膝蓋坐在庭院的青石地上。
  秋天了。
  夜裏很涼。
  寒氣好像從地下湧出,她的胸中一片冰冷。
  玉自寒的屋中,燈火已滅。
  咳嗽的聲音不再傳出。
  他是睡下了吧。
  如歌把腦袋埋在膝蓋中,閉上眼睛,咬緊嘴唇。
  她沒有守在師兄身旁,因為,她知道,她悲傷的表情會讓師兄更加擔心;她想做快樂的如歌,可是——
  她再也偽裝不出來。
  夜風沁涼。
  幾株桂花樹。
  馥鬱的花香在空蕩蕩的庭院中飄散。
  桂花樹下。
  孤單單的如歌。
  鮮紅的衣裳仿佛失去了色澤。
  不知多久。
  皎潔的月亮出來了,又大又圓。
  星星也很亮。
  有柔和的琴聲,好像月光一般流淌……
  柔和而溫暖的琴聲……
  像一件輕柔暖和的衣裳,輕輕披蓋在如歌的心上……
  如歌怔怔地抬起頭。
  一張紅玉鳳琴。
  輕笑的飛雪,跳躍在芳香的夜空中。
  優美纖長的十指,將銀絲般的弦輕輕撫弄……
  柔亮的長發。
  那身白衣比月華耀眼。
  他對她笑。
  滿樹嬌小的桂花們,驚豔地搖動著黃色的花瓣,馥鬱的香氣是對天人的讚美。
  “丫頭……”
  雪歎息著。
  他的目光中有無盡的感情。
  如歌眨眨眼睛,忽然道:“原來,你就是雪衣王嗎?”
  雪輕笑道:“狠心的丫頭!好久沒見了,居然劈頭就是這樣一句。”
  “你是嗎?”
  “我要先聽你說,你有沒有想過我?”
  如歌瞪著他。
  雪悠然撫琴,笑盈盈地望著她。
  如歌深吸一口氣,道:“你好嗎?我很想你。”
  雪輕怨道:“就這樣?你有沒有想我想到茶飯不思呢?”
  如歌“呼”地一聲站起來!
  她轉身要走。
  “臭丫頭,那麽大的脾氣!”雪無奈地歎息,“怕是玉自寒已經很危險了吧。”
  她站住。
  轉身,又一次問道:“你是雪衣王嗎?”
  雪凝視她。
  靜靜地,他說:“是,我就是雪衣王。”

  第十二章
  如水的月光。
  滿樹桂花。
  嬌小玲瓏的花朵熱烈地吐著芬芳。
  “昨夜有人對我說,”如歌鮮豔的紅衣在月色中有逼人的美麗,“師兄的‘病’隻有雪衣王可以治得好……”
  雪輕笑,仿佛迷人的花香:
  “哦,她這樣說。”
  如歌望著他,目光漸漸凝重:“雪,我想知道,師兄身上的寒咒是你下的嗎?”
  雪輕輕瞅她,漆黑的眼眸中似有憂傷流轉。
  “你說呢?”
  如歌沉默一會兒:“希望不是你。”
  雪笑得耀眼:“好啊,那就不是我!”他笑一笑,又說,“我那麽喜歡你,怎麽會去做讓你難過的事情……”
  “雪……”
  “說啊……”
  如歌揉一揉眉心,道:“好,我相信你。”
  雪笑盈盈地將她拉下來,兩人肩並肩坐在桂花樹下,皎潔的月光篩過輕搖的花葉,溫柔地灑在他和她的身上。
  他沒有騙她。
  寒咒的確不是他所施。
  隻不過,皇上將那隻玄冰盞賜給玉自寒時,他也在。他怎會不知道玄冰盞中有什麽古怪,可是——
  細風吹過,如歌的眼睛怔怔地望著師兄的廂房,雪隻看見她潔玉般的耳垂,一小朵黃色的桂花墜在她的肩膀上。
  他凝望著她。
  夜空中萬千雲氣舒卷。
  可是,隻要能像這樣留在她身邊,他任何事情都願意去做。
  “你怎麽進來的,為何在王府中撫琴卻沒有侍衛出來?”
  “我設了結界啊,隻有你能看見我、聽見我。”雪將她肩上的花朵拈下來,托在手中。
  “哦。”
  他的話很奇怪,但如歌已經不想多費腦筋了。
  “那黑紗女子是誰呢?”
  “暗夜絕。”
  “暗夜絕?”如歌扭過臉看他,“是暗河的人嗎?名字跟暗夜羅好像。”
  “她是暗夜羅的妹妹。”
  如歌想一想:“你認得她?她說話的口氣好像很恨你。”
  “你在關心我,對不對?”
  雪將桂花湊近鼻間,輕輕吸著芬芳。
  “你是我的朋友。”
  “所以關心我?”
  如歌瞪著他,對這樣孩子般的追問哭笑不得:
  “是!”
  啊,幸福而甜蜜的花香!
  雪的笑容閃閃亮亮,他飛快地在她頰邊落下一個清香的吻,笑道:
  “多好,你心裏有我。”
  如歌用力將頰上奇異的感覺擦掉,瞪他:“正經一些說話,行不行?!”
  雪微笑不語。
  “她說隻有你能治好師兄。”如歌俯在膝蓋上,胳膊將腿抱得很緊,“可是,我總覺得她似乎存有惡意。”
  “然後呢……”
  “會傷害到你嗎?”如歌緊緊望著悠然而笑的雪。
  雪靜靜凝視她:
  “如果會傷害到我,那又怎樣?”
  如歌咬住嘴唇,搖頭道:“那就算了。”
  仿佛雪地上最耀眼的陽光,他的眼中有閃亮如淚的光芒。
  雪屏住呼吸:
  “我以為……”
  原來,在她的心裏,並不是隻有玉自寒啊;他,也是她所在意的啊……
  夜色中。
  桂花香氣如月光一般美麗。
  如歌怔怔道:
  “每一個人的生命,都沒有權力以另一個人的生命來交換。”
  “如果玉自寒真的死掉呢?”
  她閉上眼睛:“我不知道。”她的臉色蒼白,幽黑的睫毛微微顫動,“我不能去想……”
  “你愛他嗎?”
  雪的聲音輕若花瓣飄落。
  寧靜。
  然後是她的回答:
  “從小時候,隻要在師兄身邊,我就會覺得很安全;無論是開心還是難過,隻想要講給他聽。我那麽喜歡戰楓,可是他知道的關於我的事情遠遠沒有師兄知道的多。我知道,師兄最愛護我,爹有時候還對我凶,可是在師兄眼裏,我是最好的……”
  她輕輕地說:
  “我自然愛師兄。有他在,無論發生什麽樣的事情,我都不會害怕。可是,師兄‘生病’了,他雖然一直都在對我微笑,可是我就是知道他身上其實很痛。”
  淚水靜靜地從她臉上滑落。
  “如果可以的話,我寧可用世上的一切來交換,讓他好起來……可以在庭院裏看碧玉鈴鐺、‘聽’風的聲音,可以在窗前喝一杯新茶,可以永遠讓我趴在他的膝上、拍拍我的腦袋……”
  她的眼睛依然閉著,睫毛在淚水的浸泡下濕濕亮亮的。
  “可是,他要死了嗎……”
  沒有了師兄的日子,會死寂空洞得仿佛冬日裏深深的枯井……
  “笨丫頭!”
  雪的食指彈上如歌的額頭,清脆的爆響驚落了沉靜的桂花,悠悠飛舞在雪白的衣衫上……
  “你真不是普通的笨啊,用你的笨腦袋想一想,我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呢?”
  “為什麽……”如歌額上一塊胭脂般的紅印。
  雪笑得很得意:“我在等你求我啊,求我去救你的師兄啊,”指間的花瓣滴溜溜旋舞,“看我對你多好,暗夜絕告訴你隻有我有本領治好玉自寒,我就巴巴地跑過來了,都不用你費力氣去找。”
  “是你叫她來的嗎?”
