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雨繼續下。
醫院長廊盡頭的露台上,夏日的常青藤依舊濃綠,吹來的風卻帶著初秋的涼意。
“很抱歉這麽晚才來看小澄,我曾經找過你……也曾經打電話給你……你一直沒有開手機。”洛熙的聲音平靜得像天空中飄著的雨絲,隻在最後一句稍稍泄漏了一點情緒。
“……”
睫毛緩緩遮住尹夏沫的眼睛,她望著露台地麵上被雨水打濕的痕跡,半晌才說:
“醫院裏需要安靜,所以我把手機關掉了。”
“是嗎……”
“嗯。”
沉默降臨在這醫院的一隅。
洛熙望向身邊的她。
紛飛的雨絲中,尹夏沫的眼睛寧靜透明,好像他是一個許久未見的老朋友,有淡淡的回憶,無心緒的波動。洛熙幾乎是在一瞬間收回了注視她的目光,這樣淡然的神情,讓他心中絞痛無比,幾乎沒有信心繼續待在這裏。
剛剛,在病房裏剛見到她的時侯,她怔然失神的眼睛和霎時蒼白的嘴唇幾乎讓他以為在她的心底還是有他的……
是看錯了嗎……
他收起那些飄忽的思緒,又開口說:
“那麽,小澄的病情怎樣?”
“……他的身體一直都比較弱,這次住院好好調養一下,等養好了再回家。”她盡力微笑。
“是嗎?”他皺眉,總覺得有什麽地方不對。
“……嗯。”
她的笑容有點單薄。
“我……也許會經常來看小澄,”洛熙慢慢地說,“……希望不會打擾到你。”
“不用了。”
尹夏沫回答的很快,飛快地垂下眼簾。
洛熙刻意放鬆的身體頓時僵住!
他定定地看著她,心底有股涼氣慢慢開始在血液中流淌。那些來時路上想了幾百遍的話在這一瞬間都飛走了,被她短短三個冰涼的字驅散逐盡,在胸口冰冷的疼痛中,他幾乎不受控製地說:
“怎麽,是怕我在醫院裏碰到歐辰嗎?是怕我會給你帶來麻煩嗎?”
尹夏沫默默地望著露台上的雨痕,連日來的心力交瘁使她無心去辯駁什麽,她靜靜地回答:
“如果你這樣認為,那就是吧。”
一陣驟然的心痛!
現在,竟然連否認辯解都不屑了嗎?他還在這裏幹什麽呢?!洛熙握緊手指,再也不想待下去,幾乎想立刻轉身離開!可是最後的理智將他的腳步凝固住,雖然在被刺傷的痛苦中,他卻知道,這是最後一次機會,要是現在走了,真的再也挽回不了她……
“對不起。”
洛熙艱難地道歉。
那些嘲諷的話沒讓尹夏沫變色,可是這短短的,好像帶著無盡痛苦的三個字卻讓她霍然抬頭!望著他黯然傷痛的表情,她心中原本已麻木的疼痛,竟仿佛漸漸醒轉了過來,嘴唇動了動,她試圖想要說些什麽,可是,又能說些什麽呢……
在答應了歐辰的條件之後,她還有什麽資格去解釋……
一時間。
兩人都沒有說話。
“昨天,我居然碰到了一個以前超級明星的主持人,他還記得我們。”良久,洛熙打破沉寂。
尹夏沫一怔,轉首望向他。
“忘記了嗎?”他淡淡回憶著,櫻花般的嘴唇彎起一個美麗的弧度,染出朦朧的微笑,“我們三個,尹夏沫,尹澄,洛熙,一起參加的節目……”
他輕輕地哼唱起來。
在他的低唱中,她恍惚回到了很久以前的那個舞台。
……
十六歲的他自觀眾席中站起……一道星芒般的白光,皎潔的光柱裏,他眸亮如星,肌膚美如櫻花……站在舞台正中央,左手拉著她,右手拉著小澄,他唱出優美的歌聲……
……
“……
一天一天長大
一天一天開花
媽媽是陽光
我是窗台上的向日葵
不會難過
不會枯萎
……”
……
常青藤的綠葉在細雨中沙沙作響。
洛熙靜靜地哼唱著,近乎無聲,就像黑夜裏寂靜的星光。她怔怔地出神,唇角也漸漸有了迷離的笑容,仿佛他和她從來沒有長大過,仿佛時光停留在那一晚,再沒有流逝……
洛熙忽然停了下來。
“一個人在英國的時候,每次想起這些,就覺得自己愚蠢又可笑,居然被這些短暫的快樂欺騙了。一直以來,受的教訓還不夠嗎?”
苦澀地笑了笑。
他的唇色蒼白得如同被雨打掉顏色的花瓣。
“……可是如果不是這些回憶,說不定我在英國就放棄自己了。” “那時候我告訴自己,我一定要回來,問明白為什麽我是被放棄的那個……可是後來,這已經不重要了。”
他沉默地凝視她。
“但是這次,為什麽又是我被放棄了呢。”
“洛熙……”
露台上,細細的雨絲斜斜飄落,常青藤的葉片上滿是晶晶盈盈的水珠。她深吸口氣,靜靜地說:
“……不是你說分手的嗎?”
*** ***
加長林肯房車平穩地行駛在路上。
歐辰沉默地望著車窗外,雨絲在玻璃上斜斜交織,清冷的光影裏,他的輪廓顯得深邃孤獨。
終於可以和她在一起了。
終於可以將她的生命和他的生命融合成一個整體。
終於可以每天清晨睜開眼睛就看到她,可以讓她的氣息充滿在他的世界裏,可以常常看到她的麵容,可以不再害怕被她忘記……
可是……
為什麽她的不快樂會象刀子一樣割痛他的心……
雖然她總是微笑,總是盡力掩飾,然而她眼底有種掩不去的空洞神情,仿佛這一切正在慢慢吞噬著她的生命。
他知道她其實……
歐辰淡漠地抿起嘴唇。
握緊手機,歐辰的手指僵硬得發白,掌心微微濡濕。他握住手機已經很久很久,透明雨滴撲撲簌簌,無聲地敲打在車窗玻璃上。
加長林肯房車安靜地行駛在路上。
雨景寂靜。
手指緩慢地在手機上按出一個電話號碼,良久,才終於按了下去。歐辰望著車窗外的細雨,仿佛望著方才她消失在醫院的背影,對手機那端說:
“……請將婚禮日期暫時延後。”
*** ***
醫院的露台上。
常青藤的綠葉在細雨中沙沙輕響。
…………
……
那個分手的夜晚……
……
“那是真的。”洛熙冷冷凝視她,“我和沈薔……確實親吻了。”
……
“我們分手吧。”
簡簡單單的五個字,說出來似乎並不耗費任何力氣,隻是洛熙在說出這句話的時候,聲音突然有些沙啞。
……
“其實我也許沒有立場指責你。我和沈薔的確親吻了,也正準備交往……尹夏沫,你以為——我非你不可嗎?”
……
天鵝城堡,他和沈薔挽手出現在大廳裏……
……
…………
“是我說的嗎?”
洛熙失落地笑了笑,雨絲在他的身後靜靜飄落,仿佛有淡淡的白霧將他籠罩。
“可是情人間吵架的時候,不是都會賭氣說些氣話嗎?隻要和好了,就會比原來更好,不是這樣的嗎……”
尹夏沫呆呆地望著他,突然,她失神地避開他黯然漆黑的目光!不能,不能再看他,不能再聽他,她努力命令自己抽痛緊縮的心變得麻木起來!她已經沒有選擇的權力,一切皆成定局……
“沒有沈薔,沒有任何人……”他的聲音越來越低。
“跟她沒有關係。” 她咬住嘴唇,目光越過他的肩膀,望著下雨的天空,“曾經我相信你和沈薔的緋聞是假的,但是卻傷害了你,使你覺得我不重視你……或許,我們真的不適合在一起。因為心底的不安全感,你需要的是全心全意愛你的人,毫無雜念地愛你的人。當你和別的藝人傳出緋聞,她會吃醋;當你回家晚了,她會擔心;當你通告太多沒有辦法陪她,她會生氣……”
“你不可以嗎?”
“我做不到。”她淡淡苦笑,“我不會吃醋,如果我相信你,我會相信那些緋聞是假的,如果我不相信你了,我會直接離開。而且,在我的生命中,有很多事情都比愛情重要,你不會是我全部的重心。”所以,他和她是不適合的吧,也許終究會分手,也許早些分手會對他的傷害更少。她這樣地安慰著自己,不敢去看他的眼睛。
“比如什麽?有多少事情都比我重要呢?”
她咬緊嘴唇,沉默不語。
“小澄對於你而言是最重要的,對嗎?”他輕聲問。
“……是的。”
雖然知道她的答案會是如此,洛熙心頭仍舊被刺痛了,他怔怔地望著她,然後勉強露出笑容。
“還有呢?還有什麽?你的事業嗎?”
“……”
尹夏沫的嘴唇動了動,最終沒有出聲,這時候否認或者解釋,又有什麽意義呢?這時候的她應該快刀斬亂麻,將一切結束掉,而不是在這裏討論他們吵架的原因。可是,為什麽……她竟說不出口……
洛熙黯然地繼續問她:
“還有你的朋友們,珍恩、潘楠、甚至姚淑兒、潔妮……她們也都比我重要嗎?”
“洛熙……”
“沒關係。如果這些我全都能夠接受,是不是就可以了呢?”他對她微笑,那眼底隱隱的傷痛讓她痛得心如刀絞。
“如果這些我全都能夠接受,如果我以後不再那樣患得患失,如果我為以前說過的那些傷害到你的話,向你道歉……”
細雨紛紛的露台。
洛熙眼底有如水的霧氣,他笑意溫煦,輕輕伸出手,輕輕地碰觸她的臉龐。
“……那麽,你可不可以不要再賭氣,不要再說什麽分手之類的氣話呢?”
*** ***
車窗外的景物在雨中無聲地後退。
良久,歐辰沉黯地盯著已經掛斷的手機,集團公關部問他婚禮想要延期到什麽時候,他竟無以回答,隻能說婚禮的準備先暫時擱置下來。
要等她多久……
多久她才能真正地接受他。
會不會永遠也不可能有那麽一天……
忽然看到車內的紙袋。那裏麵裝著他在書店買的畫冊,原本想要一起送給尹澄,但是她下車時疏離而客氣的言行讓他失神間忘記了。
紙袋靜靜地留在車座上。
就好像被丟棄了般。
歐辰默默將頭轉向車窗外,街邊有家美術書店在雨霧中一閃而過,他下意識地低喊一聲:
“停車!”
司機將車停在街邊。
歐辰走進那家書店,直接走到店員麵前,問:
“有沒有《From Monet To Picasso》”
店員查找了片刻,竟然真的找到了。歐辰拿著畫集回到車內,身上已被細雨淋得微濕,他沉聲說:
“回醫院!”
*** ***
醫院走廊盡頭的露台。
細雨輕輕從露台外飄來,洛熙的白襯衣被打濕了些,有種透明的淡淡光芒。他背光而立,眼底水般的霧氣更濃了,眼珠烏黑烏黑,溫柔而祈求地望著她。
“沫沫,是我錯了……我太喜歡你,太怕失去你……所以會患得患失想得太多,有時候會任性過頭……可是,如果第一次犯錯的話,還有改正的機會,對不對?”
他輕輕微笑著看她的樣子,好像隻要她也微笑一下,世界就會恢複成以前那般美好似的。可是他眼底的那抹不確定的脆弱,卻告訴她,他的微笑是多麽的虛弱。
“對不起……”
緩緩閉上眼睛,尹夏沫強自僵硬地站著,不敢將心底的疼痛和顫抖泄漏出去一分一毫。
“不是你的原因……是我……”
她不明白自己為什麽會忽然心痛得連呼吸都困難起來,喉嚨裏被湧堵著說不下去。她以為她已經可以將除了小澄以外的所有事情都拋下,她以為她已經冷血到可以麵對他……
他一點都不適合說這樣的話……
櫻花樹下那個美麗如妖精的少年,一直是那麽的驕傲,固執地要用優秀和完美作為盔甲,絲毫不肯將內心的不安全感泄漏出來。這樣的他,怎麽可以,說出這樣的話……
何況,錯的——
其實是她啊。
洛熙的嘴唇蒼白得嚇人。
“為什麽說對不起,不是因為我提出分手嗎?應該是我……”
“不,就算……”尹夏沫始終不敢看他,聲音僵僵的,仿佛那個聲音不是從她的體內發出的,“……就算你沒提出分手,我也會提出的……”
“……是嗎?”
他輕輕地說,眼底有種失措的脆弱。
空氣很靜。
細雨沙沙地打在常青藤的綠葉上。
突然,洛熙的眼睛又亮起來!
“沫沫,他要挾你對不對,就像上次一樣,他要挾你了對嗎?”他的眼底有種孩子氣的光芒,仿佛終於找到了原因一樣,這句話說得又輕又快。
看著他眼底希翼的亮光,尹夏沫怔怔地說不出話來,心底有把尖銳的刀,在一刀一刀地剜絞著。她猛地握緊手指,用掌心尖銳的疼痛逼退內心的痛楚,強力克製著,讓聲音聽起來很淡。
“沒有。他沒有要挾我。”
“不是嗎……”
“那麽,還有什麽原因呢?所有的借口都找遍了……”
洛熙茫然失措地喃喃問著她,腦中有陣陣轟響的聲音,恍如漫天大雨,一切都狂亂而寒冷。
“難道……你果然一直喜歡他……所以,我們才分手,你已經和他在一起了,這麽快……”
這麽快啊……
他們才分手不過幾天吧,她和他就已經進展到要結婚的程度了……
就這樣……
就這樣吧……
尹夏沫喉嚨裏隱約有腥氣,好像是鮮血在翻湧一般。站在原地,她就像被風化的石頭,隻要輕輕的一陣風,便會化為灰塵被吹散。
雨靜靜地下。
水珠滴滴答答地從常青藤葉片上滾落。
“我不相信你了。”洛熙忽然凝視著她,屏息著,漸漸笑如白霧,“所以你剛才說的話,我通通不信。”
她的睫毛微微一顫。
“你在騙我對不對?剛剛從這裏說出的話……”他笑容輕柔,手指溫柔地撫上她的唇片,“都是假的對不對?我的沫沫,演技很好呢……”
“洛熙……”
他的笑容令她驚怔。
下一刻,他的手忽然用力,攬過她的肩膀,低頭吻住她!
毫無預兆地吻住她!
這個吻充滿了絕望的味道,可是又似乎帶著最後的渴求和希翼,所以那絕望的味道更加濃烈得讓她心慌!她想要後退,掙紮不開,身子卻漸漸象中了魔咒般動彈不得,感受著洛熙絕望的吻,她努力摒棄自己的情緒,不作回應,如木頭人般,隻是緩緩閉起了眼睛。
醫院的走廊盡頭。
常青藤的葉子濃濃綠綠地爬滿牆壁。
露台上。
細雨紛飛。
那兩人的身影被雨霧籠罩著,淡淡的白霧,像是一幅淡墨的畫麵,永遠不會散去。
走廊上沉穩低重的腳步聲響起,驚醒了霧氣中靜謐的畫麵。
洛熙放開她。
怔怔地——望著她——
“你真的……”
她的身體僵硬寒冷,那寒氣從她的肩膀傳至他的雙手,一點一點冰凍住他,逼得他喉嚨幹啞,一時間再也說不出話來。
腳步聲越來越近。
沉重的壓迫感讓人不能忽視,腳步越走越近,洛熙茫然地循聲抬頭,看見那人,他的手臂驟然收緊!尹夏沫肩頭一痛,她心中暗驚,回頭望去——
走廊的盡頭。
歐辰的麵容在陰影裏,看不清神情,他一步步走來,徑直向尹夏沫的方向走來,似乎在露台上隻有她一人。走到她的麵前,歐辰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淡漠地摟住她的肩膀,將她攬向自己的懷裏。
洛熙木然地鬆開手。
尹夏沫心頭一顫,不由自主地望向洛熙,而隻是一瞬,她又立時清醒過來,放棄了掙紮,臉色蒼白地踉蹌著跌入歐辰的懷中。歐辰單手摟緊她,眼睛沉黯沉黯,目光落在她的嘴唇上。
然後——
他抬手用手指擦拭幹淨她的唇,仿佛上麵有不潔的東西。
“剛才接到電話,因為下個月禮堂的日子已經排滿了,所以,婚期不能改了,就在月末。”
歐辰聲音平靜,好像在說一件再自然不過的事情,邊說著邊摟住她的肩膀,旁若無人地向外走去。自始至終,他沒有看過洛熙一眼,仿佛那人根本就不存在。
洛熙忽然懶洋洋地笑起來,剛才的脆弱與失措在歐辰出現的那一刻忽然消失了,他又變回世人麵前那個完美到不真實的洛熙。
“等等。”
他淡淡地出聲。
歐辰停住腳步,但充滿力道的手臂卻仍然強勢的盤踞在夏沫肩上,不容許她回頭。
空曠的走廊寂靜無聲。
細雨聲在這一刻忽然聽不見了。
“走的應該是我不是嗎?”
洛熙單薄的身影走過他和她,輕輕的足音在走廊上漸行漸遠,最終消失在稀薄的霧氣中。
*** ***
媒體上連日來對歐辰和尹夏沫婚事的評價仿佛忽然間調轉了方向,抨擊尹夏沫的聲浪變小了。有些報紙開始讚美說她是童話中灰姑娘,與歐辰的相遇如同命運安排得一般浪漫。又因為傳聞尹夏沫在嫁入歐家後將會退出演藝圈,於是電視節目裏重新開始熱播她曾經的mv,《純愛戀歌》也開始進行第二輪的播出,有各種評論感歎說,演藝圈失去了尹夏沫這樣清新有潛質的藝人是非常可惜的事情,不過還是應該祝她幸福。
在媒體評論的風向扭轉中,雖然素來以八卦密聞為立足根本的《橘子日報》和《爆周刊》依舊不改狗仔隊本色,始終不放棄對尹夏沫的冷嘲熱諷,但是輿論的大環境已經悄悄被改變了。
“姐,你真的考慮好了嗎?”
清晨的陽光中,尹澄望著姐姐在病房裏走來走去的身影,她將窗戶打開通風,擦幹淨床頭櫃上的浮塵,然後拿起一把白色的百合花,微笑著細細修剪,插進玻璃花瓶裏。她看起來似乎是快樂開心的,笑容始終綻放在她的唇角。
可是,那天洛熙哥哥來到病房,神情中難以掩飾的落寞和傷痛,以及姐姐初見洛熙哥哥時霍然蒼白的麵容和身體的僵硬,讓他覺得一切並不像表麵看起來那麽簡單。不知道姐姐和洛熙哥哥都說了些什麽,洛熙哥哥沒有再回病房,陪姐姐一同回來的竟然是歐辰。歐辰買了很多畫集送他,其中有他一直想買的《From Monet To Picasso》,姐姐安靜地坐在旁邊,雖然靜靜微笑著,但是她的眼底有種恍惚的神情,仿佛思緒正飄落在很遠很遠的地方。
“嗯?”
尹夏沫將玻璃花瓶裏的那捧百合花又撥了撥,才回頭看向小澄。
“你和歐辰哥哥的婚事……”尹澄猶豫著,不知道該怎麽說才好,“……為什麽定的這麽倉促呢?是不是……”是不是有什麽苦衷,是因為洛熙哥哥前些日子的緋聞而賭氣,還是因為其他的什麽原因。姐姐一向都不是做事衝動的人,為什麽她的婚期卻毫無預兆地突然就這麽決定了。
尹夏沫笑了。
她把百合花放到窗台上,接著走到病床邊,低下身子,對小澄眨眨眼睛,故作神秘地說:
“不懂了吧,這叫衝喜。”
“衝喜?”
尹澄茫然地問。
“是啊,古代的時候呢有種說法,”她笑盈盈地說,“如果家裏有人病了,有喜事衝一衝就會很快好起來,因為瘟神害怕喜神,喜神一來他就會嚇得趕快逃命去。”
“姐……”尹澄哭笑不得,“你是因為這個原因嗎?”
“當然!”
尹夏沫伸手拍拍他的腦袋,忍不住笑起來。
“……當然不是啦。”
潔白的百合花。
纖長的綠葉。
花瓣上有點點露珠。
空氣中流淌著靜謐的花香。
“婚期定的是有些快了,”手指輕輕揉著他的頭發,尹夏沫想了想,微笑如春風,“如果你不喜歡,姐就將婚期延遲,好不好?”
“沒有……”
尹澄急忙說,吃力地坐直身體,清晨的陽光中,他認真地凝視著姐姐,長長的睫毛又黑又密。
“……能夠看到姐姐結婚,我很開心!可是,我想知道……你不喜歡洛熙哥哥了嗎,為什麽會是歐辰哥哥呢?”
“……”
尹夏沫略微恍惚了一下。
很快地,她淡淡地笑起來,像對孩子一樣,寵溺地繼續揉著他的頭發,輕聲說:“你還小,很多事情你不懂。最初喜歡一個人的原因可能很單純,但是後來選擇分開卻往往有很多很多的原因,或許是因為性格,或許是因為環境,或許是因為還有很多東西比感情更重要……”
“我不明白。”尹澄困惑地說,“你是說,你不喜歡洛熙哥哥了嗎?是因為他和沈薔的緋聞嗎?後來你問過他沒有,那些緋聞是真的還是隻是誤會呢?”那天洛熙哥哥隻在病房停留了很短的時間,姐姐就出現了。
“你不需要明白。”
她輕輕地將話題繞過,溫柔地說:
“你呢,隻需要調養好身體,將身體養得棒棒的,準備好接受換腎手術。其他的事情,姐姐都可以處理,惟獨你的身體,姐姐幫不上忙,必須靠小澄你自己了。所以,你一定要加油加油!”
“我會的。”
尹澄用力點頭!
原以為找到合適腎源的機會已經渺茫了,沒想到突然出現了一個各方麵配型都很合適的腎源。他一定會珍惜這個機會,讓自己的身體好起來,將來的日子裏好好照顧姐姐。對捐腎給他的人,他心裏充滿感激,雖然不知道腎源的捐贈者是誰,醫院方麵說捐贈者堅持不願意提供姓名,是希望默默做好事的善心人。
“但是,姐……”
“嗯?”
“到底為什麽你要和歐辰哥哥結婚呢?” 尹澄還是忍不住又問了一句。
“你呀……”她歎息了一聲,抬起睫毛,眼睛如琥珀般淡淡透明,“……當然是因為我喜歡他,想和他在一起,所以就想要結婚了。”
她的聲音輕柔而平靜,仿佛在說一件再自然不過的事情。
然而尹澄卻怔住了。
他始終不能相信。五年前的那些日子,那些有鮮血和淚水的記憶,她被關進黑暗可怕的地方,他昏迷在滂沱大雨中,他曾經以為她永遠不會原諒歐辰了。
怎麽會……
姐姐竟又再次喜歡上歐辰了呢?
接下來的日子裏,歐辰越來越多地出現在病房裏,每次來都會給他帶些東西。有時候是綠色植物,有時候是畫具,但是每次來都必帶畫集,經常一次十幾本地將畫集送給他。正在尹澄疑惑等他將所有美術書店的畫集都買全了後又送什麽給他時,歐辰拿來的畫集變成了外國版本的。
幾天的時間,病房的角落裏堆滿了歐辰送的畫集,讓尹澄驚訝的是,歐辰竟然又派人送來了書架,將堆積成小山的畫集整整齊齊地擺進書架。
這天傍晚,夕陽悄悄地照進病房,蒼白的少年凝神地塗抹著畫板,好像那是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件事情,他是如此的專注,連敲門聲都沒有聽到。門輕輕被推開,來人放下手中的東西,走到他病床前。
尹澄一驚,這才發現歐辰不知道什麽時候出現在他身邊。他緊張地將畫板反扣在膝蓋上,不讓歐辰看到。
歐辰看了畫板一眼,說:
“夏沫不是讓你多休息嗎?”
“我躺得有些累了,”尹澄說,“而且好久沒有畫畫……而且我很想畫……”他也覺得自己的解釋有點生硬,卻不知該怎樣麵對即將成為姐夫的歐辰。
“嗯。在畫什麽?”
歐辰的詢問讓尹澄睜大眼睛,沒聽錯嗎,歐辰居然會關心他畫的是什麽?
“……沒什麽……”尹澄說完又覺得自己太過敷衍歐辰,於是接著說,“……是送給姐姐的一份禮物。”
“是嗎?”歐辰微笑,“不過,還是不要太累了,夏沫會擔心你。”
那抹微笑讓尹澄徹底怔住!
他怔怔地看著歐辰從病床邊走開,將這次帶來的畫冊插進書架裏。看著歐辰挺直而又孤寂的背影,尹澄若有所思。
歐辰似乎和記憶中不太一樣了。
記得以前,歐辰隻喜歡和姐姐單獨在一起,每當有家人在姐姐身邊,他總是淡漠客氣得仿佛除了姐姐之外,其他人都是多餘的。歐辰也不喜歡他和姐姐親密,每次姐姐嗬護照顧他,歐辰的眼底就好像結霜般冰冷。
如今的歐辰,雖然還是常常沉默不語,但是麵容中的冷淡和冰冷減少了很多。就算珍恩姐常常在病房裏嘰嘰喳喳地笑鬧,歐辰也隻是默默做他的事情,仿佛絲毫沒有被打擾到。他對姐姐的感情,尹澄從來沒有懷疑過,無論他曾經做過怎樣的事情,尹澄知道,歐辰其實都是深深地喜歡著姐姐。
可是,歐辰會不會再一次出現那種近乎偏執的愛,而傷害到姐姐?而且,姐姐真的已經不再在意洛熙,喜歡上歐辰了嗎?
“為什麽要那麽快結婚呢?”尹澄不由自主的問。雖然已經問過姐姐這個問題了,可是他還是想再問一次歐辰。
歐辰的手頓了一下,轉過身。
“你問過夏沫嗎?她怎麽說?”
尹澄觀察著他的表情,慢慢地說:
“她說——是因為喜歡你。”
歐辰好像怔住了,但是隻是一瞬間而已,濃黑的睫毛遮住他的眼睛,說:“當然是因為喜歡,才想要永遠在一起。”他似乎不欲多說這個話題,轉而說,“如果想畫你就繼續畫吧,我坐在門邊,夏沫來了我會告訴你。”
尹夏沫和珍恩推門進來時,尹澄已經在歐辰的提醒下快速地收起了畫板。尹夏沫手裏提著一袋水果,額頭有晶瑩的薄汗,她看到歐辰,微怔之後微笑說:
“你來了。不是說下午有會議嗎?”
“會議已經結束了。”歐辰起身將她手中的水果接過來,又拿出一方手帕遞給她,說,“以後需要買什麽東西,你可以告訴我。”
“謝謝。”
尹夏沫接過手帕,低柔地說。
尹澄出神地望著那兩人,想要看得更仔細些。這時,珍恩探頭探腦地走過來,發現了他藏在病床旁邊的畫板,拿起來,吃驚地說:
“咦,你在畫什麽?”
尹澄的臉一下子紅了,伸手試圖奪回來,珍恩卻不還給他,依舊好奇地上下打量畫紙裏的那件東西。
“珍恩姐……”
他隻得用央求的眼神望著珍恩,拜托她不要把畫裏的內容說出去。珍恩吐吐舌頭,又玩笑地晃了幾下畫板,才還給他。既然他想保密,那她就幫他保密好了。
“又在畫畫啊,”尹夏沫洗了幾個蘋果,開始用水果刀削皮,“不是答應了會好好休息嗎?”
“已經好幾天沒有畫畫了,躺在病床上覺得胳膊都有些酸了,才畫畫讓身體稍微動一動。”尹澄小心翼翼地說,生怕姐姐不開心。
“隻要不是一直畫就好。”
歐辰似乎是漫不經心的接口。
尹夏沫卻怔了怔。
歐辰對她身邊的人向來漠視,甚至不喜歡她和家人親密關愛,可是他現在居然會幫小澄說話。旁邊珍恩依舊在逗著小澄玩鬧,病房裏溫馨一片。她恍惚間有種錯覺,仿佛這裏在的人是相處久了的一家人一樣。
“吃點蘋果。”
尹夏沫將削好皮的蘋果遞給小澄,小澄邊吃著讚美蘋果好甜,邊悄悄把畫板收起來,不讓她看到。她又削了一個給珍恩吃,接著又削好了一個,走到歐辰身邊。
歐辰正凝神看著筆記本電腦,屏幕上是各公司的財務報告,密密麻麻的各種數據。察覺到有人走過來,他抬起頭,望著她,又望著她手中削好皮的蘋果,他的眼底閃過一抹悸動。
“你……”
尹夏沫猶豫了一下,看看他正在處理的公務,沒有把蘋果給他,而是溫婉地笑了笑,說:
“你先忙吧。”
然後她回身到壁櫃裏拿出一個盤子,細心地將手中的蘋果切成一片一片,上麵放上一隻小叉,才轉身又送回去,輕輕放在歐辰的手邊。
“哇!夏沫你太偏心了哦!”珍恩咋舌,忍不住半起哄半打趣地喊,“太偏心了,太偏心了,給我和小澄的蘋果就這麽簡單,給歐辰的就那麽體貼啊!拜托,就算馬上就要結婚,甜甜蜜蜜也要回避一下嘛,人家還沒有男朋友,會受刺激的啦……”
尹夏沫微微臉紅。
歐辰眼神沉黯地凝視她,深深地凝視著她,她也凝視著他,眼波如水,唇角輕笑溫婉,一種說不盡寫不完的情愫在兩人之間慢慢蕩漾開來……
“珍恩姐……”
病房的門關上,房間裏隻剩下尹澄和珍恩兩個人。默默沉思了很久,方才單純得仿佛毫無憂慮的笑容從尹澄臉上消失,雖然最近見了很多姐姐和歐辰親密的場麵,可是,卻總是有種感覺……
“什麽事?”
“姐姐為什麽要和歐辰哥哥結婚呢?”
“呃……”
珍恩愣住,那夜她聽到的話飛快地從腦中閃過!
……
“……隻要你願意將腎換給小澄,”空曠的醫院走廊裏,夏沫的眼睛空茫茫的,“……那就……結婚吧……”
……
“應該是……應該是夏沫喜歡歐辰吧!歐辰從小就喜歡夏沫,喜歡了好久好久,雖然他有點霸道,但是他對夏沫的感情那麽濃烈執著!所以夏沫終於被他感動了吧!”
珍恩說得又急又快,拚命壓抑住心底的罪惡感。不能,不能讓小澄知道,如果小澄知道夏沫為什麽要和歐辰結婚,他一定會反對的,那換腎手術怎麽辦,那他會有生命危險的啊!
“你看,剛才夏沫和歐辰看起來感情多好啊,雖然歐辰還是酷酷的不愛說話,可是他剛才凝望夏沫的眼神,真是讓人心醉!夏沫看起來也很幸福不是嗎?所以就讓我們祝福他們吧,他們一定會幸福的,一定一定會幸福的!”
“是這樣嗎……”
尹澄茫然地望著靜靜關閉的病房房門。
醫院長長的走廊裏。
“謝謝你。”
尹夏沫低聲說。
她不能讓小澄對她和歐辰的婚事有任何懷疑,否則會影響他身體的調整和靜養。她更加不能夠讓小澄知道是歐辰將要捐贈腎髒,否則以他的性格,絕對是寧死都不會接受用她的婚姻來交換。她隻能讓小澄以為,是她愛上了歐辰,是因為她自己的原因使得婚期如此倉促。所以,她需要歐辰在小澄麵前配合她。
“這些日子……”
腳步聲在走廊裏有輕聲的回響,歐辰沉默地望著兩人映在地麵的投影,那兩個影子看起來很近很近……
“……你全部都是在演戲嗎?”
第三章
……
“……就算你沒提出分手,我也會提出的……”
醫院的露台上,水珠滴滴答答地從常青藤葉片上滾落。她的聲音有些模糊不清,好像從遠處飄來的一樣……
……
濃重的霧氣。
黑色的濃霧仿佛獰笑著的惡魔的雙手,緊緊將他包圍撕扯著,好像下一刻就要將他毫不留情地吞噬,四肢被緊緊箍住,無法動彈,一絲力氣都沒有……
洛熙知道自己又做惡夢了……
曾經因為她而一度遠去的噩夢又卷土重來,甚至比任何一次都讓人窒息。而這樣的噩夢裏,他竟不再想醒來,還有什麽意義呢,在屏幕麵前在公眾麵前繼續扮演那個完美的洛熙,究竟還有什麽意義……
索性就在噩夢中被吞噬了吧……
他已經沒有力氣去掙紮……
突然有一絲光明!
一隻手下意識地遮住眼前乍然出現的光亮,手指蒼白纖長。在刺眼的光線中,洛熙慢慢睜開眼睛,恍惚中看到窗前光芒裏的那個身影,因為逆光,隻有朦朦朧朧的剪影……
“夏沫……”
“洛熙!”
潔妮緊張地走到他麵前。
剛剛她在臨時休息室外麵敲了很久的門都沒人應聲,推開卻發現屋裏重重的窗簾將窗外的光線遮得嚴嚴實實,明明是下午,屋內卻黑暗無光,並且似乎已經很久沒有讓新鮮空氣進來過。
看到洛熙驟然緊閉的眼睛和他蒼白得象濕透了的白紙一樣的雙唇時,潔妮心中大驚,在沙發前半蹲下身體,連聲問:
“怎麽臉色這麽差?不舒服嗎?”
不是她……
是啊,她怎麽會在這裏……
“……沒有。”
半晌,洛熙從沙發裏坐起來,漆黑的頭發有些淩亂地散落在他的眼睛上,他默默發了一陣呆,然後抬眼望向潔妮,說:
“拍到我的戲了?”
《天下盛世》即將殺青,這幾天拍戲趕得特別緊,他已經將近三天沒有完整地睡過覺。不過,這樣也好,就沒有時間去想那些似乎要將他逼瘋的事情。
“是的,導演讓我喊你。”
“那走吧。”
洛熙站起來,微微的一陣眩暈讓他呼吸忽然有些困難。
“可是你的身體……”
“沒關係。”
洛熙走到拍攝現場,場務滿頭大汗地跑過來,抱歉地對他說:“阿洛不好意思,1號攝影機出了點問題,你等一下吧,馬上就好了。”
“洛熙,到這裏來坐。”
片場的角落裏,沈薔出聲喊他。見她身旁有個空椅子,洛熙走了過去坐下,默默地望著場中央忙碌的工作人員們,什麽話也沒有說。潔妮也跟著他走過去。
沈薔拿出一隻保溫壺來,關心地對他說:“這是保姆燉的湯,一直溫著,等你睡醒來喝。”
“謝謝。我不想喝。”洛熙客氣疏遠地回答,並沒有接它,隻是隨手翻開劇本,開始溫習下場戲的內容。
沈薔尷尬地怔了怔,略微咬住嘴唇,忽然說:“對了,你看今天的報紙了嗎?”
“我沒興趣。”
她將保溫壺放下,拿出一份報紙翻看,眼神裏隱約透出嘲弄,說:“大新聞呢!估計整個娛樂圈都震驚了吧。尹夏沫真是令人想不到啊……”
洛熙頓時有些僵硬,仿佛“尹夏沫”三個字刺痛了他的耳朵。麻木地從她手裏將那些報紙拿過來,當他的目光落在那醒目的題目上時,驚愕了起來,握緊報紙看下去——
《尹夏沫身世大揭密,母親原為賣笑女!》
一個署名為“華錦”的記者揭露出尹夏沫的生母竟然是靠賣唱賣身為生的酒吧女,在世時豔名遠播,昵名“露娜”,尹夏沫和其弟都是露娜和男人們露水情緣生下的私生子。該新聞圖文並茂,配有露娜過去在酒吧演唱時風情萬種的舊照片,和尹夏沫的出生證明。照片中的露娜容貌與尹夏沫竟有六分相似。而尹夏沫出生證明發黃的紙片上,父親一欄空缺,母親一欄赫然寫著“尹露娜”三個字!
“難怪攀龍附鳳的事情她做起來總是那麽自然……”望著洛熙盯住報紙驚愕蒼白的神情,沈薔忽然胸口一滯,忍不住說,“……她根本不值得你這樣!”
洛熙的手指握緊報紙。
這時,場務大聲喊過來: “阿洛,機器修好了,馬上開始!”
“你什麽時候也開始看這種三流報紙了。”洛熙扔下報紙,站起來,淡漠地說,“她雖然未必很好,可是從來不會在背後說人是非。”
看著他冷漠消失的背影,沈薔如被一盆涼水澆下,呆呆地坐著,半晌一動不動。
角落裏隻剩下她和潔妮。
潔妮尷尬地咳嗽一聲,不知道說什麽好,隻好翻出隨身的記事本,圓場地說:“沈小姐,後天下午你和洛熙有通告要到婚紗店為雜誌拍照,不要忘記啊……”
*** ***
輿論在一天之間嘩然!
鏡頭前素來清純美麗又淡靜得略帶貴族氣質的尹夏沫,居然是這樣的出身!再聯想到她出道以來的種種緋聞事件,難道果然是“家學淵博”?她跟洛熙、歐辰甚至淩浩之間究竟是什麽關係,果真是以往所說的那麽清白,還是另有內幕?
尹夏沫再次成為媒體關注的焦點。
《橘子日報》和《爆周刊》炮火猛烈地不斷披露出尹夏沫生母的陳年舊事,其他媒體好像受到某種力量的控製般不敢太過亂說話,可是終究也不肯放過如此轟動的題材,紛紛繞過挖掘尹夏沫生母的往事和對尹夏沫本身的評論,改而分析她與歐辰的婚事會不會有變化,歐氏集團這樣的名門望族有沒有可能迎娶如此卑賤出身的女子……
“報紙雜誌都不要讓小澄看到,”醫院的花園裏,尹夏沫將那些報紙合上,沉吟地說,“電視最近也不要讓小澄看了。”
“好,我知道。我已經和進出病房的護士們打過招呼了,讓她們也不要把報紙雜誌帶進來,不要在小澄麵前討論這些,她們都很心疼小澄,說肯定會注意的。”珍恩點頭說。唉,上午還蠻開心的,小澄請她在婚紗店幫忙的事情進行得很順利,小澄最近的氣色也好多了,原以為一切都會慢慢好起來的,誰知道會突然發生這樣的事情。
“謝謝你。”
尹夏沫感激地望著她。
“說這些幹什麽,好像我是外人似的。”珍恩瞪她一眼,接著又困惑地看向《橘子日報》裏那些聳人聽聞的內容。
裏麵有一篇“華錦”的最新報道,將夏沫生母露娜當年自殺慘死在酒吧舞台下的舊報紙照片登了出來。照片裏雖然光線很暗,現場很混亂,但是依然能夠感覺出當時那種悲慘恐怖的氣氛,淌血的屍體旁邊呆呆地跪著一個小女孩,那小女孩隻有背影,看起來又瘦又小。
那是小時候的夏沫嗎……
珍恩的心緊縮成一團,她知道以前夏沫吃了很多苦,可是不知道竟然有這樣的過去。小心翼翼地看向身邊的夏沫,見她的神情如常平靜,但是珍恩依然無法放心,猶豫了片刻說:
“你沒事吧……”
“沒事。”
“可是……那些過去……很痛苦吧……”
尹夏沫仰起頭,蔚藍的天空裏靜靜飄著潔白的雲朵,她笑了笑,眼睛象藍天一樣澄澈。
“當時都是痛苦的,可是咬咬牙就過去了。”
珍恩呆呆地看著她,出了一會兒神,沒再繼續剛才的話題。她低下頭,目光落在那篇報道的作者署名上,自言自語地說:“這個叫‘華錦’的記者怎麽一直抓著你不放呢,好像對你很有興趣,又好像很熟悉你……”
尹夏沫也有這種感覺。
似乎“華錦”是她曾經認識的一個人,所以對她如此熟悉,而且“華錦”揭開往事隱約是按照一個順序,仿佛是有計劃的,並不是漫無目的地去做。然而,“華錦”這個名字在她的記憶裏卻毫無蹤跡。
夜晚。
西蒙站在黑色辦公桌前,向歐辰匯報同眾媒體聯係的情況。
在廣告和讚助的誘惑威脅之下,多數媒體都表示不會對尹夏沫的過往和身世窮追不舍,隻有《橘子日報》及其旗下的其他報紙雜誌和《爆周刊》態度敷衍。橘子傳媒和《爆周刊》素來以八卦密聞為立社根本,雖然名聲不佳,但是發行量巨大,並不畏懼歐氏集團的影響力。而所有關於尹夏沫的不良報道,也幾乎都是從這兩個地方傳播出去的。
“有無收購的可能?”
歐辰神情淡漠,視線落在《橘子日報》上。
“近年來橘子傳媒和《爆周刊》經營業績頗佳,是可以考慮的收購案,”西蒙回答說,“不過它們畢竟是有根基的大社,而且收購媒體必須經過新聞署的審批,要完成收購的話至少需要三個月到六個月的時間。”
“好,盡量加快進度。”
《橘子日報》的舊照片裏,那個呆呆跪在母親屍體旁的小女孩背影使歐辰的眼底沉黯如夜。
《橘子日報》和《爆周刊》繼續對尹夏沫的身世不依不饒地嗅探挖掘。不同的是,《橘子日報》的報道一般來說有憑有據,開始挖掘到尹夏沫和其弟進入孤兒院生活的經曆。而《爆周刊》的報道卻想象力天馬行空,信口開河,將尹夏沫生母露娜的生平講得汙穢不堪,暗指尹夏沫頗有乃母之風,甚至采訪了過氣明星安卉妮,借她之口試圖將以前的淩浩事件重新翻盤。
外麵的世界風波不斷,醫院裏卻寧靜如港灣。
每天,尹夏沫陪小澄進行各種治療,陪他說話,和他一起看畫集,偶然允許他為她畫些簡單的素描,給病房裏歐辰送來的那些綠色植物灑水。這天,陽光出奇的燦爛,尹澄忽然想要和她一起出去逛街。
“是想要買什麽嗎?我去幫你買。”
尹夏沫正在病房的陽台上涼曬洗好的衣物,聽到他的話,手停了下來,心裏隱約不安。
“姐,今天天氣多好啊,”尹澄坐在病床上,期盼地望著她,“好久沒有和你一起出去走走了,自從你進了演藝圈,自從我上了大學,都沒有在外麵吃過飯呢。”
“……”
“而且,鄭醫生也說我身體調養得不錯啊,昨天又剛剛做完透析,出去走走不會有問題的。”
“……”
“姐,每天都在醫院,我都快發黴了……”他孩子氣地苦著臉,可憐巴巴地看著她,“……咱們就出去一個小時好不好,或者,咱們就隻去一家店!”
“真的那麽想去嗎?”她遲疑地說。
“求求你了,姐~~~”
“……”
“姐~~~你是世界上最好的姐姐~~~求求你了~~~”尹澄突然用出了小時候百試百靈的撒嬌絕技。
望著小澄充滿期盼和懇求的眼睛,尹夏沫的心不知不覺軟了下來。如果不去熱鬧的地方,如果隻出去一小會兒,如果萬一不幸碰到記者就立刻閃開……也許,是她想的太多了,世上哪有那麽多的巧合。
*** ***
童話國度裏夢幻的婚紗店。
櫥窗玻璃象糖果般亮晶晶,潔白美麗的婚紗,飄浮著粉紅的氣球,巨大的玫瑰花門,空氣裏都彌漫著浪漫甜蜜的氣息。
“歡迎光臨!”
頭紮粉紅色蝴蝶結,笑容象五月花朵般甜美的婚紗店店員們紛紛向尹夏沫和尹澄行禮。一個可愛得象漫畫中花精靈的店員迎上來,甜甜地笑著:
“下午好,很高興為你們提供服務。”
“你好,我上午打過電話過來,”尹澄微笑,他穿著白襯衣、牛仔褲和黑色的小外套,看起來象王子一樣溫柔俊雅,“聽說我定做的婚紗已經做好了。”
“啊!你就是尹澄先生嗎?”
店員女孩子微微睜大眼睛,驚喜地望著他,她的聲音雖然拔高了些,卻沒有失禮的感覺,反而頓時親切如鄰家女孩。
“是的。”
尹澄頜首。
“我是小綠,見到你太高興了!”店員女孩子邊禮貌地引著兩人向裏麵走去,邊忍不住一直看向尹澄,“珍恩姐把你設計的婚紗圖紙拿來後,就是由我負責聯係設計師。原本設計師不肯接外來的設計圖,說是隻做自己的作品,但是看到你的設計後,竟然因為欣賞而破例接下了,特意花了好幾天的時間來親手完成它。”
婚紗店僻靜的角落。
小綠熱情地將兩杯水放在粉紅色雕花圓桌上。
尹夏沫知道這是城內最著名的婚紗店,白色的地毯,浪漫的粉色氛圍,店的麵積很大,店裏的客人也很多,不過客人們都被店員們帶到一個一個相對安靜的地方,並不顯得混亂嘈雜。
她抬眼看向尹澄。
尹澄正望著她,神情中有些羞澀,還有些緊張和期待。她心底“砰”地被撞了一下,睫毛悄悄濡濕起來,原來,前些日子小澄趁她不在病房的時候,一直偷偷畫的就是這個嗎?
她知道……
其實小澄對她的婚禮感到很困惑,五年前對歐辰的心結,也始終沒有化解掉。原以為,小澄會反對她的結婚計劃,她將要用很多時間才能說服他。可是,小澄卻隻是小心翼翼地問她,像是怕傷害到她,仿佛隻要是她喜歡的,他就會無條件地去接受。
甚至——
還準備了這樣一份禮物給她嗎?
“你的女朋友長得真漂亮。”小綠羨慕地瞅著尹夏沫,對尹澄說,“她穿上那件婚紗一定美極了。”
“她是我姐。”
尹澄溫柔地微笑。
小綠的臉一下子紅了,不好意思地對尹夏沫說:
“對不對!對不起!可是,你真的好漂亮啊,長得和一個明星好像啊……”
“謝謝。”
尹夏沫笑容柔靜。
“你看,你們的婚紗就在那裏,”小綠笑著指向前廳,在眾多款式的婚紗中,有一件被單獨擺放出來,粉紅色的水晶展台,純白色的婚紗,在如星光的射燈照耀下,如夢如幻,純潔唯美。“這件婚紗真美,所有的店員姐妹們都喜歡極了,所以特意擺在那裏。隻不過,嗬嗬,從昨天開始,幾乎所有進來店裏的客人都非常喜歡這件婚紗,讓我們又是高興又是為難呢。”
尹夏沫怔怔地望著那件沐浴著星光般光芒的婚紗。良久,她眼底微微濕潤地回頭看向尹澄,聲音很輕:
“你用了很多心血在上麵嗎?”
“是啊,”尹澄笑容純真,“因為我要姐姐穿著我親手設計的婚紗結婚。姐,你一會兒去試穿一下,看看有哪些地方可以改進,我一定要讓姐姐成為最美麗的新娘!”
“小澄……”
尹夏沫心底又熱又痛。
“請稍等一下,我這就去拿婚紗過來給小姐試穿!”小綠笑吟吟地站起身,正準備抬步向外走去,店內忽然傳來一陣異常的喧鬧!
從婚紗店後部的婚紗照拍攝大廳走來一群人,眾星捧月般地簇擁著兩個人,閃光燈不斷地閃爍,還夾雜有記者們紛紛的提問聲。
店員和客人們不禁全都循聲望去。
尹澄也望過去,他突地怔住了,目光緊緊凝視著那人群中的某人,然後,擔心地回頭看向身邊的尹夏沫。
尹夏沫不解地看過去——
她的身子突然僵住了!
嘴唇的血色在刹那間消失得幹幹淨淨!
粉紅色浪漫的婚紗店,在眾多記者的簇擁包圍中,洛熙和沈薔並肩走在一起。洛熙身穿黑色襯衣,黑色磨舊的牛仔褲,他瘦了很多,隱約有些病容,肌膚蒼白得如同褪色的櫻花花瓣,眼珠異常幽暗漆黑,隻有嘴唇的一抹豔色讓他看起來依舊美得撼人心魄。
沈薔冷淡清高如昔,隻是在回答記者們的提問時,不時回眸看向洛熙,眼神中的感情若隱若現。
在看到洛熙的那一瞬間,尹夏沫渾身的血液都凝固了。她以為再也不會看到他,從此以後她將退出娛樂圈,以他的驕傲也再不會出現在她的麵前,或許偶爾會在電視裏看見他,但是兩人的世界再也沒有交集……
可是……
在看到他的這一瞬間,她竟無法克製住自己,目光竟無法從他的身上移開……呼吸也緩慢得仿佛已經消失……在恍然失神間,隻有永遠不肯妥協的理智在強迫著她,一點一點地逼著她將視線挪開……直到她恍惚地看到那些包圍著他的記者……
她驚了一下!
如墜冰窟!
迅速地將頭轉過去,她背對那些人群,死死握緊小澄的手!不行,不能被那些記者發現,如果是她一個人還無所謂,可是小澄在她身邊……她想要拉著小澄躲閃出去,然而此刻的婚紗店,似乎任何舉動都反而會更加引起那些人的注意……
“是洛熙和沈薔呢!”
小綠驚喜地說!
因為要為一個著名雜誌拍攝封麵,而且是婚紗造型,所以洛熙沈薔今天來到店裏拍照。不過他們進來婚紗店時,她正在接一個客人的電話而錯過了,沒想到居然還可以有幸看到他們出來!啊,洛熙本人比屏幕上更迷人呢!
“姐……”
尹澄擔心地握住尹夏沫的手,感覺她的手冰涼冰涼,而且見她僵硬地將頭扭過去,似乎是不想被洛熙看到。
“咳,我去拿婚紗。”
小綠為自己見到明星的失態而羞愧,趕忙讓自己恢複到工作狀態。隻是看著那位美麗的客人突然臉色蒼白起來,小綠疑惑地想,咦,她真的長得很像那位明星,難道,會是她本人嗎?
洛熙沈薔一行人向婚紗店門口走去。
店員們和客人們目不轉睛地望著他們,記者們邊走邊提問一些問題,《天下盛世》拍攝結束以後兩人各自有什麽計劃,兩人目前是什麽關係,對洛熙前女友尹夏沫被爆出的身世醜聞有什麽看法,今天來拍攝婚紗照有沒有什麽特殊的含意……
洛熙眼神沉寂。
敏感的記者們發現最近的洛熙不再像以前一樣談笑風生,他變得沉默了起來,仿佛是遊離於繁華的演藝圈之外的。而他日漸消瘦憔悴的麵容,使得記者們懷疑他的變化跟近期傳出的尹夏沫和歐辰的婚期有關。
但是記者們卻不約而同地選擇不去窮追猛打地逼問他,因為洛熙一向對記者們友善,他們苦無新聞可發時,每當找到洛熙,洛熙並不擺天王巨星的架子,總是盡量配合他們。
沈薔走著走著突然停下了腳步。
璀璨的燈光下,那件純白色的婚紗美得仿佛童話。沒有誇張蓬起的紗裙,柔和修長的線條像傳說中的美人魚般優雅,隻在裙角散開一點柔紗,仿佛是海麵微微的波浪。婚紗上沒有釘綴水鑽,卻在胸口繡有古典的歐式宮廷花紋,高貴而典雅。潔白的頭紗上有一頂純白色的花冠,芬芳的百合與滿天星,仿佛是從春天中走來的美麗的公主。
它……
就像是所有少女心中最初的那個夢……
聽到那一行人的腳步聲漸漸離開,尹夏沫微鬆了口氣,她反握住小澄的手,雖然唇色依舊有些蒼白,卻對他輕輕笑了笑,讓他不用擔心。
這時。
婚紗店的前廳傳來一個聲音——
“這件婚紗,我買下了。”
沈薔的手指輕柔地碰觸婚紗,光潤的絲質觸感讓她的心也柔軟起來,平素清冷的聲音裏不知不覺帶入一抹溫暖。
記者們頓時興奮地圍過來,八卦地問——
“咦,莫非沈薔小姐的婚期近了?”
“是不是已經和洛熙秘密商定婚期了呢?”
“今天的婚紗照拍攝,是不是就是未來婚事彩排的一部分?”
“婚期將會定在什麽日子?”
“……”
“……”
“在我的下一部MV拍攝中,有需要用到婚紗的部分,所以先買下來,以後就不用再浪費時間去挑選。”
沈薔的聲音恢複到如常的冷漠清淡,她看了洛熙一眼,見他沉默疏離,不由得心中一黯。她的目光轉回到那件婚紗,隻有它,是她可以擁有的一個夢。
“對不起!”小綠趕緊走過來,對她歉意地說,“這件婚紗是客人訂做的,是非賣品,真的很抱歉!”
“是嗎?”沈薔淡淡地說,“可是我就要它。”
小綠愣住了。
店裏的婚紗部組長也趕了過來,客氣地笑著說:“很榮幸沈小姐能夠喜歡它,不過這件婚紗是客人早就訂下的,而且是客人親手設計的,所以沒有辦法將它賣出。沈小姐有興趣的話可以看一下我們店裏其他款式的婚紗,昨天新來了一批法國和日本名家設計的婚紗,十分美麗和別致……”
“我可以出雙倍的價錢。”
“沈小姐,真的很抱歉……”婚紗部組長為難地說。
“夠了,走吧。”
洛熙微微皺眉,有些不耐煩,他的神態讓沈薔心底澀痛酸楚,想要將那件婚紗得到的心思卻愈加執拗起來!
“十倍的價錢。”
看著態度堅決的沈薔,記者們麵麵相覷,不明白這件婚紗果真這麽好看嗎。其中一個年輕的女記者饒有興味地挑眉,視線在沈薔和洛熙之間遊走。
“很抱歉,不是錢的問題……”
“請你打電話給訂婚紗的那位客人,也許她願意以十倍的價錢轉讓給我,或者隨她開出條件。”沈薔冷淡地說。
婚紗部組長麵露難色。
她並不想得罪沈薔這樣的明星,可是給訂下婚紗的客人打這樣的電話會顯得不甚禮貌。
“真巧,訂下這件婚紗的客人現在就在店裏呢!”
看出了組長的為難,小綠笑著開口說,手向店裏一個僻靜的角落指去——
那裏靜靜坐著兩個人。
男孩子溫柔秀雅,目光擔憂關切地望著身邊的女孩子。女孩子微微側頭過去,隻能看到一個背影,海藻般微卷的長發,潔白修長的脖頸,她的身體微微僵硬,仿佛不希望被關注到。
洛熙身子陡然一震!
他不敢置信地瞪著她的背影,又緩慢地看向身邊的那件婚紗。雪白的婚紗,如同寒冬裏白茫茫的雪地,刺眼的射燈光芒打照在那件婚紗上,他的腦中一片眩暈,仿佛有血氣直衝上來,整個人炸開一般!
“這件婚紗是尹小姐的嗎?”
沈薔重新打量那件婚紗,嘴角彎出一抹嘲諷,清晰獨特的聲音令得婚紗店內所有人都聽得清清楚楚。她心中酸澀,原本隻看到那女孩子的背影,不敢確認究竟是不是那人,而洛熙刹那間蒼白驚痛的神情最終讓她確定無疑。
“可是,據說尹小姐的婚紗不是由國外進口,墜滿九百九十九顆鑽石嗎?這件婚紗這麽樸素,怎麽配得上尹小姐尊貴的身份,怎麽對得起尹小姐嫁入豪門的辛苦……”
角落裏,那個女孩子緩緩地轉過頭,視線從沈薔的身上,移到洛熙的身上,她的眼珠象琥珀一樣透明,嘴唇卻微微發白。
眾記者嘩然!
天哪!果然是尹夏沫啊!好像被什麽力量保護著般,尹夏沫已經從公眾麵前失蹤很久了,居然可以在這裏碰到她!除了其中一個年輕的女記者玩味地站在原地沒動,其他的記者們頓時興奮起來,紛紛向她包圍過去!
“我們走!”
婚紗旁洛熙僵怔失神的模樣,使得尹夏沫的心狠狠地絞痛起來,可是那些記者們兩眼放光地圍過來的動靜,又使得她立刻清醒過來!她不是一個人,她還有小澄!心裏警鈴大作,她霍然起身,拉起尹澄的手,迅速向婚紗店門口走去。
“尹小姐,請問你的生母……”
“尹小姐,你和歐氏集團少董的婚期會不會因為最近被披露出來的身世問題而有所變化?”
“尹小姐……”
記者們怎會甘心就這樣看著尹夏沫離開,紛紛擁堵在她麵前。
婚紗店組長和小綠驚怔地看著麵前突然混亂起來的場麵。
沈薔冷冷地打量被記者們包圍住略顯狼狽的尹夏沫,她最看不起這樣的女孩子,不知道用自己的雙手去奮鬥,反而總是想踩著男人想上爬。而這樣功利的女孩子,受到一點懲罰也是理所應當的。
雪白的婚紗。
婚紗柔軟的綢緞表麵反射出冰冷的光芒,好像是在嘲笑,她要結婚了,她是真的要結婚了,那樣決然地背棄他,那樣淡漠平靜地看著他離開,難道,他還要自欺欺人地以為,她隻是,在跟他開玩笑嗎?
當她的婚紗出現在他麵前。
一直汩汩淌血的心,仿佛幹涸了,隻留下烏溜溜的黑洞,輕輕地吹一口氣進去,空空蕩蕩四散開來,黑漆漆的無聲,什麽都沒有,像死亡一般寂靜。
良久,洛熙的目光冷漠地從婚紗上移開,看著尹夏沫瘦弱的身軀被如狼似虎的娛記們包圍著。
已經跟他無關了……
當她選擇從他的生命中離開,當她即將穿上嫁給歐辰的婚紗,她也許根本就不想再看到他。你以為你現在去幫她,她會感激你嗎?——腦子裏仿佛有另一個洛熙在冷冷地這麽對他說。
根本不會。
她早已將你拋在腦後了……
尹夏沫隻想趕快帶小澄離開這裏!
她一隻手緊緊拉著尹澄的手,如母雞般將他護在身後,一隻手用力試圖將那些記者撥開,拚命想從他們的隙縫中擠出一條道路來!然而記者們越圍越緊,尹澄被擠得呼吸急促起來,閃避不及,險些被推倒!
“小澄,當心……”
尹夏沫連忙回身扶住尹澄,又急又痛,忍不住厲聲低喝那些記者們:“你們讓開!”
正在場麵混亂中,一個懶洋洋的聲音忽然響起——
“你們今天不是來采訪我的嗎?怎麽跟她糾纏起來了呢?”
聲音並不大,卻有種安靜明亮的味道,婚紗店裏忽然靜謐如秋日的湖麵。眾記者循聲望去,隻見洛熙似笑非笑地瞅著他們,妖嬈又美麗,炫目得令人神迷。
記者們錯愕片刻,立刻明白洛熙是在幫尹夏沫解圍。
娛樂圈有娛樂圈的潛規則,藝人靠記者博得宣傳出鏡的機會,記者們也靠藝人發稿謀生,大家做事你來我往互相幫助,才能保持良好關係,不至於將路堵死。長期以來他們受洛熙照顧頗多,不好意思駁他麵子,可是,尹夏沫的新聞價值那麽大,是不是裝傻當不知道呢。
記者們尷尬地互相看看。
“阿洛,你和尹小姐不是已經分手了嗎?”有記者打哈哈。
“難道阿洛和尹小姐還有可能舊情複燃?那可有點對不起沈薔哦。”
“既然這麽巧遇到了,不如就讓尹小姐解釋一下當初為什麽要和阿洛分手?”
“你們以為我是在幫她?” 洛熙唇角懶洋洋的笑不見了,他目光冰冷地看過那些記者,聲音裏透出嘲弄,“一個即將退出娛樂圈嫁入豪門的小明星,也配和我搶新聞?”
記者們有點琢磨不透他的意思了,難道他真的認為尹夏沫搶了他的鏡頭而這麽說的嗎?怎麽可能!
尹夏沫心中一緊,不由自主地看向洛熙。他是在幫她解圍嗎?可是,他語氣中的冰冷和嘲弄讓她胸口像被堵住了一樣。洛熙也淡淡地掃了她一眼,仿佛她是陌生人,眼中竟是什麽情緒都沒有,隻是眸色漆黑深沉。
他很快就把視線移開了,抬腕看看手表,挑眉說:
“我馬上要趕下一個通告,隻有半個小時的時間了。而且這裏太吵,啊……對麵有個咖啡店看起來很安靜,如果要采訪,就請你們抓緊一下,跟我去那裏。”
就在眾記者為難地看看尹夏沫,又看看洛熙,難以選擇時,一個陰冷的聲音從記者群裏冒出來:
“洛熙,別人都拋棄你了,你還來裝什麽情聖。”
如同突然被人刺了一刀,洛熙的麵色驟然蒼白得仿佛透明!
眾記者吃驚地去看是誰這麽不給洛熙麵子,一看之下,卻是《爆周刊》的老牌娛記,在圈內赫赫有名,許多醜聞是他一手炮製出來的。最著名的事件是曾經惡意地大肆攻擊一位新出道的小明星,把那小明星害得名聲惡臭最終竟然自殺了,也曾經因為得罪了某位有黑道背景的明星被暴打一頓,連門牙都被打掉,卻依然毫不收斂,似乎視製造醜聞為癖好,人送諢名“劉暴”。
劉暴趁著眾人在驚愕中還沒反應過來,迅速擠到尹夏沫麵前,一連串惡毒的話語向她射去——
“尹夏沫,你的母親生前是酒吧女,為什麽你卻一直對公眾隱瞞這一事實?”
“你是私生子對不對?”
“聽說你七歲左右就和母親一起在酒吧賣藝,那麽,你是不是就是傳說中的‘雛妓’?”
劉暴細小的眼睛如毒蛇般緊緊盯著尹夏沫!
尹夏沫強忍住心中的疼痛,當洛熙被那個記者突然語言攻擊時,他瞬間脆弱僵硬的神情使她心底那為了小澄而強固的堡壘忽然有了裂開的縫隙。隻是,那個記者轉向她一連串攻擊,讓她頓時又麵如寒霜。
她冷冷地看著這個記者。
她認得這個記者,在安卉妮事件中,他曾經屢屢口出惡言,對她進行人身攻擊,當時是媒體方麵對她潑汙水的主要力量。而當安卉妮事件已經大白天下時,這個記者似乎不滿意最終在輿論中失敗的結果,每當遇到她總要冷嘲熱諷一番。
“無可奉告,請讓開!”
尹夏沫淡漠地挺直背脊,硬生生要從劉暴的身前走過去。所有記者都是一驚,很少有明星會不畏懼劉暴的刻毒,劉暴也驚愕了一下,竟劈手抓住尹夏沫的胳膊,眼底閃爍暗光如針芒。
“別走啊!難道是我說錯了?哦,對對,你的生母不是酒吧女!應該是——妓女——才對,哦嗬嗬嗬嗬……”
尹夏沫一凜。
她嫌惡地盯著手臂上那隻手,就好像那是一隻惡心的壁虎。
“放開我!而且如果你再胡言亂語,我將保留對你追究法律責任的權利。”尹夏沫冷漠地說,目光含威地回視劉暴。
劉暴環視了一下周圍,不甘心地將手從她的手臂上鬆開,眼底卻閃過一抹更為惡毒的光芒,視線從尹夏沫身上轉到她身後的尹澄。尹夏沫心中暗驚,拉緊尹澄的手,隻想讓他立刻離開這裏!而周圍記者包圍得太緊,想要兩人同時脫身似乎不太可能了,她回頭低聲對小澄說:
“你先走!”
母親去世時小澄還小,她向來隻告訴他母親很疼他很愛他,他對母親的酒吧女身份和死亡幾乎沒有任何印象……
“姐……”尹澄站在原地不動。
這就是演藝圈嗎?這就是姐姐在其中生存和奮鬥的演藝圈嗎?他可以清晰地看到那個擋住姐姐的記者眼中濃濃的惡意,可以清晰地看到其他記者眼中那種興奮的八卦光芒。姐姐被他們包圍在中間,仿佛是努力保持尊嚴,卻依舊會被狼群吞掉的羔羊。
“你就是尹夏沫的弟弟啊,”劉暴眼中光芒大盛,直勾勾地盯著尹澄,“喂,小弟,跟我們講講,你是不是也是私生子,你見過你親生母親接客時候的樣子沒有,你姐姐小時候是不是就是雛妓……”
“啪——!”
尹夏沫手起掌落,一記耳光重重地打在劉暴的臉頰上!她麵容煞白,眼中帶著不可抑止的怒氣,冷冷地說:
“你莫非是一條瘋狗?對著圈裏的藝人狂吠也就罷了,竟然對無關的圈外人也張口亂咬!”
空氣頃刻間凝固了!
眾記者驚訝到不敢置信,打記者哎,藝人居然膽敢在公開場合打記者!婚紗店組長和小綠驚愕不已,所有的客人都目瞪口呆地望過來!沈薔隻是淡淡看了尹夏沫一眼,視線又轉回到洛熙身上。
自從看到尹夏沫,他就好像忽然被抽去了生命一般,背脊僵硬,看起來卻那麽脆弱而孤獨。他的目光從始至終沒有離開過尹夏沫,眸底漆黑,嘴唇蒼白得恍若失血。
沈薔心裏不由一陣疼痛。
她永遠無法取代她嗎?
“尹夏沫——!”
劉暴從驚駭中反應過來,他用手捂了一下發燙的麵頰,又怒又恨地喊:
“我會到法庭控告你!尹夏沫!這件事情我絕不會輕易罷休!我一定會讓你身敗名裂!你這個婊子養的東西,居然敢……”
“悉聽尊便。”尹夏沫淡漠地抬起下巴,直視他,“不過我再次警告你,你所有侮辱性的語言,我都將保留法律追究的權利。不管我的母親從事何種職業,對我而言,她都是世界上最偉大的母親。即使她熱愛唱歌和表演,即使她在酒吧上班,隻要是她的選擇,我都尊重並且一如既往地熱愛她。而那些齷齪的字眼,隻有那些齷齪的人才能說得出來。”
她的光芒強大得如同女王,洛熙沉默地望著她,仿佛被她渾身盛放出的那種冷傲強韌的強烈光芒,灼傷了眼睛!小時候的她,為了她的弟弟,冷漠強悍地警告他,否則將會不擇一切手段把他趕出去。
她是淡靜與憤怒的混合體,平素裏如水的寧靜溫和,偶爾露出鋒利的爪子和牙齒,這樣矛盾的她就像致命的罌粟花,讓人沉迷,卻又無法真正得到。她的情緒仿佛永遠埋藏在深深的海底,隻有在傷害到她最在意的人時,才會爆發……
而她最在意的人……
似乎從來都不是他……
“哈!不知道齷齪的是誰?!”劉暴惱羞成怒,破口大罵,“你那個婊子媽當年人盡可夫,生了你和你弟弟這兩個私生子,最後因為一個男人當眾自殺,你以為這些事情沒有人知道?!裝什麽公主小姐,骨子裏還不是……”
“店員小姐,難道在你們店裏,允許客人這樣受到騷擾嗎?”洛熙冷冷地打斷了劉暴的漫罵聲。
婚紗部組長如夢初醒。是啊,不管是明星還是記者,隻要在店裏,她們都有責任保護客人不被騷擾,她立刻拿出對講機跟保安聯係。
“現在大家有時間一起去喝咖啡了嗎?”洛熙淡淡地笑了笑,目光瞟到劉暴身上,說,“不過劉先生我不會歡迎的,而且,永遠也不會歡迎。”
眾記者這時候也尷尬地笑起來,心中暗暗怪劉暴太過分,弄得場麵難看。
“阿洛你真是太客氣了……”
“是啊是啊,阿洛的麵子給不能不給……”
洛熙唇瓣一揚,向門口走去,他緩緩地經過尹夏沫身前。走在他身後沈薔抬頭看了尹夏沫一眼,見她睫毛半垂,唇色微微蒼白,剛才麵對劉暴時的凜然氣勢在洛熙走近時,悄然變得僵硬失神。
洛熙腳步一頓。
在尹夏沫麵前停了下來。
沈薔的心頓時提起來,見洛熙停了幾秒終於轉過頭,眼睛漆黑地漫過麵色蒼白的尹夏沫,卻盯在仍然不死心站在尹夏沫麵前的劉暴身上,他譏諷地說:
“劉先生還在這裏等保安嗎?”
劉暴環視左右,發現其他記者們都已經開始走向咖啡廳,又見到店員叫來的保安已經出現,心知留下來也沒有什麽便宜可沾,隻得惡狠狠地瞪了尹夏沫幾眼,冷哼著離開了。
婚紗店裏突然變得空蕩蕩安靜了下來。
玻璃門被店員拉開。
洛熙緩步向婚紗店外走去,他沒有回頭,仿佛店裏並沒有什麽可留戀的事物。
尹夏沫站在前廳中央。
玻璃門緩緩關上,望著他的背影,她長久地沉默著,因為他無法看到她,所以她才有了這樣奢侈的機會再好好看他一次。也許,這真的是最後一次看到他了吧……
當他的背影完全消失。
她閉上眼睛,身體裏的力氣好像一下子被抽空了,緊緊握住小澄的手,嘴唇愈發蒼白起來。
“姐……”
尹澄擔心地扶住她,讓她靠在自己身上。尹夏沫卻如驚醒般立刻站得直直的,睜開眼睛,慢慢地,讓她的唇角擠出微笑,輕聲安慰說:
“小澄,我回去醫院就把媽媽的事情告訴你,你不要聽那個人胡言亂語,事實不是那個樣子的……”
“姐!你以為……”
尹澄心中急痛,他最擔心的是她,而不是過去那些陳年往事,可是他的話還沒有說完,就被從角落裏傳出的一陣奇怪的鼓掌聲打斷了——
“啪!啪!啪!”
一個年輕的女記者坐在婚紗店角落裏,看戲似地鼓掌,她一頭幹練的短發,麵容瘦削,邊鼓掌邊慢悠悠地走向尹夏沫。剛才的混亂中,她一直置身事外冷眼旁觀,卻也沒有跟著那些記者離開,仿佛對她來說,她更感興趣的是尹夏沫。
尹夏沫微怔。
她忽然覺得麵前的這幅麵孔有幾分似曾相識。
“好久不見,”那個女記者對尹夏沫伸出手,眼神深不可測,“你如同當年一般威風淡定引人矚目。”
“你是誰?”
尹夏沫皺眉,握住了那隻手。那女記者的手如蛇一般冰涼,她心底微寒,腦中驟然閃過一些畫麵,有學校裏的打鬥,還有在那個黑暗的地方,她似乎見過……
“把我忘了嗎?真是不應該啊。”女記者的手指冰涼滑膩,“我是《橘子日報》的記者華錦,作為記者這個身份,我會努力讓公眾知道一些事實。”
華錦……
尹夏沫緊緊盯著她,想要看透她的笑容究竟是什麽含義。
“哦,對了,我還有一個名字叫——方、錦、華,”女記者鬆開她的手,露出一抹奇異的笑容,“作為方錦華這個身份,我會將以前從你那裏遭受到的,全都還給你!”
