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禁足

(2008-09-20 19:25:40) 下一個

  一民已經很醉了,照醫生的說法,她體內酒精血液的含量,起碼已超標多倍。
  她視力模糊,口齒不清,四肢搖擺,可是精神亢奮,她大聲笑,撿起啤酒瓶子,往嘴裏灌。
  在場同學也不見得全是損友:“一民,放下酒瓶,喝死沒有獎章。”
  一民大著舌頭笑,“我自十五歲開始喝酒,難不倒我。”
  “一民,把車匙拿出來,你不宜開車,我找人送你回家。”
  一民緩緩放下酒瓶子,“你說的是。”
  那朋友剛鬆口氣,忽然有位同學大聲說“談一民,今日你二十歲生日,為什麽不見雷建華,叫他來接你走可好?”
  那朋友一聽雷建華三個字,像看見那種會飛的蟑螂似,“噓,噓,你說什麽,”把那多嘴的人推開。
  一民正穿上外套預備離去,突然愣住,她緩緩把最時興的名牌金色小手袋斜掛在肩上,低頭,沉默地往酒吧出口走去。
  後麵有人問:“一民你沒事吧。”
  “隨他去,過一陣半個月就好了,不過失戀罷了。”
  “真是,誰沒有失過十次八次戀,蘇大明幹脆在手臂上紋上‘JILTED’字,羅馬數目字已經寫到V,第五次了,哈哈。”
  一民,一民,生日快樂。
  他們已經找不到她。
  一民蹲在樓梯口,酒吧在地窯,一向是他們這一幫人的娛樂場所。熟稔得可以打九折,這一條紅地毯樓梯她不知走過多少次,可是今晚,她爬上去又滑下來,她全身乏力。
  她怔怔落下淚。
  有人扶起她:“叫建華來接你好嗎?”
  她輕輕說“我沒有醉。”
  “是,你們都那樣說。”
  她心裏很清楚,建華不會再聽她的電話,他號碼已改,人麵全非。
  她歎氣:“我沒有醉。”
  “你在這裏等著,一民,我去拿車匙送你。”
  一民卻躑躅到停車場,她一時找不到車子,半跪下嘔吐,身上一套蛋黃色套裝頓時染汙,她掙紮起來,掏出車匙,一按,車子嘟嘟應兩聲,喚她的主人。
  一民抹去眼淚,拉開車門上車,耳畔聽見有人喚他“一民,一民--------”
  她已經絕塵而去,車子錄音機自動開啟,慷慨激昂的歌聲傳出"勝利歌聲是多麽嘹亮,從今走向繁榮富強......
  一民按紐,歌聲隱去,忽然轉為柔靡無比的印度釋他琴樂聲,綿綿不盡,幽怨的訴說者那數千年的<此有兩字不識>,一民把車駛上公路。
  車速並不快,但是她聽到迎麵來的車子警慌聲號及閃燈。
  這是怎麽一回事?
  一民突然醒悟過來,天啊,她入錯了線,與來車對頭,隨時會得碰撞,她驚出一身冷汗,連忙把車慢駛,預備大路U轉。
  來不及了,警車一嗚嗚駛近,顯然有司機報警。
  一民隻得把車停在路中央。
  兩部警車夾住她停下,警員跳下車,用喇叭對著他曆聲疾呼“把車駛往前麵避車處,聽到沒有,駛進避車處。”
  “我馬上到。”
  談一民被關進拘留室,那是警局後廂一隻大鐵籠,裏麵已關著兩三個流鶯,衣冠不整,蓬頭垢麵,全身無一處好肉,全是淤青擦痕。
  一民相信自己同他們也差不多。
  她在一個角落坐下,聞到一股尿臊味。
  一民忽然失笑,雙手掩臉。
  這時,她聽到長凳另一角有人輕輕唱“祝我生日快樂,祝我生日快樂,今天是我生日。”
  一民頭暈,靠牆上,忍不住問“你幾歲?”
  “二十歲”
  一民苦笑,“我也今天生日,我亦二十歲。”
  那個粗眉大眼女子穿粗布窄裙,幾乎整個胸脯露在外麵,但是看得出她年輕,而且彷徨。
  她問一民,“你在那個環頭被捕?”
  一民歎氣。
  這時,鐵閘外麵有人叫“談一民,出來。”
  一民抬頭,她看到姐姐,她上前招呼,警員打開柵門,一民走出來。
  姐姐把外套罩在她肩上,把她領到外麵保釋。
  姐夫正與當值警官照會。
  “要律師,大家都是同事,我也曾與律政處辦公,我認識談一輝法官,這次談小姐危險醉駕......”
  “我明白”
  “請在這裏簽名”
  “警方得扣留談一民的駕駛執照。”
  “我們明白。”
  兩人一左一右夾著談一民離開警署,天已經蒙蒙亮。
  一民一言不發。
  李氏夫婦說:“先把她帶回我們家吧。”
  她聽得姐夫說:“中午才知會爸媽,他們在哪裏?”
  “爸在新加坡考察,母親在長途飛機上正前往杜斯道夫參加一個傳染病會議。”
  “那麽,由我們暫時做主。”
  一民像一隻木偶般跟著姐姐與姐夫回到他們山頂寓所。
  一輝把她領到浴室,叫她坐在浴缸內,扭開蓬蓬頭,微冷的水直淋在一民身上,她打一個哆嗦。
  姐姐把浴簾拉上。
  姐夫在外麵問:“她醒了沒有,你且別教訓她。”
  姐姐歎口氣,“夫複何言,上次醉駕撞死狗隻一事尚未解決,這次罪加一等,你是官你會怎麽說?”
  “叫建華來說話。”
  姐姐說:“別再給我提這個人。”
  一民連頭發帶衣裳淋個濕透,她抬起頭,接住溫水漱口,抓起肥皂洗臉。
  “你勸勸她。”是姐夫的聲音。
  “她自己會想,那麽大的人了。”
  “她行動危險,遲早出事。”
  一民奮力剝下衣裳,搖晃地在浴缸邊站起.
  姐夫:“鬧出人命,怎向爸媽交待。”
  姐姐:“我怕有人向她飲料中下迷藥。”
  姐夫:“在公路上差些與貨櫃車對撼也夠恐怖的。”
  一民腳下一滑,咚一聲摔倒,姐姐連忙搶進浴室,她驚呼:“叫醫生!”
  一民額角縫了三針,醫生順便替她做了些檢查。
  他們說,當一個人運道黑得不能再黑的時候,天會轉亮,希望是這樣.
  談一民提堂那日,額角上還貼著蝴蝶膠布,由邵至美律師陪同上庭,刑警大聲呼叫:“檔案一四七五三號談一民.”
  法官問:“何事?”
  “醉酒危險駕駛。”
  “如何答辯?”
  “我當事人認罪,法官閣下.”
  一民沉默,她認得法官是姐姐的朋友歐陽.
  “我要聽談一民親口認罪。”
  邵律師推一推一民,一民低聲答:“認罪。”
  歐陽法官歎口氣:“談一民,這次事態嚴重,我判你進行特殊治療戒酒,並且在寓所拘禁三個月,還有,釋放後為公眾服務八十小時,下一宗.”
  邵律師鬆口氣,把一民拉到一旁,打電話通知一輝,一民默不作聲.
  刑警搭住一民肩膀,邵律師連忙放下電話,朝刑警示意.
  一民隨即被帶到一間房間,“坐好。”
  一民坐在木椅子上,有人蹲下,在她足裸上戴上電子儀器.
  “記住,以你為中心,隻能在直徑三百公尺範圍內活動,走出範圍,警鍾響起,警方立刻知悉,屆時,有可能判你正式入獄。”
  一民沉默,她看著左足裸上那條電子帶,帶上有一枚小紅燈閃爍不停.
  邵律師暗示一民站起來.
  一民忽然輕輕對律師說:“我會好起來,我一定會.”
  邵律師眼睛發酸:“我要聽的就是這句話.”
  她擁抱一民.
  他們都看著她長大.
  這是,歐陽法官也過來,“談一民,我真想親手打你一頓板子.”
  姐姐一輝站在身後,一共兩位法官兩名律師,勞師動眾,為了一個不聽話的少女,叫他們擔足心事.
  一民覺得深切歉意,她輕輕說:“我以後不再犯。”
  “回家去吧。”
  他們聚在一起說了幾句話.
  一民垂頭站一邊,忽然聽到有人“喂”一聲,一民轉過頭去,見一俏麗染藍發少女向她擠眉弄眼.
  一民木無表情看著她.
  少女說:“有法子解除足鐐,我的電郵號碼是------”
  一民聽到姐姐叫她:“一民。”
  少女問:“記得號碼否?”
  一民點點頭。
  少女閃開。
  一輝領妹妹到一間公寓門口.
  她直看到一民眼睛裏去;“這三個月你在這裏生活,這裏叫永裕台十八樓甲座,麵積一千六百平方尺,我已雇了保姆照顧你生活起居,並且請學校把功課在互聯網傳授,希望你好自為之.”
  一民輕輕答:“明白。”
  “再犯,你就得入獄,齊天大聖也救不了你.”
  “知道。”
  “看你樣子,好像真有點明白的樣子,每星期兩次,你會前往隱身戒酒所接受治療,我安排了司機,屆時,足鐐上電子警鍾係統會獲得調整.”
  一民垂頭.
  “一民”,姐姐籲出一口氣,“你變成這樣,家人也要負責.”
  “不,不,純是我一人之錯。”
  一輝苦笑,“我也希望可以這樣想:十五歲女孩子懷孕生子,把嬰兒扔到街上,隻是她一個下賤癲癇,我想不,的確有家長,包括大姐的疏忽。“
  “姐姐,這不公平。”
  這時她身邊電話響起,她站到一角去聽,不一會她臉色凝重答:“我馬上來。”
  一民知道電話有關其他人犯。
  一輝抬起頭,“下午許醫生會來與你說話。”
  她匆匆離去.
  一民環顧四周,發覺公寓露台寬廣,整幢大廈作扇子形,建築在一個彎月形沙灘之上,背山麵海,環境十分幽美,這一定是姐姐的投資物業之一.
  說起一輝,隻比一民大幾歲,可是性格宛如雲泥,當然一輝是雲,一民是泥,爛泥,她自嘲.
  一輝是那種超級成就者,自有考試,總成績永遠滿四分,十五歲進大學讀法律,六年後進律政署工作步步高升,年初成為律政署最年輕法官.
  就是因為年輕,不得不衣著老成:隻穿深灰鐵灰淡灰,身段窈窕的她有個綽號叫美官.
  這便是大姐,平日對一民,亦不苟言笑.
  但是,有什麽事,一民還是找姐姐,一輝頭腦清晰,思維公平,她可以信任她.
  這次,禍闖大了,再不改過,會被關到牢裏,一民打個冷顫.
  她走進睡房,看見一張床,連忙擁著被褥,閉緊雙目,她昏睡過去.
  自幼她用睡眠逃避,一遇見什麽難題,便蒙頭大睡,醒來有勇氣:“媽媽,這是我成績表,中英數不不及格”,“我與莫美萍打架”,“我不見了書包”......
  對一民來說,什麽可以出錯的地方終於都會出錯.
  父母開頭也諒解:“一輝例外,一民正常.”
  又說:“人類社會的標準真奇怪,什麽都逆天性而行:誰不愛吃喝玩樂?每個學生都討厭測驗考試,偏偏越是會得犧牲與逆流而上的人越獲褒獎,什麽克己複禮,什麽死而後已,叫少年極難做到.”
  可是,父母做到,一輝做到.
  就是一民是隻黑羊.
  她熟睡,可是這一次,事態嚴重,她夢見警察追捕她:直升機在頭頂盤旋,探照燈照如白晝,警員荷槍實彈,“雙手放在頭頂!”
  一民在夢中號叫,終於驚醒,看到一個中年女子站在她麵前;捧著一杯茶,示意她喝下.
  “你是誰?”
  女子輕輕答:“我是保姆王姨。”
  “我怎麽沒看見你進屋?”
  “我一直在廚房。”
  王姨說話口齒不同常人,一民注視她.
  王姨微笑,“我失聰,自三歲起耳聾,你說話,要麵孔對牢我,我可以讀唇語.”
  啊,一民有點意外,“是,我明白。”
  “有事盡管叫我做,愛吃什麽,不妨告訴我.”
  一民咕咕咕喝下安神茶,略覺好些.
  “許醫生來了,在書房等你.”
  一民洗把臉見醫生.
  一民這時發覺除出姐夫外,所有人是全女班:歐陽法官,邵律師,許醫生,王保姆,姐姐故意隔開男生,以免節外生枝.
  書房布置很簡單,隻有一張書桌與兩張椅子.
  醫生開門見山,“一民,你要戒酒。”
  這是一民已渴望麵前有一瓶冰凍啤酒.
  “很多人不知什麽叫酗酒,以為醉漢似乞丐般全身邋遢東倒西歪語無倫次,其實不然,一個人,每日廿四小時之內,若喝五安士紅酒,十二安士啤酒,以及一安士半甜酒,即是酒徒.”
  一民大吃一驚,她遠不止喝這個數量.
  每天下午三時,她便想喝杯苦艾酒,黃昏,最好有威士忌加冰,整晚起碼兩瓶啤酒.
  “一民,你喝了好幾年,你的肝髒,老化得像一個四十歲人,再這樣喝下去,三十歲已經血管硬化,中酒精毒,容顏蒼老,雙手發抖.”
  一民雙手此刻已經微顫,心情浮躁.
  “戒酒戒煙,即時實施.”
  醫生取出兩種藥用粘貼膏布,“每日替換。”
  一民輕輕問:“失戀呢,失戀可有膏布減少痛苦?”
  許醫生笑了,“沒有,抱歉。”
  一民喃喃說:“I am grounded."
  “你說得一點也不錯,”許醫生握著一民的手,“我雖然不是你的接生醫生,但卻是你的兒科,小小的你由媽媽抱來,注射混合防疫針,放聲大哭,聲震屋瓦,曆曆在目,一民,我們都疼愛你.”
  一民隻會陪笑.
  “你現時身高五尺六,體重卻一百五十八,並不健康,戒了酒,三月內可減掉三十磅.”
  “明白。”
  “一輝另外找了心理醫生每周見你一次.”
  姐姐什麽都想到了.
  “為何喝酒?”
  “喝了心裏舒服些.”
  “一民,你有什麽不高興?”
  “我有壓力.”
  “你有何種壓力?可是自覺不如一輝優秀?”
  “不,一輝比我強,我很高興,父母也從不將我們倆比較,我從不想學姐姐.”
  “那為了什麽?你是大學二年生,所讀科目又是自選,為什麽喝得酩酊?”
  “也許,酗酒有關遺傳因子.”
  “作為西醫,我不排除這個可能性,此外,可是因為失戀?”
  “與霍建華分手之前,我已喝了很久。”
  “那麽, 是寂寞的緣故吧。”
  “我喜歡酒好滋味,尤其是香甜的餐後酒,聞到已垂涎欲滴,還有香檳,老遠像會伸手叫我,此外,拔蘭地威士忌,黑啤酒,葡萄酒,什麽都好喝.”
  許醫生搖頭歎氣.
  一民已經有點坐立不安.
  醫生幫一民貼上藥用膏布,“我還處方了一些藥丸,你要定期服食.”
  保姆捧出茶點.
  許醫生本來要走,一看,怔住,“喲,這不是綠豆紅棗甜茶吧。”
  立刻坐下喝了整碗,歎口氣,“自從家母逝世之後,還沒吃過,有十年了.”
  一民幫她開門,她拍拍一民肩膀離去.
  屋裏一切娛樂設備齊全:最令一民安慰的是姐姐把她私人電腦搬了過來.
  一民想,這次家人鼎力相助,一定要治好她,她不可叫他們失望.
  P22-P25< 由傾城一笑打字>
  王姨正在廚房忙碌工作,叫她來侍候一民,一輝也有深意,一民你總不能對一個失聰的人發脾氣吧。
  都安排好了,也許,一民會否極泰來。
  這三個月,就被軟禁在屋內。
  一民開啟私人電腦,查閱電郵,沒有新聞,仍是幾個損友邀她外出尋歡作樂,叫她切記莫忘帶信用卡。
  隻有一人問她:“你為何缺課?”那是積臣,“我去校務處打聽,說你學期因健康問題在家學習,已獲批準,想來探訪,家長說你已去美治病,想念,祝福,早日回來。”
  一民感動,沒想到是積臣這個平凡小子。
  同學之中不少俊男美女,其中遊泳好手,明年將參加奧運的伊安,曾拍泳裝照籌款,一頭金發,藍眼,裸上身,那渾厚雙肩胸肌V型身段美得女生看了忍不住想擁抱一下。
  當時積臣說:“伊安,這張照片拍得不對,它猥瑣,你不該這樣做。”
  這就是掃興的積臣。
  沒想到他才是真朋友。
  寫了一些功課,一民手心和脊背都冒冷汗,她知道這是酒精脫離現象,一大杯威士忌加冰可以令她鎮靜下來。
  她打開冰箱,隻有冰沒有酒,以往她把伏特加藏冰格,酒精不會結冰,伏特加倒出來似糖漿,特別美味。
  王姨似知道發生什麽事,她給一民一杯藥茶。
  一民一嚐:“嘩,苦。”
  中藥可以救酒徒嗎,一民想起水滸傳中讀到的三分人心醒酒湯,她想與一輝討論過,“是一種草藥吧,抑或,是真的人心,他們在大樹十子坡裏邊賣人肉包子。”遭一輝瞪眼。
  一民深深歎氣,捏著鼻子,把那碗辛辣藥茶喝下,王姨給她一小包山楂片過嘴。
  若是別人給她喝苦茶,一民還可討價還價,王姨,她不忍與與王姨狡辯。
  這次累到那麽多人,叫一民羞愧,她一定要戒酒,一定要爭口氣。
  半夜,她發現皮膚痕傷,於是淋浴擦藥,接著,全身酸痛,叫她吃驚,每個指節都不能彎曲,這時才驀然想起,要按時服藥。
  一敏真聰明,把妹妹搬到一個完全陌生環境,不怕她收藏酒精。
  一民坐床沿喘息。
  她想到在派出所遇到的少女,“有法子解開足鐐,我的電郵是--------”
  一民鍵入號碼。
  那網址即時出現,“哈羅我叫紅娃,你想外出,可是老大哥把你禁足?請打釋放兩字。”
  真人出現了:“你叫什麽名字?”
  一民隨意找了一個名字。
  請問你的難題可是在腳上?”
  “是,請幫忙。”
  “這個是一個銀行戶口,請即時存入美元三千元整,我教你解禁,先付款,無談判餘地。”
  “解下後怎樣?”
  你可以四處遊蕩,監視所以為你仍在範圍之內,不過,切勿鬧事,回家後,又戴上,神不知神不知鬼不覺。”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我想考慮一下。”
  “你判多久,三個月?誰可以三個月不出去喝一杯。”
  一民抵受不住引誘,額角冒汗。
  她心靈雖然願意,肉體卻軟弱了。
  她自電子帳戶提款存入戶口,心裏希望隻是一個騙局。
  誰知款項一證實存入便有紅娃傳言“請接受自由指引。”
  電郵消失,打印機響起,傳過來的是詳細圖文,像一份說明書般,教當事人如何解開電子足鐐,並且調效裝置,使它以為事主並無犯規。
  一民看著圖解。
  隻須要一支小型螺絲旋子按著密碼便可以完成指示.
  她多麽想出去喝上一杯.
  每天減一些,三個月內戒清,如此凍火雞般刹時滴酒不沾,實在太過殘忍. 
  她遲疑了.
  可是,以後怎麽麵對姐姐姐夫.
  天蒙亮,便傳來王姨腳步聲,一民連忙裝睡.
  王姨伸手摸她額角.
  一民轉過身子,王姨勸她喝藥.
  這回藥裏有股香氣,不難入口.
  一民渾身被汗濕透,那汗有一股醒臭.
  一民與保姆並無說話.
  稍後一輝來了,看到妹妹悴憔臉容,實在不忍.
  她輕輕說:"記得上次你輾死的黃狗嗎?"
  "村民知道肇事車主駕駛歐洲跑車,現在,這隻狗有主人了."
  一民生氣,"還有親戚呢."
  "要求賠償三萬元,邵律師已經付款."
  一民問:"媽媽呢,我要見媽媽."
  "他倆在倫敦會合,打算到意大利塔期肯尼度假,我沒有騷擾他們,也許你不記得,今年是他們結婚四十周年."
  "啊."
  "我與他佳文訂了一對金表送他們當禮物."
  "幸虧有你,一輝."
  "我有一個得力助手廣子,你是知道的,一切由她代辦,妥當貼心."
  "一輝,你十幾歲就上了軌道."
  "我要和律師到聯合國開會,今午出發,不能天天來看你了."
  "你已替我安排了一隊兵."
  "一民,不要叫我失望."
  一民與姐姐擁抱,“姐,我發誓我會捱過這段日子。”
  司機打電話催促,一輝隻得離去。
  王姨對一民說:“吃點粥。” 
  一民點點頭。
  她的肚皮空洞,可是吃下不久,又進衛生間嘔吐,蹲在浴室,動彈不得,她隻得大字般躺下。
  在這個關口,王姨進來,幫她清潔更衣,緊緊把一民當嬰兒般擁在懷中。
  一民流淚,凝聚全身力氣站起來。
  第二天司機接她前往戒酒所,邵律師陪同她,用一管鑰匙幫她調整足鐐。
  戒酒所是一座辦公室,會議室裏連一民五個年輕女子排排坐,穿白袍子的女導師說:“我姓上官,這個複姓已不大多見,我是心理醫生,但,這次能夠幫助你們的,隻有你們自己,這一小組,叫做藍組,你們五人年紀相仿,應該談得來。”
  他們第一課:自我介紹。
  在所內所有對話,全部守秘,鼓勵坦白。
  所謂坦白,即是招供。
  一民很坦白承認說:“我是酒徒,我闖禍,我叫家人傷心。”
  說也奇怪,一旦承擔責任,她心中好過不少。
  但是,麵孔漲的通紅,耳朵燒的透明,良久不能平複,坐在她身邊的安倍說:“你看。”拉起上衣,全身是敏感紅疹,情況比一民更慘。
  看樣子全是良好家庭出身,否則,家長不會耗資把她們送來診治。
  “我叫赫茲,今年二十一歲,酗酒,自父親酒櫃取酒偷喝,父親以為是傭人,開除他們,可是,酒仍常常失蹤,終於懷疑到我身上。”
  瓦特這樣說:“我喝酒是因為功課壓力,家母是那種[既得九十分,為什麽不取一百分]的母親,我緊張的吃不消,有人建議我喝一杯,後來變成三杯、四杯。”
  安倍說:“家長如何發現你們酗酒?”
  赫茲苦笑,“摔進水池,差點淹死。”
  “在學校廁所暈倒。”
  “在酒巴打架,你呢?一民?”
  一民答:“醉駕。”
  “我們真是人渣。”
  大家都笑起來。
  一民開始覺得群體治療有效。
  同病相憐,談得特別投契。
  隻有一人,不發一言,這女孩子的情況可能最嚴重,她剃光了頭,呆坐不語。
  “你叫什麽名字?”
  她們看名牌,“她叫伏物。”
  “她不願說話,不要勉強她。”
  這時,鄰室忽然傳來樂聲,西班牙吉他如泣如訴,那是一曲Besame Mucho….吻我多些。
  一民小心聆聽,心弦震動,這首歌時時使她有學習西文的衝動,“吻我,吻我多些,愛我永遠,吻我……”她忽然淚盈於睫,掩住麵孔。
  有人輕輕說:“愛情慢慢殺死你。”
  “你試過失戀?”
  “嘿。”
  導師低聲說:“時間到了,下周再見。”
  一民輕輕走出會議室。
  許律師和司機接她回家。
  “情況如何?”
  一民答:“不太習慣,我從末試過從實招來,可是,有點意思,先赤裸,也無所謂廉恥。”
  “你不喜歡?”