  “那有什麽關係,”雪笑道,“重要的是,我的確可以讓玉自寒變回活蹦亂跳的樣子。”
  雪輕輕伸出手掌。
  忽然間,雪花自他的掌心飛湧出,漫天輕揚,或是飄向夜空、或是依戀地在他眉梢唇角跳躍;映著皎潔的月光,滿樹黃色的桂花下,泛著銀光的萬千雪花,將耀眼白衣的他,映襯得像墜落凡間的仙子。
  雪花越湧越多。
  他的十指輕搖,雪凝成了冰,一朵絕美的冰花,晶瑩剔透,光芒極盛。
  他將冰花放在她手心。
  如歌驚詫地望著他。
  雪開心地笑:“天地之寒氣全為我所操縱,玉自寒身上的寒咒,當然隻有我能將它吸出來。”
  如歌抓住他的胳膊:“雪……”
  “怎樣,是不是要請我幫忙了。”
  如歌猛點頭:“是、是、是。”緊張得有點結巴。
  *** ***
  月亮似乎被雲遮住。
  夜色漆黑。
  “他會救靜淵王嗎?”
  玄衣男子有一雙古井無波的眼睛。
  “哼,銀雪雖然早已是仙人之身,但他的心卻柔軟多情。”
  鋥亮的銅鏡中,黑紗女子將麵紗慢慢揭開,冷豔的容貌仿佛凝著冰霜的白梅,讓漆黑的夜又多了幾份肅殺。
  “如果隻是為了得到那紅衣女子,他似乎更應該讓靜淵王死去。”
  “你錯了。”
  “……”
  “如果靜淵王死,烈如歌的心隻怕也會死。”
  玄衣男子沉默。
  暗夜絕的手指在自己美麗的臉龐上拂過,忽然一笑,肅殺之氣卻更重。
  “不管銀雪救不救靜淵王,都是好事一樁。”
  “是。”
  靜淵王死,朝中必定大亂;雪衣王若吸出寒咒,勢必對身子有極大損傷。玄衣男子知道,暗夜絕其實更希望雪衣王救人,因為一個雪衣王比所有的敵人加起來更加可怕。
  “十九年了……”
  暗夜絕幽幽歎息。
  在他出來之前,她一定要將事情辦好,這樣,在他的眼中,或許會有她的存在吧。
  那豔陽下刺目撼人的紅衣……
  那驚世絕俗的氣勢……
  那萬眾之王的風姿……
  突然,她目光一凜!
  也是紅衣,那烈火山莊的烈如歌,眉眼神態間居然會那麽像……
  *** ***
  “你覺得我會幫你嗎?”
  雪笑眯眯地問。
  “當然啊,”如歌將他的胳膊抓得很緊,“不是說,你是為了要幫助我才來的嗎?”
  一片雪花調皮地在雪的鼻尖閃耀。
  “笨啊,我是在等你求我,可是沒有說一定會答應啊。”
  “你!”
  “先說好,你要是生氣,我就走了。”
  “好好,我不生氣……嗬嗬,我求你好不好?救救我的師兄好啦……”
  “沒有誠意。”
  “那——我很有誠意很有誠意地請求你!”
  “嗯,讓我想想。”
  “……”
  “……”
  “雪,想好了嗎?”
  “我覺得很吃虧啊。”
  “啊?”
  “隻是你的一句話,我就要勞心勞力地去救人,好像很吃虧啊。”
  “那——你要怎樣?”
  “你什麽都肯答應我嗎?”雪眼睛一亮。
  “先說來聽聽。”
  雪暗暗瞪她一眼,臭丫頭,為什麽忽然精明了起來。
  “嗬嗬,沒關係,你說啊。”
  如歌暗笑,她又不是真的那麽笨。要是讓她去殺掉一千個人,也能答應嗎?不過,他應該不會這麽離譜吧。
  香氣四溢的桂花樹下。
  雪打量她。
  自從平安鎮一別,如歌的模樣變化很大。
  仿佛鑿開了外層的寶石,她渾身流溢著讓人炫目的光彩,如果說原本隻是一個可愛的小丫頭,如今她的美麗卻可以動人心魄。
  雪知道,隨著她的成長,那個封印的力量在慢慢減弱,她體內的火焰會越來越強,她的容貌也會跟那人越來越像。
  他曾經想永遠封住她。
  保護她。
  然而,或許有些事情她必須自己去經曆。
  “我要你愛我。”
  雪靜靜地說。
  如歌怔住。
  她慢慢坐直身子,凝視他。
  半晌,她輕輕道:“我記得,我曾經回答過你。”
  ……
  ……她輕輕地說:……
  ……“不是不喜歡你,……隻是” ……
  ……“我對你沒有那種感覺。永遠也不會有那種感覺。”……
  ……“是,我不愛你。”……
  ……
  “用你的愛,來換回玉自寒的生命。”
  那朵小小的桂花,終於被雪拈碎了,香氣極濃鬱地在他指間繚繞。
  如歌望著他,靜靜道:
  “是在品花樓,我第一次見到了你。為什麽我會去品花樓呢?是想要挽回戰楓的心。我以為,隻要我努力,隻要我不放棄,就可以將他的感情留在我身上。可是——”
  她微微而笑:“你看,我失敗了。”
  “你已經不再愛他。”
  “對。但我也明白了,對於愛,很多時候努力是無濟於事的。”
  雪古怪地瞅著她:
  “你都沒有去試,你會愛我的,相信我,你會愛上我的!”
  如歌靜默。
  雪的心中一片淒苦。
  那麽漫長寒冷的等待,居然——
  真的抵不過一個詛咒嗎?
  壓抑的咳嗽聲從玉自寒的屋中傳出。
  在寂靜的夜中,聽得分外驚心。
  如歌道:“如果我不答應呢?”
  “那你師兄的生死就與我無關了。”
  如歌一凜,目光轉冷:“你在威脅我。”
  “對。”
  “如果我答應了你,卻始終無法愛上你呢?”
  雪臉色蒼白,透明得仿佛一個呼吸就會融掉。
  “我不會怨你。”
  “有期限嗎?多長時間?”
  如歌聲音很淡。
  雪輕輕拿起她放在地上的那朵冰花,冰花映著他如雪山之巔的陽光一般耀眼的容顏。
  “三天。”
  他對著冰花嗬氣。
  升起一陣蒙蒙的寒霧。
  三天?
  如歌驚詫地盯緊他!
  *** ***
  “師兄!你醒了!”
  床榻上小小的動靜,使趴在床邊的如歌醒了過來。她揉著眼睛,湊過去將玉自寒扶坐起來,替他將被子掖好,然後笑嗬嗬地問:
  “想吃些什麽呢?”
  玉自寒伸出手,輕輕撫了下她的眼睛,兩個大大的黑眼圈讓她看起來有些憔悴。
  如歌眨眨眼睛:“怎麽樣,眼圈黑黑的是不是看起來會有種慵懶的美麗,這是宮中最時興的妝容呢!”
  “昨晚你一直在這裏?”
  “沒有,”如歌搖頭,“我是天快亮了才溜進來的,嗬嗬,我隻告訴你啊,可不能讓玄璜、黃琮他們知道我偷懶。”
  玉自寒微笑。
  他摸摸她的腦袋,知道她不想讓他擔心,就沒有再問下去。
  清晨的陽光灑進來。
  如歌忽然說:“師兄,我想要離開三天。”
  玉自寒望著她。
  如歌扭著手指頭,道:“哎呀,都來京城這麽久了,還沒有出去玩過呢……”
  “歌兒……”玉自寒道:“你為什麽緊張。”
  “啊?!”
  如歌急忙鬆開絞得通紅的手指頭,用力地笑:“嗬嗬,我不是緊張,我是……我是心虛!”
  “心虛?”
  “是啊,你看,你身子不好,我還想著要出去玩,是不是很無情無義、沒心沒肺。”如歌苦惱地說,臉頰紅紅的。
  玉自寒笑了。
  “讓黃琮陪你一起。”
  “不要!”
  如歌大叫。
  立時她就發現自己反應過激,不好意思地笑:“嗬嗬,我是說,有黃琮陪著,很多地方我就不方便去了。”
  “你要去哪裏?”
  “比如……青樓啊,我要去開開眼界。”
  “咳,”玉自寒好笑地輕咳,“似乎你在品花樓待過一段日子吧。”
  如歌的臉“騰”地漲紅!
  她語無倫次地解釋:“不是的!不是的!在青樓裏做丫頭,和扮做客人的感覺會是不一樣的!我是想要扮做……而不是……哎呀……”
  玉自寒輕輕笑著。
  “知道了,你去玩吧。”
  呼——
  心跳“撲通撲通”,如歌扶住胸脯長出一口氣,天哪,撒謊的感覺居然這麽難受!