第四章
加長的林肯房車行駛在午後的街道上,身穿製服的司機專心地開車,尹夏沫望著窗外掠過的景色,若有所思。昨晚歐辰來到醫院,並沒有詢問在婚紗店發生的風波,隻是問她可否第二天抽出一段時間來,見一位重要的客人。
今天醫院裏沒有太多的事情。
她原本擔心昨天那個記者的胡言亂語傷害到小澄,但是清晨在花園裏說起這個話題時,小澄卻微笑著對她說:
“姐,其實我很小開始就已經記得事情了。那時候好像媽媽每天都是淩晨才回來,醉醺醺的,酒氣很重,有時候會在屋子裏大喊大叫,有時候會把音樂放得很大繼續唱歌跳舞,有時候會突然嚎啕大哭……”
“小澄……”
她怔住,她一直以為兩三歲的孩子是不會有記憶的。所以每當提起母親,她雖然話不多,卻總是試圖讓小澄覺得媽媽是溫柔親切的人。
“我不懂媽媽為什麽總是喝那麽多酒,也不懂媽媽究竟為什麽會自殺,”小澄望著花園裏的綠樹,笑容柔和,“可是我喜歡媽媽,每次去酒吧上班前她都會親吻我,睡覺前她也會來親吻我,雖然常常把我驚醒,雖然有時候她身上的酒氣很重,有時候她的淚水很涼。”
“嗯,媽媽就是那樣的一個人。”她握住小澄的手,回憶說,“小時候,我不喜歡她總是丟下我跑出去,不喜歡她總是把屋裏弄得亂糟糟,很少做飯給我吃,可是她總是買很漂亮的裙子給我穿,雖然有一段時間家裏很窮,她也總是‘小公主’、‘小公主’地親我喊我,給我買閃閃亮亮的項鏈。媽媽也很愛你,她幾乎是嗜酒如命的人,可是懷著你的時候,她一口酒也沒有喝過。”
尹澄回頭看她。
眼底忽然泛起濕潤的盈光。
“姐,媽媽真的很愛我,是嗎?”
“是的。”
她輕柔地說,凝視他的眼睛。
“小澄,你知道嗎?這世上並沒有完美的人。或許媽媽跟其他孩子們的媽媽不太一樣,她愛唱歌,愛喝酒,愛熱鬧,愛漂亮,愛男人,甚至喝醉了酒不小心從舞台上跌下而死去,可是,她是愛我們的。對於我們來說,她是好媽媽。”
“我明白,”尹澄輕輕將腦袋依偎在她的肩頭,“姐,你不用擔心,我明白……”
小澄從小就乖巧懂事,甚至從來沒有問過他父親的事,仿佛有姐姐就十分滿足了一樣。
尹夏沫想著,微微的笑起來。
隻要不會傷害到小澄,那些亂七八糟的報道就隨他們去吧,她現在根本沒精力去關心那些東西。
隻是……
尹夏沫腦中又浮起昨天那個女記者的樣子,她說要揭露所有的她給公眾?
所有的……
難道也包括那些被掩蓋的黑暗往事嗎?
本來隨意放在膝上的手不由握緊了。
車窗外有清涼的風吹來。
尹夏沫深吸一口氣,讓自己從回憶中醒轉,不再去想那些令人煩心的事情。車窗外飛掠而過的景色是那麽熟悉,啊,她眼中閃過一抹亮色!這條林蔭大道正是當年她和小澄被尹家父母收養後,去往學校的必經之路。
盛夏時,道路兩旁的樹木濃密高聳,陽光如碎金子般從樹葉縫隙間灑下,常常有孩童們在路邊玩鬧戲耍,他們愛吹肥皂泡泡,夏日的風中,美麗七彩的泡泡輕飄飄地飛向藍天……
就是在這裏第一次遇到歐辰。
那年她十一歲,他十四歲。從昏迷中清醒過來時,他正居高臨下地望著她,眼底的冰冷中帶點玩味,好像她是一隻洋娃娃。他答應了她的請求,卻要求她站在草坪上頭頂著蘋果作他的箭靶,他穿著華麗的白色射箭服,神情淡漠,緩緩拉開弓,長箭對著她飛射而來!
當長箭將她頭頂的蘋果貫穿射飛,那破空而來的風聲和力道使她背脊被冷汗浸透了,也同時記住了這個叫歐辰的少年有怎樣冷漠堅忍的一顆心。
那次以後,他似乎決定闖入她的生命。凡是他從國外回來,都會找到她,給她帶來各種禮物。有時是粉紅珍珠串成的鏈子,有時是鑲嵌寶石的手鐲,有一次她要一隻洋娃娃,他竟送給她一隻跟她模樣出奇相似的,仿佛是照著她的畫像做出來的。
同時,養父的職位保住了,工作輕鬆,薪水卻不斷提高,餐桌上的飯菜越來越好,小澄的個頭越長越高,每天無論在學校還是在家裏小澄看起來都那麽快樂開心。雖然歐辰的獨占欲和霸道時常令她心有隱憂,但是與她得到的這一切相比,她是感恩的。
那是她年少時最寧靜的時期。
她甚至貪心地祈禱能夠永遠如此下去。
直到洛熙的出現,直到那場災難的降臨,直到令她無法承受的噩夢一波一波地襲來,她才終於明白,倚靠別人得到的幸福終究是海市蜃樓,頃刻間就會轟然倒塌!
“尹小姐,少爺在客廳等您。”
林肯房車停在花園別墅裏,沈管家為她打開車門。
她抬頭看向四周。
白色的三層歐式建築,端莊氣派,即使已是秋天,花園裏的草坪依然被打理得綠草茵茵。一張白色小圓桌擺在昔日的地方,遠處的室外泳池映著藍天,碧波粼粼。她知道,還有一個室內泳池,少年時期的歐辰更喜歡在那裏遊泳。
時間仿佛凝固了。
已經將近六年沒有來過,這裏竟跟以前一模一樣。仿佛從來沒有經曆過那麽多的事情,仿佛永遠停留在他和她的少年時期。
她默默地走進客廳。
歐辰坐在胡桃木的牛皮沙發裏,他的對麵是一位法國男人,女傭正在為兩人倒咖啡,客廳裏彌漫出香醇的味道。聽到靜靜的腳步聲,歐辰回過頭來,見到是她,他眼神轉濃,起身走向她,然後輕摟住她的肩膀,將她帶到那個法國男人麵前。
“夏沫,這位是我的父親,羅貝爾?梅斯梅爾先生。”
聽到歐辰的介紹,尹夏沫怔住,目光看向那已經站起身來的法國男人。這是她第一次見到歐辰的父親,從認識他開始,他從不談起自己的父母,她也從來沒有見過他父母的照片或者畫像。
尹夏沫禮貌地微笑說:
“很榮幸見到您。”
羅貝爾先生看起來五十歲左右的年紀,金發藍眼,風度翩翩,上流社會的矜持和法國男人的浪漫在他身上有種奇妙的組合。
“父親,這就是我將與之結婚的尹夏沫小姐。”歐辰輕摟著她的肩膀,以正式的語氣用中文介紹說。
羅貝爾先生握住尹夏沫的手,在她的手背落下一個禮節性的吻,他的中文不是很流暢,注視著她說:
“果然是美麗優雅的小姐。”
“您過獎了。”
尹夏沫心中五味雜陳。在被介紹給歐辰父親的這一刻,她忽然覺得有種如夢醒般的真實感。是真的要結婚了,就在這個月底,再過六天,她就要為人妻,嫁給歐辰了。
“我祝福你們的婚姻。”羅貝爾先生看向歐辰,“辰,即使你的母親身在天堂,她也會為你的婚姻感到幸福。”
“謝謝父親。”
“婚禮結束之前我會留在這座城市,住在郊外別墅,如果有任何需要我效勞的地方,請通知我。”
“你可以住在這裏……”歐辰望著他的父親。
“不,那樣會打擾到你。”羅貝爾先生抬手看下腕表,說,“一個朋友約我吃下午茶,我要去赴約了。婚禮的具體時間地點定下來後,請通知我。”
“是,父親。”
經過尹夏沫身前時,羅貝爾先生對她含笑點頭,然後他的背影消失在客廳的門口。茶幾上的咖啡依舊彌漫著熱氣,他甚至都沒有多坐一會兒。
尹夏沫微微錯愕地側頭看向歐辰。
他和他的父親……
居然如此禮貌生疏好像客人一般嗎?
手指無意識地握緊她的肩膀,歐辰黯然地望著自己父親離開的方向,眼底有種孩子般的失落,但是這種失落並不強烈,仿佛他已經習慣了。過了片刻,歐辰恢複慣常的平靜,低頭對她說:
“我有件東西給你看。”
*** ***
午後的陽光將婚紗店的櫥窗玻璃照耀得如水晶般透明,櫥窗裏展示著各種美麗的婚紗,粉紅的玫瑰花點綴其中,仿佛是在幸福的國度,甜蜜溫馨。
婚紗店對麵的馬路上,一輛白色的汽車已經停了許久。
洛熙呆呆地望著從婚紗店門口進進出出的情侶們,每對戀人的神情都是那麽親昵,互相凝視的眼神,互相寵溺的笑容,好像是被幸福的光芒籠罩著。
她……
也是如此嗎?
在他看不見的地方,她和歐辰也會如此親昵,會親自下廚為歐辰做飯,會在歐辰睡著的時候,輕輕撫弄他的發絲……
洛熙驟然閉緊眼睛!
痛苦如毒蛇咬噬著他的心髒,然而又仿佛是在濃重的白霧中,茫然無措,不知該怎麽做才是對的。想要去恨她,卻總是在看到她甚至聽到她名字的那一刻就潰不成軍;想要忘記她,卻在每個噩夢裏都掙紮著請求她不要離開……
六天後,她就要結婚了。
昨天她的眼睛裏有沒有一絲對他的猶豫和眷戀呢,他努力地回想著,哪怕隻有微弱的不舍,他也許就會不顧一切地去請求她,哪怕放棄自尊,哪怕結果還是再一次地被她傷害,隻要有她,隻要她還能像以前一樣靜靜坐在他的身邊!
似乎……
在她的眼底……有一點點的黯然吧……
遲疑地拿起手機——
手指還沒來得及按下去,對麵的婚紗店的大門再次被客人推開,他怔怔地可以看到,前廳裏那件屬於她的婚紗已經沒有了。
婚紗是被她拿走了吧……
心底一陣猛烈的疼痛,她就那麽迫不及待嗎?!手機從他的掌中滑落,蒼白的嘴角扯出一抹苦笑,也對,畢竟六天後,她就要結婚了。
*** ***
推開起居室的門。
起居室裏有麵巨大的三折拉開的古典銅製花紋裝飾的鏡子,明亮的鏡子從不同角度反射出星芒般的白光。
尹夏沫的眼睛微眩了下。
純白的婚紗,古典的花紋,柔和修長的線條,百合與滿天星的花冠,恍若是童話中從春天裏走來的公主。婚紗旁站著幾個手裏捧著各種首飾盒的女傭,一個手拿軟尺的裁縫師,然後,竟然還有尹澄站在旁邊!
“姐——!”
尹澄微笑喊她。
“你怎麽在這裏?”尹夏沫驚訝地說。她離開醫院的時候,他明明在病房裏看畫冊啊。
“因為我不要比歐辰哥哥晚看到你穿婚紗的樣子。”尹澄笑著看向她身後的歐辰,兩個男人之間似乎忽然有了某種默契。
昨天因為那些記者的出現,姐姐並沒能試成婚紗,婚紗也隻好暫時留在店內。但是昨晚歐辰趁姐姐離開病房的空隙,問他說:
“你為夏沫設計了婚紗?”
“……是的。”他心裏突然緊張了起來,歐辰問這個,應該是知道下午在婚紗店發生的事情了吧。那麽,歐辰也知道姐姐又碰見洛熙哥哥了嗎?
“可是,婚禮上的婚紗我早已交給桂由美大師設計,已經製作完畢,明天就會從日本運來。”歐辰說。
尹澄沮喪極了。
著名婚紗設計師桂由美的名氣連他這樣不怎麽關注時尚的人都有所耳聞,那一定是一件非常華美的婚紗吧。
看他沮喪的樣子,歐辰微笑著說:“不過,我決定婚禮上用你設計的婚紗了。”
“真的嗎?”尹澄驚喜出聲。
“真的。”歐辰點頭,“而且我會請最好的裁縫師幫助你將婚紗最後完成。隻有一個條件——”
“什麽?”
“夏沫第一次穿上婚紗時,我要在她身邊。”歐辰眼睛澄綠如夏日湖水。
華麗的紫紅色帷幔緩緩拉開。
午後的陽光從起居室落地窗的玻璃燦爛地灑照進來,水晶般流淌的光芒裏,鏡麵將所有的光線反射在尹夏沫身上,她被照耀得仿佛是虛幻的透明的。
歐辰深深地凝視她。
純潔無暇的婚紗映襯得她肌膚潔白,眼波如海,花冠上星星點點的滿天星,讓她寧靜的唇角仿佛染上了微笑的光暈。她手裏捧著一束盛開的百合,寧靜地站著,美麗得就像童話故事中的小美人魚,美麗得使空氣也迷離夢幻。
女傭們打開手中的首飾盒。
歐辰的目光從上麵掃過,手指拿起一條複古花紋的鑽石項鏈,走到她的麵前。雙手輕輕繞過她的脖頸,她的脖頸潔白修長,耳垂圓潤潔白得仿佛一小朵柔美的白花,溫婉地低垂著頭,她的睫毛烏黑烏黑。他的手指忽然顫動了一下,鑽石項鏈發出輕微的碰觸細響,她微驚抬頭,和他的目光撞在一起。
歐辰的手指在她頸旁。
他的眼睛深邃暗烈。
她的眼睛裏微微透出彷徨和失措。
秋日的陽光將兩人照耀在一起,美如圖畫,有燦爛的銀色光芒。
婚紗的尺寸大體是非常合身的,仿佛每根線條都是為她貼身打造,嫵媚而優雅。尹澄隻是低聲對裁縫師囑咐了幾句,讓裁縫師將腰線封緊一點,姐姐似乎這幾天來又瘦了。裁縫師細心地量下尹夏沫腰部的尺寸,點頭說,今天就可以全部改好。
“姐,你真美。”
尹澄輕輕歎息,他從小就知道姐姐是美麗的,但是穿上婚紗的她,竟然美得令他的心都微微痛了。當他的目光終於從姐姐身上離開時,發現歐辰依舊凝望著姐姐。
姐姐怔怔地望著鏡子裏自己穿著婚紗的模樣,歐辰卻深深地望著她,眼底的那種光芒,就好像他的生命就存在於她的喜怒哀樂之間。
歐辰也是如此深愛著姐姐的啊……
這一刻,尹澄不想再去困惑究竟為什麽姐姐要如此倉促地嫁給歐辰。也許,歐辰也會帶給姐姐幸福吧。
他微笑,輕聲對尹夏沫說:
“姐,我出去休息一會兒,收拾好了叫我。”
“好。”
尹夏沫回頭說,忽然發現她似乎剛才出神了幾分鍾,小澄已經不在房間裏,裁縫師和女傭們也已經悄悄離開了。她怔怔地轉回頭,重新看向鏡子,巨大明亮的鏡麵,裏麵映出她和歐辰兩個人。
午後的陽光中,她穿著潔白的婚紗,他穿著黑色的西裝,一束百合花美麗地綻放在兩人之間,仿佛他和她的生命被結合在了一起,
六天後。
他和她就要結婚了。
“你會後悔嗎?”
歐辰的聲音輕得如同午透明的陽光。尹夏沫怔怔地抬頭,這個問題似乎是她問過他的。他卻沒有看她,目光凝望著鏡子裏的那個新娘,秋日的光影裏,他的下頜有種緊繃的屏息感。
“你呢?”
她靜靜地反問,心中泛起一陣異樣的漣漪。六天後,他就會成為她的丈夫,她就會成為他的妻子。
“尹澄曾經告訴我……”
歐辰緩慢地說,喉嚨微微沙啞。
“……你對他說,嫁給我是因為喜歡我……”
靜靜流淌的陽光裏,尹夏沫胸口的漣漪驟然變得疼痛起來,他語氣中隱藏著的脆弱期盼與不安讓她恍惚回到許多年以前……
少年的他冷漠而倨傲,偶爾又透出寂寞的孩子氣,那時候她常常在他身邊,校園餐廳裏和他一起用餐,晚上在他的書房做功課,遊泳池邊用大毛巾為他擦拭濕淋淋的頭發……
那時候,少年的他經常象一隻孤獨的小貓。開心時眼睛會亮亮的,生氣時會躲進角落裏沉默不語,憤怒時甚至會傷人,可是隻要細聲軟語地哄一哄,就會悶悶地重新開心起來。
恍若隔世……
為什麽這裏一切景色如舊,卻仿佛什麽都改變了呢……
“夏沫,無論你是否後悔……”
久久等不到她的回答,歐辰的目光從鏡中收了回來,他低頭凝視她,用手指輕輕抬起她的臉。她的麵容有些蒼白,眼睛透明得有些恍惚,他慢慢俯身,在她的額前的花冠上印下一個吻。
“……今生你都是我的新娘。”
花冠上潔白的百合花。
芬芳的香氣。
他的唇輕輕印在她額前的花瓣上。
她的心突然迸出一股劇痛,失措地伸手將他推開!那股疼痛,突然讓她無可忍受,不,不是因為洛熙,不是因為她自己,而是因為他……她突然覺得自己就像一個劊子手,殘忍地用刀淩遲他,卻始終扮作無辜善良的模樣!
以前的恩恩怨怨,她已經決定忘記。如今是她要求他將腎換給小澄,他是用自己的健康做為交換,而她,卻仿佛在傷害他,越來越深地傷害他……
“……”
歐辰整個人如石雕般僵住!神情中的溫柔變得空寂無措起來,眼睛漸漸沉黯如夜,他失落地笑了笑,將僵在半空中的手慢慢放下。
“小澄該回醫院了……”
尹夏沫不敢看他,望向地毯,眼角餘光卻看到他的手掌落寞地握起來,她心中又是一慟,語氣不禁放得輕柔。
“……等我換好衣服,我們一起出去吧。”
我們……
紫紅色帷幕後傳來她輕輕的換衣聲,歐辰耳邊依舊回響著她剛才的那句“我們”。不知過了多久,他還在怔然出神時,她已經換好衣服走到了他的身邊。
“走吧。”
她寧靜地挽起他的手臂,向起居室門口走去。
歐辰的手臂微微僵硬,似乎不敢置信多年後她這樣初次的親密,側頭凝望她,她麵容柔靜,眼睛在午後的陽光中如海麵般靜謐。望著她,他的心忽然也恍如被溫暖的海風吹過,泛著金色漣漪的溫暖的味道……
尹夏沫挽著歐辰的手臂走出起居室。
她靜靜地抬頭。
身邊這個被午後陽光沐浴著的男人,六天後,將會是她的丈夫。
*** ***
小休閑廳裏。
聽到門開啟的聲音,正坐在單人沙發裏看電視的尹澄回轉過頭,看著陽光中從門口走進來的姐姐和歐辰,看著姐姐神態寧靜地挽著歐辰的手臂,他蒼白病弱的麵容露出一抹微笑。
忽然又想起剛剛看到的電視新聞,尹澄連忙興奮地說:
“姐,你快看電視!”
尹夏沫不解地看過去,電視屏幕裏赫然竟是劉暴的麵孔。不過跟昨天下午婚紗店裏的囂張陰毒不同,他的臉上被打得青一塊紫一塊,滿口牙齒被全部打掉了,看起來狼狽可笑得就像滑稽小醜。麵對著鏡頭,劉暴似乎憤怒地想要喊叫什麽,但是沒有牙齒的嘴巴和腫脹的臉頰使他的聲音聽起來含糊不清,嗚嗚呀呀。
鏡頭切過——
一個記者拿著話筒說:“……目前《爆周刊》的劉記者於昨晚七點在街頭被一群不良少年圍毆的事件,警方正在調查中,根據初步線索判斷是與一年前劉記者的新聞報道導致一位藝人自殺身亡有關。那位藝人的親友們曾經公開揚言要雇打手教訓劉記者,所以劉記者一直變換住址躲避,據說他們是昨晚忽然得知了劉記者出現的具體地點……”
“雖然不應該幸災樂禍,可是,我真的很開心!”尹澄孩子氣地笑著,“而且好像以前他的不實報道傷害過別人,像他這樣的記者,受到這樣的教訓也算給他的一點教訓!”
會有這麽碰巧的事情嗎?就在她掌摑劉暴的幾個小時之後,就在劉暴即將把掌摑事件炒作得人盡皆知之時,會突然發生這麽一件事,使得劉暴被狠狠教訓一頓……
尹夏沫看向歐辰。
“謝謝。”
她低聲說。
歐辰微微皺眉,目光從電視屏幕上移開,說:“不是我。我隻是請各媒體不要將掌摑記者的事情宣揚出去,即使這個記者在《爆周刊》上自己披露出去,也請當時在場的記者們還公眾以事實真相。至於他會被圍毆,我毫不知情。”
尹夏沫怔住。
莫非確實是巧合嗎?她恍惚地想著,難道……不,不會的……他怎麽還會……
暗吸口氣,她讓自己不再去想這件事情。
“小澄,我們該回醫院了。”
她擔心地看著沙發裏小澄蒼白的麵容,雖然他看起來精神很好的樣子,但是連著兩天從醫院出來,他一定累壞了。腦中響起鄭醫生前幾天嚴肅地對她說過的話,她的心重重地沉了一下。
“姐,你不要整天隻陪著我,想著病情手術什麽的,我身體很好,我沒有關係。你和歐辰哥哥多待一會兒,馬上就要結婚了,你們一定還有很多事情要商量,比如賓客名單啊,比如去哪裏蜜月啊……”尹澄的笑容喜悅溫和,“……對了,我也想請些我的同學來參加你們的婚禮,讓他們看看我的姐姐和姐夫……”
姐夫……
歐辰胸口溫熱溫熱,倨傲的薄唇竟然緩緩露出了一抹明亮的微笑。姐姐、姐夫和弟弟,他們——以後就是一家人了。胸口的溫熱使得他的手熨燙起來,輕輕覆蓋住她挽住自己手臂的那隻左手。
她的手指“突”地顫抖了一下。
看著歐辰唇邊那抹明亮溫暖的笑容,尹夏沫心裏竟微微慌亂,她飛快地避開他的眼睛,對小澄說:“好,你想邀請誰就把名單告訴我。不過,婚禮的事情在醫院也可以商量,下午你還有針劑需要注射,該回去了。”
她眼神的回避使得歐辰略微僵住,可是她的手依舊挽著他的手臂。他默默地望著她潔白的側臉,也許,是需要更多的時間……
小休閑廳。
電視屏幕裏閃爍出其他娛樂新聞的畫麵。有人遞給主持人一張新聞稿,主持人掃了一眼後誇張地做出一個驚訝的表情,隱約聽到電視機裏傳來聲音說,“插播一條最新的消息,《橘子日報》的記者……”
“哦,好的。”
不想違逆姐姐的意思,尹澄順從地從沙發裏站起身,他拿起遙控器準備關掉電視,當目光落在屏幕上時,猛地呆住了!
遙控器僵在半空!
電視屏幕裏,主持人用誇張驚訝地表情說:“……《橘子日報》的記者華錦剛剛披露出來,即將嫁入豪門的明星尹夏沫曾經因為傷人被看守所關押過……”
尹夏沫渾身的血液仿佛一下子凝固住了!
她呆呆地盯著電視屏幕,周圍的一切恍惚變得虛幻起來,身體好像被定住了一樣,隻能呆呆地看著電視裏那個主持人用一種獵奇的口吻把那些她一心想忘記的過去公之於眾。屏幕裏,《橘子日報》的套紅標題被紅筆醒目地圈出——
《豪門新娘尹夏沫昔日案底曾被清洗》!
主持人的旁白解釋著報紙上密密麻麻的文字和檔案紙片,用誇張的語調說,據《橘子日報》華錦的報道,五年前,尹夏沫曾經因為動手將人打傷而被關押進過看守所,依照法律應該被判處至少三年以上有期徒刑。不過因為某位背景人士的庇護,尹夏沫不但逃避了法律的懲處,而且幾乎所有的入獄記錄都被清洗幹淨。唯有一份她被關押時隨身物品的清單複印件留在雜物保管室未被清洗到,成為證明尹夏沫曾經入獄的證據。
特寫鏡頭移到那份發黃的隨身物品清單複印件上,簽名處赫然寫著“尹夏沫”三個字!……
這,就是那人所說的報複嗎……
……
“作為方錦華這個身份,我會將以前從你那裏遭受到的,全都還給你!”
……
……是她,是當年那個囂張地在校園裏痛打胖女孩,喊叫著要報複她的那個大姐頭……是她,當她強忍著恐懼和驚慌走過那長長的黑暗的過道時,麵前晃過的那張隱約見過的麵孔……
噩夢般的回憶襲卷而來!
……那段她拚命想要忘卻的記憶,黑暗的地方,充滿恐懼和淚水,冰冷的鐵柵欄,一雙雙閃著寒光的眼睛……她以為她會死在那裏……她以為她再也無法出去……從未有過的絕望和恐怖,蜷縮在最漆黑汙穢的角落,遍體鱗傷的她顫抖著哭泣……
“姐……”
尹澄的麵容驚得雪白,他衝過來,用雙臂緊緊將神情恍惚起來的尹夏沫抱住,她的身子在微微的不可遏製地發抖,他的心痛得不可收拾,抱緊她,連聲喊:
“姐!姐……不要怕……姐……”
看著尹澄慌亂地緊緊抱住她,她的臉靠在尹澄的肩膀上,睫毛烏黑顫抖,神情裏流露出難以形容的脆弱和某種恐懼。
“啪!”
歐辰用遙控器關掉電視,見她的目光卻依舊空洞洞地盯著沒有畫麵的屏幕,他聲音凝重地說:
“你放心,這些子虛烏有的新聞我會處理。”
這樣說著,他心裏卻有種不安的感覺。這個新聞,夏沫和小澄的反應都這樣強烈,難道……
可是他曾經請過幾家私家偵探調查過她的經曆,並沒有入獄這段曆史,是那個叫華錦的記者歪曲或假造醜聞吧?華錦……方錦華……歐辰的眼底閃過寒芒,他決不會再輕易放過任何意圖傷害她的人!
“子烏虛有?……”
尹夏沫緩緩地推開尹澄,脆弱發白的唇角勾出一抹嘲諷的笑容。望著歐辰,她突然輕輕笑了起來,笑聲裏有種說不出的古怪,聲音低低地說:
“哦,也許你的記憶還沒有全部恢複……”
她閉了閉眼睛,沒有再說下去。
算了……
如今說這些譏誚的話還有什麽意義,往事已經不可挽回。畢竟她也曾經刻意地傷害過他,那些事情或許是她應得的報應,隻是將小澄的身體也拖累到如此地步,是她始終難以原諒自己的。
“我不明白。”歐辰心中一凜,“難道……你竟然真的……”
尹夏沫拉住張口欲言的尹澄,淡淡地凝視他,回應說:“忘了嗎?那一切不都是你親手導演安排的嗎?難道你竟然真的忘了嗎?”
小休閑廳的門口。
沈管家驚呆地站在外麵!
“告訴我!過去究竟發生過什麽?!”歐辰情急之下大步擋在她麵前,阻止了她想要離去的意圖,他眼神暗凝,下頜繃緊,“為什麽——說是我導演和安排的?”
過去……
究竟發生過什麽……
這個人怎麽可以這樣無辜地問她!
尹夏沫抿緊嘴唇,她不由自主地握緊了手,凝聲說:“收房子,趕人,那不正是你曾經導演的好戲嗎?甚至安排那樣的人來羞辱我……那些人……”
她的聲音不自覺地顫抖起來……
…………
……
那天,因為再沒有錢能夠支付醫療費,她隻得接身體尚未完全恢複的小澄出院回家。
可是,庭院的大門竟是洞開的!
有一輛大卡車停在家門口,五六人個正在進進出出地從屋裏搬出東西,電視機、冰箱、洗衣機,凡是稍微值錢些的東西都被他們搬了出來,院裏的地上卻是一片狼藉,仿佛是在他們搬運翻找過程中被掉落地上或嫌礙事而丟出來的,相框、花瓶、小澄曆年獲得的獎狀、獲獎的繪畫作品、書籍、她和小澄的課本灑滿遍地,被踩得破碎爛掉汙穢不堪!
“你們在幹什麽?!”
她又驚又怒,對那些正在搬東西的小青年們喊道。小青年們眼中似乎閃過一些慌亂,互相看了看,其中一個皮膚黝黑略帶邪氣的年輕人瞟著她,厲聲反問:
“你是誰?”
“這是我家!誰讓你們闖進來的?!”
“哈!你的家!”黝黑青年晃晃悠悠地走向她,冷笑,“法院早就把這所房子判給歐氏集團了,屋裏所有的財產也歸歐氏集團所有,咱們今天就是歐氏集團派來清點財產的!奶奶的,窮成這個樣子,一點值錢的東西都沒有!”
歐氏集團……
她腦中轟地一聲,是的,在小澄住院期間她就接到了法院的傳票,歐氏集團要求收回尹爸爸生前簽下公司的欠款,一筆巨額的數字,當初是由歐辰特批的用於家裏買房子的款項。
小澄車禍後大大小小動了好多次手術,他和尹爸爸尹媽媽因為車禍獲得的保險賠償金已經剩下的不多了,家裏的存款也遠遠不夠那個數字。於是法庭判定凍結尹爸爸的帳戶,判定將尹爸爸的房子作為債務償還轉移到歐氏集團名下,判定她和小澄必須在一個月內從家裏搬出。而應該事先交付醫院的醫藥費和住院費已經不夠了。
雖然她一直沒有告訴小澄這些事情,病床上的小澄卻仿佛察覺到了什麽。他不顧醫生們的反對,堅決不肯再住院,並且在她走投無路隻得偷偷繼續選擇賣血支付醫藥費的這一天,小澄居然自己一個人辦好了出院手續,坐在醫院的大廳等她回來。
也許還房子是應該的。
可是那個人竟然如此步步緊逼……
看著被糟蹋得麵目全非的家,憤怒和絕望讓十五歲的她無法克製情緒,對黝黑青年冷聲說:
“月底才到搬出的期限,現在這裏還是我們的家!你們無權動這裏的東西!你們馬上出去,把東西搬回來,否則,我報警抓你們!”
“報警?!”
黝黑青年一把抓住她的頭發,用力拽扯著她,惡狠狠地說:
“你膽子倒不小!好啊,你去報警,看看誰敢抓我們!歐氏集團跺一跺腳整個警察局都會嚇死!別說提前幾天清點財務,就算老子今天把你弄死,也沒人敢吭一聲!!”
其它小青年立刻圍過來,把弱小的她包圍在人群裏麵。
“不長眼的死丫頭!”一隻猥褻的手推了她一把。
“老大,給她點教訓!長得細皮嫩肉的,還敢對咱們大吼大叫!”又一隻手猛地把她推得跌向黝黑青年麵前。
“不給你點顏色,你不知道我們歐氏集團的厲害!!” 黝黑青年再重重伸手把她推得歪倒,仿佛她隻是他掌心裏的一隻小小螞蟻。
“放開我姐!”
十一歲的小澄拚命想將她從那些人中間救出來,但是他病弱瘦小的身體根本擠不進去,他抓起庭院裏的掃帚使勁向那些人打過去,掃帚頭狠狠打在黝黑青年的後腦上!
“想死是不是?!”
黝黑青年震怒地放開她,捂住後腦,凶惡地瞪著小澄。趁著所有的人短暫的呆愕,小澄不顧一切地擠進人堆裏,張開雙臂護在她的身前,大聲喊著:
“不可以欺負我姐——!”
“呦,小兔崽子,”黝黑青年盯著小澄的眼光突然變了,由凶狠變成了令人心驚的淫褻,“毛還沒長全吧,不過老子就喜歡你這調調,來,給大哥親一口!”說著,他竟一把將小澄抓過來,一張噴著臭氣的嘴向小澄驚恐的麵容湊過去!
她大驚,曾經聽說過有些惡棍專門喜歡猥褻男童,甚至將男童綁走賣到可怕的地方!驚急之下,她衝過去一口死死咬住黝黑青年的手臂,血的腥氣頓時充滿她的口腔!
“啊——”
正色迷迷親向小澄的黝黑青年痛得大叫!抓著小澄的手一鬆。
“快跑!”
她緊緊拉著小澄的手向大門口跑,顧不得家裏的東西了,先脫離危險最重要!
“撲通!”
剛剛出院身體虛弱的小澄跟不上她的腳步,跌倒在地上!
她慌忙蹲下去扶他——
“寶貝,摔痛了沒有?” 一隻惡心的手猛然把她撥開,黝黑青年蹲下來,右手一把捏住小澄的下巴,指腹緩慢惡心的在小澄下巴上摸來摸去,“來,跑什麽啊,讓哥哥疼你,往後就做哥哥的小情人,哥哥讓你吃香的喝辣的……”
“這屋子裏所有的東西都留給你們,”她迅速地爬起來,一把拉下黝黑青年惡心的手,吃力地將小澄橫抱進自己懷裏,努力按壓心中的憤怒和恐懼,“你們愛拿什麽就拿什麽,這總可以了吧!”
“小乖乖,哥哥隻要你!”
黝黑青年目露饞光,硬生生抓住她抱在懷裏的小澄!
“大哥,你又喜新厭舊了!”
“這小男孩兒看起來真讓人心饞,大哥嚐完以後記得給小弟們也嚐嚐!”
身後,是其他小青年們邪惡的笑謔聲。
“姐……”
小澄死死地拉著她的手臂,聲音裏帶著恐懼的哭聲。
她用盡全身的力氣抱緊小澄,瘋了似的對著那些拉扯她的男人們去踩去踢去咬!不可以讓他們拉走小澄!不可以!
可是,小澄還是慢慢的一點一點從她懷裏被拽出去!
“姐——!”
小澄哭喊著抓緊她!
無數雙不懷好意的手,拉扯著跟她爭奪著小澄。突然,這些手在同一時間裏卻消失了!她用力拉扯的力道落了空,失去重心,重重的仰麵摔倒在地!後腦痛得欲嘔,她眼前發黑,什麽都看不見了,雙臂仍是緊緊的抱住小澄!
黝黑青年淫笑著趴上來,壓在她和小澄身上,臭氣熏天的嘴巴肆無忌憚地在小澄臉上脖子上親來親去,嘴裏說著猥褻的話語:“嗯麻,小乖乖,嗯麻,哥哥親得你舒服吧,嗯麻,哥哥會疼你,哥哥會讓你欲仙欲死……”
她後腦疼痛欲裂,可是比疼痛更讓她害怕的,是那一雙雙如狼般閃爍著的充滿著淫邪與惡意的眼睛,那種害怕恐懼的感覺,幾乎要使她瘋了!
“姐——救我——!”
小澄顫抖著掙紮著,恐懼的淚水滴到她的臉上。啊,她的小澄,她的小澄,瘋狂的恐懼讓她死命地抱緊小澄,一隻手亂狂的揮舞著,徒勞地阻止黝黑青年對小澄的猥褻。
不能再讓危險靠近小澄!她要保護小澄!在這世界上她唯一剩下的隻有小澄!好容易才從死亡邊緣救回來的小澄!他甚至沒有完全複原,怎麽禁得起這樣的驚嚇!
可是……
她阻止不了他們!阻止不了他們猥褻強吻小澄,阻止不了他們拉走小澄!耳邊是小澄被猥褻強吻的口水聲,雙臂中小澄哭喊著掙紮著漸漸被拉走,她眼前滿是瘋狂的黑暗!小澄已經被拉走了一半,她的右臂空蕩蕩的,姐——救我——,小澄,那是她在這世界上唯一的親人了!黑暗中,她的手摸到了一個冰涼的硬物——
“砰——!!!!!!”
黑暗和混亂中,她重重地將硬物砸在那顆發出淫邪狂笑的腦袋上!
仿佛有什麽碎了……
然後——
一切突然靜得可怕……
滴答……
滴答……
濃稠而腥氣的液體一滴一滴地滴落在她臉上,她眼前的黑暗漸漸散去,如夕陽般的紅色,像血一樣的,血紅血紅……
……
…………
“姐……”
“姐……”
尹澄擔憂關切的聲聲呼喚將她恍惚地從過去的噩夢中喚醒。
午後的陽光透明而迷離,她呆呆地望著小澄的麵容,為什麽,他的麵容依舊那麽蒼白虛弱,就像六年前,他蒼白虛弱得就像不可碰觸的泡沫,仿佛輕輕呼吸就會碎掉。
如果當初歐氏集團不那麽咄咄逼人,那麽小澄就不用急著出院,如果後來不是她被抓進看守所,那麽小澄就不會昏迷在歐家別墅外麵被大雨淋了整整一夜,也許他就可以好好地調養,現在也不會衰弱到這個地步……
她沒有保護好小澄,是她沒用,她始終沒能將他照顧得健康快樂……
“姐……”
尹澄被她眼中的空茫嚇到了,他忍不住輕輕搖晃她的肩膀,幾年前她剛從那個黑暗可怕的地方出來時,就是這樣讓他心驚。
“我不會!”
歐辰低沉有力的聲音把她從那片黑暗中拉回。
他眼神堅毅地看著她。雖然從她寥寥幾句話中還不是很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麽,可是他……無論任何時候,無論失憶與否,都絕對不會做出那種傷害她的事情!
“如果你確實忘記了,那樣的小事也不值得你再浪費精力去重新想起。” 尹夏沫閉了下眼睛,神情從恍惚失神中漸漸淡靜下來,“對不起,我很累,要回去了。”
她握住小澄的手,慢慢向休閑廳的門口走去,仿佛沒有看到沈管家驚呆發怔的身影,她靜靜地拉著小澄,走出休閑廳,走出主屋。
望著她消失的背影,有一種寒冷突然將歐辰從頭到腳淹沒!
就像六年前那個如夢魘般痛徹心扉的夜晚……她沒有回頭,一點點眷戀和猶豫也沒有的,冰冷消失在黑夜裏……
許久,他掩去眼底的黯然神傷,回頭看向呆立的沈管家,冷聲說:“沈管家,你能告訴我,究竟是怎麽一回事嗎?”
第五章
夜晚。
病床上,尹澄擔心地看著站在窗邊的姐姐。已經站在那裏很久,她沉默地望著黑夜中的星星,潔白的臉龐被夜色籠罩著,眼神遙遠而空茫。
記得姐姐剛從那個黑暗的地方出來時,渾身是傷,臉上赫然也有一道新鮮的傷痕,然而無論他怎樣心痛追問究竟發生了什麽,她都沉默無語,眼睛黑漆漆的一片死寂。後來,她臉上的傷痕漸漸好了,沒有留下絲毫痕跡。她仿佛也漸漸恢複過來了,如常的談笑和溫柔,隻是那段被關在黑暗地方的日子成為了永久禁忌的話題。
為什麽要將舊事翻起……
為什麽不能讓他和姐姐徹底地將那段往事忘記呢……
“叩、叩!”
病房門被敲響。
“請進。”
尹澄輕聲說,尹夏沫也被驚醒般緩緩轉過身來。病房門打開了,一個嚴肅又略帶古板的身影走了進來,尹澄愣住,這個出現的人竟然是沈管家。
“尹小姐。”
沈管家禮節性地向尹夏沫鞠躬,然後,麵無表情地直視她說:“首先請您原諒我的冒昧打擾,此次造訪並非少爺的授意,而是我的個人行為。”
“請不要稱我為‘您’。”
尹夏沫略怔之後,示意請他坐下。
“沈管家有事請講。”
“很抱歉,今天下午您在休閑廳裏與少爺的對話被我無意中聽到了。”沈管家筆直地站著,仿佛沒聽見她的糾正,神態中帶著不諒解的刻板固執,“尹小姐,請恕我直言,您無權因為一些私人的猜測而傷害到少爺的感情。”
“……”
她皺眉,不知道他到底是何來意。
“當年法院追索尊親欠下歐氏集團債務,並且凍結帳戶、收回房屋所有權的事情,與少爺毫無關係。”沈管家聲音平板,“因為——那些事情都是我做的。”
“你說什麽?”
尹夏沫霍然抬頭!
她盯著麵前的這位老人。從小時候她就認識沈管家,沈管家一直以來都是形影不離地跟著歐辰,忠心耿耿,如仆如父。
“是的。”沈管家目光毫不回避,說,“當年集團的財務部門上報請示,關於尊親去世後那筆欠款的事情應該如何處理,是我替少爺決定,按照法律的規定限期追回那筆款項。”
“歐辰會讓你幫他決定事情嗎……”她淡淡失笑,不想再聽下去,以歐辰的性格怎麽可能讓沈管家插手這些事情。
“少爺並不知情。”
“……”
“就在你和少爺分手的那一夜,”沈管家聲冷如鐵,“少爺在大雨中獨自開車,發生了嚴重的車禍,重傷昏迷了整整兩個多月,當少爺終於從死亡線上活過來後,已經完全失憶了。”
車禍?!
腦中“轟”地一聲仿佛有層層白霧蕩開,尹夏沫愕然呆立住!在蕾歐公司與歐辰多年後相遇的那一天,她曾經聽沈管家提到過關於歐辰失憶的事情。她一直以為那是偶然事故,原來竟是——
在分手那夜歐辰就出事了嗎?!
她的身體微微顫抖了起來。六年前那晚的櫻花樹下,她冷漠地將綠蕾絲拋向夜空,那些因為絕望和恨意而說出的傷害他的話,狂亂搖晃的樹葉下,他蒼白驚痛的麵孔,緩緩跪下的身影……
歐辰……
歐辰……
猛地握緊手指,一陣劇烈疼痛的翻絞使她的呼吸窒息在胸口!就在那晚,就在她失去理性傷害了他的那晚,歐辰出事了嗎……
她是少爺命中的魔咒啊……
望著尹夏沫震驚失神的麵容,沈管家心中充滿無奈的悲涼感。最初的時候,他以為這個女孩子是少爺的陽光,少爺因為她而漸漸會微笑、會期待、會心神不屬、會在深夜裏凝神為她親手製作各種東西。
然而那一晚,她是那麽殘忍和冷酷!
在庭院的大門外,他雖然聽不到她對少爺說了些什麽,卻從敞開的院門看到了一切!滂沱大雨中,少爺跪在樹下漆黑的剪影,他幾次忍受不住想要衝過去將少爺扶起來,可是那樣尊貴倨傲的少爺會無法容忍被人看到如此卑微的場景吧……
當少爺終於緩慢地從庭院裏走出來,是四個小時以後。雨水將少爺全身淋得濕透,漆黑的頭發黏在少爺蒼白的臉上,滴答滴答落著水珠,少爺走得很慢,背脊卻挺得筆直。拒絕了他的攙扶,雨中,少爺緩緩回頭又望向那個庭院,眼神中的絕望讓他至今都無法忘記。少爺命令司機從車裏出來,獨自一人坐進了駕駛位,車門砰地一聲關上,在他和司機的驚慌無措中,少爺駕車以一種可怕的速度消失在漫天大雨的夜晚!
他當時就有了種不祥的預感……
然後……
是一場災難……
當他接到警察局的電話趕過去時,少爺已經滿身鮮血地被推進醫院的急救室,警察說是車禍。手術整整持續了將近一天的時間,老爺也從法國特意趕來,而少爺始終昏迷不醒,醫生說是除了外傷和內髒器官的損傷,還有淤血積在少爺腦部,壓迫住了神經,情況非常危險。
車禍……
又是車禍……
少爺的車禍是意外,還是……他不敢再想下去,他尊貴的少爺怎麽可能為了一個女孩子而……
可是那個女孩子對少爺的傷害,是不可原諒的!所以當歐氏集團將是否追索尹夏沫養父欠款的請示文件呈報給老爺時,他告訴老爺,那個女孩子應該為她對少爺曾經做過的事情付出代價。
“隻是那些被雇傭去查收財產的人會如此粗暴,竟然試圖猥褻您和您的弟弟,並且使您發生傷人事件以致入獄,是我當時未曾預料到的。”沈管家聲音凝重地說,同時深深對尹夏沫和尹澄鞠躬,“道歉也許為時過晚,然而我仍舊想向兩位表示歉意。”
尹夏沫看著他,驚愕、茫然和痛苦在她的眼睛裏混合在一起。
“一切……都是你做的?”
“是的。”
“包括小澄在歐家別墅外麵昏迷暈倒,被淋了一夜的雨,卻無人過問甚至沒有人打電話喊救護車,”她呼吸急促起來,緊緊盯著沈管家,“也是——你做的嗎?”
“姐,當時不是沈管家……”
病床上,尹澄吃力地坐直身體,對姐姐解釋說。
姐姐因為打傷那個黝黑青年被警察抓走後,他又怕又慌,怕姐姐在那個可怕的地方受苦,怕姐姐真的被判刑該怎麽辦。慌亂中,他隻想到有一個人能夠救姐姐,於是來到了歐氏別墅的大門口。
可是,不管他怎麽懇求,別墅的管家和傭人都不肯讓他進去,也不肯告訴他歐辰在什麽地方。他抓住別墅大門的鐵欄哀求,一個粗壯的男傭將他拖出去,摔在門外的地上,他失去意識昏迷了過去!
醒轉時,已經是半夜,天空下起了雨,而他依舊是躺在別墅外的地麵上。冰冷的雨水帶來刺骨的寒意,他看見別墅裏黑漆漆一片,仿佛毫無生息,掙紮著他再次起來按鈴,或許歐辰哥哥已經回來了,或許歐辰哥哥正在裏麵睡覺……
然而仍然沒有人肯替他開門……
一陣眩暈之後,他又昏迷在滿地雨水裏……
“是我吩咐他們的。”沈管家麵無表情地說,“別墅不歡迎任何打擾,也不歡迎任何閑雜人等。”守護昏迷中少爺的時候,他接到別墅劉管家的電話請示,看著病床上生命垂危的少爺,他冷硬地回複了劉管家。
“你似乎覺得你做的事情都是理所應當的。”
尹夏沫強自克製住情緒。
那時候小澄剛剛出院,原本就沒有恢複的病弱之體在昏迷中被大雨淋了整整一夜,立時又惡化起來,轉化成來勢洶湧的腎病和其他內髒器官的並發症。由於這些並發症,小澄的身體始終不能調養到一個比較好的狀態,現在甚至不能透析,隻能用換腎手術來爭取最後的生機。而且,醫生警告過她,就算做完換腎手術,小澄也……
“眼看著少爺的感情和生命受到傷害,那些事情在當時對我來說,確是理所應當的。”
“你要怎麽對待我,我無話可說,”尹夏沫胸口起伏了一下,“可是,小澄那時候隻是一個孩子!你難道竟然一點歉疚的感覺都沒有嗎?”
沈管家沉默片刻,眼中閃過一絲自責。
“我會為我做過的事情負責。可是您誤會是少爺授意對您做這一切,讓我感到詫異。”
“……”
她心中苦澀。原來,過去都隻是一場誤會嗎?可是現在再說這些又有什麽意義,所有的傷害都已經造成,所有的錯誤都很難去彌補。
沈管家直視她,說:
“因為少爺是用他的生命來愛您,他不會也不可能做出任何讓您痛苦的事情。請您珍惜少爺的感情,不要再一次又一次地傷害他。”
*** ***
“又是尹夏沫……”
酒吧裏,玫瑰紅色的燈光迷離而夢幻,玫瑰紅色的圈型沙發裏,沈薔邊說邊放下手中前天的舊報紙,夏老板隨手將它拿了過去。遠處幾個身材魁梧的大漢使得酒吧裏的客人無法接近這個角落。
“哦?”
報紙上麵《豪門新娘尹夏沫昔日案底曾被清洗》的偌大字眼觸目驚心,夏老板若有所思地看著。華錦……這個記者倒是有通天的本事,當年他命人將尹夏沫在看守所的記錄全部銷毀,沒想到竟然百密一疏……
“也許婚禮會取消,歐氏集團怎麽會可能接受有案底的新娘。”
沈薔心情複雜地看向身邊的洛熙。雖然橘子日報爆出的尹夏沫過去曾經入獄的新聞,很快就像泡沫一樣被壓到水麵以下,其他所有媒體都隻報道了一天就突然全都閉嘴了,但是上流社會已經全都知悉了這件事情。那個記者寫的有根有據,應該不是憑空捏造。
昏暗的燈光下,洛熙卻好像什麽也沒聽到,什麽也沒看見,隻是沉默地一杯接一杯的喝著酒。沈薔原本希望尹夏沫嫁入豪門可以使得阿洛看清楚那女孩子虛榮功利的真麵目,那個女孩子不值得他這樣!
可是——
他越來越沉默的氣息,越來越蒼白的麵容,卻使得她膽顫心驚起來,仿佛他的生命正在流逝,仿佛他隨時會在人世間消散。
“你不能再喝酒了!”
沈薔忍無可忍地將他手中的酒杯奪走,洛熙木然地望著自己空落落的手指,好像他所擁有的最後一樣東西也被人搶走了。
“她值得你這樣嗎?她究竟有什麽好?!不過是個飛女而已,為了名利不擇手段,一心隻想往上爬,你為了她做了多麽多事情,她一旦有了嫁入豪門的機會就將你拋之腦後……”
“夠了!”
不想聽到這些,洛熙勉力站起身,忽然他的身子微一踉蹌,不知是酒喝多了,還是這些日子因為失眠從沒有入睡,眼前一片漆黑,腦中猛地劇烈眩暈起來!
“阿洛……”
沈薔焦急地扶住他,感覺他身體冰涼,虛弱得就像白霧中的夜露。
“……你是不是不舒服,怎麽這麽涼……”
“大哥,沒事的話我先走了。”
漸漸從眩暈的漆黑中隱約看清楚麵前的事物,洛熙克製住身體的不適,對夏老板打了個招呼,然後掙脫開沈薔的雙手,緩慢地向酒吧外走去。今晚沈薔硬要拉他出來,說是曾經對他有恩的夏老板要見他,結果不過是她找的一個借口而已。
《天下盛世》已經殺青了,他再沒有什麽責任和牽掛,世界原本就是黑暗和冰冷的,他隻想守在自己的房間裏,不想去見任何人,也不想聽到關於她的任何事情。
“洛熙!”
沈薔也站起身想要追出去,他蒼白失血的麵容和冰冷虛弱的身體好像是生病了,不能讓他一個人呆著,如果他出了什麽事……
“讓他去吧。”夏老板沉聲說,阻止住她,“有些傷口需要一個人獨自去舔拭,讓他安靜一下。”
“可是他喝了很多酒……”
望著洛熙清冷孤單的背影消失在酒吧門口,沈薔心裏痛得發緊。
“我會安排。”
夏老板對遠處的大漢們招了招手,一個大漢走過來,夏老板低語幾句,那大漢點頭,隨後也離開了酒吧。
走出酒吧。
繁華的街道上有來來往往的汽車和行人,洛熙的身影被路燈拉成斜長的陰影,他空茫地仰起頭,隻見漆黑的夜幕中掛著幾顆寂寥的星星。呆呆地站在夜色裏,迎麵而來的冷風忽然使得體內的酒意被激了起來,胃中一陣難受得克製不住的翻絞,他吃力地走進旁邊一條黑暗的小巷裏——
“嘔——”
扶住小巷的牆壁,洛熙蒼白著臉孔開始翻江倒海地嘔吐起來,他的身子難過得彎成蝦米般,順著牆壁慢慢滑下。
曾經進過看守所嗎……
以她那樣忍耐淡靜的性格,竟被逼得做出觸犯法律的行為,那一定是很可怕的事情吧。在那些日子裏,她是經曆了怎樣的痛苦……
他想要見到她!
想要知道過去究竟發生了什麽,想知道她是否已經從舊事中痊愈了,如果她什麽都不想說,那他就靜靜地守在她的身旁……
漆黑的夜色裏。
幽長的小巷。
痛苦像一隻冰冷的手將他的內髒揪緊翻絞,蜷縮著嘔吐著,洛熙蒼白的臉色就像夜晚河流裏飄著的白色花瓣,淒清而單薄,在如死去般的嘔吐中,他的睫毛漸漸被淚水濡濕。
可是,她是不需要他的……
她身邊已經有了其他人……
歐辰會因為她的過去而放棄她嗎……
如果她被放棄,他一定會去嘲笑她,會讓她後悔曾經拋棄了他!然後……他才會原諒她……把她抱在懷裏,愛她寵她,給她想要得到的一切,再也不讓她離開……
劇烈的嘔吐將他全身的力量都掏空了,兩滴淚水靜靜緩緩地從洛熙臉頰滑下,就像夜幕中的星光,那淚水在小巷的黑暗中,悄無聲息。
歐辰……
又怎麽可能放棄她……
多少次在歐辰的眼睛裏看到對她的感情,濃烈得仿佛她是唯一的光芒,又怎麽可能因為所謂的過去而放棄她……
隻是癡人說夢罷了……
命運似乎是將她和歐辰纏繞在一起的,而他,不過是多餘的,從出生那日起,他就是多餘的……
“洛先生!”
一陣尋找的腳步聲從小巷外傳來,那大漢發現了巷裏黑暗處的洛熙,匆匆走過來,想要去扶起他。
拒絕了大漢的攙扶,洛熙吃力地扶著牆壁努力站直身體,他的臉色依舊蒼白,淚水和脆弱的痕跡卻已蕩然無存。
“洛先生,我送您回家。”
“……不用。”
洛熙的身影孤孤單單,他緩慢吃力地走出小巷,夜幕中的星光淡淡灑在他的身上,如同一滴寂靜的淚水。
一切已經無法挽回……
三天後……
她將會是別人的新娘……
*** ***
秋日的天空蔚藍清爽。
舊式皮箱敞開放在桌上,裏麵已經放滿了十幾年來的貼身物品,一隻略顯蒼老的手拿起床頭櫃上的鏡框。陽光灑照著玻璃鏡麵裏的照片,那時候少爺隻有兩歲,蹣跚地跑在綠茵茵的草坪上跟貓玩耍,一不小心差點跌倒,他及時從身後將少爺扶起來,少爺回頭看他,臉上露出孩童稚氣的笑容。
望著那張照片良久良久。
沈管家將鏡框慢慢放進皮箱,“茲——”,拉鏈緩緩拉上,他提起沉重的皮箱,緩步轉身向門口走去。
“聽說你辭職了?”
門口處,一陣腳步聲響起,纖細修長的身影,竟然是尹夏沫。望著老人手中的皮箱和花白的頭發,她的聲音低沉淡靜。
當在病房裏得知過去的事情都是沈管家一手策劃時,她以為自己會因為小澄當年驟然加重的病情和黑暗地方裏那些可怕的回憶而怨恨他,可是,對這個倔強而日漸衰老的老人,她卻始終恨不起來。
來到別墅,在客廳等候歐辰時,沒有看到素來盡職的沈管家出現。詢問之下竟然聽女傭說沈管家已經辭職,正收拾東西準備離去,她吃驚,然後心中一陣黯然,問明沈管家臥室所在便起身而來。
“是,尹小姐。”
沈管家對她鞠躬,神態不卑不亢。
“是為了六年前的事情嗎?”她皺眉。
“是。”
“我以為,你並不後悔你所做過的事情。”
“是,我並不後悔。如果重來一次,看著昏迷重傷在病床上的少爺,也許我會選擇做出同樣的事情。”沈管家年老的背脊依舊挺得筆直,“可是,我當年的行為使少爺被您長期誤解,使您遭受到了合理懲罰範圍之外的災難,更使您的弟弟無辜受到牽累,這些後果都應該由我承擔。”
“你承擔後果的方式,就是離開歐辰嗎?”她淡淡地說。
“您即將和少爺結婚,應該很討厭看見曾經傷害過您的我繼續留在少爺身邊。”沈管家眼角有皺紋,仿佛忽然老了五歲。
尹夏沫凝視他。
半晌,她的眼睛裏有種複雜的神情,說:“如果是因為我而決定離開,那麽,就為了歐辰而留下來吧。”
“……”
沈管家呆住。
“過去的事情,究竟誰對誰錯又哪裏說得清楚。”她唇角微微扯出一抹苦澀的笑容,“雖然在危難的時候,逼債如同雪上加霜,可是那原本就是我養父欠下歐氏集團的錢,欠債還錢也是天經地義。雖然我怨恨你們竟然忍心讓小澄在別墅門外的大雨中昏迷整整一夜無人問津,隻是,我又何曾沒有任性地折磨過歐辰。因因果果,也許一切都是冥冥之中的報應,我無法做到問心無愧,又有什麽資格趕你走呢?”
“尹小姐……”沈管家動容,頓了一頓,又搖頭說,“您的好意我心領了,但我沒有資格再留下來。”
看著這個固執的老人。
尹夏沫輕吸口氣,說:“即使你走了,又能彌補些什麽呢?……留下吧,不要讓歐辰身邊再少一個親厚的人,歐辰離不開您,您——恐怕也離不開歐辰吧。”
“至於我,”她的眼底澄靜如琥珀,“如果需要,我可以讓眼睛過濾掉任何不想看到的事物。”
說完,她將老人手中的行李箱接過來,重新放回桌上。
走出沈管家的臥室。
尹夏沫心裏一片寧靜,在秋日的陽光裏,過去的事情在終於知道真相之後如同烏雲被漸漸吹散。曾經怨恨過他,以為那些都是他的報複,以為他以前對她的感情隻如對洋娃娃一般,喜歡就要占有,得不到就要毀掉。
可是——
原來是她誤會了他。
在那個櫻花樹下的分手之夜,他竟然……
陽光照耀的地麵上,有一個斜長的投影,她怔怔地抬起頭,那人赫然正是歐辰。他站在走廊裏的落地玻璃窗前,不知已經站在那裏多久,光線從身後漫射而來,他的輪廓仿佛被太陽的光芒鑲上金邊,手腕上的綠蕾絲在秋日微風中輕輕飄飛。
“你——是來找我嗎?”
聲音裏有壓抑的黯然,歐辰凝視著她。當傭人告訴他,她正在客廳等候時,短暫的欣喜過後卻是一陣心慌。方才她與沈管家的對話,他也聽到了。雖然感激她挽留下來了沈管家,可是又擔心她的不介意是因為不會和他生活在一起。
她來找他。
是由於無法寬宥六年前的痛苦往事而要求取消婚禮嗎?
“是的。原本前兩天就打算來的,但是醫院裏小澄透析的時候反應比較強烈,所以今天才過來。”她輕聲說。
“現在怎樣?”
“已經恢複過來了。”
兩人邊走邊說,歐辰帶她走進書房,那裏很安靜,沒有傭人。黑色的大理石地麵,黑色的書桌,深綠色的窗簾。六年前她經常在這個房間安靜地做功課,他在旁邊看一些公司的情況匯報。偶爾抬頭,她會發現他正出神地凝視著自己,眼睛像春日湖泊的水麵一樣是明亮的綠色。
書房裏跟六年前幾乎完全一樣,隻是桌上多擺了一些照片相框。
各式原木的鏡框裏,有些照片的場景是很久很久以前,她以為隻有一份,隻被藏在她客廳的木盒裏。一張是校園的廣場上,少年的他輕彎下腰在她的手背印下一個吻;一張是湖邊,年少的她背倚著加長林肯,溫柔地用毛巾為晨跑回來的他擦拭汗水。
有一些是新的照片,一張是為蕾歐拍廣告時,她在蔚藍的大海裏扮成可愛的小美人魚;一張是傍晚的彩霞中,她低頭為他纏係綠蕾絲,重重疊疊的綠蕾絲纏在他的手腕上,兩個人仿佛被霞光映成一幅畫……
還有一些照片的鏡框被掩映著看不清楚,望著那些照片,她的心如同被重重地擰了一下,疼痛慢慢擴散開來。
“剛剛收到了偵訊社傳真過來的調查結果,正打算拿到醫院給你看。”歐辰拿起一份文件,遞到她的麵前,凝聲說,“雖然是沈管家授意通過法院收回你們的房子和凍結銀行帳戶,不過,那些欺負你和小澄的人並不是沈管家派去的。他們是一夥流氓,想趁火打劫,在歐氏集團正式接收房子之前將值錢的東西搬走,不料正好被你們撞上,所以冒充是歐氏集團的人員。”
尹夏沫驚住。
翻開那份文件,她手指一顫,昔日那個黝黑青年的照片赫然印在紙頁上,濃稠的血腥氣,猥褻猖狂的笑聲,她閉上眼睛,努力不讓黑暗再次將她包圍!
“他已經死了。”
“……”她臉色蒼白,“是被我……”
“不是。當時他住院一段時間就康複了,但是三年後在一次鬥毆中被人打死了。”原打算將那個欺負她的黝黑青年抓過來,讓她決定如何處置,卻料不到那人居然已經死了。
慢慢將文件合上。
尹夏沫望著窗外的陽光,時間一晃而過,所謂的恩恩怨怨在上天的安排麵前顯得渺小而微不足道。
“夏沫……”
歐辰的低語將她從思緒中喚回,抬起頭,她察覺到他的嘴唇抿得很緊,眼底的黯綠深幽無底。
“……如果你今天來,是因為無法原諒過去的事情而要求取消婚約……”
她睫毛微顫,定定地望著他。
“我不會同意。我會補償你,所有因為我而受到的傷害,我都會補償你。我會讓你過得幸福,愛你所愛的一切,再不讓你害怕,不讓你難過或者流淚,我會努力讓你成為最幸福快樂的人。”突然伸臂將她擁入懷中,歐辰的下頜放在她的頭頂,聲音沙啞地說,“所以……不要取消婚禮,不要在我幸福得不敢置信的時候,讓我再次墜入地獄……”
“歐辰……”
她掙紮著想從他的懷中仰起頭,可是他緊緊地抱住她,仿佛在恐懼什麽,不肯讓她哪怕稍微地離開。於是,她隻能在他的雙臂的禁錮中,輕聲說:
“我今天是來道歉的。”
“……”
“對不起,我一直誤會那些事情是你做的,怨恨了你很長的時間。”她對著他的胸口說。
“……”
歐辰的手臂頓時僵住!
這代表著……她開始接受他了嗎?鬆開她,他如石雕般望著她仰起的麵龐,陽光灑在她的眼睛裏,寧靜而清透。
“那晚……你出了車禍?”
她的目光在他臉上靜靜流淌,想起沈管家在病房裏說過的那些話,心中的歉疚更加濃深了些。雖然告訴自己那也許不過是一場巧合的意外,可是……莫名的不安讓她始終無法釋懷……
車禍……
歐辰心中慢慢重複著這兩個字,苦澀的滋味仿佛又回到了六年前那個絕望狂亂的夜晚……
…………
……
大雨中。
無人的公路,他瘋狂地將車速加到最大,雨水狂亂地打在車窗上,空中炸開閃電和驚雷,白茫茫的雨世界,他知道她已經徹底將他逐出了她的世界,她從沒有喜歡過他,也將永遠不會原諒他……
雪亮的燈光!
一輛巨型卡車突然出現在公路前麵!
雙手緊緊握著方向盤,他木然地聽著雨水嘩嘩從車窗滑落,什麽都不再能看得清楚,隻有她絕情冰冷的話語和漠然離開的背影在腦中撕扯翻湧……
……
“……要怎樣你才肯原諒我?!”
無論讓他付出什麽代價,隻要她肯留下,哪怕隻要她再看他一眼。而漫天白色的夜霧裏,她的背影是漆黑的,仿佛隨時會消散……
“除非——”
沒有回頭,她望著黑漆漆的夜空,背影冰冷。
“——你死掉。”
……
死掉……
她就會原諒他了吧……
卡車雪亮眩暈的燈光中,他慢慢閉上了眼睛,鬆開了握著方向盤的手。寂靜的雨世界,卡車刺耳的刹車聲,轟然的巨響……
死掉……
她就會原諒他了吧……
……
…………
“那是一起意外事故。”
歐辰平靜地說,不想再過多地談論這個話題,他轉身去書桌上拿起一份名單,對她說:“婚禮的請柬已經送出去了,你看一下有沒有漏掉你的朋友們。”
“真的嗎……”
雖然罪惡感可以因為那隻不過是一場意外而減輕一些,可是,為什麽看著麵容無波的歐辰,她心中的不安卻更加強烈了,是她做錯了吧,當時年少任性的她是那樣狠狠地傷害了他……
“是的。”他淡淡的說,“你不必再想這些事情。後天我們就會結婚,那些過去的事情都已經不重要。你隻要記得……”
站在書房的落地窗前,他凝視著她,眼中有暗亮的光芒。
“我會盡我所有的努力讓你成為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幸福……
在他的凝視下,她的思緒變成一片空白,有種難以言訴的顫抖和溫暖在血液裏流淌開來,然而恍惚間一個寂寞如霧的影子從她心頭緩緩閃過,讓那股溫暖又漸漸消失無蹤。
她是注定不會幸福的人吧。
或者,她也並不在意那些幸福。幸福隻不過是虛幻的泡沫,七彩斑斕地在空中飄著,輕輕一握就會碎掉。
*** ***
尹夏沫原本打算直接從醫院到婚禮現場就可以了,但是尹澄堅決反對,說姐姐應該是幸福甜蜜的新娘,從醫院出嫁太不吉利了。她覺得從小澄嘴裏聽到“吉利”兩個字很有趣,小澄卻不理會她的取笑,居然說動了醫生們同意他回家兩天。
於是她和小澄在婚禮舉行的前一天,回到了家中。珍恩將她們送到樓下就連聲喊著已經約好了做美容,一定要漂漂亮亮地出現在夏沫的婚禮上,又開著車跑走了。
打開大門,她以為久未居住的房屋應該是灰塵飛揚的,然而竟明亮整潔纖塵不染,地板幹淨得可以當鏡子,沙發的套罩似乎也是被洗幹淨後重新罩上的,客廳的桌子上居然還擺著一個插滿了盛開的百合花的水晶花瓶。
黑貓“喵”地一聲精神十足地從陽台竄出來,尹澄驚喜地抱著它又親又摸。
是歐辰……
尹夏沫打量著被收拾得煥然一新的屋子。房子的鑰匙她給過歐辰一套,讓他幫忙暫時照顧黑貓。他竟是如此細心的男人嗎?是六年之後的他改變了,還是六年之前的她沒有發現。
傍晚尹澄穿上圍裙準備做飯,說是好久沒做飯給她吃,手都有點癢了。她將他拉出廚房,他又笑著擠進去,最後隻得每人各做了兩道菜,她做的是他愛吃的,他做的是她愛吃的。
吃晚飯的時候,尹澄有點興奮。
他不停地問她明天的婚禮準備得怎麽樣了,他真的可以挽著她的手進入禮堂嗎,需不需要找一個父輩的人來陪她。萬一他踩到她的長裙怎麽辦,萬一他不舍得把她交給歐辰怎麽辦,婚禮當天的捧花還是用新鮮的最好,他明天清早就要跑到花店去買!
尹夏沫微笑著回答他一個又一個的問題。直到覺得太興奮會影響他的休息,她才命令他立刻回臥室休息。
月光從客廳的窗戶照進來。
她望著忽然安靜下來的屋子,心中一片靜靜的回聲,仿佛是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默默走進自己的臥室,雪白的婚紗就放在她的床邊,皎潔的月光將婚紗灑照得有種聖潔的光芒。
她席地而坐。
望著窗外的月色如雕像般一動不動。
良久。
黑貓悄悄跑了進來,偎進她的懷裏,她的手指緩慢地撫摸著黑貓的皮毛,腦中卻一片空白。她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麽,或者她什麽都沒有在想。這樣是最好的吧,她能做到的,隻有這樣才是最好的。
同樣的月光。
歐辰站在陽台上,他雙手扶著欄杆,手腕的綠蕾絲在夜風中飛舞。他的眼睛黯綠如森林,也許他會因為對她的脅迫而受到懲罰,但是隻要能夠和她結婚,能夠將他和她的名字維係在一起,他願意用一切去交換。
他祈求上天。
將這最後一次留住她的機會賜予他。
同樣的月光。
洛熙沉默地坐在深紫色的沙發裏,他已經坐在那裏一天一夜,沒有吃飯,也不覺得饑餓。月光照在他的身上,他的麵容如同梔子花般雪白,眼珠卻漆黑漆黑,仿佛深不見底的黑洞。
明天她就要成為別人的新娘……
她真的……
要剩下他孤零零的一個人嗎……
明天……
他還有明天嗎……
第六章
清早時分,珍恩就敲響了大門。她神采奕奕,穿著一身如粉色玫瑰花瓣般可愛美麗的紗裙,手裏還捧著一大束白色紗絹簇擁著的新鮮的百合雛菊,露珠在花朵上晶晶盈盈。
“我好看嗎?”
將新娘捧花交給尹澄後,珍恩開心地在客廳中央旋轉,粉紅色的層層紗裙在空中蕩出甜蜜靈動的圓圈,她的臉興奮得紅撲撲的,仿佛新娘是她,而不是微笑著坐在沙發裏的尹夏沫。
“珍恩姐很漂亮,裙子也很好看!”
小心翼翼地將捧花放好,尹澄笑著用力點頭,心裏的幸福感就如那些花兒一樣綻放開來。姐姐要出嫁了,雖然舍不得姐姐嫁人,雖然舍不得從此在她生命裏有了比他最重要的人,可是,姐姐從此有了她的家庭,將來會有可愛的小寶寶,今天應該是姐姐最幸福的一天。
“裙子是歐辰準備的,昨天的美容也是歐辰準備的。”珍恩停下旋轉,笑盈盈地望著夏沫說,“夏沫,歐辰真的很寵你呢,一點都不舍得讓你勞累,而他自己把婚禮所有的細節都考慮到了!甚至潘楠的伴娘服……哈哈,一會兒她來了你就知道了!”
清晨的陽光將尹夏沫的麵容照得潔白如象牙。
她的笑容很平靜。
靜靜地聽珍恩嘰嘰喳喳地說話。
“夏沫……”珍恩坐到她的身邊,緊緊握住她的手,“你會幸福的,你一定會幸福的!歐辰那麽愛你,他簡直可以將全世界都放在你的腳下!對了,你知道那個可惡的爆周刊吧,歐氏集團已經將它完全收購了,橘子傳媒也被歐氏集團並購了大量股份,所以往後再也不會有記者說你壞話,今天的婚禮也一定會非常非常圓滿!”
尹夏沫微怔。
那些關於記者的事情她並不很關心,隻是珍恩的聲音是那麽興奮快樂的,她的手卻微涼而緊張。
“珍恩……”
“你一定要幸福!你一定會幸福!夏沫……真的,你會幸福的,你的選擇不會錯,你會是全世界最幸福的女人!”珍恩試圖用這樣的語氣來說服自己,是的,夏沫一向的決定都是正確的,這次也不會例外!可是,她的眼中卻突然湧出了淚花,趕快低下頭去,狼狽地擦著淚水。
“珍恩姐!”
尹澄將紙巾遞給珍恩,看著她流淚的模樣,心裏忽然也重重地酸了起來。他趕忙輕咳一聲,笑著說:
“謝謝珍恩姐買來了捧花,這樣我就不用再跑一趟了。”
“我會的。”尹夏沫反握住她的手,珍恩眼睛紅紅地抬起頭,她對珍恩微笑,“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我不會後悔。你放心,我也會努力……讓自己幸福的……”
“嗯!”
珍恩的眼淚嘩地又湧了出來,她又哭又笑,狼狽得像孩子一樣,連聲喊著說:“哎呀,我真像一個傻瓜……啊,我的妝,我的妝一定花了!”