  一民感慨:“我等待罪之人,還有什麽選擇。”
  “但你有懺悔之意。”
  一民不出聲。
  “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P32-33
  一民知道沒有權力說不。
  車子駛進都市黑點。
  大白天上班的日子和時間,大堆的流氓漫無目的站在街上,目光呆滯,既不開口討錢,也無動作。
  許律師說:“他們吸足了毒品,正在過癮。”
  許律師又說:“那邊,蹲在貨倉側門垃圾堆邊的人。”
  那裏有兩個女子在注射,腕上焦加發硬,針刺不下去,她索性把茄揭開,血淋淋。
  一民混身汗毛孔堅起。
  許律師感喟:“宗教相信死後經過審判,靈魂或上天堂,或下地獄,可是,認識社會現象之後,發現天堂地獄根本無間斷,一直處於同一空間,一念之差,便沉淪地獄。”
  一民嚅嚅問:“警察呢?”
  “一天巡三次,總有警力不到的時候。”
  車子駛經公園,一民看到醉漢三三兩兩滾倒在長凳上或草地上,不省人事,有些,根本不會再醒轉。
  還有一樣,就是臭,空氣中有股中人欲嘔的氣味。
  許律師說:“是,我下班後也會與三兩知已把杯談天,百分之六十五自製自律自愛的市民都有愛喝啤酒,但是一民你已失去控製。”
  一民不出聲。
  一名醉漢突然大聲殺豬一般嚎叫起來。
  一民喃喃問:“他可是夢見有人要追殺他?”
  許律師卻答:“不,他夢見幼時被母親擁在懷內,叮囑他好好讀書,做一個有用的人。”
  “許姐你好不殘忍。”
  許律師毫不介意,“我的確刻薄。”
  回到家,一民累極倒在沙發上,可是不行,太極拳師傅來了,姐姐一輝不讓她空下來。
  P33-35
  她教了三十分鍾,一民的動作永遠跟不上,慢三拍,師傅一走,一民伏在地上當痛哭。
  保姆用一張暖毯子裹住她把她抱在懷裏。
  三天之後,一民眼窩深限發黑,可是全身針刺般痛麻漸漸消失,藥品開始發生作用。
  她照鏡子,忍不住喃喃說:“半人半鬼。“
  但她四肢乏力,眼冒金星,連讀報也不能夠,不要說是功課,沒想到當時臨睡一懷葡萄酒會到今日這種局麵。
  她站在露台上往下看。
  不,不可以輕舉忘動,怎可以對母親與姐姐麵前做出這樣的事。
  大廈形狀似把扇子那樣,有個弧度,自一民那角落,可以看到另一端的露台,她可以看到有人站在欄杆旁邊擁抱。
  保姆叫她,“一民,電話。“
  一民回到室內,是姐姐的聲音:“一民,好嗎?”
  “好很多,可以說話。”
  “太極師傅說你十分聰明。”
  她們收取極高酬勞,自然那樣說。
  “一民,以前我不夠關心你——”
  “怎麽變成你的不是了,沒那樣的事,聯合國如何?航天員岩士唐在一九六九年帶返那塊月球隕石是否仍然放在大堂當眼之一處。”
  “像你那樣聰明才智的孩子,一民,你會克服。”
  “我也那樣想。”
  姐妹談了幾句,掛上電話,一民歎氣。
  保姆遞上一張字條給一民。
  “雷建華,電話四五六七。”
  啊,這個名字真熟悉,當時同學笑說他倆名字串聯一起像個政黨:一民建華,或是民建華,注定要在一起。
  “在酒巴打架,你呢?一民?”
  一民答:“醉駕。”
  “我們真是人渣。”
  大家都笑起來。
  一民開始覺得群體治療有效。
  同病相憐,談得特別投契。
  隻有一人,不發一言,這女孩子的情況可能最嚴重,她剃光了頭,呆坐不語。
  “你叫什麽名字?”
  她們看名牌,“她叫伏物。”
  “她不願說話,不要勉強她。”
  這時,鄰室忽然傳來樂聲,西班牙吉他如泣如訴,那是一曲Besame Mucho….吻我多些。
  一民小心聆聽,心弦震動,這首歌時時使她有學習西文的衝動,“吻我,吻我多些,愛我永遠,吻我……”她忽然淚盈於睫,掩住麵孔。
  有人輕輕說:“愛情慢慢殺死你。”
  “你試過失戀?”
  “嘿。”
  導師低聲說:“時間到了,下周再見。”
  一民輕輕走出會議室。
  許律師和司機接她回家。
  “情況如何?”
  一民答:“不太習慣,我從末試過從實招來,可是,有點意思,先赤裸,也無所謂廉恥。”
  “你不喜歡?”
  一民感慨:“我等待罪之人,還有什麽選擇。”
  “但你有懺悔之意。”
  一民不出聲。
  “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一民知道沒有權力說不。
  車子駛進都市黑點。
  大白天上班的日子和時間,大堆的流氓漫無目的站在街上,目光呆滯,既不開口討錢,也無動作。
  許律師說:“他們吸足了毒品,正在過癮。”
  許律師又說:“那邊,蹲在貨倉側門垃圾堆邊的人。”
  那裏有兩個女子在注射,腕上焦加發硬,針刺不下去,她索性把茄揭開,血淋淋。
  一民混身汗毛孔堅起。
  許律師感喟:“宗教相信死後經過審判,靈魂或上天堂,或下地獄,可是,認識社會現象之後,發現天堂地獄根本無間斷,一直處於同一空間,一念之差,便沉淪地獄。”
  一民嚅嚅問:“警察呢?”
  “一天巡三次,總有警力不到的時候。”
  車子駛經公園,一民看到醉漢三三兩兩滾倒在長凳上或草地上,不省人事,有些,根本不會再醒轉。
  還有一樣,就是臭,空氣中有股中人欲嘔的氣味。
  許律師說:“是,我下班後也會與三兩知已把杯談天,百分之六十五自製自律自愛的市民都有愛喝啤酒,但是一民你已失去控製。”
  一民不出聲。
  一名醉漢突然大聲殺豬一般嚎叫起來。
  一民喃喃問:“他可是夢見有人要追殺他?”
  許律師卻答:“不,他夢見幼時被母親擁在懷內,叮囑他好好讀書,做一個有用的人。”
  “許姐你好不殘忍。”
  許律師毫不介意,“我的確刻薄。”
  回到家,一民累極倒在沙發上,可是不行,太極拳師傅來了,姐姐一輝不讓她空下來。
  她教了三十分鍾,一民的動作永遠跟不上,慢三拍,師傅一走,一民伏在地上當痛哭。
  保姆用一張暖毯子裹住她把她抱在懷裏。
  三天之後,一民眼窩深限發黑,可是全身針刺般痛麻漸漸消失,藥品開始發生作用。
  她照鏡子,忍不住喃喃說:“半人半鬼。“
  但她四肢乏力,眼冒金星,連讀報也不能夠,不要說是功課,沒想到當時臨睡一懷葡萄酒會到今日這種局麵。
  她站在露台上往下看。
  不,不可以輕舉忘動,怎可以對母親與姐姐麵前做出這樣的事。
  大廈形狀似把扇子那樣,有個弧度,自一民那角落,可以看到另一端的露台,她可以看到有人站在欄杆旁邊擁抱。
  保姆叫她,“一民,電話。“
  一民回到室內,是姐姐的聲音:“一民,好嗎?”
  “好很多,可以說話。”
  “太極師傅說你十分聰明。”
  她們收取極高酬勞,自然那樣說。
  “一民,以前我不夠關心你——”
  “怎麽變成你的不是了,沒那樣的事,聯合國如何?航天員岩士唐在一九六九年帶返那塊月球隕石是否仍然放在大堂當眼之一處。”
  “像你那樣聰明才智的孩子,一民,你會克服。”
  “我也那樣想。”
  姐妹談了幾句,掛上電話,一民歎氣。
  保姆遞上一張字條給一民。
  “雷建華,電話四五六七。”
  啊,這個名字真熟悉,當時同學笑說他倆名字串聯一起像個政黨:一民建華,或是民建華,注定要在一起。
  他是怎樣找到她?
  一民把便條及那頁開鎖說明放進同一抽屜。
  他現在如看見她,越發證明離開她完全正確:談一民是個嬌縱不自愛外形平凡更酗酒以致不像人形的不良少女。
  傍晚,發型師上來替一民剪了個活潑短發。
  那晚,一民吃得比較多,且無嘔吐。
  保姆說:“我高興極了。”
  一民忽然問:“王姨,你可諳手語。”
  “各國手語並不統一。”
  “王姨,我們倆一起學美國手語。”
  “到何處學?”
  “在互聯網上學。”
  “老了哪裏還學得會。”
  一民握住她得手,“你想學時告訴我。”
  “一民,怪不得那麽多人疼你。”
  “你們錯愛。”
  王姨握著一民雙手坐在她對麵。
  一民問她:“幼時可有小孩取笑你失聰?”
  “那些都過去了,年屆半百的我不放在心上。”
  “人們缺乏同情心。”
  “現在我照顧有特別需要病人,我覺得很有意義。”
  這時靈敏的保姆嗅到湯滾起氣味。,“我要進廚房。”
  第二天是個轉折點,一民起床,發覺彤雲密布,天尚未大亮,隨時會下傾盆大雨,一陣雷雨風引一民到露台,海上有白浪頭。
  她打斜看過去,十六樓乙座露台上那對情侶仍然靠在角落欄杆擁抱接吻。
  忽然之間風雨交加,雷聲隆隆,豆大雨點撒在露台上發出了嗒嗒響聲。
  可是那對情侶卻毫不退縮,他們甚至沒有躲進室內。
  一民喃喃說:“愛情慢慢殺死你。”
  保姆叫她:“一民,準備好了沒有?”
  一民轉過身點頭。
  這次來接她得是大姐的助手廣子,她們倆上車往戒酒所。
  廣子隻比一民大幾歲,可是完全像個大人。
  一民說:“勞駕你了。”
  “你氣色好得多。”她老成持重。
  “是,今日覺得精神不錯,手足活動自如,原來身體健康的時候不會覺得器官存在,有病才會知道哎呀,胃在這裏因為痛得要死,或是脊椎中間幾節伸不直……”
  廣子微微笑。
  “以後均是你陪我到戒酒所?”
  “第三次就歸你自己行動了。”
  “可是我的腳鎖。”一民指指足踝。
  “鎖匙在保姆處,一民,我們知道你會尊重自己。”
  竟這樣信任她,一半是因為二十四小時全天候監察的人力物力實在太過驚人吧。
  “我悄悄告訴你,一民,你姐姐這次下了決心要幫你,她把三分之一蓄儲取出運用。”
  一民輕輕答:“我明白。”
  “你是她妹妹,你要盡力。”
  “不是每個人都那麽幸運。”
  一民的頭垂得不能再低,千斤重,幾乎抬不起。
  車外雨聲越來越勁烈。
  “有什麽事盡管叫我做。”
  一民輕輕說:“我想要一大盆巧克力,十磅那種。”
  “糖果不在你食單之內。”
  一民說:“那麽,給我一具望遠鏡看風景。”
  “我要問過你姐姐。”
  一民微笑,“那,你可以為我做什麽?”
  廣了打開手袋,取出一顆巧克力,塞到一民手裏,“別說出去。”
  一民貪婪飛快地打開紙包,把糖入在嘴裏,巧克力即時融化,那種奇妙香甜幾乎叫她落淚,她的涎沫四濺,幾乎要溢出嘴角,一民連忙用手掩住嘴巴。
  廣子輕輕說:“你味覺漸漸恢複,這是好現象。”
  “還有糖沒有?”
  “沒有了。”
  一民說:“謝謝你好意。”
  下了車,一民看自己還緊緊抓著糖紙,原來那是最普通不過的花街巧克力。
  她歎口氣,踏進會議室。
  少了一個人。
  安陪告訴一民,“伏物昨晚在一間酒吧醉倒,由家人領回,她失敗了。”
  伏特是那個一言不發,剃了光頭的女子。
  “可以去探訪她嗎?”
  “一旦離開藍組,她便是個陌生人。”
  她們唏噓。
  上官組長走進來坐下,“今日,我們要做的是,準備向我們虧欠的人道歉。”
  大家一呆,“誰?”
  “你們一生中總做過虧心事吧,承認無用,要正視。“
  一民忍不住問:“伏特怎樣了?”
  組長答:“她已退出,本會助人戒酒並非百分百成功。”
  “成功率如何?”
  “百分之三十,這群人一年之內又有百分之三十再犯。”
  瓦特低呼:“原來失敗率如此之高。”
  大家沉默。
  “伏特會怎樣?”
  “一直這樣喝下去,或者,稍後再戒。”
  一民問:“我們就那樣讓她離去。”
  組長說:“讓我們專注做我們的事。”
  組長輕輕離去。
  赫茲問:“大家說一說,你在考試時可有作弊?”
  “我試過,我所有英國文學功課,均由補習老師代做。”
  “你可打算道歉?”
  “不可能,學校會開除我。”
  “我有一件事耿耿於懷,”赫茲說:“我在表姐的婚禮上當伴娘,她在說誓詞時我緊張忍不住笑,害她失落婚戒,我內疚至今。”
  “忘記算了。”
  “看,道歉多難。”
  “所以大和民族至今不願道歉。”
  “那是另外一件事,全世界知道日本毫無悔意,我們隻是開不了口。”
  “伏物說得對,她說整個小組虛偽浮淺毫無作用,她根本不相信有效。”
  這時赫茲忽然自襪筒內取出不知什麽東西遞給安倍。
  安倍閃電手法收進胸衣內。
  瓦特說:“我也要。”
  “那是什麽?”
  一民眼尖,看到是小小一隻瓶子,她是酒徒,當然認得是尊尼走路紅牌威士忌小小一安士裝樣版酒。
  安倍接著又取出小瓶子,“你,你,你。”
  一民接到的是小小史墨諾夫伏加特。
  “安倍請客,多謝。”
  一民咳嗽一聲,“這好像是戒酒所。”
  “一民,你看你瘦多少,衣服都好像向大塊頭借來,你是否開始落發,還有,臉上老皮像指甲般一塊塊掉下?”
  一民點頭,“我牙痛,牙齒鬆動。”
  “外加月事混亂,甚至停頓,晚上冒汗,輾轉反側,似提早更年期,酒精這一關真難捱過。”
  大家沉默。
  “堅強點。”
  “我今晚便向表姐道歉。”
  “我會發電郵嘲笑某同學風騷又貌陋,這是不對的,我應道歉。”
  “我看不出一味認錯與戒酒有什麽關係。”
  “你也打算退出?”
  赫茲沮喪,“我知道非自救不可。”
  “我們又沒有殺人,喝死是我自己害自己,當我自殺好了。”安倍氣忿。
  瓦特輕輕說:“父母在生,不可說這樣的話,我知道他們愛惜你。”
  她們手拉手,頭聚在一起,“我們會成功,”一民的聲音最大。
  回到家她試找姐夫,他不知道多忙碌,秘書說:“他律師在外見客,今天不回來,請閣下留言。”
  “我是談一民。”
  “嗬,是談小姐,”聲音親切起來,“我是凱薩琳,跟李先生已有三年。”
  “請轉告,一民說對不起,有空我會麵對麵再說一次。”
  秘書困惑,“就那麽多?”
  “是”一民放下電話。
  一民問自己:你還辜負過了什麽人?
  也許是雷建華,她喜歡他,但是一直與他有齦齟,她叫他精神困惑,他曾說過,學習退步,父母不高興:“女友一個電話你就丟下功課急急跑出去”或是,“下星期日祖母八十大壽你要陪女友?”
  看樣子受害人不止他一個,可是建華卻從無裝作流血不止的樣子。
  相反,是談一民瘋瘋癲癲,醉酒鬧事,扮作受害人。
  是她虧欠雷建華?一民不願那樣想。
  她悄悄取出那小瓶伏特加,如果混和桔子汁喝下去,神不知鬼不覺,一民隔著瓶子都幾乎可以聞到酒香,垂涎欲滴。
  她緊緊把瓶子扣在掌心,直至手指發白。
  她終於啪的一聲把它扔進了抽屜裏.
  這時保姆進來說:“美容師上來替你做皮膚護理。”
  姐姐什麽都想到了。
  美容師讓她躺下,一看她的臉,“嗯”的一聲。
  幸虧她並無多話,亦不作批判,披上白袍,帶上口罩,立刻開始工作。
  一民自知臉皮憔悴灰暗幹燥老化,猶如老婦,雀斑角化,隨時可以當瓜子殼般剝落。
  相信美容師沒有如此二十幾歲皮膚。
  美容師在她臉上做足了一小時,接著,幫一民按摩雙肩,一民呻吟。
  “好似皮膚被大卡車輾過,又似被惡棍打了一身。”
  美容師微笑,“談小姐可能似動力員,可是,又沒有太多肌肉。”
  一民噤聲。
  她繼續:“我愛美,所以我喜歡擁有光潔的皮層,細小腰身,我不願放棄,我並不想看上去比真實年齡年輕,也不會四處招搖亮相,但我想做一個漂亮精神的五十歲,或是六十歲。”
  一民很佩服她。
  兩小時後美容師離去,一民發覺她背脊直了不少。
  保姆端詳一民麵容,滿意點頭。
  一民做了一件事,刀子打開購物網業,選購一台加利略型七X五十永遠鏡及一大盒香島巧克力。
  她接著轉到洋酒網業,一個美少女正在示範調製雞尾酒:“覆盆子伏特材料是兩安士伏特加與一安士香檳,中上檸檬汁及覆盆子汁,搖晃,香甜可口。”
  一民雙頰發酸,垂涎欲滴,頭咚的一聲碰到桌子。
  現在,令她朝思暮想的是一杯雞尾酒。
  她寫了一封電郵。
  “建華,我在戒酒所受訓,第三重要步驟,是承認錯誤,第四,是向受害人忠誠道歉,我最對不起的人,自然是父母與姐姐,因為我叫他們擔驚流淚,可是與你在一起的那段日子,雖有歡笑,也使你發愁,我倆性格不合,我卻倔強不願遷就,叫你難堪,我請你原諒,當時引起伯父伯母不安,也一並致歉,祝你前程似錦,民。”
  一民把臉埋在雙手裏.
  她聽見保姆腳步聲,轉過頭,看到她拿來蝦雲吞。
  忽然有胃口,覺得肚子餓,吃完之後,抱住保姆腰身不放。
  正寫功課,邵律師到訪。
  她驚歎:“啊,一民,今日看到你,我才放心,不過短短一兩個星期,你已脫胎換骨,許醫生同我說起你的成績,我還不信,你整個人光潔清爽了。”
  一民不語。
  “你瘦許多,可得把肌肉練回來,功夫師傅可有定期教你?”
  一民點頭。
  “現在,我要帶你去見一個人。”
  一民詫異,見誰?
  她隨邵律師上車。
  “一民,一切都是為你好。”
  邵律師想做什麽,她想說什麽?
  車子朝郊外駛去,支路上有極大路牌:“萊加懲戒所”,一民低呼:“監獄!”
  “一民,這次約見由你姐姐訂下,說明必須履行。”
  “見誰?”
  “稍後你會知道。”
  她們停好車,自橫門進入,一重重鎖著的鋼閘,警員核對身份,搜身查手袋,終於進入監獄內部,她們到了密不通風的會客室。
  會客室四邊都是三合土牆,刷深灰色,一張木台,四張椅子。
  一民忽然害怕,四肢發軟,她啞聲問:“見誰?”
  這時,一民聽見手銬腳鐐叮叮作響,一個犯人被獄警押送到會客室。
  那人穿著灰色衣褲,神情呆滯,手腳上鐵鏈粗如手指,誇張得似電影道具。
  那年輕男子說:“我叫陳德健,二十三歲。”
  “這是談一民,陳先生,請你告訴一民,你為何會在懲戒所度過一生。”
  一生!
  一民一聽這兩個字,像是天靈蓋被鐵錘重擊,咚一聲失去平衡,警嚇得張大了嘴。
  那陳氏手腳動了一動,叮叮當當聲發出,一民全身起雞皮疙瘩。
  陳氏輕輕說:“我去年深夜醉酒駕駛,車子失控,鏟上人行道,沒想到近車站,車子撞死三人,我被判三次終身監禁。”
  一民明白了,姐姐要她轍底了解事情的嚴重。
  獄警把陳氏帶走。
  一民掩臉,忽然之間,雙手全是眼淚鼻涕,邵律師遞手帕給她。
  “恕我落井下石,一民,那可能是你。”
  一民抽噎。
  “我們走吧。”
  一民緩緩站起,要花盡全身力氣才能撐得住體重。
  這一下子她完完全全明白:一定要好起來。
  “三個月禁足很快過去,你可以重新開始 ,返回學園,繼續學業,失戀,那算什麽。”
  一民覺得淚仿佛抹之不盡,之後,才發覺那冷汗。
  走出監獄,她重新看到陽光,睜不開眼。
  一路上邵律師不再說話,家長已經做了那麽多,少女尚不願回頭,那也沒有法,律師相信一民會得醒悟。
  回家,門一打開,保姆一怔,把一民拉到光亮之處,看她的臉,又叫她伸出手臂,這下子,一民自己也看到了,她拉起上衣,發覺全身發出風疹紅塊。一搭一搭凹凹凸凸累積酗陋,且開始搔癢不已。
  一民尖叫,伸手亂抓。
  保姆連忙說:“快請許醫生。”
  她一邊按住一民。一民歎口氣,什麽叫黑,這叫做漆黑伸手不見五指。
  許醫生很快趕到。
  看到一民,十分同情她說:“啊,情況不輕。”又忍不住笑,因為病人麵孔腫如豬頭。
  醫生把一民摟在懷裏,“西醫至今找不出風疹腫斑原委,一說情緒影響,一說是敏感,我讓你吃點藥,三兩天會好,多喝水,多休息。”
  三兩天!
  “用紅糖水或蘇打粉沐浴,多抹薄荷止癢霜。”
  換句話說,無藥可醫。
  一民深深歎氣,往床上躺去。
  她睡著之前喃喃說:睡在這張慶上還不覺上主愛你那是說不過去的。
  她沒有做夢。
  稍後有人坐在她床沿,她惺忪問:“誰?”
  “我是姐姐。”一輝握住她的手。
  “我在做夢嗎?”一民驚喜問。
  “當然不是,我一下飛機就來看你,姐夫也在這裏。”
  “姐姐,我真的抱歉,我真正後悔。”
  “不要多講,你看你,真可憐,保姆說你才好一些,又發起風疹,”她手上有照片,原來保姆每一天都拍下一民的情況傳給她知道。
  一民撐起床,取過鏡子一看,摸著麵孔,仍然疤痕累累。
  她沮喪,“不知道還會不會好。”
  “早知太過刺激,不叫你到監獄去。”
  一民說:“姐,救救那年輕男子。”
  一輝輕輕說:“你若是受害人家屬,你不會那樣講。”
  一民低頭不語。
  姐夫敲敲門:“可以進來嗎?”
  一民抬起頭,“姐夫,我有話說”“聽說有人向我道歉,也是時候了,自從我進談家門後,有人便對我不友善為什麽?”
  一民答:“你把我姐姐搶走。”
  一民不止一次聽說姐夫李某未婚前女友眾多,走馬燈般換人。
  “好了好了。”一輝說:“一家人永遠是一家人,對,爸媽與我通過電話,我沒把這件事告訴他們,以後我也不打算提,他們回來,我隻會說:一民在歐洲做三個月交換學生。”
  一民輕輕說:“說是巴黎好了,我喜歡巴黎。”
  “別忘記做功課”
  過幾日一民全身腫塊終於退卻。
  她守在家中,足不出戶,真正覺得度日如年。
  一天下午,有人按鈴,保姆在外買菜,她雖聽不見門鍾,但是廚房有一盞小小紅燈會得亮起,不過今日她們街市。
  一民問:“誰?”
  “送貨給談小姐。”
  “是什麽貨?”