  “嗯……”如歌想一想,叮囑地說,“師兄,我不在這裏,你要好好照顧自己啊。”
  玉自寒微笑,點頭。
  如歌忽然有些氣惱:“啊,我好像總是在說這句話,重複來重複去,師兄你不可以乖一些嗎,不曉得我有多擔心!”
  她的語氣仿佛他是最讓人憂心的孩子。
  玉自寒淡淡地笑。
  在他心裏,她又何嚐不是他最放心不下的人呢?
  “對了,這個還給你。”
  如歌褪下手上的羊脂白玉扳指,笑道:“這隻扳指好像很了不起啊,從小你就一直帶著,在宮裏那天又用它幫我解了圍。”
  玉自寒道:“這是母親生前之物。”
  如歌一怔,那扳指頓時變得會燙手一般,急忙放進他的掌心,不好意思地笑道:“對不起,我不知道,應該早些還給你才是。”這幾日一直為他的“病”發愁,剛才方想起來。
  雕花的白玉扳指。
  在玉自寒的掌心淡淡蘊著光華。
  “留下它,好嗎?”
  如歌驚詫地抬頭。
  玉自寒凝視她:“我喜歡它在你身上。”
  “可是……戴起來會有些大……”如歌囁嚅道。
  “父皇說,母親一向是這樣戴它。”
  一根長長的鮮紅的細繩,穿過瑩白的扳指,他修長的手指挽住了一個很精巧的結。
  玉自寒輕道:“可以嗎?”
  如歌的臉火辣辣的漲得通紅:“啊……你……怎麽會有絲繩呢……”
  玉自寒微笑道:“因為我是師兄啊。”
  這算什麽答案!
  隻要是師兄,就可以未卜先知地在身上備根繩子嗎?
  如歌不服氣地瞪他!
  卻一不小心,望進了他深深的眼底……
  清晨陽光燦爛。
  小鳥在歌唱。
  風吹著樹葉“嘩啦嘩啦”響,像如歌驟然狂跳的脈搏!
  玉自寒的眼睛。
  溫和清澈……
  然而多了些以前從未有過的執拗……
  他望著她,眼中有那麽多深深的感情……
  如歌揪緊了棉被的青色緞麵。
  她無措地喊:“師兄?”
  玉自寒微笑著,卻執拗地將穿著白玉扳指的紅繩套過她的頭頂。
  他清寒的雙手輕輕拂過她的發絲——
  拂過她的耳朵——
  拂過她滾燙的麵頰——
  拂上她的下巴——
  然後——
  他吻了她。
  那年。
  滿樹海棠花。
  春風如醉。
  漫天粉紅色花瓣夢幻般迷離地飛舞。
  一隻青澀的小杏兒,酸得他要從輪椅中跳起來!
  從此,他心裏就有了她。
  一直沒有讓她知道。
  因為他有殘缺。
  因為她太美好。
  因為她心裏另有喜歡的人。
  可是——
  這一刻,他想吻她。
  她有些驚慌的雙唇,在他的唇下輕輕顫抖;像泉水一樣清甜,他輕輕吻著她;他吻著她,她的身子有些僵硬,可是,他知道她不會推開他。
  因為,她會怕傷害到他。
  這一生,就讓他放肆這麽一次。
  吻著他愛的人。
  然後,他會幸福地死去,告訴自己,他也吻過心愛的人。
  *** ***
  第二天的清晨。
  當雪撩開馬車的布簾,將蜷縮著睡成一團的如歌抱出來時,朝霞映在她的鬢角上,輕輕細細的絨毛像鍍著柔和的金光。他含笑地對著她的耳朵輕喚:
  “懶丫頭,醒來了!”
  在他懷中,如歌懶洋洋地動了動。
  然後——
  她困惑地眨眨眼睛,臉蛋通紅,騰地一聲,掙紮著跳下來,瞪著他:“喂,為什麽要抱我!”
  雪笑道:“快看,我們到哪裏了?”
  如歌定睛看去,張大了嘴巴:
  “這裏——”
  破曉的第一縷陽光照在雪記燒餅鋪的招牌上!
  一直到走進來,如歌的眼睛還是睜得大大的。
  這麽久沒有人的鋪子,裏麵居然一塵不染,籮筐就像嶄新的一樣整整齊齊地擺在牆邊,有一袋新的麵粉,黑黑的芝麻在碗裏盛著,高高的柴火堆在灶台邊,溫暖的火苗在灶裏燃燒。
  她瞪著雪,一種不知名的情緒讓她的鼻子有些酸。
  雪微笑道:
  “傻丫頭,別隻顧著發呆,快做燒餅啊,全平安鎮的人都知道我們今天重新開張!”
  “雪……”
  “做得用心點啊,不要砸了我的招牌!”
  如歌吸吸鼻子,大聲道:
  “放心吧!老板!我做的燒餅是天底下最好吃的!”
  金黃酥脆的燒餅。
  淡紅如煙的美人兒。
  名揚平安鎮的雪記燒餅鋪的招牌燒餅!
  在鞭炮的“劈裏啪啦”中。
  從四麵八方湧來的街坊鄉親將鋪子門臉擠得水泄不通。
  “我要一斤!”
  “給我兩斤!”
  “四個甜燒餅!兩個鹹燒餅!”
  “哎呀,終於又能吃到你們的燒餅了,自從你們走了,總覺得心裏嘴裏少點什麽!”
  “最喜歡吃紅衣裳大姐姐的燒餅了!”
  “哈哈,既然又開張了,就不要走了,街坊四鄰都很想你們呢!”
  “咦,前些日子你們兩個是不是回鄉成親去了,”裁縫馮大娘忽然嚷嚷道,“在咱們平安鎮要不要再辦一場酒席啊?”
  “是啊,兩個年輕人沒有經椋?頤強梢園錈Π。 ?/p>
  賣菜的郭三嫂、販魚的鄭大哥、賣胭脂的李小貨郎都熱情地大聲說著。
  如歌包著燒餅,用衣袖擦擦額角的汗,抬眼看了下雪。
  雪一身耀眼的白衣,仿佛是無數道陽光幻化而成,站在那籮燒餅旁邊,連燒餅似乎都有金燦燦的光芒。
  他笑著,幸福的笑容讓買燒餅的所有人,都好像沐浴在幸福的春風中。
  “多謝大家捧場!這是我和娘子回平安鎮的第一天!今天所有的燒餅全部無償贈送!多謝大家以前對我們的照顧!”
  “哇!”
  平安鎮眾百姓一片歡聲——
  “祝你們白頭偕老!”
  “永遠恩恩愛愛!”
  “早生貴子!”
  “多子多福!”
  “一輩子不紅臉不吵架!”
  “大哥哥大姐姐明天就生一個小弟弟出來玩!”
  “哈哈哈哈哈哈……”
  那一天,雪的笑容如此幸福,如此美麗,就那樣深深地烙印在了平安鎮人的心底。
  以至於很久以後。
  當時的許多人,依然可以清晰地記起他笑時那風華絕代的模樣。
  *** ***
  傍晚。
  如歌將最後一道菜放在木桌上,把竹筷擺在雪麵前,道:“吃飯了。”
  雪拿起筷子,托著下巴笑:
  “丫頭,你的脾氣似乎變好了啊,早上說你是我娘子都不生氣。”
  如歌扒著白飯:“我答應了你。”
  “答應做我娘子了嗎?”雪笑嘻嘻的。
  如歌瞅著他:“你很奇怪,總是嬉皮笑臉地開玩笑,可是,有時候又認真得很可怕。”
  “這才神秘有魅力啊!”雪笑得很開心。
  “沒有想到,你會帶我來這裏……”如歌怔怔地說。
  “不好嗎?”
  “在這裏最初的時光,真的是無憂無慮。”
  “你會永遠記得嗎?”
  “永遠不會忘。”
  “那多好,你也會一並永遠記住我。”
  “雪……”
  為什麽他的表情那麽憂傷?卻隻是一瞬,快得令如歌懷疑是自己眼花。
  雪的笑容燦爛如春歸大地百花齊開:
  “丫頭,我們永遠留在這裏,永遠也不要回去了,好不好?”
  “……”
  “好不好……”雪小聲地可憐兮兮地哀求。
  如歌慢慢吸一口氣,望住他:
  “你是說認真的嗎?”
  雪的眼神漸漸暗淡,沮喪道:
  “隻當哄哄我開心好嗎?我們就在這裏生活一輩子,沒有人來打擾,我隻喜歡你,你隻喜歡我,快快樂樂地看著你變成白頭發的小老太婆……”
  如歌說不出話。
  半晌,她鄭重地抬起眼睛,說:“雪,等師兄的病治好了,我會很用心地試著去愛你。”
  雪的表情很古怪。
  他低下頭,飛快地將碗裏的飯扒進嘴裏。
  “雪,你怎麽了?”