就在屋裏鬧哄哄充滿快樂和不舍的氣氛時,潘楠趕來了。
果然如珍恩所說,潘楠的伴娘服是很值得一看的。因為素來不喜粉紅色和裙子,歐辰派來的服裝設計師為她特別設計了帥氣又別致的伴娘裝。
白色的雪紡紗長袖襯衣,粉紅色的緊身小馬甲,馬甲下麵綴著一層粉色的蕾絲,細細透明,宛如一層輕盈的裙擺,下身是白色的緊身長褲,白色的長靴,靴上點綴幾顆粉色的水晶,又如男孩子般俊秀,又透出幾分女孩子的嫵媚。
潘楠沒有像珍恩一樣哭哭啼啼地傷感,送上祝福之後她就開始麻利地動手幫夏沫穿婚紗。珍恩飛快地整理好自己哭花掉的妝容,也來幫忙給夏沫做新娘的造型。
歐辰原本指定了著名的新娘化妝造型師,但是尹夏沫說隻要珍恩就足夠了。
早晨的陽光如水晶般透明。
尹夏沫靜靜地坐在臥室的梳妝鏡前,雪白的婚紗已經穿在她的身上,細細的絹紗錦緞被陽光照耀出柔和的光芒,恍如是在聖潔唯美的夢境中。
潘楠為她輕輕梳著長發,珍恩將粉底胭脂擦在她的臉上,潘楠為她從歐辰買來的成打成打的高跟鞋中挑選出一雙最合適舒服的,珍恩將她的頭發鬆鬆挽起,一串含苞待放的小小茉莉花插入她的黑發,幾縷微卷的長發垂下,浪漫又清新。
寧靜地,尹夏沫坐在臥室的梳妝鏡前。
陽光拂照著她潔白的肌膚。
琥珀色的眼瞳。
如玫瑰花瓣的雙唇。
精致的下巴。
優美修長的脖頸。
如象牙般白皙清瘦的肩膀。
陽光緩緩輕柔地流淌……
“好美啊……”
珍恩低聲讚歎,站在客廳中央穿著婚紗的夏沫聖潔美麗得如同是從天國的傳說中走出來的女神,那種光芒讓她的眼睛都微微眩暈。
潘楠也出神地望著夏沫。
她不知道為什麽夏沫會突然決定嫁給歐辰,也不知道在夏沫和洛熙之間發生了什麽。她曾經問過夏沫,夏沫在長久的沉默之後告訴她說,那是她的選擇。
雖然惋惜夏沫和洛熙最終沒有走在一起,雖然曾經期盼夏沫和洛熙能夠破鏡重圓,可是夏沫依舊是她的朋友,她會尊重並且支持夏沫的任何決定。
尹澄微笑地看著姐姐,忽然眼眶濕潤了起來,他低頭將新娘捧花拿起,緩步走過去,將那束鮮花送到夏沫的懷中。
“姐,祝你幸福。”
晨光中,他含笑輕輕擁住姐姐的肩膀,將他所有的祝福送給她。
白色的加長豪華勞斯萊斯房車停在樓下。
美麗的粉色玫瑰花環。
白色製服金紐扣的司機靜靜守候在車旁。
歐氏集團負責安排婚禮的公關部曾經要準備浩大的車隊來迎接她,尹夏沫拒絕了,她對歐辰說,她不想要過多的喧嘩,隻想平靜地到達舉行婚禮的禮堂。
歐辰凝視她片刻,應允了。
白色的加長勞斯萊斯房車在上午的陽光中緩緩行駛。
陽光明媚而刺眼。
風卻很大。
大風將道路兩旁的樹木猛烈地吹著,枝葉嘩啦啦地劇響,光影在樹葉間被狂亂地篩碎,透過車窗,車內的光亮忽明忽暗,如同不停變幻的黑白投影。
車內的空間非常寬敞,潘楠和珍恩坐在一排,麵對麵坐的是尹澄和尹夏沫。尹夏沫懷抱著百合雛菊的捧花,唇角依舊保持著淡淡的微笑,笑容平靜而遙遠。
車內充滿熱烈的氣氛,珍恩快樂地談笑著,問小澄要代替父親的角色將夏沫送到歐辰身邊會不會緊張,問夏沫和歐辰打算去哪裏度蜜月,讓夏沫婚禮結束後一定要記得將捧花扔給她……
莫名的不安和內疚讓珍恩不敢去看夏沫的臉,隻是不停地說著笑著,手舞足蹈地比劃著,她不敢讓自己停下來,不敢讓車內的氣氛有一點點的凝滯。夏沫會幸福的,大家都會幸福的,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是這樣的,一定一定是這樣的!
加長勞斯萊斯突然刹車!
車內四人的身體都被震得微微顛了一下,然後聽到司機按響了喇叭,又過了一會兒,司機再次按響喇叭,似乎是想要讓前方的車輛讓開道路。
珍恩疑惑地扭頭望去,透過車子的前擋風玻璃,遠遠地看到一輛橫攔在路上的汽車和一個熟悉的身影!她震驚地張大嘴巴,然後驚栗地又轉頭向夏沫看去。
“他真的來了……”
定定地望著車前方的那個人,潘楠心底說不出是什麽滋味。昨晚她實在擔心洛熙,忍不住給他打電話,終於接通後,電話那端他低啞微弱的聲音讓她突然恐懼了起來,仿佛他的生命如同流沙,正隨著夏沫一分一秒即將臨近的婚期而飛快消逝!
於是在一種突出其來的衝動之下,她透露了夏沫今天去教堂的僻靜路線。是最後的機會了吧,屬於那兩人的最後的機會……
風將樹木吹得劇烈搖擺。
明亮刺眼的陽光。
金黃色的樹葉,安靜的道路,白色的寶馬車橫亙在前方,洛熙靜靜地倚車而立。他好像已經在那裏很久很久,黑玉般的發絲上還有晶瑩剔透的晨露在閃亮。
樹葉間晃動的光影將車內的世界搖曳得明暗不定。
盛開的百合花靜靜躺在尹夏沫的臂彎,她的麵容卻比百合花瓣還要雪白失色,遠遠地凝視著那人,如同隔了千山萬水。她僵硬地坐著,手指不由自主地將捧花周圍的絹紗握得“沙沙”輕響。
*** ***
聖彼得大教堂裏空曠安靜。
陽光從巨大的玻璃窗灑進來,彩色的玻璃上描繪著各種畫麵,恍若是來自天堂的神聖光芒,教堂頂部的天穹繪有恢弘的彩色壁畫,婚禮的來賓們在外麵還沒有入場,隻有歐辰一個人站在空蕩蕩的教堂內。
他穿著黑色筆挺的禮服。
默默出神。
半晌,歐辰緩慢地轉過身,暗烈的目光從一排排空的座位望向禮堂的入口,胸口湧出一股滾燙的熱流。今天她將要身披雪白的婚紗從那裏向他走來,從此她的名字將和他的名字放在一起,她將成為他的妻。
永不分離。
*** ***
車內,潘楠暗暗歎息了一聲,她隻希望夏沫能夠真正知道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麽。珍恩的神情裏卻有種隱約的惶恐,目光從夏沫那裏移到尹澄身上,看著尹澄那因為婚禮而興奮卻蒼白虛弱依舊的麵容,她的心緊緊揪在一起。
“姐……”
尹澄怔仲地看著姐姐,不知道洛熙哥哥的出現會不會將姐姐的婚禮打亂。
樹葉劇烈地搖晃著,一道刺目的陽光亮晃晃地透過車窗玻璃照在尹夏沫的眼睛上,她靜默著,緩緩地垂下睫毛,幽長的睫毛在潔白的麵容上映下兩彎烏黑的陰影。
盛開的百合花和雛菊放在車座上。
她手指微顫,雙手交握了一下,良久,仿佛終於下定了主意,輕輕伸出右手將車門打開。
“夏沫!”
珍恩焦急地伸手想將她拉回來,潘楠卻立刻擋住了珍恩,凝聲說:
“再給她一次考慮的機會吧!”
秋日的風狂烈而清涼。
走出帶著玫瑰花環的白色加長勞斯萊斯房車,尹夏沫雪白的頭紗被風吹得飛揚起來,如白霧般籠罩著她。
她緩步走向洛熙。
洛熙穿著白色的禮服,看著她走來的身影,他的身子頓時變得僵硬而緊張。她走得很慢,就像電影中的慢鏡頭,燦爛的陽光中,純潔的新娘,她一步一步緩慢地走向他,如同即將和他一起走向婚姻的聖殿。
秋日的風中。
她走到洛熙的麵前,仰起頭,樹葉慌亂篩下的金子般的光影映在她琥珀色的眼瞳裏。
“你又來做什麽呢?”
她淡淡地望著他,雪白的婚紗被陽光照耀得明亮而刺眼。
“是啊……我來做什麽呢……”
洛熙的聲音低啞悲傷,有些茫然,仿佛是在問著他自己。
“……我能求你不要嫁給他嗎……”
清晨的露珠濡濕了他的黑發,他的麵容蒼白得驚人,仿佛他全部的生命都燃燒殆盡了。
“……可是……你是那麽的冰冷固執,就好像一麵沒有缺口的冰牆,從來不會因為我而改變什麽……夏沫,我能來做什麽呢……你會因為我,而不嫁給歐辰嗎?”
明知道不可能,洛熙卻仍然盯著夏沫的眼睛,隻要看到一點點曙光……
然而……
一絲光亮都沒有……
尹夏沫隻是顫抖著閉上眼睛。
“……我知道你不會,就算明知我有多痛苦,你也不會心軟。”蒼白的嘴角輕輕帶出一朵虛弱的笑容,“你就是這樣的,夏沫,我多了解你,你的心是用世界上最堅硬的東西做成的,而我融化不了你……”
她的心一陣猛烈的劇痛,如同心髒正在被寒冰般的剪子一下一下地緩慢地剪開,每一片碎片都淋漓著鮮血!然而,愈是疼痛,竟愈是清醒,她可以聽見自己的聲音淡淡地響在風中。
“是的,我就是這樣一個人,冷酷無情,隨便一個人都比我好……你來幹什麽,就為了跟我說這些嗎?”
“我來跟你求婚。”
陽光從搖晃的樹葉間穿透而下。
他輕輕地微笑著,笑容溫暖而脆弱,聲音縹緲卻又真實。
“什麽?”
尹夏沫耳膜轟地一聲,流血的心底仿佛有一層一層的霧氣蕩開,她恍惚地望著他,不敢置信地望著他,隱約的白霧中,眼前恍若展開一卷畫麵,有他、有她……
“我來,是在你還沒有嫁給他之前,向你求婚。”
握住她的手腕,洛熙將她拉向他!他的眼珠漆黑漆黑,蒼白的唇邊那抹笑容輕柔美麗。被他緊緊地握住,他的手掌熾熱滾燙,絕望窒息的氣息將她重重地包圍住,她竟頃刻間又心如刀絞了起來!
那樣的生活……
……
是不屬於她的啊……
她重重咬住嘴唇,用力試圖甩開他的手,痛聲低呼:
“你瘋了嗎?”
“也許吧……”
他的聲音空蕩蕩的。
“夏沫,我本來是不會來的,因為我知道……我來也不過是自取其辱罷了……可是,我昨天晚上做夢了……”
“夢見……我死了。”
秋日的陽光明亮晃眼。
蔚藍的天空。
迎麵而來的風將尹夏沫的麵紗吹得烈烈飛揚起來,望著仿如會被風吹去的他,她的臉色比婚紗還要蒼白,胸口有一口血腥氣往上湧。
“我想,在我死之前,一定要把想做的事做完……你知道嗎……很早很早,我就想向你求婚了呢……”樹葉搖曳的光影中,他蒼白的微笑被碎金子閃爍般的陽光染上溫暖的光暈,整個人卻恍若是虛無的。
“你胡說什麽……你怎麽會死……”
她胸口急促地起伏,強自去鎮定乍然湧起的恐懼。不,不會的,他隻是在嚇她……
“為什麽不會呢?”
在樹葉狂亂的搖動下,光芒變幻成陰影,洛熙又如同是被濃重的白霧包圍著,美得如同六年前那個仿佛從畫書中走出的少年,眼瞳如夜,肌如櫻花,唇色如血,他的聲音恍惚得仿佛是深夜從遙遠幽巷中傳來的洞簫:
“如果在這個世界上沒有留戀的東西,就會死去呢……”
勞斯萊斯房車內。
珍恩焦急地趴在車窗上望著那站立在風中的兩人,她聽不到兩人在說些什麽,也看不到夏沫的表情。
夏沫……
會不會像電影中常演的那樣,在即將舉行婚禮之前,跟洛熙跑掉啊……
渾身打了個寒顫,珍恩猛地再次伸手想要打開車門出去,潘楠卻再一次攔住了她,皺眉凝聲說:
“讓夏沫考慮清楚,不好嗎?”
“不可以!”珍恩急得喊起來,“今天夏沫就要結婚了,所有的賓客都已經通知,所有的一切都已經準備好,如果夏沫逃掉,那麽……那麽……”
那小澄的手術……
該怎麽辦……
歐辰也是愛著夏沫的,不是嗎?和歐辰在一起,夏沫也會幸福的吧,那樣就會是三個人的幸福,歐辰、小澄和夏沫都會幸福啊!如果夏沫衝動地毀棄和歐辰的婚約,即使能夠和洛熙在一起,可是,如果小澄不在了,夏沫又怎麽會幸福呢?!那將是所有人的悲劇!!
“珍恩姐……”
尹澄輕聲說,目光依舊望著車窗外麵的那兩個人。
“隻要姐姐覺得快樂,哪怕她在婚禮現場反悔,隻要她可以快樂幸福地生活,那些其他的事情又有什麽關係呢……”
珍恩呆呆地跌坐進車座裏,良久說不出話。
樹葉狂烈地搖晃。
金燦燦的陽光被樹葉和風打亂成破碎的光影,光芒閃動得讓人眩暈,仿佛忽而是刺目白晝,忽而是黑夜陰影。
在恐懼和慌亂中,尹夏沫猛地閉上眼睛,死死握緊手指,掌心處隱約傳來一陣陣尖銳的疼痛。不知過了多久,她胸口的起伏漸漸平靜下來,睜開眼睛,望著他,說:
“你在威脅我。”
是嗎?他在威脅她嗎?洛熙茫然地自問,難道,為了挽回她,他已經連這麽卑鄙的手段都在用了嗎?
“如果你覺得是……那就是吧……”
“可是,沒有用的。”
尹夏沫靜靜地說,被樹葉搖碎的風聲中,她的聲音如針一般冰涼閃著寒光。
“因為……我愛他。”
“我愛歐辰。”
似乎怕他聽不懂,她又重複了一遍,望著他霍然瞪大的眼睛,望著他迅速失血蒼白的麵容,她依舊死死地握緊手指,仿佛被洶湧的海水淹沒,從頭頂到腳趾的血液都是冰凍刺骨的。
“以前是我誤會了他。曾經以為六年前養父母和小澄的車禍是他一手造成的,曾經以為房子被收走逼得我和小澄走投無路也是他一手導演的,所以我恨他,決心忘記他,永不原諒他。”
她平板地說,仿佛在講述別人的事情。
“但是後來我知道了,那些都是誤會,和他沒有關係。是我錯怪了他,而舊日的……舊日的感情一直存在我的心底……”
恨她吧……
然後忘記她……
就讓她一人接受命運所有的懲罰和報應,就讓他徹底走出她的陰影,他一定會有美好的生活……
“你騙我……”
握住她手腕的手從熾熱變得冰涼,洛熙呆呆地放開她,後退了一步,麵容蒼白如紙,他慌亂地搖頭。
“不可能的……你在騙我……雖然不懂為什麽你要嫁給他……可是你愛的是我……無論六年前還是現在,你愛的是我,你從沒有愛過他!……為什麽……為什麽要這樣可笑地來騙我……”
“為什麽你還要一次又一次地來找我呢?!難道……你被我傷害得還不夠嗎?!難道一定要聽到我親口說出這樣殘酷的話,才會死心嗎?!”尹夏沫情緒微微失控,她努力克製著胸口翻湧的血氣,“記得我曾經警告過你,不要愛上我……”
“都是騙我的……是嗎……”
一點一點,眼底的光亮一點一點地熄滅,洛熙嘴唇蒼白,輕若無聲地說:“你曾經說過……你喜歡的是我……你曾經說過……永不背叛……不離不棄……那些全都是……騙我的嗎……”
尹夏沫什麽都說不出來。胸口翻絞著的劇烈的疼痛讓她眼前陣陣漆黑,耳膜轟轟作響,她幾乎以為自己已經死去了。
“你是……這樣的無所謂嗎……”他輕輕咳著,仿佛胸口有難以忍受的疼痛,“……甚至……連一點辯解都沒有……”
“對不起……”
恨她吧,忘記她吧……
然後……
開始他的新生活……
隻要沒有她,他會幸福地過下去吧……
“就算我下一秒就在這個世界上消失……你還是會毫不猶豫的嫁給他吧……”
洛熙定定地望著她,眼底閃過一抹古怪的光芒,蒼白的嘴唇忽然又變得鮮豔起來,鮮紅得如同浸透了血。
“洛熙!”
漆黑沉黯的眼底彌漫著濃濃白色霧氣,就好像他隨時會同那霧氣一般消散,無蹤無跡。這一瞬間恐懼和害怕重新緊緊攫住了她,她顫抖著低喊了一聲,竟無意識地伸出手試圖抓住他。
“你在害怕嗎……”
洛熙躲開了她的手,鮮紅欲滴的唇角竟然勾出一抹淡然嘲弄的笑意,他緩緩地轉身,秋日的陽光裏,他的影子淡淡地映在地麵上,在樹葉晃動的光影間時隱時現。
“……不過,不用怕……你不值得我為你而死……這世間如此美好……我會好好地活著……會看著你究竟會不會後悔……”
那時的陽光出奇的明亮刺眼。
他背對著她。
孤獨卻挺直的背影。
緩慢地。
一步一步離開她。
那天的風出奇的大,她潔白的麵紗在風中烈烈飛揚,而花冠上的花瓣一片片被風吹落,飄舞在空中,潔白色的花瓣,被陽光映得透明,一片片輕輕飛舞,輕輕旋轉,輕輕地,隨風遠遠地去了……
“我……絕不祝福你……”
白色寶馬車的引擎轟鳴,突然呼嘯著如絕望的箭一般消失在道路的盡頭,隻留下那冰冷的句話一聲聲回響在她的耳邊。光影被樹葉瘋狂地搖晃,她緊緊閉著眼睛,身子一陣一陣地顫抖,直覺得天旋地轉了起來,胸口緊窒劇烈的疼痛使她捂住胸口,一陣一陣地咳嗽。
“姐……”
尹澄從車裏快步走出,他扶住夏沫,擔心地望向洛熙的車消失的方向,又低頭看向她。她臉色蒼白輕聲咳嗽的模樣把他驚嚇到了,他緊緊擁住她的肩膀,連聲說:
“姐,如果你不喜歡,如果你放不下洛熙哥哥,咱們就不去教堂!歐辰哥哥那裏,我去跟他解釋,就說你不舒服,就說你還要再好好考慮……姐……”
“……我沒事……”
良久,微弱幹啞的聲音從尹夏沫蒼白的唇片中傳來,她努力振作起來,吃力地對尹澄笑了笑,然後向白色加長的勞斯萊斯車走去。
“走吧。”
車內,珍恩緊張地看著尹夏沫進來,她嘴唇動了動,想問什麽,終於還是沒問出來。潘楠心中黯然,當洛熙的車離開道路,她就知道一切已經成為定局。
“尹小姐,可以開車了嗎?”
司機恭敬有禮地轉頭詢問,仿佛剛才的事情什麽都沒有看到。
“是。”
尹夏沫將百合和雛菊的捧花重新放進臂彎,她默默地望著車窗外掠過的景物,除了唇色依舊蒼白,除了花冠上凋落的花朵,似乎看不出來曾經發生過什麽。
*** ***
聖彼得大教堂。
衣著優雅的賓客們開始陸續入場,陽光透過巨大的七彩玻璃窗照射進來,瑰麗而神聖。賓客們紛紛微笑著,與站在教堂門口的歐辰握手,恭喜他即將成為幸福的新郎。
這次婚禮邀請的賓客並不多。
大多數是與歐氏集團素來世交的望族名門,演藝圈隻有和尹夏沫同公司的一些交好的同事和藝人獲得了邀請,還有一些是尹澄的同學好友。
記者們全都被拒絕了,由保安公司在前麵封鎖了通往教堂的必經之路,保證婚禮能夠平靜順利不被幹擾地進行。
“恭喜你。”
“謝謝。”
“祝你和尹小姐婚姻美滿。”
“謝謝。”
“祝你們百年好合。”
“謝謝。”
“……”
教堂門口,幾乎每個與歐辰握手的賓客都微微吃驚地看著他。歐辰的快樂是如此明顯,平日裏淡漠倨傲的麵容竟也奇異地柔和起來,恍如有金色的光芒將他籠罩著,唇角流露出掩飾不住的幸福的微笑。
歐辰沒有注意到這些目光。
耳邊響起的那些再尋常普通不過的祝福,卻使他心底仿佛有溫熱的波瀾在輕柔地一波一波地蕩漾著。而每當沒有賓客走來的時候,他不由自主地,出神地凝望著前麵的路。
原來……
幸福的滋味是仿佛空氣都是甜蜜的……
天空晴朗。
萬裏無雲。
燦爛的陽光,為通往這條道路染上了一層金燦燦溫暖的顏色,道路兩旁有花壇、噴泉、雕像和綠茵茵的草坪。
方才猛烈的風變得小了許多。
歐辰屏息地凝望著通往教堂的這條道路。
她——
即將身披婚紗,循著這條路,與他一同踏進教堂!
白色寶馬車咆哮著飛馳在道路上!
木然地握著方向盤。
洛熙呆呆地望著前方。
他忽然不知道自己應該去哪裏,哪裏都不屬於他,哪裏都不需要他。空蕩蕩,眼前仿佛有濃濃的霧氣,他該去哪裏,天地間空茫茫的一片,隻有他是多餘的……
車窗外的景物如幻影般向後飛掠。
尹夏沫靜坐著。
車內回蕩著珍恩與小澄開心談笑的聲音,仿佛是熱鬧喧囂的背景,陽光忽然刺得她的眼睛有些痛,痛得眼前飛舞起金色眩暈的斑點,她緩緩閉上眼睛。
蜿蜒美麗的道路上。
白色加長勞斯萊斯房車緩緩開來。
汽車出現在道路盡頭的那一刻——
歐辰的身體如同突然被魔法定住了!他猛地深吸口氣,黯綠色的眼睛深邃而濃烈!
車蓋上有粉色的玫瑰花環。
微風吹過。
花瓣輕輕在陽光中飛揚。
歐辰大步向房車走去!
房車緩緩停在教堂前。
秋日,竟然有蝴蝶翩翩飛在車蓋的玫瑰花環上。
從教堂裏聞訊趕出的賓客們驚奇地看著這唯美浪漫的一幕,不時發出讚歎的聲音。
白衣服金紐扣的司機恭敬地打開車門。
歐辰伸出右手。
一隻戴著白色雪紡長手套的纖纖素手,緩緩的自車門中伸出來,搭上了歐辰的手。
他眼神暗烈。
收緊,緊緊地握住她的手!
步出車門的尹夏沫緩緩地抬起頭。
在燦爛的陽光中,她似乎睜不開眼睛。雪白的婚紗反射出微微的光芒,百合的花冠下,她眼瞳深如海水,唇色粉潤,潔白的肌膚仿佛是透明的,如羊脂白玉般溫潤剔透,空氣停止了流動,恍若時間也定格在了這一刻。賓客們驚怔讚歎地望著純潔美麗如天使般的她,蝴蝶也忘記了飛舞。
歐辰深深地凝視尹夏沫。
然後——
他一把將她橫抱起來,將她寵溺嗬護地抱進他的臂彎裏!
雄偉壯麗的教堂前。
充滿陽光味道的空氣。
在賓客們的驚詫和微笑中,道路的兩旁被青草鋪就,黑色禮服的歐辰用雙臂將穿著雪白婚紗的她橫抱在懷裏。她微微失措,在他懷中仰頭看他。他邊走邊低頭看她,快樂得像孩子一樣,唇角突然綻放出一朵大大的笑容,緊緊抱著她,步履輕快地向婚禮休息間走去!
門緩緩地打開。
一室黑暗。
深紫色的窗簾將陽光密密實實地遮擋住,漆黑得如同夢魘,沒有空氣,沒有希望,永不會醒來的夢魘。洛熙像夢遊般木然地走進來,反手鎖上大門。
在客廳裏。
他默默地站了很久很久。
然後。
他走進浴室。
打開水龍頭,溫熱的水流帶著嫋嫋白色的霧氣,緩緩流淌進黑色的大理石浴缸裏。
教堂的婚禮休息室。
尹夏沫靜靜地坐在梳妝鏡前的紅色沙發裏,她的眼珠異乎尋常的漆黑,花冠上的花朵有些凋落。
麵對著不時敲門進來表示祝福的賓客和朋友們,她露出了禮節性的微笑,漸漸的,那抹笑容似乎在她的唇角凝固了下來。
“累了嗎?”
歐辰凝神地打量她的神色。
“會緊張嗎?”
他又問。
尹夏沫剛剛想保持著唇邊的微笑,回答不會,卻聽他語速微微加快地說:
“我很緊張。”
她微怔,凝視著他。
“好像是一場夢,我怕什麽時候會忽然醒過來……”以往的歐辰是沉穩而克製的,仿佛所有的事情他都可以掌控。但是此刻的他,卻深深地望著她,眼底充滿著患得患失的欣喜和幸福,還有一絲絲的脆弱與不安。
她心中忽地一慟,然後,寂靜無聲。
“不會,就算是個夢,我也會和你一起走下去。”
過了好久,她輕聲回答。
所有的一切都是她選擇的,就算是一場戲,她也隻能將它演到底。由她的選擇所造成的傷害,可能窮此一生也無法償還,她能做到的,也許隻能是讓身邊其他的人過得幸福些。
彌漫著白色霧氣的浴室。
黑色大理石浴缸裏注滿了溫熱的水,穿著襯衣和長褲的洛熙,就那樣平靜得近乎木然地踏進浴缸裏。他如死寂般地放鬆身體,躺在水裏麵,仰麵直直地望著浴室的天花板。他的麵容雪白,嘴唇殷紅,在黑色的浴缸裏,氤氳的水波中,有一種驚心動魄的美麗。
水麵一波波溫柔的漣漪。
溫水從鍍金的水龍頭中流淌著。
*** ***
教會樂團開始奏出優美的音樂。
賓客們在悠揚的樂曲中,有秩序地走向教堂裏通往神壇的過道。微笑著,他們以祝福的心情,將過道旁邊兩排長長的蠟燭逐一點亮,然後重新落座。
如同夜空中無數的星星。
桔黃色的燭光。
搖曳著溫暖的光芒。
一閃一閃。
引出過道中一條寬闊的道路。
走向婚禮的聖壇。
刀片閃出冷冷的寒光,往蒼白的手腕處狠狠劃下!
手腕裂開了一道狹長的口子,煞白煞白,慢慢地,鮮血從傷口裏沁出,然後,鮮血突然湍急了起來,噴湧而出,如迸裂一般!
一滴……
一滴……
一滴……
順著手腕……
血珠滴落在溫熱的水麵……
如同一朵朵在黑色的夢魘中綻開的……血紅色的花朵……
“姐,你真的考慮好了嗎?”
婚禮休息室裏,尹澄最後一次詢問姐姐。
“……是的。”
尹夏沫看著小澄蒼白虛弱的麵容。婚禮之後的第三天,他的手術就將開始。
尹澄微笑。
他溫柔地將一頂全新的花冠將原本那頂花朵有些凋落的花冠換下,新鮮綻放的百合花和雛菊,仿佛還帶著鮮嫩的生命力。
“啊!太好了!小澄你剛才就是出去找花做新的花冠去了啊!好細心啊!”珍恩嘰嘰喳喳開心地說,羨慕地望著夏沫,“夏沫,你好幸福啊!你有全世界最好的弟弟,馬上也會有很愛你的丈夫,而且今天的教堂婚禮布置得真是莊嚴浪漫又氣派啊!”
“是啊。”尹澄點頭,“歐辰哥哥對婚禮用了很多心思,姐,你一定會幸福的!”
“你會幸福的!”
潘楠也微笑著說。既然夏沫最終還是選擇了歐辰,那就一定要幸福啊。
原來……
這就叫做皮開肉綻啊……
蒼白的唇角勾出一抹輕柔的笑容,迸裂的肌膚,翻卷的血肉傷口,原來,即使皮開肉綻也是不會痛的,原來,鮮血流逝的感覺是平靜而麻木的。
慢慢地,他閉上眼睛,流血的手腕慢慢滑進水麵之下。
在溫熱的水中……
傷口就永遠不會凝結了吧……
透明的水波。
一絲殷紅的血線緩緩地從割裂的手腕處輕輕蕩蕩飄湧上來,源源不斷地,鮮血如同一條細細長長的線在水中妖豔地搖曳,然後蕩開,嫋嫋的白色霧氣中,透明的水漸漸變成透明的紅……
童稚純潔的合唱聲在教堂回響。描繪著彩色繪畫的十幾麵巨大的拱形玻璃窗使透進來的陽光變得瑰麗聖潔。
在孩童們詠唱的聲音漸漸低下去時,窗外,有一群白鴿輕輕飛起。
婚禮開始。
在神父的示意下,樂隊奏響結婚交響曲。
在長長兩排搖曳的燭光間,珍恩和潘楠麵含笑容,伴著音樂將象征著祝福的鮮花放在神壇上。
然後,她們緩步退了開去。
小小的騷動,賓客們輕聲的讚歎。
教堂的大門處,歐辰緩步入場。
彩色玻璃窗透進的陽光下。
桔黃色的燭光中。
穿著黑色禮服的歐辰高貴挺拔,如傳說中的太陽神阿波羅般俊美,而他綠色眼瞳就像春天的湖麵,明亮而溫柔。在手腕處,長長的綠蕾絲隨著他的腳步輕輕飛揚,就像在春天的樂曲中,輕快地飛舞著。
走到神父身前。
他緩緩轉身。
眼神濃烈,如同在幸福得難以置信的夢境中,凝望著被無數蠟燭點亮的過道——
新娘將要踏上的過道。
白色的霧氣從溫熱的水麵輕柔地升騰而起。
血液將浴缸裏的水染得暗紅暗紅。
身體越來越冷。
心髒仿佛被重重地壓著喘不過氣。
洛熙的眼前漸漸發黑,世界眩暈而狂亂,蒼白的嘴唇微微幹裂,呼吸也變得急促了起來。水波將他全身包圍著,濕透的白襯衣在水麵下輕輕飄起衣角,他的身體濡濕而冰涼,從水龍頭源源流下溫水也無法讓他感受到絲毫溫度。
就像很久很久以前……
那個冬天的夜晚,雪花一片片冰冷地飄落在他的頭發和臉上,他乖乖地坐在遊樂園的長椅上,等著媽媽回來找他,媽媽隻是迷路了,隻要他等下去,媽媽就會跑回來找到他……
他等啊……
等啊……
等啊……
隻有雪花一直陪著他……
世界好冷好冷……
他發誓再也不要愛上任何人……
再也不要被所愛的人拋下……
直到……
遇到她……
她的淡漠,她的嘲弄,她的溫柔,她的笑容,她的聰慧,她的美麗,她的殘酷,她的絕情……
他愛上了她……
迷戀狂亂地,無法自拔地,用他所有的生命……
愛上了她……
…………
……
月光裏的櫻花樹。
她舉起手中的啤酒罐,眼睛裏染著微醺的醉意:
“洛熙,歡迎你來到這個家。”
……
“你在心疼我嗎?”
“嗯。”
她輕輕點頭。
“你——在心疼我嗎?”
他凝視著她,屏息著,低低地又問了一次,空氣裏一下子靜得出奇。望著他,她放棄了偽裝自己,任由眼神將她的憐惜和感情流露出來。
“是的。”
……
“假如我病得快要死了,臨死前就是想再看你一眼,”他低低地說,“你會不會……會不會不顧一切地來到我身邊呢?”
“不會的。”她的眼睛如清晨的海水般深邃,“我會一直陪著你,喂你吃藥,幫你找最好的醫生,守在你的身邊,不離開你,就算你趕我走,也會一直守著你。”
……
夜色深沉。
他躺在夏沫的腿上,恍惚已經睡去。她的手指輕撫他黑玉般的頭發,良久之後,低低地說:
“好。永不背叛,不離不棄。”
……
…………
永不背叛……
不離不棄……
教堂的入口,身穿婚紗的新娘。純白色的綢緞,古典刺繡的花紋,優雅修長的線條,裙角微微散開的柔紗,百合與雛菊的花冠,若隱若現的麵紗,她那樣娉婷地站著,仿佛是美麗的春之女神。尹澄伴在她的身邊,正式的黑色禮服,純真良善,溫潤俊秀。
樂團奏出的樂曲聲熱烈而又莊嚴。
尹夏沫抬起頭。
麵對著賓客們讚歎期待的目光,也迎上了站在神父身前的歐辰凝視著她的濃烈眼神。
她輕吸口氣。
邁出通向婚姻聖壇的第一個腳步。
然而,沒有由來的——
她的心突然一陣劇烈的抽痛,痛得隻有緊緊咬住嘴唇才忍住身體的顫抖!眼前陣陣眩暈的白光……
…………
……
“如果在這個世界上沒有留戀的東西,就會死去呢……”
……
“就算我下一秒就在這個世界上消失……你還是會毫不猶豫的嫁給他吧……”
……
…………
“姐……”
尹澄輕聲喚她。
姐姐這樣久久地站在通道盡頭呆立不動,已經引起教堂裏的賓客們的詫異了。歐辰哥哥的神情,也好像有點緊張了。
“姐……”
婚禮進行曲的旋律悠揚地回響在雄偉寬闊的教堂內,就在尹澄再次喚她,打算告訴她,哪怕就在婚禮的這一刻她猶豫了,他也會支持她的任何一個決定時,尹夏沫的手指輕輕顫抖了一下。
然後她恍惚地深吸了口氣,終於挽著小澄的手臂,慢慢走向歐辰和神父所在的方向。
搖曳的燭光。
點亮成兩排長長的星芒。
一步一步。
她慢慢地走來。
挽著尹澄的手臂,向聖壇前的歐辰慢慢走來。
音樂悠揚地響徹教堂。
雪白的婚紗拖在暗紅色的地毯上。
教堂巨大的天穹繪滿了瑰麗的油畫,七彩的陽光從玻璃窗燦爛地照耀進來,仿佛沐浴在神聖的光芒中,她挽著尹澄的手臂,一步一步地向歐辰走來。
教堂的前排座位。
珍恩感動得眼眶濕濕的。
望著身穿婚紗緩步走向歐辰的夏沫,她用所有的力量祈禱夏沫幸福,一定要幸福,一定一定要幸福,如果可以,她情願將屬於她的幸福分給夏沫……
教堂中,聖潔的氣氛裏,她虔誠地祈禱著。
突然——
一陣手機的音樂隱約傳來……
那手機的音樂有些熟悉,固執地,不停止地傳來,珍恩側耳去聽,似乎竟是從她自己身邊的手袋裏傳來的!她困惑地打開手袋,是夏沫的手機在響,是誰會在這時候打電話找夏沫呢,她低頭看去——
轟——!
珍恩的腦中如有驚雷炸開!
…………
……
“我和歐辰真的什麽關係也沒有……”
……
“洛熙……我喜歡的是你。”
……
“……我喜歡的是你……”
……
…………
溫熱的水湧出黑色大理石的浴缸……
漫出在白瓷的地麵……
血紅的……
仿佛仍舊帶著體溫般的溫度……
唇片上最後的血色已經褪盡,眼前漆黑得什麽都不再能夠看得見,濕透的白色襯衣如脆弱的白色花瓣在水下輕輕飄蕩,生命一絲一絲地流淌,隻有那隻滴著血的手,固執地,緊緊地抓著浴室中的電話,仿佛抓緊著生命中最重要的東西……
鮮血……
一滴一滴從手腕滴淌而下……
漆黑的眩暈中……
電話裏“嘟——嘟——”的聲音……
假如我……
珍恩驚得臉色煞白!
夏沫手機屏幕上跳躍著的“洛熙”兩個字如同滾燙的烙鐵讓她的手猛地一抖,手機又重重跌回手袋裏,鈴聲卻依然固執地響著!
“怎麽?誰的電話?”
潘楠湊頭看過來。
珍恩驚嚇得猛地將手袋合上,不敢讓她看見,失聲顫抖著說:
“沒……沒什麽……”
快要死了……
宏亮的婚禮進行曲響徹教堂。
緩步地。
尹夏沫挽著尹澄的手臂走在暗紅色的地毯上,搖曳的燭光映襯著雪白的婚紗有了溫柔的光澤。一步一步地,她走過一排排的賓客。
淩浩凝視著她。
采尼欣慰地看著她。
姚淑兒對她微笑。
薇安也露出友善的笑容。
還有Jam、雅倫、曾經指導過她的舞蹈聲樂老師……
珍恩卻神色驚慌地看著她!
尹夏沫挽著尹澄的手臂緩緩地走過去,恍惚間,她仿佛聽到兩個音樂,一個是宏亮的婚禮進行曲,一個是低婉的隱約傳來的莫名熟悉的旋律……
好熟悉……
“姐——”
尹澄小聲地提醒她。
她一怔,機械地隨著尹澄停住了腳步。
停在了——
歐辰的麵前。
臨死前就是想再看你一眼……
溫熱的水流從水龍頭源源不斷地流淌……
浴室裏充滿了白色的霧氣……
地麵滿是鮮紅的血水……
蒼白淌血的手腕再也無法握住電話話筒,重重地跌進浴缸的水麵之下,濺起一朵被血染紅的水花……
你會不會……
在所有賓客的麵前。
在神父的麵前。
尹澄親吻了一下尹夏沫額前的花冠,然後,凝視著歐辰,鄭重地將她的手放入歐辰的掌中。
歐辰屏息。
他緊緊握住她的手,如同那是生命中的至寶。他的手指灼燙如火,她的手指冰涼顫抖,在兩隻手相握的這一刻,他的心口重重地跳了一下,全身的血液都因為這不敢置信的幸福而凝滯了,恍若神從此將他和她結為了一體,永不分離,永遠在一起……
會不會……
話筒在水麵下輕飄飄地搖蕩著。
“嘟——”
“嘟——”
鮮血已經將浴缸裏的水染成暗紅色,不斷地漫出去,溫熱的水不斷地注入,那浸泡在水中的手腕傷口永遠無法凝固,汩汩地,流著新鮮的血液……
漆黑的眩暈中……
心髒漸漸窒息無力……
徹骨的寒冷……
嘴唇慘白失血,洛熙蒼白地躺在黑色浴缸裏,水波將透明的衣角輕輕飄起,緩緩地,他如紙般雪白的臉,無力地,垂向一側,任由死亡將他最後的清明帶走……
會不會……
宏偉的教堂天穹下。
婚禮進行曲悠揚宏亮地回響著,歐辰和尹夏沫並肩站在神父前麵,仿佛被神的光芒沐浴著,宛如一對璧人。
身穿長袍的神父莊嚴地問道:
“歐辰,你願意娶尹夏沫小姐為你的妻子嗎?照顧她,愛護她,無論貧窮還是富有,疾病還是健康,相愛相敬,不離不棄,永遠在一起?”
歐辰深深凝視著尹夏沫。
“我願意娶尹夏沫為我的妻子。照顧她,愛護她,無論貧窮還是富有,疾病還是健康,相愛相敬,不離不棄,直到死亡把我們分離。”
“尹夏沫小姐,你願意……”
不顧一切地……
不可以,不可以讓夏沫知道!手袋裏的手機音樂可怕而固執地不停地不停地響著,珍恩驚恐得坐立不安,她感覺到潘楠已經察覺到不對勁,目光疑惑地看向那不停傳來聲響的手袋!
“珍恩,你的手機……”
潘楠不解的問,不知道為什麽珍恩既不接手機,也不將它掛掉,就這樣任由它不停地響。
“沒有!”
珍恩慌亂地低喊,驚慌地將手伸進手袋,甚至不敢將手袋的開口打開得過大。不可以讓潘楠看到,如果潘楠看到夏沫手機上顯示的是“洛熙”的來電,那就糟了!她手忙腳亂地摸索著找到響個不停的手機,終於摸索著用手指按下了關機鍵!
不顧一切地……
“嘟、嘟、嘟、嘟……”
水麵下的話筒沉悶地傳來被掛斷的聲音,就像最後一根絲線也斷開了,再無任何牽掛,安安靜靜地離去……
來到我身邊呢……
“我願意。”
教堂裏,尹夏沫低低地回答。
秋日的那天,陽光出奇的明媚燦爛,透過教堂描繪著各種畫麵的彩色玻璃,一縷縷美麗的光芒似乎在飛舞旋轉。兩排溫暖搖曳的燭光,壯麗雄偉的教堂天穹下,賓客們祝福的目光中——
歐辰凝視著夏沫。
他緩緩從手腕取下那纏繞了多年的綠蕾絲。
輕輕托起她的手。
輕輕地……
將美麗的綠蕾絲……
一圈一圈……
一層一層……
纏係在她的無名指上……
然後……
打了一個美麗的蝴蝶結……
潔白的手指,輕盈的綠蕾絲飄飛著,透轉著七彩靈動的陽光,他的心底有滾燙的熱流湧動著如窒息般的悸動,仿佛全世界的幸福都聚集在這裏,他低下頭,深深地在她的手指上印下一個吻……
“洛熙——!”
“洛熙——!”
大門外,沈薔和潔妮的呼喊聲越來越焦急,房門好像是被反鎖了,潔妮的備用鑰匙無論如何也打不開!當她們顧不得許多,請公寓的保安人員將大門撞開門時,隻聽到浴室裏有靜靜的水流聲。
“洛熙?……”
她們遲疑地走到浴室門口,半開的門,從裏麵淌出來的水如被鮮血染紅了般刺目驚心,隱約可以看到黑色的大理石浴缸裏,有人影蒼白得仿佛……
仿佛……
早已死去……
“洛熙————!!!”
驚恐的尖叫聲將窗外蔚藍的天空劃破!
而陽光……
依舊平靜無波地燦爛著……
在賓客們熱烈的歡呼聲中,百合和雛菊的花束被高高地拋向萬裏無雲的藍天……
潔白的手指上……
飛舞著美麗的綠蕾絲……
第七章
無數繁星在夜空中閃爍。
靜謐的湖麵被天鵝城堡裏的燈光映襯著,仿佛是另一片閃耀著星芒的天空。
紫紅色的天鵝絨窗簾將夜色遮住。
臥室裏亮著兩盞光線柔和的床頭燈。
浴室裏傳來沐浴的水聲,歐辰坐在床邊。他出神地望著那頂婚禮時她戴在頭上的花冠,百合與雛菊依舊純潔美麗地綻放著,潔白的花瓣上似乎還留有她身上的芬芳。
心如少年般“砰、砰、”地劇烈地跳動。
輕輕伸出手指。
輕柔地碰觸那花冠上的花瓣。
婚禮裏那一幕幕幸福如夢境般的畫麵在腦海中一遍又一遍地閃現,她身穿雪白的婚紗從點亮蠟燭的過道間緩步向他走來,在神父的麵前她低聲說出婚姻的誓言,在賓客們的歡呼聲中,她將捧花高高地拋上藍天……
花瓣冰涼而柔軟。
就像她的手指,在他為她係上綠蕾絲時,有輕輕的顫抖,和一點點的冰涼。
淋浴的水聲停止。
然後,浴室的門開了。
歐辰的手指頓時僵住,緩緩地從花冠上收回,然後他緩緩地抬起頭。尹夏沫穿著一身白色的浴袍,頭發被白色毛巾裹著,剛剛沐浴完的熱氣仿佛蒸騰在她的周身,眼睛如霧中的星星,臉頰透著粉紅,嘴唇也豐潤柔嫩……
“你……”
聲音竟是異常的沙啞,歐辰狼狽地猛然將頭側過去,不敢再看她。半晌他才輕咳一聲,繼續說:
“你洗完了。”
空氣中彌漫著微妙而尷尬的氣氛。
“是的。”
尹夏沫輕聲說。她洗澡洗了很久,雖然已經做好一切思想準備,也知道那將是作為妻子應盡的責任,可是她卻始終無法關掉水龍頭,從浴室裏走出來。直到熱氣將要把她蒸得昏厥過去,才覺得自己滑稽透了,就算要猶豫和掙紮,現在也已經毫無意義。
“你……可以去洗澡了……”
說完這句話,她的脖頸突然也粉紅了起來。
“你一定累了,早點休息。”歐辰站起身,凝望著她,“如果有什麽需要,可以按鈴叫傭人,也可以叫我。我就住在你隔壁的房間。”
“……”
她驚愕地抬頭!
“晚安。”
他又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從她身邊走過,走向房門的方向。
“等一下!”
她忽然喊出聲。
聽到他的腳步遲疑地停了下來,她咬緊嘴唇,然後,轉身看向他,眼睛裏有種鎮定的清澈。
“你不用這樣……”
她凝視著歐辰說。
“留下來吧,我們……已經是夫妻……”
夫妻……
歐辰定定地望著她,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克製住胸口再次劇烈的跳動。柔亮的光線中,她美得就像女神,有聖潔的光芒,誘人的芬芳,可是,她垂在身體兩側的手卻是不自覺地僵硬地握著。
“明天就要準備尹澄的手術,你今晚好好休息。而我們……我們未來還有很多時間……”
唇角慢慢露出一個笑容,似乎他還沒有習慣微笑,素來淡漠的麵容與這樣溫柔的笑容有些不相稱的,然而卻有種奇異的動人。
“晚安。”
“晚安。”
房門在尹夏沫麵前輕輕關上,臥室裏突然變得空曠起來。她身子顫了一顫,慢慢滑坐在床上,忽然發現自己像被掏空了般,一點力氣都沒有了。
呆呆地坐著。
目光無意識地落在紫紅色的天鵝絨窗簾上。
那顏色……
暗紅暗紅的……
就像血……
心髒緊緊地縮成一團,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了,為什麽突然有種莫名的恐懼緊緊將她攫住,就好像在某個地方,在發生著某件可怕的事情……
“洛熙……”
“洛熙——!”
重症監護病房裏的心電圖監護器突然刺耳地響了起來,起伏的曲線變成了可怕的直線,醫生們焦急地飛奔進來,護士們將驚嚇恐懼的沈薔和潔妮推出去!
“洛熙————!!”
嘶啞地低喊著,沈薔滿臉淚水,而潔妮害怕地捂住嘴哭,透過重症監護室的玻璃,醫生重重地擠壓洛熙的心髒,蒼白的臉,緊閉的睫毛,他毫無生命的跡象,一隻手無力地垂在病床外。醫生們拿起電擊板放在洛熙的胸口,一下,一下,他的身體如木偶般一下下被電起,然後無力地落下……
臥室。
漆黑中,尹夏沫從噩夢中霍然驚醒!
她滿身汗水,臉色蒼白如紙。方才夢中的一切是那麽真實,真實到似乎每個細節都展現在她的麵前,洛熙渾身是血,一股股的鮮血流淌出來,如無數藤蔓在瘋狂地蔓延,殷紅的血色將整個世界湮沒……
不……
不可以再胡思亂想……
尹夏沫胸口急促地起伏著,她拚命讓自己從可怕的夢境中清醒過來,,蒼白著臉孔,逼自己用最冷酷地想法安慰自己,這世上並不會誰沒有了誰就無法再活下去……
而她也再沒有資格去想其他的人……
從今天起……
她已為人妻……
*** ***
“小澄,明天就要做手術了,你緊張嗎?”
病房裏,珍恩終於想出這麽一句話。或許是因為剛剛成親的夏沫和歐辰都在病房裏,陽光中,尹澄的氣色看起來好極了。可是她始終覺得有點心虛,眼睛不敢看夏沫。
她沒有將婚禮時的那個來電告訴夏沫,甚至在交還給夏沫手機時,把那個來電記錄也刪掉了。應該不會有什麽事情吧,她隻是不想橫生枝節影響到夏沫的婚禮,洛熙……洛熙隻是無聊才會打來那個電話吧……
但是為什麽心裏一直惴惴不安。
好像她做錯了什麽……
“不緊張啊,手術一定會很順利,”望著並肩站在一起的姐姐和歐辰哥哥,尹澄的笑容開朗快樂,“因為我還要看著姐姐和姐夫的小寶寶出世,等著小寶寶喊我一聲舅舅呢。”
尹夏沫的臉頰頓時緋紅如霞。
她下意識地向歐辰望去,歐辰正望著她,眼睛深深亮亮的,她心中一慌,連忙又將頭轉過去,對小澄說:“還有幾項檢查需要做,時間差不多了,我推你去。”
“好。”
尹澄笑著點頭,見姐姐害羞,便沒有繼續說下去,從病床上起身坐進輪椅裏。其實他覺得自己應該可以走過去,但是醫生要求他必須坐輪椅,為明天的手術準備好體力。
如兄長般拍了拍尹澄的肩膀,歐辰說:
“手術會順利的。”
“嗯,我知道。”尹澄再次點頭,然後猶豫了一下,說,“姐夫,我想請你幫個忙。”
“你說。”
“那個願意換腎給我的人,我很感激他,想要當麵向他表示謝意。”尹澄仰麵看著歐辰,目光懇切。他不明白為什麽換腎給他的那個人要那樣神秘,包括姓名在內的任何資料都沒有。
尹夏沫身子一僵,她緊緊握住輪椅的推手,緊張地看著歐辰。珍恩的臉色也變了變,屏息盯著歐辰。
“我想,他會知道你的謝意。”歐辰頓了頓,對尹澄說,“不過,他同意換腎手術也許並不是因為善意,而是感激上天給了他一個如此仁慈的機會,也許是他需要感謝你。”
“你認得他?”尹澄疑惑地說,他有些沒太聽懂那些話的意思。
“是的。”
“我可以見到他嗎?”
“他並不想讓別人知道這件事情。”
“為什麽?”尹澄皺眉。
“該去做檢查了,我們走吧。”
尹夏沫打斷他們兩人的對話,推起小澄的輪椅向病房門口走去。珍恩舒了口氣,連忙跑過去將門打開。歐辰想要從夏沫手中將輪椅接過去,她輕輕搖頭,委婉但是堅決地依舊自己推著輪椅走出病房。
長長的走廊。
坐在輪椅裏的尹澄清秀虛弱,尹夏沫小心翼翼地推著他,歐辰和珍恩走在她的身邊。一行人如此俊美醒目,從他們身邊經過的醫生護士和病人紛紛讚歎地行注目禮。
“姐。”
“嗯?”
“做完手術,我就可以出院了吧。”
“……”
尹夏沫腳步一僵,失神地望著小澄的後腦,耳邊響起剛才鄭醫生對她說的話。
…………
……
“夏沫,你知道的很清楚,當年車禍之後,小澄的身內很多器官嚴重受損,而且由於沒有及時得到很好的恢複,使得這些器官的病變都很嚴重,其中腎病已經直接威脅到了他的生命。這次換腎手術雖然可以暫時延長他的生命,但是今後仍舊必須加緊治療其他的病症,否則……”
……
…………
“姐?……”
尹澄從輪椅中扭過頭,困惑地看著姐姐。
“……如果恢複得好,自然就可以出院了。”尹夏沫平靜地說,在她的臉上似乎看不到一絲情緒的波動。
“出院後,我可以和姐姐姐夫住在一起嗎?”尹澄放下心來,好奇地問。
“當然要住在一起。”
“太好了,那樣的話,又可以每天都見到姐姐了……”
溫馨平靜的對話在走廊裏輕聲地響著,尹夏沫緩步地推著輪椅中的尹澄。珍恩心裏暖暖的,看著如璧人一般的夏沫和歐辰,看著快樂的小澄,她忽然又覺得自己做得對極了!
幸虧沒有告訴夏沫那個電話……
幸虧沒有讓洛熙的陰影繼續籠罩和攪亂夏沫的婚禮……
“尹夏沫——!”
突然!
一個飽含怒意的聲音從走廊的盡頭響起!那聲音如此憤怒而響亮,以至於走廊中所有的醫生護士和病人都吃驚地望過去!尹夏沫皺眉看去,珍恩也困惑地抬起頭,隻見那人麵色憔悴,目光中透出絕望和恨意,然而一身的冷傲卻絲毫未減,她居然是沈薔!
沈薔寒著臉。
一步一步地走過來!
眼中的寒意令人不寒而栗,沈薔緊緊瞪著尹夏沫,筆直地走過來,仿佛已經恨極了她,恨不得用目光將她殺死!
珍恩張口欲問,卻被沈薔用手臂冷硬地撥開,她頓時踉蹌了幾步,等她慌亂詫異地回過神來,沈薔已經站在夏沫麵前,冷冷地逼視著夏沫。
“沈小姐……”
尹夏沫凝聲說,不知道沈薔怎麽會突然出現在這裏,而且這樣的沒有禮貌。
“啪——!”
手起掌落,一記耳光硬生生地打在尹夏沫的臉上!那耳光好像充滿了全身的恨意,沈薔目露寒光,右手重重地扇在尹夏沫的臉頰上!
“啊……”
珍恩倒吸一口涼氣,驚得目瞪口呆,大庭廣眾之下,毫無由來的,沈薔居然出手打人?!
“姐——!”
尹澄又驚又氣,一時間顧不得許多,立時從輪椅中站起身來,擔心地看姐姐有沒有被打傷。
歐辰驚怒,挺身將夏沫護在身後,然而看著夏沫的麵容從霎時蒼白又變得漲紅起來,醒目的掌痕腫在她的麵頰上,他忽然有種殺人的衝動。
“尹夏沫!你很得意是不是?!”
沈薔厲聲怒喝,她渾身充滿了憤怒的火焰,聲音將醫院的走廊震得轟轟作響。尹夏沫呆呆地站著,如同做夢一般,她忽然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麽,隻覺得臉頰上火辣辣的疼痛,而沈薔眼中那入骨的恨意竟如匕首般將她定在地上。
“為了名利不顧一切,用盡各種手段向上爬!恭喜你啊,尹夏沫,你終於嫁入了豪門!可是你不會做噩夢嗎?!你不怕報應嗎?!你不怕……你不怕被你傷害到的人會變成厲鬼,將你抓入地獄嗎?!”
“你說什麽……”
尹夏沫腦中轟轟亂響,理智告訴她,不要去聽沈薔那些語無倫次的憤怒的話語,可是她的心中有種莫名強烈的不安,那不安就像魔爪一樣,從昨晚的噩夢就死死糾纏著她,讓她無法喘息。
“你會有報應的!尹夏沫!像你這樣蛇蠍心腸的女人,應該早早地去下地獄!我永遠不會原諒你!我發誓,隻要我沈薔活著一天,就絕不會讓你好過!”沈薔連聲怒喊,絲毫不顧忌自己的明星身份,仿佛絕望和恨意已經讓她忘卻了所有的一切。
“請你克製一下你的情緒。”
歐辰緊緊將夏沫護在自己身後,他沉怒地盯著沈薔,冰冷地說:“你會為今天的行為付出代價。”
“哈哈,代價!好可怕啊!”沈薔冷笑,目光從尹夏沫身上移到歐辰身上,“就算你是大名鼎鼎的歐氏集團少董,你以為我會怕你嗎?!就算你能隻手遮天,將所有的媒體收買,就算你伸出一根小手指頭就能將我像螞蟻一樣碾死,你以為我會怕你嗎?!你也隻不過是一個被尹夏沫玩弄的可憐蟲!”
“你以為她嫁給你是因為什麽?!是因為愛你?哈哈哈哈,隻不過是因為你的財富和地位!因為你,她可以肆意地傷害洛熙,從他身上踩過之後就將他頭也不回地拋下!將來她也會為了別的更有財富地位的男人,而將你拋下!如今洛熙所遭受到的痛苦,將來你必定會加倍地遭受到!”
“洛熙……”
莫名的恐懼越來越濃烈地將尹夏沫包圍住,沈薔瘋了一般的憤怒和仇恨應該不會是毫無由來的,是……是發生了什麽嗎……
“洛熙他……”
仿佛喉嚨被魔爪緊緊地扼住,尹夏沫克製著身體的顫抖,卻無法把話完整地說出來,不會的……不會的……
“怎麽,你還記得他的名字?”沈薔嘲弄地說,目光冷冷地,“你已經是豪門貴婦了,還記得舊情人的名字,不怕你現在的金主不開心嗎?而且,你還有什麽資格問起他!你不是早就像垃圾一樣把他拋下,還擔心他的死活嗎?!”
死活……
尹夏沫的嘴唇一下子蒼白起來,她死死地盯著沈薔,聲音低不可聞。
“你說什麽……”
“他自殺了……”
沈薔嗓音沙啞,她仿佛忽然老了五歲,原本憤怒地瞪著尹夏沫的眼睛也在瞬間黯然了下來,就好像是一時間不知道是該恨她,還是該恨她自己。那個男人心裏從來沒有她,而她卻那樣無法自拔地愛著他,甚至在他因為別的女人自殺時,唯一能夠想到的,隻是想幫他完成他的心願。
“尹夏沫,你得意了嗎?……他居然會為你自殺……居然用刀片割開了動脈……”
“……”
尹夏沫呆呆地站著,忽然什麽都聽不懂,什麽都聽不見,恍惚中,隻能看到沈薔的唇片似乎在說著一些可怕的字眼,漸漸的,她也什麽都不再能看見……
世界寂靜得如同真空……
“就在昨天……就在你結婚的同一時刻……他自殺了……”沈薔苦澀地閉上眼睛,“……流了很多很多的血……浴室的地麵都被鮮血染紅了……”
珍恩拚命地捂住嘴巴,驚恐讓她眼睛睜大,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尹澄也驚呆了,他呆怔地跌坐進輪椅中,不敢置信地呆呆望著沈薔。
歐辰的身子僵住!
一股寒氣從他的腳底傳上來,他緩緩地看向身邊的夏沫,看著她蒼白失血的麵容,看著她失神顫抖的神態,緩緩的,寒氣從腳底一直傳到他全身的血液中,就像可怕的咒語,仿佛他的幸福還沒有來得及展開,就被完全冰凍住了。
“洛熙哥哥……”
尹澄緊張地問,不敢去看姐姐的神情。
“……現在怎麽樣了……”
“從昨天開始,已經搶救了好幾次……醫生說他流血過多……而且……而且求生意識很薄弱……目前還在深度昏迷中……很危險……”
沈薔睜開眼睛,眼底的恨意和憤怒竟已被脆弱和無助所代替,她幽幽地望著尹夏沫,說:
“……你知道嗎……就在發現他的時候,淌滿鮮血的浴缸裏還漂著話筒……那電話是打給你的……在他快要死去的那一刻……他曾經打電話給你……為什麽……你竟然沒有攔住他……”
電話……
那個電話!
驚恐讓珍恩的臉霎時變得慘白!
她的身子開始一陣陣地發抖!
一陣陣地發抖!
“……跟我走!如果你還有一點點的良知,就讓他活過來,不管你用什麽方法,一定要讓他活過來,你聽到沒有?!”沈薔終於克製不住逼得她快要瘋掉的絕望,抓住始終呆立著如同魂遊天外的尹夏沫的手,用力拉著她向走廊盡頭走去!
“夏沫!”
歐辰低喊一聲,下意識地一把緊緊抓住她的手,窒息般的恐懼讓他的手如鐵箍般緊握著她!不,不可以讓她離開!如果她離開,也許,就再也不會回來了……
可是她呆呆地回頭看他。
眼中一片空蕩蕩的恍惚,仿佛根本不認識他,眼神穿過他落在很遠很遠的地方,她的手寒冷如冰,靜靜地不停地顫抖著,顫抖得很輕,仿佛她並不相信,仿佛她在噩夢中。
而似乎她的靈魂在聽到那人自殺的那一刻……
已經無聲無息地飄走了……
歐辰手一顫。
於是,沈薔頭也不回地將她拉走了,兩人的身影漸漸消失在醫院走廊的盡頭。
尹澄不知所措地看著姐姐呆滯僵硬的背影,又回頭看向蒼白痛楚的歐辰,他心裏茫然一片,怔怔地坐在輪椅裏。
珍恩麵色慘白地一陣陣發抖!
恐懼和罪惡感攫緊了她的身體。
就是那個電話……就是那個電話……是她害死了一條人命,是她殺了人……
*** ***
…………
……
“我想,在我死之前,一定要把想做的事做完……你知道嗎……很早很早,我就想向你求婚了呢……”樹葉搖曳的光影中,他蒼白的微笑被碎金子閃爍般的陽光染上溫暖的光暈,整個人卻恍若是虛無的。
……
…………
世界混沌而虛幻,尹夏沫仿佛突然跌入了白茫茫的霧氣中,似乎有人在拉著她走,她的手腕很痛,卻什麽都看不見,什麽都聽不見,隻有轟轟作響的腦中在瘋狂閃回著一些片斷!
…………
……
“如果在這個世界上沒有留戀的東西,就會死去呢……”
在樹葉狂亂的搖動下,光芒變幻成陰影,他美得就像六年前那個如同從畫書中走出的少年,眼瞳如夜,肌如櫻花,唇色如血,他的聲音恍惚得仿佛是深夜從遙遠幽巷中傳來的洞簫。
……
…………
她恍惚失神著,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仿佛被“砰”地塞進一輛汽車中,耳邊有人在對她喊著些什麽!她聽不見,隻感到那些話語裏的憤怒和恨意如匕首般向她刺來!
可是她也感覺不到疼痛。
汽車似乎在飛馳顛簸地開著,她的身子在急速中不停地顛來顛去,但是腦子裏還是麻木混沌的,她想不清楚,這是在夢裏嗎,為什麽,為什麽直到現在還醒不過來……
…………
……
“就算我下一秒就在這個世界上消失……你還是會毫不猶豫的嫁給他吧……”他定定地望著她,眼底閃過一抹古怪的光芒,蒼白的嘴唇忽然又變得鮮豔起來,鮮紅得如同浸透了血。
……
…………
汽車似乎開到了最大時速,不停地急刹車,不停地加油門,那刺耳的聲音如同噩夢中魔鬼的尖笑,她的身子被劇烈的顛簸著,腦中痛得要命,一陣陣的嘔吐感從體內湧了上來!
然後。
她開始嘔吐。
大口大口地幹嘔著。
直到有人將一隻紙袋塞進她的手中。
…………
……
“你在害怕嗎……”
鮮紅欲滴的唇角竟然勾出一抹淡然嘲弄的笑意,他緩緩地轉身,秋日的陽光裏,他的影子淡淡地映在地麵上,在樹葉晃動的光影間時隱時現。
“我……絕不祝福你……”
……
…………
汽車猛地停了下來。
有人用力將她從車內拉了出來,她被拉得跌跌撞撞,手腕刺痛刺痛,周圍都是刺目的雪白牆壁,還有刺鼻的消毒水的氣味。眼前濃重的白霧中,看不清楚這是什麽地方,可是她還是難受得想吐,似乎隻有將五髒六腑都吐出來才會舒服一點!
…………
……
“他自殺了……”
……
“你得意了嗎?……他居然會為你自殺……居然用刀片割開動脈……”
……
…………
突然驚恐地低喊了一聲,她重重地顫抖了一下,然後呆呆地站著,就像瀕死的小動物,急促地喘著氣,好像根本沒有聽見身邊有人對她喊了些什麽。她掙紮著站在原地,有人在拉她,可是恐懼忽然鋪天蓋地地將她籠罩下來,她在瘋狂眩暈的白霧中,再也不肯向前走一步!
直到有人用力將她推進一扇門去!
那屋子如雪洞般。
四壁雪白。
隻有呼吸機和單調的“嘀——”“嘀——”的儀器聲響。
…………
……
“就在昨天……就在你結婚的同一時刻……他自殺了……流了很多很多的血……浴室的地麵都被鮮血染紅了……”
……
…………
“夏沫學姐……”
有人輕輕喊她的名字,在混沌的白霧中,她的耳邊依舊是轟轟的巨響,仿佛是被不由自主地控製著一般,她僵硬地向前走著,然後停下來。瘋狂的眩暈中,世界漆黑無聲,漸漸的,漸漸的,濃重的白霧一抹一抹地撕扯著散去,那蒼白得如同已經死去的人影漸漸地浮現在她的眼前。
雪白的病床。
手腕虛弱無力地搭在床邊。
雪白的紗布將手腕上的傷口緊緊包紮著,一層一層,厚厚的紗布,不知道那傷口究竟有多深,竟需要這麽多的紗布。
蒼白的麵容。
緊閉的眼睛。
漆黑的睫毛。
幹裂的嘴唇沒有一絲一毫的血色。
他靜靜地躺著,臉上罩著氧氣罩,手腕上插著輸液的管子,液體一滴一滴地流淌進他的身體。他的胸口竟似乎是沒有起伏的,隻有旁邊心跳記錄儀的微微曲線,證明他還活著。
靜靜地躺在病床上。
他安靜得就像剛出生的孩子,安靜得好像什麽都不再知道,不知道她來了,不知道她就站在他的身邊,不知道她的戰栗和恐懼,不知道他已經將她逼到了懸崖的邊緣……
“你……”
良久良久,尹夏沫呆呆地望著那病床上蒼白得仿佛隨時在空氣中消散的人影,聲音呆滯而沙啞,如同是從遙遠的地方飄來的,並不是從她的身體內發出的。
“……你真的敢這樣做……”
病房裏,沈薔無力地靠著牆壁,閉上眼睛。
她能夠做到的隻能是這樣了。這世界太過滑稽,她是那麽討厭尹夏沫,恨不得洛熙永遠不要再見到那個女人。然而,麵對著昏迷中毫無求生意識的洛熙,她所能做的竟隻有找來尹夏沫,讓她去救回他。
潔妮的眼眶紅了。
她低下頭,讓眼淚無聲地從臉頰滑落。在發現洛熙自殺,看到洛熙的鮮血將浴室染紅的那一刻,她怨恨過夏沫學姐,怨恨她居然可以忍心拋下洛熙去嫁給別人。
可是——
看著站在昏迷不醒的洛熙麵前的夏沫學姐那蒼白顫抖的身影和破碎得不成語句的聲音,她才忽然驚覺,在學姐素來堅強淡靜的外表下,也許藏著的是比常人更加脆弱的內心。
“……洛熙……你究竟……究竟有多恨我……”尹夏沫顫抖著說,身體開始無法克製地發抖,她走近他,呆呆地盯著他,啞聲說,“……難道你恨我恨到必須用這樣殘忍的方法……來宣告你的勝利嗎……”
病床上,洛熙的麵容蒼白失血。
他深深地昏迷著。
似乎聽不到任何外界的聲音。
“可是,你以為你勝利了嗎……”眼睛黯淡如夜,她輕輕伸出手,似乎是想要碰觸一下他的黑發,然而,手指卻僵在那裏,“你隻不過……隻不過……把你和我都變了輸家……你傷害了你自己……用這種傷害再來傷害我……”
“醒來啊……”
“為什麽躺在那裏一動也不動……”
“你不覺得這樣很傻嗎……”
“如果我毫不在意你……你就算死了……對我有什麽傷害呢……”手指顫抖著,她忽然失神地笑了笑,如同洛熙不是昏迷著,而是醒著的,她很輕很輕地對他說,“……你憑借的隻不過是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所以你就可以這樣殘忍地將我送入地獄……是嗎……”
“你在胡說什麽?!”
沈薔忍不住怒聲低喝,大步走過來,先是痛惜地看了看病床上昏迷不醒的洛熙,又滿懷忿怒地瞪著尹夏沫,說:
“他快要死了!他快要死了!因為流血過多心力衰竭,已經搶救了五次,可是始終還是昏迷!你這時候還說這種嘲笑的話!你就這麽蛇蠍心腸嗎?!你非要眼睜睜地看著他死了才甘心嗎?!你的心到底是什麽做的?!你難道真的不怕上天報應你嗎——?!”
“沈小姐……”
潔妮緊張地趕忙走過來,低聲說:
“你誤會學姐了,學姐沒有在嘲笑洛熙啊,學姐也很傷心,你沒有看出來嗎?而且你輕聲些,醫生說過不要太喧嘩,會影響洛熙的恢複……”
“她傷心?!她就像個呆子一樣!竟然一滴眼淚也沒有!她身體裏流的不是血,是冰!”沈薔胸口火氣直冒,又心知潔妮說的沒錯,病房裏不可以喧鬧,隻得在實在忍耐不住一口氣罵完之後,咬牙大步離開病房,重重將門關上!
於是病房裏又安靜了下來。
“你會死嗎……”
好像渾然不知道剛才發生了什麽,也什麽都沒有聽到,尹夏沫眼神古怪地望著蒼白昏迷的洛熙,說:
“你隻是在嚇我……對不對……那我……那我認輸……好不好……不要嚇我了……你知道嗎……我……我……”
“我很害怕。”
她怔怔地死寂地望著他。
“或者……你一定要用死亡來懲罰我嗎……可是……你很笨……即使你死了……也無法嚇到我……”
病房裏四壁雪白,靜靜的,有空調吹出暖風,但是空氣似乎依舊冷如雪洞,她很冷很冷,輕輕地顫抖著,越來越冷,冷得好像肋骨都一根一根地往裏縮。
他一直如死去般地躺著。
仿佛根本聽不到她在說些什麽,幽黑的睫毛虛弱地覆蓋在蒼白的肌膚上,甚至連最輕微的顫動都沒有。
就好像……
他早已死了……
緩慢地。
尹夏沫緩慢地轉過身體。
緩慢地。
她緩慢地向病房門口走去。
洛熙……
你嚇不到我……
她呆呆地打開病房的門。
然後。
她緩慢地。
筆直地走在被白茫茫霧氣包圍的走廊裏。
你嚇不到我……
天空中飄起了雨,她靜靜地走在雨中,眼前是白茫茫的雨霧,她漫無目標地走著,被冰冷的夾雜著雨絲的風吹得輕輕搖晃著,仿佛有汽車的刹車聲,仿佛有人從汽車中探出頭來罵她,仿佛有路人扶住她擔心地問著什麽……
如果……
你死了……
在紛紛斜飛的雨絲中……
在如影如幻的人群裏……
她緩慢地走著,仿佛她的一生就是在這樣冰冷的雨中行走,偶爾有太陽出來,偶爾有彩虹閃現,但終究是一直在下雨。白茫茫伸手不見五指的雨霧,雨水很涼很涼,可是她早已麻木早已習慣了,無論遇到什麽,她都不怕,是的,她是媽媽最堅強的女兒,她什麽都不怕……
那麽,我把這條命賠給你……
也就是了……
渾渾噩噩地走著走著,不知走了多久,不知走了多遠,似乎白天變成了夜晚,雨漸漸停了,又漸漸開始下,她的身子濕了又幹,幹了又濕。
她輕飄飄地走著。
身體一陣陣火燙又一陣陣冰涼。
耳膜持續地轟轟作響。
腳步由灌了鉛一般漸漸又變得虛飄起來,無從著力,就如踩在棉花團裏,白茫茫,空蕩蕩,不知是從哪裏走過來的,不知將要走到哪裏去。
她恍惚地走進一家醫院。
長長的走廊。
空氣中彌漫著熟悉的刺鼻的消毒水的氣息。
恍惚地站在一間病房的門口。
忽然。
她打了一個寒顫。
淩亂的飄散撕扯的思緒漸漸一絲一絲地被拽回來,她顫抖著深深地呼吸,不,她不可以軟弱,她不可以被打倒!她還有小澄,明天小澄就要手術了,就算是魔鬼已經將她的每一分靈魂和肉體都絞痛撕碎地吞下,她也不能夠現在就崩潰……
拚命克製著手部的顫抖。
尹夏沫緩慢地伸手向病房的門把。
“砰————!!”