  “一具永遠鏡及一盒巧克力。”
  一民說一聲好運,立刻開門簽收,當寶貝似擁在懷裏,那盒巧克力隔著盒子已傳出甜香,她急急進房間,關上門,打開盒子。
  先挑一顆扇貝型巧克力塞進嘴裏,唔唔連聲,在衣櫃找到一角,把糖收進去,用毛巾蓋好。
  然後,她取出望遠鏡,雙筒加利略望遠鏡功用十分基本,效能並不超卓,但是足以應用。
  她走到露台。朝十六樓乙座露台張望。
  手持工具,景象清晰得多,一看就知道屋主品味,露台漆白色,地鋪紅磚有地中海風味道,近牆一邊種滿棘杜鵑,玫瑰紅花野火般燃燒,一邊卻用陶缸種著截然相反的米蘭,一種花有色,另一種花有香,難怪屋主流戀不已。
  露台有秀麗的藤製家具,一邊還有一輛爬山車,在望遠鏡中可以清晰看到平治標記,噫,自行車也要用名牌。
  這時保姆買菜回來。
  一民連忙把望遠鏡收好,保姆買回一大把薑蘭,她埋首在香氛之中。
  那次建華把她返家中,他的書房十分普通,可是在冷氣機風口前,他放著一盤薑蘭,一室幽香,建華說:“我知道你會喜歡。”
  此外,一民再也想不起什麽。
  正想到建華,他的電郵來了。
  “一民,接到你消息真好,這一年時時聽到你消息,甚至有人說你輟學失蹤,我聽了總不出聲,他們是要看我表情吧,我不能滿足他們,但內持念你的安危,無論如何,我希望你生活的更好,認識更優秀男生,在街上偶遇,對我哧之以鼻,有空多多聯絡,建華。”
  一民笑得幾乎落淚,心情如此平和,可見完了也是完了。
  那是姐姐也曾說:“This too ,will pass”,一民還不相信,她自覺熬不過這一關。
  回到戒酒所,一民報告,“他們都原諒我。”
  “你真幸運,我迄今並未收到答複。”
  “我已經做了我該做的事。”
  “內疚嗎?”
  “我不會與自己過不去,過去的壞經驗,也會幫助我成為一個更成熟的人。”
  “戒了酒三十日,恍然隔世。”
  “一民變化最大,她最有希望重生。”
  導師這時開口:“一民,你可以畢業了,以後不必再來,你的醫生說,她驗過你的尿液,全然沒有酒精。”
  一民一怔,她不知自己已經成為白老鼠,保姆王姨真不簡單,什麽都做妥。
  上官導師說:“一民你隻需繼續你的好方向。”
  “一民我們會不舍得你。”
  “各位,我亦會覺得寂寞。”
  她更想念的是失敗的例子伏特。
  “你一共上了幾課?”
  “六課,謝謝你們的協助。”
  “有需要再來藍組相聚。”
  “一定。”一民恍如隔世。
  她吃足了苦頭,受熬時在地上打滾。
  “不良嗜好”此刻有個比較斯文的稱呼叫“濫用物質”,好不虛偽。
  一天晚上,睡不著覺,一民取出那份說明書,讀清楚了,輕輕除掉足鐐,那條電子帶其實不重,可是一旦除下,有種身輕如燕的感覺。
  她揉搓足裸,失去自由才知自由可貴,她巴不得跑到街上大喊大叫狂奔飛跑
  但她知道違規的後果,她歎口氣,把足事業重新帶上。
  一天二十四小時有家耽著,活動麵積一千多平方尺,電視電台節目重複乏味,略具小聰明的劇集每周隻播一次,一民用大部分時間寫功課以與問功課,與老師發生前所未有的親切感,他們希望她可以來得及回去考試。“肺結核是一種可以治愈的疾病,不用沮喪……”肺病?這大概是姐姐為我向學校請假的借口,她覺得可笑,身為法官的一輝,竟為她撒下白色慌話,姐姐為她,也算到家了。
  一民心酸,人家對她壞,她可以不瞅不睬,依然如故,人家真心待她,不知如何回報?
  她靜靜走以露台,這就是她得後花園了。
  各夥鄰居都已休息,淩晨兩時十分,大部分人家熄了燈,但是十六樓台座的露台卻還有活動,嗬他們在露台喝酒吃宵夜。
  一民取來望遠鏡觀望。
  這才第一次看清他們的容貌,兩人都穿白衫衣和卡其褲,這種衣飾最難穿,穿得清爽好看更不容意。
  但是,這女子不是先前她見過與他擁吻那個。
  那麽,他才是屋主人,她們,是他川流不息的女伴。
  她們可不知道他另外有人。
  一民突覺有趣,高高在上,往下看,他什麽都知道,像外國教堂藻井上的天使。
  一民微微笑。
  喝香檳的年輕女子長發梳馬尾辮,紅唇大眼,一民深呼吸,香檳瓶子就在銀桶裏,可以看到牌子叫百靈卓,她希望手可以伸到十六樓的露台,把人家的酒瓶到過來。
  那男生本來背著一民座,忽然像是聽到什麽聲音,轉過頭來,像是看牢一民。
  一民嚇一跳,連忙往後躲。
  年輕男子指向天空,叫女伴看星。
  是,北極星今晚璀璨光亮,忽然之間,有一枚損星在空中拖著長長的尾巴掃過。
  一民,許一個願,快。
  一民匆忙開說:叫我身體愈全,不,比從前更健康。
  流星瞬息間消失在天邊。
  那對男女靠在欄杆上說了幾句話。
  一民決定叫他氯,化學元素第個符號H,而她,她叫氖吧,氖,俗稱霓虹。
  他們頭碰頭,臂纏臂。
  一輝和一民有時也嘲笑不懂含蓄的情侶:“嘩,看到沒有,熱情如火,難舍難分。”,“在自動樓梯上摟的那麽緊,一絆倒什麽,兩人一起撲下摔死”……
  見他們旁若無人般接吻,又說:“今日這樣相愛,過兩年保不定互相殺害,新聞片段上時時有女子失蹤,被人斬一截截拋棄在荒野,看得觀眾食不下咽。”,“別及樂觀,也行不到兩年。”
  在自家露台,不算數吧,私家地方。
  氯的身型十分高大強壯,肩膀寬厚,他是那種坐不盡小跑車的男人,他隻能擁有吉普。
  氖依偎在他身邊,隻到他耳根。
  天漸漸亮了。
  他毫無倦意,但是一民已經眼困。
  一民回到床上睡著。
  第二早淋浴更衣,她發覺衣褲大了碼,不合身,衣服不會自動長大,那一定是她瘦了不少。
  一上磅,一個月竟不見了廿二磅,像那種減肥藥品誇張廣告,當事人把褲腰拉開來,足足大了一尺.
  保姆在一民身後說:“真好,要買新衣了。”
  一民答:“我又不能出街。”
  誰知保姆笑吟吟,“你可以在互聯網上選購。”
  一民立刻麵紅耳赤.
  一民在網址先購白襯衫與卡其褲,一民想那是最時道的衣著,一民隻喜歡幾種純色布料:卡其,藍紋布,燈芯絨,以及眼孔紗.
  一民知道她臉容與大病初愈相似,不宜過度打扮.
  她比姐姐胖,也沒姐姐秀麗,她一向樸素.
  她們兩姐妹保守作風時時為親友讚賞,“當一輝一民她們穿衣打扮沒錯”,她倆自五歲之後沒穿過粉紅色.
  太極師傅來了又離去,健身教練教一民練實臂肌,一民在屋內相當忙碌.
  保姆每日巨異常忙碌地照顧她的生活起居,為她做三餐茶點,保姆一定比一民早起,喚一民起床,替她整理被褥,學北方人那樣,把被褥拿出露台曬太陽,但怕管理員幹涉,隻悄悄地搭在氏角落木架上.
  一民決定在這三個月監禁結束後好好照顧自己.
  她暗暗留意洗衣程序,如何換被套,怎樣熨褲褶,換句話說,她在學習家政課.
  一民發覺保姆每天都拭拂灰塵,小小一把掃子,無微不至,處處照顧到.
  一民微笑,做人真麻煩.
  咦,這是誰?
  兩家露台隻隔著三四尺距離,這還是第一次聽見有人說話.
  隻聽得一女子說:“你也算是這樣了,已經搬上豪宅,又裝修得這樣漂亮別致,第一晚可睡得著?”
  “失眠,真怕回到少年時間簡陋的屋村去。”
  "噓,別讓人聽見。”
  一民輕輕坐下,聽她們聊天。
  先前那女子苦笑,“我為什麽小心翼翼額外努力讀書工作?因為我怕,如果我不是做得強十倍,他們會把我踢回原處。”
  幾個女子沉默.
  “上星期我回娘家,走進舊區窄巷,兩旁都是小型廠家,修車敲鐵之聲不絕,舊樓隻一部破電梯,裏邊有小便臭,家門一打開,狹小黝暗,木板房一點點大,轉身也不可能,地磚塊塊破裂,就那樣,我住到成年。”
  “我比你好不了多少,五個人用一個衛生間,我通常五點半起床,六時出門,免得爭吵。”
  “那樣也活下來。”不勝口角唏噓。
  “你看,今日,你已在山上。”
  一民靜靜細聽。
  她們聊下去,玻璃杯碰撞發出清脆聲響,“幹杯”,一民自然反應是垂涏欲滴.
  “我的伯父去年辭世,今年發放遺產,堂兄弟三人各可分得三千萬。”
  “你伯父十分能幹。”
  “是呀,那筆數目,現在我也擁有,不過,接收遺產與辛苦賺回,那是不同的。”
  “你有遺產嗎?”
  “我?家母每次見到我,頭上發夾,身上大衣,手袋裏鈔票,都刮個精光。”
  “我媽每次到我家,把我鞋子全找出排一排,逐雙試穿,喜歡的通通帶走。“
  “你也多生幾個女兒,馬利有女兒;說一說。“
  “這一代不同了,十六歲還似個孩子,司機自家門送到校門又接返,忘記帶功課,保姆立刻送上。“
  一麵臉紅,這不是說她嗎?
  “一日,小女說,媽媽我沒有社交生活悶死人,我抽一口氣,問她是否每晚想到不同酒巴及夜總會交際。”
  她們笑起來。
  聽語氣與聲音,都似苦出身憑本事打天下頗有成績的中年女子。
  “進去吃點心吧。”
  聲音靜下來。
  一民悄悄看過去,隻見一件香奈兒外套搭在藤椅子上。
  一民很替鄰居女士慶幸,遲來好過不來,現在她環境同從前是大不相同了。
  保姆出來說,“今日風大。”
  一民會意,走進客廳。
  她問保姆,“王姨,你出身好嗎?”
  保姆笑,“當然家境普通才會做特別護理。”
  “這是一份極有意義的工作。”
  保姆坐下說,“家母不過是一平凡女子,無財無勢,但她是個好母親,從不嫌棄女兒身有殘疾,她事事為我,做得到的盡力做,做不到的她又看得很開。”
  一民點著頭。
  “一民,你是幸運兒,知道嗎?”
  “現在我知道了。”一民苦笑。
  “怪不得古人說,塞翁失馬,焉知非福,乖乖耽滿這三個月,海闊天空。”
  保姆像是知道不少。
  第二天,一民坐著翻閱姐姐送上來的書報雜誌,有人敲門,保姆不在,一民以為是送貨上門,她去張望一下,看到門外是同學積臣.
  她把門拉開一條縫.
  “你果然在這裏!”他十分驚喜。
  “你怎麽知道我在這裏?”
  “還不請我進來喝杯啤酒。”
  一聽到酒兩字,一民喉嚨咯一聲。
  她定定神,“積臣,我有病在身,不便見客。”
  “我知道,是肺結核,可是,第一貼藥下去已控製住,不會傳染,我不怕。”
  你有什麽話說,給你十分鍾。”
  一民不好拒人千裏,開門讓他進來。
  積臣是五短身材臉上長痘那種愣小子,他這時卻瞪著一民看,“你瘦了這麽多!”
  一民招呼他坐,斟茶給他。
  “沒有啤酒?”
  一民說,“我戒了酒。”
  “啊,啤酒也算酒?”
  “當然是酒,喂,你到底有什麽話要說?”
  “一民,大家都牽掛你,你自你姐姐處設法找到這個地址,這是你養病之外吧。”
  姐姐也不想她太過寂寞,把住址告訴了他。
  “一民,我不想打擾你,親身見到你就很好,我沒有特別話說,也無企圖,純是關心,希望你早日回校,十分鍾到了沒有?”
  一民十分感動,她主動擁抱積臣一下。
  積臣憨厚地笑,“我走了,你保重。”
  一民送他到門口。
  “需要什麽,盡管告訴我,當然,購物由你付款。”
  一民啼笑皆非,“不用了,謝謝。”
  打開門,剛好保姆回來。
  鄰居女傭又過來,“請問有無冰塊?借一些給我們可以嗎,我家小姐姓楊。”
  保姆連忙取出一桶冰塊交女傭。
  女傭好奇說,“你們家好像沒有家私雜物,也是剛搬來嗎?”
  把她送走,一民對保姆說,“那是我同學積臣,我隻讓他坐了十分鍾,他不是我喜歡類型。”
  保姆微笑。
  一民說:“我像所有少女一樣,喜歡高大英俊笑起來跟眯眯那種男生,要會得開快車,懂得烹飪,無比寵愛我。”
  保姆輕輕問:“毋須做好工作嗎?”
  “不用,整日陪我便行。”
  “那麽,收入何來,何以為生?”
  “我有妝奩。”
  “說罷,連一民自己也覺荒廢,她失笑。
  保姆也笑,“那位同學,有真摯的愛心。“
  “但是你看他,沒有胸肌,隻有胸脯,他需要戴乳罩,而且,尺碼一定比我的還大。”
  保姆笑得流淚,“一民,你真有趣,照顧你不是苦差,哎呀,笑得我。”
  一民頹然,“沒有哪個男同學看得上眼,大家都沒有男友。”
  “你們盡看到別人缺點。”
  “小郝太矮,小孔小器,小莫有勇無謀,小林膽小如鼠,小熊囉嗦無比,小尹自戀成狂……就這些了,其餘都是洋人.”
  保姆笑眯眯.
  “如果你有女兒,王姨,你可接受洋女婿?”
  保姆答:“我沒有女兒。”
  “你語氣仿佛如釋重負。“
  “但,我能接受。“
  “你是好母親。“
  “我也會勸她嚴加選擇。“
  這時又有人接鈴,這次才是時裝店送衣服上來。
  一民試穿,算是合身,保姆輕輕說:“脫胎換骨,再世為人。“
  一民覺得中文真是一句一句,句句到肉,形容得淋漓盡致。
  一民穿著新衣,坐到書桌前,深呼吸,專注功課.
  十六七歲的時候,通宵不寐是平常事,玩到淩晨回來,洗把臉,開夜車趕功課,接著上學,隻覺清晨空氣清新無比,卻不覺疲倦.
  過了二十歲,每晚如果不睡上七小時,要打瞌睡.
  姐姐一輝會苦笑說,“是嗎,到你近三十歲時再與我談話吧。”
  可見是一年差過一年。
  這是誰說的?“青春放在年輕人身上純屬浪費。”
  任何人都不會甘心受到監禁,隻不近漸漸學會容忍。
  傍晚,十六樓的男主人回來了,一民認得那高大強壯的背影.
  他在露台擺好一瓶香檳,又用銀盤子盛著新鮮草莓,嗯,招待女朋友。
  他穿著一件無袖背心T恤,俗稱肌肉衫,好看的人無論穿什麽都那麽好看.
  他坐在露台用耳機聽音樂.
  一輝說:“等我們這一代到了五十歲,醫生會發覺數百萬新中年眼睛半盲因瞪著電腦太久,半聾因為耳機太響。”
  一輝說話最有勁。
  啊,這是氫忽然抬起頭,他似聽到門鈴.
  霓虹送上門來了.
  他走回室內去開門.
  這證明什麽?這說明霓虹還沒有取得他家門匙,他十分小心.
  一民微微笑,一輝曾叮囑:不要把門匙給人,也不要送受他人門匙,還有,結婚之前,不要與人同居.
  一輝的真知灼見!
  氫搭著女伴肩膀走回露台.
  慢著,女子不是霓虹,一民一怔,這是一個金發女郎,他招呼她坐,他斟氣酒給她,她為露台看出去的景色著迷.
  叫她什麽好?叫她鎂吧。
  鎂一頭金發閃閃生光,可惜十之八九金發都是漂染結果.
  一民也不喜歡鎂那硬綁綁凹凸分明的假身材,但是,她能說什麽呢,男人的品味一貫惡劣.
  氫細心把草莓捧到女伴麵前,一民沒好氣,她看夠了,這個羅蜜歐,布景道具對白一式不變,隻換茱麗葉.
  啊,關於朱麗葉,一輝也有話說:“你喜歡茱麗葉的純真熱情嗎,那是因為你家中沒有十五歲的女兒或妹妹!”
  P74〈由傾城一笑打寫〉
  他們他喁喁私語,也許要到天明。
  一民回房做功課,她讀英語文學,這次要做的讀書報告是諾貝爾文學獎一九五一年得主瑞典作家柏拉加域茲的作品《巴拉巴斯》。
  一民讀了三次,總算寫出初稿。
  這是一本冷門作品,許多人沒有聽說過,可是講師注明:“不得抄襲任何人在書上或網頁的意見,記住,我有辦法逮到你。”
  一民記得她倒抽一口冷氣,天嗬,所有成年人都是準教官,罪與罰!
  一直做到天亮,保姆發覺她伏在書桌上,搖醒她,給她喝燕窩粥。
  一民輕輕說:“太名貴了,毋需再做,而其中養份,在其他食物也可以吸收到。
  保姆說:“我最愛看年輕人寫功課,老師無論出何種題目,你們好似都做得來。”
  不一定,很多學生不及格。
  “從小把握著小手寫廿六個字母,轉瞬間你們會得作論文。”
  一民笑,“什麽刹那間,當中漫長的十五年過去了。”
  保姆收拾碗筷進廚房。
  一民想起昨夜之事,連忙到露台觀望。
  隻見十六樓的女傭正在收拾雜物。
  啊,已終曲終人散。
  保姆叫她:“一民,有朋友來看你。”
  一民踏進客廳,她怔住,原來同學晨安與晨陽兩姐妹來探訪她。
  她們都不怕傳染病,患難見真情,一民太感動。
  兩姐妹長成一式圓臉,向一民擠眉弄眼,十分可愛。
  “病了,一民,誰傳染你?幸虧不是腦膜炎,那會死人,告訴你一件好笑的事,醫學院有一半見習生患了淋病,排隊打針,你說他們多胡攪。”
  保姆捧出茶點招待。
  她們也帶來禮物,“這是最新顏色的胭脂,你試試。”
  然後趁保姆在廚房,自手袋取出一瓶二號拔蘭地,塞到一民枕頭下.
  “我們問過醫生,肺結核無需戒酒。”
  “我們與積臣談過,他說你很憔悴。”
  “你不在,我們都不知向誰問功課。”
  “今日來,也為著一篇讀書報告,請問巴貝多斯是什麽人?”
  “一民啼笑皆非,“巴貝多斯是加勒比海度假勝地,你指巴拉巴斯。”
  晨安一點也不氣妥,笑說:“就是他,一民,你怎麽寫?請說一說觀點角度。”
  “我?我不能告訴你。”
  “晨陽嗔道:“太不夠意思了,一民,你戒了酒一點也不好玩,從前,你願意替我們寫大綱。”
  “隨她去,我們到網上找人代寫:七十元美金。”
  她倆嘻嘻哈哈,像開心果。
  吃了點心,她倆告辭。
  “啊對,一民,差點忘記一件事,雷師兄問:有沒有人見過你。”
  一民不出聲。
  “好了,我們走了,一民,你快回到校園來。”
  保姆收搭茶具,一民發呆。
  她走到私人電腦前,把巴貝多斯,不,巴拉巴斯那篇功課繼續修改。
  每個同學上門來都有點要求。
  一民輕輕把枕頭底的二號拔蘭地取出,收在同一格抽屜裏,那格抽屜,快要成為她的寶物櫃.
  第二天是她的大日子。
  邵律師一早陪她去見官.
  她帶來一套深灰色西裝外套長褲及半跟鞋著一民換上,一民把短發撥到耳後,看上去也就是一個女學生。
  邵律師在車上把法官可能要問的話與一民演習一遍。
  “不要哆嗦,實話實說是最好方法。”
  一民被押著進法庭。
  歐陽法官見了她和顏悅色,“談一民,你來了。”
  一民鞠躬叫一聲法官。
  “我接到醫生及戒酒所報告,你的進展良好,初期報告及格,我很替你高興,一民,繼續努力。”
  邵律師也微笑。
  法官問:“很吃了一點苦吧,人瘦了。”
  一民不說話,她捱得連牙齒都開始鬆動,眼睛與皮膚灰暗更不在話下。
  法官說:“你回去吧,下個月再見。”
  一民沒想到這樣輕鬆過關。
  一轉頭,看到另一個少女坐在後邊等候見官。
  她與一民差不多年紀,可是外型不太討好,染一角金發,穿窄褲小背心,她嘴唇幹裂,可是仍然不停嚼口香糖,拖著涼鞋的腳趾髒黑。
  邵律師示意一民加速腳步。
  在走廊她輕輕說:“一民,你與她們不同,所以你一定要改過。”
  一民每天聽這句話“你一定要改過”十次以上,法官律師醫生姐姐保姆一開口都像壞掉的錄音機,你¬¬¬¬¬----一---定---要---改---過---自---身---新。
  一民無比疲倦,腳步不由得慢下來/
  邵律師自手袋取出一瓶礦泉水給她。
  懲教官出來,打開記錄,看了一下,“談一民,你願開始義工服務嗎?”
  一民點頭,“願意。”
  “你有幾個選擇:救世軍飯堂,醫院雜工,以及兒童收容所保姆。”
  邵律師代答:“救世軍飯堂好了。”
  “請在這裏簽名,每次報到,你都需要該處組長簽名,每周兩次,每次四小時,祝你好運。”
  邵律師陪一民自側門離開。
  原來姐姐姐夫已在停車場等她。
  一民不好意思,“你們就不必麻煩了。”
  一民拉著妹妹的手,“給你打氣。”
  邵律師說:“我陪一民到救世軍報到。”
  姐夫鼓勵說:“一民,加油。”
  談一民之所以得救,是因為有那麽多人拉著她,死不放棄,定要救她上岸,剛才那個染金發女可能就沒有那麽幸運了。
  邵律師駕車載她往救世軍飯堂,隻見門口一大條人龍在一格窗戶前輪候,職員解說:“一日兩餐,早上七時及中午十二時:一杯湯和一份三文治,工作時間分兩檔。”
  邵律師想一想:“談一民做早更。”
  “好極了,淩晨五時報到,九點下班。”
  就這樣講好了。
  一民凝視那一條人龍,足足百來人,真沒想到一個區內就有那麽多饑餓的人,大都衣衫襤褸,形容憔悴,更多老人與婦孺。
  有一個工作人員拿著熱狗,看到孩子,先發放一個,讓他們頂饑。
  一民眼睛發酸。
  她聽見醉漢罵人:“老子從前也有田有地有工人伺候……”惹得他左右前後的人都笑起來,一個印籍漢子嘲笑說:“我以前是巴洛達的馬哈拉渣呢,我的馬哈拉尼一串珍珠值六百萬……”
  窗戶打開,三文治遞出來,他們一哄而上,停止說笑。
  邵律師問:“一早起得來嗎?”
  一民點點頭,“沒問題,最近時間對我來說,迷迷惘惘,無分日夜,睡夠便起床,累了便睡。”
  “司機會接送你來回。”
  “不大好吧。”
  “為安全起見,一定要有人接送,你放心,我吩咐她停另一條街,陪你步行到門口。”
  “你都想一鄧。”
  “一民,振作。”
  “今天耗了你一天。”
  “一民,你不是不知道律師都是按時收費的吧。”
  回到家門口,邵律師與一個人打招呼。
  那人推著一輛平治的腳踏車回來,車鬥上載滿食物,一民記得這名貴爬山自行車,她的目光落到它的主人身上。
  啊,近距離看,他更加漂亮動人,眼睛像是會笑,與邵律師點頭後走進另一部電梯。
  一民忽然滿臉通紅。
  一民低聲問:“邵律師你認識他?”
  “誰,剛才那人?他是著名法國菜館‘氧氣’的主人,又是大廚,我們常到該處吃飯,可打九折,稍後我請你去,他們做的天使發蠔仔湯最鮮甜可口。”
  氧氣?一民微笑,她叫他氫氣。
  “他叫什麽名字?”