  如歌擔憂地問。
  雪吃完飯,情緒好像突然好了起來,對她笑道:
  “明天早上賣罷燒餅,我們去落雲山玩一玩,好嗎?”
  “咦,那裏不是很遠?一天可以打個來回嗎?”
  “傻丫頭,一夜之間就可以讓你從京城來到這裏,去落雲山又算得了什麽呢!”
  “對呀!我忘了問!你怎麽讓馬車跑得那麽快!”當初她趕去京城,可是足足用了四天三夜。
  “哈,”雪得意洋洋地笑,“你沒有發現嗎?我是仙人……”
  如歌皺起臉:“拜托,撒謊可不可以不要太離譜,哪有你這麽嬉皮笑臉不正經的神仙。”人家神仙都是仙風道骨、很有氣勢的。
  雪哭笑不得:“你這個沒見識的……”
  如歌收拾好碗筷。
  “大仙,讓一讓,我要去刷碗了。”
  “不要叫我大仙!”
  “半仙……”
  “死丫頭!”
  “水仙……”
  屋外,如歌偷偷笑著刷碗。
  屋裏,雪氣得跳腳,但唇邊卻有一抹寵溺的笑容。
  *** ***
  天空透徹蔚藍。
  白雲在山腰海浪般翻湧。
  綠茵茵的滿坡青草。
  小小的野花迷人地在山石間搖曳,芳香撲鼻。
  如歌攤開四肢躺在青草上,鮮紅的衣裳在陽光照耀下,有奪目的光彩。她的呼吸很輕,似乎已經睡去,夢中依然淡淡皺著眉,唇角恍惚有輕輕的呢喃。
  一片寬大的雪白衣袖為她遮住太陽。
  睡夢中,如歌的臉側過去。
  一根青草觸到她的唇瓣,清香而青澀……
  像是吻的味道……
  ……
  那時,他吻住了她……
  他的唇清涼而緊張,吻著她,微微有些顫抖……
  她慌得不知道該怎樣做……
  雙手僵硬在身旁……
  或許,她應該推開他,她能夠推開他……
  她感覺到他的唇輕輕吻著她……
  她的腦中一片空白……
  戰楓的吻是激烈而殘忍的,而他的吻,那麽溫暖……
  他吻著她時,她悄悄睜開了眼睛……
  他清遠如玉的麵容,有兩抹羞澀的暈紅,眼睛閉得很緊,像是怕一睜開,一生的夢就會醒來……
  她的心砰然變得像棉花一般柔軟……
  那樣的他……
  她靜靜又閉上了眼睛,雙手扶住了他清瘦的腰身……
  她,也輕輕吻著他的唇……
  ……
  刺目的陽光!
  啊……
  如歌難受地用手遮住眼睛!
  終於,她呻吟著醒了過來,睜開眼睛,看見一身白衣的雪背對著她而坐,背脊挺直,仿佛壓抑著極大的怒氣!
  她覺得不對勁:“雪,你怎麽了?”
  雪怒聲:“你在幹什麽!”
  “啊,我好像睡著了……”
  “你夢見誰了!”
  “我……”如歌皺眉,坐起身來,“……我夢見誰,有什麽關係嗎?”
  雪轉過身,發怒的樣子像疾風驟雨中搖搖欲墜的梨花!
  “你夢見玉自寒了,對不對!”
  如歌沉默。
  “你騙我!”雪氣得臉色煞白,“你答應了這三天會好好愛我!卻在偷偷地想玉自寒嗎?!”
  如歌偏過腦袋,咬住嘴唇。
  “好!你好!”雪恨聲道,“既然你騙了我,那我也不要去救玉自寒了,你現在就走!”
  如歌驚怔,瞪住他:“你說什麽?”
  “我——說——我不要去救玉自寒了!我為什麽要救他!他跟我有什麽關係!”
  雪憤不擇言,她沉睡時那溫柔憐愛的神情,那嘴裏喃喃的“師兄”,刺激到他每一根敏感的神經。
  山穀中穿過一陣疾風。
  潔白的雲海被吹得洶湧翻滾。
  如歌握緊拳頭:“你在無理取鬧嗎?我是答應這三天會試著去愛你,可是,在夢裏會夢到什麽,是我能控製的嗎?”
  雪憤憤地瞅著她,眼中有委屈。
  山中很寧靜。
  野花搖擺的響動輕不可聞。
  如歌停一下,道:“是,師兄跟你沒有什麽關係,你沒有必須一定要去救他,是我在勉強你。”
  她站起來,低聲道:“對不起,我沒有辦法愛上你。我走了。”
  空氣頓時沉靜得怪異。
  她回過身,離去。
  心中不是不難過,可是,終究她也無法騙自己。雪對她的感情,她知道,她想回報,可是,卻無法用這種方法。
  明知道不愛他,何苦又欺騙自己,又欺騙他呢?
  鮮紅的裙角掠過茵茵的綠草,如歌的眉宇間有無奈和自嘲。這一刻,她隻想趕回去,回到玉自寒的身邊,哪怕他必定會死,在他去之前,她要一直在他身邊。
  然而——
  她走不動。
  雪輕輕扯住了她的裙角,力道不大,卻讓她半步也挪不了。
  “還有一天半。”
  聲音柔美低沉。
  “不愛我,就假裝愛我好了。”雪的手指蒼白,“隻要一天半的時間。”
  她心亂如麻。
  “我會治好玉自寒。”
  天空蔚藍如洗。
  野花靜靜芬芳。
  雪固執地扯著如歌的裙角,久久沒有放開。
  *** ***
  時間就這樣過去了。
  第三天的夜晚。
  如歌將鋪子裏所有的東西收拾得整整齊齊,然後坐在門檻處,托著下巴,望著天上的月亮,怔怔出神。
  明天她就可以回去,不曉得師兄現在怎樣了。
  有人在她身邊坐下,也托著下巴。
  他的白衣比月光皎潔。
  “丫頭,是我搞砸了一切。”低低沮喪的聲音,“剛來的時候,你還那麽開心,可是,昨天我莫名其妙地對你發脾氣……”
  “對不起。”如歌靜靜地說。
  “……”
  “是我傷了你的心。”她望向他,眼眸柔和安寧,“雪,傷害了你,我會受到懲罰的。”
  月光下。
  雪的肌膚晶瑩得仿佛透明,他輕輕搖頭,笑容溫柔如水:
  “不會,我會把一切對你的傷害都背負起來。”
  如歌怔住,緩緩道:“雪,你為什麽喜歡我?為什麽當初在品花樓你會選中我?”
  “傻丫頭……”
  “……?”
  雪歎息:“還是不明白嗎?不是我選中了你,而是我一直在品花樓等你。知道你有一天會來,於是,我開了這品花樓。”
  “哦,原來你就是品花樓的大老板。”如歌想一想,又笑,“我曾經很崇拜你呢。”怪不得,開好一家燒餅鋪對他亦是小菜一碟。
  “現在你也可以崇拜我啊。”
  “為什麽要等我?你以前認識我嗎?”如歌接著問。
  雪的目光漸漸悠長。
  月色輕灑在他的白衣上,他沉浸在回憶中的目光,如月色一般悠長。
  “我等了你很久很久。”
  “有多久?”
  “自你出生前,我就在等你。”
  “哦。”
  如歌抱住膝蓋,不再說話。
  “臭丫頭!你就隻有一個‘哦’嗎?”雪凶神惡煞。
  “那要說什麽?”如歌皺皺鼻子,“說謝謝你,我很榮幸?”
  “死丫頭!!”
  如歌笑道:“你看,如果你在騙我,我為什麽要謝你呢,如果你喜歡的是出生前的我,姑且不說這有多滑稽,那也用不著我感激,感動的應該是‘她’。”
  她扭過頭,凝望他:“雪,不管你是因為什麽對我好,你對我的好,我都在心裏記著,或許不能用你希望的方式來回報,可是,我真的都知道。”
  秋夜的風,拂過月下的樹梢。
  坐在燒餅鋪門檻上的兩人,就那樣,寧靜地彼此凝望。
  他白衣皎潔。
  她紅衣鮮豔。
  在璀璨的夜空下。
  目光靜靜流淌。
  良久。
  “丫頭,答應我一件事情好嗎?”