門卻從裏麵被猛地打開了!!
“夏沫——!!”
珍恩驚恐失措的麵容出現在病房的房門後,一見到是她,就撲過來抓住她,將她拉向走廊旁邊的露台,惶恐地盯著她,雙手不停地發抖,聲音中也充滿了恐懼:
“他……他死了嗎?”
尹夏沫呆呆地望著她,被她猛烈地搖晃著,剛剛恢複了一點清醒的腦袋又開始混亂了起來。
“他死了……他死了對不對……”
珍恩嚇得臉色慘白,自從沈薔說出洛熙自殺的事情,恐懼和害怕就將她徹底壓垮了!她一直在等夏沫回來,可是夏沫一直沒有回來,回來得越晚,就代表事情越可怕,不是嗎?!而夏沫此刻的臉色這樣蒼白,蒼白得,就好像她最害怕的事情真的發生了!
“對不起……”
恐懼嚇得珍恩喪失了理智,頓時慌亂失措地哭了起來。
“……是我害死了洛熙!都是我!是我害死了他!他打過電話來給你,就在婚禮中你從我麵前走過,即將走到歐辰麵前的那一刻!我接到了電話,對不起,夏沫,我不知道他當時快要死了,我真的不知道!”
“……我沒有把那個電話給你,我把他的電話按斷了,我還把那個電話從你的來電記錄裏刪除了!對不起,夏沫!是我害死了洛熙!是我殺了人!洛熙是被我害死的……如果我把那個電話給你……也許他就不會死……”
“珍恩……”
腦袋痛得要裂開了,露台上的冷風吹得尹夏沫一陣陣的眩暈,滾燙和寒冷在她的體內交織湧起,好難受,她吃力地站穩如重病般篩抖的身體,對珍恩說:
“他還活著……他……”
“夏沫,對不起——!”
長期以來被內疚和自責逼迫得快要瘋掉的珍恩再也聽不到夏沫在說些什麽,她滿麵淚水,語無倫次地哭喊著:
“是我太自私了!其實我全都知道,一開始就全都知道,你和歐辰當時的說話我全都聽到了!是為了小澄的換腎手術,隻有歐辰體內的腎合適換給小澄,於是你才答應跟歐辰結婚……”
“你……”
尹夏沫呆呆地望著她。原來,珍恩一直都是知道的嗎?
“那樣是不對的,不是嗎?”珍恩哭著說,天知道,她的良心日日夜夜受到煎熬,而洛熙的自殺讓她無法再回避這一切。“結婚應該是因為相愛而結婚,不應該是因為這樣的交換條件而結婚,不是嗎?!”
“可是,是我太自私了……”
“我沒有勸阻你!我明明知道你是為了什麽而跟歐辰結婚,卻從來沒有勸阻過你!我想要小澄活下來,卻眼睜睜地看著你去犧牲,還安慰自己說,你會幸福的!我是多麽的自私啊,夏沫,我不配做你的朋友……”
珍恩淚水迷蒙,哭得泣不成聲:
“我以為,隻要讓小澄活下來,什麽代價都是值得的!可是我錯了!幸福也許不是交換就可以得來的……你嫁給一個你並不愛的人,我甚至沒有試圖勸過你!而明明知道洛熙的痛苦,知道他會難過,居然他在自殺時的最後一個電話,我都沒有告訴你!是我害死了他,是我害死了洛熙!都是我的錯!夏沫,對不起,對不起!……”
露台上的風寒冷刺骨。
尹夏沫幾乎已經站不住了,頭痛得一陣一陣要裂開般,而忽然,她的脊柱莫名地竄起一陣心驚的戰栗,仿佛有某個人影,仿佛有細碎的聲響……
她霍然扭頭看去!
露台的門口,尹澄蒼白虛弱的身體仿佛紙片一般靜靜地站著,他呆呆地望著哭泣慌亂的珍恩,又呆呆地看向她,眼睛黑洞洞的,襯著他失血的麵容,就像忽然不知所措的孩子。
“姐……是這樣嗎……”
“是因為歐辰哥哥能夠換腎給我……你才和他結婚的嗎……”
而遠遠的,在尹澄的身後……
似乎是歐辰的身影……
沉默地站著,歐辰望著她,仿佛等了她很久很久,仿佛可以一直等下去,卻不知道她是否恨著他的等待,不知道對她而言,他的等候是否是另外一種煉獄。
第八章
就像原本用積木精心搭好的樓閣忽然間被推了一把,轟然倒塌下來,一切都在頃刻間混亂崩潰!所有費盡心血想要隱瞞的事情,赤裸裸地暴露了出來,甚至沒有任何緩衝的時間。
從那天的傍晚到深夜,尹澄呆呆地坐在病床上,不吃飯也不說話,好像聾了一樣,聽不見任何的聲音,好像瞎了一樣,什麽都不再能夠看得見。
他仿佛沒聽到珍恩悔恨哭泣的聲音,沒聽到尹夏沫的任何解釋,也仿佛沒看到她越來越蒼白的臉色和身體高燒般的顫抖。
整整一個夜晚。
尹澄就這樣坐在病床上,無論醫生護士如何勸他休息,無論尹夏沫如何溫柔或嚴厲地求他睡一會兒,無論珍恩哭著說那些都是她在說謊,無論歐辰沉聲說些什麽,他好像全都聽不到。
從漆黑的深夜。
到破曉的陽光透出黎明的天空。
尹澄的麵容越來越蒼白,他異常地沉默著,始終保持著同一個姿勢,靜靜地坐在病床上。
當第二天清晨鄭醫生進來時,吃驚地發現他竟異常的虛弱!而更讓鄭醫生吃驚的是,他告訴她——
他拒絕做今天的換腎手術。
病房的角落裏,尹夏沫耳邊“轟”地一聲!
她腦中一片又冷又熱撕裂翻絞的疼痛,虛弱的雙腿在聽到他拒絕手術的那一刻,忽然無法支撐起全身的重量,就像在充滿霧氣的棉花團中,他的拒絕手術是對她最後致命的一擊……
“不可以——!”
珍恩驚慌失措地喊著,一夜的不眠和哭泣使得她的眼睛又紅又腫,她撲到尹澄的病床邊,泣不成聲地說:
“那些都是我在亂說!我根本什麽都不知道!手術一切都安排好了!你不可以這時候放棄!你必須做手術!求求你!那些都是我亂說的,不是那樣的,真的,不是那樣的……”
“那歐辰現在在哪裏?”尹澄靜靜地說,“如果他不是正躺在手術室裏等待為我摘下那顆腎,就請他出現在我的麵前。”
珍恩猛地僵住!
是的,歐辰已經進入了手術室,即將等待麻醉。都是她害的,是她闖了禍,是她使得事情變得一團糟,為什麽生病的不是她,她該怎麽來彌補這一切!!
“鄭醫生……”
尹夏沫臉色蒼白地慢慢從角落裏走出來,聲音細弱卻鎮定:“……手術一切照舊,今天就拜托您了。”
“我拒絕。”
尹澄斬釘截鐵地說。
鄭醫生擔憂地看向病床上異常固執執拗的尹澄,又看向麵前的尹夏沫,見她蒼白如紙的麵頰上透出好像發燒般的潮紅,不禁擔心地皺眉。
“夏沫,你……”
“我是家屬,有權替他做出正確的判斷。”尹夏沫定定地望著鄭醫生,眼中的執拗甚至超過了尹澄,“手術同意書上,我會簽字,所以,請您照常安排今天的手術。”
“我說了,我拒絕!”
尹澄抿緊嘴唇,語氣裏帶出一股從未有過的憤怒,他霍然抬起頭,盯著尹夏沫,說:“就算立刻死掉,我也決不接受這個手術!我本人不答應,沒有人有權替我同意!即使是你——也不行!”
尹夏沫呆住了。
從小到大,她沒有聽過小澄用這種口氣對她說話。緩慢地,她扭頭看向他,病床上的他蒼白虛弱,平日小鹿般溫順的眼睛裏竟然透露出對她的怒意,她的心驟然一痛!
“你……”
她閉了閉眼睛。
良久,她麵無表情地說:
“除非,你的意思是,你不再承認我是你的姐姐……否則,今天的手術就必須進行!”
“夏沫——”
珍恩倒抽一口涼氣,震驚地望著突然變得冷酷起來的夏沫。
“哪怕是以你的幸福為代價嗎……”
尹澄的聲音輕若無聲。
“姐……你說……我為什麽會出生呢……”清冷的陽光照耀在病床上,尹澄怔怔地凝視著尹夏沫,“我活在這個世界上,就是為了拖累你,對嗎……”
“……從很小開始……你為了照顧我……沒有時間和其他孩子們一起玩……在孤兒院……為了保護我……你好多次被那些壞孩子們打……”
“為了保護我……你傷了人被關起來……出來的時候滿身都是傷……卻不肯說在裏麵發生了什麽……”
“你照顧我……為了我治病……為了我上學……每天拚命去打工……每天隻能睡三四個小時……為了賺到更多的錢……你進入那麽複雜的娛樂圈……”
“姐……我知道……你愛我……”
“可是……如今你要為了我……連一生的幸福都舍棄了嗎……我究竟是什麽……是將你的全部人生和幸福都吸走的吸血蟲嗎……”
“如果是你的弟弟,就必須一直傷害你……”尹澄恍惚地說,“那麽……那麽……我寧可……”
“不是因為你!”
如同在冰窟和火爐中掙紮,尹夏沫的頭已經痛得仿佛快要裂開,眼前一陣一陣的眩暈,理智也在漸漸消散。克製住身體的痛苦,她臉色蒼白地走近病床,慢慢對尹澄露出一抹微笑,輕聲說:
“不是因為那顆腎而選擇和歐辰結婚……是因為我喜歡他……即使沒有手術……我也會和他結婚的……”
“你喜歡的是洛熙哥哥!”
尹澄悲傷地說。將所有的事情和發生的時間聯係在一起,事實已經是那樣的清晰殘酷。
“你是為了我,才和洛熙哥哥分手……是歐辰脅迫你,是他用那顆腎逼你和他結婚!”
“不……我喜歡的是歐辰……”
尹夏沫固執地搖頭,腦中不斷閃現出的卻是洛熙毫無生息地躺在病床上的幻影,對,那是幻影,洛熙沒有自殺,是她做了一個噩夢,她不可以把現實和噩夢混淆起來!
“求求你……小澄……姐姐求求你……相信我一次好不好……不是因為你……真的不是因為你……”
怔怔地看著始終默不出聲的小澄,那種再也無法說服他的感覺讓她一下子慌亂起來。
小澄……
不相信她了……
“小澄……求求你……接受手術吧……就算是為了姐姐好不好……姐姐想和小澄永遠在一起……姐姐不能失去你……”
淚水無聲地從她眼中滑落。
一滴一滴。
落在雪白的床單上。
“……是……都是姐姐錯了……你原諒姐姐……姐姐答應你……姐姐一定會很努力活得幸福……可是如果沒有小澄……姐姐要那些幸福又有什麽用呢……”
病房裏靜得出奇。
珍恩傻傻地望著夏沫眼中的淚水,那是夏沫嗎,是那個即使流血也不會流淚的夏沫嗎,她又是驚愕又是心碎,淚水不由得也嘩嘩地流淌下臉頰。
見慣了生死離別的鄭醫生也不忍心再看下去,她深知尹家姐弟彼此間的感情深厚,可是……
清寒的陽光中,看著脆弱晶瑩的淚水緩緩淌下她蒼白的麵頰,尹澄心痛如絞,顫抖地伸出手,想要為她拭去淚痕。然而,他猛吸一口氣,手指又緊緊握起,眼神清醒地看著她,說:
“……為了我,姐,你已經犧牲太多了,現在,還要犧牲掉你一輩子的幸福,我寧可死……”
“胡說!什麽死不死的!”
尹夏沫猛地站起身,她踉蹌著後退幾步,身子開始克製不住地顫抖,麵容也從蒼白變成異樣的潮紅,仿佛有瘋狂的情緒控製住了她,她眼神混亂,拚命地搖著頭,低喊說:
“你不要整天胡思亂想!做手術!隻要做完手術你就好了!聽姐姐的話,乖,手術的一切都已經準備好了,這一次聽姐姐的,就聽姐姐這一次好不好?!”
鄭醫生黯然地望著情緒失控的夏沫。隻有她和她知道,就算小澄這次手術成功,因為其它器官並發衰竭的原因,也很有可能……
“姐,我也想活著……”
“我想好好照顧你,哪怕隻有半年,哪怕隻有一個月……不讓你再擔心我,換我好好地照顧你……”尹澄微笑,淚水卻悄悄流淌下來,“……所以得知可以有合適的腎移植給我,我很開心……哪怕隻能活很短的一段時間……我也要陪在你的身邊……”
“可是……”
“……這些要用你的幸福來交換嗎……還有洛熙哥哥……他是那麽愛你……你和洛熙哥哥彼此喜歡……卻要為了我……全都犧牲掉嗎……”
“我不在乎!”
腦袋轟轟地裂開,尹夏沫的全身仿佛是在惡魔的冰窟和火爐中被反複的煎熬,疼痛和顫抖讓她最後的理智粉碎,再也顧不得許多,淚水瘋狂地流淌在她的臉上。
“我隻有你了,小澄!我什麽都不在乎!隻要你活著!我隻有你一個親人了!你死了,我還活著幹什麽!那些全都沒有意義!小澄!我隻要你活著!隻要你活著!”
“所以洛熙哥哥就可以去死了嗎?!”
尹澄痛心地低喊,淚水迷蒙了他的眼睛,他不可以被姐姐嚇到,他不可以讓姐姐一錯到底。
“洛熙哥哥已經因為那場婚禮而自殺了!他就躺在醫院的病床上搶救!我是你的弟弟,可是你就一點也不在乎他嗎?你不怕他真的死掉嗎?!”
恍若是一道冰冷的閃電!
尹夏沫被僵硬地凝固住,她的眼睛黑洞洞的,蒼白的嘴唇無聲地開合了一下,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洛熙……
……
雪洞般冰冷的病房……
如幻影般靜靜躺著的人影,手腕處密密厚厚的白色紗布,蒼白的麵容,緊閉的眼睛……
仿佛他早已死去……
幽黑的睫毛甚至連最輕微的顫動都沒有……
……
“還有歐辰哥哥……為了我……要摘掉他的一顆腎……影響到他往後一生的健康……為了我……真的要犧牲那麽多人嗎……”
歐辰……
眼前一片白茫茫的霧氣。
那些將她身體撕裂的,如惡魔利爪般的疼痛,讓她腦中渾渾噩噩,無法聽清時斷時續的將她的心錐出血來的話語……
所有人的痛苦都是因為她嗎……
所有的痛苦……
“姐……”
“我知道你愛我……可是……我不會同意接受手術的……姐……無論你說些什麽……我都……絕不會……接受手術的……”
她早就知道……
她會有報應的……
漫天的白霧,一陣陣眩暈讓她想要嘔吐,地麵在瘋狂地旋轉!背脊被滾燙又冰冷的汗水浸得濕透,如同在海水中,一波一波的浪頭終於將她淹沒!她是如此渺小,如此無能,即使用盡所有自私的手段,背棄了洛熙,傷害了歐辰,可是,依舊無法將一切扭轉……
再也沒有希望……
小澄是那樣的堅決,毫無回旋的餘地……
茫茫霧氣中,隱約有聲音在呼喊她,恍若是在夢中,一直,一直無法醒來的噩夢,門把冰冷的金屬感,輕輕打個寒顫,門外是長長的走廊,腳步僵硬遲緩地走著,不知該走到哪裏,不知還要走多久才能停下來喘口氣……
“夏沫——!”
當珍恩打開病房的門擔心地追出去的時候,卻看到長長的走廊裏,那個單薄的身影正慢慢昏倒在冰涼的地麵上。
*** ***
這一場病來得洶湧而突然,仿佛體內有一把絕望的火焰在猛烈地焚燒,將尹夏沫所有堅強的意誌徹底燒成灰燼。她驟然發燒到將近40度,嘴唇蒼白幹裂,皮膚滾燙火熱,無論醫生們采取怎樣的方法為她退燒都沒有絲毫效果,似乎她已經放棄了,她寧可陷入高燒的昏迷中永不醒來。
“夏沫……”
沙啞的聲音中混合著驚痛的顫抖,歐辰僵硬地站在病床前,不敢相信在他進入手術準備室前還好好的她,竟然一下子就倒下了!
雪白的病床上。
她的眼睛緊緊地閉著,麵容異常的潮紅,就像正深深地陷入一場噩夢,不時囈語掙紮,她的身體不停地不停地顫抖著,像孩子般虛弱恐懼地顫抖著。
“……”
腦袋在枕頭上不安地搖動,她的神情是那樣痛苦,好像那噩夢是無比的可怕,她想要醒過來,努力地想要醒過來……
“夏沫……”
握住她滾燙的手,那掌心的灼熱像烙鐵般使得歐辰霍然驚駭,疼痛將他的心髒攫緊得透不過氣來。
“你對她做了什麽?!”
猛然回頭,歐辰暗怒地瞪向病房角落裏蒼白虛弱的尹澄,他知道,隻有尹澄才會如此深痛地傷害打擊到她,因為隻有尹澄才是她最在意的人。
而他……
什麽都不是……
當他沉默地躺在手術準備室的手術床上,等待手術開始時,忽然發覺,自己的生命是如此寂寞。
他是獨自走進手術室,沒有人陪伴。他簽下手術同意書時,也沒有一個人在身邊。而他躺在手術床上時,除了麻醉師和醫生,手術室外並沒有一個人在擔心。
也許……
她甚至沒有留意到他的離開。
她愛的隻是她的弟弟。
他隻不過是因為她對弟弟那份濃烈的愛,才變得重要起來,有了跟她交換的籌碼。如果不是由於那顆腎,她連看都不會再看他一眼吧。
那一刻。
他的心中一片苦澀,而矛盾和掙紮快要將他逼瘋了。用一顆腎去脅迫她,是怎樣卑劣的行為,可是,他隻有這一個辦法,隻是留住她的唯一辦法!然而,當尹澄知道了這一切,是不是,就連這最後一抹希望也要熄滅了呢……
當醫生告訴他手術已經被取消時,他沉默地從手術床上坐起來,心中的寂寞就像冬天的雪,一層一層覆蓋下來。
他以為心可以漸漸冷掉。
然而,看到病床上高燒昏迷的她,他才知道,他太高估了自己。寂寞和冰冷全都可以承受,但是她蒼白的病容和痛楚的顫抖,卻像利刃割痛著他的心,讓他寧可承受百倍的寂寞和冰冷,也無法忍受看著她痛苦。
“你又對她做了些什麽?!”
尹澄低聲反問歐辰。
他麵容雪白,眼珠透出執拗固執的火芒,完全不似平日裏那個溫順乖巧的小澄,仿佛他已經拿定了主意,誰也無法讓他更改。
“……”
歐辰抿緊嘴唇,對於那句反問竟無語可對,良久,他望著病床上高燒昏迷的她,沙啞地說:
“就算是為了她,你也應該接受手術。”
小澄幾乎是她的一切,她可以為小澄做任何事情,隻要小澄可以健康快樂地活著。應該是小澄的拒絕手術使她的希望破滅了,她才會突然地崩潰倒下。
“我不會要你的腎,不會讓她因為那顆腎而失去幸福的機會。”
尹澄緩緩地站起身,他的目光依舊擔憂地凝注在夏沫的身上,卻不敢讓自己再看下去,每多看一秒鍾她的病容,他的心就好像在滾燙的鐵板上被煎熬一秒鍾。
緩慢地走出病房。
尹澄怔怔地站在醫院的走廊中,空曠的寂靜讓他的腦中一片空白。姐姐的身體一向都是健康的,她會好起來的,他不可以因為一時的害怕而妥協,姐姐很快就會好起來的……
病房中,角落裏的珍恩早已被所有的人遺忘。她呆呆地望著尹澄消失的方向,又呆呆地望著站在夏沫病床前的歐辰,她的眼睛還是紅腫的,臉上的淚痕還沒有擦幹淨,整個人看起來狼狽極了。
兩天來發生的事情已經將她的腦子完全亂掉,她已經不知道什麽是正確,什麽是錯誤,這世上仿佛根本沒有什麽是對的或是錯的,隻有令人窒息的悲傷使她的淚水不時忍不住地流下來。
久久地。
歐辰異常沉默地站立著。
如同是在漆黑的深夜,眼底寂暗無光,背脊僵硬地挺直著,仿佛在對他自己說,他沒有做錯,他不會後悔!然而,掌中她虛弱滾燙的手指由於高燒微微顫抖著,就像河邊被風吹動的蘆葦,摧毀著他最後一根強硬的神經……
*** ***
這場高燒始終沒有退掉。
盡管歐辰連夜就請來了國內最好的大夫為她診治,盡管醫生們想盡了各種方法,嚐試了各種針劑,試圖用各種物理的方法讓尹夏沫的體溫降下來,然而她的體溫竟幾次衝破了四十度,昏迷中整個人在高燒的折磨下迅速變得蒼白憔悴的可怕。
到了第三天。
醫生們無奈地告訴歐辰,尹夏沫由於受寒引起的感冒發熱,已經惡化成為了急性肺炎。
雪白的枕頭。
手腕上紮著輸液的軟管,尹夏沫無意識地掙紮夢囈著,眉心不安地緊皺在一起,黑漆漆的睫毛緊緊顫抖在蒼白的麵容上,顴骨卻異樣潮紅就仿佛有痛苦的烈焰要將她焚燒成灰燼!
…………
……
“……必須盡快做換腎手術,否則以他目前的身體狀況,很難支撐三個月以上……無法找到合適的腎源……血型是很特殊的RH陰B性,以往的血漿來源就很困難,要找到不僅血型相配其他指標也相配的腎就更加困難……”
……
“找到了一個各方麵都很合適的腎源,不過那個人還沒有決定是否同意將腎移植給小澄……”
……
“那個人叫歐辰。”
……
…………
紅彤彤漫天的大火,恍如每一寸肌膚都被燒裂,看不到路在哪裏,前麵是濃重翻滾的黑煙……
…………
……
“嫁給我,我把腎捐給小澄。”
……
“就算我下一秒就在這個世界上消失……你還是會毫不猶豫的嫁給他吧……”
……
…………
痛苦地掙紮著,熾熱焚燒的烈火將她緊緊包圍,做錯了嗎,從始至終就是她做錯了吧,緊閉的眼睛,如同被噩夢緊緊扼住喉嚨,她幹裂的嘴唇不斷痛楚囈語著模糊的字句,身體痙攣般地顫抖著……
…………
……
“……即使做了換腎手術……體內各器官的並發症……你需要有心理準備……”
……
“你得意了嗎?……他居然會為你自殺……居然用刀片割開動脈……”
……
“所以洛熙哥哥就可以去死了嗎……洛熙哥哥已經因為那場婚禮而自殺了!他就躺在醫院的病床上搶救!……你不怕他真的死掉嗎?!”
……
“還有歐辰哥哥……為了我……要摘掉他的一顆腎……為了我……真的要犧牲那麽多人嗎……”
……
“……可是……我不會同意接受手術的……姐……無論你說些什麽……我都……絕不會……接受手術的……”
……
…………
從清晨到夜晚,高燒昏迷中的尹夏沫囈語顫抖著,蒼白的麵容,漆黑的睫毛,她如孩子般無助地顫抖掙紮著,仿佛再也沒有絲毫力氣,仿佛絕望已經讓她完全放棄……
“媽媽……”
“媽媽……”
時時刻刻守在她身邊的歐辰突然聽清楚了這一句話,他窒息地握住她灼熱顫抖的手,眼底黯然深痛,望著她痛楚囈語的模樣,那種仿佛她的生命隨時會終止的恐懼,有如海嘯般一波強似一波地將他的胸口翻絞得劇烈疼痛起來!
“我答應你……”
“夏沫……”
“隻要你好起來……讓我做什麽都可以……”
緊緊握著她的手,歐辰將臉埋進她滾燙虛弱的掌心,他的背脊在傍晚的光線中寂寞地聳起,有不易察覺的輕輕顫抖。
*** ***
尹澄卻無法守在姐姐的病房中,他無法繼續眼睜睜地看著姐姐高燒不退昏迷痛苦的模樣,那種折磨會讓他寧可接受了換腎手術,隻求姐姐能夠快快好起來!
隻是,那同飲鴆止渴有什麽區別啊……
或許那樣能夠使得姐姐的病情暫時好起來,然後呢,卻讓姐姐失去了幸福的資格……
理智告訴他不可以,而姐姐高燒昏迷的模樣卻仿佛在撕扯著他所有的理智,內心的天人交戰讓他片刻也無法再留在姐姐的病房。他拜托珍恩從沈薔那裏打聽到了洛熙哥哥所在的醫院,聽說到洛熙哥哥竟然仍舊昏迷沒有醒來,他便來到了這裏。
“洛熙哥哥……”
尹澄怔怔地看著眼前這個病床上渾身插滿各種管子的蒼白的人影。
那是洛熙哥哥嗎?
無論是在小時候的記憶裏,還是長大後見到的洛熙哥哥,都是那樣的溫柔灑脫。洛熙哥哥總是微笑著的,仿佛什麽都不會在意,完美得就像是天使,即使受到無辜的傷害,也會笑一笑就雲淡風清地過去。
可是……
洛熙哥哥竟然會選擇自殺……
“對不起……”
尹澄低聲對昏迷中的洛熙說。他是深愛著姐姐的吧,所以才會在姐姐離開之後萬念俱灰地選擇自殺,雖然這種自殺的行為害得姐姐陷入了痛苦的境地,可是在選擇死亡的那一刻,他心中的痛苦和絕望也必定是難以承受的。
“……請不要怨恨姐姐……不是姐姐的錯……都是為了我……姐姐才會選擇那麽做……”
病房的門被輕輕推開。
忽然聽到從裏麵傳來的聲音,潔妮的手怔在門把上,聽著聽著,她驚然地抬起頭,望向沈薔同樣驚愕的麵容。
“……是因為我……姐姐才要嫁給歐辰……歐辰用他的腎髒交換……隻有姐姐和他結婚……他才同意將他的那顆腎移植給我……”
“……所以……那場婚姻隻是一筆交易……”
門口處的沈薔驚呆地聽著,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心底頓時轟地一聲,說不出是什麽滋味。
“我想……”
“……姐姐是愛著你的……否則她不會常常那樣地對你微笑……不會在後來每次見到你的時候……都黯然神傷……洛熙哥哥……姐姐總是習慣把情緒埋藏在心底最深處……她總是什麽話都不說……”
尹澄心中澀痛。
看著病床上同姐姐一般毫無生氣的洛熙,看著洛熙手腕上重重疊疊包紮的白色紗布,他深吸一口氣,低聲說:
“洛熙哥哥……如果你仍舊愛著姐姐……就快點好起來……你知道嗎……她生病了……病得很重很重……就像你現在一樣的昏迷不醒……”
“嘀——”
“嘀——”
心電圖監護器發出單調的聲響,曲曲折折的線條跳動著。洛熙靜靜地躺在病床上,他瘦了很多很多,嘴唇是淡色的,肌膚白得近乎透明,恍若是沉睡中的王子,而能夠喚醒他的公主卻始終沒有再來。
“姐姐一直很辛苦地生活著……雖然她總是堅強得像一顆大樹……可是她也會累……也需要休息……”
“也許我不能夠陪她很久了……”
“洛熙哥哥……請你快些好起來……以後的日子裏……拜托你替我去照顧她……好不好……”
良久良久。
尹澄吃力地緩慢站起身,他最後再凝視了深深昏迷中的洛熙一眼,轉過身,向病房門口走去。
門口處。
潔妮呆呆地站著,望著尹澄從她麵前走過。她張了張嘴,想要問清楚所有的事情究竟是怎麽回事,但是他神情中的蒼白痛楚讓她終於沒有真的去問。
沈薔僵硬地走到洛熙的病床前。
一時間,她竟無法消化理解剛才聽到的那些話,那些話聽起來是那麽的不可思議,顛覆了她所有的認知。
而洛熙呢……
他聽到了嗎……
*** ***
深夜。
歐辰依舊守在尹夏沫的病床旁,幾天幾夜沒有休息,他的下巴已經冒出了暗青色的胡須痕跡。拒絕了護士的幫助,他親手將冰枕放在她的額頭,高燒的昏迷中她無意識地掙紮囈語著,混亂地喊著些什麽,他緊張地按住冰枕,不讓它從額頭滑下來。
她的體溫還是滾燙滾燙。
就像一場在永無止境燃燒的大火。
“夏沫……”
骨節分明的手指微微有些顫抖,輕輕撫摸上她蒼白又潮紅的麵頰,那滾燙的感覺仿佛是她體內充滿了絕望的氣息,而這種絕望,又從他的手指一點一點透入他的心底,將心底一寸一寸地撕裂開。
終究還是輸了……
歐辰的手指僵硬地握起。
每次在她的麵前,他都輸的一塌糊塗,就算幸福已經在垂手可及的地方,他竟然還是輸了。她已經是他的妻子,他可以永遠陪在她的身邊,照顧她,讓她幸福,沒有任何人有權力將他和她分開!
但是……
看著她昏迷痛苦的模樣,他知道自己又一次徹底地輸了,他所有的努力,他不擇手段辛辛苦苦得來的幸福,竟是如此不堪一擊……
“啊……”
“啊——!”
病床上,昏迷中的她輾轉反側,隨著一陣急促火熱的囈語,突然,她猛地睜開眼睛!
“夏沫!”
歐辰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驚喜交加地俯身過去,幾天來她從沒有片刻清醒過,即使在高燒偶爾有所減退的時候也是昏昏沉沉地昏迷著。
“媽媽……”
眼神渙散地望著天花板,冰枕在她剛才的掙紮中被甩到了一邊,她拚命地喘著氣,額頭開始一陣一陣地冒汗,如同是從可怕的夢魘中醒過來,她的神智仍舊是混沌而淩亂的。
“你……”
胸口的激動使得歐辰的喉嚨被堵住了一般,他深呼吸,讓自己從狂喜中鎮靜下來,沙啞地問:
“你還好嗎?我馬上喊醫生過來!”
“媽媽!!”
胸口劇烈地起伏著,仿佛是在某種狂亂的情緒中,尹夏沫不安地在空氣中試圖抓著什麽,他急忙握住她的手,於是,她渙散的目光由天花板移到了他的身上。
她呆呆地望著他。
兩行淚水靜靜地從她的眼角滑落,眼淚越流越急,她忽然開始哭了起來,哭得像個七八歲的小女孩。
“媽媽……”
“媽媽……”
“夏沫!夏沫!”
歐辰心痛極了,她的哭泣讓他難以承受,這一刻他恨不得用一切同上天交換,隻要可以替她承擔所有的痛苦。
“媽媽……”
“小澄……就要死了……”
嗆咳地哭著,她哭得渾身顫抖,大顆大顆滾落的淚水中,就像一個不知所措的小女孩,她恐懼地放聲哭著:
“救救小澄……媽媽……求求你……救救小澄……沒有小澄該怎麽辦……你們全都走了……隻丟下我一個人……我好害怕……媽媽……求求你……救救小澄……
“小澄不會死。”
被她的手死死地抓著,仿佛是瀕死的人緊緊地抓著他,歐辰黯然地望著她混亂哭泣的麵容,啞聲說:
“我向你保證!小澄不會死。”
“為什麽要懲罰小澄……是我的錯……所有的錯事都是我做的!……”
淚水在她的臉上蔓延,蒼白的麵頰,潮紅的顴骨,她的眼睛混亂而沒有焦距,漫天燃燒的大火,白茫茫的霧氣,媽媽的身影若隱若現,她拚命地抓住媽媽,不要走,隻有媽媽,隻有媽媽能救她!
“……媽媽……我做錯了好多好多事情……如果當初堅決不讓尹爸爸收留洛熙……不……如果那時候我留住洛熙……小澄就不會生病……就不用去醫院……就不會發生車禍……”
“……如果我沒有遷怒歐辰……如果我沒有拚命地想去傷害他……就不會被抓起來……就不會讓小澄被雨淋……讓他的身體變得那麽糟糕……”
“你看……媽媽……都是我的錯……可是為什麽……懲罰到的是小澄……而不是我……是他們弄錯了……媽媽……求求你……你在天國……你去告訴他們……死的應該是我!……不是小澄……不是小澄……”
“夏沫,醒一醒!”
歐辰驚痛地扶住她狂亂顫抖的肩膀,想要將她喚醒,她整個人如同被夢魘著,從她臉上瘋狂流下的淚水將他的手背濡濕了一片。他從沒有見過這樣的夏沫,高燒的肆虐下,她已經全然崩潰,冰雪般淡靜鎮定的麵具碎裂之後,她隻不過脆弱得就像一個孩子……
“小澄不會死!你聽到了嗎?我向你保證,小澄不會死!”
他緊緊擁著她的肩膀,連聲低喊,她的身體滾燙如火,臉頰上的淚水一直流淌進他的脖頸,冰冰涼涼,她依舊不停地顫抖著,似乎根本沒有聽見他在說什麽。
“你……”
在他的肩頭,忽然,她怔怔地顫栗地說:
“你也死了嗎……”
輕輕推開他,她恍惚地望著他,目光癡呆呆的,眼底卻有異常的亮光,好像穿透他的身體,望到了很遠很遠的地方。
“……對不起……我不知道你會自殺……我以為……你會恨我……然後……就會忘了我……”
“洛熙……”
“你死了對不對……所以……來看我最後一眼……不疼嗎……就算恨我……可是那樣去做……一定很疼對不對……”
淚水靜靜地流淌。
在她蒼白的麵頰上如一片破碎的星芒。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你會選擇用死亡來懲罰我……為什麽這麽殘忍……”
她啞聲地笑起來。
“所以……洛熙……這是我的懲罰……對嗎……我因為小澄傷害了你……所以上天要奪走小澄……來懲罰我……”
淚水嗆咳了她的喉嚨,她閉上眼睛,漆黑的睫毛被眼淚染得晶亮潮濕,蒼白的麵頰上詭異的潮紅,她開始劇烈地咳嗽,胸口劇烈地起伏著,淚水依舊不停地滾落。
“那麽,你是在懲罰我嗎?!”
歐辰沉痛地低喊,心底奔湧的痛楚和酸澀讓他忘記了她是在高燒的囈語中,緊緊握住她的肩膀,強迫她睜開眼睛,他的聲音痛得如同瀕死動物的最後掙紮。
“是因為我用結婚來要挾你!不肯直接將腎捐獻給小澄!所以才有這一切的發生!洛熙的自殺,小澄的拒絕手術,都是因為我的自私!所以你在懲罰我嗎?!”
近在耳邊的聲音使得她的身子漸漸僵住,就像一根針,在漫天的大火和白霧中,紮了進來,在夢魘和現實中有了一個縫隙。
她呆呆地望著他。
在他沉痛的一聲聲低喊中,她混亂渙散的目光漸漸變得有了一點焦距,呆呆地望著他,身體一陣熱一陣冷,腦中嗡嗡的轟鳴,如無法醒來的夢中,她聽不清他在說些什麽,但是他眼睛中那驚心動魄的痛楚卻燙傷了她。
“自私……”
淚水慢慢滑下漆黑的睫毛,她呆呆地凝視著他,嘴唇幹裂地動了動,很輕很輕地說:
“還有……比我更自私的人嗎……為了小澄……可以把其他人全都犧牲掉……明知會傷害到洛熙……明知那樣的婚姻……帶給你的隻有痛苦……明知即使做了手術……小澄可能依舊會離去……仍然要拿走你的腎……”
“我不在乎……”
歐辰抿緊嘴唇,定定地看著她臉上的淚水。此刻,她的淚水是為了他而流嗎?即使她在高燒中,心底也還是有他的一點點位置,是嗎?
那樣……
也就是可以回味一生的幸福了……
“你沒有錯……錯的一直都是我……夏沫,是我太想擁有你……是我握得太緊了……所以才讓你這麽痛……”
病房中。
深深的夜色將病床上的兩個人籠罩著。
他輕輕擦去她臉上的淚水。
然後,輕輕地將她擁進懷中,他沒有像以往一樣緊緊地抱住她,而是輕輕的,輕到她隻要一掙紮就可以自由地離開。
隻是她沒有力氣了,高燒中的她虛弱地靠在他的肩頭,身體忽熱忽冷,仿佛有彌漫的霧氣充滿在她的身體,又仿佛有灼熱的火焰焚燒著她,身體脆弱無力,隻有腦中反複閃回著那些小澄曾經對她說過的話——
…………
……
“所以洛熙哥哥就可以去死了嗎……洛熙哥哥已經因為那場婚禮而自殺了!他就躺在醫院的病床上搶救!……你不怕他真的死掉嗎?!”
……
“還有歐辰哥哥……為了我……要摘掉他的一顆腎……為了我……真的要犧牲那麽多人嗎……”
……
“……可是……我不會同意接受手術的……姐……無論你說些什麽……我都……絕不會……接受手術的……”
……
…………
也許……
那樣也好……
小澄不會孤單……
媽媽不會孤單……
洛熙也不會孤單……
在歐辰的肩頭,尹夏沫又昏迷了過去,她緊緊地閉著眼睛,臉色依舊蒼白,顴骨上的潮紅益發驚人,好像是全身的生命裏都在那裏燃燒,當燃燒殆盡時,也許她的生命就會如灰燼般輕飄飄地被吹散……
隻要她也死掉……
就會永遠陪在他們身邊……
隻是……
歐辰呢……
他一個人……
*** ***
病房的門被輕輕關上,腳步聲空蕩蕩地回響在走廊中,歐辰沉默地走著,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隻是嘴唇緊緊地抿著,眼睛幽深而黯然。
長椅中。
有一個孤獨的身影。
尹澄呆呆地望著地麵,雙手無力地拉扯著自己的頭發。他不知道該怎麽辦,就好像上天在給他開一個很大的玩笑,要他必須在姐姐的高燒不退和姐姐今後的幸福之間做出一個選擇,可是,究竟怎樣的選擇才是正確的……
腳步停在尹澄的麵前。
“請替我照顧她幾個小時。”歐辰低聲說。
尹澄微怔,他緩緩地抬起頭,不是詫異歐辰在幾天的寸步不離之後終於要離開,而是吃驚歐辰居然會拜托他去照顧自己的姐姐。那是他的姐姐,就算歐辰不說,他也會……
忽然,心中一片苦澀。
是他忘了,歐辰如今已經是姐姐的丈夫,是姐姐“最親近”的人……
“好。”
尹澄默默地看著他,心中的苦澀越染越濃。這幾天以來歐辰日夜守在姐姐的病房,迅速削瘦憔悴起來,歐辰對姐姐的感情一向非常深厚執著,從很小開始他就知道。
如果不是用換腎手術交換婚姻,他會祝福歐辰和姐姐,也會欣慰歐辰多年來對姐姐的愛終於有了幸福的結局。
可是……
望著歐辰漸漸消失在走廊盡頭的背影,那黯然寂寞的背影使得尹澄仿佛透不過氣般的難過。
病房裏。
尹夏沫依舊深深地昏迷著,高燒讓她不時地輾轉反側,嘴裏模糊地囈語著一些話語。但是,她顫抖的掙紮少了很多,好像已經放棄了什麽,臉上有依稀的淚痕。
尹澄怔怔地坐在病床邊。
“姐……”
用手指怔怔地拭去她眼角殘留的淚水,然後,淚水從他的麵頰無聲地滑落。
“……究竟該怎麽做……”
同樣的深夜。
液體從吊瓶中一滴一滴流淌下來。
洛熙靜靜地躺著,蒼白的手指虛弱地放在雪白的床單上,如同已經死去般,隻是因為倚靠著呼吸機,他的胸口才有了淺淺的起伏。
“今天尹夏沫的弟弟來看你了……”沈薔凝視著他,“……他說了些什麽你一定也都聽到了……那你為什麽還不醒過來……”
“他說尹夏沫愛的是你……”
“他說那場結婚隻不過是尹夏沫和歐辰做的一項交易……”
“他說拜托你以後照顧他的姐姐……”
蒼白安靜地躺著。
洛熙恍若聽不見外界的所有聲音,隻有輸液管中液體一滴一滴靜靜地流淌。
“……或者,你不醒過來也好……”沈薔淡淡地說,“……聽說尹夏沫也生病了,高燒好幾天都沒有退燒……也許她是因為你的自殺而歉疚吧……如果你一直無法醒來……她的病也許就永遠不會好……”
“我想……你是恨她的……”
“那就讓她陪著你一起離開這個世界吧……”
夜色深沉。
尹夏沫昏迷在滾燙的高燒中,尹澄用冰毛巾輕柔細心地擦拭著她的額頭和四肢。
一抹淡色的月光。
困乏已久的沈薔漸漸趴在病床邊睡去。
雪白的床單上。
洛熙的手指無意識地抽搐了一下,良久,又輕輕地握起。
*** ***
第二天上午十點左右。
歐辰回到了醫院。
“你不同意做換腎手術,隻是因為不想用夏沫的婚姻來作為交換,對嗎?”仿佛又是一夜沒睡,歐辰下巴上青色的胡須痕跡更加濃重了些,他深深望著尹澄。
“……”
尹澄無語地望向窗外,他怎麽可以因為自己而犧牲掉姐姐的幸福。
“這是我簽過字的離婚協議書。”
一份薄薄的文件出現在尹澄麵前,黑色墨水的簽名在上午的陽光中隱隱反光,尹澄驚愕地霍然抬起頭,空氣中歐辰的聲音沙啞而低沉:
“隻要你同意做手術,這份離婚協議書就從此由你保管,我和夏沫的婚姻……隨時可以結束……”
第九章
“如果沒有其他問題,請你在這份文件上簽字。”
歐辰將那份離婚協議書放在尹澄病床的床頭櫃上,然後拿出另外一份文件,遞到尹澄的麵前。尹澄看到文件抬頭的幾個黑體大字——
換腎手術同意書……
“不——!”
尹澄失措地搖頭。
“還有什麽要求?”歐辰凝視他,“說吧,隻要你答應做這個手術,無論什麽要求都可以。”
“……為什麽?”尹澄怔怔地望著他,“你做了那麽多的事情,都是因為想要和姐姐在一起,不是嗎?為什麽要簽離婚協議書?為什麽就算這樣也還要將腎換給我?”
歐辰沉默不語。
“不,我不會同意手術。”半晌,尹澄低聲說,“我不可以既拿走你的腎,又讓你失去姐姐,那樣對你太不公平。如果姐姐知道了……她也會不安的……”
“那麽,你要看著她死嗎?”
“姐姐不會死的!”仿佛被重重戳了一下,尹澄驚顫地說,“她隻是感冒發燒了,很快……很快就會好起來!”
“你明知道你對她來說意味著什麽!你明知道她是為什麽突然病得這麽重!”沙啞的聲音泄露出歐辰內心的痛楚,他的身體緊繃得如同隨時會斷裂的弓弦,“如果你真的關心她,你所能做的事情就是接受手術!變得健康,而且永遠健康地陪伴在她的身邊!其他那些無關的事情並不用你費心去考慮!”
“簽字!”
將簽字筆塞進尹澄的手中,歐辰抿緊嘴唇,眼底暗怒的火光讓他看起來十分的危險。
“不……”
歉疚和不安使尹澄依舊無法下定決心,他將筆放在一邊。
“……”
看著猶豫不決的尹澄,歐辰深吸口氣,極力克製住自己的情緒,堅定而緩慢地說:
“就算是我請求你,請你簽字,請你接受我的腎,請你……救救夏沫。”
“歐辰……”
他話語中藏也藏不住的痛楚讓尹澄驚呆了。從小到大,他認識的歐辰都是淡漠高傲的,而此刻,這個低下頭懇求他的人,真的是歐辰嗎?
“她所有的痛苦都是我造成的,而我目前所能做的,隻是換腎手術而已。”歐辰閉上眼睛,聲音暗啞,“至於你,我並不想請求你原諒我,那對我無關緊要。但是,我希望你能給我一個彌補她的機會。”
病房裏是長久的沉默。
歐辰再度將簽字筆塞入尹澄手裏,那力量中帶著強迫的決然,尹澄好像被什麽驅使著一般,茫然地在手術同意書上簽下了自己的名字。
“謝謝!”
歐辰一直緊繃的臉上出現了一絲放鬆,好像怕他後悔似的飛快地收走了手術同意書,直接往門外走去。
那聲“謝謝”讓尹澄心中猛地被扯痛了!“謝謝”不是應該他對他說的嗎?怎麽一切都顛倒過來了?望著歐辰高大卻憔悴的背影消失在門外,尹澄輕聲地自言自語:
“姐夫,你真的很愛很愛姐姐,是嗎?”
*** ***
上午的陽光靜靜灑照在洛熙蒼白的麵容上。
他的眼睛微微睜開。
眼神茫然毫無焦距地望著天花板,仿佛剛剛經曆了一場很長很長的夢,不知此刻是仍舊身在夢中,還是過去的那些事情才是一場濃如白霧的夢境。
…………
……
“……我能求你不要嫁給他嗎……”
……
“……可是……你是那麽的冰冷固執,就好像一麵沒有缺口的冰牆,從來不會因為我而改變什麽……夏沫,我能來做什麽呢……你會因為我,而不嫁給歐辰嗎?”
……
“……沒有用的。”
被樹葉搖碎的風聲中,她的聲音如針一般冰涼閃著寒光。
“因為……我愛他。”
……
“我愛歐辰。”
……
…………
嘴唇蒼白幹裂,眼睛緩緩地閉上,他為什麽還活著,為什麽死神沒有將他的生命帶走,為什麽那些痛徹心扉的回憶還是不肯將他放過。漆黑的睫毛緊緊地閉合著,心底一陣陣濃烈而麻木的痛楚,他仿佛被一波一波冰冷的海浪重新打回黑暗的深淵。
“洛熙……”
潔妮擔心地低喚。
幾個小時以前洛熙從幾天幾夜的昏迷中蘇醒過來,她還沒有來得及喜極而泣,醫生卻告訴她和沈薔,洛熙的求生意誌很低,這樣很不利於他各項生理機能的恢複。而且,如果不想辦法讓他振作起來,就算這次脫離了危險,他仍很有可能會再次選擇自殺。
沈薔望著洛熙黯然憔悴的麵容,她調整一下呼吸,壓抑住心中的酸澀,聲音平板地說:
“尹夏沫和她的弟弟都來看過你,你還記得嗎?”
手指在病床上輕輕顫抖了一下。
仿佛在那場伸手不見五指的漫天濃霧中,她似乎轉瞬即逝地出現過,還沒有來得及去感知她,就如影子般消散了……
她真的來過嗎……
不是一場幻覺嗎……
為什麽還要來看他……她不是完全不在意他了嗎……她愛的……是歐辰……不是嗎……她已經嫁給了歐辰……
“她的弟弟是一個人來的,他坐在你的床邊,對你說……”死死地握緊手指,沈薔才能夠逼著自己說下去,“……他說尹夏沫喜歡的是你……尹夏沫是因為她的弟弟才要嫁給歐辰,歐辰用自己的腎髒交換,隻有尹夏沫和歐辰結婚,歐辰才同意將腎移植……”
“……”
唇色變得異常蒼白,漆黑的睫毛緩緩睜開,洛熙的呼吸突然急促了起來,那麽,不是他的幻覺了,夢境中聽到的小澄的那些話……
“……所以……那場婚姻隻是一筆交易……”
沈薔勉強地說完,然而心頭忽然又冒起一團始終壓抑不下的憤怒火焰,她冷冷地說:
“可是,在這場交易中,她終究是將你舍棄了!”
“洛熙!”
潔妮驚愕地看到洛熙居然一下子有了很大的反應。靠著一股不知道從哪裏來的力氣,他虛弱已極的身體竟然直直地坐了起來,然而隻是一晃,又重重地倒了下去,手腕上紮著的輸液管也劇烈搖晃了起來!
“你要做什麽?!”
潔妮驚慌地扶住他還欲掙紮起來的身體,一邊按響醫生的呼喚鈴,一邊著急地問。
“我……要去見她……”
胸口劇烈地起伏著,洛熙眼底有異常燃燒的亮光,仿佛在一片灰色死亡的灰燼中,還有一抹最後的希冀。
*** ***
一直拒絕換腎的尹澄忽然間同意手術了!
珍恩不敢置信又欣喜若狂,怎麽會突然間有這麽大的改變呢?她又是高興又是困惑,然而看著沉默的歐辰和同樣沉默的小澄,她什麽也沒有敢問。
一切準備工作進行的很快,當天下午手術就將開始。
“姐,我要去做手術了。”望著病床上昏睡的尹夏沫,尹澄溫柔地說,“你先睡一會兒,等我做完手術再來陪你。”
“夏沫,你放心,手術一定會很順利的!”
珍恩盡量用快樂的語調說,好像換腎手術不過是一個像闌尾炎手術一樣的小手術。
顴骨上有高燒的潮紅,尹夏沫靜靜地躺著,仿佛什麽也沒有聽見。歐辰將她露在被子外麵的手輕輕放進去,又細細地為她將被子掖好,直到確信她任何地方都好好的,才把目光從她身上移開,望向珍恩說:
“手術期間,請你照顧她。”
“哦……”
珍恩怔了一下,不安地看著尹澄。手術會不會出問題呢,總是有種莫名的恐懼籠罩著她,不守在手術室門口,她恐怕會坐立難安的。可是,留下夏沫一個人孤零零地躺在這裏,她確實也放心不下。
忽然,她想到手術室就在這層樓的西區,占據了整整半層樓的位置,,就算站在夏沫病房門口也能看到手術室外麵的情況!
“好的,你們放心!”
珍恩用力點頭說。
病房門輕輕地關上,屋裏隻剩下珍恩和高燒昏迷中的尹夏沫。呆呆地望著夏沫,良久,珍恩咬緊嘴唇歉疚地低聲說:
“對不起……我闖了太多太多的禍……如果我從一開始就勸阻你……如果我告訴你洛熙的那個電話……如果我沒有衝動之下說出事情的真相被小澄聽到……一切就不會變得如此糟糕吧……你也不會病得這麽厲害……”
“對不起……”
“……雖然我是你的朋友……卻好像從來沒有幫助你什麽……反而一直都是你照顧我……如果換成潘楠……她會幫你很多吧……我是這世界上最沒有用的人……”
“如果你醒來以後……因為討厭我……要和我絕交……”珍恩顫抖地吸了口氣,“……也是我應得的懲罰……可是,你為什麽還不醒過來呢,小澄和歐辰馬上就要開始做換腎手術了……手術過程中會不會有危險……你真的不會擔心嗎?”
“夏沫……我知道……手術沒有那麽簡單對不對……我見過你和鄭醫生說話時的神情,雖然你什麽都沒對我說,可是……手術過程會有危險的對不對……”
越想越擔心,珍恩終於還是坐不住了。
她起身走向門口,將病房的門打開了一道縫隙。小心翼翼地不讓門口的風吹到昏迷中的夏沫,然後她緊張地望向走廊的盡頭,遠遠地,從這裏看向手術室的外麵。
一群醫生和護士走了過來。
這裏麵,好些醫生的麵孔都是珍恩熟悉的,還有些醫生是特別從國外請來參加這台手術。鄭醫生也走進了手術室,她的表情有點凝重,使得珍恩的心陡然被揪緊。
過了一會兒。
歐辰躺在移動病床上被推進手術室。
又過了一會兒。
尹澄也靜靜地躺著被護士推了進去。
手術室的門關上。
珍恩緊緊咬住嘴唇,呆呆地望著走廊盡頭的手術室,心髒撲通撲通地跳著。她忍不住回頭看向屋裏的夏沫,夏沫依舊昏迷在高燒中,仿佛也感染到了手術緊張的氣息,夏沫的身體不時有著一些顫抖和掙紮。
上天啊,保佑手術能夠順利完成吧……
珍恩在胸前交握雙手,用力地祈禱著!
*** ***
“見她……”
再次從昏迷中清醒過來,蒼白虛弱的洛熙竟仍舊吃力地掙紮著要從病床上下來,醫生和護士們想要按住他,對他說他的身體情況還非常不好,必須至少恢複幾天之後才可以下床活動。
然而洛熙什麽都沒有聽到,他腦中轟轟雜亂地響著,換腎、交易、結婚這些突然得知的字眼讓他仿佛整個人都要瘋掉了!
“我要……去見她……”
在護士們的驚呼聲中,洛熙掙紮著拔掉了手上的輸液針頭,腦中一陣劇烈的眩暈,他緊緊閉起眼睛,在虛弱得天昏地暗的漆黑中,用絲毫無力的雙腿向病房門口的方向走去。
潔妮慌亂扶住他,努力地試圖能夠最後勸阻住他,連聲說:“過幾天再去看夏沫學姐吧,你現在……也許你會嚇到學姐的……不如等你的身體恢複得好一點……”
他要見她……
他要知道究竟是怎麽回事……
這念頭逼得他要瘋掉了,不,他一刻也不能停留,他要找到她,他要問清楚!!這強烈的念頭使洛熙有了令人吃驚的力氣,他推開潔妮的雙手,在一陣陣的眩暈和虛弱中,握住病房門上冰涼的金屬把手,用力將門打開!
門外是一輛空空的輪椅。
“我送你去。”
沈薔正站在門外,她推著輪椅,聲音清冷地對他說。
“可是沈小姐……他的身體……”
潔妮吃驚地望著她。
“不讓他去,他也許會再死一次。”
*** ***
仿佛在被烈火焚燒。
隱隱約約的,有一些模糊的人影,有一些朦朧不清的聲音,可是每當她想要伸手去抓住,那些人影和聲音就如水波般散去。仿佛是在嘲弄她,無論她在那漫天的大火中是拚命地奔跑還是努力地去尋找,卻每一次都是什麽都抓不到,而每次當她終於放棄時,那些人影和聲音又纏繞在她的身邊,黑白默片般閃爍地說著些什麽,好像是很重要的很重要的,而她卻無論如何都聽不到……
病床上。
尹夏沫輾轉顫抖著,額頭漸漸有細密的汗水沁出來,手指不時地緊握又放開,胸口的起伏越來越劇烈。
珍恩沒有留意到夏沫的變化,她緊張地站在病房門口,眼睛緊緊盯著走廊盡頭的手術室。
手術已經做了很長時間,門始終沒有打開過,也沒有任何醫生和護士出來過。這……這應該表明手術還是順利的吧,她不安地走來走去,緊緊地默念和祈禱著,上天啊,讓手術一切順利地完成吧!
突然——
手術室的大門猛地被打開了!
珍恩驚住!
隻見一個護士匆忙地從手術室裏跑出來,神情中有某種令人不安的凝重!珍恩記得,那個護士當初就是和小澄的開刀醫生們一起走進手術室的!
手術室中,手術刀剪的響聲變得急促起來,心髒監視器持續地鳴起尖銳的警示音!麻醉昏迷中的尹澄麵色蒼白如紙,主治醫生回頭看一眼心髒監製器的屏幕,皺眉加緊手上的工作。
“血壓70——40!”監看血壓的醫生急聲說!
“60——30!”
“50——20!”
“血壓持續下降!”
氣氛頓時凝固起來,所有的醫生都停了手中的刀剪,護士幫主治醫生擦去額頭的汗珠,主治醫生也停下手中的工作,凝色命令說:
“注射腎上腺素!”
當那個護士又麵色匆匆地陪著一位沒有見過的醫生向手術室跑回來時,珍恩已經從夏沫的病房跑了出來!她再也顧不得許多,滿腦子被各種可怕的猜測塞滿了,一把抓住那個護士,驚慌地連聲喊:
“手術怎麽樣?!是出了什麽問題嗎?!”
“病人的生命指症出現異常,我們正在努力,請讓開!”說著,護士跟著那位醫生跑進了手術室裏,隻剩下珍恩驚怔地站在原地,恐懼和擔心讓她的身體一陣一陣發抖!
小澄……
小澄……
“血壓45——15!”
“繼續靜脈注射腎上腺素!”
“血壓40——10!”
“加大劑量!”
雪白的手術室內,醫生們緊急處理著危急的情況,尹澄靜靜地躺在手術床上,麵容如同牆壁一般雪白。
“小澄——!!”
仿佛是在恐怖的噩夢裏,急促的喘息和掙紮中尹夏沫的身子突然劇烈地彈了一下!汗水從她的額頭涔涔地淌下,整個人好像是從冰水裏撈出來的,她呆呆地坐起在病床上,可怕的夢境讓她一時間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漫天大火中,小澄的身體漸漸透明,她無論如何伸手去抓也抓不到,就像那是小澄在向她告別……
“小澄……”
周圍的環境使尹夏沫逐漸明白這是病房,可是房間裏空無一人。她怎麽會在這裏,腦中一時無數的回憶和隱約的片斷向她凶猛地襲來,然而她沒有時間去思考那些,胸口壓得透不過氣來的恐懼使她隻想立刻看到小澄!她要看到小澄還是好好的!
雙腿虛弱無力。
她一下子從病床跌到了地上!
手腕被拽扯得銳痛,她一把將輸液針頭拔開,吃力地站起身走出去,眼前一陣陣發黑,身體仿佛淋濕了以後被冷風冰冷地吹。走廊上空蕩蕩的,她眩暈地扶著牆壁走著,不知道這是幾樓,隻是憑著直覺想要走到走廊盡頭的電梯間。
珍恩害怕地坐在手術室外麵的長椅上,她用手緊緊抱住自己,用力想要克製身體一陣陣的發抖。什麽是生命指症出現異常,是小澄有危險了嗎,小澄……小澄……
她低聲地哭了起來。
然後哭聲越來越痛,她真沒用,什麽事情都幫不上忙,她就隻會闖禍闖禍不停地闖禍,如果她沒有亂說話,也許小澄的手術在幾天前就已經順利完成了……
“你……為什麽哭……”
醫院的走廊裏,一個虛弱的聲音輕輕地問。
滿麵淚痕的珍恩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驚慌地扭頭望去,下午清冷的陽光中那個人影仿佛虛弱得透明,蒼白的麵容,幹裂的嘴唇,好像隻是一個虛幻的影子站在那裏,惟獨那雙眼睛定定地望著她,裏麵閃動著恐懼和脆弱的微芒。
“夏沫——!”
珍恩驚呼,撲過去扶住她,扶著她讓她坐在長椅上,連忙用手去試她額頭的溫度,額頭上滿是細密的汗珠,觸手冰涼,高燒竟似已經完全退掉了。
“你什麽時候醒的?怎麽自己出來了呢?我送你回去!”
“……小澄呢?你為什麽在這裏?你……為什麽哭?”
尹夏沫聲音顫抖著,一連串地問,然而當她呆呆地凝視著珍恩臉上的淚水,腦中卻已緩慢地清醒過來,那些紛雜的回憶漸漸理清,包括昏迷中曾經隱約聽到的話語。小澄和歐辰正在裏麵做手術,對嗎?而珍恩滿麵的恐懼和淚痕,難道——
“……是手術出現問題了嗎?”
她的身體如冰凍般寒冷,眩暈的漆黑再次試圖將她擊倒……
“……”珍恩努力擠出笑容,用力搖頭,“沒有,手術很順利,是我一個人在外麵等得有點害怕,亂擔心所以才哭。夏沫,我送你回去,你剛剛還在發燒,身體很虛弱。”
“是嗎……”
尹夏沫的手依舊在顫抖,聲音卻漸漸寧靜下來。她死死凝視著手術室緊閉的大門,上麵亮起的“手術中”三個字就像三隻暗紅的眼睛,而方才噩夢中小澄逐漸透明的身體如同某種厄兆,讓她的體內五髒六腑撕裂翻湧得想要嘔吐。
“那麽,你不要哭……”
緊緊握住珍恩的手,尹夏沫緊緊閉起眼睛,手指徹寒如冰。
“……他們在做手術……需要照顧……我們不能哭……”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
珍恩不安地開始在手術室外麵走來走去,不時地絞緊雙手咬緊嘴唇。尹夏沫始終靜靜地坐著,她的背挺得很直,沒有靠向長椅的椅背,她坐得筆直筆直,仿佛所有的生命都灌注在這一刻的等待上。
手術室裏,歐辰和尹澄隻有一布隔開的距離,兩人都因為麻醉而昏迷著,這邊的醫生們已經開始為歐辰縫合傷口,那邊的醫生們還在緊張地關注著尹澄血壓和心電圖的變化——
“血壓開始上升!”
“50——20!”
“60——30!”
“70——40!”
“90——60!”
“血壓已經基本正常!”
“好,繼續手術,隨時注意血壓狀況!”刀剪的碰撞聲又開始在手術室內清脆地響起,尹澄身上插滿了各種管子,他靜靜地躺著,漆黑的睫毛如小鹿般溫順地覆蓋在蒼白的肌膚上。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
下午的太陽漸漸落山,夕陽的光芒將手術室外的長椅暈染成淡霞的紅色,珍恩忍受不住等待的煎熬,整個人站在手術室門口不停地跺腳,恨不得從門縫裏擠進去!
尹夏沫緊緊盯著“手術中”三個字,她的雙手愈來愈冰涼,如石雕般僵硬地坐著。
醫院走廊的盡頭。
電梯間的指示數字忽然開始跳動,“1、2、3、”,按某種節奏亮起的數字就像壓抑的心跳,然後——
“叮!”
電梯停在了這層。
電梯門緩緩打開,被推出的輪椅裏,坐著一個虛弱單薄的身影……
“砰——!”
手術室的大門打開了!
珍恩反射性地跳起來,一下子撲了過去!尹夏沫也頓時站起身,因為動作過猛腦中一陣眩暈,緊張和恐懼將她攫緊無法呼吸,在眩暈和漆黑中,她雙腿顫抖著走過去,隱約可以看到醫生和護士們是推著一張病床出來,病床上那人在麻醉劑的作用下緊閉著眼睛。
“醫生!手術怎麽樣!”
“手術還順利嗎?!”
“小澄……小澄怎麽樣!”
耳邊聽到珍恩一連串地喊著,尹夏沫緊緊握住病床的邊緣,眩暈的漆黑中她竟看不清楚昏迷中那人的麵容。
“手術還是比較順利的,隻是尹澄的手術大約需要再過一兩個小時才能結束,你們不用擔心。”醫生一邊和藹地說著,一邊和護士們推著病床向病房區走,“至於歐辰,他需要在重症監護室觀察一下,不過他身體素質很好,應該不會出現什麽問題。”
“太好了……”珍恩喜極而泣,抱住夏沫的肩膀哭了起來,“太好了……醫生說手術順利……剛才我還以為……還以為……”
漆黑的眩暈一層一層散去,始終墜在半空中的心也漸漸落了下來,好像沙漠中拚命奔跑了幾天幾夜的人終於看到綠洲就在前方。尹夏沫顫抖著深吸一口氣,走廊裏被推動的病床上那張昏迷中的麵容逐漸變得清晰……
是歐辰。
昔日貴族般倨傲的麵容此刻顯得是那樣蒼白,他靜靜地躺在雪白的被子裏,薄薄的嘴唇依舊如平素一樣抿得很緊,好像他從來沒有快樂過,即使短暫的快樂留給他的也是更加深刻的疼痛。昏迷中的他就像一個執拗的孩子,痛得再厲害也不過是將嘴唇抿得更緊些。
他的一顆腎……
已經換給了小澄……
緊緊握住病床的邊緣,隨著醫生護士的腳步,尹夏沫推著病床上的歐辰慢慢地走著。隔著雪白的被子,她忽然能夠感覺到他的手就在她的手邊,孤獨而寂寞的,與她的手就隔著一床被子的距離。
移動病床在走廊裏轟隆隆地走著。
傍晚的晚霞中。
淡紅色霞光將病床上昏迷的歐辰和始終低頭凝視他的尹夏沫輕輕地籠罩在一起,她的心神是那樣凝注,以至於全然沒有留意到走廊的地麵上投映著一道斜斜長長的人影。
洛熙呆呆地坐在輪椅裏。
夕陽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
她扶著歐辰的病床從他的麵前走過,她低垂著頭,海藻般的長發滑下她的臉頰,她瘦了很多很多,下巴變得尖尖的,她的眼圈紅紅的,濃密的睫毛上似乎還有淚水的痕跡。
他怔怔地望著她。
她卻專注地望著病床上的歐辰,根本沒有察覺到他的出現。
他喉嚨幹啞地伸出手。
那隻手停留在空氣中,是想要抓住她嗎,還是想要讓她注意到他,他不知道自己想要做些什麽,隻是覺得身體一陣陣的寒冷,這種寒冷甚至超過了臨近死亡的那一刻。
而她看到的隻有歐辰。
洛熙的手指僵硬在空氣中,整個人也如風化的石頭般隨著空氣一點一點被吹散……
*** ***
深夜。
因為擔心而好幾天沒有睡覺的珍恩終於撐不住回家休息去了,尹夏沫獨自一人站在重症監護室的玻璃窗外。透過玻璃窗,她可以看到裏麵的小澄和歐辰。
兩人身上都插滿了各種管子,同樣的麵色蒼白,同樣的虛弱,兩人都在昏迷中沉睡,透明的輸液液體一滴一滴流入兩人的身體,心電圖監護器的屏幕有規律地跳動著。
手術是順利的。隻要再渡過手術後的危險期,就不會有大的問題,醫生這樣告訴她。
透過重症監護室的玻璃窗。
尹夏沫忽然有種茫茫然身在夢中的感覺,小澄雖然溫順但是骨子裏卻也是非常固執的,她以為他絕不會同意進行手術,為什麽當她一夢醒來,手術竟已經進行了呢?
原以為一切都再也沒有轉機。
是由於她的自私傷害了洛熙和歐辰,所以上天才要奪走小澄來懲罰她。她原本已經絕望了,無力再去掙紮和反抗,可是為什麽一夢醒來,事情又變得不一樣了呢?
小澄的手術順利地結束了。
而洛熙……
洛熙……
傍晚時分當她看著歐辰的病床被送入重症監護室,又走回手術室等待小澄的手術結束時,夕陽淡淡的晚霞中,洛熙坐在輪椅中的身影如同一道閃電使她的身體猛然僵住!
他眼珠漆黑地望向晚霞的天空。
麵容蒼白消瘦得如同夜晚被風吹落水中的櫻花,淡粉的顏色已然褪盡,花瓣雪白雪白,被冰涼的水沁著,透明得有種讓人心驚的易逝和脆弱。
他的雙手靜靜地放在膝上。
右手的紗布已經拆除,一道粗深可怖的傷疤蜿蜒在他的手腕處。
她呆呆地站在原地。
腦中一片空白,仿佛有要轟炸開來的血液在翻騰,卻又如大霧中白茫茫的寂靜,生生死死,愛恨糾纏,一瞬間已是恍如隔世,而再相見時,一切都早已不是原先的模樣。
洛熙沉默地坐在輪椅中望著天邊的晚霞。
他沒有對她說話。
好像已經根本不再認得她。
他的到來似乎隻是為了等候小澄的手術。當小澄從手術室裏被推出來,醫生告訴她們手術過程比較順利之後,他坐著輪椅的背影消失在晚霞的餘光中。
那一刻。
扶著小澄病床的她緊緊閉上眼睛……
她沒有資格再去看他的背影,是她深深地傷害了他,她也傷害了歐辰,即使追上他孤獨的背影,又能說些什麽呢?
歐辰已經失去了一顆腎。
她已經是歐辰的妻子。
她再也沒有資格為其他的男人心痛。
夜色深沉。
尹夏沫用力地深吸口氣,從紛亂的回憶中清醒過來,透過重症監護室的玻璃,她凝視著那裏麵躺著的兩個男人。
一個是她的弟弟。
一個是她的丈夫。
他們是她的親人,是她的生命乃至整個世界,如果說以前絕望和愧疚曾經讓她想要放棄,那麽今後她要用加倍的力量來守護他們。
輸液液體一滴一滴地流淌。
寂靜的重症監護室裏,歐辰的睫毛輕輕顫抖了一下,然後緩緩地睜開眼睛。他的眼睛黯綠沉寂,然而當透過明亮寬大的玻璃窗,看到尹夏沫清澈的雙眼時,病床上的他血液突然凝滯住,她的眼睛就像大海般蘊滿了深邃溫柔的感情……
遠遠地隔著玻璃……
麵容蒼白的歐辰凝望著她。
如同她是一個幻影般。
深深地。
久久地。
凝注著她,不敢呼吸,仿佛那呼吸的小小動靜會將她的幻影驚得破碎掉……
*** ***
病房的窗戶開著。
夜風沁涼地吹進來,洛熙坐在窗邊,病人服的衣角被風吹得微微飄揚,月光皎潔,他的側麵比月光還要單薄蒼白。
沈薔默默地站在他身後,心裏是酸澀的疼痛,這種疼痛說不出是因為洛熙還是因為她自己。在手術室的外麵,她仿佛是一個透明人,哪怕她就在站在洛熙的輪椅後麵,但是洛熙和尹夏沫卻從未看到她。
那兩人的世界裏隻有彼此……
她一直認為洛熙是被尹夏沫傷害的人,尹夏沫是她所見過的最冷血無情的女人。可是今天見到的尹夏沫,蒼白削瘦的程度甚至超過了洛熙,似乎以前她所知道的尹夏沫都隻是一個假相,一旦卸去那個堅強淡漠的外殼後,她看起來竟是那樣的脆弱。
究竟哪個才是真的……
是她以前見到的聽到的那個尹夏沫……
還是那個她完全不了解的尹夏沫……
可是,無論是哪個尹夏沫,和洛熙在一起似乎都是不合適的。相同的習慣於完美的扮演,相同的習慣於與人保持有禮卻淡漠的距離,相同的習慣於將脆弱隱藏在堅強的盔甲之後,這樣的兩人也許互相碰觸到的隻有冰冷的外殼,而無法靠在一起彼此取暖。
月光淡淡地灑照在洛熙的身上。
他坐在輪椅中,一動不動地靜默著,仿佛沒有了思想,也沒有表情,麵前是一片空蕩蕩清冷的蒼白。
*** ***
手術後,歐辰在重症監護室裏過了一夜,沒有出現異常的情況,就轉入了加護病房。當他再次從昏睡中清醒過來時,是上午時分,一抹陽光閃耀在他的眼前,金燦燦的陽光,她的麵容被陽光映得如金子般溫柔,低頭俯看著他,輕聲說:
“你醒了……”
她細心地用一方溫熱的毛巾擦拭他的臉和雙手,看到他掙紮著想要坐起來,於是她又小心翼翼地將他的病床床頭搖高一些,讓他能夠舒服地半倚著。
“餓不餓?吃點東西好不好?”
她拿過來一隻保溫杯,旋開蓋子,熱熱的米粥香氣頓時彌漫在空氣中。
她的病已經好了嗎?
那麽昨晚透過重症監護室的玻璃看到的她,並不是他的幻覺,可是深夜裏她那雙如大海般充滿了感情的眼睛,又是不是他的幻覺呢?