  “我們叫他阿唐。”
  啊姓唐。
  “餐館很賺錢,行行出狀元。”
  無意之中,一民知道他的身份。
  “女朋友一定很多。”
  邵律師笑:“這就不知道了,我們隻是食客。”
  “法國菜,什麽樣的法國菜?”
  “法國南部的馬賽海鮮,稍後我一定會同你去品嚐。”
  一民點點頭。
  唐氫不隻是擺著好看,他是一個有真正生活的人,可以想像他在大廚房穿著白色製服發司號令,控製全場。
  沒想到他還有那麽多時間結交女朋友。
  邵律師上樓喝了碗紅棗糯米粥才走。
  保姆說:“一切順利,很好。”
  一民說:“那麽多人撐著我,我倒不下來。”
  她到露台去看唐氫。
  他不在那裏。
  剛才邂逅,一民想他根本沒有注意到她這個人存在:黑衣黑褲,瑟縮一邊,像道影子。
  一民默默坐下。
  她深覺寂寥,打開功課,再讀一遍,電郵傳給講師。
  一民向躺到床上睡著。
  夢中有一個古人向她敬酒,一邊吟道:“抽刀斷水水更流,酒入愁腸愁更愁,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日散發弄扁舟。”
  一民忽然動氣,她說:“你到救世軍飯堂門口去看看。”
  第二早一民比鬧鍾早醒,可是保姆已經為她做妥早餐,她輕輕對保姆說:“你就不必早起了。”
  保姆笑而不答。
  司機準時敲門,一民出門。
  她走到樓下,天才蒙亮,就看到唐氫與新女友鎂在親熱話別,兩個身體似粘在一起。
  女司機經過他倆身邊,咳嗽一聲。
  他倆笑著鬆開手。
  是,照顧一家餐館,需要每天大早起來,與女友話別。
  車子駛到救世軍附近停下,司機陪一民下車。
  路旁倒臥著醉漢,滿街碎紙垃圾,清道夫才剛剛開始工作,吆喝著清洗街道。
  司機輕輕說:“這裏可是一個不同的世界啊,稍後你會明白。”
  飯堂已經開門,幾個老太太,義工,正在忙碌,看到一民歡呼:“生力軍到了。”
  一民換上製服,戴上發網,有人領她到一個角落:“這一袋薯仔,不用削皮,用這個器具,如此這般,放進凹位,大力按下把柄,就切成條子,做好後我教你用油鍋。”
  一民學著做,按不下,分文不動。
  那人說:“用力,這樣。”轟一聲。
  一民總算明白了,力不到,做不好工作。
  才切了十隻八隻洋山芋,一民已經明白,今日回到家中,兩隻手臂,可能已經不屬於她所有。
  可是她沒有示弱,咬緊牙關切好一袋五十磅薯仔,廚師過來笑,“最討厭的工作可是。”
  一民答:“還好。”環顧四周,最年輕的是她,她的任務應該吃重一點。
  十時許,她們坐下喝杯茶休息,老太太與她攀談:“是日裔還是華裔?”,“嗬是中國人,你的功課一定非常優秀,可是八個A?”,“我沒猜錯吧,華兒最討人喜歡:整潔守禮,又愛學習。”
  一民心虛地笑。
  有人說:“今日陰雨,人龍卻特別長。”
  一民幫忙把三文治放過紙袋。
  接著她調校油鍋,炸熟薯條,不一會就滿頭大汗,一身油氣。
  她把小袋薯條放在托盤中,冒雨到門口派發給孩子們,他們見到她紛紛迎上。
  再髒的孩子也還是可愛的孩子。
  有人喚她:“親愛的,給我一袋,你有熱巧用嗎?”
  一民轉過頭,嚇一跳,那是一個中年人,獨眼,半邊臉燒壞,疤痕扯得他猙獰無比,正看著她笑呢。
  一民強自鎮定,把薯條給他,立刻返回室內,內收忐忑不安。
  待她回過神來,早餐已經派完,人龍散去。
  一民四肢酸軟無比,抬起頭,已經十點多。
  主管稱她做得好:“每周一三五見你。”
  “周末尼,周末他們吃什麽?”
  “你也想來工作嗎,我們一周七日服務。”
  在這之前,一民根本不知道有這種社會服務。
  在這之前,她周圍的人都是專業人士,修飾得最整齊美觀,姐夫衣櫃裏有一整套三十條愛馬仕領帶,她從未接觸過甩帽子爛膚跛腳的流浪漢,也不知道繁華都會竟有如此陰暗一麵.
  正在感慨,身後有人問,“食物都派光了嗎?”
  一民轉過身來,“你等早餐吧。”
  慢著,一民見過這個女子,她雖然戴著帽子,但很明顯是個光頭,大大的黑眼圈,衣褲油膩汙穢。
  “伏特,你是伏特,我們認識,記得我嗎,我是戒酒所的同伴一民。”
  她卻不表示驚訝,“是嗎,還有熱狗否?”
  一民連忙替她做份熱狗與咖啡。
  她坐下狼吞虎咽吃進嘴裏,似乎餓了很久,不不,隻需一個晚上沒食物進肚,就會把人折磨成這樣。
  “伏特,大家都牽掛你。”
  “嗯,你在這裏工作?可否再給我三文治帶回去吃。”
  “伏特,你近況如何?你回家沒有?”
  她站起來,“謝謝你,我走了。”
  一民追出去,“明天再來。”她把食物塞到伏特懷中。
  這是司機的手搭在一民肩上,“一民,我們要回家了。”她又說:“不要與他們熟諗。”
  一民說:“她也需要幫助。”
  “那不是你的工作或是責任,那個女孩子是名癮君子,一眼就知她用過毒品,足裸上全是注射痕跡。”
  一民震驚得說不出話來。
  伏特情況愈下,怕已失救。
  一民回到家中往長沙發一躺,四肢再也不能鬱動,需勞駕保姆按摩。
  保姆抱怨:“難以置信工具如此落後,我替你置電動機器,省時省力,用完送給廚房。”
  這倒也是辦法。
  “一民,這段日子,你看到很多吧。”
  一民點頭,“我竟不知城裏有饑餓人士,無須去到索馬利亞或津馬布韋,同學們隻會說不好吃,吃不下,不想吃,節食,控製食量,從不知沒得吃這回事,我心似揪住。”
  “真是塞翁失馬。”
  一民苦笑。
  活了廿多年,竟如此無知,她羞愧莫明。
  這是,雷建華這三個字,已經離她十分遙遠。
  接著一個星期,她一直希望再見到伏特,但是不見她人影。
  一民在廚房越做越順手,一分鍾可做妥一份三文治,老太太稱她為閃電手。
  “你不用上課嗎,如果有時間做義工?”
  這條問題,一民不好回答。
  “那個來接你的,是什麽人?”
  一民隻是賠笑。
  一民也有問題:“這些人,晚上睡在哪裏?”
  “街角,收容所,或是公園。”
  一民打個冷顫。
  每逢一三五出門,她都會碰到碩健英俊的唐氫,他時時有不同女伴,化學原素表上隻得一百零三個元素,一民已懶得為她們改名字,不過除出氖與鎂,金與鉑都很漂亮。
  一民想走進唐氫的寓所參觀,他的品味一定十分獨特,起碼一張床應特別寬大舒適,一民會心微笑。
  一天晚上,他與女伴翩翩起舞,聽不到是什麽音樂,但是他帶她轉身子,然後一個深深的dip,她向後彎腰,他俯身相就,兩人擁吻。
  這時保姆囑咐一民早些睡。
  唐氫不一樣,他好像不用休息。
  第二早,在樓下又碰到他,他見過她幾次,知道是鄰居,他輕輕說:“這麽早,去哪裏?”
  一民嚅嚅答:“救世軍廚房。”她漲紅臉孔。
  對方卻肅然起敬,“原來如此,我也是回廚房,有空來我處,我請客。”
  他把名片遞給一民。
  他推著腳踏車離去。
  司機看見輕輕說:“真是好主意:省油,環保,又可以乘機健體,怪不得身段那麽好。”
  一民心情緩緩平複,剛才,太緊張了。
  司機說下去:“那種男人,一看就知道是個浪蕩子,一民,你最好不要與他攀談。”
  一民微笑,“你們都太保護我。”
  “你姐姐說,以前大人對你的疏忽,全都得補回來。”
  “家人一直很關心我,”一民忽然這樣說:“是我過於嬌縱,同學之中,有不少半工讀,更有人年年拿獎學金,我仍然依賴家人。”
  “這是你的福氣。”
  “華人擅講福氣,究竟那是什麽?”
  “那是一種與生俱來的運氣,無須追逐尋求,即可舒適閑逸地生活,既得到父母兄弟鍾愛愛,學業與事業亦十分順利,將來,伴侶體貼,子女孝順,這便是福氣。”
  一民掩住嘴笑,“哪有你說得那麽好。”
  “真是羨煞旁人。”
  一路說說笑笑,倒也開心。
  那天走進飯堂,主管對一民說:“有一個女子,蹲在後巷,說要見你。”
  一民打一個突,“我去看看。”
  主管不放心,“不要走太近,我就在你身後,有事揚聲。”
  一民答:“明白。”
  她走到後巷垃圾站旁找人,發覺那女子已經不在。
  主管喚她:“一民,回廚房來。”
  一民很感激他們那樣照顧她。
  那天廚房做雜菜湯,一大堆蔬菜待切,主管同一民說:“感恩節我們打算做千客火雞招待有需要市民,需大量人手,早一個星期準備,你願意加入義工行列嗎?”
  一民立刻說:“這是我的榮幸,我即時可以在簽到簿上簽署。”
  主管忍不住問:“一民,無論怎麽樣看你都是好孩子,何故要做社會服務?”
  一民低聲說:“我醉酒駕駛。”
  “嗬,可有傷人?”
  “萬幸沒有。”
  “都戒了嗎?”
  “一民麵孔通紅,“全戒了。”
  主管拍拍她肩膀,“我們支持你。”
  那天十一點多,職員看到伏特站在門口,一民立刻裝了一袋食物,走近她,交到她手裏。
  伏特臉色灰敗,嘴唇爆裂滲出血水,“咖啡……”
  一民連忙進去為她做一大杯熱咖啡,加許多奶油,拿到門口,發覺伏特已經蹲下,頭歪在一邊,破帽落下,露出剃光的頭臚.
  一民連忙扶起她,拿咖啡熱狗喂她,那可憐的少女睜大眼睛,“是熱狗?”
  “是,你喜歡的芝士熱狗。”
  “謝謝你。”她掙紮著要站起來。
  “伏特,求求你戒掉這些不良嗜好。”
  “好,一民,為著熱狗。”
  一民流下淚來,“真的,伏特,你親口答應我?”
  伏特慘笑,“誰會相信,一隻熱狗救一條命。”
  一民顧不得她混身肮髒,緊緊抱住她。
  “多謝你的關懷。”
  一民覺得手心濕膩,伸出一看,發覺是紫黑色腥臭液體,血!
  一民慌忙檢查伏特身體,發覺她下半身簡直泡在血裏。
  一民哆嗦,站起來,奔進屋裏,“叫救護車,救人,救人!“
  主管及其他義工跑出來看,“什麽事?”
  這時,伏特已經昏迷,一民緊緊抱住她不放.
  救護車區警號嗚嗚駛至。
  一民不得不放開伏特,由救護人員把她抬上擔架。
  一民失聲痛哭,多日來她都強忍著眼淚,到了此刻再也忍不住,哭得停不下來.
  司機隻得把保姆接來安慰.
  保姆一聲不響,把一民摟在懷中。
  一民說:“那麽多人撐著我,我倒不下來。”
  一民哭訴:“我即時她,她即是我,隻差一步,我便會成為她那樣。”
  保姆像領一個罰留堂的孩子般把一民帶回家。
  邵律師來看她,“一民,你有事要見我?”
  一民說:“請人幫一幫我朋友伏特。”她把來龍去脈說一遍。
  “伏特,可是Volt電壓?多麽奇怪的名字。“
  “可以嗎?”
  “一民,既然已經送院診治,料無大妨,實話實說,社會上每天都有許多女子淪落,她們若不自救,旁人不能救助。”
  “請扶她一把,幫得一個是一個。”
  “我打人去看她。”
  “我真想自己去。”
  邵律師提醒她:“一民,你不可輕舉妄動,記住。”
  “請替伏特安排一個住所與一份工作。”
  “我會請社會福利處人員幫她,一民,我還有事,你好好休養。”
  邵律師匆匆離去。
  一民頹然,邵律師按時收費,豈會胡亂出差。
  保姆輕輕說:“我代你去看你朋友。”
  “嗬,你會嗎,太好了。”
  “我會帶些衣物及零用錢給她。”
  一民籲出一口氣,用濕茶包壓住紅腫雙目。
  這是保姆輕輕說:“一民,同學子京來看你。”
  一民意外,子京是物理生,怎麽會來找她。
  她起身招呼。
  她們都來了,到底有什麽事呢。
  子京帶來水果鮮花,看到一民說:“瘦多了,反而好看了。”
  一民知道是安慰她,苦笑著攤攤手。
  “一民,我來道別。”
  一民愕然,“你去何處?”
  “我將往麻省理工升學,暫時不回來了。”
  “為什麽走得那麽遠?”
  子京實話實說:“我功課好,該校派人招攬。”
  “去研究什麽?”
  “紅光移動Red Shift理論。”
  “嗬,那是,那是----”
  “宇宙是否逐漸擴大。”
  “一個女孩子,讀這個幹什麽?”
  子京微笑,“一個女孩子,又幹什麽才好?”
  一民笑了,“答得好,不愧是高材生。”
  “讀何種科目又不會妨礙我們結婚生子。”
  “子京,你打算趁早組織家庭?”
  “一有經濟能力,立刻養育小國民。”
  “子京,祝你心想事成。”
  “你也是,一民,早日康複,學生會少了你,沒人抬杠,會議上什麽建議都順利通過,真沒意思。”
  一民笑了。
  子京邊喝茶邊說:“你一個在在這養病,有點寂寥吧。”
  一民感喟:“那是不用說了。”
  “你父母與姐姐都太能幹,一天四十八小時都不夠用。”
  一民說:“我沒有抱怨。”
  子京微笑,“這場病叫你改變了人生觀。”
  “可能是,從前我最搗蛋,從不感恩。”
  “從前?不過是幾個月之前的事。”
  一民老是覺得子京還有話要說似的。
  果然,子京開口:“一民,你也許不記得我與雷建華是表兄妹。“
  一民回答:“我記得,你們是第三類的表兄妹,十分轉折。”
  “他仍然關心你。”
  一民看著窗外,換了別人,她會說:謝謝他關心,可是,這是子京,半個自己人,一民照實答:“子京,我了解這個人,雷建華最關心的隻有雷建華。”
  子京輕輕說:“我們不都如此嗎。”
  “他還講些什麽?”
  “他可以來看你嗎?”
  一民答:“我想不好,我畢竟身體有病。”
  子京告辭。
  姐姐來了,語氣嚴厲,“你在這裏招待朋友?”
  保姆輕輕擋在姐妹當中,“都是一民的同學,而且每次逗留不超過二十分鍾。”
  “一民你要明白禁足的意義。”
  保姆聲音忽然轉硬,“談大小姐,你究竟是法官還是姐姐?”
  一輝歎氣,“你們都疼愛一民,她自幼得人緣,我則不是,我要做到最好才獲得父母許可。”
  一民詫異,姐姐法官在抱怨?她有無聽錯?
  一輝說下去:“你看一民,宛如地裏的百合花,她不種也不收,可是所羅門王在最繁華的時候,還不及她呢。”
  一民怔住。
  姐姐羨慕她,談一民都到了戴足鐐的地步,還有人羨慕她。
  一輝忽然說:“今天我生日,誰記得?”
  一民汗顏,怪不得姐姐要發牢騷,在慌亂中,大家都忘記這事.
  “姐夫一定記得。”
  “不,他沒有一年記得。”
  “你的同事,廣子呢?”
  “他們每年都會叫秘書訂一隻水果蛋糕,我討厭水果,次次提醒他們,要號巧克力,可是每年都忘記。”
  “那麽先喝碗冰糖燕窩吧。”
  一輝匆匆趕去聽一宗案子的裁決。
  一民連忙找姐夫,李佳文在開會,一民老實不客氣:“請他出來聽電話,三分鍾,要事,我是他小姨談一民。”
  不多信,李佳文的聲音傳來,“一民,你有事?”
  “姐夫,今天一輝三十大壽。“
  “糟糕!“
  “還有時間,去訂一隻巧克力蛋糕,還有,加送柏德菲麗新型號機芯大圓型手表。”
  “明白,即辦。”
  “晚上去何處慶祝?”
  “我晚上約了客戶----”
  “推掉他,管他是全城首富,與你同甘共苦的隻有你的老婆。”
  “對,對,去何處?”
  “去一間叫氧氣的西菜館,我替你訂七時半的位子。”
  “一民,謝謝你救命之恩。”
  “明白就好。”
  “一民,你已恢複活潑。”
  稍後,一民取妯唐氫給的名片,打到餐館去訂台子。
  “我們全滿。”是答案。
  幸虧卡片上有唐氫的手機號碼,撥通了,那把磁性聲音來聽,“請問誰找我?”
  一民大著膽子說:“我是清晨在停車場碰到你的鄰居談一民,今日我姐姐三十歲生日,想訂七時半兩人台子。”
  唐氫笑了,“小朋友,就你與姐姐兩人?”
  “不,是姐姐與姐夫,請給一張好桌子,千萬別在衛生間旁,還有,她喜歡巧克力,還有,你的法式蚵仔米粉湯。”
  唐氫笑不可仰,“你不來嗎?”
  “我走不開。”這是實話。
  “一切遵旨照辦,你放心。”
  “謝謝你,唐先生。”
  就這麽說好,一民鬆口氣,總算為姐姐做了一點事。
  接著,一民撥電話到花店,“要三十枝花,你們有什麽現貨?”
  “談小姐,剛好有三十枝粉色牡丹花。”
  “什麽粉色?”
  “淡黃乳白淺綠與粉紅。”
  “好極了,送高等法院談一輝法官。”
  “談小姐,請先用電子帳戶付款。”
  “明白。”一民此刻什麽都明白了。
  看,秀才不出門,可辦百事多,多能幹,也不過因為銀行帳戶尚有存款。
  一民繼續把餐館地址及約會時間知會姐夫秘書。
  她緩緩坐下,忽然想照鏡子。
  鏡裏的她直發白衫,真像一個小朋友。
  她瘦身後四肢結實不少,動作也相繼輕盈,但是像不少減肥成功的人抱怨:仿佛沒有胖嘟嘟那般快樂無憂,看樣子這是必須付出的代價。
  深夜,一輝電話來了:“一民,姐姐感激你。”
  “蚵仔米線好吃嗎?”
  “進口即融,天下美味。”
  “生日快樂,姐姐。”
  “我十分喜歡那隻機芯手表。”
  一民心想:一輝到底也是女人,法官也是人。
  “是,柏得菲麗近年已很少做女裝機芯表。”
  一輝問:“還有多久?”
  一民當然知道姐姐問的是什麽,她答:“四十二天。”
  “已過了大半。”
  一民不出聲。
  “晚了,早點睡。”
  一民心一動,他睡了沒有?還沒有吧。
  一民取過望遠鏡走到露台,雨下得不小,十六樓乙座有微弱燈光。
  啊,唐氫把一張繩床結在兩邊柱上,他在網中盹著。
  隻見他光著上身,用一本書蓋著雙目。
  他看什麽書?一民好奇,沒想到這人還有文化。
  在望遠鏡裏她看到英文書名:百家樂賭術必勝法。
  一民實在忍不住,哈哈大笑。
  慢著,他動了一動,那本必勝法落到地上,唐氫有一頭黑鴉鴉好發,他的體毛十分濃密,腋下,胸前,都肆無忌憚生長,好像都要用梳子梳順。
  一民不是沒見過異性裸胸,校際泳賽,百多名男生都穿著小小泳褲泡在池裏,可是一點也不叫女生心動,女同學喃喃批評“都像拔光毛的鴨子”,可見相當難看。
  唐氫與眾不同.
  他不是男孩,他是男人。
  這樣在網中睡一宵,他會否著涼?
  忽然,一個影子閃出露台,屋裏有人!
  一民隔著兩層樓都嚇一跳,這人不該在他屋裏。
  一民看清楚,她是大眼豐唇的霓虹,他的前數任女友,難道,他們又和好了嗎,一民見過不少那樣的事,兜兜轉轉,原來還是最先那個人最好。
  隻見霓虹悄悄走近露台,站在熟睡的唐氫不遠之處。
  一民更加緊張,霓虹手中握著一把尖刀,這不是在廚房隨意取起的剔肉刀,它有鮮黃色的塑膠刀柄,它是一把潛水刀。
  她帶著凶器進屋,這便是意圖,謀殺與誤殺隻有這一小點的分別。
  一民幾乎驚呼。
  但是霓虹沒有再走近,她離遠看了他一會,又隱沒進屋內,之後,再也沒有出現,她走了。
  至此一民可以肯定霓虹手中仍保存著男友的鎖匙,她沒有與他一刀兩斷。
  一民暗暗吃驚,她輕輕說:“小姐,你一定要恢複理智。”
  雨下得更大了,終於叫唐氫驚醒,他返回屋內,拉上玻璃長窗。
  他蒙然不覺,這個糊塗漢子,上得山多終遇虎,終歸有一個女子會看不開,隻需一把尖刀,就可以插進他的胸膛,唉,浪子總以為不會有人與他們計較.
  一民緩緩放下望遠鏡。
  第二天,保姆與她一起出門,保姆說:“我到聖恩醫院去看你的朋友。”
  “回三類把情況告訴我。”
  一民先下車,飯堂的義工圍上,“那女孩無恙吧。”
  “我想無礙。”
  “看得多了,原以為已經麻木,可是照樣難過。”
  “這裏每個人都有女兒,孫女,將心比心,誰會好過。”
  人龍還是那樣長。
  一民輕聲問組長,“天天如此,年年照舊,你們不會氣妥?”
  “永不,每天有黑夜,我們也不驚怕。”
  “他們為什麽不自救?”
  “一時沒有能力,不可小覷他們。”
  “明白。”
  一民到街角派熱狗,人龍中有爭執,一民走近,發覺有醉流推倒輪椅中老婦,那老婦連人帶椅摔在泥地裏,掙紮不已。
  一民與其他人扶起老婦,有人咒詛已經跑遠的醉漢,老婦不出聲,一民把她推到屋簷下遮雨,發覺她整副家當掛在輪椅左右,像個雜貨架。
  老婦默不作聲。
  一民替她抹淨麵孔雙手,她一直不說話,一民把一杯熱可可放在她手裏。
  華人看到這種情況,叫做作孽,可是其實當事人隻是一時不小心,踩錯陷阱,誤入迷津,從此走不出來,就此一生。
  老婦其實不很老,約五六十歲,隻不過雙目紅腫掉了牙齒,看上去像木乃伊,工作人員代她通知福利署,轉瞬她已消失在街角。
  一民逐隻盤子洗淨抹妥地板才願離開。
  保姆嘀咕:“怎麽叫你做雜工。”
  一民但笑不語,法官深有意思。
  “我見到你的朋友伏特了,她無恙,過兩日可出院,醫生說她可以百分百複原,她父母在她身旁。”
  一民意外,“啊,父母,多好。”
  “原來父親是繼父,人不錯,不說話,一味切水果,我放下你的禮物,又說了幾句話,便離開醫院。”
  “她頭發長回來沒有?”
  “哪有這麽快,不過也是遲早的事。”
  “她心情好嗎?”
  “相當平靜,她說:一民,謝謝你。”
  一民歎氣,“其實世上不是沒有人關心她的。”
  “一民,我幫你揉揉肩膀,一會,功夫師傅會教你新招式,你放鬆肩肌,莫緊張。”
  一民問:“完全沉默的世界是否比紛擾紅塵更美?”
  保姆看不到她麵孔,讀不到唇型。
  尖叫,嚎哭,驚喊,咒罵,奸笑……全是不受歡迎的聲響,還有打雷,煞車,敲打,也叫耳朵煩惱,很多時候,一民要用耳塞才能入睡。
  一民轉過頭去:“保姆,四十天後,你還會留下嗎?”