  “什麽?”
  “讓我躺在你的懷裏,就像你的情人一樣,你用手輕輕撫摩著我,我像孩子一樣睡著。”
  *** ***
  長廊下。
  “叮叮當當……”
  碧玉鈴鐺被風吹得狂亂!
  薄如蟬翼的鈴鐺,隻恐風若再疾勁些,便要碎去了……
  輪椅中。
  青衣的玉自寒似已睡去。
  眉間的寒氣顯得愈發厚重,清俊的眉上好像結了冰霜。
  但,他是微笑的。
  仿佛——
  他又回到了那個清晨。
  輕輕吻著心愛的人。
  她似乎也輕輕吻了他。
  玄璜將毯子蓋在玉自寒身上,然後想把輪椅推進屋裏。
  風越來越大了。
  月亮也被烏雲遮擋。
  玉自寒搖搖手。
  他沒有睡。
  他要在庭院裏,如果她回來了,就可以早一些看得見。
  *** ***
  平安鎮。
  燒餅鋪裏。
  雪像孩子一樣睡在如歌懷裏。
  他睜著眼睛,調皮的樣子也像一個孩子。
  “你身上很香。”
  如歌怔怔地回過神,道:“是嗎?”
  “是啊,”他聳聳鼻子,“好像比我還香。”
  “哦。”
  “丫頭,你可以專心些嗎?不要再去想玉自寒了,”雪委屈地在她懷裏翻個身,“人家隻有這一晚上。”
  聲音中有涼涼的寂寞。
  如歌聽著,忽然皺眉道:“雪,救了師兄,你不會有事情吧。”記得問過他這個問題,而他並沒有正麵回答。
  雪將臉埋在她香軟的腰間,孩子般悶聲道:“不會有事,我是仙人,不會死的。”
  “真的嗎?”
  “什麽時候騙過你?”
  “你當然騙過我,跟我回烈火山莊的時候,你說……”
  “還在記恨啊。”
  如歌歎息:“倒也不是,隻是,總覺得有些擔心。”
  “放心好了……”
  夜越來越深。
  雪愛困地閉上眼睛,呢喃地說:“我要睡了。”
  “睡吧。”
  如歌靠在牆上,把被子蓋在他身上。
  “你對玉自寒也這樣細心嗎?”雪的唇角有絲苦澀。
  “什麽?”
  她沒有聽清。
  “我說,你可以拍著我的肩膀嗎?這樣,我可以睡得更香甜些。”
  “哦。”
  如歌輕柔地拍著他,一下一下。
  那一夜。
  就這樣過去了。
  如歌倚著牆,懷裏抱著孩童一般的雪,慢慢地,她睡著了,拍著他的手掌慢慢滑下來。
  雪卻沒有睡。
  在她懷裏,靜靜地聽著她均勻的呼吸。
  她,離他那麽近。
  這一夜,他想拉成永恒那麽長。

  第十三章
  “今晚?”
  “是。”
  “消息放出去了嗎?”
  “該知道的都已經知道。”
  “那裏守衛如何?”
  “……”
  “黑翼?!”
  暗夜絕不悅地盯住忽然沉默的男子。
  “屬下覺得奇怪,”黑衣男子眼中有猶豫,“靜淵王府的防備比平日好像鬆懈許多。”
  “哦?”
  暗夜絕暗暗吃驚。雪衣王向有神算,斷不該這般鬆懈大意。
  “屬下擔心其中有詐。”
  她冷哼:“不管是否有詐,這都是難得的機會,決不可以錯過!”
  “隻有三宮主跟屬下兩人同去?”
  “你對本座沒有信心?!”
  “不敢。”黑翼沉聲道,“隻是多帶些人把握更大些。”
  “哼!”暗夜絕恨恨地一振長袖,“你明知我是偷偷出宮,偏說這些作什麽!”
  黑翼垂目而立。
  “若是你怕‘他’日後責罰你,這次也不用跟著我了!”
  “屬下不敢。保護三宮主是屬下的責任。”
  “那就少廢話!知道你們從來就沒有將我看在眼裏!”
  “屬下不敢。”
  黑翼的目光如古井無波。
  暗夜絕惱怒地一掌甩翻案上銅鏡,冷豔的麵孔裹上嚴霜,大步邁出陰暗的殿堂。
  黑翼跟隨。
  奇怪,這殿堂如此陰森寒冷,莫非是在地下不成?
  *** ***
  靜淵王府。
  赤璋、白琥、玄璜、黃琮皆神色凝重,站在廂房外的長廊上。
  窗上透出搖曳的燭火。
  隱約可以看見兩個身影,一人似坐在輪椅上,一人盤膝坐於他身後。
  兩人這個模樣已然半個時辰。
  庭院中一片寂靜。
  隻有陣陣帶著寒氣的白煙,從窗中暗暗透出。
  樹葉輕動。
  白琥低聲冷笑道:“好像要來了。”
  黃琮握住腰間的長河劍,顰眉道:“來得好!”
  白煙綿綿不斷地從木窗湧出。
  赤璋的臉似乎更紅漲了些,他的手掌似乎也比平時大了一倍,像漲滿了血一樣。
  玄璜卻好像沒有聽見他們說話,徑直望著那安靜的窗子,淡眉細目間看不出有什麽變化。
  夜色中傳來一聲清嘯。
  像是鷹。
  但這裏哪兒來的鷹?
  白琥、黃琮、赤璋循聲望去,心中早已打起十二分警惕。
  玄璜也緩緩轉回頭。
  ***  ***
  一盞微弱的燈。
  如歌用內力護住它,使它不至於像另外七盞燈一樣被寒氣逼得熄滅掉。
  她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玉自寒和雪。
  忘記了該如何呼吸。
  屋內如嚴冬一樣寒冷。
  玉自寒麵色蒼白,青衣被薄汗濡濕,體內仿佛有無數道陰寒的氣流遊走,又仿佛正在被一個更強大更森寒的黑洞吸入。
  可是他無力抵抗。
  因為雪封住了他所有的穴道。
  雪盤膝而坐,掌心抵住玉自寒的後背。
  嫋嫋寒氣自雪的頭頂逸出,他的臉色亦是蒼白,卻蒼白得晶瑩通透,映著雪白的外衣,有種驚心的美麗。
  時間仿佛靜止。
  如歌不曉得這樣過了多久。
  燈盞中的油,已經燃去了小半。
  雪忽然悶咳一聲,蒼白的臉上透出兩朵詭異的紅暈。
  他的手掌有些顫抖。
  身子微微一斜。
  如歌大驚,手一抖,滾燙的燈油落在她手掌上,險險便?舫隼礎?/p>
  啊,不可以。
  她知道在用功療傷的時候最忌有打擾。
  可是,看雪的氣色,她真的很擔心。
  雪似乎察覺了她的擔憂。
  輕輕側過頭,對她調皮地眨眨眼睛。
  丫頭,我沒事……
  如歌略微鬆口氣,又望向玉自寒。
  玉自寒陷在昏睡中,雙目柔和地閉著,嘴唇已不似前幾日的煞白,麵頰也有了淡淡的神采。
  希望一切順利。
  如歌緊握住手中的燈。
  *** ***
  漆黑的夜色中。
  靜淵王府後院高高的牆頭上,忽然多了黑壓壓一大片黑影。
  “噗!噗!噗!”
  十幾隻紅翎白箭破空而來!
  向靜淵王廂房的窗子射去!
  “遠攻?!”
  白琥用衣袖之風將射來的箭掃開,怒笑道:“兔崽子們,有膽量下來跟爺爺我好生比畫幾招,藏在牆頭上算什麽本事!”
  說話間,飛來的箭越來越多、越來越密!
  饒是玄璜、赤璋、黃琮用盡全力將它們挑開,但在密密麻麻的箭海中,仍顯得煞是狼狽。
  “哼哼,刀無暇那小子倒是蠻聰明!”
  靜淵王府東牆邊的角落裏,有兩個淡如煙的黑影,他們似乎在一個詭異的結界中,沒有人能夠看到。
  黑紗女子冷笑道:“居然想到放箭偷襲?好主意!若是硬拚,天下無刀來的人再多,四大護衛也不會很怕;遠攻放箭,隻要一根箭能射進屋中,必會擾亂心神,銀雪同靜淵王皆會受影響。哼哼,如此便是一個尋常的天下無刀弟子,四大護衛也大意不得。”
  “是。”黑翼道。
  庭院處箭如雨下,玄璜等四人牢牢將窗子護住。
  “哼哼,時間一長,怕他們也支持不住了。”
  “靜淵王府隻有四個人?”