歐辰默默地望著她。
“粥是少夫人親手做的。”
旁邊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歐辰抬頭看去,這才注意到原來沈管家也在病房裏。這次手術他並沒有告訴沈管家,應該是她讓沈管家知道的吧。
“這是少夫人借用了醫院的廚房,一直守在旁邊,親手為少爺您做出來的粥,請少爺多喝一點。”
沈管家的眼睛裏有異樣的濕潤,不知道是因為看到手術後的少爺居然如此蒼白而擔心,還是見到少夫人對少爺的關心而欣慰。
“醫生說你現在隻能吃一些流食,所以就煮了一些小米粥,你隻喝米油就好。”尹夏沫輕輕將小勺裏的米湯吹得涼些,送到他的唇邊,“盡量多喝一點,對身體的恢複有好處。”
不知怎麽——
歐辰卻沒有張口,溫熱的香氣中,他的眼睛沉黯如夜。
“不喜歡吃嗎?”她怔了怔,“可是,我記得……”很久以前,他曾經有一次感冒發燒得很厲害,什麽都不想吃,惟獨吃了很多小米粥,所以她以為他是喜歡的。
“啊,我知道了……”
她微笑。
“你喜歡小米粥裏放些糖,甜甜的才好吃,對嗎?不過醫生囑咐過,剛做完手術不能吃甜的東西,否則可能會引起高血糖。先忍耐一下好不好?過了這幾天,我多做些好吃的補償你。”
她的聲音如此輕柔。
就像一個溫柔的妻子在嗬護鬧脾氣的丈夫。
病房裏的兩個特別護士臉紅地互相看了一眼,偷偷地笑。沈管家向那兩個護士用力使了使眼色,讓她們出去,然後自己也輕手輕腳地走了出去,輕輕將門關上,把空間隻留給那兩個人。
金色的陽光中。
歐辰靜靜地半倚在病床上,他的麵容依舊有些虛弱和蒼白,身上插著很多管子,手腕輸著液體。尹夏沫一勺一勺地喂他喝粥,細心地沒有弄髒他哪怕一丁點,他沉默地望著她,她將喝完的保溫杯收起來,用溫熱的毛巾輕輕擦拭他微微幹裂的嘴唇。
“你不需要這樣做……”
歐辰沙啞地說。手術完成後,他和她的生命已經再無交集,現在她的關切和溫柔,隻會讓他以後在沒有她的日子裏更加痛楚而已。
“再睡一會兒吧,醫生說下午的時候你就試著到花園裏呼吸一下新鮮空氣。”她好像沒有聽見他在說什麽,將床頭輕輕搖平,把被子輕柔地為他掖好。
“睡吧,我會陪著你。”
她坐到病床邊,低聲地說。
*** ***
下午,尹夏沫果然在醫生的同意下推著輪椅裏的歐辰去花園裏散步了。陽光出奇的溫暖燦爛,她扶著他慢慢地在草坪上走路,秋日輕柔的微風,綠茵茵的草地,她的體香隨風沁入他的呼吸。
“前幾天你一直在發燒……”
歐辰凝視著她潔白的側麵,感覺她是在用她全身的力量支撐住他的重量,她才生過病。
“已經全都好了。”她微笑,然後搖搖頭,“真是的,一定讓你們擔心了,說不定我還說了什麽胡話。”
“夏沫……”
“不管怎樣,以前的事情就都讓它過去,好嗎?”她打斷了他,微笑著說,“看,前麵那棵大樹真好看,咱們過去坐一下吧。”
回去病房的路上。
經過了重症監護室。
尹澄也已經從藥物的麻醉中蘇醒了過來,護士正在為他測血壓、脈搏、更換傷口的敷料。從重症監護室的玻璃窗看到外麵的尹夏沫和歐辰,尹澄雖然虛弱卻笑容燦爛地對兩人揮著手。
尹夏沫也笑著用力對病房裏的小澄揮手。
巨大的玻璃上,歐辰看著自己和夏沫的影子疊映在一起,那種感覺,如同他和她是不可分割的一家人……
第十章
深秋的天空似乎總是高遠而蔚藍,偶爾飄著一絲白雲,風靜靜地吹,歐宅花園裏的草坪還是綠茵茵的,遠處的幾棵楓樹卻已經紅了,醉紅的樹葉在陽光裏輕輕搖擺,沙沙地響著。
砂鍋中的湯冒著小小的泡,咕嘟咕嘟地翻滾著,一隻湯勺不時地將翻起的白色泡沫舀出來撇掉。
“少夫人,您去休息吧,這種活兒交給我就行了。”廚房女傭不安地說,試圖接過尹夏沫手中的湯勺。
“不用,馬上就好了。”尹夏沫低聲說,將火關得更小些,細小的泡繼續翻滾,湯已經變得清香乳白。“你去看一下劉廚師把其他的飯菜準備得怎麽樣了,記得一定要清淡,不要加刺激性的調味料。”
“是,少夫人。”
廚房女傭輕手輕腳地退下。
又過了一會兒,尹夏沫終於將火關掉,蓋上砂鍋的蓋子保溫。她抬起頭,透過廚房的玻璃窗,遠遠地看著花園裏楓樹下那兩個身影。
秋日的光影中。
那兩個身影看起來是如此寧靜。
她靜靜地看著,唇角漸漸也彎出一抹寧靜的笑容。日子過得真快,不知不覺歐辰和小澄已經出院將近一個月的時間了。
每天照顧著他們的飲食和起居,看著他們的身體一點一點恢複,她的心也愈來愈平靜。生活變得如此的單純,好像一切紛擾都在驟然間消失了,這樣平靜的日子是她很久以來都再也沒有過的。
“少夫人,飯菜已經準備好了,需要我去請少爺和澄少爺來用餐嗎?”廚房女傭謙恭地說。自從這位美麗的女主人到來,一向冰冷得似乎沒人居住的歐家大宅變得溫暖了起來。雖然女主人不是非常愛說話,但是她將日常事務打理得井井有條細致入微,對傭人們也很客氣,所以不僅普通傭人們喜歡她,連沈管家也對她恭敬有加。
“我去。”
尹夏沫脫下身上的圍裙,洗淨雙手,對廚房女傭說:
“天氣有點涼,等看到我們快回來了再把飯菜盛好放在餐桌上,好嗎?”
“是,少夫人。”
楓葉如醉。
秋日的風有些冷,陽光卻很充足,帶著暖意的光芒穿透樹葉,照在坐在楓樹下的兩人身上。
歐辰穿著厚厚的黑色毛衣,脖子上圍了一條深綠色的手織羊毛圍巾,他坐在鋪著棉毯的椅子裏,凝神看著膝上筆記本屏幕中的各種公司報表,神情如同在辦公室中一般沉靜。
尹澄身上的橙色毛衣也很厚,他圍著白色的手織圍巾,頭上戴著厚厚的白色毛線帽,膝上還蓋著一條厚厚的毯子,在秋日的輕寒中看起來特別的暖和。他低頭翻看著畫冊,不時望著遠處出神,麵容還是有些蒼白虛弱,唇角的微笑卻異常寧靜。
“可以吃飯了。”
輕柔的聲音從兩人身後傳來,歐辰和尹澄都轉頭看去,隻見尹夏沫正笑盈盈地向他們走來。
“小澄,把畫冊收起來,吃飯了。”
“好。”尹澄合上手中的畫冊,笑著說,“姐,畫冊太多了,都可以開圖書館了,再看幾個月都看不完。”
“畫冊是是你姐夫怕你無聊,特意派人從各國買來的,”目光輕輕轉向歐辰身上,她笑意溫暖地說,“誰知道一下子竟然會買了這麽多,要埋怨就埋怨他好了。”
手指僵在筆記本電腦上。
歐辰怔怔地望著關機程序的對話框。姐夫……這個稱謂他並不是第一次聽她對小澄說起,然而每次聽到,心中總是有緊滯的悸動。
“在這裏冷不冷?要不要明天再多加一點衣服?醫生說你們每天都需要接觸新鮮空氣和陽光,但是不能感冒,所以你們自己也要注意啊。”秋風沁涼沁涼的,尹夏沫有點擔心。
“你讓我和姐夫穿得像北極熊一樣,怎麽會冷呢?姐,你摸摸我的手,還出汗了呢!”尹澄撒嬌地對她伸出手,果然手指熱熱的,手心有溫溫的汗意。
“出汗了更要小心感冒,不要被冷風吹到。”她將棉毯拉高些,披在尹澄肩上,將他包裹起來,然後又看向正在關掉筆記本電腦的歐辰,低聲說,“還在處理公司的事情嗎?”
“隻是偶爾看一下。”
她眼中的關切和擔心讓歐辰的心底如有一股暖流溫熱地淌過。自從做完手術後,她一直細心地照顧著他,做他喜歡吃的東西,每天陪他散步,即使尹澄從重症監護室轉出來以後,她在照顧尹澄的同時也從來沒有忽略過他。
連圍巾……
她也是同時給他和尹澄各織了一條……
歐辰無意識地摸了摸脖頸上那條深綠色的羊毛圍巾,她在病房裏一針一針地織它的時候,他以為是織給尹澄的,他以為在她的心裏永遠隻有尹澄一個人。可是她卻將它送給了他。
“不要讓自己太累,”她輕輕地說,語氣裏並沒有命令的意味,有的仍舊隻是關心,“你的身體需要一段時間的調養。”
“好。”
歐辰將視線從她的麵容上移開,他站起身,合上筆記本電腦,尹夏沫卻伸手過來幫他拿住,說:
“我幫你拿。”
沒有等歐辰反應過來,她已經從他的手中將筆記本電腦接了過去,神情自然地仿佛那是一個妻子很正常的動作。
“你們啊,最重要的任務就是吃飯和休息,其他的粗笨事情都交給我好了,”她的笑容燦爛如陽光,“今天中午記得一定要多吃一點啊!”
餐桌上滿是熱氣騰騰的飯菜。
尤其是從一隻砂鍋裏彌漫出來的香氣更是誘人,又清淡得毫不油膩,尹澄好奇地皺皺鼻子,聞一下,說:
“好香啊,這是什麽?”
“是鴿子湯,”尹夏沫用湯勺盛一碗出來,先放在歐辰的麵前,又接著盛了一碗給小澄,說,“以前你做過啊,怎麽會聞不出來呢?”
“肯定是姐姐的做法不一樣,所以聞起來香得出奇,”尹澄趕忙用小勺喝了一口,連聲讚美,“啊,真好喝!姐姐做的鴿子湯果然好喝!”
“嗯……”
尹夏沫也細細地品了一口,眉頭皺起來。
“不對,沒你以前做的好喝,好像有什麽地方不對勁。可是我用的就是你以前做鴿子湯的方法啊,怎麽會……”
“哪有!很好喝!”尹澄抗議地說。
“好喝。”
歐辰靜聲說,專注地喝著夏沫盛給他的那碗湯。
“姐,你看姐夫也這麽說。”
尹澄望著歐辰笑了笑,看著姐姐依舊微微皺眉思索的模樣,說:“姐,可能是砂鍋的原因。家裏的那隻砂鍋已經用了很多年,從裏麵煲出來的湯就有了熟悉的味道。不過雖然沒有熟悉的味道,但是今天的湯還是很好吃啊!”
“這樣啊,”尹夏沫也笑了,搖頭說,“難怪我總覺得好像缺了點什麽,可惜沒有把家裏的砂鍋帶出來。”
歐辰默默地凝視著她,當她將視線望過來的時候,他又垂下眼睛,回避了她。一塊魚肉放在他麵前的碟子裏,耳邊飄來她的話語:
“鴿子湯對手術傷口的愈合很有幫助,但是魚肉也要多吃一點,有營養而且膽固醇低。”
“姐,你快變營養學家了。”尹澄打趣說。
“是啊,我正朝這個方向努力。”尹夏沫也夾了一塊魚肉給小澄,笑容燦爛地說,“將來成為很出色的營養學家,把你們的身體都照顧得健康無比。”
“那……”尹澄猶豫了一下,“你不回演藝圈了嗎?”
“不回去了。”她回答的很平靜。
尹澄錯愕地望著她。
“為什麽?”歐辰聲音低沉,“以前你一直想要……”
“現在我隻想要一家人健康快樂地生活在一起,”尹夏沫微笑著又為小澄盛了一碗湯,“每天給你們做飯,看著你們的身體一天一天好起來,就已經滿足幸福極了,嗬嗬,就算演藝圈有老虎也無法將我抓回去。”
“姐……”
尹澄眼圈有點微紅,尹夏沫伸手輕輕揉了揉他的頭發,說:
“快吃飯,涼了就不好吃了。”
午飯過後,尹澄回到臥室休息去了。歐辰走下樓梯,沈管家提著筆記本電腦跟隨在身後,當經過露台時,歐辰慢慢停下了腳步。
金黃色溫暖的陽光裏。
尹夏沫正坐在藤椅上低頭織一條圍巾,圍巾又厚又長,是如森林般的綠色,陽光閃耀在她的周身,異常安祥寧靜的味道。直到她微微活動肩膀,抬起頭來,歐辰這時才從凝視她的出神驚醒過來。
“你……又在織圍巾嗎?”
歐辰尷尬地試圖掩飾自己的失態。
“是的,過一段時間就到冬天了,”她眼神清澈地微笑,仿佛覺得他的出現是如藍天白雲般自然的事情,“你和小澄的圍巾可能會有些薄,所以想提早開始織。”
“手術前你病了那麽久,手術後又一直勞累,圍巾不夠暖可以去買,你要注意自己的休息。”歐辰凝望著她。
“織圍巾其實並不累。嗯,不過你放心,我會注意休息的,因為我要有充足的體力來照顧你們。”她笑著說,然後注意到他沒有像平時一樣按她的囑咐穿著厚厚的毛衣,而是穿著以往去公司時的黑色西裝,“你要出去嗎?”
“下午有集團的董事會議必須出席。”
“今天風冷,可以再多穿一件大衣嗎?”尹夏沫輕聲說,目光落在歐辰脖頸處的圍巾上,那條深綠色的圍巾自從送給他,他幾乎每天都圍著。她心底淌過隱約的痛,這或許也是這次她選擇先給他織厚圍巾的原因之一。
“是,少夫人。”
沈管家恭敬地彎腰,立刻去衣帽間為少爺拿大衣去了。
隻剩下他們兩人了,尹夏沫低頭看著手中正在織的綠色圍巾,猶豫地說:“一直這個顏色會不會太單調了?”
“什麽?”歐辰一時沒有意會。
“我是說圍巾的顏色。”尹夏沫想了想,說,“明年給你換個顏色吧。”
明年……
歐辰怔住了,深綠色的眼眸專注地看著她。
明年,她還會在這裏嗎?
“工作不要太累。”
接過沈管家拿過來的大衣,幫他穿上,她的手指不經意間碰觸到了他的麵容。歐辰的身體僵硬了一下,她卻微笑著神情自然地仿佛什麽也沒有發生。
“早點回家。”
將他送出家門,她最後又細細地叮囑了這一句。
*** ***
早點回家……
一下午的董事會議中,歐辰幾乎一直在出神,腦海中反複閃現著她說的這句話時的神情。
回家……
出院已經一個多月,似乎尹澄並沒有向她說起離婚協議書的事情,她好像已經完全將自己看成是他的妻子,近乎完美地做著一個妻子能夠對丈夫做的所有事情。
以往冷冰冰的歐宅忽然溫暖得就像一個家。
她親手織出溫暖的毛衣和圍巾,費盡心思照料每頓飯的食譜,努力做出既符合醫生的囑咐又讓他和小澄喜歡吃的飯菜,每晚陪著他和小澄說話談笑,然後逼著他們早早睡覺休息。而他深夜起床,卻常常看到她在書房裏翻看各種營養食譜,或者在電腦前查找著各種關於手術後恢複注意的事項。
她就像一個妻子……
因為她的存在,昔日死氣沉沉的歐宅好像忽然活了起來,不再冰冷,不再孤獨,她好像散發著太陽般的溫暖,讓他隻想如飛蛾般飛向她,哪怕隻有一瞬。
董事會議結束時天色已經開始變暗。
黑色的加長林肯房車行駛在擁擠的車海中,車窗外變幻的光線將歐辰的側麵映得更加深邃。
可是這種溫暖是真實的嗎……
每天她唇角的微笑,是從心底裏流淌出來的嗎?歐辰默默閉上眼睛,苦澀地握緊手指。從小她就有掩藏心事的本領,這樁婚姻終究是一場交易換來的,她又怎會真正快樂幸福呢?
她所有的付出隻是因為歉疚吧。
因為他失去了那顆腎,所以她覺得應該補償他。
“先不要回家。”歐辰命令司機。
他要好好地想一想,而回到她的身邊,所有的理智都會在頃刻間被她的溫暖融化掉。
夜色越來越深。
加長林肯房車緩緩行駛到一片普通住宅區,歐辰讓司機停車,自己走下車去。住宅樓裏家家戶戶的窗戶都透著燈光,正是晚飯的時間,飯菜的香氣四處飄散著。
這是夏沫和小澄原本住的地方。
歐辰仰頭望著那一戶沒有亮燈的窗戶,以前他曾經很多次來到這裏,默默地在樓下看著那裏溫暖的燈光。可是那時候,也許洛熙常常在她的家裏,他隻是樓下孤單寂寞的影子。
現在她不住在這裏了。
她在他和她的家裏,也許正在做飯,也許正在等他回去,今天出門的時候,她叮囑他要早些回家……
腦子裏還是糾纏紛亂地沒有頭緒,歐辰在暮色中淡淡苦笑,或許他還不想太早地想清楚。
掏出以前小澄住院那段時間她給他的老房子鑰匙,歐辰抬步向前走去,準備把留在老房子裏的舊砂鍋拿回去給她。
她見到那隻舊砂鍋會很開心吧。
歐辰想著,步伐不由得加快了。而且她在等他回去吃飯,太晚的話說不定她會擔心。
然而——
如水的夜色中,歐辰的腳步卻突然停住,身體也突然如冰凍般變得異常僵硬!
在她昔日的樓下。
靜靜地停著一輛白色寶馬車。
單薄如紙的身影沉默地站在車前,那人抬頭望著早已不再亮燈的窗戶,好像已經站了很久很久。月光中,恍如彌漫著淡淡的霧氣,那人仰起的麵容如同褪盡了顏色的花瓣,蒼白,透明,但是依然有種讓人吃驚的光芒。
仿佛是聽到了腳步聲。
那人無意識地將頭扭轉過來,看到歐辰的那一刻,他漆黑的瞳孔驟然緊縮了一下,良久,他又緩緩閉上眼睛,唇角勾起一抹嘲弄的意味,仿佛是在嘲笑歐辰,又仿佛隻不過是自嘲。
“你怎麽會在這裏?”
歐辰冰冷地說,語氣中有種戒備,就像獅子在自己的領地中看到了本不應該再出現的東西。
“你呢?你不是應該和……”心中一陣抽痛,洛熙竟無法再說下去,盡力將情緒掩藏起來,他漠然地望著前方,“為什麽不趕快從我眼前消失,難道你是來炫耀的嗎?”
他怎麽會在這裏?
難道要告訴歐辰,自從出院後,他天天都來這裏嗎?
“炫耀……”
歐辰慢慢咀嚼著這兩個字,然後半晌沉默不語。這種沉默卻讓氣氛頓時變得緊張起來,洛熙的手指在身側僵硬地握緊成拳,指節因為用力而微微發白。
“如果不是因為你剛剛摘掉了一顆腎,我會將這一拳狠狠打在你的臉上!”克製著胸口翻湧的怒火,洛熙的雙拳依然緊握著。
“原來你已經知道了。”歐辰平靜地說。
“是,我已經知道了。”洛熙的聲音冷如寒冰,“以前我一直以為,歐辰少爺雖然行事霸道,但總算光明磊落。沒想到你居然會采用如此卑劣的手段,竟然用一顆腎來要挾她和你結婚!你不覺得自己很可恥嗎?!”
“你不是也用自殺去要挾她嗎?因為她和我結婚,你就用自殺、用自己的死讓她一輩子背負罪孽的十字架,你不覺得自己也同樣可恥嗎?!”歐辰冷冷地回答他。
寂寞的夜色中。
兩個男人互相冰冷地對視著,仿佛兩隻仇恨的獅子,隻有其中一個死亡,戰爭才能結束。
“而且你錯了,隻要能夠和她在一起,我從來都不在意手段是卑劣無恥還是光明磊落。”歐辰麵無表情地說,“現在我可以告訴你,《戰旗》拍攝期間的那次探班,我對你說的全都是假的。”
“什麽……”
“在那之前她雖然來找過我,但是並沒有答應和我做任何交易,可是,你卻懷疑了她,你以為是她跟我有了不可告人的交易,才使得《戰旗》突然有了出乎意外的轉變。”
洛熙腦中“轟”地一聲!
他還記得那次歐辰暗示說是因為夏沫答應了某項交易,所以電影《戰旗》才會繼續拍下去。而就是因為懷疑了夏沫,他才會變得敏感尖銳,甚至向她提出來分手。
“你真無恥!”
胸口的怒火再也克製不住,洛熙憤怒中忘記了歐辰的身體狀況,右拳貫著裂空的風聲向他的臉頰揮去!歐辰猛地側頭,拳頭擦著他的臉滑了過去,但是洛熙的指骨依然使他的顴骨處紅了一片!
“即使用這種卑劣的手段使我和她分手,她就會喜歡上你嗎?歐辰,我告訴你,夏沫不會喜歡你!從前沒有!現在也不會!哪怕你脅迫她跟你結了婚!”憤怒和絕望中,洛熙的聲音益發冰冷。
“是嗎……”
歐辰沙啞地說,胸口一陣夜風吹過的涼意,他深吸口氣,淡漠地挺直背脊。
“但是我相信,隻有我才能給她最多的幸福。”歐辰凝視他,“而你帶給她的隻會是痛苦。”
“……”
洛熙什麽都不想再說下去,荒誕滑稽的感覺讓他覺得再和歐辰站在這裏多一秒鍾都無法忍受!
“你早就失去了愛一個人的能力。從被你母親遺棄開始,你的心已經被封閉了。”歐辰淡漠地說。
“你調查我。”洛熙不屑,這果然是歐辰的一貫風格。
“是的。你是敏感又極度缺乏安全感的人,所以隻是我的幾句暗示,你就可以懷疑她,去刺傷她。你需要的是一個無時無刻守在你的身邊,讓你隨時可以感覺到安全的女人,而夏沫不是這樣的人,在她的心裏有很多東西都比愛情還要重要。即使你和她當時沒有誤會,在風風雨雨的娛樂圈你終究還是會因為自己的不安全感去猜疑她,而到了那時候,對她的傷害隻會更大。”
“而且,在換腎手術前她最掙紮痛苦的那段時間,你除了一次次的猜疑,和用自殺帶給她最後一擊沉重的傷害,又付出過什麽?我的手段也許卑劣,可是至少給了她最需要的一顆腎!”
夜風清冷地吹過。
洛熙緊握的手指漸漸無力地鬆開,他頹然驚覺自己竟無法找到言語去反駁他!或者,歐辰說中了一些事實,在他聽信歐辰的話誤會她的時候,她用了各種努力想要挽回,而他卻是一次一次地傷害她,甚至用他和沈薔的緋聞讓她最後的努力破碎掉,留下她一個人而自己摔門離去。
那時候……
正是她因為小澄的手術憂心如焚的時刻吧,所以她沒有機會告訴他,是他親手將她推到了歐辰的身邊……
可是……
“這些也不過是你的借口……”
月光中,洛熙的聲音仿佛是從夜霧深處飄來的,帶著刺骨的痛楚和冰冷。
“……即使出現在她身邊的不是我,而是另外的男人,即使那個男人各方麵都完美得無懈可擊,你還是會用盡各種手段將她奪過去,對不對?”
歐辰靜默片刻,說:“是,因為隻有我才可以保護她,才可能給她最多的幸福。”
“那麽……”
洛熙直直地凝視他,眼睛幽深漆黑。
“她現在幸福了嗎?”
深秋的夜風沁冷入骨,前麵樓上的燈光亮如繁星,隻有屬於她的那間屋子是黑洞洞的,歐辰沉默地望著那扇窗戶,許久許久之後才緩慢地說:
“如果她不幸福,我會給她重新選擇的機會。”
*** ***
夜風越來越涼,尹夏沫放下手中編織的圍巾,關上露台的燈,走進屋裏。小澄已經睡下了,傭人們也都回到工人房,整棟屋子裏靜悄悄的。她經過廚房的時候,忽然怔怔地,目光從敞開的房門落在櫥櫃上麵的一隻砂鍋上。
今天下午珍恩來了,她特意讓廚師晚餐準備很多菜式,三個人邊談笑說話邊等歐辰回家。可是歐辰一直沒有回來,她隻得讓小澄和珍恩先吃飯。直到珍恩離開一個多小時以後,歐辰才踏進家門,他看起來異常沉默,說自己已經吃過了。
他手裏拿著一隻砂鍋,微微發舊的白色,上麵繪有幾隻彩色的金魚,正是她和小澄以前常用的那隻。他是為了這隻砂鍋到她的舊家去,才會回來的如此晚嗎?她心中熨熱,然而他沉黯的神情卻讓她最終沒有問出這些話。
走上二樓,有燈光從書房的門縫灑出來。
透過房門的縫隙,她可以看到歐辰正坐在辦公桌後麵。屋子裏隻亮著桌上的一盞台燈,桌麵放著一疊厚厚的文件,在寂寞的黑暗和微弱的光芒中,他的側麵被剪影得如同雕像,嘴唇抿得很緊,默默地望著空氣中並不存在的某個地方,仿佛整個人已經同冰冷的夜色融在一起。
尹夏沫凝望他很久。
她想要走開,留給他一個寧靜的空間。可是,他散發出來的氣息是這樣的落寞而黯然,如果就這樣離開,他會不會就在書房呆坐整個晚上?她輕輕咬住嘴唇,她已經是他的妻子。
過了一會兒。
尹夏沫關上天然氣的火,將夜宵盛到保溫盅裏,又倒了一杯溫熱的牛奶,從廚房重新走到二樓書房的門外。
“叩!叩!”
她輕敲書房半開的門,然後走了進來。
歐辰側過頭來,看到的是眼睛如星星般明亮的尹夏沫,她唇角的笑容也如星芒般柔和,手中拿著一個托盤,托盤上有一隻盅、兩隻小碗和兩隻小勺,還有一杯冒著熱氣的牛奶。
“沒有在工作嗎?陪我吃點宵夜吧。”
她輕聲說,將托盤放在書桌上。打開保溫盅,一股香甜不膩的味道撲麵而來,軟糯的紅豆沙,小小如珍珠般的湯圓,她小心翼翼地用勺子一勺一勺盛到小碗裏,笑著說:
“這是赤豆元宵,我小時候最喜歡吃它,你嚐一嚐看喜不喜歡。”
說著,她將小勺遞給歐辰,他下意識地接過來,輕輕舀起一勺赤豆元宵,心中卻莫名一擰,又將勺子放了下去。
“怎麽還沒睡?”他望著她。
“你先嚐嚐看喜不喜歡。”
她忽然像個要得到承認的孩子一樣執拗地等著他的回答。
歐辰凝視她片刻。
然後低頭吃了一口赤豆元宵,甜甜的,香香的,糯糯的,如同一股溫熱的暖流從喉嚨一直暖進他的胃裏。他並沒有吃飯,隻是在吃下這些元宵後,才忽然覺得有些餓了。
“喜歡。”
他低聲說。
“你喜歡就好,那我也吃一點,我晚飯還沒吃呢。”尹夏沫連忙給自己也盛了一碗,開心地吃起來。
歐辰放下勺子。
“為什麽沒有吃飯?你難道不知道你身體不好嗎?剛剛才發過燒……”
“發燒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不要老拿出來說好不好。”她好笑地瞟他一眼,放下手中的碗,“現在吃也來得及啊,而且兩個人吃也熱鬧些,看,我已經吃完一碗了。”
她把空碗亮給他看。
歐辰看著空空的明亮的碗底,啞聲問:“你在等我嗎?”
她望進他的眼睛,那墨綠色的眼眸裏有一抹微弱的期待。她心中酸澀,卻故意露出一絲生氣的表情,把自己的空碗塞給他。
“是啊,讓我等那麽久,罰你幫我再盛一碗。”
他接過她的碗,又給她盛了一些,看她接過碗時開心的樣子,忽然黯聲說:“對不起……”
卻又說不下去,他不知道她如此快樂滿足的模樣是偽裝出來的,還是發自內心的。苦澀漸漸在心底擴大,手術前她高燒昏迷幾天幾夜的模樣浮現在他的腦海,那時痛苦得似乎要死去的她,現在又怎會真的就像看起來這樣平靜幸福呢?
“為什麽說對不起,因為回來晚了嗎?沒關係,幫我盛了元宵,我已經原諒你了啊。”
她微笑,眼睛澄澈如陽光下的海麵。
“而且,你居然拿回來了那隻砂鍋……這些赤豆元宵就是用那隻砂鍋做的,果然有那種熟悉的味道……謝謝你記得……”
不,他不是說這個。
“夏沫……”
頓了頓,他深深地凝視她,說:“你不恨我嗎?我用腎來脅迫你和我結婚。為什麽你表現得毫不在意,卻對我關懷備至,你應該討厭我不是嗎?”
尹夏沫怔住。
她望著他,看著他抿緊的嘴唇、緊繃的下頜和黯痛的雙眼,她的眼睛寧靜如水,說:
“你忘記了嗎?我說過,我很感激你,因為你才使得小澄有了活下來的機會。而且,現在我已經是你的妻子,我們是一家人。”
“親人之間應該彼此關愛彼此照顧才對啊,以前的事情就讓它過去吧,我們以後要走的路還有很長。”她把最後的元宵都倒進他的碗裏,說,“即使吃過晚飯了,隔了這麽久肚子也會有些餓了,再多吃一點好嗎?”
等到歐辰慢慢將那碗夜宵吃完,尹夏沫將碗和勺子放進托盤裏, 隻留下那杯牛奶放在桌上,她站起身,又對他微笑著說:
“那我不打擾你,記得不要工作到太晚,睡前喝一杯牛奶會睡得比較香。”
說著,她輕步走出書房,走到房門的時候卻又再次回頭提醒他。“記得不要太晚,我會來檢查的。”
然後才微笑地帶上房門。
書房中又恢複了寂靜。
歐辰凝視著那杯乳白色的牛奶,手指無意識地將玻璃杯握緊,溫溫的,暖暖的,仿佛是她溫柔的氣息縈繞在身邊。
一家人……
她和小澄永遠是親人,他和她之間卻沒有血脈相連,當小澄將那張簽過字的離婚協議書給她時,也許他和她就不再是一家人了……
而且還有那個人……
她真的可以忘記那個人嗎,她的笑容是真實的嗎,如果當那個人再次出現在她的麵前……
書房外麵。
尹夏沫怔怔地端著托盤,唇角的笑容漸漸消逝。她做的還是不夠嗎,所以歐辰才會如此敏感而黯然,有那麽一刻,她不知道該如何麵對他,所以隻好倉惶地逃出來。
她隻想過著平靜的日子,小澄健康地活下去,歐辰不再受到傷害,即使心中似乎有隱隱的疼痛,可是她想要用一切去換得讓這份平靜持久下去。難道,這樣的她,還是傷害到歐辰了嗎……
*** ***
好像知道了她的擔心似的。
第二天出現在尹夏沫麵前的歐辰好像變了一個人,不再沉默疏離,反而有種異乎尋常的平靜溫和。仿佛忽然想通了什麽,他也不再忙碌於公司的事務,反而悠閑地不時翻看小澄的畫冊,如同修養身體的這段時間是他人生中的一個美好的假期。
日子一天一天過去,深秋走了,冬天來了。為了保暖,尹夏沫讓傭人們早早地點燃了壁爐,客廳裏溫暖如春,黑貓牛奶整日窩在壁爐前麵的角落裏睡懶覺。
尹澄的麵容依舊蒼白,無論尹夏沫想盡了各種辦法為他進補,他都始終胖不起來。他自己也很無奈,隻得打趣地勸慰沮喪的她說,也許這是上天故意讓他看起來病弱來博得別人同情,其實他的身體早就好多了。
偷偷的,他又開始畫畫。
一開始尹夏沫堅決製止他,後來見他實在悶得無聊,就逐漸默許他可以偶爾畫一兩張,但是每次畫畫的時間絕對不能超過一個小時。
於是尹澄就變得很快樂。
他畫了睡覺的黑貓,畫了嚴肅的沈管家,畫了楓樹上最後的紅葉,畫了低頭看畫冊的歐辰,畫的最多的當然還是姐姐。
有一天早晨,尹澄坐在客廳的壁爐邊畫正在插花的尹夏沫。潔白的百合花,細長的綠葉,她的雙手細心地調整著花束在花瓶中的位置,衣袖滑落下去,露出一雙皓白的手腕。
“姐,你手腕上……”
尹澄好奇地低喊,沙發裏的歐辰也聞聲從畫冊中抬頭看去。早晨的陽光中,她的手腕潔白如玉,左手腕上卻纏係著一條綠色的蕾絲,繁複的花紋,微微發舊,陽光透過蕾絲的縫隙閃耀著,有美麗的光芒。
在神父的麵前。
他用它取代了戒指,纏繞在她的無名指上,此後就再也沒有見過它。他想,她也許是將它收到了某個角落。
“很好看,不是嗎?”
她順著他們的目光望向自己的手腕,微微笑著,將衣袖覆蓋上自己的手腕,仿佛纏係著它是一件很自然的事情。
那晚,歐辰一夜沒有入睡。
站在落地窗前,他沉默地望著漆黑的夜色,一杯接一杯地喝著白蘭地。
萬籟俱靜。
他和她的臥室隻隔著一扇門的距離。
她恬靜地睡著,手輕輕放在枕頭下,美麗的綠蕾絲也靜靜映在雪白的床單上。
日子似乎在悄無聲息地過去。
除了經常過來玩的珍恩,歐家大宅仿佛與世隔絕了一般。時間忽而過得很快,忽而過得很慢,尹澄注意到姐姐和歐辰之間慢慢的似乎有了某種奇異的默契,兩人之間的話並不多,卻似乎心靈相通了一般。
晚餐的時候,姐姐想要去拿些鹽,歐辰已經拿來給她。歐辰放下畫冊,姐姐已經將水杯放在他的手邊。如同相處十幾年的夫妻,兩人唇邊的笑容竟然也有了某種相似的程度。
時光恍若可以一直這樣平靜無波地飛逝過去。
這一天吃完晚飯後,尹夏沫蹲在壁爐邊為黑貓的小碗裏倒些牛奶,黑貓蹭在她的腿邊喵喵撒嬌地叫著,尹澄連忙畫下她笑著和貓玩耍的場麵。歐辰也微笑地看著黑貓在她的手指下麵鑽來鑽去,使她手腕的綠蕾絲不時地飄揚起來。
客廳裏的電視機沙沙地響著,沒有人去聽裏麵在說些什麽,可是尹夏沫的手指卻忽然僵硬了起來,似乎弄痛了黑貓,黑貓“喵——”地一聲從她身邊跑開。
“……前段時間盛傳洛熙因為尹夏沫的婚事而自殺住院,但是洛熙所在的公司一直予以堅決否認……”
“……不過在今天下午召開的記者招待會中,洛熙退出娛樂圈的傳聞終於得到了證實。洛熙的經紀人說,洛熙自從出道以來工作一直非常忙碌,決定要休息一段時間,去美國深造學習,估計未來三年內不會再接任何通告……”電視屏幕裏,主持人表情豐富地大聲說著,同時不斷插進來記者招待會中的一些畫麵,和洛熙以前的一些影像。
客廳裏頓時安靜得詭異。
尹澄不安地看向姐姐,她背對著電視蹲在壁爐旁,背影僵硬而沉默。歐辰方才唇角的笑意也凝固下來,他看著夏沫,眼睛漸漸變得沉黯。隻有黑貓又跑回來,趴在尹夏沫的身邊,一口一口地舔著碗中的牛奶。
“……消息傳出之後,洛熙的fans們反應非常強烈,成百上千的fans聚集在電視台的門前請求洛熙不要離開,網絡上也……”
“啪——!”
歐辰拿起遙控器將電視關掉。良久,尹夏沫緩緩站起身,向廚房走去,說:“我去削些水果來吃。”
*** ***
夜色很靜。
尹夏沫一動不動地望著床上的手機,她以為自己已經冷血到可以完全忘掉洛熙的名字,可是為什麽隻是一條新聞,就讓所有的回憶和歉疚全都如洶湧的海浪般向她撲來了呢?
他要退出娛樂圈了嗎……
盡管他的事業現在如日中天,然而退出娛樂圈三年意味著什麽,他知道嗎……
他退出娛樂圈難道是因為……
是因為……
手指猶豫著伸向手機——
然而又如火燙般地迅速蜷縮起來!
她……
有什麽資格去勸說他……
慢慢地閉上眼睛,她的麵容蒼白透明,是的,對於洛熙,她是如惡魔般的罪人,她選擇將他遺棄,早已沒有資格去對他說任何話語。
然而這時,雪白的床單上手機卻突然震動了起來!神思恍惚中,她冷不丁被嚇出來一些虛汗!
睜開眼睛,手機屏幕上不斷閃耀著一個名字——
“洛熙”。
第十一章
也許,就是從那個晚上開始,冬天悄然降臨。
那天之後,天氣就越來越冷,尹夏沫減少了歐辰和尹澄的室外活動時間,隻是在上午十一點陽光最充沛的時候陪著他們在花園裏散散步,呼吸新鮮空氣。她似乎漸漸忘記了洛熙的事情,直到有一天,珍恩在廚房裏幫她準備晚餐的清蒸魚,忽然猶豫地說:
“洛熙要退出娛樂圈了,你聽說了嗎?”
正在鱸魚上抹鹽的手指頓了頓,尹夏沫輕輕垂下睫毛,又開始繼續抹鹽,說:
“聽說了。”
那晚,手機持續地震動,屏幕上幽藍的光線,映著不斷閃爍的“洛熙”兩個字。
尹夏沫的身體如石頭般僵硬著。
心裏疼痛得仿佛有什麽的東西在不停的撕扯,她不知道一旦接起電話該對他說些什麽。她對他的虧欠何嚐是幾句話可以彌補的,如果接起電話說些言不由衷的話,對他而言會不會又是一次傷害?而她,也早沒有資格再聽到他的聲音,她已經是歐辰的妻子,如果因為別的男人黯然,對歐辰而言大概也是一種傷害吧。
手機震動了大約兩三分鍾後,變得靜默下來,她也靜默地坐在床沿,一夜無眠。
“哦。”珍恩小心翼翼地看她一眼,見她神情平靜得沒有任何變化,接著說,“聽說他後天的飛機去美國,明天晚上他的公司將為他舉行盛大的宴會送別,居然……居然還送給了你一張邀請函,你……”
“明天晚上?”
將蔥切成幾段放進盤中,尹夏沫沒有抬頭地問。
“是的。”
“明晚我正好有點事情,沒有辦法去,邀請函你幫我處理了吧。”蓋上鍋蓋,打開火,尹夏沫旋開水龍頭洗手。
“哦,好的。”
珍恩遲疑地看著已經開始蒸魚的鍋,不知道應不應該提醒夏沫,魚盤裏忘記放薑和蒜了。
*** ***
第二天晚飯後。
壁爐裏的火苗燃燒得很旺,溫暖的火焰劈劈啪啪地低響。房間裏少了夏沫,仿佛屋子裏一下子空蕩蕩了起來,沙發中的歐辰合上畫冊,看到尹澄正坐在壁爐邊畫畫,他的臉依然顯得蒼白,橘紅色火苗都無法映紅他的麵容。
歐辰皺了皺眉。
不過尹澄雖然臉上沒什麽血色,精神卻不錯,唇角帶著笑容,眼睛也黑亮亮的。他畫著畫著會不時地停下來,微笑地凝視著畫板,笑著出神發呆,然後再繼續畫。
“在畫什麽?”
歐辰從沙發中站起身,走到尹澄身邊。
畫板上,是夏沫在楓樹下喊他和小澄吃飯的情景,金色的陽光從醉紅的樹葉間灑落,她一邊挽著小澄,一邊轉頭向他笑著說些什麽。在畫中,她的笑容是那麽燦爛,仿佛那笑容是一直燦爛到眼底的,美得讓人無法移開視線。
歐辰怔怔地看著。
夏沫有這樣笑過嗎,好像從認識她的那一天起,她的笑容裏就一直有著或多或少的距離。
“姐姐很美,對不對?”
尹澄笑著仰起頭,語氣中有種掩飾不住的開心,就像小孩子在炫耀他最得意的寶藏。
繼續凝視著那畫麵中被陽光灑照著親密無間的三人,歐辰的眼睛漸漸閃出一抹明亮的光芒,他並沒有聽見小澄在說什麽,良久之後,才低聲問:
“能把這張畫送給我嗎?”
“好,不過還差一點才能畫完,我明天給你好嗎?”
“謝謝。”
目光終於從畫麵上移開,歐辰的胸口卻有種空蕩蕩的失落。夏沫晚飯後出去了,說是回老房子為尹澄收拾一些冬天的厚衣服過來。不知不覺中早已習慣了她陪伴在身邊,隻是片刻的離開竟然也會覺得寂寞。
“不要畫得太晚,過一會兒就回房早點休息。”凝神從突如其來的恍惚中恢複過來,歐辰對尹澄說,“我去書房,有事可以叫我。”
“嗯,好的。”
聽著歐辰重複著姐姐每日的叮囑,尹澄微笑,溫順地點頭。然而望著歐辰轉身離開的背影,他突然又想起什麽,出聲喊道:
“姐夫,等一下!”
歐辰轉身望過來,隻見尹澄從一疊畫紙中間拿出一份文件遞向他,文件上有五個醒目的黑體字——
“離婚協議書”!
凝視著身體驟然變得僵硬起來的歐辰,尹澄輕聲說骸澳隳米甙桑?晌依幢9芩?⒉緩鮮省!?/p>
“你是要我……”
下頜繃得緊緊的,歐辰幾乎無法說出話來。
“……親手將它交給夏沫嗎?”
終於,這一天還是無可避免地來到了。就像空氣中的肥皂泡沫,愈來愈大,愈來愈美,而就在屏息祈禱它永不破滅的那一刻,卻毫無征兆地就碎掉了。
“我不知道。”尹澄誠實地說,出院以後的很長一段時間,混亂的思緒讓他無法理清楚究竟怎麽做才是正確的,“知道姐姐和你結婚是為了給我換得一顆腎的時候,我恨你居然用我去脅迫姐姐,毀掉她的幸福。”
“可是,雖然你的方法錯得很離譜,你對她的感情卻讓我不得不感動。我不知道你和洛熙哥哥誰更愛姐姐,也不知道姐姐和誰在一起才會更幸福。但是姐姐這段時間很開心,她每天都有笑容,也許和你生活在一起,她會永遠這樣快樂下去吧。”
“姐夫……”
尹澄仰頭對他微笑。
“……我很感謝你讓姐姐重新快樂起來,也很高興你是我的姐夫。”
*** ***
將小澄冬天的厚衣服折好放進皮箱裏,又拿上幾本小澄過去最喜歡的畫冊放進去。尹夏沫笑了笑,歐辰這段時候好像忽然迷上了看畫冊,每天看畫冊的時間居然比小澄都多。把這些畫冊拿過去,他應該也會開心的。
拉著皮箱走到客廳,她望著空蕩蕩的沙發怔了片刻,好久沒有回來,這裏竟已經變得有點陌生。將大燈關上,她又看了室內一圈才關上大門,提著皮箱從樓梯慢慢走下去。
竟然下雪了!
尹夏沫走出樓外,吃驚地望著天空中紛紛揚揚的雪花,剛到這裏的時候還沒有一點下雪的跡象,而此刻,大地已然被蒙上了一層潔白。輕盈的雪花飄舞在空中,夜色也變得明亮了起來,她放下手中的皮箱,無意識地伸手接住一片飄落的雪花,晶瑩透明,瞬間就在她掌心融化掉了,隻留下冰冰涼涼的感覺。
她默默出神。
這場雪是在為他送行嗎?現在的他應該正在公司為他舉辦的宴會中,而明天……
就是他飛往美國的日子了。
不知道為什麽,在他即將離開的這一晚,她忽然無法像平日一樣守在歐辰的身邊,也無法像平日一樣露出平靜的笑容,她隻想一個人待一會兒,於是拒絕了司機的接送來到這裏。
寒風卷著雪花向她迎麵吹來。
也許暫時離開娛樂圈,對他而言並非完全是一件壞事。不再需要每天麵對那麽多鏡頭,不再需要在公眾麵前生活,他也許會過得快樂隨意些。或許,他會遇到一個很好很好的女孩子,全心全意地愛他,對他的愛就像海洋一樣深,他也會愛上那個女孩,徹底地忘記她。
在漫天的寒意中,心底那隱約翻絞著的疼痛仿佛是可以忽略的,尹夏沫望著雪地上自己留下的腳印,默默地告訴自己,這世界上沒有任何事情是無法遺忘的。雪融化後,甚至隻要是一陣風吹過雪麵,那些腳印就會消失掉。
所以,他會忘記她。
她要做的隻是再也不去打擾他。
尹夏沫神思恍惚地走在雪地中,身後似乎有急促的腳步聲,可是她並沒有注意。
剛剛覆蓋在地麵上的雪很薄很滑,失神間,她腳一滑,身體直直地向後倒去!
*** ***
書房亮著一盞台燈。
看著書桌上的那份離婚協議書,歐辰的眼睛越來越沉黯,然而又有一抹希冀的亮芒微弱地閃耀在眼底。他猛地站起身,走到落地窗前,打開窗戶,夜風呼嘯著飄卷著雪花飛進來。
他一直以為,當尹澄將離婚協議書交給她的那一天,就是一切結束的時候。那份他簽好字的離婚協議書是將所有終結的判決書,她會離開他,而這段美麗的日子不過是一場如泡沫般的幻境。
尹澄卻將它還給了他。
就像死刑犯突然得到了緩刑的機會,他竟突然有些無措起來。或許,他可以讓這場夢繼續下去,永遠不醒來。這念頭折磨得他快要瘋掉了,他想要不顧一切地把握住所有的機會,將她留在他的身邊!
然而,為什麽心底總是有抹苦澀。
當他得到緩刑的機會時,是不是卻將她的刑期延長了?這段日子她真的是快樂的嗎,還是隻是她的偽裝……
雪花輕輕地飛舞進來。
歐辰握緊手指,不讓自己再想下去,或者過一段時間再去將它想清楚,就讓這場夢的時間再長些。這一刻,他很想她就在自己身邊,有溫暖的氣息和寧靜的微笑,隻要能夠在她的身邊,他的心就會安靜下來。
可是她怎麽還沒有回來?
她出去時說是想自己一個人透透氣,堅持不肯讓司機接送。
望著夜空中的雪花,歐辰心底的掛念愈來愈濃。於是他走出書房,拿起車鑰匙,大步向屋外走去。
而將汽車發動的那一刻,歐辰握住方向盤的手指忽然僵硬了一下,腦中莫名閃過站在她舊日樓下的那個蒼白透明的身影,她會不會碰到……
不,不會!
這時間他應該在他的送別宴會中……
*** ***
一隻清瘦的手臂扶住了尹夏沫即將滑倒的身體!
而就在那手指接觸到她的一瞬間,她腦中如“轟”然炸開千萬片的雪花,眼前彌漫起濃濃的白霧,世界頓時靜得沒有了任何呼吸,隻有他的氣息將她繚繞包圍著,就像飄落雪水中的最後一瓣櫻花,冰冷,透明,和窒息的脆弱……
“原來真的是你。”
聲音從她的頭頂傳來,尹夏沫呆呆望著地麵上不斷積厚的雪花,右手緊緊握著皮箱的拉杆,仿佛那是她唯一力量的源頭。
“剛剛看到你從屋子裏走出來,我還以為是我看錯了……”那聲音凝固住,半晌,才又屏息地說,“你怎麽會到這裏來?你要回來了嗎……”
那聲音裏窒息般的希冀就像一把刀,狠狠刺在尹夏沫的心底,她痛得咬緊嘴唇,緩緩抬頭看向他。
“你不是……明天就要去美國了嗎?怎麽會在這裏?”
夜色中,細小晶瑩的雪花寧靜無聲地落在他的肩上和頭發上,聽到她的話,他的唇邊綻出一絲苦笑,眼珠漆黑地凝視著她。
“我……一直在這裏。”
尹夏沫胸口一滯。
“剛剛,我在車裏睡著了,可是忽然就驚醒過來,然後就看到你從房子裏走出來,我以為老天終於給了我一個奇跡……”
遠處那輛白色的寶馬汽車上積了薄薄的一層雪,仿佛停在那裏很久很久了。
“可是也許……我應該就在車裏看著你走掉,不該追出來……”
雪,寂靜地飄落。
銀白色的雪花仿佛夜色中的光芒,在他和她之間輕飄飄地飛舞著,細碎的雪落聲之外,隻餘一片長久的沉寂。
“對不起,我說這些話,又讓你困擾了吧。”沉寂過後,洛熙聲音苦澀的說,“剛才是我糊塗了,你若是回來,就不會提著皮箱離開。”
尹夏沫整個人如同被凝滯住了,心裏翻絞的暗痛讓她覺得無論說什麽都是錯的。
“你怎麽一個人出來,沒有司機接送嗎?如果不介意的話,我送你回去,現在很難打車。”望著始終沉默的她,他的目光終於從她的麵容移開,強自微笑地伸手握住了她的皮箱。
“不,不用……”
尹夏沫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然而她的聲音猛地停住了,看著洛熙握住皮箱杆的那隻手。
洛熙的手也僵住。
“對不起,是我唐突了……如果我送你回去的話,有人會生氣吧,我現在,已經不適合……”
尹夏沫好像沒有聽到他的話似的,隻是愣愣地看著他的手。他隨著她的視線看過去,手腕上那道觸目驚心的傷疤依然有著鮮紅的顏色,他怔了怔,用衣袖遮擋住它,說:
“對不起,嚇到你了。”
“不要再對我說對不起。”尹夏沫胸口起伏了一下,嘴唇驟然發白,“應該說對不起的人是我,而不是你。”
“可是,我做錯了很多事情。”夜色中飛落的雪花如同他的聲音,輕而透明,“我總是不相信你,你幾次解釋給我聽,我都固執地拒絕你,甚至刻意用我和沈薔的緋聞去刺傷你,和你分手,在宴會上故意刺激你……”
他凝視著她,眼底有滿滿的憐惜和痛楚。
“那段時間,是你最痛苦的時候吧,歐辰用換腎來要挾你,而我,又不斷的猜疑你……”
“你是怎麽知道的?”尹夏沫身子一震,吃驚地望著他!
“是的,我知道了。”
又是一陣長長的沉默,然後他眼神黯淡下來,輕聲說:“剛剛知道的時候,我還恨過你為什麽不告訴我,為什麽要自作決定。可是,在這裏待了很多天,我終於想明白了……”
“那時候的我,有什麽資格讓你信任,在你眼裏,我是個完全不可靠的人吧。”
“洛熙……”
“如果我當時有些耐心,是不是你就不會嫁給他,”洛熙的眼睛漆黑如潭,卻仍有一點微弱的火芒在眼底閃動,“那樣的話,是不是你就不會嫁給他……是不是……”
雪,越下越大。
夜風凜冽。
鵝毛般的雪花,紛紛揚揚地灑下來。
他和她都怔怔地站在舊日樓前,頭發肩膀上已積滿了白雪,遠遠的,就像兩個白皚皚的雪人。
“不是那樣的,”尹夏沫嘴唇蒼白,“即使那時候我們沒有分手,我還是會做出這個決定。所以,根本不關你的事,你沒有做錯什麽。”
“……”
仿佛胸口中有疼痛,洛熙突然一陣透不過呼吸般的低咳,良久,他才止住了,失神地笑了笑,說:
“你一定要這麽殘忍不可嗎?就當是欺騙我也不可以嗎?非要這樣明確地讓我知道,你可以毫不猶豫地將我犧牲掉,你一定要完全將我最後的幻想都破滅掉才滿意嗎?”
“因為到現在再說這些,已經沒有意義了,我已經結婚了。對我來說,最重要的就是小澄的健康還有……還有歐辰,其他,都不再重要了。”目光再度落在他被遮好的手腕上,尹夏沫的手指在身側握得緊緊的,“……不要再傷害自己了,那隻能傷害關心你的人。”
“而你已經不再關心我了嗎……”
洛熙怔怔地望著她,眼底空茫一片,他低下頭,緩緩抬起手臂,手指撫摸著那道猙獰恐怖的疤痕,啞聲說:
“你是怪我用自殺來威脅你,對嗎?”
她深呼吸,避開他的目光,漫天的大雪將大地變成白茫茫的世界,遠處的樹木也成為了白色,紙片般的雪花飄落在她的睫毛上。
“生命是如此寶貴,不要為了不值得的人而放棄。將來你會遇到需要你珍惜的人,你會後悔曾經做過這樣的傻事。”
“不,我不會後悔。”
洛熙打斷她,唇角漸漸綻開一朵似雪花般晶瑩的笑容。
“可是有一件事,你一定要知道。躺在浴缸裏那一刻,隻是覺得很累很疲倦,想要好好地睡著再不醒來,那時候沒有覺得自己是在自殺,更加不是想要用死亡來威脅你……”
“……即使當時真的死去了,也沒有一絲怨恨你的心思,我很感謝上天讓我遇見了你,給了我那麽多的快樂和幸福……不過現在想來,如果就那樣死了確實是不負責任的事情,那樣或許會使你永遠背負起本不應該由你承擔的十字架……是我太任性了,所以,夏沫,對不起……”
“你也是一個很殘忍的人,洛熙……”
她突然苦澀地笑了起來,眼底閃出濕潤的霧光,他那最後一句的“對不起”,將她所有努力保持的理智全都破碎掉了!
“你明知道,如果你恨我,如果你永遠也不原諒我,可能我的心裏還會好過些……”
“被你看穿了啊,”洛熙屏息微笑,輕柔地伸手拂掉她發頂的雪花,“是的,我要你虧欠我,永遠也忘不掉我,我們本來就是同類人,所以才有同樣的殘忍……”
“所以我們並不適合在一起,我和你都是沒有安全感的人,在一起隻會彼此傷害。”
“我會改!”手指輕輕顫抖,他碰觸著她冰涼的發絲,吃力地保持著唇角的微笑,“我會努力去學習放開那些敏感和恐懼,我想我已經找到了方法,隻是,你卻不肯再給我機會了……”
“洛熙……”
她咬緊嘴唇,微側過頭,避開他的手指。
手指僵硬在飛舞的雪花中,洛熙瞅著她,啞聲說:“可是,你會幸福嗎?那所謂的婚姻隻是一場交易而已,如果你不幸福,那麽……”
“我很幸福。”她輕聲說。
“這次沒有騙我嗎?不要再騙我,夏沫。”
“沒有騙你,我真的很幸福。”尹夏沫的眼睛如大海般澄靜,“這段時間以來,日子過得很平靜,好久以來都沒有過如此平靜的生活。”
“平靜就是幸福嗎?”
“對我來說,是的。”她的眼底一片寧靜。
洛熙望著她……
其實他早已知道,無論她選擇和歐辰結婚的原因是什麽,一旦嫁給了歐辰,她就會努力成為稱職的妻子。歐辰已經是她的親人,在她的心目中,親人的分量是遠遠大過愛情的。
所以他早就知道自己輸了。
不是現在這一刻,而是在她決定和歐辰結婚的那時候,他就已經徹底地輸了。
“那麽……你愛過我嗎……”
晶瑩飄落的雪花中,洛熙直直地站著,聲音仿佛是從喉嚨裏擠出來的,唇色雪白如紙。尹夏沫心中酸澀,沉默良久,她低聲說:
“愛過。”
雪花在空中狂烈地旋舞,一片片晶瑩透明,她的這句話回響在寧靜的雪夜裏,洛熙的眼底漸漸浮起淚水般的亮光。
“就算是安慰,我也很開心。”隻要有這句話就足夠,在今後沒有她的日子裏,他可以好好地活下去,她曾經愛過他,真的愛過他。
“謝謝你,夏沫。”
“忘記我,好嗎?”尹夏沫靜靜凝視著他,雪花重新落在她的長發上,映得她的麵容潔白如玉,“到美國以後就開始新的生活,忘記我,好嗎?”
“……這是你所希望的嗎?”
“是的。”
“好,我會忘記你,”洛熙含笑望著她,漆黑如潭的眼底有霧光閃耀,“不過你要答應我一個條件。”
“你說。”她凝神聽著。
“不要忘記我,無論時間過去多久,永遠不要忘記我。”他望著她,仿佛要將她的模樣深深鐫刻進腦海裏,“哪怕隻是將我放進一個很小很小的角落。”
漫天飛舞的晶瑩雪花中。
洛熙伸出雙臂輕輕擁抱住她。
雪花純潔透明。
兩人的身上被薄薄的雪輕柔地覆蓋著,他將她擁抱得很輕,就像一個永不會再見的朋友,他的聲音也很輕,低低地在她耳邊說——
“夏沫,祝福你。”
她顫抖著閉上眼睛,輕輕抬起手臂,也如朋友般回抱住他,說:
“也祝福你,洛熙。”
仿佛有閃電從遠處而來,皚皚的雪地中,一輛深藍色的蘭寶堅尼汽車向兩人開來,雪亮的兩道燈光將擁抱中的她和他照射在刺眼的光束裏!尹夏沫下意識地用手遮住強烈的光芒,洛熙卻已將她護在身後,望著前方的那輛車緩緩停下來。
雪夜中,無法看清楚車內那人的模樣,然而,尹夏沫怔怔推開了洛熙,她知道那人是誰。
車門打開。
雪似乎越下越大,雪花飛落在歐辰的黑發上,他穿著黑色的大衣,圍著深綠色的羊毛圍巾,腳步踩在地麵的雪上發出“吱各”的聲音,他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隻是眼睛沉黯如夜。
“東西收拾好了嗎?”
歐辰凝視著怔住的夏沫,沉聲問。
“……好了。”她頓了頓,仰頭說,“歐辰,我和洛熙隻是……”
“那就回家吧。”
歐辰拍幹淨她肩上的雪花,脫下大衣將她裹起來,他似乎不想再聽她的解釋,徑自拉起雪地中她的皮箱,皮箱上麵已經覆蓋了薄薄的一層雪。他單手擁住她的肩膀,麵無表情地向汽車走去。
走著,尹夏沫卻突然停下了腳步。
“再見。”
她轉過頭,輕聲向留在身後的洛熙說,聲音輕得仿佛隻是一片雪花的飄落。
然而,洛熙聽到了。
歐辰也聽到了。
那一刻,歐辰放在她肩頭的手變得如石頭般僵硬,卻什麽也沒有說,隻是帶著她繼續向車子走去。
*** ***
深藍色的蘭寶堅尼消失在雪夜的盡頭。
夜晚忽然變得寂靜無比,雪花依舊輕輕地飄落,隻是這世界上隻剩下了他一個人。伸出手掌,就像她剛走出樓時的那樣,洛熙望著晶瑩的雪花輕輕地落在掌心,可是,那雪花竟一直沒有融化,靜靜地躺在那裏,有一小抹冰涼剔透的光芒。
雪花也會如此固執啊……
洛熙深吸口氣,握緊手指,默默地望著雪地裏她離開的那串腳印。
白色的寶馬車行駛在空蕩蕩的街道,洛熙沉默地看著前方被雪覆蓋的道路,按下音響,於是車內飄起她以前唱過的一首歌。
“……
如果哭泣著請求
如果裝作不知道你一直愛她
如果我雙膝跪地哀求你
你啊 能不能為我而留下
……”
能夠在離開前最後一次見到她,已經是上天對他的恩賜。他還能做些什麽呢,是他自己一手將幸福推開,將她推到了別人的身邊。再多的挽留也許隻會讓她陷入更加痛苦的境地,他也不會再用傷害自己去傷害他。
那麽,他能做到的或許隻有離開吧。
隻是,為什麽在歐辰帶著她離開的那一刻,在她最後一次向他告別時,他的世界會痛得變成永遠的漆黑冰冷。雪花無聲地打在車窗玻璃上,洛熙死死地握緊方向盤。
從此,他永不可以再見到她……
因為沒有他……
她會很幸福……
“……
我可以假裝不知道你愛她
我可以哭著求你
如果跪在你麵前可以讓你心軟
還是即便我死去
你也不會留下
……”
她的歌聲很靜,仿佛是從遙遠的地方飄來,洛熙呆呆地聽著。車子在空無一人的街道中行駛,夜色中,那汽車的白色有如雪一般的寂寞。
*** ***
“歐辰……”
伴隨著走上屋內樓梯的沉重腳步聲,尹夏沫忍不住又出聲喊了他。回家的一路上,他始終僵硬地開動著汽車,下頜緊繃地一語不發。
仿佛什麽都沒有聽到,歐辰已經沉默地走上了二樓,走廊裏的牆壁上隻亮著一盞幽暗的壁燈,他的身影映在地毯上,顯得異常孤寂和寒冷。
“歐辰……”
她咬緊嘴唇,她緊走幾步追上他,試圖讓他停下來,他卻固執地毫不理會,繼續大步走著。於是,她隻得伸手抓住他的手臂,急聲說:
“我和洛熙隻是偶然在那裏遇到,並不是約好的。”
歐辰僵硬地望著前方。
“我知道。”
“那……你是在生氣嗎?”他語氣中的黯然令得她心中緊縮了一下。
“生氣……”歐辰抿緊嘴唇,緩緩轉頭看向她,“……我有生氣的資格嗎?”
“……”
尹夏沫呆住。
“作為一手將你和洛熙分開的卑鄙破壞者,”他的眼底有種深沉的幽暗,“我有資格生氣嗎?”
“為什麽這樣說!”尹夏沫不敢置信地望著他,“我們已經結婚了不是嗎?今晚和洛熙隻是偶爾碰到,如果我知道他會在那裏,我絕不會……”
“絕不會怎樣?!絕不會和他擁抱嗎?!”聲音裏帶著壓抑的痛楚,在夜晚的二樓走廊裏有陣陣空曠的回聲!
“喵——”
樓下的黑貓仿佛是從睡夢中被驚醒了,尹夏沫心中一顫,不由得擔心她和歐辰的對話會吵醒尹澄。有一瞬間她幾乎想放棄和歐辰再說下去,她現在的心情混亂極了。
還沒有完全從見到洛熙的衝擊中平靜下來,就要麵對歐辰的黯然,一種有心無力的疲倦感將她濃濃地包圍。那一瞬間,她忽然想要逃避,想將自己的腦袋如鴕鳥般深深地埋入沙土中。
可是……
她不可以逃避。
她不可以毀掉好不容易得來的平靜生活,不可以在傷害了洛熙之後,再去傷害歐辰。
“我們談一下,好嗎?”
尹夏沫的手順著他的臂彎滑下去,她輕聲說,握住他冰冷的手指。在她的碰觸下,歐辰的手掌輕微顫了顫,她卻仿佛毫無察覺,就像一個溫婉的妻子般拉著他向她的臥室走去。
臥室的門輕輕關上。
這是歐辰第一次踏入她的臥室。新婚那夜是在天鵝城堡,他和她分別睡在相隔一扇房門的兩間臥室裏。因為天鵝城堡太大,出院後他們就住進了這裏,而他在今晚之前從來沒有進來過這個房間。
她的臥室是海洋般的藍色,淺藍碎花的壁紙,蔚藍色的圓床,床頭櫃上的花瓶裏插著一束潔白的百合花,旁邊還有兩個鏡框,一個鏡框裏是她和尹澄的合照,另一個鏡框疊在後麵,裏麵的照片看不大清楚。
“洛熙明天就要離開這裏去美國了,”輕輕放開他的手,尹夏沫回身凝視他,目光如水般澄靜,“你看到的擁抱隻是一種告別,以後我再也不會見到他。”
再也不會見到洛熙……
這就是她的解釋,所以他也不應該再介意,對嗎?他已經和她結了婚,一切已成定局,以她的性格絕不會再和洛熙有任何牽扯,所以他是勝利者,洛熙是失敗者,他又何必在意那麽多……
當尹澄將離婚協議書交還給他,他心中曾生出幻想的希望,也許這段婚姻還能夠走下去,也許他可以永遠地和她在一起。然而在看到她和洛熙在雪地中擁抱的那一刻,那些自欺欺人的幻想終於徹底地破滅掉了……
…………
……
“即使用這種卑劣的手段使我和她分手,她就會喜歡上你嗎?歐辰,我告訴你,夏沫不會喜歡你!從前沒有!現在也不會!哪怕你脅迫她跟你結了婚!”
……
…………
“也許,你不應該再見的是我。”
喉嚨有些沙啞,歐辰黯然地望著她的眼睛,她的目光寧靜,可是似乎太寧靜了,竟失去了青春的她本應具有的活力。
“有時候我覺得,或許我太過強勢和霸道。如果你的生命裏沒有我,會不會快樂一些……”
“不是的。”
她微怔,搖了搖頭。
“如果在我十一歲的時候沒有遇到你,尹爸爸可能就會失業,我和小澄可能就會重新被送回孤兒院,不知又會流落到怎樣的家庭;如果五年後沒有再次遇到你,小澄可能就無法找到合適的腎源,”
她溫柔地望著他。
“歐辰,如果沒有你,我也許早已陷入絕望中走投無路,所以我很感謝命運讓我一次一次地遇到你。”
“可是……”歐辰的呼吸凝滯了,但是理智使他沒有完全地沉淪下去,他啞聲說,“你曾經恨不得我死去,這次我又脅迫了你,用一顆腎逼你和我結婚,你應該是恨我的。”
“那些都是我的錯。”她仰起頭,歉疚地說,“如果我能做得更好一些,如果六年前我能夠讓你相信我和洛熙之間真的什麽都沒有,也許那些遺憾的事情全都不會發生,所以我有什麽資格來譴責你呢……”
“……”歐辰怔住。
“還有今天,雖然我和洛熙隻是偶然碰見,那個被你看到的擁抱也隻是告別的一種方式,可是被毫不知情的你看到,卻一定會受到傷害。”她的眼睛黯淡了一下,然後又努力微笑起來,凝視他說,“我願意為今晚的事情向你道歉,你——能夠原諒我嗎?”
這突如其來的道歉讓歐辰驚怔住!
她沒有生氣,沒有因為他的醋意而不滿,反而如此溫婉地向他解釋,這不是以前那個淡靜得有些驕傲的她可以做出的行為。
“你不需要向我道歉,你並沒有做錯什麽,是我一直在……”他握緊手指,背脊僵硬地挺直著。
“因為我不想再讓你痛苦,也不想再彼此折磨下去。”她打斷他,笑容靜柔美麗,“歐辰,我們已經結婚了,已經是一家人,就讓以前的事情全都過去,我們從此平靜地生活,好不好?”
可以嗎……
心底一陣滾燙,歐辰深深地凝視著她,她的笑容那麽明亮溫暖,如同陽光下的海水,使他忍不住想要伸手擁抱她。然而她的眼睛異常寧靜,仿佛有些什麽埋藏在深深的海底,會永遠地埋藏下去。
“那麽,你幸福嗎?”
低啞的聲音在臥室裏回蕩,歐辰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問了出來,然而驟然加快的心跳讓他明白自己是多少害怕和渴望知道她的回答。
“很幸福。”
她很快就回答了他,好像這個問題她已經回答過無數次。
“為什麽?”
“因為我有一個家,每天可以陪伴在家人身邊,日子過得平靜而溫暖,幸福得就像在天堂裏。”她微笑著說,眼睛亮亮的。
“這樣就夠了嗎?”
“是的。”
“即使嫁給我,你還是覺得幸福嗎?”
“是的。”
聽到她的回答,歐辰閉上眼睛,說不出心底是什麽滋味,有滾燙的洶湧,有淡淡的苦澀,還有越來越蔓延開來的酸痛。
“即使,我會要求你做些你不願意做的事情……”睜開眼睛,歐辰的眼底有隱隱燃燒的火焰,他伸出手,手指僵硬地輕觸她微卷的長發,然後又移到她潔白的臉頰上。
“你也覺得幸福嗎?”
她的睫毛輕輕顫抖了一下,身體卻一動不動。
“為什麽不回答我?是根本不能接受吧?”
“不,可以的。”
歐辰眸色一緊,呼吸滾燙了起來。
“那如果像這樣呢……”
看著她的呼吸也漸漸急促起來,他情不自禁地靠近她,兩人的呼吸隻隔著紙一般薄薄的距離,她的雙唇散發出溫熱的氣息,那溫熱讓他心底轟地一聲,壓抑積蓄已久的情感頓時如火山般迸發出來!
“如果像這樣……”
慢慢地,他極力克製著心中如燎原般的烈火,隻是慢慢地吻向她!他能夠感覺到她的身體猛地驚顫了一下,然後似乎在用她全身的力量保持著平靜,而在他即將吻上她的那一刻,她卻猛地閉上了眼睛,嘴唇也僵冷了起來!
“是你說可以的!”
心中噴湧的烈火猶如被冰水澆下,歐辰的眼睛裏是深沉的憤怒和絕望!那種從天堂墜入地獄的劇烈疼痛感逼得他不顧一切地吻向她!
就像一把熊熊燃燒的烈火,這個吻越吻越深,她的身體在他的雙臂中僵硬顫抖,他狂熱地吻著她!絕望地吻著她!仿佛要將她吻進自己的體內,永不放開她!要將她揉進自己的身體裏,將她變成他,將他變成她,即使他和她都死了,即使化成灰,也永遠在一起!
“歐辰……”
在那欲窒息般的親吻中,尹夏沫努力試圖喚醒他,然而被緊緊地箍在他如鐵的雙臂中,唇間被他狂亂絕望的氣息充滿,掙紮的低喊隻能破碎成斷斷續續的碎音。
直到“砰”的一聲,在窒息的眩暈中她重重地仰倒在床上,他繼續吻著她,火熱得能將空氣燃燒的烈吻,天花板仿佛也旋轉了起來,她無法掙脫他,在床上,他絕望地痛楚地吻著她,那個吻的尺度越來越超過她能承受的範圍,空氣也如電火般劈啪地燃燒起來!
“歐辰——”
天旋地轉般的混亂和恐懼讓她開始奮力地掙紮呼喊,腦中卻一陣一陣的空白和眩暈,氧氣變得異常稀薄,他越吻越烈,她能感覺到他的身體熱得就像正在噴發的火山!掙紮慌亂中,她的手摸了床頭櫃上某樣冰涼的東西,於是慌亂地抓住它想敲醒他讓他清醒過來!可是他猛地伸手握住她,半空中,她手指隻得無力地鬆開——
那冰涼的東西跌落在床單上!
深藍色的窗簾被夜風中微微揚起。
雪花在窗外靜靜地飄落。
睫毛顫抖地閉起,麵容蒼白的尹夏沫漸漸放棄了掙紮,仔細想來這種掙紮也是毫無意義的不是嗎?她有什麽資格去拒絕呢,早在結婚的第一個夜晚這一切就應該發生了,他已經給了她足夠多的時間。
而歐辰卻停了下來。
他呆呆地看著淡藍色棉質床單上的那件東西,那是一個鏡框,裏麵的照片是他和她。他穿著黑色的新郎禮服,她穿著雪白的新娘婚紗,在教堂外麵的草坪上,他將她橫抱在懷中,低頭深深地凝視著她。
她竟然——
將這張照片擺在床頭櫃上。歐辰心底霍然一熱,像一股暖流在冰涼而絕望的血液裏無聲地流轉。也就在同時,如同做了一個夢,他駭然發現自己竟將她壓在床上,她頭發淩亂麵容蒼白……
他在做什麽?!
驚愕和羞愧在他腦中轟得一聲炸開!