  保姆搖頭,“你已戒酒,不需要我了。”
  “你另有任務?”
  “是,一位周太,要戒除安眠藥。”
  “逢是這種病,都有一些原因。”
  “女人都希望多些人愛她們。”
  一民苦笑,“人們都等著接受更多的愛,卻沒有人願意付出,周太太宜自求多福。”
  回到家中,發覺一輝在在書房中觀看錄映片段。
  一民詫異問:“這是什麽?”
  一輝伸手招她,一民坐到姐姐身邊。
  這是一段家庭影片,拍攝技術欠佳,可是映像還算清晰。
  看清楚,一民張大嘴,驚怖地叫:“不,不是我!”
  影片中正是談一民,正見她明顯喝醉,由兩個同學架著回來,她連站立都有困難,一邊大聲唱歌:“如果我留得久些,你會否聆聽我的心?啊,心,我的心,我的老心----”
  姐姐聲音在鏡頭以外,“即使是如此庸俗的流行曲,也不該唱得這樣惡劣,一民,坐好,我要把這個醜態拍下,日後供你自己觀賞。”
  隻見醉酒的一民咚一聲倒在沙發上,不堪地撐開雙腿,像個瘋婦,大聲哭泣。
  姐姐問:“雷建華呢?”
  同學回答:“建華一見她開始喝,便即時離場。”
  “今天是什麽場合?”姐姐歎口氣。
  “一位同學各往英國帝國學院升學。”
  一民看到自己又張大嘴,這次是嘔吐,一民別過頭去,她仿佛可以聞到穢物惡臭。
  竟如此不堪!
  一民心酸嗚咽,“我不要再看,對不起,姐姐。”
  “請你看下去。”
  隻見一輝替她抹淨麵孔,這時,由姐夫操縱攝影機。
  “一民,你一定要戒酒。”
  “唯有飲都留其名,喝。”
  “一民,你要戒酒,說,你現代漢語會再喝。”
  “建華呢,他為什麽跑掉?”
  “他看到你都怕,你為什麽酗酒?你要看醫生。”
  一民自沙發滑到地上,大字般躺下,扯起鼻鼾,那時她一百五十多磅,拉動她不是易事。
  姐夫說:“唉,看樣子,一民會睡到街上去。”
  不料姐姐轉過頭毒罵丈夫:“你臭嘴說什麽?”她撲向姐夫,一民聽見姐姐哭出來。
  影片到此為止。
  一民默哀三分鍾才說:“我竟不記得有這件事。”
  一輝說:“因為每個周末如此。”
  “爸媽知道嗎?”
  “略有所聞,但同學精靈,一直把你送回我家。”
  一民罵他們:“害群之馬。”
  “他們也喝醉,好幾次由你姐夫開車送他們,是誰先帶頭喝?”
  “一個同學往墨西哥度假,那裏,十八歲可合法進酒吧,他把習慣帶返,還教我們調馬嘉烈泰。“
  “為什麽喝?”
  “一酒忘憂,快樂似神仙。”
  “與功課壓力有關嗎?”
  “是父母那種‘吳美琪與麥萬裏都有一百分為什麽你做不到’的眼色,還有,我麵貌身段才智都比人家差一萬光年的愧意,日夜積累,加上我知道建華要與我分手。”
  “少女,無醉不歸---”
  “都過去了,姐姐,不要再提。”
  “記住曆史教訓,努力將來。”
  “姐,以後我都不會叫你傷心。”
  “希望下次留淚,是因為你在產房生子。”
  一民歎口氣。
  隔兩日保姆說:“你的朋友伏特出院了,直接進入戒毒所。”
  “希望她過得了這一關。”
  大家都知道成功率不高,因此沉默。
  第二天一大早司機載一民前往飯堂,車子駛到山下,忽然發生故障,司機勉強把車駛入橫巷停泊,取出手機叫拖車。
  她說,“糟,無接收信號,一民,你坐在車內勿動,我走到前邊去打電話。”
  為安全計司機鎖上車門。
  一民最近已變得相當機警,她四處張望,發覺車子停在一直狹位,隻有一條石梯通往山坡,一層舊式大廈,住客可抄近路沿石梯走往前方街市。
  一民正張望,忽然看到一男一女自樓梯走下。
  這麽早,是什麽人?
  看忘仔細一點,一民呆住。
  那男子正是她姐夫李佳文,女的不認識,但是年輕,身段豐滿,美嗎,不,但一邊下樓梯,胸脯隨步伐震動,有原始吸引。
  兩人一看就知道是情侶關係。
  一民連忙舉起手電拍照。
  刹那間一民像是背脊被人戳了一刀。
  一則天未亮起,二則這兩個偷情的人哪有功夫顧到其他,他們沒有看見車子,更不知車裏有人拍照。
  兩人往前走去。
  不久,司機也回來了,她對一民說:“我們先乘搭計程車,對不起,一民。”
  她們待拖車到達後,匆匆離去。
  那一日一民稍微遲到,組長喚她。
  “一民,你服務社會的鍾數已夠。”
  一民茫然抬頭。
  “我給你九十分,記住,我們感恩節有約。”
  “我已做滿服務令?仿佛剛開始。”
  “你已是老手了。”
  “我有空會再來。”
  “今日希望你多留一小時,教新人工作。”
  新人,什麽新人,也由法官命他不學習?
  “稍後我幫你介紹。”
  那一日一民心不在焉,可是手腳並沒有慢下來,她已學會掩飾。
  小息時她取出手提電話,把拍攝到的照片放出來看,照片並不清晰,可是姐夫身上淡紫色領帶十分突出,那正是他喜愛的愛馬仕牌子。
  那女子有一張粗獷的大圓臉,並不好看,與姐姐一輝的清秀,剛成相反。
  一民背脊那把刀,似又被無形凶手推深了一些。
  要告訴一輝否,一輝知道了沒有?
  抑或,先見姐夫,與他攤牌了再說。
  一民低頭,她覺得迷茫,像是小船在濃霧中迷路,身邊隻聽見嗡嗡聲霧號。
  一民最怕好人遇到壞事,一輝是個最好的女兒,姐姐,妻子,以及公職人員,她不應得到如此不幸遭遇。
  上天太不公平。
  “一民,你雙手別泡在熱水太久。”
  一民縮回雙手,才覺炙痛,連忙擦幹。
  她的承繼人來了,是個十六七歲少年,臉頰上有皰皰,名叫震宇,叫這種名字的人通常都無法滿足他父母宏願,試問一具肉身怎樣去震撼宇宙,一民發誓她如有子女,一定隻叫他們稱心,寫意,健兒,舒暢之類。
  他很沉默,也無人問他犯了什麽事,在一民合理指點下,他學得相當快捷。
  從他的工作態度,可以知道他願意悔改。
  他絲毫不敢怠慢,按照指定做到十足,像贖罪一般。
  小息時他自願幫別人點查食物數量。
  這樣一個乖孩子,會犯什麽毛病?
  組長輕輕說:“與同學打架。”
  “那也不致上法庭。”
  “他有一個弱智妹妹,不住受到嘲弄欺侮,他瘋狂維護她,有時打錯好人,校方見他精神困撓,所以知會社署。”
  一民慫然動容.
  每當她認為自身水深火熱之際,總有人比她苦難十倍百倍,她苦笑。
  一民輕輕走到少年旁,低聲說:“你進度很好,在這裏,你會看到及學習人情世故。”
  少年羞澀地低頭不語。
  “我們總會長大,這些都會過去,振作一點。”
  少年忽然感動,淚盈於睫。
  “加油,努力。”
  司機用另一輛車接載她。
  一民隻覺雙肩酸痛,她靠在坐墊上,閉目養神,忽然入夢。
  她夢見自己站在一座似曾相識的露台上,身邊有一張茶幾,上邊放著兩杯特大瑪嘉烈泰混合酒,附近還有一張繩床,上邊躺著一個人,他有健碩肌肉寬厚肩膀,一民輕輕叫他名字:“唐氫。”
  她走近。
  唐氫呼出一口氣,睜開雙眼,對一民微笑,他的笑容叫一民暈眩。
  一民走到繩床邊,他拍拍身邊,叫她也躺上去,一民充滿笑意,她知道繩床不好應付,弄得不好,很容易兩個人翻倒地上。
  她小心翼翼慢慢逐一把四肢搬上繩網。
  一張網根本沒有承托力,一民發覺自己全身重壓在唐氫身上,肌膚相貼。
  一民臉頰發燙,身心卻無比舒暢,她伸出雙臂緊緊抱住他,最後永遠不要起來。
  他臉頰比她想像中柔滑,她的手指梳過他的濃厚黑發,他的嘴唇豐滿像熟透櫻桃,一民迷醉他的色相,她撫摸他的須根,他握住她的手親吻。
  一民擁抱得更緊。
  正在這個時候,車身一震,一民醒轉。
  啊,她做了一個綺夢,她呼出一口氣,回到現實世界,馬路上車子擠得密不通風,一寸一寸那樣移動,一民怔怔回想夢境。
  年輕人做綺夢最平常不過,生理加心理的需要形成夢境,可是綺夢是負荷,心理對肉體的需索感到尷尬。
  一民取過礦泉水瓶子喝了幾口。
  司機喃喃說:“今日是好長的一天。”
  一民不答,她精神愰惚。
  她一走進房門就上鎖,拉開抽屜,不假思索,扭開那瓶小小樣版伏特加,往嘴裏灌。
  說也奇怪,酒一到喉,像兩個老朋友見麵,輕輕安慰:好嗎,不怕,是我,有我在,你不必傷心。
  一民破了戒。
  保姆輕輕敲門,“一民,喝茶。”
  一民用手掩臉,那一口伏特加緩緩自食道滑入胃中,她全身鬆馳,唉,隻有酒可以幫到她,她丟掉小瓶子,用清水漱口,抹幹臉,才把房門打開。
  她自覺又有能力,應付這世界的荊棘了。
  保姆把一碗茶遞給她,她一口氣喝下。
  保姆又給她一枚甘香的陳皮梅。
  一民取過手袋,取出手提電話,給保姆看小格子液晶熒幕上的照片。
  保姆一看,像是觸電一笛般,“哎呀”一聲,手機落在地上,她手震聲顫:“這,這不是李先生嗎?”
  一民拾起電話,把映像接上電腦,在麵積較大熒幕上再看一次。
  照片陸續播映,像一出短片。
  保姆眼尖,她說:“這是一個孕婦!”
  一民把照片放大印出。
  是,保姆說得對,那年輕女子圓滾的麵孔與手臂,衣裙緊繃,不止三兩個月身孕了。
  保姆說:“猜想接近五個月,就快生養。”
  一輝知道沒有?
  一民旁徨到極點。
  保姆握住一民雙手,也六神無主。
  一民忽然說:“請邵律師一起商議。”
  保姆說:“也隻能這樣了。”
  邵律師隻得下午三時三十分鍾空檔,進門時還很活潑:“談二小姐,又是什麽事?”
  一民把放大照片給她看。
  邵律師噫的一聲變色坐倒。
  一民反覺安慰,原來智多星邵律師也有發呆的時候,可見這件事非同小可。
  “這些照片你從何得來?”
  一民複述一遍。
  邵律師立刻撥了幾個電話,抱住頭想一想,“王姨,給我一瓶啤酒。”
  保姆攤攤手,“我們這裏沒有酒,我到隔壁去借。”
  複電很快來了,邵律師聽了幾句,“是,我明白,做得好。”
  她叫一民過去:“一民,你的車子今早在小路拋錨,那條小路,叫芳川裏,單行線,斜坡石級徑,隻通向一幢老式大廈,叫靜香樓,一梯一夥,隻有十二戶人家,我助手已去地政署查過,十一樓的戶主,正是李佳文。”
  一民呆住,短短十分鍾,邵律師已經把秘密揭開。
  兩人歎息不語。
  “看你倆的表情,一輝還不知道此事吧。“
  一民點點頭。
  “你們打算怎樣?”
  一民歎氣,“你說呢,邵律師。”
  邵律師答:“我是外人,也許,不方便開口。”
  一民忽然建議:“叫李先生對大小姐講清楚。”
  “說得對,”邵律師說:“這是他們的事,別人不宜介入。”
  一民答,“我不是別人,我是妹妹,由我來吧。“
  “你不方便出門。
  “那麽,叫李佳文來這裏。”
  “一民,你要小心,切莫小心做壞事。”
  保姆借了冰凍啤酒回來,邵律師取過打開喝一口,她說:“可救賤命。”
  邵律師又接到助手電話:“去靜香樓打探過了?護衛員說什麽?十二樓住客正是李先生李太太,李太太七月分娩,腹中是男嬰,啊。”
  大家垂頭無言,他們竟如此明目張膽。
  李佳文根本沒有刻意守秘,到今日才拆穿才是奇事,李君的兒子就快出世,正式李太太還蒙在鼓裏。
  老中青三個背景性格完全不同的女子一起坐著發呆。
  一民不知多想伸手去取一瓶啤酒。
  邵律師把其餘鋁罐放進大手袋,“一民,想都不要想。”
  一民說:“我想還是與姐姐通風的好。”
  邵律師感喟:“一民,我真難過。”
  她替一民打電話,“一輝,你到一民處來一趟,沒什麽,她很好,你放心,要待八時之後?你在她處吃飯吧。”
  吃飯,誰還吃得下。
  一民忽然大聲叫:“做人實在太辛苦太苦惱無奈。”
  邵律師答:“聽你的口氣,你仿佛懂得似,相信我,人生磨難,你尚一無所知。”
  她對保姆說:“看好她們兩姐妹,有事隨時通知我。”
  邵律師走了。
  保姆把一罐啤酒放在桌子上,似自言自語,她說:“這時有要要喝一杯,我也覺不過份。”
  一民痛哭,抄起鋁罐,奔向露台,把鋁罐扔出去。
  保姆想阻止已經來不及。
  高空擲物。
  保姆探頭出去看,“哎唷,是楊小姐的車子。”
  一民心驚膽顫,隻見啤酒罐萬幸落在車前輪右方,車身無損,可是鋁罐已經炸開,泡沫中射,車主一定吃驚,管理員站她身邊說個不已。
  一民說:“我親自去解釋。”
  保姆拉住她,“是我不好,我去,你不能動,我鬼迷心竅,居然把酒放你手中。”
  “保姆,那不過因為你有憐憫之心。”
  保姆雙目通紅,這是她伸手一指,“看,他們已經散開。”
  看情形,是楊小姐不願追究。
  可是,接著一個人出現,叫一民一怔。
  那是她的夢裏人唐氫,隻見他伸出強壯金棕色手臂把那楊小姐圈在懷裏,不住安慰。
  原來二人一早認識。
  根本是鄰居嘛。
  保姆輕輕說:“啤酒原是問楊小姐女傭借來。”
  楊小姐年紀比唐氫大一點,與氖同鎂大不相同。
  她雖然保養得不錯,但雙肩微聳,背脊到底不如少女英挺,遠與近,都看得出來。
  一輝曾經說過:“你看一民兩隻眼角,真斜飛到太陽穴,有線扯著似看不見半條紋,皮膚緊得似有亮光。”
  稍後,因為酗酒,一民皮膚損壞不堪。
  保姆叫她:“一民,你休息吧。”
  一民調侃說:“監守自盜。”
  保姆內疚:“我該引咎辭職。”
  “這是什麽話。”
  一輝十分準時,八時一到,她便來了。
  一邊進門,一邊脫下深色外套與半跟鞋,她咕噥:“做得背都駝了。”
  一民替她捶背,“我們都會成為老太婆。”
  “爸媽把假期延長,轉到另一組珊瑚島去了。”
  “那多好,是大溪地吧。”
  “又被你猜到,一民,邵律師找我何事?”
  一民把一疊照片取妯,像一疊撲克牌似放在桌上。
  一輝輕輕說:“照片?”
  她也自手袋取出一疊照片,放在麵前。
  姐妹倆怪異動作把“攤牌”兩字提升到另一個層次。
  “你手上是什麽照片?”
  “你的呢?”
  “姐,我先揭開照片。”
  “慢,一民,我是姐姐,我先來。”
  說時遲那時快,一輝迅速把照片一張張掀開攤在一民麵前。
  一民凝神一看,呆住,隻見照片也是姐夫李佳文與那闊麵孔年輕女子,背境是一家兒童用品店,兩人正聚精會神挑嬰兒床。
  一民低聲喊:“姐姐。”
  “是,我已知道,幾時?幾個月前我找私家征探查他,得到不少證據。”
  一民唏噓。
  “你手上有什麽照片?邵律師說你也看到了,可見他倆根本不在乎穿繃。”
  “李氏可有對你說過什麽?”
  “他沒有意外動作,對我客套得似客戶,廣子說他甚至預約時間才到辦公室見我。”
  “你不覺異樣,你不設法挽救?”
  一輝握住妹妹的手,“需要挽救的,已不是好的婚姻。”
  一民頹然,她缺乏經驗,她已詞窮。
  “姐,你打算怎麽辦?”
  一輝輕輕說:“我明日會到邵律師事務所商議此事,我將申請離婚。”
  “啊。”
  “無孩夫妻,總算不幸中大幸。”
  “他還回家否?”
  “家居三尺多平方尺又分兩麵三刀層,他就算回家取東西,我也看不見他,兩人每天辦公時間有時又長達十六小時,各人獨立書房。”
  “是因為工作太忙?”
  “不,是因為有人見異思遷。”
  一民提高聲音,氣忿地說:“怎麽會有人比姐姐更好?”
  一民聲音平靜:“那是因為你愛我,一民。”
  一民流下淚來。
  “愛的時候,隨你到天涯海角,什麽都可以,不愛之際,門也不願打開,不過,在過程之中,我也許令他失望,像當庭斥責他與他的當事人。”
  “可以改過否?”
  “太辛苦太吃力了,又需違反個人操守原則宗旨,不必浪費時間精力了。”
  “爸媽可知道此事?”
  “一民,爸媽對我的責任已經完結,他們幫我繳了十八年學費,我有兩個學位,我想不必把壓力移到他們身上,我自己可以應付。”
  談一輝應付私事,也似應付公事一般。
  這是一輝叫人:“王姨。”
  “我去叫她,你要什麽?”
  姐妹一起走進廚房,一輝問:“可有啤酒?”
  保姆訝異,“沒有,這裏沒有酒。”今日仿佛人人想喝酒。
  “料酒呢。可有紹興酒?”
  “那怎麽能喝呢。”
  “斟一小杯,擱微波爐熨二十秒鍾。”
  一民,“姐,我不知道你喝酒。”
  沒想到紹興酒這樣香鬱,一輝一飲而盡。
  她忽然說:“白素貞就是喝下一杯雄黃酒露出真相。”
  一民這才知道著名的白蛇名叫白素貞。
  一輝說:“媽媽最喜歡這出戲,其實她也不太懂,不過,她喜歡白蛇造型的冷豔:混身銀白,束腰束褲配寶劍,一出場就淒麗。”
  “你呢?”
  一輝答:“我更喜歡孫悟空三打白骨精,這隻妖怪裝扮與白素貞相仿,可是帽冠上添上一排白骷髏,更加可怖別致。”
  一民很少與姐姐閑聊,沒想到她對戲服也意見獨到。
  “姐,你累了,在這裏休息日吧。”
  “我不慣睡陌生床。”
  “姐,你自己當心。”
  一輝離去。
  保姆說:“竟如此平靜。”
  小杯子裏尚餘一滴黃酒,一民伸長脖子,把那滴酒接進喉嚨,長歎一聲。
  保姆輕輕說:“還有二十八天。”
  不,還有一生,之後又怎麽樣,即使行動恢複自由,她談一民再也不敢喝酒。
  她問保姆:“鄰居楊小姐是什麽人?”
  保姆答:“聽傭人說,是一個商人。”
  “連司機及廚子共四名。”
  “生意一定十分成功。”
  “她代理洋酒。”
  啊,原來如此,是這樣與餐館老板認識的吧。
  “據傭人說她也愛喝,每個晚上,必開一瓶香檳,喝不光便扔掉,但多數喝完。”
  那即是說,楊女士更是酒徒。
  “女傭還說,楊小姐十分寂寞。”
  “不會啦,”一民笑,“我才寂寞。”
  “可是,你那麽年輕,整間學校千多名學生都是你的朋友,你又有父母姐姐。”
  一民立刻答:“你說得對,保姆,我應知福。”
  “我去休息了。”
  一民輕輕回答:“晚安。”
  她進房,輕輕脫去電子腳鐐,小心放到桌上。
  她披上外衣,偷偷下樓。
  她看看時間,十一點多,夜班生活剛剛開始。
  她召了車子往娛樂區駛去,她吩咐司機:“氧氣餐廳。”
  她還是第一次去。
  抵步才發覺氧氣餐廳分兩部份,另一邊是酒吧,一民十分高興,她喜歡酒吧。
  聲音不大不小,剛剛夠熱鬧,一男一女兩個酒保都十分漂亮,長得像模特兒,手勢純熟,是調酒高手。
  一民隻叫了一杯黑咖啡。
  她還沒開口,就聽見有人問:“阿唐在嗎?”
  “唐還在餐廳那邊。”
  “那人又問:“尚未打烊?”
  “客人往往耽到一點多。”
  “他幾點下班?”
  “有時過來這邊看看,兩三點才走。”
  “相當辛苦吧。”
  “誰說不是,力不到不為財,他老喊累。”
  “可是又醇酒又美人------”
  “哈哈哈哈。”大家都笑了。
  還沒說完已經有人在後邊問:“誰在說我閑話?”
  正是唐氫本人到了。
  他穿白襯衫戴粉紅色領帶,一眼把談一民認出來,他意外地說:“小朋友,是你。”
  一民朝他點點頭。
  “你怎麽三更半夜在這裏,你滿十八歲沒有?我們不招待未成年人士。”
  一民把身份證給他看,他看了點頭,“你喝什麽?我請客。”
  酒保笑,“她喝咖啡。”
  “嗬,眾人皆醉你獨醒。”
  一民問他:“別人的酒巴到了下半夜,空氣必定混濁不堪,這裏卻空氣清新,像在郊外清水溪邊,何解?”
  酒保又知,不回答,這女孩有趣。
  唐氫問她:“這裏叫什麽名字?”
  “氧氣,啊,是------”
  “明白了?每隔一段時間,天花枝板裝置的小噴嘴會釋放氧氣,我不想客人悶得暈厥。”
  原來如此。
  “小朋友,該回家休息了,明天還要上學吧,我送你。”
  “你今天用什麽車?”
  “哈利機車,我可借頭盔給你。”
  一民說:“今日出來,想與你說幾句話。”
  唐氫詫異,“是嗎,你想說什麽?”
  “我想告訴你,女朋友多,不一定是好事。”
  他一怔,忽然抬起頭大笑。
  他把頭盔交給一民,“坐穩。”
  機車蓬蓬開動,一民覺得十分刺激,她不由自主把頭靠在唐氫強壯背上。
  小時候她曾對一輝說:“我長大要找一個漂亮的男朋友:金棕色皮膚,濃眉大眼,卷發…..”
  唐氫像是完全符合條件。
  月黑風高,車速快捷,風打臉上幾乎有點痛,幾分鍾就到家。
  在停車場他放她下來,“早點睡。”
  “你呢,你還去何處?”
  他笑,“女朋友家。”
  他把機車調走駛走。
  一民悄悄回到家中,把電子足鐐戴好,上床躺下。
  勁風打在臉上的感覺依稀還在。
  唐氫真幸運,他媽媽把他生得那樣漂亮,一民轉一個身,仍然睡不著。
  待她醒來,已幾乎是中午。她連忙梳洗,想問保姆,姐姐可有找她。
  保姆在廚房招呼朋友,一民認得是楊小姐傭人,她倆已經熟諗。
  那女傭說:“我家小姐不是不好服侍,但如果見到灰塵就會生氣,脾氣有點怪,昨夜她仿佛在等人,換上半透明晚服,等到深夜,她一個人看舊西片,永遠是那出陳皮黑白片,戲中對白她都會背,跟著劇中人說:‘森姆,再彈一次,彈時光逝去一曲。’那是什麽戲?悶死人,天亮,我收拾地方,她才回寢室,她要等的人始終沒有來。”
  一民聽得惻然。
  那女傭眼尖,“你家小主起來了,我該走啦。”
  保姆連忙迎出,“一民,你姐夫找你。”
  一民冷笑一聲,李先生找她幹什麽,他們不過是姻親。
  話還沒說完,好同學積臣忽然跑了上來。
  “一民,世界末日。”
  一民苦笑,“我相信是,末日已屆,啟示錄來臨,四個騎士向人間顯示,其中一名騎著白馬,叫做------”
  積臣自背囊掏出功課,“你收到這個題目沒有?”