  暗夜絕眼光一閃:“什麽?”
  黑翼道:“王府侍衛們去哪裏了?”偌大的靜淵王府,備受皇上疼愛的靜淵王,怎會隻有區區四個護衛。
  “你是說?”
  “怕是誘敵之計。”
  暗夜絕一驚,再向庭院望去,隻見形勢已變。
  廂房外的長廊上,突然放下一張孔眼很密的巨大的網,極是結實,任多少飛箭也無法射穿。
  此網一放,護住窗子,牆頭眾箭手頓時毫無用處。
  玄璜手一揮,隻見幾百名精神抖擻的侍衛從個各角落中現身,另有近二百人居然出現在那些箭手的背後!
  可憐眾箭手帶來的箭已經大多射了出去,更要命的是,原本以為的偷襲,結果卻是落入了別人設好的陷阱,頓時手足無措慌成一團。
  無人察覺的結界中。
  暗夜絕眼睛眯起來:“哼哼,靜淵王……”
  黑翼的目中似有尊敬:“靜淵王雖身有殘疾,但智慧卻遠在眾皇子之上。”
  “……”
  以彼之道,還施彼身。
  埋伏在院牆內外的王府侍衛們萬箭齊發,成包圍之勢,向牆頭上的箭手們射去!
  沒有了箭。
  手腳好像也沒有了力氣。
  眾箭手叫苦不迭,縱飛天遁地隻怕也無法從這裏逃脫了,不由麵麵相覷,麵露苦色。
  這時,玄璜清嘯道:
  “如果不想死,就將你們的弓箭和所有的兵刃拋下來!”
  突然,從牆頭飛起五條身影!
  疾撲靜淵王廂房!
  隻要殺了靜淵王,情勢便可陡然逆轉!
  殺靜淵王,便是今晚的目標!
  “這就對了,出那麽多花招,不如幹脆殺死敵人!”
  暗夜絕冷笑。
  *** ***
  如歌知道,雪用功已經到了最後的關頭。
  燈火一明一暗。
  屋內的寒氣讓她渾身發冷。
  玉自寒的麵色逐漸紅暈,清俊的麵容淡淡煥出玉般溫澤。
  在白色的寒氣中。
  他卻仿佛沐浴在四月的春風裏。
  雪的麵容卻驚心地煞白。
  他的嘴唇也毫無血色,就如凍在薄冰中的雪花,輕輕一個彈指,就會碎裂。
  他的身子輕輕搖晃。
  抵住玉自寒背心的雙手,已然僵冷成冰塊。
  *** ***
  “嘭——!”
  屋門被巨大的掌力震成碎片!
  濃烈的白煙滾滾向屋外湧出!
  隱約可以看見兩人的身影,正在運功……
  “好!”
  暗夜絕眼光驟閃!
  黑翼沉默,他遠遠地發現,玄璜等人並沒有努力阻止那五人,當那五人衝進去時,白琥的嘴邊甚至還有了笑意。
  白煙湧到庭院裏!
  “有毒!”
  屋裏傳出驚呼,然後是“咕咚”幾聲,聽來像是那五人暈倒栽地的動靜!
  白煙飄到牆頭,原本還大喜歡呼的眾箭手,不覺已吸入了很多。待到發現那白煙竟是迷魂的東西,早已經遲了,東倒西歪軟成一片。
  “哈哈哈哈!”
  白琥拍掌大笑,王爺果真神機妙算,事先已命眾人服下解藥。這一場想像中的惡戰,竟然可以一滴血不流地拿下來!
  玄璜、赤璋、黃琮亦是相視一笑。
  結界中。
  暗夜絕恨聲道:“上當了!銀雪他們竟然不在王府!這一場戲卻是為天下無刀準備的!”
  “是。”
  “閉嘴!你竟敢嘲笑本座!”
  “屬下不敢。”
  暗夜絕氣得渾身顫抖:“銀雪啊銀雪,莫要以為本座找不到你!隻要你果然吸出了寒咒,無論藏在什麽地方,我也能將你找出來!”
  *** ***
  沁透寒意的白霧,在屋內逐漸散去。
  雪輕輕吸口氣。
  他對如歌招招手,然後鬆開了玉自寒。
  “覺得怎樣?”如歌急切地問著,她扶住玉自寒,感覺他的身子軟綿無力得像剛出生的嬰兒。
  玉自寒額頭有細細的汗珠,雙頰有淺淺的暈澤。他虛弱道:“我很好。”
  然後,他對雪鄭重地抱拳表達謝意。
  雪卻側過身,裝作沒有看見。
  如歌道:“師兄,你看起來好像很累的樣子。”
  玉自寒搖搖頭:“有一些疲憊,想睡一下。”方才的療治,他渾身的氣力都像是被抽走了,沉重的睡意讓他的腦袋昏沉。
  “那你睡吧。”
  “好。”
  如歌讓玉自寒輕輕躺平在床上,聽他呼吸漸輕,想他已然睡去。拍拍他的肩膀,她胸中擔憂許久的一口氣終於舒出。
  玉自寒拂住她的手,又睜開眼,淡笑道:“不要再擔心。”
  如歌瞪他一眼:“師兄你快睡好了!”
  玉自寒道:“好。”
  然後,他真正睡去了。
  雪食指一伸,快如閃電點中熟睡中玉自寒的周身大穴!
  如歌驚道:“你做什麽?!”
  “他必須不受幹擾地睡足三天三夜,否則對身體有極大傷害。我點了他的穴道,無論發生什麽事情,他也不會醒來了。三天後,穴道會自行解開。”
  雪的語氣很冷淡。
  如歌麵頰“騰”地羞紅,急忙向他賠禮:“對不起,雪,剛才我情急之下口氣不好,你不要生氣。”
  雪冷笑道:“我哪裏會生氣,原就知道你心裏隻有師兄,何曾有過我。”
  這樣的雪!
  如歌驚得睜大眼睛:“我……”
  “你走吧。”雪的聲音極冷極淡,“你給了我三天的時間,我救了你的師兄,從此兩不相欠。”
  如歌奇怪極了。
  “雪,你怎麽如此古怪?”
  雪冷淡道:“我已對你絕望了,一個心裏沒有我的女人,巴巴地守在她身邊又有什麽意思。你快走,帶你師兄一起走,我也要睡了。”
  如歌僵在那裏。
  “不走嗎?”雪站起身,“好,那我走!”
  “等一下!”
  如歌叫住他,走到他身前,深深鞠躬道:“不管是因為什麽原因,你救了我的師兄,便是我的恩人。他日若有差遣,烈如歌赴湯蹈火絕無二言!”
  雪古怪地瞅著她:“那你還這麽多廢話?我讓你走!聽見沒有!馬上走!”
  如歌咬住嘴唇,抱起床上的玉自寒,打開屋門,走了出去。
  屋門輕輕關上。
  燈火的火苗驟然跳動,猛地一亮,然後熄滅了。
  燈盞中的油終於燃盡。
  屋內一片漆黑。
  黑暗中。
  雪就那樣站著,聽著外麵的腳步遠遠地離去,那腳步的主人似乎連一絲猶豫都不曾有。
  她走了。
  她真的走了。
  他倚住牆壁,慢慢滑下來,坐在冰冷的地上,抱住腦袋,然後,他像孩子一般開始哭泣。
  無情的丫頭!她心裏竟然真的一點也沒有他嗎?雖然是他趕她走,可是她怎麽可以抱著玉自寒,頭也不回地就走出去呢?!她知不知道他的心已經痛得要炸開了!
  雪的白衣在黑暗中像脆弱的白花。
  抽泣聲越來越大。
  他哭得像個絕望的孩子。
  她終究還是不愛他嗎?那麽努力地讓她快樂、讓她開心,忍受那樣漫長而寒冷的等待,為了她什麽都可以去做,她還是不愛他嗎?
  他知道她沒有關於他的記憶。
  其實就算記得,她也從來沒有愛過他。
  以前沒有。
  如今仍是沒有。
  一切都是他一廂情願,以為隻要守在她身邊,看她幸福,就可以滿足了。但,他是貪心的,他一點也不滿足!他要她愛他,哪怕隻有一點點愛他!
  可是,她不愛他。
  寒氣像魔爪一樣扼住他的喉嚨,淚水在他蒼白晶瑩的臉上凍凝成冰珠……
  “看啊,這是天人銀雪嗎?”