尹夏沫也怔怔地望著那個鏡框,照片裏的他和她是新郎和新娘,他和她已經結婚了。他是她的丈夫,是將要和她共渡一生的人,片刻之前她還在口口聲聲地告訴他,即使嫁給他,她還是覺得很幸福,她知道作為丈夫的他會要求她做怎樣的事情……
那麽,怎麽可以這麽快就將他傷害呢?而且他是她的丈夫,她是他的妻子,早在結婚的那一天,她不是就已經心甘情願地接受了嗎?
“對不起……”
尹夏沫拉住歐辰的胳膊,阻止住他試圖離開的動作,她的聲音很低,恍若是繚繞在他的耳側。
“該說對不起的是我。”
他苦澀地啞聲說,努力克製住體內依舊在燃燒的狼狽火焰,拉開她的手,想要離開她的身體。
“對不起,我剛才……是事情發展得太快,我一時沒有準備好,”好像沒有聽見他說的話,她的胸口起伏了一下,仰起臉對他微笑,唇角笑容輕微的不自然被她掩飾得完全看不出來,“……現在可以了。”
“你……”
歐辰驚愕地望著她,無法相信自己聽到了什麽。
尹夏沫沒有再解釋。
她拉下他,吻住了他的雙唇。他的嘴唇初吻上去是冰涼的,然而裏麵的血肉似乎有永遠在燃燒的火焰。她的這個吻隻是將他點燃的星星之火,她輕輕地吻著他,慢慢地,兩人之間蔓延起熊熊的燎原之火!
“你知道你在做什麽嗎……”
極力控製著體內洶湧的火焰,歐辰從她的唇上抬起頭,眼神深黯地望著她。他混亂得完全無法分辨自己的情緒,想要給她幸福,哪怕看著她離開,可是,又那麽那麽想要留下她,哪怕隻是夜晚的這一刻。
“我知道……”
她兩腮嫣紅,眼睛卻如大海般澄澈:
“……我是你的妻子。”
深藍色的窗簾被夜風吹得露出窗戶的一角。
雪紛紛揚揚地下著。
屋外晶瑩透明,有白皚皚的雪色,有美麗飛舞的雪花,屋內溫暖如春,有纏綿的香氣,有如醉的低喃……
*** ***
百合花在夜色中靜靜芳香。
她寧靜地睡著,海藻般的長發散亂在枕頭上,潔白的手臂露在被子外麵,她睡得很沉,兩頰染著淡淡的紅暈,身體像孩童一樣蜷縮著,雙手抱在胸前。
歐辰倚在床頭望著她。
這個凝望她的姿勢已經保持了很久很久,他的眼睛黯綠如深夜的森林,想要去碰觸她圓潤潔白的肩頭,想要為她輕輕蓋上被子,然而她無邪的睡姿又仿佛任何一種行為都是對她的褻瀆。
一切都是真的嗎……
那種深入骨髓的歡愉,那種如天堂般的纏綿,這一晚,她真正成了他的妻子。有一瞬間,他以為他會隨著那幸福的極至一同融化掉,如果時間停止在那一瞬間,就真的可以永遠幸福了吧……
而現實又漸漸回到他麵前……
……
“即使用這種卑劣的手段使我和她分手,她就會喜歡上你嗎?歐辰,我告訴你,夏沫不會喜歡你!從前沒有!現在也不會!哪怕你脅迫她跟你結了婚!”
……
曾經以為,隻要能留住她,將她禁錮在他的身邊,無論什麽樣的手段和方法他都是不在乎的。從小時候,到相隔五年後的重逢,他也一直是這麽做的。他相信隻有他能夠給她幸福,隻有他能夠讓她快樂,所以當他清除掉每個阻擋在他和她之間的障礙時,從來沒有猶豫過。
那麽是從什麽時候開始,他漸漸沒有這麽肯定了呢?當洛熙自殺、小澄拒絕做換腎手術,她幾天幾夜高燒不退昏迷在病床上時,他才知道,原來他的強勢可以將她逼到如此痛苦的地步,甚至可以使她死去……
……
“那麽……”
洛熙直直地凝視他,眼睛幽深漆黑。
“她現在幸福了嗎?”
……
她現在幸福了嗎……
黑夜裏,歐辰長久地望著睡夢中的她,她睡得很沉,潔白的雙臂抱在胸前,眉頭輕皺著,仿佛正在做著不太好的夢,整個人蜷縮得像一隻小小的蝦米,而她的手腕上,係著那條長長的顏色有些發舊的綠蕾絲。
…………
……
許久以前庭院裏的青石台。
月光中,他打開盒子,裏麵有一條綠色的蕾絲花邊,長長的,華麗的花紋,被夜風一吹,輕輕飛舞出來。
“以後,每天紮著它。”
“為什麽?”
“隻有在我麵前,你才可以散下頭發。”他從她手中拿過蕾絲,輕輕俯身,將它紮在她的頭發上。
……
…………
一直以來他對她都是這樣的霸道,因為不想讓除他之外的任何人看到她散著頭發的模樣,就命令她必須把頭發紮起來。望著她睡夢中無意識地輕皺的眉心,歐辰心底的黯然越染越濃,他以為可以給她的幸福,真的能夠使她幸福嗎?
他有什麽權力去強迫她……
當一個人的生活失去了自由選擇的權力,怎麽可能會真的幸福呢?這樣簡單的道理,是他如今才終於想通,還是始終逃避去想呢?
雪花靜靜在窗外飄落。
睡夢中的她不安地顫抖了一下,手腕也掙紮地動了動。歐辰俯過身去,輕輕伸出手,沒有吵醒她,輕輕將那條綠蕾絲從她手腕解開,然後輕柔地將被子拉上來,慢慢在她的眉心印上一個吻。
他,是她的。
而她,是自由的。
*** ***
清晨的陽光透過窗簾柔和地灑照在尹夏沫的麵容上。
她坐起身,怔怔地出了一會兒神,身體略微酸痛的感覺讓她明白昨晚並不是一場夢。
歐辰已經離開了,房間裏隻有她一個人。
穿上衣服,她下床走到窗戶邊,拉開窗簾。雪已經停了,外麵的世界是白皚皚的冰雪天地,空氣格外的清冽,她深呼吸,微笑了起來,內心一片從未有過的平靜。
轉過身,正準備下樓為小澄和歐辰準備早餐,忽然,床頭櫃插滿百合花的花瓶旁有件東西讓她停下了腳步。
她疑惑地走過去。
清楚地記得床頭櫃上並沒有這樣類似文件的東西啊,難道是歐辰留給她的。
手指將那份文件拿起來——
雪後的陽光反射在紙麵上,有微微的刺眼,“離婚協議書”五個黑體的大字仿佛從紙上跳了出來!
尹夏沫呆呆地怔住。
一時間心底閃過無數種滋味,良久,她低下頭,發現係在自己手腕的綠蕾絲也不見了。
歐辰……
握緊那份文件,她閉了閉眼睛,邁步走出臥室。
走過二樓的走廊。
走下樓梯。
她對歐辰太了解了,她知道他在想些什麽,她會讓他明白,昨晚的事情並不是一時衝動才……
“澄少爺——!”
“澄少爺——!!”
突然,一陣女傭們驚慌的呼喊讓尹夏沫驟然大驚,她急忙順著喊聲從樓梯望下去,隻見畫架和畫筆散落了一地,而小澄正麵色蒼白地在壁爐邊的軟椅中暈厥過去!
第十二章
又下起了大雪。
自從那天尹澄暈厥過去被送到醫院,時間已經過去了一個多月。那晚的雪早已融化,然後又下了新的雪,這年的冬天似乎雪特別的多,一場接一場地下著,好像永遠沒有停止。
尹夏沫木然地望著窗外。
窗外是一片白皚皚的雪色。
醫院會診室裏的氣氛,比外麵的冰天雪地更加冷凝肅穆。
“……腎移植手術雖然暫時延長了他的生命,但是他體內的很多器官也已經同時出現嚴重的衰竭,目前的醫學界對於這種情況無能為力……”
“如果再進行手術呢?”
目光從一直沉默看著窗外的夏沫身上移開,歐辰凝神繼續聽完醫生的解釋後,沉聲問。
“他在不到三個月的時間內已經接受了四次手術,畢竟手術對身體會有破壞性,每次手術都會使他更加虛弱……而且目前看來,手術對他的幫助並不顯著……”
最初,尹夏沫還努力地去聽,然而,漸漸的,她耳朵好像關閉起來了,什麽都聽不到,隻是望著窗外的雪呆呆出神。小澄還會再好起來嗎?會的,一定會的!多少次危險的情況他都挺過來了……
這次……
這次……
或許是因為她異常的沉默,會診室裏漸漸靜了下來,所有的醫生都擔憂地看著她。
重新回到醫院的這一個多月,她竟瘦得比尹澄還快,身體單薄得像張紙,眼睛黑幽幽的又大又深,在眼底那深不見底的死寂中,隻是偶爾才會閃出一抹微弱的光芒,支撐著她的身體和精神。
“夏沫……”
她那種恍惚得仿佛全無生息的模樣令得歐辰心中驟然驚痛,忍不住出聲喚醒她。
“夏沫!醫生!”
會診室的門突然被魯莽地推開了,珍恩衝了進來,一眼看到夏沫,她忍不住又哭又笑地喊著:
“夏沫——,小澄醒了!”
*** ***
這是尹澄這個月的第三次昏迷。
在昏迷了六個小時後,他終於再度醒了過來。當尹夏沫衝進病房,尹澄已經睜開了眼睛,雖然他身上插滿了各種管子,氧氣麵罩遮住了他大半的麵容,但是在看到她的那一刻,他烏黑濕潤的眼睛中猛然流露出孩子氣般的歡欣。
“姐……”
雪白的病床上,尹澄虛弱地對她伸出手,努力試圖對她微笑,尹夏沫顫抖著握住他,喉嚨中堵塞著翻湧的酸痛,一句話也說不出。
“姐,你放心……我沒事……我會永遠陪著你……”
手指吃力地握緊她,他的眼皮如被重物壓負般地緩緩地閉上,聲音斷斷續續,昏迷再一次向他席卷而來,好像他方才隻是一直強撐著,在等著她過來安慰她。
“姐……我再睡一會兒……一會兒就醒……”
手指漸漸無力地鬆開她,尹澄又昏睡了過去,虛弱的麵容比枕頭還要雪白。
“……”
尹夏沫呆呆地望著又一次昏迷過去的小澄,眼前突然一陣陣眩暈,身旁仿佛有人扶住了她。良久之後,她才從漆黑的眩暈中掙紮著恢複了視線,木然地看著醫生們為小澄做了各項檢查,然後她隨著醫生一起走到病房外的走廊上。
“是不是,他醒過來就沒事了?”尹夏沫的眼睛空洞洞的,好像沒有焦距一樣。
“這個……”鄭醫生有些為難。
“那麽,接下來的治療方案是什麽?”她機械地問。
“隻能采用保守治療的方法了,”鄭醫生歎息,頓了頓說,“必須給小澄一定的時間來恢複身體的元氣,如果以後身體恢複得好,再考慮有沒有積極的手術方法。”
“保守治療……”尹夏沫木然地重複了一遍,“保守治療的話,他大約……還能活多久……”
鄭醫生和其他醫生們互相看了一下,猶豫片刻,對她說:
“這要看他身體的狀況,如果情況良好,也許有兩三個月的時間,如果情況惡化的很快,也許一個月之內……不過,每個人的身體都有很大的差異性,人體也是很奇妙的構成,如果病人的意誌力很強,也許會出現奇跡……所以,夏沫,你和小澄都不要放棄……”
奇跡……
涼氣從尹夏沫的背脊一絲絲地鑽進來,越來越冷,她的耳膜轟轟地響著,全身的血液如海浪般一波一波衝擊而上!奇跡,難道小澄的生命隻能依賴在這兩個輕飄飄的字上了嗎?!
鄭醫生被別的病人叫走了。
尹夏沫茫然地站在走廊上,然後忽然覺得無法再待在那裏,她呆呆地走著,就像墜入最深最黑的地獄,望不到底,沒有盡頭,一直一直地下墜,徹骨的冰冷……
忽然有細柔的冰涼落在她的臉上。
有人將外套罩在她的身上,輕輕拂開她臉上和頭發上的那些冰涼,而有些冰涼已經開始融化,落在她的睫毛,又順著睫毛滑下她的麵頰……
“隻要有信心,會有奇跡出現的。”
堅定而溫暖的聲音在她的頭頂響起,就好像是一根絕望中的救命稻草,尹夏沫茫然地仰起頭來看向那個說話的人。
良久,她眼前彌漫的霧氣漸漸散去,她發覺自己竟不知不覺走到了走廊盡頭的露台上,麵前是紛紛揚揚的雪花和歐辰那雙深黯憐惜的眼睛。
“我從來都不是會被命運眷顧的人。”
苦澀如空中飛舞的漫天雪花將她淹沒,尹夏沫顫抖地閉上雙眼。從小到大在她從未相信過任何奇跡和幸運,所有的事情隻能夠靠努力奮鬥而得來,奇跡兩個字對她而言,虛幻得就如孩童們吹出的肥皂泡泡。
“也許正因為如此,命運會將所有的幸運都眷顧給小澄……”
雪花紛飛,歐辰擁住她單薄如紙的肩膀,將她緊緊地抱進懷裏,用盡他全身的力量來給於她溫暖和支撐。在他的懷抱中,她的睫毛輕輕顫動了一下,似乎有了那麽一點點微弱的希望。
*** ***
好像真的有奇跡似的。
尹澄昏睡兩個小時後,再度醒了過來,就像要實現他對姐姐的承諾。雖然他的麵容像窗外的雪一樣蒼白,身體也越來越虛弱,而他的病竟仿佛是在好轉,下床活動的時間越來越多,漸漸變得很有精神,談笑說話的聲音也比以前宏亮了些。
窗台上的杜鵑花燦爛地開放著。
“姐,外麵又下雪了啊。”
尹澄半坐在床頭,眼睛亮亮地望著窗外飛舞的銀色雪花。
“是啊,今天的雪出奇的多。”尹夏沫邊低頭給杜鵑花灑水,邊微笑著說,“小孩子們肯定很喜歡。”
“我也喜歡啊!姐,我們出去打雪仗好不好?等姐夫來了,我們一起去!”他興奮地說。
尹夏沫手上怔住,她望著盛開的杜鵑花,“歐辰”這兩個字使得一抹溫柔和感動在她的心底靜靜漾開。
歐辰幾乎整天都在醫院,將集團的事情全都交給了得力的手下。他每天忙於與醫生們溝通商量治療方案,不斷地請其它著名的醫生加入會診的行列,甚至親自飛到國外去請專家過來。出現在病房中的他並不經常說話,卻把照料小澄之外的所有雜事都接手了。
如果沒有他陪在身邊,這次她說不定真的支撐不下去了……
“醫生說你還不能去室外活動,等身體再好些,我們再去。”從對歐辰的思緒中回過神來,尹夏沫笑著回頭看他,見他像小孩子一樣眼睛裏充滿了渴望,小時候他最喜歡打雪仗,也喜歡堆雪人,每個下雪的日子對他都像節日一樣快樂。
“那些醫生們總是危言聳聽,其實這些天我的身體好多了呢,”尹澄笑嗬嗬地說,誇張地舉起胳膊做出大力水手的招牌動作,“姐,你看,我的手臂很有力氣,好像也長胖了一點。”
“嗯,我也覺得你的精神好了很多,”望著他蒼白如紙的麵容,和越來越孱弱的身體,她心中猛地痛了一下,卻強自露出開心的笑容,走過來坐在他的病床邊,“也許再過一段日子,你就可以出院了。”
“沒錯,而且反正現在也不用做手術,應該很快就能出院了。啊,真想回家啊,牛奶自己在家裏一定很寂寞吧,”他怔怔地說,然後又笑起來,“出院以後,我有很多事情想去做……”
“辦個畫展怎麽樣?”她忽然說。
“畫展?”
“是啊,你的個人畫展,把你全部優秀的作品都展示出來。”她輕聲地說,眼睛裏有閃亮的光芒,“以前你的作品隻是參展,或者被評獎,現在也到了正式展現在世人麵前的時候了。”
“姐,隻有出名的畫家才開個人畫展呢。”
“哪有!誰規定隻有他們才能開,而且你畫的比他們都要好,當然更加有資格開畫展!”她憧憬地說,仿佛他開畫展的場麵已經鋪顯在她眼前,“到時候要邀請你所有的同學和老師,當然還有我,還有歐辰、珍恩……”說著說著,她唇色一白,腦海中忽然再次閃出一個童年時那個隱約的人影……
“如果有機會開畫展,我不希望有太多的人來,”尹澄深深凝視她,“因為那些畫,大部分隻是為姐姐一個人而畫的,隻要姐姐喜歡,隻要姐姐是來賓就足夠了。”
“小澄……”
尹夏沫愣住,眼底一陣又酸又熱的暖流,而腦海中閃過的那個人影又讓她長久地遲疑起來。她不知道小澄還記不記得那個人,那個讓母親痛苦得墜入地獄的人,那個隻在很久很久以前的童年碎片中偶爾閃現的人影……
“……你想見的,還有什麽人嗎?”
良久,她試探著小心翼翼地問,那時候小澄還是很小的孩子,也許他完全不記得了吧。
“嗯?”
“比如……你還記不記得,小時候曾經有位夏叔叔……他……”如果可以,她寧可永不在小澄麵前提起那個人。可那個人畢竟是小澄的……她不想讓小澄有任何的遺憾,如果小澄想要見他,她無論采用怎樣的方法也會將那個人送到他的麵前……
尹澄的身體驟然僵住!
他呆呆地坐著,方才明亮的眼睛也漸漸黯淡。從她口中說出的“夏叔叔”那三個字如同是遺留在過去的噩夢,本早已塵封,卻再次被吹拂出來,露出血跡斑斑的傷痕。
看著他的表情,尹夏沫知道了。
盡管那時候他還很小,可是卻從沒有忘記過……
…………
……
“……你為什麽去找她?!你究竟對她說了些什麽!”
幼小的她緊緊拉著小澄的手躲在房間的門口,聽著客廳裏傳來盛怒的咆哮。她很害怕,她知道那位夏叔叔在黑道中很有勢力,好像還曾經殺過人,而此刻他對著媽媽吼叫的聲音,仿佛是想要殺了媽媽。
“我是去告訴她,你是我露娜的男人!她不是早就把你拋棄了嗎,而且她已經結婚了,沒有資格再纏著你!”媽媽也大聲地吼回去,吼聲裏帶著哭泣的尾音。
“啪——!”
響亮的耳光聲打在媽媽的臉上,也驚得房間裏的她臉色一白,她想要衝出去保護媽媽,可是嚇得發抖的三歲的小澄讓她無法離開。
“你打我?!你憑什麽打我?!”驚愕之後,媽媽不敢置信地尖叫起來,仿佛瘋了一般地喊著,“這麽多年,我是怎麽對你的?不顧性命地保護你,不讓你被仇家追殺!你看看我胸口上的燙傷,你再看看我背後的刀傷!還有你的兒子!我為你生的兒子你也不想認,是不是?!”
說著,媽媽像龍卷風一樣衝了過來,打開門,劈手從她身邊拉走小澄,衝到那個男人麵前。
“他是你的兒子!”
那個男人麵色鐵青地瞪著媽媽,一眼也沒有看小澄,冷冷地說:“他不是我的兒子,我和你也沒有任何關係!”隨著劇烈的關門聲,那男人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媽媽呆呆地望著關上的門,眼淚瘋狂地流淌著。
幼小的她,驚慌地看看媽媽,又看向小澄,見他滿眼驚懼,小小的身體一陣陣地發抖。
……
那天以後,那個男人再也沒有在家裏出現過。媽媽不再去夜總會上班,每個白天都躲在屋子裏哭,喝很多的酒,然後每個晚上喝醉了的媽媽不顧她的勸阻,帶著小澄滿世界地去找那個男人。
她不知道媽媽都帶小澄去了哪些地方。
也不知道媽媽有沒有找到那個男人。
每次深夜或淩晨回來,媽媽都喝得爛醉,滿臉狼狽的淚痕。而小澄就像受了驚的小貓,眼中充滿恐懼,蜷縮在她的懷裏做著噩夢。
……
終於有一天,媽媽放棄了。
“你沒有爸爸。”
媽媽死死盯著小澄,眼睛裏滿是紅絲,身上散發著濃濃的酒氣。
“你的爸爸已經死了!聽到了沒有?!”
幼小的她緊緊抱著小澄,感覺到他瑟縮地顫抖著,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
…………
一直以來,她以為上天是公平的,給予一個人多少,就會拿走多少。可是,對於小澄,命運卻顯得及其的殘忍和不公,讓那時隻有三歲的他就承擔了太多殘酷的現實。
然後是母親的過世,流落孤兒院,車禍,在他生活中好像從未經曆過快樂幸福的味道,而現在,上天又想要將他的生命拿走……
望著尹澄失神虛弱的麵容,尹夏沫心中痛極,憐惜和悲傷讓她連日來強作歡顏的克製力在一點點地瓦解。即使再自欺欺人,她也清楚地明白小澄的身體是在一天天急劇地惡化中,他越來越瘦,臉色越來越白,昏睡的時間越來越長,清醒的時間越來越短……
“除了你和姐夫,我再也沒有其他的親人了。”在片刻的回憶之後,尹澄蒼白的唇角恢複了微笑的弧度,澄澈的眼睛裏麵沒有絲毫的留戀,“我不想去打擾他,也不想讓他來打擾我。”
“小澄……”
各種心情的繁複紛雜使得尹夏沫怔怔地沒有繼續說下去。或許小澄是正確的,即使夏老板此刻出現在小澄的麵前,即使夏老板認了他,又有什麽意義呢?十幾年的生活無法重新來過,媽媽也早已死去無法重生。
“姐夫怎麽還沒來呢?”尹澄避開她的目光,故意叉開話題打趣說,“姐夫不是一直都陪在你身邊的嗎,怎麽今天這麽久都沒出現?會不會是因為你天天陪著我,姐夫吃醋生氣了呢?”
“咚咚。”
好像是在響應尹澄的話,病房的門被敲響,然後歐辰提著一隻大大的七層飯盒走進來。他的視線首先落在尹夏沫的身上,見她雖然神情有些黯然恍惚但是眉宇間依然保持著鎮靜安好,才將視線轉向尹澄那裏。
“今天感覺怎樣?”
歐辰把飯盒放在床頭櫃上,沉聲問尹澄。
“感覺比昨天又好了點,剛才還在跟姐姐討論出院以後要做些什麽呢。”尹澄笑著說。
“有什麽計劃嗎?”
“姐姐說想要給我開個畫展,可是畫展我隻想有姐姐一個嘉賓就夠了,因為意見不一致,正在頭痛呢。”尹澄開玩笑地說。
“那麽畫展就多開幾天,第一天的畫展隻單獨為夏沫開放,從第二天開始才對公眾開放。”歐辰打開飯盒的蓋子,溫熱的飯菜香氣飄出來,“畫展的事情交給我處理,你們先吃飯吧。”
每天飯菜的食譜是尹夏沫和醫生商量後定下來的,由歐宅的廚師嚴格按照開列的單子和配料表烹製出來,然後派人送到醫院。因為怕小澄一個人吃飯會沒胃口,所以飯菜是雙份的,尹夏沫陪著他一起吃。
每一層飯盒裏都是清淡的菜式。
尹夏沫將飯菜整齊地擺放在小桌上,而最後一層打開的菜肴卻讓她愣了愣,那是一道水煮牛肉,上麵薄薄飄著一些辣椒。
“這是……”
她記得歐辰知道小澄目前不能吃辣的食物啊,怎麽送來的飯菜裏居然有這道,難道是廚師弄錯了嗎?
“這道菜是給你準備的。”
歐辰凝望著她愈發變得細瘦的麵容。每日在小澄的病房守護,吃的飯菜也都和小澄一樣是清淡少鹽的,她的飯量變得很小,每天隻是吃一點點就放下碗筷了。水煮牛肉是小時候她很喜歡吃的一道菜,說辣辣的很開胃,希望她現在還喜歡吃。
尹夏沫一怔,一股溫熱慢慢地從心底湧出來,她不由自主地看向歐辰,忽然發現他也瘦了很多。自從小澄再次住院,她所有的心思都放在小澄身上,而歐辰從國外匆匆趕回後,她竟一次也沒有和他談過,那份離婚協議書至今還放在她的床頭櫃裏麵。
“啊,聞起來好香啊,”尹澄饞饞地對著水煮牛肉深吸口氣,笑嗬嗬地說,“姐,你好幸福啊,姐夫又細心又體貼,連你以前最喜歡吃的菜都沒忘記。唉,我也很想吃呢,可惜現在不能,姐,你一定要多吃一點,把我那一份也替我吃了好不好?”
“好。”
尹夏沫笑著回答,正準備去夾菜,又停了下來,低聲問歐辰說:“你是不是還沒吃飯?”算一下時間的話,今天他去接一位國外的名醫來醫院,這會兒又從家裏拿了特意準備的飯盒過來,如此緊張的時間他肯定沒顧得上吃飯。
“……”
歐辰還沒回答,她已經又拿出一副碗筷放在他麵前,溫柔地說:“一起吃吧,如果沒按時吃飯,你的胃會痛的。”
尹澄微笑地看著姐姐和姐夫彼此眼神間流轉出的關切和憐惜,他心中暖暖的,眼底悄悄閃出晶瑩的淚光。也許姐姐嫁給歐辰是上天給予他最珍貴的安慰,歐辰是如此愛著姐姐,姐姐好像也越來越能接受歐辰,那麽在他離開之後,姐姐還是會幸福的吧……
“以後,我們每天都一起吃飯吧,”尹澄忽然提議說,“這樣在病房就像在家裏一樣!”
尹夏沫微怔之後看了看歐辰,見他也正默默地望著她,她心中怦然一緊,溫婉地說:“好啊,隻要你姐夫有時間過來,咱們就三個人一起吃飯。”
“好。”
歐辰將一塊牛肉夾入她的碗中,看著她吃下去。
“不過,三個人吃飯還是不太熱鬧,”尹澄笑嗬嗬地說,“姐姐你要加油哦,將來吃飯的時候我親自要喂小外甥,有了小孩子一定會熱鬧很多……”
病房裏一片溫馨的談笑聲,仿佛美好的未來鋪展在麵前,仿佛可以永遠快樂幸福地生活著。
*** ***
時間一天一天地消逝,轉眼冬天最寒冷的日子過去了,白天漸漸變長,夜晚漸漸變短。窗台上杜鵑花的花期出奇的長,紫紅色的花朵茂盛地綻開在綠色的葉叢中。
尹夏沫去了醫生的辦公室,歐辰有事離開了,病房裏隻剩下尹澄和珍恩。尹澄寧靜地倚著床頭而坐,凝望著窗台上的杜鵑花,手中的炭筆在素描本上靜靜地畫著。
“休息一下吧,你已經畫了半個小時了。”
倒了一杯熱水輕輕放在床頭櫃上,珍恩心痛地看向尹澄,他的臉色白得異常,呼吸也十分微弱,握著炭筆的手不時無力地停下來,閉上眼睛歇一會兒,才能繼續畫下去。
“隻差一點就畫完了。”
尹澄笑了笑,繼續凝神畫著。畫麵上的杜鵑花燦爛盛開,姐姐手拿灑水壺回頭對他微笑,炭筆輕輕勾勒,一朵直透眼底的笑容在她的臉上綻放出來。
珍恩怔怔地看著尹澄,欲言又止。
每當夏沫在病房的時候,小澄就顯得又健康又快樂,像個孩子一樣活力十足地談笑,嚷著要出去玩雪,仿佛他的體內有無限的活力。而每當夏沫不在的時候,他就變得異常安靜,除了畫畫之外,他虛弱的身體常常隻能無力地躺在病床上,仿佛睡去,又仿佛是昏迷,麵容蒼白透明得就好像他的生命正在慢慢地流逝。
“小澄……”
珍恩遲疑了良久,望著午後陽光中他單薄如紙的側麵,終於忍不住咬緊嘴唇,猶豫地問:
“你是在假裝嗎?隻是怕夏沫擔心,所以你在她的麵前總是假裝得好像你很健康,好像你的身體正在好轉,可是其實根本不是那麽回事,對不對?”
“……”
尹澄微怔地停下畫筆。
“為什麽要這樣做?每天在夏沫麵前偽裝,應該是很累的吧,身體能受得了嗎?為什麽不好好地休息,夏沫更希望看到的是你真正地健康起來,而不是你假裝的這些啊。”累了就要休息,疲倦就不應該再刻意地裝成精神很好,那樣會使得身體更差的不是嗎?
尹澄沉默地望著素描本上姐姐的笑容,半晌,低聲說:
“可是,這是我能留給她最後的快樂了。”
“你在亂說什麽?!”珍恩驚恐地低喊。
“我的病不可能好起來了,所以在我還活著的這段時間,我想盡可能地讓姐姐開心,不要為我的事情太難過。”尹澄微笑地說。
“胡說八道!你為什麽要說這些可怕的話!”
珍恩的身體開始陣陣發抖,黑漆漆的恐懼將她驟然包圍起來,她心中慌成一片!
“你怎麽可能會死!你不是每天都說,你覺得你的身體越來越好了嗎?!你覺得自己胖了一點,你覺得你都可以出去打雪仗了,你不是說好了要一起出去堆雪人的嗎?!怎麽可以忽然又說你不能好起來了呢?!”
珍恩的聲音突然哽住了,她慌亂地搖頭,淚水嘩嘩地流淌下臉頰,腦中一片空白地說:
“不可能的!你不會死!你會活得好好的!小澄,隻是你搞錯了,肯定是你胡思亂想地搞錯了,你不會死的,你會好起來,很快你就可以出院……”
窗外是皚皚的雪色。
窗台上的杜鵑花燦爛盛開。
“對不起,把我剛才說的話都忘了吧。”尹澄的聲音裏有淡淡苦澀,唇角的微笑卻一如既往的溫柔,“珍恩姐,我以前答應過為你畫一張畫,對嗎?”
他從床頭櫃的畫夾裏麵拿出一張畫,笑著說:
“已經畫好了,你看喜不喜歡。”
畫麵中是去往蛋糕店打工的路上,那路邊開滿了紫色的薰衣草,他騎著自行車,她坐在後車座上,臉紅彤彤的,揮舞著雙手在快樂地唱歌。
畫裏的那個珍恩快樂而充滿活力……
珍恩呆呆地看著那張畫。那時候她和夏沫都在蛋糕店打工,小澄常常去店裏看她們,她和夏沫招呼客人,他就坐在僻靜的角落裏看書畫畫。那段時光如今看來是那麽幸福,她最在意和吃醋的隻不過是小澄總是讓夏沫坐在前車梁上坐在他的臂彎裏,而她永遠隻能坐在後車座……
淚水滴濕了畫紙,在薰衣草上慢慢暈開。
“好喜歡這張畫啊,畫麵裏隻有我和你,”珍恩吸了吸鼻子,用手背胡亂擦去臉上的淚水,“其實你從來沒有單獨騎車帶過我,每次都是有夏沫在,你才會騎車帶我,如果夏沫不在,你就會急匆匆地去找她,好像我是空氣一樣。”
“是嗎?”尹澄回憶著。
“當然是了!”珍恩抽泣著,淚水無法停止般地從臉上滑落,“當時我心裏又酸又嫉妒,我多希望有一天你能夠注意到我,僅僅是注意到我,而不是因為我是夏沫的朋友。那種嫉妒有時候強烈得讓我害怕,我怕我會變成一個壞女人,會討厭夏沫奪走了你全部的注意力。”
“珍恩姐……”
“為了不變成壞女人,不讓你討厭我,我就努力地要成為夏沫最好的朋友,我去接近她,我去關心她,隻有我對她好,你才會對我好。可是,你看,我還是一個壞女人,我對夏沫的友誼並不單純,我是為了接近你才去接近的她!”
眼淚一滴一滴地落下來,珍恩哭得滿臉狼狽,她失聲痛哭說:
“你剛才說的話,都是真的對不對?!你是真的快要死了,再也沒有可能康複,也許很快就要死了,所以你才會說那些話,對不對?!我知道你為什麽要對我說這些!因為你怕夏沫傷心,所以你要在她的麵前偽裝得你很健康!可是……可是……你怕你真的死了以後,夏沫還是會很傷心很難過,所以你想要讓我到時候好好安慰她,所以你才要對我說這些,對不對?!”
“珍恩姐……”
尹澄怔怔地望著她。
“不要叫我珍恩姐,我說過好多好多次了,喊我珍恩就好,我不是你的姐姐,夏沫才是你的姐姐,我不是!”珍恩傷心地哭著。
“對不起,珍恩姐,”尹澄低聲說,“但是在我的心裏,你一直都像是我的另外一個姐姐。不管你是為了什麽原因成為了姐姐的朋友,你都一直在用心地幫助她,我很感謝上天讓姐姐有了像你這樣的好朋友,也很感謝你一直以來陪在姐姐的身邊。”
“小澄……”
淚水浸得珍恩的臉又濕又痛,她的心也又濕又痛。
“如果還有來世,”尹澄凝視著她流淚的雙眼,微笑著說,“我會試著喊你的名字,不再把你當成另外一個姐姐。”
“真的嗎?”
“真的。”
“是你說的啊,你可不能反悔,我會記得你說的話,如果真的有來世你卻忘了這些,我會恨你的!”珍恩哭著笑了起來,再次胡亂地用手背擦拭臉上的淚痕,卻越哭越多,好像絕堤的河水一樣止不住。
“好。”
尹澄輕柔地回答,將紙巾盒遞給她。她狼狽地用紙巾擦著淚水,深呼吸,再深呼吸,她不可以再哭了,她還有話要告訴小澄。
“那我也答應你。”
終於克製住了眼中的淚水,珍恩一次次努力深呼吸,讓自己的唇角露出顫抖的笑容,宣誓般地舉起右手對他說:
“雖然我很笨,雖然我一點也不優秀,雖然我並沒有太大的力量,可是,我發誓,我會用我全部的生命去保護夏沫。如果你不在了,我會連同你的那一份,去守護她和照顧她,讓她一生平安快樂!”
“珍恩姐……”
尹澄的眼圈也微微紅了。
“不過,你要答應我,不能放棄治療的希望。也許那些悲觀隻是你的胡思亂想,也許你會康複,也許會有奇跡發生呢!”窗台上的杜鵑花靜靜地綻放,葉片上的水珠就像珍恩眼底閃出的淚光。
*** ***
然而奇跡一直沒有出現。
尹澄的身體一天一天地虛弱下去,臉色如窗外的雪花般越來越蒼白。與冬至之後的白晝黑夜正好相反,他昏迷的時間越來越長,清醒的時間越來越短。
每當夏沫守在病房裏,他仍舊還是吃力地想要扮演出健康快樂的模樣,夏沫也仿佛毫無察覺地聽著笑著,好像他很快就可以好起來。每次,珍恩都盡力配合著小澄說笑,讓病房中充滿輕鬆的氣氛,然而看著微笑的夏沫和微笑的小澄,她心裏的悲傷如同深夜的海水般翻絞著。
難道,他以為真的可以瞞過夏沫,夏沫真的會什麽都不知道嗎?
走出病房。
尹夏沫坐在外麵的長椅上,木然地望著空蕩蕩的走廊盡頭,如同渾身的力量都在離開小澄的這一刻被抽走了。剛才她拿水杯給小澄,他的手指卻已虛弱得無法將它端起。她閉上眼睛,麵色比小澄還要蒼白,漆黑的睫毛微微顫抖。
“夏沫……”
珍恩走了出來,擔憂地看著她。突然聽到珍恩的聲音,尹夏沫條件反射般猛地睜開眼睛,眼底充滿驚恐。
“小澄他……”
小澄已經昏厥休克過好幾次,每一次搶救都變得越來越艱難,歐辰請來了更多的醫生,而每一個醫生在看完病曆都是搖頭。
“沒有,他睡著了。”珍恩急忙解釋,然後看著她憔悴消瘦的麵容說,“你要不要也睡一會兒呢,好像你一個星期都沒睡過了。”夏沫一離開,小澄就陷入了昏睡,她害怕地用手指數著他的脈搏,才漸漸從恐懼中平靜下來。
“我沒事。”
尹夏沫低喘口氣,從長椅上站起來,說:
“我去一下會診室。”
望著夏沫漸走漸遠的背影,珍恩呆呆地站立著。小澄,究竟是你在演戲給夏沫看,還是夏沫在演戲給你看?或者,那兩人心裏都是清楚的吧,隻是無法忍受看到彼此的悲傷,才同時選擇了樂觀開朗的麵具。
從醫生會診室裏傳出一句句的對話聲,尹夏沫正打算敲門的手僵在半空中,耳朵裏飄進了歐辰的質問聲和醫生們無奈的解釋——
“一點辦法也沒有了嗎?!”
歐辰的聲音裏隱含著失望和怒意。
“……所有的辦法我們都想過了,也做了各種嚐試,可是一切辦法對於病人的身體都無濟於事。事實上,他能夠活到現在,已經是一個奇跡,一個星期前的那次休克就十分危險,我們原以為……”
“如果做手術呢?即使手術有風險,也好過這樣眼看著他的身體惡化下去!”
“手術隻會使得他更虛弱,而且我們會診研究過幾次,手術風險太大,他幾乎沒有一點可能活著離開手術室。”
“我請你們來不要聽你們說這些的!作為醫生,你們要做的是治療病人,想盡一切辦法去挽救他的生命!我不相信他會死!他才二十歲!他不可能一點希望都沒有!”
歐辰憤怒的低吼使得會診室裏一片死寂,良久,門外又低低透出他沙啞疲憊的聲音。
“不要讓夏沫知道,如果她問起,就說你們正在想辦法,小澄的病並沒有完全絕望……”
露台上的積雪仍未融化,腳踩上去有“咯吱咯吱”的細響,冬日積雪的反光閃得她的眼睛刺痛刺痛。尹夏沫木然地走著,直到冰涼的欄杆擋在她的前方。
她的眼睛仿佛已經不會轉動。
呆呆地望著樓下。
她的腦子也是木然的。
就像樓下那一片白皚皚的雪地,寒冷,空茫。
*** ***
紐約這年的冬天也下了很大很大的雪。每次下雪,洛熙都要走出屋外靜靜地呆一會兒,伸出手掌,讓雪花輕輕落在他的掌心。晶瑩微涼的雪花就像離開她的那夜晚,仿佛身邊還有她的氣息,仿佛她的背影隻是剛剛消失片刻。
告別那個喧囂的娛樂圈來到紐約,脫離了那些簇擁著跟隨著他的鏡頭,他的生活忽然空白了下來。或許太久以來,已經習慣了忙碌疲憊地工作,就像陀螺一樣不停的旋轉,而停下來之後,他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做的是什麽。
他的公寓在紐約最繁華的街區。
每天在窗前看著來來往往的車輛,行色匆匆的路人,寂寞如同夜晚彌漫的白霧將他濃濃地包圍。他學會了吸煙,學會了酗酒,開始整夜整夜的失眠,整夜整夜地望著電話出神。
無數次地,他想拿起電話撥打那個熟悉的號碼,哪怕不說話,哪怕隻是聽一聽她的聲音。
他以為他可以離開她。
以為隻要遠離她所在的城市,距離將會阻斷她的氣息,他可以慢慢地將她忘記。
可是他離開了。
卻將他的心丟在了那裏。
紐約的雪下得很大。
他站在雪地裏,讓紛揚的雪花落滿他的全身,這天是舊曆的春節,他知道在那裏也在下雪,也許落在她身上的也會是同樣的雪花。
雪花從窗外飄落。
尹夏沫憔悴蒼白地坐在病床邊,歐辰籌備好了畫展的一切準備工作,可是這一個星期中,尹澄幾乎都在昏迷。
歐辰站在她的身後,他緊緊握住她的肩膀,試圖讓她靠在自己身上休息一會,但她的身體冰冷僵直,仿佛全身的神經緊繃得已失去了彈性。
床頭櫃上保溫飯盒裏春節的水餃從拿來就一動不動地放著,早就涼透了,隻有隱約從遠處傳來的鞭炮熱鬧的聲響提醒著他們,今天是大年初一。
冬天漸漸過去。
雪卻依舊固執地下個不停。
春天快要來了。
窗台上的杜鵑花卻開謝了。
春季開學以後,洛熙在紐約大學選修了電影導演課程。多年來在演藝圈工作,表演不知不覺成為了他生命重要的組成部分,他已不舍得完全放棄它,而選擇從別的角度來重新審視它。
從小到大都是資優生的他很快就重新適應了學校的生活,每日緊張忙碌的功課將他的時間排得滿滿的,床頭和桌上堆滿了與學習相關的各種書籍和資料。像其它普通的學生一樣,他每天自己開著車去校園,中午就在學校的餐廳裏隨便吃一點,晚餐常常是各種方便食品放在微波爐裏熱一下就吃了。
失眠漸漸好了些。
在極度的疲倦之後,他偶爾也會睡著。每個夢中都有淡淡飄拂的霧氣,有時坐在庭院中的櫻花樹下,有時站在她舊日的樓前,有時等候在她婚車即將駛過的道路中……
然而夢中不管他等再久,她都沒有出現過……
有一天,在潔妮打來電話的時候,他終於沙啞地問了出來:
“她,還好嗎?”
電話那端的潔妮怔了幾秒,然後回答說:
“很久沒有關於她的消息了……”
沒有消息也許就是最好的消息。
她應該過的不錯……起碼會比在自己身邊好。
醫院的走廊中,迎春花那黃燦燦細密的花朵隨著珍恩匆匆的腳步綻放出奪目的生命力,她興衝衝地捧著它帶到醫院,期待著能夠給小澄一個驚喜。然而走到病房前,她看到的竟是小澄又一次正在被緊急搶救的場麵!
小澄蒼白如紙地昏迷在病床上。
各種急救的儀器,醫生們緊張地搶救著!珍恩抱著燦爛的迎春花被護士攔在病房外,她恐懼地透過病房門上的玻璃看著裏麵搶救的情況。每一次搶救,似乎越來越困難,就好像想要將小澄奪走的那隻惡魔之手的力氣越來越大!
歐辰依舊站在夏沫的身旁,擁緊她的肩膀,不時沉聲地向走出的醫生護士詢問裏麵的情況,不時低頭輕聲勸慰她。
在他的臂彎中,尹夏沫的眼睛幽黑如潭,仿佛什麽都無法聽見。她全身的力量都凝固在病房中的昏迷休克的小澄身上,她的身體微微顫抖,如同最後支撐著她的那根稻草正在慢慢地垮掉!
學業越來越繁忙,洛熙出色的表現使得教授們也非常欣賞,同學們也越來越多地成為了他的朋友。
曾經兩度奪得奧斯卡最佳導演獎的史匹格導演是他的前輩校友,在一次回母校的過程中見到了洛熙,立刻被他絕世風華的東方男人魅力所傾倒。聽說他曾經是非常著名的演員後,史匹格導演找到了他所有出演過的影片來看,驚歎之下開始不斷熱情地聯係他,希望能夠邀請他出演下一部電影的男主角。
而洛熙拒絕了一切的聚會的邀請和重返演藝圈的邀約。
他還是每晚吃著簡單的微波食品,看書,或者靜靜站在臥室的落地窗前。他答應過會忘記她,再也不出現在她的麵前。
*** ***
病房的窗台上迎春花金燦燦地開放著。
尹澄沒有看到過那盆花。
他躺在病床上,昏迷著一直沒有醒來。經過幾次搶救和各種治療,醫生們隻得束手無策地暫時離開,他陷入深度昏迷中,已經將近半個月沒有清醒,隻有心電圖監護器“嘀、嘀”規律的響動,證明他還活著。
一天一天。
尹澄持續地昏迷著。
醫生們的神情越來越凝重,各種藥劑的使用量越來越加大,但是對於小澄的身體仿佛是無濟於事的,他心髒的跳動越來越弱。終於這一天下午,心電圖監護器發出尖銳的警報聲——
“嘀——”
“嘀——”
看著心電圖監護器上那微弱斷續的線條,尹夏沫的麵容刷地蒼白起來,她猛地起身想要去按急救鈴,半個多月沒有睡過的身體卻重重一晃,眼前眩暈地閃過無數光點!歐辰一手扶住她,一手按響急救鈴,看著小澄雪白如死的麵容,感覺到她的身體一陣陣的寒冷和顫抖,他的心也直直沉了下去。
醫生護士們衝進病房的時候,珍恩已經慌得六神無主!看著那些早已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搶救場麵,這次的恐懼感比以往幾次全部加起來還要強烈,她捂住嘴,害怕得直想哭,有某種可怕的預感緊緊將她攫住!
“請讓開!”
護士急匆匆將她們推到遠離病床的地方,而搶救情況的緊急和醫生們的呼喊使得護士沒有來得及像往常一樣將她們推出病房外。
“心跳停止!”
一個醫生大喊,用力擠壓著尹澄的心髒!
“血壓接近零!”
“注射腎上腺素!”
“是!”
“血壓已經為零!”
“加倍注射腎上腺素!”
仿佛一場黑白的無聲電影,焦急緊張的醫生們使用著各種早已常備在病房裏的搶救設備,心電圖監護器持續地發出尖銳的鳴叫聲,尹澄靜靜地躺在病床上,如同睡去了一般,一隻被輸液針頭紮得密密麻麻全是針眼的左手無力地從床側滑落。
“……”
尹夏沫的身體僵硬地顫抖著,歐辰緊緊擁住她,感覺到她冷得就像冰塊一樣,那劇烈的顫抖仿佛正在將冰塊一塊塊地崩裂!
“小澄——”
珍恩再也無法控製自己的情緒,她淚流滿麵,哭了出來!
“心髒按摩無效!”
擠壓尹澄心髒的醫生額頭滿是汗水,心電圖監護器依舊出現的是直直的線條。
“用電擊!”
一個醫生大喊,護士立刻將已經準備好的電擊板交給他,醫生拿起電擊板。
“砰——!”
尹澄的身體高高彈起。
“加大電流!”醫生急喊。
“砰————!!”
尹澄的身體再次高高彈起來,又無力地落下。
“電流再加大!”
“砰——————!!!”
像鬆軟的布偶,尹澄單薄的身子被高高地吸起,然後,重重無力地跌回去。心電圖監護器“嘀——”地尖叫,一條直線,沒有任何心跳的一條直線……
“……很抱歉,我們已經盡力了……”
下午的陽光中,醫生逆光向尹夏沫走來,麵容恍惚而刺眼,聲音如棉絮般斷斷續續地飄進她的耳中。
“……”
尹夏沫緩慢地側了側頭,仿佛想要聽清楚醫生在說些什麽,她的眼睛呆滯而空茫,然後,從她的喉嚨裏發生一些幹啞破碎的聲音,沒有人能聽清楚她說的究竟是什麽。
“你騙人!小澄不會死!為什麽不繼續搶救!小澄沒有死,他還活著!他還活著!!你站在這裏幹什麽!快去救小澄啊!去救小澄——!”
珍恩撲上去抓住那個醫生的衣服,憤怒地哭喊著,淚水將她的臉浸得又濕又痛。小澄不會死,他善良得就像天使一樣,即使上天再殘忍也不會狠心這樣年輕就奪走他的生命!
“這位小姐請你冷靜一點!”
護士們急忙拉住珍恩,試圖將那個醫生從她憤怒的搖晃中解救出來,然而珍恩崩潰了般地大吼著:“快去救小澄!否則我會去控告你們!他還活著,他沒有死!”
望著病床上寧靜得如同沉睡中的尹澄,歐辰心中的黯痛仿佛翻湧的巨浪,他閉了閉眼睛,將視線轉回到夏沫身上,卻見她癡癡地站著,好像在凝神傾聽著什麽。
“……”
她幹裂的嘴唇低低地喃語著,眼神溫柔而空洞。
“夏沫。”
歐辰心中痛極,想起六年前她養父母過世時,她在那晚的櫻花樹恍惚狂亂的神情。
“……”
細細的低語聲,她好像在對著某個隱形人說話,聲音細碎輕柔,臉上竟隱隱綻放出笑容。
“夏沫!”
歐辰痛聲低喊,伸手想要將她擁住,有股涼意和恐懼在他的體內流淌開來,他寧可見她如珍恩般哭出來,也好過這種神情飄忽的模樣。
“……”
她怔怔地聽著,掙開歐辰的手臂,側耳聽著什麽,靜靜向病床走去,她的腳步很輕,如夢遊般,邊走邊輕輕低語著。
病房裏頓時變得靜如死寂。
歐辰眼睛黯然,隨她邁出的腳步又停頓了下來。珍恩也呆呆地望著她,抓住醫生衣服的雙手緩慢地鬆開。醫生和護士們不知道她打算做些什麽,麵麵相覷地看著她輕步走向病床。
如此的安靜。
她喃聲的低語漸漸被眾人聽清楚了。
“你們聽……”
尹夏沫恍惚地低語著,她站在病床邊,輕輕俯下身,用手指輕柔地碰觸著尹澄蒼白的麵容。
“你們聽……”
溫柔的低語飄蕩在靜悄悄的病房中。
“嘀!”
“嘀!”
突然一陣尖銳的聲音從心電圖監護器迸發出來!原本長長的直線竟突然有了起伏的曲折!幾個護士驚得目瞪口呆,醫生們連忙衝了過來!經過一番緊張地檢查,醫生們似乎說了些什麽,然後默默離開了病房。
病床上原本如畫書中的睡王子般躺著的尹澄,漆黑幽長的睫毛輕輕顫動了幾下,慢慢地,慢慢地,睜開了眼睛。
“姐……”
下午的陽光是燦爛的金色,灑照在尹澄纖長的睫毛上,瞅著她,他唇角緩緩露出溫柔的笑容,在寂靜的病房中,那笑容仿佛也有著金色的光芒。
“你終於醒了。”
尹夏沫用手指輕柔地撫摸著他細軟的頭發,兩滴淚水無聲地落下,半空中被陽光折射出晶瑩七彩的光線,靜靜滴落在他的雪白被單上,她恍惚地說:
“你知道嗎?剛才他們說你死了。”
尹澄眼睛柔和如春日的湖麵。
“我怎麽會死呢……我答應過你……我會永遠陪著姐姐……永遠不會離開姐姐的身邊……”
“是,我記得,所以我沒有被他們騙到。”手指輕輕撫摸著他溫熱的麵龐,她低柔地凝視著小澄,“你看,姐姐都沒有哭,姐姐沒有上他們的當……”
“姐……”金色的光芒中,尹澄的笑容恍若是透明,他像孩子般輕輕蹭著她的手掌,“……我不會離開你,我不舍得離開你。”
“我知道,你不會死的。”她將他抱進懷裏,輕輕彎下腰,用她溫暖的身體緊緊抱著他,“上天是公平的,它總是給予人們一些,才會拿走一些。它什麽都沒有給過你,所以它決不會將你僅有的生命也拿走。”
“姐……你這樣抱著我,很像小時候……”他依戀地閉上眼睛,“……那時候你也常常這樣地抱著我,哄我睡覺,給我唱兒歌,還常常給我做紅燒雞翅,好香好好吃……”
“你想吃啊。”
她心中酸楚,自從他入院,一直給他做的都是清淡的飯菜。
“嗯,好久沒有吃過了……”他孩子氣地眼睛亮晶晶,依偎在她的懷中。
“姐姐這就去做,好不好?”
“可是,我也想讓姐姐這樣抱著我,不想讓你離開。”尹澄依偎得她更緊些,抱住她的腰。
“那就等你睡著了,姐姐再做給你吃,好嗎?”她寵溺地輕拍他的後背。很久很久以前,他是粉嘟嘟剛出生的嬰兒,她每天抱著他,他從來不哭不鬧,隻要她輕輕地拍拂就會安靜地睡著。
“姐……”
在她的懷中,他漸漸睡去。
“姐,我不會死,我會永遠陪著你……”
第十三章
黑貓一動不動地趴在窗台上,麵前小碗裏的牛奶還剩下很多,它邊舔著牛奶邊不安地看著屋內,房間裏安靜得詭異的氣息讓它每低下頭喝一次奶都要馬上警覺地再抬起頭來。
這是尹夏沫和小澄舊日居住的樓房。
一切擺設同她結婚前一模一樣,廚房裏的用具依然放在熟悉的位置,曾經被拿走的那隻彩繪金魚的白色砂鍋也回到了原來擺放的地方。
歐辰站在廚房的門邊。
他的背脊雖然筆直仍舊,身體卻赫然瘦了很多,下巴上有著暗青色的胡須陰影,看著她在廚房裏忙碌地重複著每天同樣的過程,他的眼睛異常黯然。
電飯鍋裏散發出米飯的香氣。
尹夏沫將雞翅洗了又洗,打開火,站在灶台邊小心翼翼地翻炒燉煮。濃稠湯汁翻滾著小小的泡,等到湯汁完全收好,她將雞翅倒入盤中,微笑著又盛出一碗米飯,放在托盤裏向餐桌走去。
當她經過歐辰身邊的時候。
她的眼睛裏沒有焦距,仿佛那裏是空無一人的,她如一朵雲般輕輕走了過去。將托盤放在餐桌上,她唇角的笑容也像雲影般溫柔,擺好碗筷和那盤紅燒雞翅,她抬起頭,含笑對著小澄的房間喊:
“小澄,吃飯了!”
心底驟然的絞痛使得歐辰猛地握緊了手指。
看著怔怔微笑著坐在餐桌邊的她,看著她拉開的那把空蕩蕩的椅子,看著桌子上那每天不變的紅燒雞翅、一碗米和一雙筷子,盡管他早已見慣了她的這些舉動,可是心底劇烈的疼痛卻一日強過一日。
“……好吃嗎?”
她溫柔地凝望著正午時分那把空蕩蕩的椅子上透明的陽光。
“……好吃就多吃一點。”
她將一塊紅燒雞翅夾到小澄的碗裏,滿足地微笑著,眼神輕柔溫和,似乎看他吃的開心就是最幸福的事情。
“……你還記得嗎,做雞翅的方法是媽媽教給咱們兩個的。”她側著頭,笑著回憶,又夾了一塊雞翅放到那隻碗中,“要用滾開的水先把雞翅焯一下撈出來,不能直接就開始炒,那樣會不容易熟爛……”
“……然後炒鍋裏放一點油,再放一點糖,把雞翅倒進去翻炒……”她說著說著笑起來,“我第一次做的時候,把糖炒焦了才放雞翅,整個都糊掉了,可是你還是說真好吃……那時候你是在騙我對不對……”
“……”
“……”
燦爛的陽光,她細柔的低語聲輕輕地飄蕩在屋裏,窗外已然是初春的景色,黑貓無聲地趴在窗台上舔著喝牛奶。那碗米飯上的雞翅越夾越多,漸漸地無論如何再也放不下了,她才怔怔地停下筷子。
然後,她開始沉默。
眼底溫柔的光芒一點一點地熄滅,她呆呆地坐著,呆呆地望著那隻堆滿了雞翅的碗和那把空椅子上透明的陽光。她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就像她是沒有思想的,如果沒有人打擾她,她可以永遠這樣呆呆地坐下去。
“你也吃一點,好不好?”
在紅燒雞翅的盤中舀出一點湯汁拌入新盛來的米飯中,一隻男人的手小心翼翼地用勺子將一口米飯送到她的唇邊。
“哪怕隻吃一點,好嗎?”
聲音裏加入了更多的溫柔和寵溺,勺子更加接近她的嘴唇,歐辰試圖讓她吃一點東西,哪怕隻是一點點也好。從小澄去世之前的那段昏迷開始,她幾乎就沒有再吃過任何東西,這段日子她更加幾乎是滴水滴米不進。
“夏沫……”
看著她呆呆緊閉的嘴唇,沉痛的無力感和恐懼感再次攫緊歐辰的全身,他忍不住將呆如木偶的她擁入懷中,閉上眼睛,喉嚨沙啞地在她耳邊說:
“夏沫,我知道小澄是你最親的親人,你愛他超過生命。可是,你不是隻有他一個親人,我是你的丈夫,我也是你的親人啊。”
在他的懷中,她的眼睛沒有焦距地茫然看著前方,瞳孔又大又深,裏麵空蕩蕩的沒有靈魂,她的身體瘦削得隻剩下了骨頭,如同她的血肉也在一絲絲地消散。
“就算我求你……”
歐辰的手臂緊緊地擁住她,恨不能將自己的生命輸入她的體內。
“……就吃一點,好嗎?”
仿佛聽到了他聲音中的痛楚,她的身體似乎沒有那麽僵硬,歐辰屏息地放開她,再次將盛有米飯的小勺湊近她的嘴唇。她蒼白幹裂的嘴唇還是呆呆地閉著,他狠下心,小勺微微用力,擠開她的牙關喂了進去。
望著她木然地將米飯吞咽下去,歐辰眼睛頓時亮了起來,他用紙巾輕柔地擦幹淨她的唇角,又挖了一小勺米飯,這次特意放了一點雞肉在上麵,他將小勺湊近她,輕聲說:
“就這樣,再吃一點……”
正這時,她的麵容卻變得異常蒼白,胸口有“咯咯”的聲響,然後她扭過臉去,張開嘴,“嘩——”地一聲,開始劇烈地嘔吐!
她將方才吃下的那口米飯嘔了出來。
她俯身繼續不停地嘔著。
大口大口地嘔吐著,她麵如金紙,全身都是虛汗,那些嘔出來的都是清水。
“夏沫!”
歐辰驚痛地扶緊她,感覺到她周身冰冷顫抖,那樣刮腸搜肚的嘔吐似乎是要將她的五髒六腑都吐出來。而她的臉上並沒有痛苦的表情,連嘔吐都是茫然和呆滯的,這種平靜讓他心底的恐懼和無助愈來愈強烈。
她的身體仿佛已經失去了進食的基本機能。
無論為她準備怎樣的食物,無論如何哄勸和強迫她吃,她總是呆呆地望著前方,如果勉強她吃下去,她也會一陣陣地反胃嘔吐出來。
她消瘦得可怕。
而且她整日整夜地睜著眼睛,好像她的身體也不再需要睡眠。隻有醫生強製為她打了安眠劑,她才會昏睡過去。也隻是靠著昏睡時為她輸些營養液,來維持她的身體。
*** ***
《愛弟不幸早逝,尹夏沫悲痛欲絕!》
這一天,大街小巷的報攤都把橘子日報放在最醒目的位置上,這條套紅的重磅新聞頓時吸引了無數路人的駐足矚目!
自從尹夏沫淡出娛樂圈,嫁入豪門,已經漸漸脫離了公眾的視線。雖然狗仔隊一心想探知她嫁入豪門後的生活,無奈歐氏集團將她保護得異常周全,記者們竟完全無法接近她,時間一長也隻得放棄了。
好在娛樂圈的新人們層出不窮,新鮮的麵孔和新鮮的八卦使娛記和公眾也逐漸淡忘了她。直到這篇新聞的出爐,尹夏沫才又重新出現在人們的視線中!
橘子日報的記者華錦披露出來,尹夏沫的弟弟尹澄已於半個月前過世,年僅二十歲。尹夏沫與其弟姐弟情深,無法接受這個打擊,精神出現恍惚的症狀。
華錦同時披露出來,據可靠人士透露,尹夏沫嫁給歐氏少董歐辰,竟並非為了歐氏顯赫的家世,而是因為當時其弟尹澄急需做換腎手術,恰好隻有歐辰的腎配型合適。這樁婚姻不過是一場換腎的交易。
這條新聞就像巨石投入水麵,頃刻間輿論嘩然!關於目前尹夏沫喪弟後的精神狀況,關於尹夏沫嫁入豪門的內幕,一下子成為世人關注議論的焦點!
各媒體紛紛派出記者跟蹤這樁新聞,尹夏沫婚後居住的歐宅別墅被記者們包圍了起來,在華錦的報道中所提到的醫院記者們也毫不放過,追逐著可能知情的醫生護士甚至清潔員探聽訊息。
接連幾日打探下來,尹夏沫其弟尹澄的過世被確切地證實了,歐辰換腎給尹澄的事情雖然醫院裏含糊其詞,然而根據娛記們的“判斷”,華錦的報道應該是事實。
至於尹夏沫現在的情況,她是不是已經精神崩潰,卻無從得到證實。各家媒體的娛記們在歐宅別墅周圍蹲守了幾天幾夜,都沒有見到尹夏沫進出,也無法拍到任何她的照片。娛記們反複撥打尹夏沫和其經紀人的手機,也全都處於關機狀態。
“夏沫現在究竟是什麽情況?”
珍恩家裏的這個電話,隻有少數關係緊密的人知道。姚淑兒和采尼剛剛才打來過電話,放下電話不到幾分鍾,潘楠也打了過來。聽著話筒裏傳來潘楠焦急的聲音,珍恩呆呆地不知道該怎麽回答,夏沫……夏沫她……
“尹澄……”
沒有聽到回應,潘楠的聲音僵滯了片刻,低啞地問:
“……真的過世了嗎?”
珍恩的手一顫,心頭生出陣陣顫栗般的疼痛,不知不覺小澄離去已有將近一個月的時間,可是每次提起,那道傷疤都仿佛會淌出永不凝固的鮮血。
“……是的。”
克製住喉嚨的顫抖,珍恩盡力用平靜的聲音說,然而看著臥室牆壁上那幅小澄生前為她畫的那張畫,她的眼圈還是不由自主地又紅了。
“……那夏沫……夏沫她……”
話筒裏傳來潘楠擔憂關切的聲音,珍恩心中又是一痛,想到夏沫每天呆呆地倚坐在窗邊的身影,想到夏沫那已然消瘦得如紙片般的模樣,她的淚水難過地流淌了下來。她答應過小澄會好好照顧夏沫,可是現在的夏沫……
“她的情況很糟嗎?”好像聽到了她的流淚的聲音,潘楠連聲急切地問,“她現在在哪裏?我要去看她!”
“不行……”
珍恩望著油畫中小澄的側麵,黯聲說:
“……夏沫已經不認得任何人了,而且她以為……小澄還活著……”
同一時間。
潔妮震驚地望著報紙上的內容,她手中不停地撥打尹夏沫的手機,可是聽到的永遠隻是“對不起,您所撥打的電話已關機”的聲音。猶豫了片刻,她重新按下一串號碼。
於是在遙遠的紐約。
洛熙公寓裏的電話鈴聲響了起來。
*** ***
窗外的風很大。
春天來了。
遠處的樓下,楊柳發出了嫩芽,草坪裏的小草一天比一天青翠,而珍恩每天看到的夏沫都是一樣的。每天,夏沫平靜在廚房裏做上米飯,做好紅燒雞翅,喊小澄出來吃飯,將雞翅夾到那隻碗上,直到再也放不下,然後,夏沫就開始一整天的發呆。
如果有不同的地方,那就是她越來越瘦,瘦到了讓人膽戰心驚的地步,瘦得就像一抹飛煙,輕輕一吹就會消失在空氣中。
歐辰請來了一些心理醫生。
然而無論心理醫生怎樣耐心地開解和引她說話,她始終木然地坐著,好像聽不見也看不見,她的空間與外麵的世界隔著厚厚的牆壁。
“她不可以再這樣了!”
看著夏沫的眼睛如同深夜般幽黑空茫,看著夏沫的手腕瘦骨伶仃得沒有一絲肉,珍恩顫栗地說:
“她必須要醒過來,她這樣下去會死的!”
她會死的……
做紅燒雞翅時的醬汁濺在她的手指上,歐辰僵住了正在用溫熱的毛巾輕輕為她擦拭的動作。她的冰涼冰涼,輕若無骨,望著她呆呆出神的模樣,一股寒徹的涼意凍僵住他的心底。
她……
會死嗎……
“小澄已經離開了!”
珍恩扳過她的肩膀,傷心地低喊著:
“小澄他……已經死了!你明知道小澄有多愛你!你明知道你現在這個樣子,小澄知道了會有多傷心!夏沫,你醒醒好不好!小澄死了,我知道你很難過,可是,你還是要活著啊!”
尹夏沫呆呆地被迫麵對著珍恩。
她的眼睛呆滯空茫,有種異常的平靜,仿佛再沒有了悲喜。
“你聽到我說的話了嗎,夏沫?小澄已經死了!已經死了!那天在醫院,醫生宣布他醫治無效的時候,他就已經死了!他沒有說過要吃雞翅,他沒有跟你說過任何話,你走到他病床邊的時候,他已經死了!”
珍恩淚流滿麵地大聲對她喊著,想要喚回她的意誌,哪怕喚醒她會讓她再痛一次,也不可以眼睜睜地看著她這樣慢慢死去!
窗外的陽光燦爛明媚。
尹夏沫緩緩地轉過頭去,她出神地望著被風吹動的白色紗簾,陽光在透明的紗簾中漾出溫柔的光芒,她的眼珠一動不動,她的身體也一動不動。
珍恩的喊聲漸漸無力。
就好像無論怎樣的呼喊,都不會得到任何回聲。
她隻是靜靜地坐著,從白天坐到黑夜,再從黑夜坐到天明,任由歐辰整日整夜地守在她的身邊,任由珍恩不斷嚐試著各種方法,她隻是悄無聲息地坐在客廳的窗旁。
而這一天,如木偶呆滯般的尹夏沫忽然在冰箱裏狂亂地翻找起來,她越找越急,口裏不停焦急地喃喃低語著,神情越來越不安,後來竟一件件將冰箱裏的東西全都扔了出來!
“雞翅……”
“雞翅……”
她茫然地翻找著,眼中充滿焦急不安。
“你做了什麽?!”
歐辰沉怒地看向珍恩,早晨的時候他見到珍恩在冰箱前忙碌,冰箱裏原本儲藏了足夠夏沫做很多天用的雞翅。
“是我把雞翅拿走了。你看,這樣是有用的對不對?她有了一點反應了!這是好現象對不對?!”
仿佛是在給自己打氣,珍恩努力深呼吸了幾下,走到焦急得已然呆住的夏沫身邊,再次試圖喚醒她。
“夏沫,不要再做雞翅了,小澄吃不到的……小澄已經死了……在天國的人是吃不到任何人間的東西的……”
是有用的嗎……
望著夏沫呆呆站在冰箱前的背影,那斜斜映在地麵上的又長又黑的影子,歐辰心底那絕望的黑洞越裂越大,這種絕望和恐懼超越了以往!
如果說以前他在絕望中還有恨意,還有嫉妒,還想要不擇手段地再去爭取些什麽,而現在,看著她的生命一點一點的流逝,看著她的眼中空寂得再也沒有靈魂,這種絕望,讓他願意去世間的所有去交換。哪怕用所有的財產和地位,哪怕用他的生命,哪怕——
永遠離開她的身邊……
如果有神,他想讓神知道,他願意用一切來交換!當他終於擁有了她,當她永遠也不會離開他,他卻明白了,所有對她自私的占有的愛都比不過她幸福快樂地活著。
“雞翅……”
“雞翅……”
臉上的焦急慌亂愈發得明顯,尹夏沫一把推開不停對她說著什麽的珍恩,腳步虛浮地吃力向大門走去,嘴裏喃喃地說:
“小澄,你很餓是吧……”
“你等等哦……姐姐這就去市場買雞翅……”
“夏沫!你究竟有沒有聽到我在說什麽!我在說,小澄已經死了!就算你天天做雞翅,他也吃不到了!夏沫,我求求你,你醒過來好不好!”
珍恩緊緊拉住她,悲傷和愧疚讓她的淚水再次絕堤。
“夏沫,你一直那麽堅強,你什麽都不怕,你堅強得像一顆大樹一樣!你醒過來好不好!小澄不在了,可是你還有歐辰,你還有我啊!我發誓,我會像小澄一樣永遠照顧你,永遠陪著你!求求你,夏沫,求求你不要這樣!”
可是尹夏沫什麽都沒有聽見。
她喃喃自語著,用力推開哭泣的珍恩,走向大門,歐辰追上她,正準備攔住她時,“嘩”地一聲,她已經將大門打開了!
門口站著一個人。
那人怔怔地凝視著她,身上仿佛還染著飛機裏的氣息,他的頭發長了些,麵容瘦了些,可是依舊眼如黑玉,唇若櫻花。他深深地凝望著她,然而望著望著,他眼底那如海水般的渴盼漸漸轉變為震驚和憐惜。
歐辰怔住了。
看著許久未見的洛熙,看著洛熙眼中那份對她濃鬱依舊的感情,半空中,他欲拉住夏沫的手僵了僵,慢慢放下。
“雞翅……”
尹夏沫茫然沒有焦距地看了看擋住她的那個人影,無意識地伸手想要將那人撥開,她要趕快去市場買雞翅回來做給小澄吃,小澄身體不好,如果餓到會胃痛的。
“夏沫,你不能出去!”
珍恩從猛然見到洛熙的震撼中清醒過來,她顧不得和他打招呼,連忙從身後拉住試圖推開洛熙的夏沫,著急地喊。現在所有的媒體上都是猜測夏沫精神是否正常的各種新聞和報道,萬一她出去被記者們碰到,記者們一定會如惡狼撲食般包圍住她!
“雞翅!……”
“雞翅!……”
始終無法擺脫開珍恩的雙手,尹夏沫的臉上流露出焦急狂亂的表情,她的呼吸急促起來,開始拚命地掙紮,用力地掙紮!
“好!我給你!我把雞翅藏起來了,我這就拿出來,你不要出去……”珍恩低泣著,終於宣布投降。小澄,她又失敗了,是她太笨,她沒有能好好地照顧夏沫,沒能做到答應他的事情。
正午的陽光灑照在小小的廚房裏。
透明的水流從水龍頭中靜靜流淌下來,尹夏沫的麵容恢複了平靜,她仔仔細細地反複清洗著雞翅,用手指搓洗雞翅的每一寸地方。每當她洗好一塊,就有一隻修長的手將它接過來,認真地用幹淨的毛巾吸幹它表麵的水分,然後整齊地放到盤中。
鍋裏倒入少許的油,她打開火,怔怔地望著油漸漸熱起。身邊那人細心地為她戴上一雙棉質的燒菜手套,然後將一隻打開瓶蓋的白糖罐放到她的麵前,她怔怔地挖了一勺糖放入鍋內。
白糖融化出小小的泡,那隻男人修長的手將她稍微拉開些,把一盤雞翅倒入鍋中,鍋裏濺開“劈啪”的聲響,待到油花落下,他才將鍋鏟遞給她。
她茫然地看了看他。
又茫然地扭過頭去,瞳孔裏一片空蕩蕩的怔仲,她慢慢地翻炒著鍋裏的雞翅,看著它們慢慢金黃,接過那人遞來的醬油,接過那人遞來的涼水壺,鍋裏的湯汁翻滾出濃香的氣味,彌漫在廚房的空氣中。
看著洛熙和她肩並肩地站在一起,燦爛的陽光將兩人的側麵勾勒成美好的金色,她和洛熙之間有種難以言語的默契,似乎洛熙可以察覺到她的每一寸心思。
沉默地望著那兩人。
歐辰的背脊筆直而寂寞。
珍恩不安地看看陪著夏沫做菜的洛熙,又不安地看看歐辰。
洛熙瘦了些,在以往那種美如少年的妖嬈中,更加多了幾分男人的氣息。他的唇邊不再有似笑非笑的神情,黑如深潭的眼中流露出的是堅定和剛毅。
歐辰也瘦了很多很多。
雖然他的神情依然淡漠倨傲,雖然他的背脊永遠筆直,可是他的眼睛沉黯傷痛,兩腮邊的胡須青痕已多日沒有修整。他黯然地望著夏沫和洛熙的目光,讓珍恩心驚了起來,仿佛他已經有了某種決定。
“小澄,吃飯了。”
尹夏沫將碗筷和紅燒雞翅擺好在餐桌上,溫柔地對小澄的臥室喊著,然後她坐在那裏靜靜等,等小澄走出來,坐在那把拉開的空蕩蕩的椅子上。
等了許久。
臥室的門依舊靜靜地關閉著。
沒有人出來。
也沒有人坐到她的麵前。
怔怔地,她沒有如往常般對著空椅子喃喃自語,而是無聲地將一塊雞翅,又一塊雞翅夾到小澄的那隻碗裏。碗裏再也放不下,最後一塊雞翅險些從最上麵滑下來,一雙筷子及時夾住了它。
“也許是小澄累了,想在房間裏麵吃,我把飯菜端進去給他,好嗎?”洛熙小心翼翼地將那塊雞翅重新擺好,輕聲對她說。
尹夏沫緩慢地抬起頭,似乎努力想要聽懂他在說些什麽。
良久——
她呆呆地點了下頭。
珍恩吃驚地捂住嘴巴!