  除出功課,背囊中還有一大桶用最有害體反式脂肪油炸的金黃薯條,積臣抓一把塞進嘴裏,又問一民,“你可要吃一點?”
  一民幾乎把臉埋進薯條堆裏,這種無益垃圾食物往往是人間基本美味。
  保姆連忙給他們斟出普洱茶消滯。
  “你給點提示,一民,不然大家無從寫起。”
  題目是“依利莎伯一世對莎士比亞文學有至大輔助,是或否”。
  積臣問:“是或否?”
  一民臉上還有昨風在機車上被風吹打的麻癢感覺,她呆呆地看著這條題目。
  她問積臣:“我們為什麽要懂得這個,又數學係同學幹嗎要學微積分,這些功課會叫我們快樂嗎?”
  積臣一呆。
  一民歎口氣,“不,我不認為依利莎伯一世可以獨占功德。”
  積臣答:“說得好。”
  “主要作品如性格悲劇之最《麥克貝斯》便在占姆士一世登基時寫成,故事中蘇格蘭君主墨肯正是占姆士的祖先,莎翁大部分作品在女皇辭世後上演,這是不爭事實。”
  積臣說,“謝謝你,我約莫知道該怎麽寫了。”
  “我要多謝你的炸薯條才真。”
  “那麽,為什麽歸功依利莎伯呢?”
  “因為人們不喜歡占姆士一世。”
  “太偏心了。”
  “誰說不是,積臣,留下吃飯。”
  坐到飯桌,積臣一看清淡雅致的菜式便叫苦,“我知道這些都是考究名菜,可是我不愛吃,我情願要一隻大漢堡。”
  一民給他一碗薺菜黃魚羹,他不願吃。
  “一民,你氣息好得多。”
  “你別客氣了。”
  “一民,今年暑假,家長將送我到意大利北部克蒙娜城學做小提琴,你願意同來嗎?”
  一民微笑,這是多少音樂係學生夢寐以求的遊學節目,這愣小子卻得來全不費功夫。
  “不,”她搖頭,“我對小提琴一無所知。”
  積臣頹然,“我也是,我希望你的活力與精神可以啟發我。”
  “我還有什麽精神。”一民垂頭。
  “我就是怕你那麽想。”
  保姆忽然咳嗽一聲,“打擾你倆,一民,姐夫來了。”
  積臣連忙收拾桌上功課,“一民,我有時間再來看你。”
  姐夫李佳文緩緩走進來。
  一民看到他的臉孔想作嘔。
  “一民,”他坐下,“咦,功課題目,莎士比亞……不得少過一千五進字。”
  “你有什麽事?”
  “你說呢,一民,你認為莎士比亞成名與女皇栽培是否有至大關係?”
  一民回答:“那當然,莎翁劇中角色歧視女性,不止一次說‘女人,你的名字是弱者’,女皇要是小器,哢嚓一聲,莎翁寶貴腦袋落地,哪裏還有羅密歐與茱麗葉。”
  “說得真好。”李氏鼓掌。
  “你有事?”
  “一民,你都知道了。”
  “是的,沒想到你如此無恥。”
  “你不會明白,一民。”
  “既然如此,你來這裏幹什麽?”
  “一民,實不相瞞,這層公寓,以及你姐姐住的那層,都不是我的名字。”
  一民明白了,她微笑,“我知道了,你此刻無家可歸,可是這樣?”
  “房子產權------”
  “你可住到姘婦家。”
  沒想到李氏心平氣和,“那地方是租回來的。”
  “你想怎麽做?”
  “我想一輝念在十年夫妻之情,分一層公寓給我萋身。”
  念在夫妻之情……一民仰首哈哈大笑。
  一輝不把算與他糾纏,她已申請分手。
  一民還有別的事,“我是一個學生,”她輕輕說:“我對你們的事一無所知,我不能幫你。”
  “法官的親妹腳上戴電子足鐐,你猜公眾會怎麽想。”
  一民轉過頭去,她震驚,卑鄙!
  “談一輝將競選首席法官席位,那些秘聞周刊若是知道了這件事,對她會有什麽影響?”
  一民握著拳頭看著李氏。
  “告訴一輝,我也要生活,我第一個孩子將要出生。”
  一民答:“你請走吧。”
  李氏說:“你不知道我與一輝離婚的原因?我可以告訴你:談一輝唯一清醒的時候是在法庭裏。”
  “你說什麽?”
  “一回到家,她便抱起酒瓶,她最愛的酒是無色無嗅的伏特加,你不知道她也是酒徒吧,這可是你家的優秀遺傳。”
  一民臉色發白,“你胡說什麽?”
  “這都是事實,多時她醉倒浴室,要我與傭人合力拖出,否則早就溺斃十次,她的肝髒腫大,眼白發黃,下午三時若不喝上一杯,雙手顫抖,她早酒精中毒,你沒發覺?你這個妹妹也太粗心,抑或,你與其他人一樣,當她神明那樣崇拜,不虞有他。”
  一民愣住,接著,她的頭像被塑膠袋罩住,呼吸困難。
  “沒想到吧,年輕清麗的談一輝法官是個酒鬼。”
  “你好走了。”
  “轉告談一輝。”
  “一人做事一人當,她不會受威脅,她可以隨時與我這個不成才的妹妹脫離關係,先進社會民智已開,人們更加蔑視你這種揭秘丈夫,你以後別想找到工作。”
  這時,保姆已拉開大門,恭候李氏離開。
  李佳文不得不走出談宅。
  保姆關上門,她顫聲問:“我怕讀到的,都是真的嗎?”
  一民答:“你沒有看錯。”
  “拋棄妻子,還要勒索金錢------”
  一民忽然笑了,“真是世風日下可是。”
  氣到極點,不能哭,也隻能笑。
  對這種人,無論如何不能大動肝火,否則,隻有更加受到傷害。
  邵律師的電話來了,“李佳文來過?”
  一民輕輕答:“是。”
  “一民,有我呢,我的職業是應付這種人,你別去理他,他再來,你不必開門。”
  邵律師的工作真也夠醃讚的。
  一民輕輕問:“我姐姐一輝,她喝酒?”
  “成年人誰不在工餘喝上一兩杯鬆馳神經,他們說我邵律師手上永遠有一杯幹苦艾酒,有什麽稀奇。”
  “她------酗酒?”
  “你聽誰說的,你好好做功課,下月回學校大考。”
  “李佳文恐嚇勒索------”
  “放心,由我處理,明白嗎?”
  一民點頭,“知道了。”
  才放下電話,一民聽見有人大力敲門。
  這又是誰?
  保姆去開門,那是楊宅的工人,她氣急敗壞,“小姐的房門敲不開,隻我一個人在家,司機說要撞開門進去,我不敢,你們說,該怎麽辦?”
  一民想也不想,便大聲說:“立刻進去看個究竟,不要拖延。”
  保姆眼著過去,一民恨恨蹬足,禁足的她可不能跟過去看是怎麽一回事。
  隻聽見鄰室發出蓬蓬數聲,接著是傭人驚呼尖叫,保姆奔出來,“一民,打三條九叫救護車。”
  “怎麽個情形?”
  “隻剩一口氣,泡在三缸水中,嗬,可怕。”
  一民立即替楊小姐報警。
  不久救護人員來到,把楊女士放擔架抬了出去,鄰居紛紛開門觀望,傭人與司機伴著傷者離去。
  保姆坐下喘氣,“我活了幾十年還沒見過這樣可怕的事。”她掩著胸口,“楊小姐身上穿戴整齊躺浴缸中,手腕上皮開肉綻,染紅浴缸水,不知還有救否。”
  一民輕輕問:“為什麽?”
  就因為等一個人,而那個人沒來?
  不,不,不是那樣的。
  可能是因為失望實在太多次,已經不想再撐下去。
  一民唏噓。
  傍晚,楊家女傭回來,先不回楊宅,到談家哭泣著說經過。
  “救是救回來了,醫生說無大礙,但,為什麽呢?”同一問題。
  同唐氫有著關係。
  一民走到露台,往下張望。
  露台上一個人也無,黃色繩床,大紅棘杜鵑,都靜靜等候。
  保姆同朋友說:“耽會我幫你收拾地方。”
  一民探身過去,她忽然看到一個年輕女子走出露台,靠在欄杆上吸煙。
  她個子不高,有葫蘆般身段,該長肉的地方全部非常豐滿。
  一民等著唐氫出現。
  可是這一次他沒有現身。
  楊小姐的女傭說:“……家裏裝修像小皇宮,美奐美倫,她極富有,朋友眾多,對我們也慷慨,要什麽有什麽,為什麽?”
  保姆不出聲。
  女傭說下去:“我們離鄉別井走埠打工,莫非是為賺一份薪水水,寄返鄉下養子活兒,她那樣富有,還要動這種念頭,莫非,莫非金錢無用?我又想不通,金錢成萬能嗬。”
  一民隻覺荒涼。
  這兩個月她看到的情況,多過過去二十年,從前,從家到期學校在學校不是飯堂,就是圖書館,要不,就是雷建華的小公寓。
  她根本不會想到金錢效能這種問題。
  都有是因為禁足,她接觸到這些悲慘現象。
  保姆低聲說:“救得回來就好,她一定覺悟。”
  女傭還是飲泣。
  一民想與她同聲一哭,她的信念也已經崩潰,她所仰望的姐姐竟然同她一般酗酒,而且盡量掩飾,不願求助,也不想改變。
  那女傭嗚嗚哭個不停,保姆陪她過去收拾地方。
  露台上女子回轉屋裏,一民再也沒有看到她出來。
  外頭凶險,一民已不想出去。
  傍晚,她在露台讀書,姐姐一輝來訪。
  “讀什麽?”
  一民回答:“李爾王。”
  “險惡的人心。”
  “人若願意稍微替別人著想,體貼別人多點就好了。”
  “李某說些什麽?”
  一民說:“我已不記得,邵律師說由她接辦。”
  一輝說:“一民,我想你知道,無論發生什麽,我一樣愛你。”
  “你也是一輝。”
  “真的嗎?”這是一輝自手袋裏取出中號銀扁壺,打開蓋子喝一口,籲出一口氣。
  李某說的都是真的。
  一輝已不屑掩飾。
  她說:“開頭是下了班大家一起喝一杯,漸漸練出酒量,我的一個朋友小蔡說:三杯下肚,煩惱全消,世上再也沒有壞事,連醜婦都變佳麗。”
  一民駭笑。
  “後來,到了下午三點左右,不知多想喝上一杯,其實我喜歡苦艾,可是伏特加的好處是聞不出來,放進咖啡或橘子汁,全無人知。”
  “是,許多青少年都這樣喝伏特加。”
  “我也試過爛醉,不省人事,奇怪,失去的時間完全無法追溯,十分痛快。”
  “姐,我真猜不到你會有這一麵。”
  “也許是平時控製得太厲害,自小循規蹈矩,不敢踏錯半步,每學期考八個A,榮譽榜上從不落空的四分學生,起碼三科在頂五個巴仙,得獎無數,掛滿一牆,”她苦笑,“終於在酒精裏尋到真我。”
  “喝多久了?”
  “十年,比你更老資格。”
  “一輝,你得戒酒。”
  “為什麽?”一民沒想到她這樣反問。
  “因為我自己戒卻,你不應有雙得標準。”
  “你怎麽同,你是少年,我已中年。”
  “嘿,強詞奪理。”
  “你知道李佳文為何與我分手?”
  一民搖頭,難道還有其他理由。
  “我不能生育,看過幾個名醫,責任在我身上。”
  “可以醫治,可以找代母。”
  “太遲了,一民,隨他去好了。”
  就在談話時間,銀壺裏酒已喝罄。
  一民輕輕說:“你的眼白發黃,你要看醫生。”
  “得了,我是姐姐,你不得管我。”
  “爸媽那邊------”
  “不要牽涉他們。”她始終是好女兒。
  “我指我倆遺傳自哪位長輩?當然你也知道嗜酒也有因子,許多人聞到酒香,也有人堅持所有酒都又苦又辣又臭。”
  “好像有一個舅舅是劉伶。”
  一民說:“我同學常去的酒吧,就叫做劉伶。”
  “倒是優雅,我常去的叫信陵。”
  ......
  一說到喝酒,聊天題材忽然多起來。
  “我同學積臣暑假會到克蒙娜學做小提琴,我卻想到法國萊華穀釀酒。”
  沒想到一輝自手袋裏再取出一瓶拔蘭地。
  一民按住她,“別再喝了。”
  “一起喝一杯,我倆慶祝一下。”
  “姐,我不會再喝。”
  一輝放下瓶子,“你說,我應否付李佳文贍養費?”
  一民答:“即使男方付贍養費,也不過給至女方再婚,他憑什麽要你一個仙士,虧你倆讀法律。”
  “房產方麵------”
  “把他那份加利息還給他也就是了,吃虧就是便宜,同他拉扯下去沒什麽好處。”
  一輝輕輕撫摸妹妹麵頰,“你說得有理,你長大了。”
  一民握住姐姐的手,“道理你比我懂得更多,當局者迷而已。
  “他說要公開我們酗酒之事。”
  “對不起姐姐。”
  “邵律師會對他陳以利害。”
  一民感慨:“一個人怎麽會去到哪個地步。”
  “你說是我?”
  “當然不,我說李佳文。”
  “我已經把這個人從我生命中剔除。”
  “做得到嗎?”
  “這是生存問題,我必須做到。”
  一民與一輝相擁,兩人不住流淚。
  一民很少看到一輝哭,可見她這次受到的傷害,非同小可。
  稍後一輝離去,她沒有表示會戒酒,也許,銀扁壺裏的瓊漿是她在這一段痛苦日子裏唯一解救。
  一民大聲喊:“世上沒有一個快樂的人。”
  保姆向她表示有話要說。
  她們坐下來。
  “一民”,王姨說:“你已無恙。”
  一民凝視她,這是什麽意思?
  果然,話因來了,王姨略帶歉意,“我想與你商量一下:一民,那邊說,可否叫我早些過去幫手。”
  “那邊,你的新雇主?”
  “正是,他們需要我。”
  一民不以為然,“我也需要你,我相信你與邵律師有合約。”
  “邵律師說,如果你批準,我可以早些走。”
  “那邊的酬勞是否特別豐富?”
  “一民,我不是那樣的人。”
  一民忽然頓悟,“當然你不是那樣的人,王姨,你早些過去吧,我批準你。”
  “會有替工為你煮飯清潔。”
  “我會得照顧自己。”
  “那麽,我下周一走。”
  “不,你明天就可以過去。”
  “一民,你不是生氣吧。”
  “假如我生氣,會立刻叫你離去,不,我相信自己已經痊愈,謝謝你悉心照顧。”
  “一民,你完全靠自己,你有驚人意誌力。”
  一民苦笑。
  這也許是邵律師安排,叫保姆早些離去,好讓她獨立:沒有人臨守你了,談一民,好自為這之。
  保姆還想說話,一民把手放在她肩上,表示完全明白。
  她回房休息。
  真羞愧,這麽大的人,除卻功課,什麽都不會,之前她隻會鉿蛋燒開水做咖啡,連洗衣機都不會開,吸塵器放哪亦不知道,在救世軍學了不少,再觀察保姆做家務,一民此刻相信她可以打理一間公寓。
  那晚,她做夢,有人叫她:“一民,輪到你了。”
  輪到她?做什麽?
  “你去吧,”有人一指,“那裏,收拾。”
  一民看到天橋底一個窩,那股臭味叫人掩鼻,一個流浪漢躺在垃圾角落,衣褲半褪,露出臍股。
  “去,快,帶他出來。”
  嗬,即使是一隻動物,去到那個地步,也怪可憐。
  那個人蜷縮如胚胎,頭埋在臂彎。
  一民走近,掩著嘴鼻,“起來,先生,請跟我去清洗更衣。”
  那個窩用破紙皮箱搭成,忽然,一隻野狗走出來,咬住他手臂,拖動他身軀。
  那人動也不動,露出臉孔,頭發打結,天呀,他竟是個女子,他不是男人。
  一民震驚,她身不由主,走近一步,她看到那女子的臉容,尖尖鼻子,娟好臉容,一民大叫:“一輝,一輝”,是她姐姐一輝。
  一民不顧一切撲上,嚎啕大哭,“姐姐,姐姐”,她與那隻野狗爭奪一輝身軀,忽然之間,一輝手足腐爛,一截截脫落。
  一民瘋狂大叫,自夢中驚醒,從麵孔到背脊都冒冷汗,這數是她一輩子惡夢中惡夢,她嚇得魂不附體,掩住胸口,嘔吐大作。
  然後,她奔進浴室,開大蓮蓬頭,用熱水衝洗全身,她一邊喘息一邊緩緩蹲下。
  一民強忍一口真氣,捧住頭,靜止一會,又緩緩站起,她用盡吃奶的力,才扶住瓷磚牆站定。
  這時她才敢緩緩籲出一口氣。
  她用毛由抹幹身子換上清潔衣裳,緩緩走到露台,啊,這一驚非同小可。
  她打電話給姐姐,一輝尚未休息。
  一民聲音柔弱,:“姐,你還不睡?”
  “怎麽會睡得著。”一輝聲音正常。
  “天快亮了。”
  “是嗎,你快休息吧,對了,提醒你,下星期一見官做最後評估。”
  十六樓露台的燈亮起,又熄掉,唐氫已經回外館工作了吧,他精力無窮,不知有否探訪女友楊小姐。
  保姆在收拾雜物,放進小小行李箱。
  一民做了早餐款待她,“我也侍候你一次。”
  保姆微笑,“好孩子。”
  一民問:“你有自己的住所嗎?”
  保姆回答:“我有一間小小的姑婆屋。”
  “可以把地址給我嗎?”
  “邵律師吩咐,叫我不要婆媽。”
  “邵律師很多時候都意見十分精確。”
  “我走了。”
  一民送她到門口,司機上來取行李,一民依依不舍目送保姆離去。
  門一關上,公寓像大了三倍,因為家具疏落,腳步聲幾乎引起小迥音。
  走過廚房,隻見一切收拾得幹幹淨淨,一民做了一杯咖啡,她有點肚子餓,打開果醬瓶子,用匙羹勺著就吃,過往就是這種邋遢壞習慣,使她體重激增過一百五六十磅。
  一民警惕,她要戒的豈止是酒精。
  她歎息一聲,回到書房工作。
  有時像聽到保姆輕輕腳步聲,但她已經走了,一民寂寥。
  中午,臨時工來了,做簡單午餐給她,口味不合,但肉類蔬果俱全,一民不聲響,也吃了一點。
  女傭臨走時說:“晚餐在桌上,熱一下可吃。”
  那天下午,鄰居楊小姐回來了。
  兩個女傭一左一右架著她一步一步走出樓梯,一寸一寸那樣緩緩移動,總算到家了。
  一民想起那可怕的夢境,覺得楊小姐自鬼門關兜了個圈子回來,人間找得到煉獄,煉獄也在人間。
  一民到書房,和同學在電郵中討論功課。
  ……“羅勃白朗寧作品平庸,肉麻情詩,如‘我如何愛你,讓我數一數……’但《先公爵夫人》卻是有深意的好詩”
  “同意,那可憐單純的夫人因壓抑而死。”
  “公爵那種口吻,把她畫像當任何一件昂貴藝術品般向客人推介,一個冷血的人,沒有感情。”
  “女性總得經濟獨立,不可作任何人的附屬品。”
  “你又回到女性主義上去了,LOL。”
  “(-∧-)”
  有人按鈴,一民一怔。
  一民完全一個人了,行事非得小心不可。
  她隔著門問:“誰?”
  “我是楊小姐的司機。”
  “什麽事?”
  “楊小姐想請談小姐過去一下。”
  “為什麽?”一民不願開門。
  “楊小姐想親口向你道謝。”
  一民說:“請楊小姐不要客氣,我什麽也沒做,我患病,不方便作客。”
  司機說:“楊小姐十分感激談小姐拔刀相助。”
  一民不再作答,司機隻得去回話。
  過幾日再說吧,待楊女士回過氣來再說。
  同學們還在議論紛紛:“我想分析蘇斯博士的詩,老師說任何詩都可以。”
  “不幸俳句不是英語文學。”
  “十四行詩呢,意式或英式十四行詩都有可觀之處。”
  “我選艾略脫的《空心人》……”
  一民退出討論。
  鄰居靜下來。
  便是傍晚,一民又聽見嘈雜聲。
  ------“楊小姐說不開門給你。”
  “不開門?她會不理我。”
  “走,走。”
  “一民從門張望,看到唐氫站在楊宅門口,要求入內。
  一民幾乎想說,到我這裏來好了,我招呼你。
  但是今日的談一民已經曆過許多事,她並沒有打開大門。
  隻見唐氫氣惱,“別說我沒來過,是她不開門。“
  他拂袖而去。
  啊,一民想,楊小姐會得後悔,一民覺得他們二人之間的事尚未結束。
  星期一,一民大早起來,提前出門,去見法官。
  上次有邵律師陪她,今次獨自一人,邵律師是要訓練她,她明白。
  一民穿著深色套裝,頭發往後梳,露出素淨白晰麵孔,討人喜歡。
  八點三十分,她見到歐陽法官。
  “談一民,早,好嗎。“
  一民提高聲線,“早,法官大人。”
  她雙耳不由自主再次燒紅,嗬,羞愧。
  法官看過文件及報告,“談一民,你已對社會補償你的過失,今日可往刑警處銷案,記住,以後不要再犯,重新開始。”
  一民雙目發紅,“是,我明白。”
  她才想離去,忽然看到邵律師與一個年輕人走進法庭。
  邵律師示意一民行坐下,她有話說。
  原來邵律師代表那年輕人出庭。
  歐陽法官一見那時髦少年便生氣,斥責他:“把雙手自褲袋取出,站直,吐出口香糖!”
  那少年愕然,像是從未捱過斥責,臉上露出不服神情胢是懾於法官權威,不得不照做。
  一民坐在後角。
  法官看了看案情,“你,錢安然,打架兼毀壞公物,判社會服務一百二十小時兼罰款一萬,禁足三個月。”
  邵律師連忙答:“是,法官。”
  她一邊示意少年退下。
  邵律師上前與法官說幾句,然後帶少年離開法庭。
  那被寵壞少年仍然忿忿不服,他的家長在門外等他,他那打扮時髦的母親已在流淚。
  邵律師輕輕與一民說:“你看我忙得連上衛生間時間也無,你好嗎,一民,保姆可是走了?”
  “我很好,”一民握住邵律師雙手,“你放心。”
  “你的事到今日總算告一段落,我會專心處理一輝的事-----”
  話還沒說完,那邊已經叫她:“邵律師,什麽叫做禁足令?”
  邵律師匆匆與新當事人會合。
  一民一個人走進樓下臨禁處,刑警替她除脫足鐐。
  一民看到足裸有一圈白印,像是一個人戴久了結婚指環忽然除下那樣。
  “在這裏簽名。”
  刑警指示。
  一民簽署。
  “你可以走了,希望以後不要再見到你。”
  一民站起來離去。
  走廊一個人也沒有,寬闊的木樓梯通往二樓法庭,有一個年輕女子穿著藍布製服在拖地板。
  她做得很仔細,所有角落都抹得幹幹淨淨。
  她抬起頭,看到談一民,忽然說:“啊,是你,你還記得我嗎?”
  女子粗眉大眼,並不討厭,真仿佛在什麽地方見過,但一民記不清楚。
  “你叫談一民,我知道你姐姐是法官。”
  一民怔住,這是誰?
  女子似無敵意,她輕輕哼出一首曲子:“祝你生辰快樂,祝你生辰快樂……我們同一天生日,在拘留所見過麵。”
  “你。”是她。
  “是,”女子很愉快,“你想起來了。”
  一民無限感慨:“你好嗎?”