  陰毒嘲諷的聲音在漆黑的屋裏響起,那人的黑紗與夜色溶成一片。
  那人俯下身子盯著他:“你居然會哭?哼哼,這倒是我見過最稀奇的事。”
  仿佛有風吹過,雪的淚水痕跡全無。
  雪冷冷道:
  “二十年前,當有人知道兄長另有深愛之人,在暗河邊哭得嘔吐,用發簪在自己的胸口足足戳了一十六下,不曉得是不是也很稀奇。”
  “你!”暗夜絕驚道,“你怎會……”
  雪冷笑道:“我還知道,當年是誰放走了……”
  “閉嘴!”
  暗夜絕恐懼地大喊,踉蹌後退兩步:“你——果然什麽都知道?”
  雪悠悠地站起來,輕輕一笑:“你今天才曉得嗎?果然很蠢笨,怨不得他看不上你。”
  暗夜絕氣得銀牙欲碎:“銀雪,休要再狂妄,本座用兩根手指頭就可以要了你的命!”
  “哦?”雪輕揚眉毛。
  “哼哼,”暗夜絕陰笑,“以為藏在這裏就沒人可以找到嗎?你吸出寒咒,功力極虛,我隻要稍一感應就可以找到你的方位。”
  “是嗎,所以你去了靜淵王府。”
  “你——”
  “蠢貨就是蠢貨。”雪譏笑道,“怎麽黑翼沒有陪你,不怕你死在我手裏嗎?”
  “哈哈哈哈!”暗夜絕仰聲笑道,“你如今已是廢人一個,隻怕連隻螞蟻也無法捏死,還用得著黑翼動手嗎?!”她怕黑翼聽到一些不該聽到的事情,打發他在遠處盯著。黑翼效忠的主人從來就不是她。
  “哦?那你來試試啊。”
  雪的笑容淡雅動人。
  暗夜絕狐疑地打量他:“你的體質原本極寒,又吸入了寒咒,此刻必定寒毒逼心,有如千萬把冰刀在絞剮……”
  “是嗎?那我豈非很痛苦?”雪輕笑。
  暗夜絕眯起眼睛:“你很奇怪。為什麽要救靜淵王那小子,如果是為了得到那個丫頭的心,殺了他不是更痛快。”
  “我沒有你那樣卑鄙。”
  “哼哼,”暗夜絕冷笑,“果然正大光明的話,你怎會任由皇帝將玄冰盞賜給他。還不是想讓那丫頭來求你?!說到這兒,你倒要謝謝我了。”
  雪點頭:“不錯,你確是幫了忙。否則我如何開口說,我知道玄冰盞中有咒呢?”
  “哼,景獻王原本想讓皇帝中寒咒,怎曉得愛兒情重的皇帝將它賜給了靜淵王。人算不如天算,不過,靜淵王要是死了也不錯,可惜他們又失敗了。”
  “運氣如此差,想必你們不會看好景獻王了。隻是敬陽王一向有烈火山莊支持,你們想插進去隻怕很困難吧。”
  “未必……”話說一半,暗夜絕陡然警覺:“你在套我嗎?”
  雪好像聽了笑話:“天下之事,哪裏有我不知道的!”他凝視她,“送你一句忠告,戰楓未必如你所願。”
  暗夜絕的眼神驚疑不定,半晌,她終於靜下來。
  “那你告訴我,今晚你會死在我的手上嗎?”
  雪的白衣在黑暗中依然光彩奪目。
  “如果死,也會是因為我愛的人,而不是被你這個蠢女人殺死。”
  暗夜羅的手中忽然飄出一條黑紗。
  在漆黑的屋中如靈蛇旋舞。
  “那我們試一試。”
  說著,黑紗疾撲雪的喉嚨!
  *** ***
  屋外,黑翼遠遠地站在僻靜的角落裏。
  耳朵輕輕一顫。
  他能聽到屋裏隱隱傳來的動靜。
  他的麵容如古井一般平淡,不見一絲波瀾,似乎那裏麵發生的事情與他毫無關係。
  隻是,如果你仔細去看,能發現他的拳握得很緊。
  輕無聲息地——
  一個身影自他背後閃出。
  一拳擊向他的後腦!
  黑翼應聲而倒!
  他暈死在地上,臉埋在泥土裏。
  偷襲他的人沒有想到這麽容易就能得手,一時有些錯愕。想一想,伸手取下他腰中佩劍,又悄無聲息地向屋子行去。
  待偷襲之人走遠。
  黑翼在泥土中無聲地歎了口氣。
  *** ***
  黑紗扼住了雪的喉嚨!
  暗夜絕縱聲大笑:“哈哈哈哈!名震天下的銀雪,現在隻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廢物!方才那麽多廢話,隻是在拖延時間是不是?!哈哈哈哈,今天讓你死在姑奶奶手中,也不至於辱沒了你!”
  冰寒的氣息窒得雪胸口撕裂般劇痛!
  他忍不住“嘔——”地一聲吐出血來,那血帶著森森寒光,濺在黑紗上!雪苦笑。報應來得好快,他使玉自寒承受的痛苦,已經完全轉到了自己身上。方才他隻是在勉力支撐,但此刻寒毒洶湧攻來,再非他能阻擋。
  暗夜絕收緊掌中黑紗。
  “好多情的人,明知我等著取你性命,明知吸了至陰的寒咒後再非我的對手,卻為了一個根本不愛你的人賭這一把!你究竟是多情啊,還是愚蠢!”
  雪的麵容窒息得漲紅,像三月的桃花,有出奇的豔麗。
  他咳著血笑:“你殺了我,無非也是想讓他誇讚你。他心裏愛的又是你嗎?”
  這聲音雖漸漸微弱,但如刀子般狠狠地捅在暗夜絕胸口。
  暗夜絕黑紗狂舞!
  她怒喝道:“閉嘴!他愛的是我!他隻能愛我!那個賤人,想把他奪走,隻有死路一條!凡是妨礙我的人隻有死!”
  她神態欲瘋狂!
  雪忽然目光一閃,輕笑道:“可是,她就算死了,他心裏愛的仍然是她。你隻是個荒唐的笑話。”
  “我不是!啊——我——”
  她狂怒地勒緊黑紗,要將他立時扼死!
  然而——
  一股冰涼灌穿她的胸膛!
  她愕然地低頭看去,隻見一把鋒利的劍從她的胸口冒出來!
  突如其來的劇痛讓她驚住!
  緩緩轉身——
  她看到了一個鮮紅衣裳麵孔雪白的少女,那少女冷冷地望著她。
  暗夜絕驚怒道:“烈如歌!你居然偷襲我!”死也無法相信,她居然會被一個名不見經傳的黃毛丫頭偷襲!
  如歌揚手又將劍從暗夜絕身上狠狠拔出來!她一直在等,她知道以她的武功不是暗夜絕的對手,她隻能等,等暗夜絕狂亂忘形的那一刻。
  雪發現了她。
  也把機會給了她。
  鮮血從暗夜絕胸口狂噴而出!
  如歌忽然覺得雙腿有些軟,這是她第一次殺人。她咬緊牙,一劍斬斷纏住雪喉嚨的黑紗,扶住他,卻喉嚨幹啞得說不出話。
  雪凝視著她,嫣然一笑:“丫頭,你又跑回來做什麽呢?”
  如歌扶著他向門口走,眼睛緊緊地盯著胸口血如泉湧的暗夜絕,不曉得該不該再補給她一劍,沒心情回答他的問題。
  她隻想趕快離開這裏。
  “丫頭,你終究還是不放心我,對不對?”
  雪笑得很輕柔。
  如歌的瞳孔猛然緊縮!她發現暗夜絕胸口的血居然漸漸消失,狂舞的黑紗像憤怒的毒蛇!
  暗夜絕滿臉恨意,冷豔的五官有些扭曲:
  “烈如歌,就憑你也想傷得了我嗎?!”
  如歌後背一片冷汗!
  她暗暗懊悔剛才為何隻刺了暗夜絕一劍就收手。
  雪委屈極了:“臭丫頭,為什麽隻看著那個醜婆娘,卻不跟我說話呢?”
  如歌忍無可忍,對他大喝道:“閉嘴!你難道不知道現在很危險嗎?!為什麽!為什麽這麽大的動靜,竟然沒有侍衛過來看一看!”