這麽長時間以來,她第一次見到夏沫對外界有了一點點的反應,雖然這反應的基礎是建立在哄騙之上。
此後,尹夏沫仿佛結束了她一天的工作。她又開始坐在客廳的窗戶前發怔,眼珠動也不動地望著窗外,默默出神,不知道她在想些什麽,偶爾唇角還會微微露出一抹笑容。
洛熙安靜地坐在她的身邊。
沒有去打擾她。
也沒有試圖和她說話。
他知道小澄是她的生命,在她的世界裏,小澄是她唯一的重心。或許小澄是病弱的,或許看起來是她一直在支撐著小澄,然而在支撐著小澄的同時,小澄也成了她生命的支柱。
他了解那種感覺。
那種全世界轟然倒塌的絕望和空洞,會將人的靈魂整個抽空,會讓人麻木得再無知覺。
正午的陽光慢慢變成午後的光線,從窗戶吹進的風將她頰邊的長發輕柔地吹揚。當傍晚的彩霞灑照進客廳時,洛熙將一條棉毯輕輕蓋在她的身上,然後最後深深凝視了她一眼,站起身來。
“以後,我可以來看她嗎?”
在走向大門的途中,洛熙的腳步頓了頓,停在歐辰麵前。歐辰望著靜坐窗前的夏沫,看著她異常寧靜安詳的麵容,低啞地回答他說:
“如果你能夠讓她重新活過來,離開的人是我。”
*** ***
於是從那天起,洛熙時常來到這裏。
有時他會從集市買來最新鮮的雞翅,有時他會帶來一缸金魚,有時他會坐在夏沫麵前唱一下午的歌,唱《黑貓與牛奶》、唱《鑽石》、唱《泡沫美人魚》,她癡癡地坐著,他溫柔地唱著。
而她的情況卻不再有任何進展。
仿佛靈魂消散了般,她茫然地對外界沒有絲毫反應,不吃不喝,二十四小時睜著眼睛,日夜不睡,持續地一天比一天消瘦。
焦急如焚的珍恩卻接到了一通突然的電話,采尼告訴她,吳導演盛意邀請夏沫參加一部電影的試鏡。珍恩原本準備立刻拒絕,夏沫目前的情況怎麽可能拍電影呢,采尼對她說,他認為這件事情可以考慮一下。
雖然珍恩在演藝圈待的時間並不長,然而即使對於圈外人而言,吳導演的名字也是如雷貫耳令人尊敬的。吳導演是國內數一數二的大導演,素來講求影片的品質,更難得的是,他將影片的藝術性與商業性結合的非常完美,曾經得到過奧斯卡最佳外語片大獎和獲得多次提名。
能夠出演吳導演的影片是國內演藝圈每個明星的夢想,那不僅僅意味著有了進軍國際影壇的機會,更是對自身演技的一種承認。吳導演今年籌拍的電影是準備參加金鹿電影節的大製作影片,由夏老板名下的夏氏集團出資,但是演員的挑選卻並不僅限於星點經紀公司旗下的明星,而是從全亞洲的範圍進行選擇。早在夏沫結婚前,該影片將會由誰參演就已經是娛樂圈熱門的話題,韓國、日本的許多著名影星也專程趕來與吳導演見麵。
采尼說,吳導演最初並沒有考慮尹夏沫,隻是前段日子關於尹夏沫喪弟導致精神恍惚的新聞引起了他的注意,吳導演認為以尹夏沫目前的狀態或許是出演影片女主角的最佳人選之一。因為這部影片講述的正是相依為命的姐弟兩人,當弟弟去世後發生的故事。
“也許這部電影可以對她有所觸動,刺激她從失去親人的痛苦中走出來呢?”電話裏,采尼的這句話使得珍恩怔住,然後望著呆呆坐在客廳窗前的夏沫猶豫了起來。
現在的尹夏沫瘦得可怕。
原本就清瘦的身體足足瘦了有三十多斤,手腕和腳踝可以清晰地看見骨頭,她的眼睛顯得出奇的大,茫然而空洞,肌膚也蒼白得沒有半點血色。當她坐在窗紗飄揚的落地窗前,風似乎能將她輕飄飄地卷走。
她無知無覺。
除了做紅燒雞翅的時間,她每天隻是呆坐著,望著窗外,仿佛隻是等著耗盡她體內的最後一點生命。
“必須想辦法喚醒她。”
下午,醫生將注射器具收起來,又看了一眼徑自發呆的尹夏沫,神色凝重地對歐辰說:
“她的意誌太過消極,如果隻是每天靠注射營養液維持,長期下來,會對她的身體造成嚴重的傷害。”
喚醒她……
傍晚,歐辰用一隻小勺舀著他親手榨好的蘋果汁,輕輕湊近她的唇邊,沙啞地說:“吃一點東西,好嗎?”
她木偶般地坐著。
“乖,吃一點。”
他屏息將小勺送入她的口中,看著她茫然地將蘋果汁喝下,窗外是柔和的晚霞,他的聲音微微緊張。
“吃下去,不要吐出來,夏沫……”
“嘩——”
她大口大口地嘔吐,清水般的穢物吐了她自己滿滿一身。
喚醒她……
歐辰幫她脫下被弄髒的外衣,用溫熱的毛巾擦幹淨她的臉和雙手。浴室裏,他沉默地清洗著她的衣服,用肥皂一遍一遍地洗著,輕盈的肥皂泡沫擠滿了洗衣盆。
浴室的鏡子裏。
他的麵容憔悴黯然。
喚醒她……
深夜,她望著窗外的夜色,身體仍舊保持著那個不變的姿勢,黑貓在她的腳邊喵喵叫著繞圈,她的眼睛呆呆沒有焦距地望著漆黑的夜色。
歐辰黯痛地望著她。
突然,他伸手將她從椅子裏拉起來,她的身體如此之輕,以至於他隻是輕輕一拉,她就向外跌了出去。他扶住她,雙臂橫抱起她如紙般薄的身子,向尹澄的臥室走去!
臥室的門打開。
尹澄的臥室依然像昔日一樣幹淨整潔,屋裏似乎還有他的氣息,仿佛他正倚在床頭畫畫,門打開的一瞬間,他就會抬起頭來,會露出開心的笑容,會對她喊:
“姐——”
尹夏沫呆呆地看著那張空蕩蕩的床,她仿佛在發怔,仿佛她想不明白為什麽這麽晚了,小澄會不在家裏。
歐辰感覺到她的身子在慢慢變冷,慢慢變得僵硬起來,他心中疼痛,下意識地用雙臂將她抱得更緊些。然而隻是幾秒鍾,他逼自己狠下心來,將她放在小澄的床上。
房間裏放滿了尹澄以前的畫。
有油畫、水彩畫、素描畫,有的畫是尹澄很久以前畫的,有的是尹澄住院的時候在病房裏畫的,大部分的畫都裝在精致的畫框裏,也有的畫隻是簡單的一張畫紙,有各種尺寸的畫,大幅的小幅的,整齊地堆在房間的各處角落。所有這些畫都是歐辰整理出來的,原本打算在尹澄的個人畫展時展出。
尹澄過世後,她的記憶似乎留在了過去,沒有回到結婚後的歐宅,而是來到了這裏,於是這些畫也隨她回到了尹澄以前的房間裏。
“還記得這張畫嗎?”
一幅小小的畫,畫麵稚氣而簡單,一個長頭發的小女孩手拉著一個小男孩,仰頭對著一個男孩微笑,畫的似乎是夏天,有又紅又大的太陽和空氣中飄浮的七彩泡沫。
鑲嵌著這副畫的鏡框微微有些舊色,歐辰用手指輕輕撫摸著它,回憶地說:
“這是小澄七歲的時候畫的,我以為他有點怕我,不喜歡我和你在一起,可是我生日那天,他送了這幅畫給我。”
尹夏沫呆呆地望著那幅畫。
“這些也都是小澄畫的。”
歐辰慢慢地拿起一幅一幅的畫放在她的麵前,每張畫裏都有她,從年少的她,到慢慢長大的她,有的她在看書,有的她走在林蔭路上,有的她在麵包坊裏招待客人,有的她在廚房裏做飯。
那些畫就像一張張照片,記錄著她從小到大的變化,從年少時的清稚變得越來越淡靜。
“你有沒有發現……”
歐辰凝視著畫中的每一個她,低低地說:
“……無論在哪幅畫中,小澄畫的你都是笑著的,笑容是那麽燦爛,好像沒有煩惱,單純快樂地生活著。”
一張一張的畫。
金色的陽光從醉紅的樹葉間灑落,是她在楓樹下喊他和小澄吃飯的情景,她一邊挽著小澄,一邊轉頭向歐辰笑著說些什麽。
病房中,窗台上的杜鵑花燦爛盛開,她手拿灑水壺回頭微笑,輕輕幾筆的炭筆勾勒中,一朵直透眼底的笑容在她的臉上綻放出來。
坐在海邊的她……
花叢裏的她……
蕩在秋千上的她……
在小澄的每幅畫裏——
她都美麗得讓人目眩神迷。
因為所有的那些她都是笑著的,微笑,嗔笑,開心地大笑,那笑容從唇角一直笑到眼底,就像陽光下盛開的花。
“小澄最想要看到的,是你的笑容。”歐辰心內絞痛地輕輕將她抱入懷中,“如果他在天國能夠看見你,他一定想看到你快樂地活著,想要看到笑容在你唇邊綻放的模樣。”
她的身體呆呆地僵硬著。
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那些畫,好像被定住了,她久久地僵硬著,身體越來越冰冷。
“夏沫,醒一醒……”
他用自己溫暖的身體緊緊抱著她,努力暖和她的寒冷。
“小澄已經死了……”
“小澄已經死了……”
漆黑的夜色,歐辰將她抱得緊緊的,一句一句地對她說著。喚醒她,該怎樣去喚醒她,如果將那個殘酷的現實再一次血淋淋地在她麵前揭開就可以喚醒她,哪怕太過殘忍,他也會選擇那樣去做。
可是……
她是真的不知道嗎?
或者她的潛意識中一直都是知道的,她無法忍受自己軟弱,也無法承受失去小澄的痛苦,所以才將自己深深封閉了起來。如果將她喚醒,她是會重生,還是會徹底的毀滅呢?隻是如果任由她這樣自閉下去,結果卻隻有一個。
“小澄已經死了……”
她呆呆地望著滿床滿地的那些畫,畫中那些繽紛的色彩,畫中每一個或微笑或嗔笑或大笑的她自己,那句話像噩夢一樣永不停歇地回響著。她的身體漸漸由寒冷變得僵硬,又由僵硬變得顫抖。
微微地。
她的嘴唇似乎動了一下。
然後她呆呆地站起來,離開歐辰的懷抱,走出小澄的臥室,客廳裏的窗戶大開著,窗紗被夜風吹得烈烈飛揚,她沒有向以往那樣坐在椅子裏,而是靠著牆壁,蜷縮著坐在地上。
她的身體蜷縮得像一隻煮熟的蝦米。
不停地顫抖著。
怔怔地望著窗外黑漆漆的夜色。
這個姿勢她保持了整整一夜,歐辰將棉毯裹住她,陪在她的身邊。從深夜到黎明,她一動不動地蜷縮在牆邊,像一隻呆滯得連眼睛都不會眨的洋娃娃。
清晨的陽光灑照在她的身上。
她依舊一動不動。
中午時分,她沒有像往常一樣去廚房做雞翅,呆呆地席地而坐,仿佛反而有一道更加厚重的牆壁將她包圍了起來。
喚醒她……
他該如何喚醒她……
歐辰無助地閉上眼睛,在心頭翻絞的絕望中忽然閃過幾天前珍恩告訴他的那件事情。是今天嗎?是的,就是今天下午。
緩緩睜開眼睛。
望著蜷縮在牆邊的她。
他眼底黯了黯,抿緊嘴唇,一把將她抱進浴室。他細心地擦幹淨她的臉,又笨拙地為她梳理好長發,從她臥室的衣櫥裏找出一條長裙為她換上,然後抱著她大步走出大門!
*** ***
電影《畫境》的試鏡會。
這次試鏡主要是甄選電影的女主演,由於吳導演指導的影片一貫是娛樂圈的熱點,《畫境》更是尚未開拍就成為世人關注的話題,各家媒體的記者幾乎全部到齊了,一個個打足十二分精神,推推攘攘地將試鏡地點外的走廊擠得水泄不通。
夏氏集團將試鏡會安排得很是周到,明星們的化妝休息室、試鏡會議室以及試鏡房間是一套三間寬敞獨立的房間,既使記者們能夠短暫地看到明星,又使明星們避免了記者們寸步不離的圍堵。
由吳導演邀請來參加今天下午試鏡的女明星一共有五位,此時已經有四位來到了化妝休息室。
沈薔一襲黑裙,雪白貂皮滾邊的小外套,她冷漠地坐在化妝鏡前,助理們忙碌地為她整理頭發衣服和妝容。
姚淑兒邊喝水邊漫不經心地從化妝鏡裏看了眼沈薔,她知道這次試鏡自己不過是陪太子讀書。沈薔一直牢牢占據著歌壇天後的地位,又在與洛熙共同出演的《天下盛世》中有出色的表現,而且她是夏氏集團旗下星點經紀公司的藝人,此部電影既然由夏氏集團出資,無論從哪個方麵看,沈薔都是被選中出演的大熱門。
不過姚淑兒也不在乎,參與《畫境》的試鏡總是可以博得更多的關注和新聞的,如果試鏡中表現得出色,今後也許真的會有和吳導演合作的機會。這次吳導演能夠邀請她來試鏡,某種程度上已經是對她的肯定了。
身旁傳來腳步聲音,姚淑兒扭頭看過去,見是那位遠從韓國趕來試鏡的明星樸素姬。樸素姬微笑著用生硬的漢語向她問好,神態謙恭有禮,渾然是晚輩向前輩的禮儀。
“也請您多多關照。”
姚淑兒連忙站起身,友善地向她回禮,心中暗讚她在沈薔那裏碰到冷冰冰的釘子之後還可以保持這樣的的風度。
無論是沈薔,還是紅遍亞洲卻依然謙遜的樸素姬,姚淑兒對於可能敗給她們都能夠接受。隻是她想破了腦袋也不明白,為什麽安卉妮也會出現在這個場合!
姚淑兒冷冷地瞟了一眼旁邊化妝鏡前的安卉妮。樸素姬正在向安卉妮問好,安卉妮一麵心不在焉地隨口應付著,一麵繼續對牢鏡子補妝。
這個女人……
用那樣下作的手段陷害夏沫,原本已經被世人唾棄,在娛樂圈中再無出頭之日了,居然又鹹魚翻身獲得了參加試鏡的機會。看來圈內的傳言不錯,安卉妮果然是用肉身勾引上了某位有權勢的富商。
“聽說你是尹夏沫的朋友?”
仿佛察覺到了姚淑兒投過來的目光,安卉妮放下粉盒,似笑非笑地望回她。姚淑兒皺了皺眉,環視一下四周,覺得與這種人在公眾場合發生衝突是不智的事情。
“聽說今天的試鏡會也邀請了她,”安卉妮裝作好奇地打聽說,“既然你是她的朋友,那你說,她會不會來呢?”
“安卉妮,多日不見,你怎麽還是老樣子?”姚淑兒笑容溫柔。
“是嗎?我還怕自己老了呢!”安卉妮開心地對著鏡子端詳了半天,好像根本聽不出來姚淑兒話中的意思,然後她忽然歎口氣,惋惜地說,“可惜尹夏沫卻跟以前不一樣了,聽說她弟弟死了,她瘋掉了。多會演戲的一個人啊,黑的都可以演成白的,怎麽忽然間就瘋了呢,我還真想再見見她呢……”
安卉妮話音未落,化妝休息室外麵突然傳來一陣近乎轟動的喧囂聲,那聲音如此之大,好像所有的記者都在一瞬間瘋狂了起來,嘈雜的此起彼伏的聲音,如同爆炸了般,反而什麽都聽不清楚。
是吳導演他們來了吧!
安卉妮一個激靈,顧不得再和姚淑兒鬥嘴,她趕忙攏了攏頭發站起來來,臉上堆滿了崇敬的笑容,正在她的眼中也綻放出崇敬的光芒時,化妝休息室的大門被打開了——
“吳導演!”
安卉妮殷勤的笑容在見到出現在門口的那人後,頓時凍僵住了!那人一襲白色衣裙,怔怔地被歐氏集團的少董扶在懷中,她有一頭如海藻般濃密卷曲的長發,瘦得驚人,也美得驚人。
那人正是——
尹夏沫!
第十四章
“夏沫!”
姚淑兒吃驚地走過去,自從婚禮之後她再也沒有見過尹夏沫,前段時間關於尹夏沫因為其弟去世精神備受打擊的傳聞中,她向珍恩詢問過情況,珍恩也含含糊糊說的並不清楚。
雖然有了些心裏準備,然而此刻親眼見到她瘦成如此模樣,姚淑兒還是嚇了一大跳。而且,尹夏沫的眼睛恍惚失神,仿佛是空空蕩蕩的,姚淑兒驚疑地下意識舉手在她眼前揮了揮。
“請讓開。”
歐辰不豫地沉聲說,如果不是記得麵前的這個女人曾經被夏沫邀請出席過婚禮,他會將她的那隻手扭斷。
“啊,對不起,我隻是……”
姚淑兒尷尬地清醒過來,趕忙讓在一邊,手足無措地看著歐辰麵無表情地摟緊尹夏沫走了過去。
“嗤!”
旁邊的安卉妮發出一聲嘲笑,得意地看著姚淑兒那幅尷尬的模樣,又看了看被歐辰扶坐進一把梳妝椅中的尹夏沫。剛看到尹夏沫出現的時候,她又驚又怒,還有一種莫名的恐懼。
不過……
這樣精神恍惚的尹夏沫根本不是她的對手!
安卉妮繼續對著梳妝鏡補妝和整理頭發,懶得再往尹夏沫那邊看一眼。
“夏沫要不要補點妝,我的化妝師就在這裏,她可以幫夏沫……”姚淑兒見靜靜地坐在化妝椅中的尹夏沫一張素臉毫無妝容,猶豫了下,又走了過去,溫婉羞怯地對歐辰說,努力想要挽回剛才的一時失態。
“不用……”
歐辰凝視著靜如洋娃娃的夏沫,仿佛視線中除了她,就再沒有旁人,低沉的聲音在異常安靜下來的化妝休息室裏傳進每一個人的耳朵。
“……她這樣就已經很好看。”
“是啊,是啊……”
姚淑兒連忙附和著,壓抑下心底泛起的一點點酸澀。
化妝休息室的另一邊,沈薔默默地轉頭打量了片刻尹夏沫,又轉過去頭去,麵容如常的冷傲。樸素姬好像不清楚究竟發生了什麽,同她身邊的助理和翻譯低語了幾句韓語,似乎是察覺到了尹夏沫的狀態不對,不知道該不該過去向她問好。
這時,外麵又傳來一陣熱鬧的聲浪,大門打開,吳導演一行人走了進來,裏麵赫然還有曾經是《純愛戀歌》編劇的鍾雅!安卉妮連忙起身,殷勤地向吳導演問好,樸素姬和姚淑兒急忙緊跟著向他問好,就連沈薔也站起身向他微笑致意,化妝休息室裏的氣氛頓時熱烈起來!
吳導演同眾女星寒暄了幾句,接著率工作人員們走入旁邊的會議室,留下副導演向眾人解釋試鏡會的安排流程——
“請大家準備一下,五分鍾後先在會議室由影片編劇鍾雅小姐向大家簡單地講述影片內容,然後請大家根據影片的同一個片段逐一試鏡。各位的助理或其它人員請在休息室等候。”
於是安卉妮、樸素姬、沈薔都走進了會議室,化妝休息室裏隻剩下她們的助理們。
“你放心,我會照顧夏沫的。”
姚淑兒溫柔地扶起尹夏沫,望著歐辰說。歐辰沉默地用手指輕輕攏了攏尹夏沫的長發,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化妝休息室的門後。
*** ***
“影片講述的是一對相依為命的姐弟兩人,她們從小父母雙亡,弟弟是極具天賦的少年畫家……”
試鏡會議室中,編劇鍾雅一邊講述著影片的故事內容,一邊打量著坐在對麵的幾位女明星。沈薔並不是她心目中最合適的女主角人選,影片中的姐姐是外表堅強而內心脆弱的女孩子,沈薔的冷傲卻是從內到外流露出來的。不過既然吳導演挑選了沈薔來試鏡,或許沈薔的演技可以彌補氣質外型上的差距。
姚淑兒、樸素姬和安卉妮看起來都是溫柔脆弱型的女孩子,區別在於姚淑兒是溫柔中帶點羞怯,樸素姬是溫柔中透出賢淑。看著安卉妮,鍾雅皺了皺眉頭,總覺得安卉妮的溫柔的笑容後麵有某種她很不欣賞的東西。她們三個從外型上還是比較接近影片人物的,隻是略微缺乏一些堅強的特質。
至於尹夏沫……
她比拍攝《純愛戀歌》的時候瘦了好多好多,以至於鍾雅在剛看見她的時候震驚不已。不過她雖然瘦了這麽多,卻反而有種驚心動魄的美,仿佛所有的美麗都以一種絕望空洞的姿態毫無掩飾地展現了出來。如果說以前的尹夏沫就是美麗的,那麽那種美還帶著淡漠疏遠的距離,而此刻的尹夏沫呆呆地坐在姚淑兒身邊,黑洞洞的眼睛恍惚失神,那種異常的脆弱和美麗讓所有看到她的人都忍不住心痛憐惜。
隻是尹夏沫似乎真的精神出了一點問題,鍾雅猶豫地望著她,她現在的狀態可以拍電影嗎?
“姐弟兩人雖然生活很清苦,但是過得很開心。弟弟的個人畫展即將舉行,那天深夜他帶著一些畫稿去接正在超市上晚班的姐姐回家,不料遇上一夥歹徒搶劫超市……”
鍾雅將心思收回到劇本中,細細地講解著影片內容。試鏡會議室中很安靜,雖然除了尹夏沫以外,其它的女明星們事先都已經看過劇本,可是每個人都還是認真地聽著。
下午的陽光溫暖燦爛。
尹夏沫全身被陽光灑照著,長長的睫毛上閃耀著金色的光芒,她一動不動地坐著,仿佛在聽些什麽,又仿佛什麽都聽不到。耳邊是轟轟的亂響,強烈燦爛的陽光在她眼前刺眼地閃爍,漸漸變成無數眩暈的光點,一些零碎的話語和一些零碎的畫麵在她腦中狂亂地飛閃著……
“……弟弟倒在血泊中,鮮血將他身邊的畫稿浸透得殷紅殷紅,姐姐呆呆地看著血泊中的弟弟……”
…………
……
“如果有機會開畫展,我不希望有太多的人來,”尹澄深深凝視她,“因為那些畫,大部分隻是為姐姐一個人而畫的……”
……
“砰——!”
尹澄的身體高高彈起。
“加大電流!”醫生急喊。
“砰————!!”
尹澄的身體再次高高彈起來,又無力地落下。
“電流再加大!”
“砰——————!!!”
像鬆軟的布偶,尹澄單薄的身子被高高地吸起,然後,重重無力地跌回去。心電圖監護器“嘀——”地尖叫,一條直線,沒有任何心跳的一條直線……
……
“……很抱歉,我們已經盡力了……”
下午的陽光中,醫生逆光向她走來,麵容恍惚而刺眼,聲音如棉絮般斷斷續續地飄進她的耳中。
……
…………
金色的陽光靜靜在試鏡會議室中閃耀,姚淑兒忽然覺得有些異樣,當她轉過頭來,猛地大吃一驚!
原本如洋娃娃般呆呆發怔的尹夏沫,此刻竟麵色蒼白得駭人,黑幽幽的睫毛劇烈地顫抖著,身體也仿佛在寒冬的深夜中,不停不停地顫抖著,如同是在最可怕的噩夢裏,掙紮在似醒非醒之間……
“……姐姐無法接受弟弟已經死去的事實,她整天整夜地望著弟弟那些浸滿鮮血的畫稿發呆,她總以為弟弟沒有死,弟弟還活著……”
…………
……
“你聽到我說的話了嗎,夏沫?小澄已經死了!已經死了!那天在醫院,醫生宣布他醫治無效的時候,他就已經死了!他沒有說過要吃雞翅,他沒有跟你說過任何話,你走到他病床邊的時候,他已經死了!”
……
“小澄已經死了……”
……
“夏沫!你究竟有沒有聽到我在說什麽!我在說,小澄已經死了!就算你天天做雞翅,他也吃不到了!夏沫,我求求你,你醒過來好不好!”
……
“小澄已經死了……”
……
“小澄最想要看到的,是你的笑容。”歐辰聲音沙啞地輕輕將她抱入懷中,“如果他在天國能夠看見你,他一定想看到你快樂地活著,想要看到笑容在你唇邊綻放的模樣。”
……
“小澄已經死了……”
……
…………
試鏡會議室中,鍾雅詳細地講述著影片的故事,房間裏並沒有其他的聲音。然而,漸漸地,仿佛有某種奇異的力量,所有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望向同一個方向。
在橢圓會議長桌的那個位置,陽光寧靜而透明。
尹夏沫顫抖地閉著眼睛。
幽黑的睫毛。
淚水如星芒般在她蒼白的麵容上漫延。
“尹小姐!”
鍾雅驚愕地看著她,口中的低呼卻被一直閉目養神的吳導演猛地揮手阻止住——
“不要打擾她……”
吳導演滿意地望著奔湧在尹夏沫臉上的淚水,輕聲說:“她現在的情緒好極了!對,影片中的姐姐需要的就是這種感覺!”
淚水無聲地流淌在尹夏沫的臉頰上。
她仿佛突然崩潰了,又仿佛是在絕望的夢中,淚水沒有盡頭地流淌下來,從她的臉頰靜靜地落在黑色的會議桌上,一朵朵的淚水濺成淚花,她緊緊地閉著眼睛,肩膀無聲地顫抖著。
那些眾人聽見吳導演的評價後對她投過來的目光,或讚歎、或吃驚、或酸澀、或憤怒,她全都一無所知。
她隻是在不停地流淚。
那些仿佛是她一生全部的淚水。
直到鍾雅將全部影片內容講述完畢,工作人員介紹完接下來試鏡的具體內容,吳導演和工作人員們率先離開到隔壁的試鏡室,尹夏沫依舊呆呆地坐在原處。
她不再流淚。
幽黑的睫毛濡濕濡濕地緊閉在蒼白的臉頰上。
“夏沫,這是試鏡的腳本。”
姚淑兒心情複雜地將副導演發下的試鏡劇本放在她麵前,不過想一想,自己參加試鏡原本也沒有多少取勝的機會,即使夏沫毫無表現,女主角估計也輪不到她。
“真精彩啊。”
安卉妮慢悠悠地走過來,整個電影的劇本她早已看得滾瓜爛熟,不需要這片刻的時間再來溫習。
看著尹夏沫臉上殘餘的淚痕,安卉妮心中又氣又恨。莫非尹夏沫真是她命中的克星,她好不容易掙得了這個試鏡的機會,又打聽到吳導演並不會因為沈薔是星點經紀公司的藝人就格外青眼相加,所以她下足了功夫去揣摩劇本,想要通過試鏡博得吳導演的激賞,從而一舉翻身!
沒想到……
這個看起來癡癡呆呆的尹夏沫!
“你還真會演戲啊,眼淚就像水龍頭,說流就流,”安卉妮冷笑著站在尹夏沫身邊,打量她,“怎麽,這會兒還在演戲呢,可惜吳導演已經走了,看不到了。”
樸素姬是第一個進行試鏡的演員,她不解地往這邊看了看,也聽不懂她們說些什麽,疑惑地走出了會議室,去到隔壁的試鏡室。
沈薔充耳不聞,專心地看著試鏡腳本。
“安卉妮,你少說幾句。”姚淑兒皺眉,夏沫的情形看起來並不像是假裝的,以前珍恩也含糊地說到夏沫的精神狀態不太好,剛才也許是誤打誤撞。
“咦,你還為她說話?”安卉妮斜睨著姚淑兒,涼涼地說,“我記得以前她是你的助理,陪你參加過蕾歐廣告試鏡的時候,卻毫不留情地搶走了原本屬於你的機會!你全都不記得了?還是看她根基已穩,又搭上了歐氏集團的少董,才這麽‘不念舊仇’、‘忠心耿耿’啊!”
“你……”
姚淑兒的臉一陣紅一陣白。
“嗤!”
安卉妮不再搭理姚淑兒,低頭緊盯著尹夏沫,眼神中閃出一抹恨意,凝聲說:“尹夏沫!你少在我麵前裝!”
尹夏沫緊緊閉著眼睛。
“有本事就真刀真槍地來!假惺惺地在聽劇本的時候流眼淚,裝得好像多融入劇情一樣!你就隻有這些下三濫的手段嗎?!”
安卉妮怒火中燒地對她吼著,卻見她毫無反應,不由得更加怒氣上湧,頓了頓,湊近尹夏沫的耳邊,一字一字,陰冷地說:
“你就裝吧!像你這樣惡毒的女人,遲早會有報應的!啊,不對,你的報應已經來了!知道你弟弟為什麽這麽年輕就會死嗎?那就是上天在報應你——!”
尹夏沫的身體猛地一震!
仿佛電擊般,她緩緩地睜開眼睛。
“安卉妮!”
姚淑兒厲聲打斷她,然後不安地向通往化妝休息室的門看了看,又看向默然望著前方的尹夏沫。
“說得好。”
遠處的沈薔合上試鏡腳本,站起身。
“既然是來參加試鏡,那就在試鏡的表現上真刀真槍地比一比,在這裏吵這些沒用的東西,不覺得無聊嗎?”
說完,沈薔冷漠地離開會議室,她是第二個試鏡的人。
安卉妮氣結地瞪著沈薔的背影,終於用力地哼了一聲,轉身走回她原來的位置,翻開試鏡腳本看了起來。沒錯,試鏡出來的效果才是最重要的,尹夏沫就憑那區區演技想要打敗她,沒那麽容易!
不就是流淚嗎?
她以前能坐穩偶像劇玉女掌門人的地位,流淚的功力不比任何人差!
*** ***
“不知道試鏡開始了沒有……”
化妝休息室中,女明星的助理們竊竊私語著,一向跟隨在明星們身邊出入各種場合,她們彼此之間大多早就熟悉了。隻是這次,她們沒有像往常一樣興奮地大呼小叫,而且比較淑女地低聲議論,因為房間裏有那個沉默俊挺的男人。
他好像就是傳說中歐氏集團的少董呢。
好帥哦。
雖然麵容有些憔悴,可是他淡漠高貴的氣息,黯綠如森林的雙眸,散發出讓人迷醉的男人味道。
助理們邊心不在焉地討論著明星們可能進行到哪一步了,邊偷偷地打量著從始至終沒有看過她們一眼的歐辰。直到忽然聽到會議室中隱約傳來有人高聲說話的聲音,就像是在吵架,助理們的好奇心被勾了起來,安卉妮的助理幹脆跑到門邊,悄悄將隔著化妝休息室和會議室的門拉開少許。
似乎已經吵完了。
助理們隻看到安卉妮憤然地從尹夏沫身邊走開。
“樸素姬已經去試鏡了吧……”
“啊,沈薔也去試鏡了……”
“接下來是誰啊……”
“是姚淑兒還是安卉妮……”
“尹夏沫應該是最後一個吧,看她的樣子好像有點不正常呢……”
“噓!”
一個助理使了個眼色,其它助理們連忙緊張地閉上嘴巴,看了看歐辰,見他仿佛並沒有聽見,隻是沉默地站在剛才尹夏沫離開的地方,透過半開的房門望著會議室中的那個背影。
會議室中斜斜的陽光。
她海藻般的長發散下臉頰,隻露出蒼白消瘦的側麵,陽光裏,她的眼睛微微紅腫,睫毛幽長幽長。
她好像哭過了。
歐辰心頭驟然抽緊,下意識地想要走過去!
可是,她的眼睛……
他的呼吸突然凝滯了,即使隔著遠遠的距離,他也有種奇異的感覺,似乎她的眼睛不再像以前那樣茫然沒有焦距……
“咦,姚淑兒也去試鏡了……”
助理們百無聊賴地打發著時間,順便猜測究竟誰會在這次試鏡中勝出。
牆壁上的時鍾一分一秒地走著。
她孤單單地坐在會議桌前。
遠遠地,歐辰凝神望著她,見她怔怔地緩慢地伸出手,將麵前的那份紙頁翻開。
*** ***
試鏡室中,窗台上擺著幾盆黃燦燦的迎春花,細碎的花朵開滿枝條,如瀑布般綻放出奪目的生命力。吳導演、鍾雅和其它工作人員坐在攝像監視器屏幕後,聚精會神地觀看各位女明星對於影片同一場戲的表演效果。
樸素姬有著韓國演員所突出的細膩的臉部表現能力,收放自如;沈薔的表現頗具她個人風格,堅強的冷傲下有一絲不易察覺的脆弱;姚淑兒對於影片中姐姐柔弱的特質表現得很好,眼中含淚,楚楚可憐,使得在座眾人紛紛心生憐惜。
每個人都各有特點。
難分上下。
鍾雅不由得開始佩服起來吳導演的眼光,他選來試鏡的這幾個人果然有獨到之處,難怪他的每部電影拍出來的質素都是上乘的。想到這裏,鍾雅望著走到鏡頭前麵的安卉妮,也許吳導演選擇她來試鏡,也是有其道理的。
攝像機對著安卉妮。
她怔怔地看著某個地方,眼中漸漸有晶瑩的霧氣凝聚,“撲”地一聲,兩滴淚水靜靜滾落,然後,大顆大顆的淚水如斷線的珍珠般從眼底奔湧而出,她悲傷地低喊——
“小成!”
她臉上淌滿了淚水,哭聲悲慟,從壓抑的低泣驟而變成放聲而哭,卻沒有突兀的感覺,反而有種驚心動魄的震撼力!
“小成,你不要走!”
向半空中伸出手,安卉妮哭著試圖抓住某樣東西,淚水如絕堤的河流般瘋狂地淌著,她漸漸哭得泣不成聲,絕望無助地哭泣著,仿佛世界即將毀滅般地放聲哭泣著!
……
“ok!”
吳導演滿意地揮手!
鍾雅驚奇地看著正擦去臉上淚水的安卉妮,暗自佩服她流淚的功夫真是了得,眼淚說來就來毫不含糊。雖然她並不欣賞安卉妮以前做的那些事情,可是對於她流淚的這份演技還是感到欽佩。
當安卉妮看到劇組眾工作人員對她肯定的目光,尤其是吳導演滿意的神情時,她心中大喜!
坐在休息的座位中,她冷冷看向正推開試鏡室的門,走到攝像機鏡頭前的尹夏沫。哼,她不相信尹夏沫可以比她哭得更有感染力,這個角色她拿定了!
同一台攝像機前。
尹夏沫緩慢地走來,她的眼神依然有些恍惚,仿佛不知道自己是來做什麽。下午燦爛的陽光中,她身上的白裙被風吹得輕輕飄揚起來,整個人如同是透明的,連靈魂都是透明的。
“咳!尹小姐,可以開始了!”
等了半晌也沒有等到她有任何開始表演的跡象,吳導演微微皺眉,副導演連忙尷尬地對尹夏沫喊。
好像聽不見任何聲音。
尹夏沫呆呆地。
望著試鏡室窗台上那盆黃燦燦的迎春花。
似乎很久很久以前,珍恩也抱來過跟它很像的一盆迎春花,黃燦燦的細小花朵,放在小澄病房的窗台上……
可是……
他一直在昏迷……
沒有醒來……
他從沒有看到過那盆花……
不……
他醒來過……
為什麽他們都說他死了,他明明還活著!她聽到了!在病房那眩暈的混亂和死寂中,她聽到他又有了呼吸!她走過去,在那一刻,她聽到了他的心跳和呼吸!
……
“姐……”
燦爛的金色陽光灑照在尹澄纖長的睫毛上,瞅著她,他唇角緩緩露出溫柔的笑容,在寂靜的病房中,那笑容仿佛也有著金色的光芒。
……
“小澄!”
望著黃燦燦的迎春花,尹夏沫恍恍惚惚地低喃著,似喜似悲,如同在泡沫般易碎的夢中。
……
“我怎麽會死呢……我答應過你……我會永遠陪著姐姐……永遠不會離開姐姐的身邊……”
“是,我記得,所以我沒有被他們騙到。”手指輕輕撫摸著他溫熱的麵龐,她低柔地凝視著小澄,“你看,姐姐都沒有哭,姐姐沒有上他們的當……”
……
小澄沒有死……
小澄不會離開她的……
……
“姐……”
金色的光芒中,尹澄的笑容恍若是透明的,他像孩子般輕輕蹭著她的手掌。“……我不會離開你,我不舍得離開你。”
……
“姐,我會永遠陪著你……”
……
“小澄……”
她知道,小澄不會離開她。在這世界上,她沒有了媽媽,她隻有小澄,小澄不會忍心離開她……
……
“你聽到我說的話了嗎,夏沫?小澄已經死了!已經死了!那天在醫院,醫生宣布他醫治無效的時候,他就已經死了!他沒有說過要吃雞翅,他沒有跟你說過任何話,你走到他病床邊的時候,他已經死了!”
……
窗台上迎春花黃燦燦得刺眼眩暈……
仿佛全身的血液都向耳膜衝去,整個世界轟轟作響,她的身體寒冷地一陣一陣顫抖,然後一片一片地四分五裂,空蕩蕩地飄散在空中。
他死了……
是嗎……
所以她每天做雞翅,她做的很好吃,真的很好吃,可是無論怎樣喊他,他也沒有從屋裏走出來吃上一口……
他死了……
是嗎……
否則無論她做的好不好吃,他都會笑得很開心,狼吞虎咽地吃很多很多,誇她做的飯菜是世上最好吃的……
“小澄……”
淚水瘋湧而上,小澄死了,小澄死了,為什麽她還活著,為什麽小澄也會騙她!為什麽媽媽要拋下她死去,為什麽尹爸爸尹媽媽要拋下她死去,為什麽現在連小澄,也要拋下她!
為什麽她還沒死!為什麽隻有她還活著!
淚水如海洋般在她的身體奔湧!
可是……
那一張張的畫,小澄為她畫下的那一張張的畫……
……
“你有沒有發現……”
……
“……無論在哪幅畫中,小澄畫的你都是笑著的,笑容是那麽燦爛,好像沒有煩惱,單純快樂地生活著。”
……
“小澄最想要看到的,是你的笑容……如果他在天國能夠看見你,他一定想看到你快樂地活著,想要看到笑容在你唇邊綻放的模樣。”
……
試鏡室裏寂靜無聲。
鍾雅怔怔地望著攝像機鏡頭前的尹夏沫,直到鹹澀的淚痕將她的臉浸得生痛,她才心痛恍然地驚醒過來!
她是怎麽了……
明明尹夏沫並沒有哭,隻是一直仿佛在恍惚地出神,臉部的表情是那樣的細微,甚至台詞也念得並不清晰,可是……
環顧四周,鍾雅猛然發現幾乎所有的人都和她一樣。
雖然尹夏沫並沒有放任眼淚流淌出來,而看著她的那些人們,卻被她瞬息間變幻的欣喜、幻滅、絕望、堅強擊中了心底最柔軟酸楚的神經……
良久,吳導演才從深陷其中的震撼中晃過神來,他站起身走上前去,對尹夏沫讚賞地說:
“以前聽徐導演稱讚你的演技,說你是天生的演員,可以輕易地帶領觀眾入戲,今天才知道果然如此,這段戲你表現得精彩極了。”
尹夏卻沫呆呆地站著。
似乎還沒有從演戲的情緒中出來。
這時,在座的劇組工作人員也紛紛讚歎地彼此議論起來,對尹夏沫震驚四座的表演交口稱讚。
樸素姬微笑著走過去,用不太流利的中文對尹夏沫說:
“表演得很棒!”
見尹夏沫神情恍惚地沒有回應,樸素姬略怔了一下,禮貌地又鞠躬行了個禮,離開試鏡室向化妝休息室走去。沈薔淡淡地望了尹夏沫一眼,並沒有和她說話,向吳導演點頭示意後,也走出了試鏡室。
“夏沫,你真的很出色,把影片中姐姐的感覺詮釋得淋漓盡致!”鍾雅忍不住也走過去,雖然在《純愛戀歌》時跟尹夏沫沒有太多的接觸,可是她一直無法忘記這個冷靜得有些淡漠的女孩子。
“那不過是因為——她的弟弟剛剛死去。”
一個譏諷中帶著酸意的聲音飄進來,安卉妮上下打量了一眼沉默站立的尹夏沫,笑著對鍾雅說:
“鍾雅編劇,如果你寫的是一個死掉弟弟後變得癡癡呆呆的姐姐,那麽她演會更合適!不,那根本就不用演了,尹夏沫小姐自己本色出現就足夠了。”
“……”
鍾雅皺了皺眉,望著怔怔不發一語的尹夏沫,雖然很不喜歡安卉妮話語中的意思,可是,真的是那樣嗎?
“尹小姐……”
吳導演審視著尹夏沫,提高了些聲音喊她,眼底有抹沉思的神情。
“她聽不到的,她已經完全瘋掉了!”安卉妮嬌俏地笑著,眼中寒光一閃,裝作開玩笑地將手放在尹夏沫麵前,用力揮了揮,“這可是試鏡會啊,怎麽護士沒有看好你,放你跑出來了呢?喂,看這裏看這裏,你還認得我是誰嗎?”
就在安卉妮笑得最燦爛得意時,一個挺拔的身影擋在尹夏沫麵前,將她緊緊護在身後。那男人冷冷盯著安卉妮,聲音不怒自威:
“看來以前讓你付出的代價太小了。”
是歐辰……
他眼神中的冰冷嚇得安卉妮不由後退了一步,又驚又怕。
就是這個男人一手摧毀了她在娛樂圈辛辛苦苦建立的事業!否則即使她的聲譽一落千丈,也不至於淪落到沒有任何拍片的機會!曾經她想要隻是出演一些小配角,可是依然被所有的製作單位拒絕,他們暗示她,得罪不起歐氏集團。
“夏沫,我們走。”
歐辰低頭摟緊尹夏沫的肩膀,心痛地看著她臉上隱約的淚痕。雖說流淚表明她有了一定的反映,比起完全的自我封閉要好一些,可是那會不會是因為她被人欺負了……
想到這裏,他又冰冷地看向麵色慘白的安卉妮。
“請留步。”吳導演出聲說,目光依舊沉思地研究著沉默不語的尹夏沫,仿佛漸漸有了某種決定,“我很欣賞剛才尹小姐在試鏡中的表現,不知道以尹小姐目前的身體情況,是否能夠出演影片女主角呢?”
“她剛才試鏡了?”
歐辰一怔,屏息問。夏沫居然能夠正常地進行試鏡了嗎?
“是的,她表現得非常出色。”吳導演點頭說。
“夏沫……”
一種強烈得不敢置信的衝擊使得歐辰的呼吸紊亂了一下,他的右手必須緊緊握住夏沫的肩膀,才能讓那種充實感證明一切並不是幻聽。半晌,他方自平靜下心情,凝視著她,輕聲問:
“……你想要出演那個角色嗎?”
試鏡室裏,每個人都在等待尹夏沫的回答。
她卻怔怔地望著窗台上那盆黃燦燦的迎春花,好像還是什麽都聽不見。
“這部電影裏的弟弟,名字叫小成。”
被人們遺忘已久的姚淑兒柔聲對尹夏沫說。在夏沫試鏡的時候,隻有她知道,夏沫口中喃喃喊著的,並不是“小成”,而是“小澄”。或許這就是緣分吧,是冥冥中上天想要幫助夏沫,特意賜予夏沫的機會。
“那個小成,也喜歡畫畫,也有一個像你一樣愛著他的姐姐。夏沫,我覺得,也許是小澄想要讓你拍這部電影……”
仿佛有風吹過窗台上黃燦燦的迎春花,細碎的花朵在枝葉間輕輕動著,就像是在笑著點頭。尹夏沫的睫毛忽然顫了顫,然後她也如那些花兒般——
輕輕點了點頭。
*** ***
夏沫居然接下了《畫境》女主演的角色!
初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珍恩簡直覺得是天方夜譚!前幾天還如同蠶繭一般將自己封閉起來,對外界毫無知覺的夏沫,怎麽可能突然間接下了這部電影呢?而且,居然是夏沫自己點頭同意的!
不過,當珍恩看到電影劇本時,呆呆怔住了,那影片裏的弟弟竟然叫“小成”,同樣的喜歡畫畫,同樣的早早離開人世。影片講述的是當弟弟死去後,姐姐陷入了精神崩潰無法自拔,每天望著弟弟留下來的那些畫稿發呆,終於有一天她竟奇異地進入了那些畫稿中,回到了過去,重新見到了弟弟。在畫的幻境中,兩人永遠地生活在一起……
是因為這個劇本,夏沫才接下這部電影的吧,看著劇本中的故事,珍恩心中一痛,淚水緩緩流淌下來。
隨著尹夏沫出任《畫境》女主角消息的傳出,娛樂圈頃刻間轟動沸騰,所有的媒體爭相報道這件事情!
尹夏沫究竟精神狀態如何,為什麽吳導演會舍棄了沈薔、樸素姬這種天後級的大牌而選用隻拍過一部連續劇的尹夏沫,歐氏集團的少董歐辰怎麽會允許自己的新婚妻子重新踏入演藝圈,是不是兩人的婚姻出現了問題,各種各樣的猜測和疑問使得尹夏沫的名字鋪天蓋地地出現在所有報紙雜誌的頭版頭條!
緊接著——
又一件更加轟動的新聞出現!《畫境》的製片方宣布,影片中的男主角由洛熙擔綱出演!
洛熙的fans們欣喜若狂,在洛熙的公司門前聚集歡呼,給洛熙寄去無數的禮物和鮮花,在網絡中為慶祝洛熙的回歸發出無數祝賀貼,甚至自發籌款在各大報紙買下版麵歡迎洛熙的歸來!
與洛熙fans們的激動興奮不同,各媒體雖然也興奮異常,卻紛紛關注的是,已經宣布暫時告別演藝圈的洛熙為什麽又會接下《畫境》的出演?他的加入和尹夏沫的出演有沒有關係,是兩人舊情複燃,還是尹夏沫嫁入豪門後婚姻並不順利,隻得靠拍戲來排解,洛熙此次出演為了名正言順地陪伴安慰她?
珍恩知道洛熙也會出演《畫境》時,頗有點擔心。以歐辰以往的性格,絕不會允許夏沫和洛熙有任何接觸的機會。雖然夏沫精神恍惚的這段時間,歐辰默許洛熙可以經常出現在夏沫身邊,然而兩人一起拍片的話,不可避免地會有各種親密的接觸,進行各種感情的交流和溝通……
歐辰會不會阻止夏沫出演呢?
可是,自從自從接下電影《畫境》之後,夏沫似乎在漸漸地恢複,她不再整天坐在客廳的窗前發呆,而是每日沉默地讀著劇本。隨著劇本一頁一頁的翻動,她的表情也隱約有著似喜似悲的變化,仿佛是從那個自我封閉的世界換到了電影故事的世界中。
如果歐辰阻止她拍片,夏沫會不會又回到昔日的蠶繭裏?
不過,珍恩的擔心似乎是多餘的,歐辰仿佛並不在意洛熙的出演,他繼續將歐氏集團的業務交給下屬去處理,每日陪在夏沫的身邊,甚至開始學著親手為夏沫做飯。
這天是《畫境》正式開拍的第一天。
清晨的陽光灑照著尹夏沫,她仍是一夜沒睡,劇本靜靜地放在她的膝上。歐辰端著托盤從廚房走出來,空氣中彌漫出早飯的香氣,先將溫熱的牛奶放在她的麵前,然後他將煎蛋夾在烤得金黃的吐司片中,又放入了幾片火腿、番茄和生菜,做成一個三明治,小心翼翼地放到她的唇邊。
“夏沫,吃點東西好嗎?今天也許會在片場呆很久……”歐辰耐心地溫聲勸說她,將三明治湊近她的嘴唇,“……如果不吃東西,沒有好的體力,萬一正在拍戲你昏倒了怎麽辦……”
“吃一點……”
“乖……”
“煎蛋煎得金黃金黃,很香的,你嚐一嚐,很好吃……”那隻握著三明治的骨節分明的手上有被油花濺傷的水泡,不知道是做了多少個失敗的煎蛋,才有了最終這個完美的成果。
望著那隻手上的水泡。
尹夏沫的睫毛輕輕顫動了下,緩慢地,她的目光看向半蹲在自己麵前的歐辰,眼底有某種輕輕的觸動,就像水波下隱約的漣漪。然後,她吃了一口他手中的三明治,慢慢咀嚼著,咽了下去。
歐辰的手霎時僵硬住。
她沒有吐!
這一次她吃了進去沒有吐出來!
狂喜將他全身攫緊,甚至沒顧得上確定剛才她的眼神是不是他的幻覺,他將牛奶輕輕放在她的唇邊,屏息緊張地說:
“再喝一點牛奶。”
奇跡般地,她喝了牛奶,又吃了幾口三明治,雖然一早上她吃的還是很少,但是對於歐辰來說,已經是欣喜若狂的了。
收拾完早餐,歐辰將她膝上的劇本放入她隨身的包中,幫她穿上外套,開車將她送到片場。他的心情如此之好,以至於開車的時候,他的唇角竟有了一點微笑的弧度。
珍恩卻始終還是有點擔心。
夏沫這樣的精神狀況能夠參加電影的拍攝嗎?她能記得住台詞,能在亮如白晝的聚光燈下和眾人麵前順利地表演和說出對白嗎?
第一天正式開拍的時候,珍恩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然而隨著吳導演喊出的“Action!”,照明燈強烈的光線下,夏沫奇跡般地活了起來。
攝像機鏡頭前。
深夜,在超市貨架旁整理商品的尹夏沫聞聲望去,是洛熙眼睛亮亮地笑著,喊著她,抱著即將在畫展中展出的畫稿出現在超市門口。
特寫鏡頭推進尹夏沫的麵部。
她唇角的笑容像花兒一樣綻放,望著洛熙,就像望著全世界最值得驕傲的寶藏,眼中如大海般充滿了幸福的光芒……
……
滿地血泊。
尹夏沫驚恐地抱著胸口中槍的洛熙,拚命地喊著,眼中狂亂的淚水滴落在洛熙蒼白的臉上,她捂著洛熙胸前流血的傷口,身子絕望地顫抖著,喉嚨沙啞地呐喊……
……
珍恩呆呆地站在外圍,望著被六、七架攝像機包圍住的夏沫,此刻的夏沫就像小澄去世前的那個夏沫,她在鏡頭前或笑或流淚,所有的感情都投入在影片的故事中,每一個笑容,每一滴淚水都動人心魄。
或者夏沫就會好起來了呢?
珍恩暗暗地祈禱,祈禱是天國的小澄安排了這部電影讓夏沫拍,這部電影是夏沫恢複正常的轉機。
“ok!”
但是似乎珍恩的祈禱並沒有太多的效果,隨著吳導演滿意地揮手喊停,燈光暗下,尹夏沫眼睛裏點燃的光芒也黯淡了下來。
她沉默地坐回場邊。
等待著下一場需要她出鏡的戲。
她又仿佛回到了那個封閉的空間,看不到始終陪在她身邊的歐辰,看不到默默關注著她的洛熙。她隻是低頭看著劇本,才短短的時間,劇本的邊頁已經被她的手指磨得發舊了起來。
一天一天。
尹夏沫仿佛割裂成了兩個人,拍戲時全情投入的夏沫和不拍戲時沉默恍惚的夏沫。不知怎的,這樣的夏沫讓珍恩更加膽戰心驚。
隱約的,珍恩有種不安地恐懼,就好像夏沫是在燃燒她最後所有的生命力演出這部電影,而當電影拍完的時候……
珍恩不敢將自己的恐懼流露出來讓歐辰發現。
歐辰早已不是昔日那個冰冷倨傲的歐辰少爺,在他令人心驚的憔悴消瘦中,更多的是令人心驚的溫柔。每天照顧著夏沫的一切瑣事,他甚至細心到幫夏沫修剪指甲,彎腰替夏沫擦去鞋子上的灰塵。而在夏沫沉默出神的時候,歐辰也沉默出神地望著夏沫,如同他的生命就在她的體內,當她的生命消失的那一刻,他的生命也會隨之消失。
日子一天一天地過去。
《畫境》的片場始終沒有像其它電影拍攝過程中那樣喧鬧過,無論在什麽地點拍攝都有歐氏集團請來的保全公司將追尋過來的記者們和圍觀的群眾遠遠隔離開,無論是劇務們搬動燈光道具、還是其它演員在場邊的閑聊都是靜悄悄的。
“ok!很好!”
吳導演的喊聲是片場唯一的高音。聽到這場戲也順利完成,攝像師和燈光師停下了手中的工作,和劇務們一起將攝像機和照明燈搬到下一個場景處。因為下場戲接著就要開拍,尹夏沫和洛熙沒有走回場邊的休息區,兩人並肩坐在巨大的礁石上。
今天的戲是在海邊拍攝的。
春日的海邊清冷清冷,尹夏沫默默地望著蔚藍色的海麵,海風將她的長發吹得有些淩亂。一件外套輕輕披在她的肩上,那外套上似乎還有著洛熙的體溫,而她仿佛一無所知,怔怔望著大海。
“我在紐約的時候,每周都去教堂,有一次,聽到了一段尼布爾所寫的祈禱文。”洛熙同樣地望著大海,聲音隨著海風飄進她的耳中,“願上帝賜我平靜的心,讓我接受我無法改變的事情……”
海麵上有金色的陽光。
“……願上帝賜我勇氣,讓我改變我能改變的事情……”
被海風吹過,海麵上的金色的陽光像碎金子般一波波蕩起。
“……願上帝賜我智慧,讓我能夠分清這兩者。”
遠處,幾隻海鷗在海麵上飛翔,一波波蕩起的陽光將它們的翅膀染成如自由般的金色。尹夏沫怔怔地看向海麵,陽光將她的睫毛也映成淡淡的金色。
“所有可以做到的事情,你都已經為小澄做到了,那些沒有辦法改變的事情,就接受它吧。”洛熙痛惜地凝視著單薄如紙的她,“而現在的你,可不可以為了小澄,振作地生活下去呢?”
海風輕輕吹過。
歐辰沉默地望著坐在礁石上的那兩人,他手中拿著夏沫的外套,原本正要走過去的腳步停了下來。
金色的陽光將她和洛熙照耀在一起,她肩上披著洛熙的外套,洛熙溫柔地凝視著她,似乎正在對她說些什麽,她似乎在聽又似乎仍是發怔。縱使隔著遠遠的距離,歐辰也可以感覺到洛熙眼中對她的深情。
如果當初沒有硬把她從洛熙身邊奪過來……
如果小澄去世後一直陪在她身邊的是洛熙,而不是他……
蔚藍的大海。
金色的沙灘。
那陽光中礁石上的兩人就像鑲著金邊的美麗油畫,而他卻是破壞畫麵的多餘存在。
“少爺。”
一個熟悉的聲音將歐辰喚醒,他掩飾住眼底的沉黯,轉頭看去,竟是許久未見的沈管家。尹澄過世後,精神恍惚的夏沫沒有回去歐宅,她舊日的公寓太小,歐辰也不想讓她被過多打擾,於是就讓沈管家留在歐宅不必跟過來。
“少爺,這是剛才收到的一封信,好像是……”
沈管家盡力想要克製聲音中的緊張,然而雙手的顫抖依舊泄露了他激動的心情。方才一個大學生模樣的男孩子來到歐宅的大門外,說是澄少爺的同學,依照澄少爺生前所托將這封送來,他吃驚得顧不得許多,立刻決定將信送到少爺手中。
“……好像是澄少爺寄來的……”
那是一封淡藍色的信,信封上的字體清秀優美。
“小澄?!”
休息區中的珍恩無意識中聽見了,她先是一愣,然後血液呼地衝上來,她從椅子中跳起來,驚呼一聲,猛地撲向沈管家手中的那封信!
歐辰的身體也頓時僵硬起來!
他緊緊盯著那封信,淡藍色的信封右下角,寄信人名字那裏,有一個熟悉而清秀的字——
“澄”。
小澄……
遠處的礁石上,尹夏沫恍惚聽到了那個名字,就像海風輕輕吹過,她緩緩地扭過頭,然後站起來,如夢遊般向喚出那個名字的地方走去。洛熙急忙扶住她,不讓她被腳下碎礁絆倒。
珍恩呆呆地看著信封上的那個無比熟悉的“澄”字,淚水一下子湧進她的眼中,在小澄每幅畫的落款,都有同樣的“澄”。這封信,真的是小澄寄過來的嗎,為什麽在他去世這樣久之後,才會寄來這封信。
歐辰卻默默地望向正在走來的尹夏沫。
望著她一步一步走進。
望著她的麵容越來越蒼白。
直到她走到他的麵前,一雙黑洞洞的眼睛死死盯著他手中的那封信。
“夏沫!這封信……”
珍恩又喜又痛地抬頭,臉上滿是激動的淚水。
海風清冷清冷,尹夏沫的手指握緊那封信,輕輕地顫抖著。那封信仿佛是從天國寄來的,淡藍色的信封上沒有郵戳,隻是簡簡單單地寫著收信人“姐姐”,寄信人“澄”。
良久,她望著那封信。
兩滴淚水滑落,打濕在淡藍色的信封上,淚跡緩緩地暈開。那是小澄最喜歡用的信封,他說淡藍色是大海的顏色,是最適合她的顏色。
同樣淡藍色的信紙上。
那清秀的字體熟悉得如同小澄那雙天使般澄淨的眼睛,如同他在輕聲地喊她“姐姐”,在笑著對她說話——
姐:
如果你收到這封信,那麽我已經在天國了。你不要傷心,也不要流淚,我在天國一切都會很好,除了有時候會很想你很想你。
姐,我真的不想離開你……
可是,就像你說的,上天是公平的,它每給予人們一些,就會拿走一些。上天將你給予了我,讓你成為我的姐姐,讓我成為你的弟弟,這是它恩賜給我的最幸福和幸運的事情。姐,你知道我有多愛你嗎,即使上天再次讓我從你和生命當中選擇,哪怕是選擇一百次,我也要成為你的弟弟,其它的全都可以舍棄。
所以,我實在是幸福的啊。
姐,不要因為我的離去而難過,好嗎?我隻是暫時離開你一下,很快就會重新回到你的身邊。在我離開你的這段日子裏,你要好好地活著,快樂地活著,替我去看世界各地的美景,替我去吃世界各地的美食,不要生病,不要太累。
姐,我隻是暫時地離開你一下。下一世我還會回到你的身邊,那時候,我希望我能變成你的哥哥,讓我來照顧你,把你寵得像個小公主。或許,不用等那麽久,我就會回來,也許我會變成小娃娃鑽進你的肚子裏。
嗬嗬,姐,你看,你隻是暫時地看不見我,而我在天國每天都可以看見你。每當看見你的笑容,我就會有一百倍的快樂,每當看到你難過,我就會有一百倍的傷心。
姐……
請為了我,也要每天生活得很快樂,好嗎?
我永遠愛你。
你的小澄
金色的陽光照耀在淡藍色的信紙上,淚水一滴滴滑落下尹夏沫蒼白消瘦的麵頰,她的身體一陣陣地顫抖著,長發被海風吹得淩亂飛揚,她緊緊握著那信紙,一片片的淚水將上麵的字跡暈濕。
然後。
她緩慢地暈倒了過去,兩滴淚滑向她的耳際。洛熙心痛如絞,伸出雙臂想要抱住她,卻有人已經緊緊地將她擁入懷中,於是她的淚水便淌入了那人的胸前。
“夏沫!”
歐辰痛聲低喊,抱緊她冰冷的身體。
*** ***
雪白的天花板,消毒水的氣息,似乎有無數的白影來來去去,耳邊的聲音如棉絮般斷斷續續,有人一直緊緊握著她的手,那種心痛和恐懼從他的手指一點點傳入她的心底。
就像做了一個好長好長的夢。
她以為……
她會在那個漫長的噩夢裏死去。
“歐先生,恭喜你,你太太已經懷有兩個多月的身孕……”隔著厚厚的棉絮,似乎有隱約的聲音對始終握著她手的那人說。
握著她的那隻手頓時僵硬僵硬!
而後又滾燙起來!
那隻手握著她,火熱而顫抖!
一張男人的麵孔埋進她的手掌,似乎有熱熱的淚水打濕她的掌心,那個聲音沙啞激動:
“夏沫,你聽到了嗎,你肚子裏有了我們的孩子……”
修改——
1、 讀劇本時,弟弟叫小成,刺激夏沫
2、 安卉妮試鏡時,撕心裂肺地喊小成,刺激到夏沫走進試鏡室
3、 姚淑兒一開始就知道劇本中弟弟叫小成,覺得是冥冥中注定
4、 導演有個性
第十五章
超市貨架上擺滿了各種盒裝的牛奶,歐辰仔細地查看牛奶的生產日期和營養成分,然後將其中最新鮮的幾盒放進手中的購物筐。心中始終放下不下家裏的夏沫,他又買了些新鮮的雞蛋和魚,便走向收銀台準備結帳。
“爸爸,我要買電動車!”
一個小男孩哀求撒嬌的聲音從旁邊的貨架旁傳出,那小男孩的父親不同意,說家裏已經有太多的電動車,除非他能背出九九乘法表才買新的。看著那小男孩依依不舍地被父親拉走,歐辰不知不覺走到了那排貨架前。
那是孩童用品的貨架,因為是小超市,貨架上並沒有擺太多的玩具,有的玩具是給大些的孩子玩的,有機關槍、電動車、洋娃娃、積木,還有的玩具是給嬰兒玩的,有握在手裏的鈴鐺和撥浪鼓。
歐辰拿下一隻撥浪鼓。
“咚咚咚!”
隨著手指的轉動,小小的鼓錘歡快地敲打著鼓麵,撥浪鼓的一麵畫著年畫中可愛的大胖娃娃,另一麵畫著一頭長著翅膀的金色小豬。聽著那歡快的響聲,歐辰心中湧起滾燙的暖流,按照舊曆的算法,寶寶出生後應該屬豬,是隻胖胖的小金豬。
貨架的另一邊擺著些嬰兒的衣服。
歐辰小心翼翼地碰觸著其中一件純棉的新生嬰兒服,柔軟的,細細的,就像嬰兒細嫩的皮膚。摸著那件小衣服,他仿佛可以看見寶寶黑溜溜亮閃閃的眼睛,小小的手小小的腳,稚嫩的“咯咯”的笑聲和渾身的奶香……
站在家門口,望著購物袋中除了牛奶和食物外那些多出來的東西,一隻撥浪鼓、一套嬰兒衣服和一隻拉拉尾巴就會跑的小豬,歐辰忽然有些尷尬,就好像心中那滔天的喜悅被人赤裸裸地發現了。
歐辰用牛奶、雞蛋蓋住那些嬰兒的東西,深呼吸,他掩藏住那股莫名的不安和羞澀,拿出鑰匙打開大門。
她還沒起床。
屋裏靜悄悄的。
昨晚她拍夜場戲,深夜才回來,多睡一會兒也是好的。歐辰凝視著她緊閉的房門,唇角輕柔的微笑將他昔日冷漠倨傲的麵容變得異常柔和。自從收到小澄寄來的那封信,發現她已懷有身孕之後,她奇跡般地漸漸恢複起來。
仿佛生命中有了希望和寄托,她開始每日三餐正常地吃飯,即使偶爾還是會嘔吐出來,她也會堅持再繼續吃。她開始正常作息,雖然拍戲忙碌而沒有規律,她也總是保證充足的睡眠。她不再封閉起來,開始說話,也漸漸開始有了笑容。他不知道她的這些改變究竟是因為小澄的那封信,還是因為她腹中的寶寶,可是隻要看著她一天天地好起來,他就已經對上天充滿了感恩。
廚房裏,歐辰將蘋果、梨子、香蕉切成小塊,想了想,又切了一些胡蘿卜進去,果汁機飛快地將它們榨成汁,他小心翼翼地撇去果汁上的浮沫,倒在玻璃杯中,滿滿的一杯。接著,他熱好了牛奶,烤了幾片吐司,將雞蛋煎成她最喜歡的七分熟。
他抬頭看了看牆壁上的時鍾,可以喊她起床了。
“夏沫。”
歐辰端著早餐托盤站在她臥室的門口,輕聲敲了敲門。門裏沒有任何動靜,或許她還在睡覺吧,他猶豫了一下,但是她下午還有通告,如果太晚起床會太過匆忙。 “夏沫!”
他略微提高聲音。
等了片刻,門裏仍舊寂靜無聲。
歐辰突然一陣心慌。
那種全然的寂靜是如此地令人不安,他伸手旋開她臥室房門的門扭,窗簾早已拉開,床上隻有整齊的寢具,空蕩蕩的,屋裏竟沒有她!
“夏沫!”
放下托盤,歐辰衝進浴室衛生間,衝進小澄昔日的房間,衝到陽台上,到處都是空蕩蕩的,沒有她的影子!他抓起電話一連串按下她的手機號碼!“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沒有開機……”那個單調枯燥的聲音提醒著他,她的手機已經很長時間沒有用過了!
“夏沫——!”
僵硬地站在客廳中央,寒意驟然攫緊歐辰的全身,各種可怕的想法瘋狂地湧進他的腦海!難道小澄的那封信反而將她最後的希望也熄滅了,沒有了小澄,她已經完全不想活下去了,所以她這段時間的平靜隻是為了等待他的疏忽,好徹底地離開嗎?!
是這樣嗎……
他的身體微微顫抖,臉色蒼白得嚇人,她在哪裏,她現在在哪裏,她還活著嗎……不,她還活著,早晨他去超市的時候她還沒有出去,她沒有走太久,他會找到她,他一定會找到她!
在狂亂的恐懼中,歐辰衝向大門口,手剛放在門把上,門卻“嘩啦”一聲自己開了!那個纖瘦的身影,微驚地看向他的那雙眼睛,光和影將她的身體勾勒得似真似幻,他顫抖地看著她,一時不知道她是真實的還是自己的幻覺!
“夏沫!”
歐辰緊緊地抱著那個人影,用足所有的力氣抱緊她,要將她抱入骨髓融進他的血肉裏,他的身體一陣寒冷一陣滾熱,像孩子般無措和不安,顫抖地一聲聲地喊著:
“夏沫!夏沫!夏沫!……”
“歐辰……”
尹夏沫怔怔地抬頭望他,他將她抱得那麽緊,又緊又痛,她的骨頭都要痛得碎開了。可是她從沒有見過這樣的歐辰,一向矜持淡漠的他竟然是那樣的緊張不安,似乎再晚見到她一秒,他就會崩潰掉。
“對不起……”
莫名的,她心中一痛,看著因為她而憔悴蒼白,因為她而嚐盡了痛苦慌亂的歐辰,糾纏在一起的歉疚、憐惜和不舍漸漸在她體內混合成異常溫柔的情緒。
“……我應該留下張字條再出去的,對不起……”
這些日子裏,雖然她的神誌一直渾渾噩噩,可是她知道歐辰從來都陪在她的身邊,喂她吃飯,對她對話,幫她擦洗幹淨,每晚讓她靠入他的懷中試圖讓她睡一會兒。
曾經,她想過陪小澄而去。
可是他日日夜夜地陪在她的身邊,就好像,他的生命是和她在一起的。即使在最痛苦的深淵中,她也能感覺到他始終拉著她,緊緊地握著她,不讓她走不讓她離開,如果她不顧一切地墜入地獄,他也會不顧一切地陪她隕落。
“夏沫……”
她的話語和溫暖的身體一點點使得理智重新回到歐辰的體內,他慢慢地鬆開她,深黯的眼睛凝視著她,麵容依舊有些蒼白。
“……你去了哪裏?”
“我去看醫生了。”
尹夏沫的聲音輕柔低婉,她的手不自覺地撫上自己尚是平坦的小腹,唇角露出一抹恍如有著聖潔光芒的微笑。
“我問醫生,前兩個月我的狀態很不好,也幾乎沒有吃什麽東西,會不會傷害到寶寶?”
歐辰屏息住,她竟然可以這樣流利地跟他說話了,就好像她已經完全正常了,是以前的那個夏沫。他呆呆地看著她,而且她是為了寶寶才出去的。
寶寶……
他忽然一陣心慌,剛才抱得她那樣用力,不知道會不會也傷害到了寶寶!小心翼翼地將她扶坐在客廳的沙發上,他沙啞地問:
“醫生怎麽說?”
“醫生說,前三個月寶寶主要是吸收母體自身的營養,所以關係不大。醫生還說,孕婦的情緒對寶寶的發育很重要,要我以後盡量保持心情的平穩和開朗。可是你剛才——”
她微笑著看他,輕聲說:
“——說不定已經嚇到寶寶了。”
歐辰怔怔地看著她,從她溫暖的笑容慢慢看向她的小腹,盡管她穿著春日的衣裙依舊可以看出那裏還如以前一般纖細和緊繃,寶寶就在那裏,是嗎?
他笨拙而輕柔地撫摸她的腹部。
也許是幻覺。
他覺得她的小腹有輕輕的脈動,就像嬰兒的心跳,他的手掌頓時滾燙滾燙,呼吸也漏掉了幾拍!
“寶寶在動……”
歐辰欣喜地看向她,拉著她的手也摸向她的小腹。
“你摸,寶寶在動!”