  “多謝你問候,我都改過來了。”
  一民見水桶邊還有一把地拖,索性幫她拖地,一邊工作一邊說話。
  “你究竟犯什麽事?”
  一民答:“醉駕,你呢?”
  她毫無顧避忌,“拉客。”
  一民問:“你改過來了?”
  女子點頭,“全改過了,我已回到外婆家住,我在這裏做雜工,收入足夠我一人用,晚上,我補讀中英數。”
  一民由衷說:“那多好。”
  “是,過去似做一場夢,你呢?”
  一民答:“我也改過自新,否則終有一日會睡到街上,過一兩天,我也要回學校。”
  女子點點頭,勤力抹地。
  一民問:“未請教你名字。”
  女子微笑,“名字不重要。”
  一民答:“是,你說得對,名字不重要。”
  女子說:“再見。”
  “再見,祝我們好運。”
  一民走向大門,轉過身子,看到女子仍然低頭仔細拖地,轉彎抹角,處處照顧周到。
  一民知道她已得救。
  走到大門,有人叫她:“一民。”
  一馬抬頭,見是廣子,她迎上去,“廣子,你怎麽來了。”
  “你姐姐叫我陪你回學校銷假。”
  一民微笑,姐姐還是不放心她,一輝自己忙成一團,還得抽空管她的事。
  “恭敬不如從命,我已告訴司機我們要回到大學去。”
  她倆上車。
  一民問廣子:“姐姐可有說我父母幾時回來?”
  “他們此刻在巴黎歡度結婚四十周年,過兩日就回來。”
  “巴黎,光之城市,花都。”
  廣子笑,“真叫人羨慕,這才是黃金歲月。”
  “不是已經年老了嗎?”
  廣子另有見解:“才不,身體健康的話,還有二三十年可過,最重要是經濟情況良好,屆時,社會與家庭責任已經完畢,總成績拿到乙加是上上大吉,心與身的欲望減低,恢複童真,自由自在,不知多開心。”
  一民笑,“很少人對老年如此樂觀。”
  “一民,我的父母,你的父母,都給我極大鼓勵。”
  這是真的,她們的父母都是好榜樣。
  “我多想去巴黎過一個夏季。”
  “逛街購物?”
  “當然,”廣子答,“同時把法文練熟一點,往南部逛逛,也希望認識一個知情識趣的男朋友。”兩個人笑了,司機在前座也笑。
  廣子說,“其實,女子能力一早已勝過男生。”
  “可是,”一民歎氣,“我們又不是要同男人打仗,輸贏不是問題,我們想他們愛惜尊重我們。”
  大家感慨得說不出話來。
  車子駛入大學校園。
  司機說:“大學學府占地竟如此寬廣。”
  “作育英才呀,三邊麵海,景色絕無阻隔,一千多畝最佳地皮,把這一塊地劃成商住用出食品,可償還大半國債,哈哈哈哈。”
  車子第一獎次駛入大學,一民也覺心慌,那麽大那麽多學係,最可笑是神學院就在自然生物係毗鄰,一邊讀上主創造萬物,另一邊講達爾文進化論。
  司機兜了近十分鍾,照著地圖,才找到英國文學係。
  宏偉的希臘式新古建築叫司機讚歎:“光是進去打個圈,就已沾染文化。”
  一民笑得打跌,真有那麽好?
  她進去報到。
  “談一民,”同學們紛紛迎上,“整個學期不見你,真想念你,聽說你病了,有點擔心,大家也收斂不少,至少一支煙不再傳著吸,還有,少喝啤酒,你可以上課了嗎,聽講師提起,你七大件功課都交足,拿到八十分以上,可見在家學習可行。”
  七嘴八舌,圍住一民,廣子叫一民過去辦手續。
  職員看看談一民,又看看電腦記錄,“談小姐,你樣子變了不少,請再做一張學生證。”
  一民點頭。
  廣子與一民辦完手續回家。
  “一民你打算住哪裏?”
  “姐姐怎麽安排?”
  “她邀你與她同住,她此刻落單,你陪她也好。”
  “一輝很少在家。”
  “那才好呀,清靜些好讀書。”
  一民抬起頭,文學院門口種著一排老槐樹,陽光像一小錠一小錠金葉子似自樹枝縫灑到一民身上。
  學生聚在一堆,正吱吱喳喳說話,科技生問美術生:“烏菲茲寶藏,那是什麽,名字稀罕極了”,“烏菲茲美術館在意大利翡冷翠,鮑蒂昔利名畫《維納斯出世》就放在該處,先幾年火災,我心靈痛。”
  “那麽多意大利名字,我隻記得阿曼尼與範哲詩,哈哈哈。”
  美術生也問:“我想知道微積分到底是什麽。”
  “是一種數字。”
  “我知道這個,但,算什麽?像代數是要找ABC的真實數字,幾何是尋求物體如三角形圓形的麵積,微積分是什麽?”
  有人即時回答:“微積分是尋求變化,斜坡,速度,麵積的變化,這些變差基本的理論叫‘極限’,什麽是限度?像一輛航天器,飛近遠處的一枚星球,星球四周有能量,航天器可以非常接近能量層,但無法穿超,在微積分而言,這一層能量,就叫‘限度’。”
  “哇哎,我越聽越糊塗。”
  “別笑,明年開始,投考本國所有大學任何科目,都必須在中學修讀微積分。”
  “有沒有容易讀的科目?”
  “千萬不要讀文科,評分並無標準。”
  “也不一定,社會總有個公論。”
  換了上一年,一民必然挺身而出,上前為文學生辯護,但是今日她已覺得毫無必要,她輕輕說:“豈有豪情似舊時,花開花落兩由之。”
  司機載她們到談一輝家裏。
  傭人正在收拾一輝前夫的衣物,一個個紙箱,像人家移民那樣,擺滿客廳,一民從未見過男人可以擁有如此多身外物,李某到了中年,還不住添置衣服鞋襪,欲望無窮,真是濁物。
  一民問:“這些,都給他送到什麽地方去?”
  一輝答:“限他三日內取走,否則,叫救世軍來搬走。”
  一民坐下問:“不能送到他家?”
  一輝答:“我不知他住何處,亦不想知道。”
  “他想,他想在兩層房子中占一層住。”
  “沒可能。”
  “他曾出言恫嚇------”
  “邵律師同他談過,可以還價。”
  討價還價,一民苦笑,沒想到天地萬物均可作價。
  一輝說下去:“這兩層公寓,都是我在事業開頭時置下產業,建築麵積均接近三千平方尺,相當罕有,這一層更是母親給我的嫁妝,怎麽贈人。”
  “他不會罷休。”
  “你放心,他也有把柄在我處。”
  一民聽得發呆,“那又是什麽?”
  “那你不必知道這些十分猥瑣的事了。”
  一輝歎氣,揉一揉麵孔,像是很累的樣子,一民以為她想休息,誰知她還要出去應酬。
  一民心想:人就是這樣生癌,身體機能根本沒有時間休養生息。
  “那我也回去了。”
  “一民,我很慶幸你過了這一關。”
  “我也是,姐姐。”
  她們二人緊緊擁抱。
  “廣子,麻煩你收拾一下桌子上文件。”
  廣子答:“明白。”對上司,她永遠像小學生。
  到了樓下,一民對司機說:“我想獨自逛街。”
  司機不放心:“三十分鍾後我在中商銀行等你。”
  一民說:“我打算吃完飯才回家,你早些下班吧。”
  “一民,你自己當心。”
  一民點頭,司機把車駛遠。
  她獨自逛時裝店,隻見大群衣著時髦身段苗條自二十五歲至五十五歲女性均麵容肅穆在寬大的旗艦店內無主孤魂般地巡遊,企圖尋找一件或以上可令她們看上去出眾的衣飾,一擲千金,豪不嗇吝。
  一民覺得傷心,如果那樣做覺得高興,也無所謂是否無聊空虛,可是看她們表情,簡直是份苦差,毫無笑意,緊繃臉皮,卻又是為著什麽。
  一民挑了幾件白襯衫離去,是一位姓鄺的時裝設計師說的:“如有懷疑,穿白襯衫。”
  許久沒有這樣享受這樣的自由。
  她走進日本小館吃了碗麵,鄰座有客人喝清酒,大聲猜拳,一民很是羨慕,稍後她掀起布簾離開小館子,走向大街,四周都是匆匆趕回家的小白領。
  老板級的豪華房車停在行人道旁等候,交通警察照例趕走,可是司機兜個圈子又駛回來。
  一民從前也不是不知道都會貧富懸殊,可是今日又看真了三分。
  她向酒吧走去,不知不覺走近氧氣酒吧,店員正在收貨,點算一箱箱洋酒。
  看到一民,他們說:“老板還沒有回來。”
  “進來喝杯茶。”女侍伸手招她。
  她斟一杯西番蓮花茶給一民,奇香,可是口感欠佳,女侍問:“你喜歡喝什麽?”
  一民據實答:“香檳。”
  “我給你小瓶子裝,用吸管喝。”
  “我已戒酒。”
  女侍笑,“人人都那麽說。”
  另一角有小群下了班的年輕男女正在喝酒,這時像是他們的第二個家。
  小小香檳瓶子遞上,一民輕輕啜一口,頗酸,味道不好,五分中隻能給一分半。
  一民問:“唐最近怎樣?”
  女侍納罕,“我正想問你呢,三日不見他來,又未告假,大家疑心是男女糾紛。”
  說得婉轉,雖不中亦不遠矣。
  “我們同唐說:女朋友多亦無妨,但一個完了才開始另一個比較安全。”
  “他怎麽說?”
  “他說,那還有什麽意思?”
  一民笑,“他喜歡豐碩女子。”
  “不一定啊,你未能免疫。”
  “我?我差遠了,不夠資格。”
  “你能這樣想就是個明白人,即使是阿唐,也有年老色衰的一天,前幾天,一幫過氣明星在此聚會,由我招呼,名字都是熟悉的,二十年前確是熠熠紅星:歐陽聰,吳曉露,唐美梨,莫嘉懿,甘慶華,虎盧慧……但是樣子全不對版,連當年影兒也沒有,若不說,真不知就是明星,唉。”
  女侍感慨重重。
  這是,女侍抬起頭,“咦,他來了。”
  回頭看,果然是唐氫。
  “小朋友,怎麽是你,又不用上學?你恐怕不是好學生。”
  一民微笑,“被你說中。”
  “吃過飯沒有,我們的鹹牛肉三文漢最好吃。”
  “不用客氣,我該走了。”
  “今晚我們舉行跳舞比賽,可要來看?”
  一民好奇,“什麽舞?”
  “阿根廷探戈。”
  啊,這個舞,光是看,都會中毒。
  一民問:“你會跳嗎?”
  “我吃的是哪口飯?”他笑。
  一民努力壓抑,“不,明天我要上課。”她抵抗誘惑。
  唐氫說:“中英數全部一百分,也會衰老。”
  一民抗辯:“吃喝玩樂,又何嚐不是一生。”
  “嘿,可是我快樂過。”
  “你知道什麽是快樂?”
  唐氫答:“我當然知道。”
  一民挑戰:“說來聽聽。”
  “少年時,與女友半夜偷出屋子,在初春雪地上跑進人家的楓樹園,用刀弄破樹皮,滴出糖漿,落在雪地上,用細樹枝卷起,當冰棒吃,清甜入心,那便是快樂。”
  一民微笑,“是因為深夜,有女友相伴吧。”
  “不,因為才十五歲,全無掛牽,少年不愁。”
  連女侍都羨慕,“我的快樂隻是有這份工作,可養活兒子及老母。”她是單身母親。
  唐氫看著一民,“你呢,小朋友。”
  一民不出聲,“謝謝這杯茶。”
  她放下豐盛小費。
  唐氫說:“我送你回家。”
  一民問:“你對每個女朋友都那麽好?”
  他微笑,“你是小朋友,又是鄰居。”
  一民已截到一輛計程車跳上,“不用了,謝謝。”
  她背上濕透全是汗,壓抑得十分痛苦,全身肌肉逡痛。
  回到家,淋浴,準備第二天上學文具用品。
  司機打電話來看她到家否,她是真正關心一民。
  然後,唐氫找她,他同一民說:“開啟電腦,我給你現場轉播。”
  一民聽到探戈音樂響起,梵啞鈴節奏如泣如訴,她連忙開啟熒幕,立刻收到氧氣酒吧裏舞池一角景象,隻見年輕男女一對對翩翩起舞,笑聲洋溢,人人高興調戲。
  “怎麽樣,看得可清楚?”
  “像看電視一般。”
  “這套設施為你裝置。”
  他對她太體貼,叫她怵然心驚。
  “我猜七號那對會勝出。”
  “獎品是什麽?”
  “氧氣免費招待一周,限四人入座。”
  “十分慷慨。”
  “我要去招呼人客,你慢慢欣賞。”
  一民伏在桌上,觀看氧氣酒吧內跳舞比賽現場直播。
  不知過多久,她盹著了,耳邊盡是樂聲,她也像舞女在男伴懷中陶醉,嘴角帶著微笑。
  這是,門鈴把她鬧醒。
  一民到門口問:“誰找?”
  “我是楊小姐家女傭。”
  “我們家保姆有事回家去了。”
  “談小姐,楊小姐可以過來與你說幾句話嗎,她身體已經複元。”
  “可是我明天一早要上課。”一民不想拒人千裏之外,“這樣吧,明日下午四時半我到楊宅拜訪,不知可方便。”
  “沒問題,楊小姐等你吃下午茶,談小姐愛吃什麽?”
  “我喜歡玫瑰果醬。”
  “知道了,明天見。”
  一民回到電腦前,發覺跳舞比賽已經結束,曲終人散,拿到第一名並非七號,而是四號。
  她輕輕關掉電腦。
  第二天她出門,司機微笑:“一民用的是什麽香皂,味道非常清爽。”
  一民坐在課室,講師還沒進來,她看到雷建華探頭找人,她怔在座位裏。
  她不願自作多情,人家找的未必是她,一民且不言語,看著他走近,逐張桌子看,他經過她身邊兩次,有點焦急,俯身詢問別的同學,同學轉過身來,向一民指一指,他詫異了。
  雷建華張大嘴合不攏,是,那女生的確是談一民,但她的身型少了三分一,頭發剪短,臉色皎白,變化太大,他一時沒認出她。
  他走近走到她身邊坐下。
  “你好嗎,一民,許久不見。”
  一民輕輕回答:“我很好,謝謝。”
  “你氣息不錯,整個學期看不到你,我曾多次問候,很擔心你。”
  “我大病一場,萬幸已經複元。”
  “我聽到許多謠言。”
  一民笑而不答。
  雷建華仍然討人喜歡,他打扮整潔,永遠似個大孩子,但是,今日見到他,一民感覺陌生,對他那種激情已屬過去,心情平和。
  講師進來,雷建華匆匆說:“一民,下課後或許可以喝杯啤酒。”
  “今天下午我有約。”
  “明天如何?”
  “我們再通電話吧。”
  他得趕往理工學院上課,匆匆離去。
  好同學積臣走近坐下,“雷建華說些什麽?”
  這是講師咳嗽一聲,大家靜下來。
  “歡迎談一民回到課室,班裏少了她像缺少陽光。”
  一民靦腆。
  那天,課上講的是詩的功能。
  今日,沒有學生做筆記了,每人膝上一部小小手提電腦,把精要記錄打字,一邊還要與鄰座電郵聊天。
  雷建華不住要求一民見麵,一民索性關掉電腦,用老式鉛筆,她發覺寫字比打字的速度慢十倍,根本跟不上,而且,字跡潦草到她自己都看不清楚。
  上了一節課,開始疲倦,積臣給她一罐健康飲品。
  “這是什麽。”
  “藍馬咖啡因糖水,提神用,我一天起碼喝三瓶。”
  “應該早點睡。”
  “我要幫人實習賺外快。”
  “當心身體。”
  一民仍然精神無法集中,積臣說:“我有法寶。”
  “你可是有勒他寧。”
  “正是,服一片可以集中精神不停工作六小時。”
  “積,那個吃多會引致心髒衰竭。”
  “哪裏有你講的那麽嚴重,照你來說,大考期間,豈非全暴斃。”
  一民笑,“來,積,衣我喝巧克力冰淇淋蘇打。”
  “把敏琪與玉賢也叫來好嗎?”
  “索性請晨安晨陽也一起。”
  “聽到她倆名字都精神一爽。”
  “對了,我們還有一年才畢業可是。”
  “但明年三月已要開始找工作。”
  一民低頭想一想,“我想我會讀碩士文憑。”
  “我來不及想出去看世界。”
  一民輕輕說:“相信我,沒什麽值得好看的。”
  可是他們不相信,來不及要飛出去觀光。
  放學,司機來接,她忐忑不安,閭 一民,“那是誰?”
  一民隨她手勢看去,隻見唐氫坐在哈利機車上,戴著一頂骷髏圖案頭。
  一民微笑,“他叫H。”
  “一民,與這樣的人保持距離。”
  同學紛紛向唐氫注目。
  他把機車駛近,一民同他說:“我還去中央圖書館。”
  “不想與我兜風?”
  一民坦白說:“非常渴望,不幸,我另有責任。”
  “小朋友隻管吃喝玩樂就好。”
  一民走近一步,輕輕說:“我已成年。”
  司機在一旁催,“一民,你有約。”
  一民乖乖上車,向H擺擺手。
  司機說:“這種人怎會找到校門口來?我要同你姐姐說話,你得搬去與她住。”
  司機過度保護一民,一民不出聲。
  回家途中,她買了一大籃水果,看到小桶內有束塑膠鈴蘭,伸手去捏,“像真的一樣”,可是,隨即發覺正是真花,一些小小鈴般花朵已被揉落,一民隻得陪笑買下。
  她到楊宅按鈴。
  楊家女傭在等她,立刻笑容滿麵迎她進去。
  沒想到楊宅把上下兩個單位打通,女主人住在近六千平方尺地方,不得已,用許多豪華家具霸占空間,玄關有一盞直徑起碼三尺的水晶玻璃吊燈,白天也寶光燦爛地開亮。
  看樣子,女主人的世界,也隻有女主人一人那麽大。
  她緩緩走出來,“可是一民來了。”
  她背脊微佝僂,比一民想像中還老,但是,一民知道她七情六欲仍然旺盛。
  跟在她腳邊的是兩隻小小雪白皮毛約克郡上獵犬。
  “請坐,別客氣,噫,你怎麽反而帶禮物給我。”
  一民微微笑。
  楊小姐身上穿的正是香奈兒套裝,在家她也穿著絲襪與半跟鞋。
  “一民,上次真感激你見義勇為。”
  一民欠欠身。
  “我一時糊塗,擾及芳鄰。”
  “那,”一民勸說,“以後就不要糊塗了。”
  “我明白。”
  “一民,容我送你一件禮物。”
  “不,不。”
  一民雙手亂擺。
  “你看清楚再說,並非價值問題。”
  原來是一隻鋼製大力表,一民放下心來,這種手表在超市有售,三十元有交易,她立刻戴腕上,“我很喜歡,表麵夠大,看得清楚。”
  楊小姐凝視她,“一民,你對生活有什麽寄望?”
  “我?”一民喝一口格雷伯爵茶,“十多歲時隻想穿得好住得好,還有,追求到英俊體貼的男朋友。”
  “是嗎,那也十分公道,人望高處。”
  “但是最近想法有點改變,社會風氣已變,大家都在想有生之年為這世界做些什麽。”
  楊小姐詫異,“這題目好大。”
  “其實不,每個人做一點,像一滴滴水,積少成多;每月捐三十二美金,可以資助第三國家一個貧童的教育及藥物食物補助,你我做得到。”
  “一民,你的想法何等宏觀。”
  “楊小姐,最近發生了一件事,叫我發覺原來助人是快樂之本,從前老是我我的,我此刻特別留意慈善消息:一個富家子把家傳多幅印像派名畫交佳士拿拍賣,所得捐無國界醫生。”
  “啊。”
  “楊小姐若是覺得第三世界太遙遠,那麽市中心東端每晚就有上百街童露宿,三外不繼,他們在街上流浪約八九年就會消失死亡。”
  “一民!”
  “這是真的,楊小姐,故此許多誌願組織每晚在街頭派發熱湯。”
  楊小姐說:“你想為有需要人士出力。”
  “我當然不忘優待自己肉身,好吃好住之際,卻覺得幫助他人有益身心。”
  “你在學校讀文學?”
  “正是,我希望讀到教育文憑。”
  “你姐姐是法官?”
  一民點頭。
  “看情形整家都是知識分子,所以有理想,我家是小生意人,三代做酒莊生意,父母隻得我一個女兒。”
  “你尚未結婚?”
  她搖搖頭,忽然訕笑,“我有一個很大毛病,我隻喜歡非常漂亮的男子。”
  一民立刻想到氫。
  “他們頭發一脫落,肚皮發鬆我便會轉身他去。”
  一民忍不住笑,她偷偷看看新手表上指針。
  “你還有事?”楊小姐有點緊張。
  一民想告辭,在這個幽靜華美的會客室,時間一定過得很神秘,隻怕世上已千年,說不定一民回到自己家,會見到塵網處處,物是人非。
  楊小姐央求:“留下吃飯吧,我家廚子手藝不錯。”
  “下次有機會再打擾。”
  “我多希望有人陪我說話解悶。”
  一民想說,是有這種人的,隻不過按時收費,他們叫心重醫生。
  女傭送一民到門口。
  她告訴一民:“楊小姐每晚踱步到天明,我們一早起來,她還沒有休息。”
  一民想問:唐先生有再來嗎,但是,隻有很無聊的人才會在女傭和孩子嘴裏套話,一民情願親口問楊小姐:你想念他嗎,如果有,就把自尊放下。
  她隻向女傭點點頭。
  邵律師隨即來找:“一民,搬回去和姐姐住,這層公寓要放租了。”
  “哎呀,如果牆會說話。”
  “這兩天會有人來看公寓,不過不會騷擾你,我會把時間安排好,屆時你在學校。”
  “租給什麽人?”
  “你說呢,每月租金二十多萬。”
  “我猜想是跨國公司的行政人員,或者,是人家的情人,又可能是演員與歌星。”
  邵律師笑,“依你說,都是特殊階級。”她伸個懶腰,“唉,這時有杯威士忌加冰就好了。”
  “有人登上阿拉斯加哈柏冰山遊玩,帶著小錘子,敲下萬載玄冰,加入威士忌,慢慢品嚐,一邊欣賞風景,多麽美妙。”
  邵律師說:“一民不愧是文學生。”
  “李某那邊有什麽要求?”
  “一輝把他應得的全數付給他。”
  “都問女人要錢。”
  “是,全無廉恥了。”
  “以前好像不大有這種事。”
  邵律師答得快:“因為以前女人沒有錢。”
  一民不齒,“多少?”
  “當然七位數字。”
  “他有什麽把柄在姐姐手上?”
  “李佳文在大學考試期間飽受壓力曾在雜貨店高買。”
  “啊,可有案底,他的律師執照------”
  “這就是關鍵了,一輝同他說:好好大家好,各自噤聲最最好。”
  “沒想到吧,兵不厭詐,知彼知己,百戰百勝。”
  “偉大的孫子兵法。”
  邵律師說:“我約了一輝喝一杯,你也來吧。”
  “不,我不能到酒吧,我經不起誘惑。”
  “別客氣,司機說,你隻在酒吧喝健康茶。”
  “嗬,你們全知道。”
  “我相信還有我們不知道原事。”
  她們三個女生一起進酒吧,也像男人那般賓至如歸,酒過三巡,一民阻止:“夠了。”
  一輝笑,“聽聽誰在勸阻我們,你負責開車不就行了。”
  “姐,最近你眼白發黃。”
  “再添一杯。”
  “真好,此刻喝酒,不必再瞞著一民。”
  她倆哈哈大笑。
  一民啼笑皆非。
  在這之前,一民做夢也沒想到德高望重的她們會得嗜酒。
  鄰座有一群年輕男女喧嘩談笑,一輝問:“他們夠年齡進酒吧?”
  一民不出聲。
  “一民,你從前怎麽過關?有什麽法寶?”