  雪笑了:“笨蛋,那醜婆娘下了結界,沒有人可以察覺到這裏。”
  “我為什麽可以進來!”如歌覺得很荒唐。
  雪的眼神又是古怪。
  一陣劇痛襲上雪的全身,他張口“哇——”地一聲吐出血來,森森的寒血在地上濺了一灘。
  暗夜絕桀桀笑道:“銀雪啊,想不到有人會巴巴跑過來為你陪葬!本座就發一回慈悲,將你們葬在一起好了!”
  屋子漆黑得像噩夢一般。
  如歌臉色蒼白。
  她的眼睛憤怒如火炬:“是誰說,救了師兄你不會有事情?”
  雪拭幹唇角的血,笑盈盈道:
  “我騙你的嘛。”
  “你——”如歌氣得渾身顫抖。
  雪皺皺鼻子,委屈道:“丫頭,人家就要死了,你不要生氣了好不好?不然,人家死了也會不安心的。”
  如歌再也不想看他!
  雪笑眯眯:“你說好不好呢,就讓她把我們葬在一起,我們永遠都不要分開,好不好呢?”
  怒火燃燒如歌全身,她推開雪,用劍指住暗夜絕:
  “不管你是人是魔,說話不要那麽囂張,今天是誰倒下去還不一定!”
  暗夜絕一怔,笑得如花枝亂顫,似乎眼淚都要笑出來。
  如歌冷冷道:“你瘋了麽?”
  暗夜絕目光一冷:“你可知道我是誰?”
  如歌直視她:“不管你是誰,我隻知道,我-是-烈-火-山-莊-的-烈-如-歌!”
  她仰起修長的脖頸,如君臨天下的女王。
  雪的目光漸漸悠長。
  他倚著牆壁,胸口一陣陣寒痛。
  獵獵揚起的紅衣,在黑暗中,依舊如烈日下一般鮮豔,一般眩目!
  在如歌臉上,稚氣漸漸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倔強的堅強!
  她的光芒——
  終究沒有人可以阻擋!
  長劍碎裂在地上!
  如歌被黑紗狼狽地卷翻在地,她的長發淩亂地散開,臉上多了一些傷痕。
  暗夜絕冷哼:“憑你也配口出狂言!”
  如歌站起來,背脊挺得很直:“你的本事隻是震碎一柄劍嗎?!”
  她握緊拳頭,沉聲道:“我還有我的拳頭!!”
  衝天的火焰——
  烈烈的火焰——
  熊熊地從如歌背後燃起!
  她仿佛在烈火中一般,整個人在燃燒!
  她的拳頭,是烈焰中最熾熱的火苗,撕裂開空氣,噴湧著酷熱之火,撲向暗夜絕的麵部!
  雪輕笑著倚坐在牆角。
  他晶瑩的掌心,赫然多了一片薄如蟬翼的冰片。
  冰片滴溜溜轉著。
  折射出七彩的光。
  這冰片原本是他用來封印如歌的。
  自她一出生。
  他就封印了她。
  封住她令人窒息的美麗,封住她體內熊熊的火焰。他想隻讓她做一個平凡的人,不要有太美的容貌和絕世的功力。這樣,她或許會更幸福。陪在她身邊,過著平凡的日子,也是他最向往的幸福。
  可是,她畢竟是烈如歌。
  她的命運,即使是他,也無法扭轉。
  於是他將那冰片取了出來。
  縱使取出它耗盡了他最後一分氣力。
  如火海中涅槃的鳳凰!
  烈如歌的火焰映亮了整間屋子!
  那光亮透過屋頂,隱隱映亮了夜空!
  鮮血如流淌的小河,靜靜地從雪的唇角滑落。
  他的笑容仿佛是透明的。
  他的身子仿佛也是透明的。
  透明得就像冬日裏的一片雪花。
  暗夜絕倒下。
  她的麵容好似被烈焰焚燒。
  她的呼吸斷斷續續,如遊魂一般。
  烈如歌望著自己的拳頭。
  她不太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麽,為什麽像有一把火在燃燒?!是她的拳頭嗎?是她的拳頭在暗夜絕臉上留下惡魔一般的烙印?!
  她拚命抑製住澎湃紊亂的呼吸。
  飛揚的紅衣漸漸靜止。
  像一陣黑煙,一個黑影電光般閃進來。
  抱起蜷縮在地上的暗夜絕,似乎望了一眼牆角的雪。
  然後消失了。
  地上的斷劍也消失了。
  *** ***
  屋裏很安靜。
  沒有燈火。
  卻很明亮。
  雪輕輕笑著,他的笑容雪花一般美麗,他的身子晶瑩光燦,萬千道光芒自他體內射出,璀璨光亮得似雪地上的陽光。
  如歌蹲下來,古怪地打量他:
  “喂,你怎樣了?”
  雪笑一笑:“我要死了啊。”
  如歌咬住嘴唇。
  雪可愛地笑:“我美麗極了,對不對?你瞧,我非要再驚心動魄地美一次,才肯死去。這樣,你才會記住我美麗的模樣。”
  “你知道你會死,對不對?”
  “對呀。”
  如歌輕輕吸一口氣:“從認識你,你騙了我很多次。”
  “對呀。”雪對她笑。
  “我討厭你。”
  如歌忽然大吼道:“我討厭你!我討厭你!我討厭你!你知不知道!!”淚水如崩潰的洪水,衝下她的麵頰!
  雪把腦袋靠在牆上,一邊輕輕咳著血,一邊輕輕地笑:
  “多好。那麽我死了,你就不會傷心了。”
  如歌猛地抓住他的胳膊:“不!我會傷心!”她屏息望住他,“你看,我會很傷心很傷心,那——你不要死了,好不好?”
  她像一個小女孩兒,眼巴巴地瞅著他。
  雪古怪地問:“你愛我嗎?”
  如歌的手指驟然捏緊。
  雪眼巴巴瞅著她,央求道:“你有一點點愛我嗎?”
  淚水落在如歌的手背上。
  她以為那淚水是自己的,但等她將淚水眨去,才發現手背上的淚珠是雪的。
  雪的淚水那樣憂傷。
  “丫頭,我愛你。你知道嗎?我愛你。”雪的笑容在淚光中閃耀,“我騙過你很多很多,可是,我從沒有騙過你。我愛你。”
  如歌的嘴唇已然咬出血來。
  “你可以隻愛我一點點嗎?隻要一點點就好。”
  雪哀求她。
  如歌的心痛成一片。
  她閉上眼睛:“如果我愛你,你可以不要死嗎?”
  雪溫柔地用手指將她的淚拭去,用舌尖嚐一嚐,笑道:“你的淚有幸福的滋味。”
  “回答我!如果我愛你,你可以不要死嗎?!”
  如歌吼道。
  雪微微一怔:“啊,不可以。”
  “為什麽!你不是仙人嗎?!仙人也會死的嗎?!”
  “仙人不會死。”
  如歌驚喜地輕呼。
  雪苦笑:“可是,若是我沉睡一百年。對你而言,跟死有什麽區別呢?”
  如歌僵住。
  她的身子慢慢冰冷。
  鮮血不再流淌。
  雪的體內好像已經不再有鮮血。
  他透明得像是一根手指頭就可以穿過去。
  他的笑容空靈如雪花。
  金燦燦的萬千光華……
  穿透他的身體……
  如歌怔怔地說:“如果喜歡你,而你又要死去。那不如從沒有喜歡過你。”
  “殘忍的丫頭!”
  雪咬牙切齒。
  如歌輕輕地將透明的他抱在懷中,輕聲道:“我答應你,如果你不死,我就會很努力很努力地去愛你。”
  她的懷抱那樣溫暖……
  雪輕輕笑了:
  “會不會,你很努力很努力,卻依然無法愛我呢?”
  如歌又怔了怔:
  “不知道。但是,你如果死了,我要努力都沒有了目標。”
  然後是沉默。
  雪像是睡著了,在如歌的懷裏,安靜得像個孩子。
  他的腦袋枕著她的胳膊。
  他的分量極輕,她抱著他,就如抱著一團光芒。
  光芒一點一點自她臂彎散去。
  雪愈來愈透明。
  他絕美的麵容已有些看不大清楚。
  雪呢喃著在她懷裏動了動。
  “丫頭,不要忘記我。”
  如歌的淚水“嘩”地落下來。
  她抱緊了他。
  *** ***
  第二天,當太陽升起。
  如歌的懷中隻剩下一件如雪的白衣。

(第一部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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