她靜靜地感覺了下,然後笑了。
“那是我血管的脈動。醫生說,快要四個多月的時候才能偶爾感覺到寶寶的胎動,而且寶寶的心跳會很快,每分鍾140多下呢。”
“……哦。”
他和她的手疊在一起,放在她溫熱的小腹上,這樣親昵的動作忽然使得歐辰有些恍惚。她是不喜歡他這樣逾越的吧,在她的心裏……
他僵硬地握起手指。
慢慢地,他僵硬地離開她的手,也離開她溫暖的氣息。每當和她在一起,那種幸福總是會讓他自私地想要永遠留在她的身邊,而忘記她的自由和幸福。因為他的霸道,已經傷害她一次又一次,難道他要永遠將她傷害下去嗎……
然而他的手並沒有能夠離開。
尹夏沫輕柔地反握住了他。
“對不起……”
她憐惜地望著他比以前明顯消瘦憔悴的麵容,不再克製心中的感覺,任由那種又酸又澀的溫熱在她的心底緩緩流淌。
“……這些日子照顧我,讓你瘦了很多。我不是一個好妻子,結婚以來不但沒能好好地照顧你,反而總是害你為我擔心。”
她握著他的手,眼神溫柔。
“再給我一次機會好嗎?我會好好地照顧你,照顧寶寶,我會努力學會怎麽做一個好妻子和好母親。”
她溫柔的聲音輕輕回蕩在他的耳邊,歐辰凝視著她,心中各種複雜的情緒混亂交織,他良久良久說不出話來,隻是感覺她的手指溫暖得就像太陽,他生命中唯一的太陽。
*** ***
為了腹中的寶寶,尹夏沫曾經猶豫過是否要退出《畫境》的拍攝。可是這部電影早已計劃好要參加即將到來的金鹿電影節,如果她一旦退出,會使得所有的拍攝進度大亂。而且,影片講述的內容也令她舍不得完全放棄,仿佛是她和小澄在電影裏有了一個幸福圓滿的結局。
她征求了歐辰的意見。
如果他不想她再拍下去,她會尊重他的想法。
歐辰跟吳導演談了談。
吳導演說,目前《畫境》拍攝得十分順利,大約不到一個月的時間就可以全部拍攝完畢,並且他會將夏沫的戲分盡量安排得集中起來,使她可以比其它演員提早退出劇組。
於是歐辰告訴她,喜歡這部電影的話,就將它拍完吧。但是一旦覺得身體太累受不了,就必須馬上休息。
歐辰依舊每天為夏沫做早餐,如果午餐和晚餐她由於拍戲而無法回家,他會讓沈管家將做好的營養搭配合理的飯菜送到片場,如果她回家吃晚餐,他會讓她在客廳或者臥室裏休息,自己親手做飯菜給她吃。
他不讓她洗衣服、收拾屋子、打掃衛生,甚至洗水果也不讓她動手,他會將水果洗淨去皮切成小塊放在她的麵前。
“你一直不去公司,沒關係嗎?”
尹夏沫怔怔地看著歐辰在廚房的水龍頭下清洗水果盤,昔日那個倨傲淡漠的少年竟然會穿著圍裙忙碌這些事情。
“過兩天再去。”
歐辰關掉水龍頭,正準備去拿毛巾去擦手上的水,她已經取下了毛巾,輕輕用毛巾將他的雙手包住,輕柔地幫他擦拭著。恍惚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的那個遊泳池邊,她用浴巾輕柔地幫他擦拭著濕淋淋的頭發……
每天,在開始拍戲前,尹夏沫都到一個僻靜的角落,愛憐地輕輕撫摸著自己的小腹,柔聲說:
“寶寶,過一會兒媽媽演戲的時候會哭會笑,情緒會有很大的起伏,可是寶寶不要怕哦,那些情緒都是電影裏需要的,是假的……”
她微笑地反複地說著,直到覺得寶寶聽到了,才會走到場中央開始拍攝。
每天,歐辰靜靜地站在場邊看著她在燈光鏡頭前的每個表情。她是天生的演員,不管是笑容還是淚水都有著強烈的光芒,每當她站在聚光燈下,所有人的目光都無法離開她。
晨曦的光暈透過樹林的間隙灑照下來。
如幻的仙境。
攝像機前,尹夏沫呆呆地望著坐在地上背倚樹幹畫畫的洛熙,她經曆了那麽多波折和危險終於找到了他,想要張口喊他,聲音卻沙啞在喉嚨中,淚水緩緩從她臉頰滑落。
仿佛感覺到了什麽。
洛熙停住了畫筆,在樹林清晨的風中,他緩緩轉過頭來,柔和的晚霞中,他純潔美麗得不染半點塵埃,看到她時候,他的眼睛裏如海洋般充滿了感情,就好像他一直在等她,從離開她的那一刻,他就一直在這裏等著她……
特寫鏡頭分別搖近兩人的麵容。
時空寂靜得恍如天堂。
好像隻要她和他在一起,無論是現實中,還是畫境中,都是夢一般美好的天堂……
歐辰知道那隻是在拍戲。
然而看著她和洛熙互相凝望的模樣,他的心卻無聲地沉沉墜下去,一直墜入漆黑的洞底。
他轉身離去。
當轉身離去的時候,他告訴自己,他並不是因為介意她和洛熙在電影裏的感情,隻是因為這段時間歐氏集團積累了太多的事務必須由他親自去處理。
他讓沈管家按時給她送去午飯。
他坐在歐氏集團的會議室裏,開了一場接一場的會議,集團的董事會,集團的高層主管會,各子公司重大事件的匯總會議,有無數的事情要由他決定,有無數的重大投資需要由他批準,回到歐氏集團大廈的他麵臨的是如山般無數急待解決的公務。
終於從會議室回到辦公室,歐辰審閱著堆在辦公桌上那些厚厚的必須由他簽字才能生效的文件,等他從文件中抬起頭來時,竟已是傍晚時分。
望著窗外的晚霞,清晨時她和洛熙相對凝視的場景又再次浮現在他腦海中,那種苦澀交織的滋味終於使得歐辰承認,他的離開並不是因為歐氏集團的事務,而是因為他在逃避。
沉默地站在窗前很久。
歐辰深吸口氣,他已經逃避了太長時間,那時間長得已傷害了她一次又一次。
歐辰驅車趕回拍戲的樹林。
《畫境》劇組還在緊張有序地拍攝著,忙忙碌碌的人影中,他卻找不到夏沫的蹤影!
“夏沫走了,不過她一個小時後還會再回來,天黑之後還有她的一場戲要拍。”場邊的珍恩驚奇地看著歐辰再次出現。
“她去哪裏了?”
珍恩猶豫了下,說:
“不知道,她隻說會趕在下場戲之前回來。”
“洛熙呢……”歐辰忽然發現,在來來往往的劇組人員裏,也沒有洛熙的身影,頓了頓,他沙啞地問,“……洛熙是和夏沫一起離開的嗎?”
看出他神情中的黯然,珍恩怕他誤會,急聲說:
“不是的,隻不過是夏沫和洛熙一起到小澄的墓地去了,剛去一會兒而已。你也知道,小澄下葬的時候她神誌恍惚,因為剛才拍戲出現空檔,她才想要去小澄墓地看看。她沒告訴你是因為很快就會回來,洛熙一起去是因為他也沒去過……”
小澄的墓地……
歐辰閉了閉眼睛。也許是他做的不對,怕她看到小澄的墓地會再次觸景傷情,他至今都沒有陪她去過。
而現在——
是她和洛熙在小澄的墓地前。
“等一下!”
珍恩阻止住歐辰轉身的動作,急得手足無措,他誤會夏沫了是嗎,夏沫和洛熙真的沒有什麽了,夏沫好不容易變得好起來,歐辰怎麽可以再誤會夏沫!她焦急地掏出手機,按下一連串的號碼,邊聽著電話那端的動靜,邊拉著歐辰不讓他走!
“怕耽誤拍戲,今天夏沫走的時候帶手機了,我這就打電話給她啊,你先不要走!”
“不需要……”
歐辰皺眉,他不想在她和洛熙在一起的時候打擾她。
“啊!電話通了!夏沫!歐辰回來了,他現在就在我身邊,你要不要和他說話啊……”珍恩高興地將手機塞進歐辰手中,“夏沫要同你說話!”
“……”
“……喂?是歐辰嗎?”手機裏傳來她輕柔的聲音,似乎有風吹過小澄的墓地,她的聲音有些遙遠和模糊。
“……是我。”
“……”她的聲音略怔住,又溫婉地說,“……公司裏事情很多,今天你累壞了對嗎?”
“……你在小澄的墓地?”
“……是的,我想來看看他。不過,如果你在等我,我很快就會回去。”
“……公司裏還有些事情,我需要再處理些文件。你多陪一會兒小澄吧,他一定很想見到你。”歐辰微笑地說,努力不讓自己影響到她的心情。
“……嗯,我會告訴小澄,過幾天我會和你一起再來看他。”
“……好。你晚上回家吃飯嗎?”
“……是的。”
“……那我就先回公司,然後在家裏等你。”
“……好,我會盡早趕回去。可是如果你餓了,就先吃飯,不要一直等我,好嗎?”
“……好,我等你。再見。”
“……再見。”
望著手機屏幕上“通話結束”的字樣,歐辰唇角溫暖的笑容漸漸黯然,眼底的光芒也漸漸黯淡下來。自從恢複以來,她變得十分溫柔和細心,小心翼翼地似乎唯恐傷害到他一絲一毫。
也許,她覺得虧欠了他,也許,她是盡力想要彌補他。可是她錯了,從始至終,都是他在虧欠她強迫她。
*** ***
傍晚的風輕輕從墓園的墓碑間吹過。
尹夏沫怔怔地看著已經結束通話的手機,歐辰的聲音雖然溫暖,然而有些隱約的不妥,可是她又無法具體地感覺出來不妥在哪裏。
她虧欠了歐辰太多。
從她很小的時候,到再次重逢,她總是一次又一次地傷害他,將他傷害得遍體鱗傷。或許是他對她的愛太過強烈,或許是她認為太過強烈的愛是十分可怕的事情。
然而,漸漸的。
她發現就是這份強烈的愛在一直保護支撐著她,每當她遇到困難,每當她脆弱無措,歐辰始終張開他的翅膀將她嗬護起來,而那雙翅膀卻被她傷害得鮮血淋漓。
洛熙半跪著,將一捧白色的雛菊放在尹澄的墓碑前,用手指輕輕拂去小澄名字上的灰塵,墓碑上有小澄的照片,澄淨地微笑著像天國的天使。
他默默地望著小澄。
仿佛可以感覺到小澄的氣息透過傍晚的風傳來,就像在跟他說話。
輕輕地。
洛熙也微笑了起來。
當夏沫接起那個電話,天國中的小澄也知道電話那端的是歐辰,對嗎?她和歐辰說話的聲音,她聲音裏的感情,她望著呆呆出神的模樣,一切都已經那樣明顯,所以小澄也察覺了,對嗎?有歐辰在她的身邊,有歐辰始終不離不棄地愛著她守護她,她會生活得很幸福很平靜,所以小澄也放心了,對嗎?
聽到她的腳步走過來。
洛熙轉頭看她,晚霞的紅暈中,她麵容潔白如玉,海藻般的長發隨風輕揚,望著小澄的墓碑,她的眼睛裏蘊滿了深深的思念和溫柔的感情。
“小澄,我和洛熙來看你了。”
尹夏沫也緩緩地在小澄的墓碑前蹲下,她依戀地凝視著小澄的笑容,輕聲講述著從他離去後的很多很多事情。黑貓牛奶胖了些,變得比以前更愛睡覺了,她接了一部名叫《畫境》的電影,電影裏的弟弟也叫小成,跟他名字的讀音一模一樣,在電影中,姐姐找到了已經逝去的弟弟。
“是我來演那個弟弟啊。”洛熙笑著對小澄說,“不過我不會畫畫,所以電影裏很多畫是用你的畫作,劇組裏所有的人都驚歎你畫的太好了。”
“洛熙演的很出色,有時候就好像,就好像你又出現在姐姐麵前……”她的聲音凝滯了下,輕吸口氣,掩藏住眼底泛起的淚光,又微笑起來,“……對了,還有一個好消息要告訴你。”
她緩緩地站起身。
晚霞如醉,風輕輕地吹過。
“我懷孕了,寶寶馬上就要三個月了。”尹夏沫輕柔地撫摸著依舊平坦的小腹,麵容中有屬於母親的光芒,“小澄,你要當舅舅了。”
白色的雛菊在風中幸福地綻放。
“你說,你會變成小寶寶鑽進我的肚子裏,是真的嗎?”她的笑容怔怔的,半晌,她搖頭溫柔地笑,“不管那是不是你的傻話,我都會像愛你一樣地愛他,讓他從小像你一樣學畫畫……”
晚霞絢爛如緋色薄紗。
輕輕地灑照在洛熙和尹夏沫的身上,他和她在尹澄的墓碑前又留了很久,當太陽漸漸落山,兩人才起身走向停在墓園大門處的汽車。
“等寶寶出生的時候,記得通知我一聲,我會從紐約寄禮物給他。”洛熙放緩腳步,他買了些育兒的書,知道孕婦不可以走得太急。
“還要再回紐約嗎?”尹夏沫望向他。
“我已經在紐約大學選修了電影導演的課程,想要將它修完,”洛熙呼吸著春天傍晚的風,清冽而新鮮,“重新回到校園的感覺很好,仿佛整個人都純淨了起來。”
“你一向都是很優秀的學生。”
“可是當年你一點也不把我這個資優生放在眼裏,你凶巴巴地對我說,洛熙,我會把你趕出去!”他笑得就像許多年前盛開的櫻花樹下,那個眼底有著妖嬈霧氣的少年。
“是啊。”
她也輕輕笑起來,恍惚想起那個喝醉啤酒的夜晚,她眼睛裏染著微醺的醉意,舉起手中的啤酒罐,終於第一次歡迎他來到這個家。
不知不覺……
時間已經過去了這麽久這麽久。
她曾經像敵人般防備過他,曾經被他緊緊地擁在懷中,曾經對他許下永不離棄的諾言,曾經因為他的誤會和離開而黯然,而此刻,往事都似風淡淡逝去,她和他已經自然得如同老友一般。
“在紐約,生活得開心嗎?”她凝視著洛熙在晚霞中的側麵,“如果不習慣那裏,你就回來。”
“其實,在哪裏都是一樣。”洛熙回頭,迎上她的目光,他笑如傍晚的輕風,說,“以前我的內心充滿了不安全感,總是害怕失去最珍愛的人,害怕失去之後會是毀滅的地獄,那種強烈的不安全感讓我變得脆弱又危險,傷害了你很多次。而現在我明白了,愛一個人隻用放在心裏就可以,在心底的感情是沒有人能夠奪走的,也不用害怕失去。所以我的心是滿滿的,無論在哪裏,都是平靜而安詳的。謝謝你,夏沫,謝謝你給了我平靜的心。”
“……”
尹夏沫的睫毛輕輕顫動了一下,緩緩地,她唇角綻放出寧靜的微笑,心裏亦是寧靜一片,對他說:
“謝謝你,洛熙。”
落日的餘暉將大地染得溫柔沉醉。
風靜靜從墓碑間吹過。
他和她的身影越走越遠,消失在路的盡頭。
*** ***
那天,尹夏沫回到家的時候是晚上九點,歐辰已經燉好了豬肝粥,見她回來,他便開始炒在等待她時早已洗淨切好的一盤盤的菜。當她換上家居服,從臥室走出來時,香噴噴的飯菜整齊的擺在餐桌上,有葷有素,有湯有粥。
“以前從沒想到,你竟然可以學會下廚,而且做的飯菜會這麽好吃。”
她嚐了一口豬肝粥,香香糯糯的味道,混合著豬肝特有的風味,灑了一點點香蔥沫,很好吃。以前那個高貴淡漠的歐辰少爺,現在這個穿著圍裙在廚房裏為她忙碌的丈夫,時光仿佛改變了一切,她微微有些恍惚。
“你多吃一點,書上說孕婦每月都應該補充些豬肝。”
歐辰凝視著她吃飯的樣子,看她吃得很香,他的唇角悄悄地彎起來。忽然,他的眼底又漸漸變得黯然,猶豫了下,他對她說:
“這段日子集團公司積攢了很多事情必須處理,往後不能再陪你去片場了,可能也沒有辦法再趕回來陪你吃飯。”
“……哦。”
尹夏沫怔了怔,就笑著說:
“沒關係,我會照顧好自己的,你放心好了……你也多吃點菜,今天又去片場,又去公司,又在家準備晚餐,你一定很累了。”她溫柔地將一塊糖醋小排夾到他麵前的小碟中。
歐辰吃下排骨。
她又夾給他一塊豆腐。
歐辰吃下豆腐,然後夾了一些雞絲給她。
她吃下雞絲。
讚歎地點頭說好吃,也夾了很多雞絲給他。
就像兩個孩子,她和他忙著互相夾給對方飯菜,似乎那是很好玩的遊戲,看著對方吃下,兩人彼此看了看,忍不住笑起來。她笑得很開心,眼睛亮亮的,好像並沒有察覺到他笑容中隱藏的落寞和孤獨。
為了怕他去公司以後,她單獨在家沒人照顧,歐辰和她回到了歐宅生活。將她安頓之後,尹夏沫就很少看見歐辰了。
歐辰每天很早出去,很晚回家,每天早晨她見到的隻是他準備好的早餐,每天中午和晚上是沈管家精心為她準備的飯菜,如果她在拍戲,沈管家也會將飯菜準時送給她。
傭人們也小心翼翼地照顧著她的一切起居,浴室裏的瓷磚換成了非常耐滑的,每天都擦洗得幹幹淨淨,生怕讓她摔倒,她的拖鞋也換成了防滑底的,走廊樓梯上新換了地毯,厚厚軟軟。
日子一天一天地過去。
《畫境》的拍攝漸漸進入尾聲,她每天在片場忙碌地工作著,偶爾等戲的空隙,她會怔怔出神地看著片場周圍的人影。一開始她也沒有意識到自己在找什麽,直到有一天,一個挺拔淡漠的身影在人群中出現,她猛地站起來,喜悅從她心底怦然而起,而發現那人並不是歐辰後,她胸口一片悵然若失。
她好像很久沒有見到歐辰了。
有時候,她會給他打電話,可是電話那端的他仿佛隔著很遠很遠的距離。有時候,她會等他等到深夜,也許是沈管家通風報信,每當她超過十一點還沒入睡,歐辰就會電話給她,讓她為了寶寶,早點休息。
睡夢中的她,有時會感覺到歐辰。
感覺到歐辰輕輕地坐在她的床邊,輕輕地撫摸她的麵頰和頭發,輕輕地為她蓋好被子,然後久久地坐在她的床邊。
因為懷孕她變得十分困睡,每次都想要在睡夢中醒來,看看是不是他,然而每次都無法真正醒來看一看他。
每天拍戲的時候,珍恩都陪著她。
“哇,夏沫啊,孕婦有很多禁忌呢,好有趣啊!”自從知道她懷孕以後,珍恩就對育兒知識有了濃厚的興趣,買了很多書,也在網上查看各種有道理和沒道理的育兒常識,“據說,懷孕以後不能往牆上釘釘子,不能坐在床上剪東西……”
聽著珍恩興高采烈地說著那些稀奇古怪的風俗,尹夏沫總是被她逗笑,可是笑容總是有些悵悵的,回想著好像前一晚歐辰在她的床邊一直坐到黎明。
“……啊,你看這個,好沒道理哦!說是孕婦不能吃葡萄!”
“為什麽?”
“說是吃葡萄會變葡萄胎!”
“胡說!”尹夏沫忍不住又笑了,珍恩手上那幾頁紙都是從網上下載的奇怪搞笑的言論。
“……孕婦還不能吃羊肉!”珍恩驚奇地瞪大眼睛。
“為什麽?”
“因為吃羊肉的話,將來寶寶會是羊癲風!”
“又是亂說,”尹夏沫笑得快要不行了,“那人家內蒙新疆的人,孩子全都是羊癲風嗎?”
“是哦,哈哈哈哈哈,笑死我了!”見她笑得開心,珍恩悄悄舒了口氣,又興高采烈地鼓掌說,“這些都是網上寫來搞笑的,不過夏沫你很聰明啊,一點都沒上當!超級棒哎!”
說著,珍恩又看向她的小腹,說:
“有一點點顯了呢,不過好在電影這幾天就拍完了,到時候你就可以靜心在家裏休息了。對了,寶寶的東西你都不要買啊,我全包了!誰叫我是寶寶的幹媽呢?哈哈,我可愛的幹兒子或者幹女兒……”
珍恩陶醉在想象中,嘴裏哼著搖籃曲。尹夏沫笑著,思緒卻淡淡散開了去。
第十六章
夜色漸起。
歐辰手中握著水晶酒杯,望著窗外穿流不息的車海。她是在拍戲還是已經回到家中,沈管家應該已經按照他定下的食譜做好了她的飯菜,她今晚會不會多吃些,這幾個星期她好像沒有長胖,隻是變得比以前嗜睡許多。
比起以前……
他眼底一黯,無數畫麵片斷閃過他的腦海。
許多年前的櫻花樹下,她眼中充滿恨意地將綠蕾絲拋向夜空,對他說,除非他死,她才會原諒他……
為了小澄的換腎手術,她緩緩地在他麵前跪下,而他卻告訴她,要拿到那顆腎,除非她嫁給他……
她高燒幾天幾夜,因為小澄不肯接受那顆由她的婚姻喚回的腎,她在高熱中昏迷在醫院的病床上,像孩子般囈語哭泣……
小澄去世後,她整日整夜地坐在窗前,不吃不喝,不眠不休,蒼白消瘦得仿佛隨時消散的一抹輕煙……
歐辰緊緊地閉上眼睛,濃冽的威士忌一飲而盡,從喉嚨火辣辣地燃燒到他的胃部。他是那樣地想守在她的身邊,看著她吃飯、看著她讀劇本、看著她睡覺,隻要能夠每天看到她,那種幸福他可以用一切去交換。
然而,他究竟還要再錯多久……
難道每次一定要在她陷入痛苦中蒼白消瘦時,他才能黯然地決定放她自由,而當她有了一些好轉,他就又要緊緊綁住她,不要她離開,直到她下一次的崩潰。
就像一個惡性循環的魔咒。
而他究竟什麽時候才可以真正地放手,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可以真的做到。
夜色越來越深。
歐辰疲倦地合起麵前的文件,隻有將自己投入到公務中,才能暫時遺忘內心的掙紮。他站起來,拿起外套,見落地窗外已是繁星點點,十點三十分,等到他回家,她應該睡下了吧。
他邊穿外套邊走出辦公室。
“董事長!”
秘書急忙站起身。
歐辰猛地站住腳步,不是因為秘書的呼喊,而是因為接待客人的長沙發上那蜷縮著的熟悉身影!
“夫人下午四點多就來了,我想要通知您的,可是夫人不讓我打擾您,所以……”秘書為難地解釋。
黑色的牛皮長沙發上。
尹夏沫像嬰兒一樣蜷縮地睡著,她的呼吸很均勻,唇角似乎還有一絲寧靜的微笑,雙手抱在胸前,好像在做一個甜甜的夢。歐辰心痛地半蹲在她麵前,碰了碰她的手,那冰涼的溫度使得他悚然大驚!
“為什麽不給她蓋上被子,即使你手邊沒有被毯,也應該立刻出去買來!” 怕驚醒睡夢中的她,歐辰沉怒地壓低聲音。
“我……”
秘書嚇得發抖。
“出去!”
歐辰強壓住怒火,將自己身體的外套脫下來,小心翼翼地蓋在尹夏沫的身上。他的動作很輕,她卻依然漸漸醒了過來,就好像因為一直在等他,她並未睡得很沉。
“……你下班了!”
怔怔地看了他幾秒,她的眼中驀然充滿喜悅,連忙掙紮著從沙發裏坐起來,用手指梳理了一下長發,尷尬地說:“啊,我睡著了是嗎?不知道怎麽了,最近特別愛睡。”
歐辰將她裹緊在外套裏,感覺她的身子漸漸暖起來,才啞聲說:“這樣睡著會受涼的。怎麽沒有回家,卻過來這裏了呢?如果來了,就讓秘書通知我,為什麽要等這麽久?”
“《畫境》今天殺青了,”尹夏沫仰起臉,笑容燦爛地說,“往後我不用再去拍戲。”
“你來,就是為了告訴我這個消息?”他怔住。
“是啊,以後我可以精心在家裏安養寶寶,也可以常常來看你。”她的笑容從唇角溫柔到眼底。
“夏沫……”
“好像很久很久沒有見到你了呢,”她輕輕握住他的手,眼中閃動的光芒美得如同窗外的星辰,“寶寶很想你,我也……很想你。”
“夏沫……”
歐辰的心一陣陣的滾燙溫暖,又一陣陣地翻絞疼痛,她知道她這個模樣會讓他多麽難於下定決心嗎,看著她的笑容,他會情不自禁地想要再一次化身魔鬼禁錮住她所有的自由!吃力地把視線從她微笑的麵容移開,他的喉嚨沙啞緊滯地良久說不出話來。
“啊,好餓啊,咱們去吃飯好不好?”
見他半晌沒有回應,尹夏沫依然笑著,心中卻百轉千回,其實,她隱約地知道歐辰的心思,是她以前傷害他太多,要彌補那些創傷,也許需要更多的時間。
現在她有時間了。
她會用她所有的努力讓他幸福快樂起來。
“好,我們馬上回家。”
一聽她餓了,歐辰顧不得許多,緊張地拿出手機,打算讓沈管家立刻重新做飯菜,等他們一回去就可以吃。她卻站起身,將他也從長沙發前拉起來,笑盈盈地撒嬌著說:
“今晚不在家裏吃,去雲南館子好不好?好想吃那裏的氣鍋雞啊,又清淡又鮮美,好長日子沒吃了呢!”
那晚他和她雲南館子吃的晚餐。
紅色的餐桌,金黃色的燈籠,身穿民族服裝的服務員安靜地上菜,周圍沒有別的客人,仿佛完全是是他和她兩人的世界。清香撲鼻的氣鍋雞,別有風味的過橋米線,香茅草煎魚,她吃得很開心,邊說邊笑,講述著《畫境》拍攝中的趣事,他靜靜地聽著,凝視著她動人的笑容。
回到家裏,已經將近夜裏十二點。
歐辰從車裏將困倦地睡去的她橫抱出來,小心翼翼地抱她走上二樓,小心翼翼地將她放在床上,輕手輕腳地為她換上睡衣,拉起被子蓋在她的身子,細心地掖在她的脖頸處。
尹夏沫迷迷糊糊地蠕動了幾下。
吃力地似乎想要掙紮地醒過來,她抓住了他的手,眼睛始終沒能睜開,半夢半醒地囈語著說:
“……別走……我每天……都想見到你……”
整夜,她都握著歐辰的手。
沉睡得如同童話故事裏的睡公主。
歐辰坐在她的床邊。
月光靜靜地灑照在她的臉上。
*** ***
從那晚之後,歐辰留在家裏的時間越來越多,即使他因為開會和處理公事而離開,也會盡可能地趕回來。春天的氣息越來越濃,天氣越來越溫暖,尹夏沫每天在花園裏為花草灑水,噴水壺細細的水流被陽光反射出七彩的光芒。每當有花盛開,她就會開心地拉著歐辰去看,笑得心滿意足。
歐辰在家時候,她更多的是陪在他的身邊,陪他看報紙,聊些小時候的事情,或者為他削水果來吃。雖然他總是不讓她動手拿水果刀,無論她再堅持,最終也往往是他將水果削好切好。
有一天,尹夏沫驚奇地發現,歐辰竟然已經準備好了嬰兒房。
“真可愛……”
粉紅碎花的窗簾,粉紅色的壁紙,搖籃床邊紮著雪紡的蝴蝶結,上麵吊著各種各樣可愛的玩具,地上鋪著柔軟的白色羊毛地毯。衣櫥裏有無數精致的嬰兒衣服,粉嫩嫩的,可愛極了。浴室裏有粉紅色的嬰兒遊泳池、各種嬰兒的洗漱用品,連尿片都準備了,竟然也是可愛的粉紅色。
尹夏沫呆呆地看著歐辰不知什麽時候布置好的這個房間。
忽然她笑起來,瞟他一眼,說:
“可是,你就那麽肯定寶寶是女孩子嗎?如果是男孩子怎麽辦啊,也讓他用粉紅色嗎?”
歐辰笑了笑,拉著她的手,來到隔壁的房間。
尹夏沫再次呆住了。
幾乎是一模一樣布置的房間,隻不過這間用的全是粉藍色。粉藍色碎花的窗簾,粉藍色的壁紙,粉藍色的搖籃床,地麵是柔軟的白色羊毛地毯。衣櫥裏有無數精致的嬰兒衣服,卻都是男寶寶穿的。浴室裏有粉藍色的嬰兒遊泳池、各種嬰兒的洗漱用品,尿片也是粉藍色。
“如果是男孩子,就住這間;如果是女孩子,就住剛才那間。”歐辰微笑著說,他溫柔地望向房間中央的搖籃床,仿佛有新生的嬰兒在裏麵,他眼中那期盼和向往的神情讓尹夏沫不由得握緊了他的手。
“房間布置得很棒,你一定花費了很多心思吧。”
她輕聲讚歎著,這兩個房間在二樓的另一邊,以前是作為備用的客房,不曉得他究竟是什麽時候將它們改造成了嬰兒房。
“你喜歡就好。”
看著她欣喜的表情,歐辰的掌心微微潮熱。不過,他其實準備了更多。
“我很喜歡!”
尹夏沫走到衣櫥前,輕柔地觸摸著那些嬰兒的小衣服,想了想,回頭笑著對他說:“隻是你太心急了,不用準備這麽早啊,或者過些日子我們就可以知道寶寶的性別了。”
過些日子……
歐辰的眼睛黯淡下來,溫熱的手心也慢慢冷掉。
*** ***
就在每年一度的金鹿電影節召開前的一個月,《畫境》順利上映了!
因為前期大規模的宣傳,因為吳導演的口碑,因為複出天王洛熙的強大號召力,《畫境》未上映前就非常火熱,個別城市甚至出現一票難求的情況。
女主角尹夏沫的人氣雖然稍弱,但她與洛熙相戀,卻嫁入豪門的傳奇經曆,也引起了公眾足夠的好奇。
但是《畫境》真正造成的轟動依然是在它的正式放映之後。
電影講述的故事似真似幻、曲折感人,那將現實和幻境完美地融合在一起的鏡頭、出人意料的轉折、讓人落淚的情感和最終使人微笑的結局,震撼了無數的觀眾!男女主角精湛的演技和完全融入影片故事的感情更是贏來了眾多好評!
《畫境》一掃以往國內大片內容空洞名不副實的尷尬,票房收入在短短的時間內創下了近年來的奇跡,甚至有資深影評人說這部電影將是低迷的電影市場的強心針,轉折點!
於是在即將開幕的金鹿電影節上,《畫境》順理成章地以大熱之姿被提名了包括最佳影片獎、最佳導演獎、最佳男主角獎、最佳女主角獎等在內的十幾項提名,風頭之勁唯有去年同樣由洛熙主演的《天下盛事》可以競爭一下。
尹夏沫卻無心關注這些。
近日來她越來越覺得歐辰一些行為很是古怪。這天,她午睡起床後見他走進了一樓走廊盡頭的一個房間,很久沒有出來,她猶豫了下,終於在那房間門口敲了敲門。歐辰走出來,見到是她,神情中有些意外和慌亂。
她看到了他的身後。
“這是……”
尹夏沫疑惑地走進去。
那竟然是一間裝修布置好的兒童房!房間裏的各種東西都是為至少三歲以上的孩子準備的,床頭擺著幾隻可愛的洋娃娃,小小梳妝台上有著小女孩喜歡的各式發夾,小小書桌裏放滿了各種文具,而桌上有一本攤開的日記本,似乎剛才歐辰正在上麵寫著什麽。
看著歐辰不動聲色地將桌上的筆記本收起來,尹夏沫心中忽然有種不安,想起樓上那兩間嬰兒房,她怔了怔,問:
“這是給女孩子準備的房間,你是不是同樣地準備了一間給男孩子的兒童房呢?”
果然,在這間兒童房的對麵,她找到了是一間屬於男孩子的。房間裏也是一切都準備好了,文具、衣服、玩具、小孩子用的電腦、各種小孩子看的書、甚至牆角還放著一輛兒童自行車。
“歐辰……”
尹夏沫驚疑地看著他。
“……為什麽這麽早就布置兒童房,是有什麽事情發生嗎?”
“沒有,隻是布置這些房間讓我覺得很快樂。”
歐辰摸著童床床頭的小棕熊,微笑著說。一點一滴,這些房間裏的東西都是他親手準備的,想到以後寶寶能夠用到它們,那種快樂和滿足在他的心間滿溢。
定定地凝視著他的笑容。
尹夏沫微皺起眉。
一定有什麽地方不對勁,雖然她說不出來,歐辰的表現似乎也完美得無可挑剔,但是他眼底的那抹黯然卻始終沒有消退。是不是她做的還是不夠,是不是他依然介意她和洛熙的過往,她要不要再進一步地努力……
這一天,沈管家將金鹿電影節組委會送來的頒獎典禮邀請卡送給尹夏沫的時候,她正在給客廳的竹子灑水。望著那張金燦燦的邀請卡,她想了想,深呼吸,讓笑容燦爛上她的麵容,問沈管家說:
“歐辰出去了嗎?”
沈管家恭敬地回答:“少爺沒有出去。”
“他在書房還是臥室?”
“……”沈管家躊躇片刻,說,“好像都不在。”
“嗯?”
尹夏沫怔了怔,說:
“好的,我知道了。”
書房和臥室裏沒有歐辰,陽台上沒有歐辰,二樓的兩間嬰兒房裏沒有歐辰,她走下樓梯,在一樓走廊的盡頭,其中一間兒童房的房門被午後的風吹開了一條縫。
歐辰孤獨地坐在兒童書桌前。
他似乎在寫一封信。
他寫的很慢,仿佛筆很沉,仿佛每一個字都經過了很久的思考,午後的陽光灑照在他寂寞的背脊上,透出一種淡淡的,卻令人心驚的黯然。
尹夏沫默默地望著他。
隔著那扇門,她仿佛忽然感覺到那封信是寫給誰的,那封信的內容是什麽。她握緊手指,讓掌心的刺痛壓下她心中翻絞的疼痛。又等了許久,見他似乎是要永遠地將那封信寫下去,而他身上透出的黯然越來越濃,她終於輕輕敲了敲門。
“我可以進來嗎?”
尹夏沫輕聲說,看著他將那封信收進兒童書桌裏後,才推開門走進來,如同什麽都沒有看到一樣,微笑著對他說:
“大後天晚上你有時間嗎?”
“……?”
歐辰扶她在兒童床上坐下,她的腹部已經微微隆起,雖然看起來還是寧靜美麗。
尹夏沫晃了晃手中金色的邀請卡,開心地說:
“我被提名金鹿電影節的最佳女主角獎,組委會邀請我大後天晚上出席頒獎典禮,你陪我一起去好不好?”
歐辰沉默片刻說:
“洛熙不陪你去嗎?”
“你是我的丈夫,我希望能在你的陪伴下出席,”她握住他的手,不好意思地笑著說,“當然很可能不是我獲獎,不過如果獲獎的話,我希望你能就坐在旁邊,看著那一刻。”
“……”
歐辰凝視著她,有一瞬間,他是那麽想要答應她,陪在她的身邊,見證她光彩奪目的時刻。可是,既然他已經做了決定,再多的留戀也不過是徒增傷感。
“那晚……我有事去不了。”
他黯然地避開她的眼睛。
“不可以改期嗎?”她有些失望。
“對不起。”
“……沒關係,反正我也不一定能拿獎,”她搖了搖他的手,撒嬌地說,“如果下一次還有這樣的機會,你必須要陪我去,好不好?”
“……好。”
歐辰沙啞地答應她,心頭緩緩劃過一陣深深的疼痛。
*** ***
隨著金鹿電影節頒獎典禮的逼近,關於最終各獎項花落誰家的各種猜測和分析也變得越來越熱鬧。
最佳影片的角逐,最有可能是在《天下盛事》和《畫境》之間展開。《天下盛事》有著宏大的場麵、史詩般的故事,雖然它有些形式大於內容,影片故事盡力展現的恢弘中有著明顯的空洞感,但是這種巨資打造的大製作影片一貫是市場的寵兒,以往的電影節上這類影片也總是斬獲頗多。而《畫境》作為新上映的影片,橫空出世,聲勢奪人,搶盡了風頭,無論票房和評論家的口碑都異常出色,是近幾年來難得的佳作,一掃國內電影的頹勢和蒼白,所以雖然《天下盛世》的票房也取得了很好的成績,可是各媒體更傾向於認為《畫境》將會奪得最佳影片獎。
最佳男演員獎的歸屬是各媒體爭議最少的,憑借在《天下盛事》和《畫境》中的精彩演出,洛熙竟一人同時得到兩次提名,在金鹿電影節的曆史上可謂空前。評論家們認為,無論是洛熙因為《畫境》還是《天下盛事》而獲獎,都是名至實歸的,他已經徹底擺脫了外貌形象的束縛,內在的表演功力令人驚歎。
最佳女演員的歸屬卻是爭議最多的。初次踏入影壇的沈薔在《天下盛事》中有著出色的表現,尹夏沫在《畫境》中的演出也是真摯感人使人難以忘懷,兩人竟是各有千秋難分上下。更讓媒體感興趣的是,她們兩人都和洛熙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
一個是傳說中多年的緋聞女友,雖然始終沒有得到過洛熙親口證實,然而直到今日也經常在他身邊出現。
一個是洛熙曾經在世人麵前公開承認的女友,親密地拍拖過,卻突然舍棄洛熙嫁入豪門。有消息稱洛熙為此絕望自殺,並黯然決定告別演藝圈,而這次洛熙重歸出演《畫境》據說也是由於她的原因。
究竟洛熙的真命天女是誰,誰是洛熙現在的心中所屬,誰又將獲得最佳女主角的後冠,甚至誰會挽著洛熙的手臂一起踏上頒獎典禮當晚的星光大道,都是頒獎典禮前熱門之極的話題!
在萬眾的期待中,金鹿電影節的頒獎典禮之日終於來到了。
下午時分鋪著紅地毯的星光大道前就開始擠滿了各媒體的記者和攝像師,話筒、照相機和攝像機簇擁林立!
無數的影迷和fans將星光大道兩旁擁擠得水泄不通,他們高喊著各種口號,高舉著無數的熒光牌,在各明星開始入場前就已經喊得喉嚨有些沙啞了!
暮色降臨。
星光大道兩旁的燈光打開!
紅色的地毯被照耀的璀璨生光,影迷和fans們歡呼擁擠起來,聲音如海浪般使得明星們即將入場的變得無比熱烈!眾多的保安們嚴陣以待,將記者和影迷牢牢擋在星光大道以外!
頒獎典禮的外場主持人站在臨時搭建的紅色禮台上,隨著她簡短熱烈的致詞結束,逐漸開始有明星從鋪著紅地毯的星光大道走來!
看著在銀幕上熟悉的明星一個個地走過,影迷們揮動著寫有他們名字的熒光牌,尖叫歡呼,明星們一個個盛裝打扮,邊優雅地走來,邊含笑對著影迷fans們揮手致意,記者們手中的照相機如星海般閃爍,此起彼伏的閃光讓星光大道成為光芒的海洋!
姚淑兒挽著采尼的胳膊出現,她一身嫩綠色的長裙,頭戴粉色花朵與綠葉編製的花冠,如嬌俏的春之女神,顧盼生輝,盈盈玉立。當影迷們熱烈呼喊她的名字時,她笑顏如花,輕輕揮手。
雖然歌壇新人輩出,她仍舊占據了一席之地,新結束的金曲頒獎禮中她有一首新歌入圍。從去年開始她逐漸向電影界發展,出演了一兩部電影中的配角,戲分不重,然而她的表現已經得到了很多認可。
繁星出現在夜幕中的時候。
薇安挽著影壇新秀江中明的手臂出現在星光大道上,她依舊一身鮮紅的長裙,黑色的瑪瑙長項鏈重重疊疊在胸前,襯得她如昔的驕傲不羈。雖然一度被緋色醜聞纏身,然而她歌唱不俗的實力和她執拗堅忍的性格,終於使得她重新崛起,新專輯在排行榜上高居前五位。
明星們一個一個地走來。
記者們邊興奮地拍照采訪,邊等待著洛熙、沈薔和尹夏沫這些重量級明星的出現,究竟洛熙會陪誰一同走上星光大道呢?
黑色的林肯加長房車緩緩行駛。
“上次金曲頒獎禮,也是我們共同入場,然後你得到了最佳新人獎,今晚你一定可以得到最佳女主角的獎項。”
車內,潘楠信心滿滿地對尹夏沫說,她非常看好夏沫在《畫境》中的演出,在她眼中,今年的金鹿最佳女主角非夏沫莫屬。
“沈薔的表現很出色,其它三位候選人的影片雖然我沒有看過,但是外界評價也很好。”尹夏沫微笑著,望向潘楠,她一身白色王子裝打扮,胸前戴著金色飾物勳章,修長的雙腿穿著白色的長靴,帥氣而俊美,有種模糊了性別的中性美。
“倒是你的最佳女配角提名獲獎的可能性更大,《黑白道》我前幾天買碟回來看了,你在裏麵出演的小魚跟你的性格反差很大,卻活靈活現。”尹夏沫覺得潘楠的前途光明無限,她很踏實,即使是以偶像派歌手出道,卻一直在唱功和歌曲上下足功夫,短短一年多時間隱然有了歌壇小天後的地位,初涉影壇也取得了不俗的成績。
“是嗎?哈哈哈哈,”潘楠爽朗地笑起來,“其實我很想獲得獎項,不過能聽到你的這個評價,就算不得獎也心滿意足了!”
林肯房車緩緩駛入目的地。
前麵是參加頒獎典禮的明星們專用的停車場,明星們由此下車,少做準備和補妝後由星光大道的通道正式入場。這裏按規定是不允許影迷fans和記者們進入的,可是當尹夏沫和潘楠從車內出來時,卻聽到陣陣喧囂的聲浪!
四五個記者包圍住一個身穿紫色絲綢禮服裙裝的人影,七嘴八舌地提問著,語氣中有著不懷好意的奚落。
“安小姐,頒獎典禮組委會為什麽阻止你入場?你是不是忘記帶邀請卡了?”
“有傳聞說你最近經濟拮據,偷偷拿了一批以前的珠寶和衣服出去賣,有沒有這回事啊?”
“聽說你和某地產界的大亨的私情被他的老婆發現了,當眾摔了耳光給你,該大亨也跟你分手了,這是真的嗎?”
“為什麽頒獎典禮組委會沒有送邀請卡給你,你今晚還要來呢?”
“……”
“……”
一個個難堪的問題如炮彈般向那個紫色身影投去,從車內出來的尹夏沫和潘楠互視一眼,心中已知那人是誰。果然,記者們發現尹夏沫和潘楠後紛紛高呼著,舍棄那人而簇擁了過來,那人回轉過身,精心打扮的妝容掩飾不住憔悴狼狽的神態,可不正是安卉妮!
“尹小姐,你不是和洛熙一起出現嗎?怎麽是和潘楠小姐?”記者們好奇地問,尹夏沫赫然發現這些記者裏有許久未見的方錦華。
“你覺得你會得到最佳女主角獎項嗎?”
“有傳聞說你和歐氏少董的婚姻出現危機,情況究竟如何呢?”
“據說歐氏少董將自己名下的蕾歐公司以及其它幾個公司的股份全部轉給了你,並且多處房產也轉到你的名下,你聽說了嗎?”方錦華凝望著尹夏沫,眼神裏有種說不出的感覺,仿佛不僅僅是作為記者在提問,而是想要讓她知道這件事情。
尹夏沫心中一緊!
想到歐辰最近這段時間的行為,她不由得握緊了手袋中的手機,手機關成了靜音,但是隻要有震動她就可以發現。
其它記者們聽到方錦華所說,不由得麵麵相覷,方錦華出道以來的各種報道幾乎沒有空穴來風過,他們更加激動起來,將尹夏沫緊緊包圍住,問道:
“真有此事嗎?!”
“你們是不是已經決定離婚,所以才進行財產的分割?!”
“婚變和洛熙有關係嗎?!”
“……”
“……”
正在眾記者興奮激動地包圍住尹夏沫,潘楠將她護到身後準備斥責這些記者不顧規定闖入停車場時,人群外被冷落的安卉妮卻奮力撥開記者走了進來!
“尹夏沫!”
安卉妮死死地瞪著尹夏沫,眼底流露出刻骨的恨意。記者們急忙噤聲,安靜下來等待兩個女人之間的戰爭。尹夏沫淡淡地望著安卉妮,心中暗歎,每次隻要遇到安卉妮就平白生出事端來。
而安卉妮咬緊嘴唇,臉色一陣紅一陣白,突然身體顫抖,淚水從她的眼中悲傷地流淌出來,她哭著說:
“尹夏沫,你放過我好不好?就算以前都是我做錯了,你放過我,給我一條生路!求求你不要讓歐辰再封殺我,我還要養家,我爸媽的身體不好,不要對我趕盡殺絕,放我一條生路好不好?……”
安卉妮泣不成聲。
那悲痛的哭聲讓眾記者先是目瞪口呆,然後紛紛對準滿麵淚水的安卉妮拍照!大新聞呢,過氣明星安卉妮對昔日仇家尹夏沫哭訴求饒!
“你鬧夠了沒有。”
潘楠護住尹夏沫,皺眉打量安卉妮,說:
“你這是在做什麽,打算用夏沫來上報紙的版麵嗎?從始至終都是你在不停地試圖傷害夏沫,結果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而已!而且你的演技也太差了吧,哭也哭得這麽假惺惺!”
“噗——”
記者們忍不住笑出來。
安卉妮難堪之極,一時不知道該不該再繼續哭下去,麵部表情僵住,淚水要流不流,說不出的滑稽。
“擦幹你的淚。”
掏出一張紙巾遞向她,尹夏沫聲音平靜地說:
“如果把這些精力全部放在你的表演中,沒有人可以將你封殺。”
安卉妮呆呆地看著那方紙巾。
她顫抖地伸出手,想要將紙巾從尹夏沫手中拿過來,卻突然用力將尹夏沫的手摔開,瘋了般地厲聲尖喝:
“我沒有機會了!我再也沒有機會了!都是你害了我!我永遠不會原諒你!歐辰毀了我!他連一條生路都不肯給我!尹夏沫!我發誓我一定會報仇!!!!”
場麵混亂失控中,頒獎典禮的保安終於從駐守的停車場大門趕了過來,將瘋狂失態的安卉妮拉走,也將不知從哪裏混進來的那些記者請了出去。安卉妮在保安的拉扯中大哭大喊,直到她的身影都消失了,尖利的聲音依舊隱約傳來……
*** ***
夜幕降臨。
繁星升起。
紅色的星光大道上,星海般閃耀的閃光燈,星光熠熠的明星,影迷和fans們的歡呼聲中使得現場的熱浪一陣超過一陣!雖然每個女明星都是衣香鬢影、華服麗妝,尹夏沫和潘楠攜手出現在紅地毯那端的時候,還是引來了道路兩旁記者和影迷fans們的驚歎!
尹夏沫一襲希臘式的淡藍色雪紡長裙,頸部一串珍珠項鏈,她的頭發很長,美麗地卷曲著如海藻般散在腰間。她沒有過多地修飾,也沒有像其它女明星一樣施很多脂粉,隻是簡簡單單的裝扮卻襯得她膚如凝脂,眼若晨星,在美女如雲的星光大道中硬是讓人無法把目光從她身上移開。
她和潘楠手牽著手並肩走來。
潘楠就像由公主假扮的王子,帥氣陽光,俊秀迷人,兩人走在一起竟是彼此輝映,相得益彰。
“夏沫!潘楠!看這裏!”
“笑一個!”
“再親密一點,潘楠的手搭在夏沫的肩上!ok!”
“……”
記者們大聲地喊著,讓緩步走來的尹夏沫和潘楠擺出各種姿勢,閃光燈晃得人眼暈,她們微笑著一一滿足了記者們的要求。拍完照後,記者們邊大聲地喊她們過來例行采訪,邊紛紛猜測著,既然尹夏沫是和潘楠一起出現,那麽洛熙肯定是要和沈薔共同出現在星光大道了!
正這樣想著——
“洛熙——!”
“洛洛——!我們愛你——!!”
驚天動地的呼喊聲突然間如海嘯爆發了出來!記者們全都被這轟然而起的呐喊聲驚怔住!尹夏沫循聲向星光大道望去,那緩步走來的正是美得讓世間萬物黯淡的洛熙!
亮如白晝的星光大道上。
鮮豔的紅地毯。
身穿黑色禮服的洛熙獨自一人走來,他唇角有淡淡的微笑,謙遜地向無數呼喊著他名字的影迷fans們揮手致意,如光如霧,仿佛有種震懾人心的魅力從他的笑容從他的舉手投足間散發出來。
呼喊聲山搖地動!
星光大道兩旁頓時瘋狂了!
現場的秩序一下子變得混亂!
保安們拚命阻擋著想要衝進來的歌迷fans們!
“噓——”
洛熙輕輕用手指在唇邊比出噤聲的手勢,然後伸出手掌,手心向下壓了壓。奇跡般的,歌迷fans們狂熱的騷動變得安靜了起來,她們不再拚命想要擺脫保安的控製衝過去,而隻是聲嘶力竭地大聲喊著:
“洛洛——!!!!我們愛你——!!!!!”
“我們永遠支持你——!!!!”
“洛洛——!!!!我們跟隨你一生一世!!!!”
“……”
“……”
歌迷fans們依舊山崩海嘯般地流淚呐喊著他的名字,洛熙已經走到了記者們所在的采訪區。他看到了尹夏沫和潘楠,含笑走過去,向她們打招呼,記者們哪肯放過這個好機會,紛紛喊著要三人一起合照。
“緊張嗎?”
洛熙順應著記者們的要求摟住尹夏沫和潘楠的肩膀,對鏡頭露出招牌式的笑容,在變換姿勢的間隙,他凝視著尹夏沫低聲說。
“不緊張,”尹夏沫邊對著閃爍的鏡頭微笑,邊回答他,“不過我要先恭喜你獲得最佳男主角獎。”
“不一定是他呢!”
潘楠也邊應付著記者們的照相機,邊打趣地插話說:
“說不定洛熙這小子大冷門落敗,到時候想起你的恭喜多尷尬啊,哈哈。”
三人好不容易從記者們的拍照和采訪中解脫出來,準備走入頒獎典禮大禮堂時,從星光大道又傳來一陣熱浪。
這次走來的是沈薔和夏老板。
沈薔是如常的一身黑色晚禮服,胸前一枚鑽石別針在閃光燈下閃出奪目的光芒,她修長的脖頸冷傲地半仰著,長長的裙角在紅地毯上搖曳出動人風姿。
她沒有過多地理會記者和影迷fans們,徑自和夏老板邊走邊低語著什麽,片刻便來到了記者采訪區。抬頭看到洛熙、尹夏沫和潘楠三人,沈薔神情中並沒有流露出任何訝異,目光淡淡地從尹夏沫臉上掃過,隻是對洛熙打個招呼說:
“你來了。”
洛熙微笑,說:
“是,你們也來了。”
沈薔毫不理會任何記者對她提出的拍照要求,挽著夏老板,與洛熙等三人一同向頒獎典禮禮堂走去。洛熙、沈薔和尹夏沫出現在同一場合的同一時刻!記者們顧不得在意沈薔冷淡的態度,齊刷刷舉起相機對著三人的背影猛拍!!
禮堂的過道容不下五人並排而行。
尹夏沫放緩了腳步。
於是洛熙和沈薔走到了前麵。
洛熙回頭望了尹夏沫一眼,她卻寧靜地看向旁邊已經坐了很多明星的一排排座椅,等她將目光收回來時,恰好與夏老板的視線碰在一起。
“尹小姐,我聽說了令弟的事情,感到很抱歉。”
夏老板沉聲說。
尹夏沫一怔,她看著夏老板,心中驀然一陣黯痛,千頭萬緒閃過,停了幾秒,她聲音淡靜地說:“謝謝您的關心。”
“……也許這樣問很唐突,”夏老板猶豫了下,“不過我想知道,上次在RBS三十年台慶的晚宴上,你來找我是為了什麽事?”
當看到報紙上尹夏沫的弟弟尹澄曾經做過換腎手術,回想起來正是那個時間,他腦中閃過各種猜測,有種不安的想法因為十幾年前的回憶而變得強烈起來!
“都已經過去了,請您忘記吧。”
說完,尹夏沫轉身向潘楠打了個招呼,往寫著她名字的座位走去。她的步子走得很快,沒有人發現她驟然握得死緊的手指和蒼白起來的嘴唇。
她不想讓天國中的小澄失望。
可是——
她沒有辦法消除心底的那抹恨意。
*** ***
深藍色的窗簾被夜風輕輕吹起。
一隻收拾好的行李箱放在牆壁的一角。
這是她的臥室。
在這裏,他有過人生中最美好的一夜。
歐辰緩緩地看過房間裏的每一樣東西,她的衣櫃、她的拖鞋、她梳妝台的用品、她床頭櫃上的百合花,百合花旁邊的兩個鏡框,一個鏡框裏是她和小澄,一個鏡框裏是新郎的他在教堂門前橫抱起穿著雪白婚紗的她。
良久凝視著那張照片裏的她。
歐辰心中一陣陣撕裂般的疼痛,仿佛在心底裂開了,有暗色的鮮血不斷湧出。
臥室的電視屏幕上偶爾會閃過她的麵容。
頒獎典禮已經正式開始。
獎項一項一項地頒布,主持人和頒獎嘉賓、獲獎明星的致詞和感言都如同是沙沙作響的噪音,歐辰凝神屏息坐在她的床邊,努力捕捉著她每一個一閃而過的鏡頭。
滿座明星中。
她如水般淡靜美麗。
一次她在微笑,一次她在鼓掌,一次她在默默出神,無論是怎樣的神態和動作,都美麗得仿佛可以將時間凝固。或者,他希望時間可以就這樣永遠停止下來,讓他忘記自己的決定,忘記一切,哪怕隻是這樣看著電視屏幕中的她。
夜色愈來愈晚。
頒獎典禮插播廣告前打出來,在稍事休息後即將頒發的獎項是最佳女主角獎和最佳男主角獎。
晚會竟已不知不覺進入了後程。
為什麽每當希望時間走得慢些時,它卻總是如箭般飛逝,連放在她梳妝台上的時鍾也滴答滴答地飛快地走著,提醒著歐辰那個時刻的逼近。
頒獎典禮的禮堂中。
十幾隻華麗的吊燈將大廳照耀恍如宮殿一般,隨著最佳女主角獎項的即將頒布,最佳女主角候選人區的氣氛突然變得緊張起來,沈薔雖然看起來很鎮靜,呼吸卻依然變得有些急促。
沈薔調整下呼吸,看了看身邊的其它候選人,見她們努力保持著微笑,僵硬的姿態卻依然說明了她們也是一樣的緊張。
除了尹夏沫……
沈薔懷疑地打量她,見她似乎有些心神不屬,就好像整個人並不在場中,而是在心裏記掛著什麽。真的不懂尹夏沫這個女人,難道在這種時刻她也會分神而毫不緊張嗎?
然而,沈薔忽然發現尹夏沫的手緊緊地攥著她的手袋,心裏暗道,也不過是尋常人罷了,隻是掩飾得好些。
尹夏沫緊緊握著手袋中的手機。
隻要手機的鈴聲一響,她就會立刻察覺到震動。她不知道他究竟會做出怎樣的決定,或許她本就不該來出席今晚的頒獎典禮。
恍惚地想著。
似乎頒獎典禮的主持人在激動地說些什麽,似乎有聚光燈雪亮的光束在她和她的四周刺眼地閃耀照射,她隻是恍惚地想著,他究竟會做出怎樣的決定。
“現在由我來宣布,最佳女主角獎項的獲得者是——!”
電視屏幕裏,頒獎嘉賓興奮地看著手中的獲獎信封,聲音高亢激動,鏡頭配合著切換到幾位最佳女主演候選人的身上,雪亮的聚光燈光束在沈薔、尹夏沫和其它三位女明星臉上循環照射,背景音樂也驟然變得緊張起來!
歐辰站起身,緊緊凝視著鏡頭中的她。
坐在那紅色天鵝絨的座椅裏,不時轉來的雪亮光束中,她仿佛在失神地想著什麽,眼中有恍惚的霧氣。
電視中,現場五位女明星的麵容同時被鏡頭切到屏幕上。
“最佳女主角獎項的獲得者是——!”
隨著頒獎嘉賓激動興奮的聲音,背景音樂響出緊張得令人窒息的節奏!
“——尹夏沫小姐!”
雪亮刺眼的強烈光束頓時全部聚焦在尹夏沫的身上!
其它四位女明星的鏡頭消失。
尹夏沫的特寫鏡頭迅速擴大為整個屏幕!
潮水般的掌聲響起!
在場所有的明星紛紛望著她,微笑,對她鼓掌!
耳邊乍起如雷的掌聲,強烈刺目的聚光燈光束長久地打照尹夏沫的臉上,她恍惚地眯了眯眼睛,遊離出去的思緒漸漸被現場火熱的氣氛拉了回來。她望了望四周,見所有的人都在對她微笑鼓掌,主持人的聲音在台上高聲地說,“請尹夏沫小姐上台領獎”!
尹夏沫緩緩地站起身。
這一刻,忽然如同在夢境中。
身旁的幾位同時被提名的女明星激動地紛紛站起身擁抱她,沈薔也主動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說:
“恭喜你。”
掌聲雷動!
尹夏沫走在鋪著紅地毯的過道中。
潘楠笑得很開心,大力地鼓掌,終於還是忍不住衝出去給了她一個大大的擁抱!
姚淑兒微笑著對她揮手!
薇安給了她一個飛吻!
好久未見的淩浩也笑著鼓掌!
采尼鼓掌的手勢很大,指間紅寶石的光芒絢麗之極!
吳導演和鍾雅也紛紛站起來上前擁抱她!
電視屏幕中的她成為了全場的焦點,聚光燈始終跟隨著她,那麽多的人熱烈地擁抱恭喜她,她微笑有禮地逐一回應,璀璨的光芒中,洛熙凝視她,緊緊擁抱了她一下,在她耳邊笑著低語了句什麽,她也笑著回答了句什麽,然後走上了領獎台。
歐辰靜靜地望著屏幕中的她。
她是那麽美好。
她終究不應該隻屬於他一個人,當他將她的翅膀剪斷,也就將她所有的光芒都熄滅了。
她從頒獎嘉賓手中接過那隻金色小鹿的獎座。
她謙遜地對頒獎嘉賓表示感謝,頒獎嘉賓微笑地恭喜她之後,退後一步,留給她感言致謝的時間。
華麗的頒獎舞台。
巨大輝煌的水晶吊燈。
金色的麥克風豎起在盛開的鮮花中。
雪亮的光束照耀著她。
她捧著金色小鹿的獎座,笑容如常的淡靜美麗。在感謝完畢《畫境》這部影片的導演、編劇和所有的演員工作人員之後,她頓了頓,眼睛裏閃出濕潤的光芒:
“曾經我以為,我再也沒有辦法回到這個舞台,當我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我以為一切都不再有任何意義。謝謝一直陪伴著我,將我從絕望中救出的人們,他們使我明白,生命本身就是上天最仁慈的恩賜。”
她輕輕微笑,笑容美麗得如同海麵上的晨曦。
“也許逝去的人不再能看到我站在這裏這一刻,可是我會繼續努力好好地生活,讓我愛的和愛我的人們能夠分享到我的笑容和幸福,即使他已經在天國。”
望著鏡頭,她溫柔地說:
“最後,我要感謝我的丈夫,沒有你在我的身邊,我不會這樣快地振作起來,謝謝你。”
她的目光是那樣的溫柔,恍若大海輕柔的波浪,透過電視屏幕,一直深深凝望入他的心底。
歐辰沉默地望著她。
那隻放在行李箱上的手漸漸變得僵硬起來。
有一瞬間。
他以為在她的眼底看到他一直渴求的東西,可是鏡頭切過,出現在屏幕上的是洛熙的麵容。洛熙凝視著她,仿佛他的眼中隻有她的存在,那深邃濃烈的情感即使遠離她的身邊,也永遠不會改變。
梳妝台上的時鍾滴滴答答地走著。
歐辰如石雕般站了許久許久。
終於,他將一封信輕輕放在她的床頭櫃上,用百合花的花瓶壓住,最後望了望充滿著她的氣息的這間臥室,提起早已收拾好的行李箱,僵硬地走了出去。
房門輕輕關上。
夜風吹得深藍色的窗簾飛揚起來。
百合花寧靜地綻放。
那水晶花瓶下壓著的信被風吹得動了動,仿佛是夜色在讀著信的內容。
夏沫,
當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已經在飛往法國的航班上。有很多話想要對你說,然而提起筆來,又不知該從何說起……
白色的凱迪拉克房車行駛在夜晚的車海中。
歐辰望著車窗外。
車窗玻璃降下,沁涼的夜風吹亂他漆黑的頭發。
記得第一次遇到你是在那個盛夏,小小的你穿著白色的小蓬裙,從林蔭道中跑出來,張開雙臂攔在我的車前,美麗可愛得就像童話中的小天使,就像是上天送給我的禮物。
也許聽起來有點可笑,十四歲的我竟然從那一刻起就喜歡上了十一歲的你。如果能夠,想要緊緊將你藏入我的手心,不讓任何人看到你,不讓任何人碰觸你,甚至小澄也不可以。
你漸漸長大,越來越美麗,越來越像鑽石般有奪目的光華。我漸漸開始擔心,害怕有人看到了你發現了你,會將你從我的身邊奪走。
而那個人終於出現了。
你對那個叫洛熙的男孩子有著不同尋常的感情,會因為他而發怒,會因為他而出神,會因為他而求我,會因為他而微笑。於是,嫉妒咬噬了我的心,我要將他趕走,不允許他在你的身邊多停留一秒鍾。
所以,那晚的櫻花樹下你說的沒錯,悲劇的發生是因為我,是我霸道的占有欲毀滅了原本握在手中的幸福。
當你說出分手。
當你冷漠地將綠蕾絲拋向夜空,頭也不回地離開,我的世界頃刻間被摧毀,墜入地獄。
凱迪拉克在車海中向前行駛。
夜風很大,從車窗玻璃猛烈地吹來。
歐辰黯然地抿緊嘴唇。
長長的綠蕾絲隨風而舞,華麗繁複的花紋在夜色中翻飛,那夜從她的手腕解下,離開之前他又重新纏係在自己的手腕上。
五年後,再次和你重逢。車禍後失憶的我不再記得你,卻又再次被你吸引,愛上了你。
而這次,我依舊犯下同樣的錯誤。
強烈的占有欲不但沒有消褪,反而更加變本加厲。封殺洛熙,刻意讓他誤會我和你之間的關係,明明知道你喜歡的是誰,卻用小澄的換腎手術要挾你和我結婚。
當小澄指責我用腎來威脅你太過卑劣,拒絕做換腎手術。
當你高燒昏迷在病床上。
我曾經有過動搖,想要將自由還給你。而你病好之後,看著你溫柔的笑容,我們三人像一家人一樣生活在一起,我又猶豫了。不舍得離開你,哪怕自私,也想永遠和你在一起。
可是,終究還是錯的。
小澄去世的時候,如果是洛熙在你的身旁,如果是你喜歡的人守護著你,如果我早些放手,也許你就不會絕望到險些崩潰的地步。如果你身邊是你喜歡的人,為了他,你也會好好活下去吧。
前麵是燈火輝煌的飛機場候機大廳。
白色凱迪拉克緩緩停下。
穿著製服的司機走下車,恭敬地拉開車門。歐辰沉默地走出來,拒絕了司機幫他提行李箱的動作,他讓司機離開,自己一個人走進候機大廳,行李箱的輪子在大理石地麵發出空曠的聲音。
像我這樣,上天竟然也會眷顧。你的腹中有了我們的骨肉,這讓你重新振作了起來,也讓我又一次地開始掙紮。
我知道家人對於你的意義。
為了寶寶你會努力保護這個家,會永遠留在我的身邊,會努力忘去心中那個人的影子。我也不顧一切地想永遠陪伴著你,看著寶寶一天長大,將你們緊緊地守護在我的身旁。
隻是,這會不會又是一個錯誤。
你的幸福不應該是隻有寶寶就足夠了,能和喜歡的人在一起,和他度過你的人生,才是你真正圓滿的幸福。
以前隻要能夠守在你的身邊,看著你,就是我最大的幸福,為此可以不擇手段。而現在,我想要看到你幸福地生活,像小澄那些畫裏的一樣,有著幸福快樂的笑容,從唇角一直笑到眼底。
所以,我走了。
雖然不在你和寶寶的身邊,我也會用我最大的努力去愛護寶寶,我是寶寶的父親,無論你做出什麽樣的決定,你和寶寶都永遠是我最珍愛的人……
夜晚的候機大廳顯得空蕩蕩的。
行李箱的輪子有靜靜的回聲,空曠的大廳,隻有寥寥的人影,偶爾從廣播裏傳來各航班的登機提醒,夜色從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彌漫進來。歐辰木然地走著,腦中有轟轟的雜響,看不清眼前的事物,他的心底那道黑漆漆的裂縫不斷地撕裂著,仿佛在他離開的那一刻,就會徹底地墜落下去。
“我以為你會改變主意……”
有個聲音恍若是從遙遠的地方傳來,聽不清楚,就像是在沉睡的夢中。歐辰望著那個聲音傳來的地方,苦澀地笑了笑,他居然會有幻聽,她此刻應該還在頒獎典禮的現場,這裏怎麽會有她的聲音。
搖了搖頭。
那個如幻影般的人影竟然依舊在他的麵前,漸漸的,他眼前的白霧散開,燈火通明的候機大廳中,那穿著淡藍色晚禮服長裙,戴著珍珠項鏈,對他微笑著,眼中閃著盈盈光芒的女子,卻赫然是應該還在電視屏幕中的尹夏沫!
她的額頭有細密的汗珠。
仿佛她是焦急地趕過來的,仿佛她剛才在慌亂地尋找,所以她的臉頰染有潮紅的暈色,她的呼吸仍有些不穩。
“你……怎麽會在這裏……”
歐辰僵硬地望著她,喉嚨沙啞。
“我偷看了那封信……”尹夏沫帶著歉意,柔聲說,“對不起,我知道偷看別人寫的東西是不良的行為,可是,我總是覺得不安。我拜托沈管家查到了你訂的機票,也拜托他看到你離開就馬上給我打電話。”
“可是,我以為你會改變主意……”
她的目光落在他手中的行李箱上,怔了怔,仰頭對他說:
“……你聽到我在頒獎典禮上對你說的話了嗎?是不是我表達得不夠清楚?歐辰,如果沒有你,我沒有辦法從失去小澄的絕望中振作起來,是你一次又一次地幫助我支持我,所以請不要離開,好嗎?”
歐辰閉緊眼睛,啞聲說:
“以前我做錯了很多,不想再繼續錯下去。我離開,你就可以變得自由。”
“可是,我也做錯了很多。”尹夏沫凝視著他,溫柔混合著某種感動使得她的心底有熱流緩緩流淌,她輕聲說,“是我忘記了告訴你,我想要永遠和你在一起。”
“你不用這麽勉強自己。”
歐辰用理智克製住全身轟然奔湧的血液,他想要她真正的幸福,跟她所愛的人在一起。
尹夏沫仿佛沒有聽到他的話,繼續說下去:
“洛熙已經是過去的事情,我承認曾經喜歡過他,但是那是在和你結婚之前。無論是因為什麽原因和你結婚,我是你的妻子,我愛的隻有我的丈夫。”
歐辰身體一震。
愛……
她剛才說的是這個字嗎……
“歐辰,我沒有勉強自己,”她深吸口氣,說,“我愛你,不是勉強。”
亮如白晝的候機大廳。
機場廣播裏開始請飛往巴黎的乘客登機。
歐辰定定地望著她。
好像根本聽不懂她在說些什麽,世界突然變得那樣的虛幻,他突然失去了方寸,深入骨髓的理智和全身瘋狂滾湧的血液讓他如同在冰與火的煉獄中掙紮!
“可是,你沒有愛我的理由。”
如果她是在騙他,那這就是她做過的最殘忍的事情,歐辰的心突然徹底地裂開了,劇烈的疼痛翻滾著,甚至超過了離開她那一刻的痛楚。
“我的占有欲強烈得可怕,我做了那麽多的錯事,你怎麽可能會愛我。”
“如果所有的事情都是因為愛我而起,如果所有的痛苦你都已經為我嚐過,如果你愛我愛到可以離開,我又怎麽會不可能愛上你。”
尹夏沫含笑望著他。
眼底卻閃出點點晶瑩的淚光。
“難道你認為,我真的是鐵石心腸的人嗎?”
她的淚光終於擊敗了他!
歐辰一把將她緊緊擁進懷裏,用盡全身的力氣抱緊她,有溫熱的水珠落在她的肩上,他的雙臂緊緊地箍住她的身子,沙啞而顫抖地說:
“如果你是在騙我……如果你是在騙我……”
尹夏沫也緊緊抱著他,在他的胸口輕聲說:
“我知道你現在也許不相信我,給我機會,讓我證明給你看,好嗎?”
機場廣播裏一遍遍請飛往巴黎的乘客開始登機。
空曠的候機大廳。
夜色浪漫輕柔地從巨大的落地窗彌漫進來。
他和她久久地擁抱在一起。
仿佛從此永不會再分離。
凡是經過的乘客和機場工作人員都讚歎地望過去,是一對戀愛中的人兒吧,那女孩子閃著淚光的笑容真美麗,像是從唇角一直透入眼底。
尾聲
盛夏的季節,在著名的皇冠藝術畫廊舉辦了尹澄個人畫展。畫展引起了各方藝術評論家的關注和讚歎,當知道創作出那些畫作的畫者尹澄已經逝世後,更是無限惋惜。
畫展之初,前來參觀的人並不多,除了尹夏沫、歐辰和珍恩每天都在,大多數來的是尹澄生前的老師、好友和同學。而隨著藝術評論家們在媒體上對尹澄個人畫展的肯定,參觀的人數也在一天一天地增加。
人們驚歎於那些美麗的畫作以及畫作中所流露出來的動人的情感,長久地駐足無法離去。很多人提出了想要收購其中一些作品,全都被尹夏沫婉言拒絕了。
然而有一天夏老板來到畫展,沉默地在一幅尹澄的自畫像前凝視了將近半天的時間,對尹夏沫說,他要買下這幅畫。望著那幅自畫像裏小澄純淨的笑容,她最終將畫送給了夏老板。
夏日的陽光如水晶般從繁茂的樹葉間篩落。
尹夏沫坐在林蔭道路邊的長椅中。
這是小時候她和小澄放學時常常走過的路。道路兩旁依舊是筆直茂密的水杉樹,高聳入雲,天空蔚藍蔚藍,空氣中混合著樹木的清香,氤氳而濕潤。
孩童們依舊玩耍在路旁。
他們笑鬧著吹出肥皂泡泡,無數的泡沫在空中飄浮著,輕盈地向天空飛去,陽光在泡沫上折射出七彩的光芒,晶瑩剔透,絢爛奪目。
或許愈是美麗愈是脆弱,飛著飛著,有的泡沫“波”地碎掉了,剩下的泡沫依自向蔚藍的天空飛著,或許這些泡沫也終將會破碎,然而不斷地有新的泡沫輕輕地飄飛出來,執拗地飛向美麗的天空。
尹夏沫怔怔地望著空中飛舞的肥皂泡泡。
忽然——
肚子裏的寶寶踢了她一下!
她微笑地低下頭,輕柔地撫摸自己圓鼓鼓的肚皮,再過一個月寶寶就要出生了。隨著她手掌的輕觸,寶寶仿佛在陪她玩似的,調皮地隔著肚皮回踢她。
良久,尹夏沫笑著抬起頭,眼睛溫柔地望向不遠處靜靜等待著她的歐辰。歐辰站在車旁,屏息凝視著她的每個神態和表情,他的目光柔和,唇角染著幸福的笑容。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