  一民輕輕答:“每一代年輕人都會八仙過海,更可以偽造證件蒙混過關,隻要花五十元,可以即場獲得一張有照片的假證,如有必要,更可以偽造本地大學生證,今日的電腦科技為製造假證大開方便之門,假證製作精美,與老一輩粗劣剪貼製造不可同日而言。”
  一輝咋舌,“才五十美元。”
  一民繼續說下去:“健康中心去年做調查:一萬個高中生有六成曾經喝酒,其中二成豪飲,即一次過飲五枝啤酒,去年有十二萬年輕人買酒被拒,因為年齡未夠,這是一個嚴重的社會總是。”
  邵律師說:“一民你是專家。”
  “我從戒酒所的資料學回。”
  一輝輕輕撫摸妹妹麵孔,“那幾個月你進得很苦吧。”
  一民點點頭,“最大的痛苦是羞恥。”
  這是有少年過來搭訕:“三位小姐,可有興趣到一個更私靜的地方?”
  少年相貌普通,可是身段健碩。
  她們三人對望,忽然靜下來,然後異口同聲說:“我們在等男伴。”一起笑了。
  少年聳聳肩離去。
  一民說:“走吧。”
  一輝問:“你來酒吧是純喝酒抑或找伴侶?”
  邵律師代答:“大學裏一共千餘名男生,不,她純喝酒。”
  她們離開酒吧,邵與一輝坐後座,兩人合蓋一條大披肩,“糟,瞌睡”,兩人合上雙眼打盹。
  車子一上公路,就見到警方駕設路障,一民一看就知道是怎麽一回事,今天是什麽日子,在此查捕醉酒駕駛。
  一民緩緩停車,後坐兩位女士並無醒轉。
  警察一走近便聞到大陣酒味。
  一民給他看證件。
  “談小姐,我們需要你作呼吸檢查,請你熄引擎下車。”
  一民隻得下車做測試,她成功通過試驗,警員說:“喝醉的全在後座?”
  一民點頭。
  一民說:“你做得很好,談小姐,你是模範市民。”
  一民笑著把車駛走。
  前邊兩架車的司機已經被捕。
  車子駛上山,一民輕輕說:“可以醒來了。”
  一輝重得呼出一口氣,“多得你一民。”
  “沒問題。”
  邵律師說:“你怎麽知道我們沒盹著?”
  “探照燈那麽閃亮,怎麽閉眼?”
  “一輝叫我別動。”
  一民笑,“還是法官聰明。”
  “聽,誰在嘲笑我們。”
  邵律師說:“今晚一民有功。”
  “自什麽時候,市民坐後座也不能喝酒?”
  邵律師答:“前幾天五號公路上一個醉駕司機與一輛房車相撞,造成一死一傷,司機茫然不覺,繼續往前疾駛,再懷另一架車相撞,再造成三個人死亡,其中兩名是嬰兒。”
  她們沉默。
  一民先把邵律師送回家,再送姐姐。
  一輝問:“萬一我的肝髒有事,你會捐器官給我嗎?”
  “給你一半?”
  “是,割半耳下來贈我,你那一半,會得緩緩再生,真奇妙可是。”
  “會配合嗎?”
  “一定會,”一輝肯定,“我倆是同父同母親生姐妹。”
  一民故意說:“據說手術十分危險。”
  “那是一定的。”
  “有時病人反而無事,捐贈都卻一命嗚呼。”
  “的確發生過。”
  一民說:“姐,你戒酒吧,姐妹各用自家肝髒,豈不美哉。”
  “你不願捐肝給我?”
  一民微笑,“我要起過再說。”
  一輝歎氣,“所以,媽媽真偉大。”
  一民一怔,“你說什麽?”
  “我要睡了,明天我要早起。”
  “喂,老媽如何偉大?”
  “養大你我,當然偉大。”
  那一天一民睡在姐姐客房,她近天亮起床回轉公寓,一下車,就看到楊小姐站在停車場中央。
  她精神有些恍惚,看到一民,半晌才認出來。
  一民當然知道她在等人,等的是誰,一民心知肚明。
  一民輕輕扶著她,“我陪你回家。”
  她歎一口氣,“你一定覺得我很笨吧。”
  “不,隻有聰明人才鑽牛角尖。”
  “你說我該怎麽辦?”
  一民回答:“工作太辛苦,不如去外國走走。”
  “漫無目的全球亂走,真的發膩。”
  一民想起:“不如到意大利北部克蒙娜學做小提琴。”
  “啊。”
  “或是到加國卑詩省奧奇娜根鎮買座小型一百畝酒莊,做釀酒廠。”
  楊小姐忽然哈哈哈笑起來,輕撫一民臉頰,她的手指冰冷。
  一民送楊小姐到門口,楊家女傭把主人接進屋內,一民鬆口氣。
  她收拾簡單行李,準備離開公寓。
  三個多月,她坐在這裏,足不出戶,除出睡眠時間,每一刻都在反省,想得比往日多,學會忍耐包涵,一民訕笑,看,這朵漆黑不幸的烏雲竟然透出金邊。
  一民走到露台,看到十六樓乙座去,隻見繩床上抗日著兩個人,她們在憩睡,不,不是一男一女,而是兩個穿著內衣皮子雪白的年輕女子,唉,真是越來越荒唐。
  唐氫呢,他在什麽地方,怕一早回到餐廳去了吧,害楊小姐撲個空。
  她依依不舍,十六樓乙座實在太精彩。
  說時遲那時快,繩網中不知那個先動了一下,兩個美女齊齊摔到地上,一起驚醒,繼而大笑。
  她倆站起一齊進屋,一民始終不見唐氫。
  一民環顧她禁足三個月的變相監禁所,感慨萬千。
  司機來敲門,“一民,該走了。”
  她替一民挽起行李,一民還沒出門,地產經紀帶著新租客及裝修師上來。
  他們兩組人一前一後,一民聽到那個仲計說:“你看地方多麽寬敞,客廳可以踩腳踏車,租金還不到千元一尺,太便宜了,業主見你是專業人士,所以------”
  真會說話,經紀也是專業人士。
  一民問司機:“你不會離開我們吧。”
  “我會繼續做到你姐姐另有主張。”
  一民點點頭,“不過,以後上下學,我自己搭車就好。”
  “二小姐,你又不是不知道早晨交通情況,你挽著背囊,在公路車上擠三十分鍾,未到學校已經疲累不堪,還是由我代勞吧,你在後座可以溫習。”
  一民無言。
  她真是幸運。
  車子往姐姐寓所駛去。
  在門口,碰到前姐夫李佳文。
  “啊,一民,你在正好,一輝在法庭我聯絡不到,傭人不肯讓我進屋。”
  一民冷靜地問:“你有什麽事?”
  “你先開門。”
  “我沒有門匙,你有什麽事?”
  “我來取回屬於我的東西。”
  “凡屬你的,都已加十倍償還給你。”
  “我有兩隻柏德菲麗手表在房裏。”
  “我會與一輝講。”
  “讓我進去。”
  一民歎口氣,“李先生,為什麽一定要做到召警呢?”
  李氏悻悻,“你們聯手一起欺侮我。”
  一民又說,“為什麽一定要黑白是非顛倒呢。”
  “你們談家仗勢欺人,活該得不到好報。”
  一民踏前一步,“你說什麽呢?”
  這是管理員已經走近,“談小姐,什麽事?”
  一民轉頭,“請你護送這位李先生下樓,李先生不受歡迎。”
  李佳文喃喃咒罵:“上個月我還住在這裏。”
  一民問他:“什麽報應?”
  他揚揚手,“當我沒說過。”
  這時司機伸手去推他,李佳文大怒,“你最好不要動手,否則我控告你毆打傷人。”
  管理員站到兩人中間。
  他拂袖而去,一邊丟下話:“兩老躺在醫院裏已不止一兩天,你倆真是孝順女兒。”
  一民追上去:“什麽,你說什麽?”
  司機拉著她,“等姐姐回來再說。”
  “不,我也是談小姐,我已成年,我有權知道發生了什麽事。”
  “載我往地方法院,我去找姐姐。”
  “一民,上課時間到了,你不可再缺課。”
  是的,一民想,理智些,別受他人三言兩語擾亂心神,她定一定神,“回學校。”
  司機鬆口氣,把一民行李放進公寓,載她回學校。
  一民打電話給姐姐,隻能夠找到廣子,她把事情從頭說一遍:“廣子,他說的可是我父母?他們在醫院躺著?他指什麽?”
  廣子大為訝異:“談老伉儷不是在歐洲渡假嗎?”
  “一輝步出法庭你便請她與我聯絡。”
  “一定,一定。”
  一民把手提電話放在桌子上。
  有人輕輕問:“等電話?”
  一民抬起頭,那是雷建華,她朝他點點頭。
  他坐到她身邊,“真想念以前一起做功課的時光,一人讀一章,連意識流都讀得下去。”
  一民腦海一片空白。
  “你好像不再生我氣了。”
  一民不出聲。
  “一年前我提出分手,被你大力掌摑,至今牙齦還隱隱作痛。”
  一民看著桌上的電話,一輝應當中午休庭。
  雷建華自顧自說下去:“一民,我在想------”
  這時電話響起,一民抓起就聽,果然是姐姐。
  “一民,下午三時我來接你放學。”
  “不,有話現在馬上說。”
  “三十分鍾後我得返回法庭。”
  她已經掛斷電話,一民歎氣,看來老父老母真是有事。
  雷建華吃驚,“一民,你又與誰攤牌?”
  一民怔怔看住他。
  “一民,我在想,我們可否再走在一起,我倆還有一年才畢業,我們還有時間。”
  他要求複合。
  一民說:“現在不是時候。”
  “你另外有人?”
  “我希望有,不,還是沒有的好,我家有事,我得相幫處理。”
  “一民,病後你整個人變了。”
  “是嗎,大家都那麽說。”
  “一民,考慮我的建議。”
  “不用了,建華,我們都不太懂事,又無經濟能力,說什麽都沒有資格鬧這些,我想不必麻煩了。”
  P212-213
  一民站起來,想離開是非地,膝一軟,差些跪倒,幸虧好同學積臣一把拉住她。
  積臣瞪著雷建華,雷黯然退下。
  “他說些什麽?”
  “不幹他的事。”
  “我給你找杯咖啡。”
  一民拉住他,“我需要一瓶冰凍啤酒。”
  積臣答:“五分鍾。”
  他走了以後,一民伏在桌子上,她的頭既痛且麻,父母出了事。
  一民內心不是不覺奇怪,他倆離家已有足足一季,可以說音訊不多。
  談一民忙著戒酒,談一輝要離婚,全神貫注,竟忘記追究。
  究竟發生什麽事?
  積臣把啤酒藏在內袋裏,取出給一民,一民仰頭咕嚕咕嚕灌下,那一股冰凍甘泉自喉嚨通過食道,緩緩下降,一民太息。
  她神經漸漸穩定下來,最重要的是,受到酒精安撫,痛不是那麽痛,傷不是那麽傷,而且,時間也變得易過。
  她把空瓶子丟進垃圾桶。
  積臣說:“還有兩節課,你坐後一點。”
  “嘿,這一瓶啤酒,難不倒我。”
  講師的聲音,忽然不那麽刺耳,尊登的詩,也比較可以接受。
  姐姐一輝在課室門口一探頭,一民便推開桌子奔向前,與姐姐擁抱。
  一輝輕輕說:“對不起,對不起。”
  “爸媽在什麽地方?”
  “他們一直在新澤西西奈山醫院。”
  “可是交通意外,尚能活命否?”一民急眼淚。
  “你聽我說,沒有生命危險。”
  一民拉著姐姐的手,“為什麽入院?
  兩姐妹到校園林陰坐下。
  “你聽我說:父親的肝髒衰竭,母親願意捐贈活肝,兩人才決定齊往西奈山醫院做手術。”
  一民呆在那裏。
  “手術相當複雜,父親有排斥現象,母親高燒不退,故留院診治,上月情況已經安定,正在療養。”
  一民什麽都不知道。
  她隻知道父親愛喝威士忌加冰,櫃裏永遠貯藏好些深藍色絲絨袋裝的皇室敬禮,那時,一民已覺甘香無比。
  “他的肝髒終於不勝負荷,終於崩潰。”
  “為什麽瞞著我?”
  “不是要瞞著你,而是不讓他們知道,試想想:兩老正在醫院做測試,忽聞女兒醉駕被捕,叫他們如何應付?”
  一民垂頭不語。
  “許醫生過去兩次探訪,告訴我兩老情況不錯,到底爸媽已年屆六十高齡,複元比較緩慢,所以留在附近療養院休息。”
  “我要立刻訂飛機票。”
  “聽我說,一民,你讀好書做妥功課再說。”
  “我的功課一向馬虎,它們不是壓力。”
  “一民,讓他們安靜休養,過些日子,就可以回來。”
  一民忽然微笑,“捐贈活肝,真沒想到媽媽如此愛他。”
  “爸的肺也不妥,這次終於戒煙。“
  一民說:“我捐給他。“
  “啐,去你的。“
  “媽媽太偉大了。”
  一輝唏噓,“她說她一個人活著也無甚意思,孩子們已成年了,無牽掛。”
  “我們還是會哭得昏厥。”
  P216-217
  “那也顧不得了,她說,她是他妻子,她要有情有義。”
  “爸運氣真好。”
  “醫生也那麽說:男人也講命。”
  這時一民看到坐在附近一對年輕男女擁吻得難舍難分,肢體纏在一起。
  一民輕輕問姐姐:“他們會結婚嗎?”
  “我想不會,他們像是一年生。”
  “會過去嗎?”
  “肯定會。”
  她們笑了。
  兩姐妹挽著手,離開學校。
  在車上看到酒吧招牌,一輝說:“我要下車。”
  一民央求:“請把爸媽聯絡電話告訴我。”
  一輝遲疑。
  “我也是他們的女兒。”
  一輝隻得把號碼給妹妹,“小心說話。”
  一民感慨,“此刻我什麽都明白了。”
  一輝的朋友自酒吧出來接她。
  “姐,不要喝太多,一杯起兩杯止。”
  一輝轉過頭,在晚風裏婉轉一笑,神情寂寥,像是說:不喝還有什麽好做,你以為我還擁有什麽。
  一民深深歎息。
  回到姐姐的家,一民坐在角落,用電話找父母。
  先由父親出聲,母親的聲音在另一邊追問:“是一輝嗎,叫她把我的凱絲咪披肩寄來------”
  一民不由得放心,媽媽牽記如此鎖碎的事,可見病情無礙。
  “爸,我是一民。”
  “咦,一民,你不是在度假?”
  人生如度假,那倒不錯。
  “回來了。”假期已經結束。
  “交換學生滋味如何?”
  “唉,出門一裏,不如屋裏。”
  “誰說不是。”
  “爸,我想念你們,可以傳些近照給我看嗎?”
  “我也是剛學會這玩意,一輝處有許多照片。”
  “我也是你的女兒。”
  “你小,有什麽事,問姐姐好了。”
  “爸媽什麽時候回來?”
  母親的聲音接上:“樂不思蜀呢,每朝睡到九點多,真有罪惡感,哈哈哈。”
  一民也微笑。
  她小時候,父母無論什麽應酬,多晚回來,一早七點多必定起來陪她們姐妹吃早餐,聊幾句,問功課……
  有幾次,母親身上晚禮服還沒除下,兩人喝著番茄汁醒酒,可是也送她倆出門,一邊說:“女兒,父母愛你,上主祐你。”
  小時候統共不明白父母也是血肉之軀,把他們當天神般敬仰,不知道他們也需要體諒。
  這時候聽見母親說:“有空多與我們說幾句。”
  “一輝說你愛去那種沒有電訊化的國家旅行。”
  “我已回家,請你們放心。”以前迷失,現已尋回。
  隻聽得他們嗬嗬笑,像是兩人同步經過生關死劫,一切已經看通看透。
  一民放下電話,躺到床上。
  積臣有電話找她:“一民,你可有看新聞,有一種高抗藥性肺結核菌叫XDR----TB,根據數字,這種病例超過一半病人都致命------”
  “我已經愈痊。”
  積臣從頭到尾不嫌其煩關心她,真叫她感激。
  “我想來看你。”
  “明早在校門口,我請你喝咖啡。”
  一民像是聽到積臣歎息,她一定是聽錯了。積臣這個憨小子一當輩子也不會嗟歎。
  電話又響起。
  “談一民小姐,我是你家新租客王慶祝,我們曾見過一麵,你離屋,我進屋,記得嗎?”
  不記得了,一民問:“什麽事?”
  “你有一隻帆布袋,丟在儲物室,裏邊有若幹衣物,呃,對不起,我私下打開看了一下,發現兩張偽造證件。“
  一民微笑,“你怎麽知道偽裝?”
  “證上說你已經二十三歲,我給你把袋子送來可好?”
  “不必麻煩了。”
  “那麽,一人走一半路,約個地方見麵。”
  一民忽然醒悟,這個房客要約會她。
  她心中不覺有三分歡喜,短短數秒鍾邂逅,他已對她有印像,他記得她。
  她談一民對異性有這樣的吸引力?這倒是第一次。
  “好,”她說,“你把布袋帶到一間叫氧氣的外廳,我請你吃飯。”
  誰知王慶祝笑了,“你消息欠靈通,氧氣關門了。”
  “什麽?”她一愣。
  “上星期五結業,據說業主堅決收回鋪位,不再續約,原先生意不錯的氧氣隻得結業。”
  一民的心念一動。
  “我們換別家可好,我帶你吃娘惹菜。”
  一民說:“一小時後我到你家來,方便嗎?”
  王慶祝笑,“別忘了這也是你的家。”
  氧氣結束營業?怎麽可能,客人每晚在店外排長龍,照說,業主要加租並不是問題,除非,業主不想再與他合作。
  這個放著錢不賺的業主是誰?
  女人笨起來有時真不可思議。
  一民在互聯網尋找資料,幾經轉折,終於被她找到業主姓名:楊美麗。
  是楊小姐。
  隻有更笨的一民才沒想到。
  當然是她。
  一民換上裙子到舊居去。
  王慶祝打開門,“歡迎歡迎。”
  原來他是一個英偉的年輕人,已經準備好酒菜招待她,餐桌放露台上,已經開了一瓶梅洛酒,看樣子今晚吃紅肉。
  一民伏在欄杆上看到十六樓乙座去。
  露台上沒有人,繩床已經收起。
  王慶祝說:“我做炙烤鹿肉給你吃。”
  一民微笑,“我隻吃過兔肉與野牛肉。”
  “可是,我忘記蒜頭,現在要出去買。”
  一民說:“我與鄰居相熟,我幫你借。”
  一民到楊宅按鈴,那女傭看見她,像見了親人一般,“談小姐,是你,真高興見到你。”
  “楊小姐在嗎?”
  她焦急答:“楊小姐兩天沒回家了。”
  一民一怔,“你的意思是,她失蹤?”
  “對,不見她人。”
  “你可有報警?”
  “我們隻是傭人,不是親人。”
  一民想一想,“你家可有蒜頭?跟我來。”
  她把蒜粒交給王慶祝,“我去買冰淇淋。”
  “喂,十五分鍾晚餐就好。”
  “一定趕到。”
  一民帶著傭人往十六樓乙座趕去。
  到了門口,女傭大奇:“談小姐你也知道這裏?”
  一民轉過頭,“你倒說說看,這是何處?”
  女傭答:“這是楊小姐收租的公寓。”
  一民一凜。
  一切都屬於楊美麗,日子久了,她自然而然覺得那個男人也屬於她。
  一民大力按鈴敲門,沒人應。
  女傭懷疑地問:“你認為楊小姐在這裏邊?我這裏有門匙,這管鎖,自我們家一樣。”
  一民大聲叫:“唐,我是談一民,我們要進來了。”
  女傭掏出鎖匙,打開大門。
  出乎意料之外,唐氫家布置十分大方,統共不似一民想像會大紅大綠金色流蘇似一間妓院。
  一民嗅覺靈敏,她聞到一股腥臭。
  她攔住女傭。
  淺棕色榛木地板上有一連串紫醬色半幹液體,一滴滴延入走廊,睡房正在那一角。
  這是什麽?醬油還是紅酒?
  不,一民混身寒毛豎起,這是血漬。
  她蹲下,用手指醮一點,放到鼻端一聞,證實再也不差。
  她一顆心跳得幾乎離開胸膛,她拉著女傭的手往後退,“你去報警,快!”
  女傭急急奔出,幾乎摔跤。
  就在這時,一民聽見房裏傳出呻吟聲。
  “唐,”她大聲叫:“是你?”
  隻見唐氫躺在床上,他顯然受傷,混身血汙,掙紮著說:“一民,別召警。”
  一民過去扶著他:“你仍生還,太好了。”
  “不要報警。”
  太遲了,警察與救護人員已經趕到。
  救護人員打開唐氫身上毛巾,發覺傷心不深,但失血頗多,需即時入院救治。
  唐維持清醒,告訴警方:“我剃胡須時不小心刮傷。”
  警官十分幽默,“那麽,唐先生,你的剃刀刃起碼有六寸,你的手臂需多長三尺,方便轉彎,刺向你的後腰。”
  但唐的口供堅持屋裏沒有其他人。
  一民不方便開口。
  警員說:“你要多謝鄰居談小姐救命之恩,你失血過多,若不是她及時出現,你會有生命危險。”
  唐朝氫說聲明白,他累極閉上雙目。
  一民俯身向前,用極細小聲音問他:“楊美麗已兩日兩夜沒有回家,她在何處?”
  他睜開雙眼,“我不知道。”
  “你想一想,她可能在什麽地方?”
  他又閉上眼睛,“我不知道,我已多日沒見這個人。”
  救護人員抬起擔架,把他帶往醫院。
  一民給警方留下電話,預備隨時接受問話。
  她靜靜回到王慶祝家。
  王詫異,“你去了何處,菜都涼了。”
  一民走到露台,忽然忍不住,嘔吐起來。
  王大叫:“喲,沒想到我的烹飪技術那麽差。”
  一民苦笑。
  離去之前好幾楊家女傭叮囑:“我想你們最好盡快報警。”
  這一刻,還不知誰是凶手,誰又是受害人,是他殺她,抑或她殺了他,最可以是互殺。
  一民不收瞌眼,亦不敢向姐姐提及這事。
  近天亮她和衣在床上蜷縮睡了一會,有電話找她。
  “談小姐,楊小姐回家來了,謝天謝地。”
  一民鬆口氣,“知道。”
  她掛上電話,不想多問,也不想多說。
  那些,都是別人的私隱。
  誰家沒有衣櫃,櫃裏,至少有一具以上的骸骨,最好不要追究。
  她更衣上學。
  積臣在門口等她,她買一杯咖啡給他。
  那小子忽然說:“一民,我愛你。”
  一民嘴裏一口咖啡忽然嗝在喉頭吞不下去,直嗆噴出去老遠,幸虧還有時間別轉頭。
  她取出手帕抹嘴。
  積臣固執地說:“我愛你不知有多久,現在我決定讓你知道。”
  一民溫和地問:“你愛我?你才認識我多久,你了解我有多少,我對你有害抑或有益?”
  “我不管。”
  “你愛的應是父母叔伯兄弟姐妹。”
  積臣忽然生氣,“你不愛我才會大氣凜然地教訓我,否則,早就一頭撞在我懷裏緊抱住我。”
  噫,這小子不笨。
  “我們是好友,抑或,我不能接受,是因為事情太突然了。”
  “不,因為你不愛我。”
  一民說:“那是上課鍾嗎?我不可以遲到。”
  她匆匆奔向課室。
  在刹那,一民忽然想起去年讀過的一首詩,作者是華勒斯史蒂汶斯,短短兩段,詩名叫“冰淇淋仍然稱王”,敘述一家人,女長者辭世,白布遮臉,可是諸親人卻聚在廚房大啖冰淇淋。
  冷血?當然,誇張,亦然,可是詩人想指出人生荒謬,活著的人總得活下去,數千年來人類的生存能力意識戰勝海嘯地震戰爭及一切慘劇,皆因我們堅持要活下去。
  所以都愛讀羅密歐與茱麗葉吧,崇拜他們願意堅貞地為愛情犧牲的高貴情操,
  因為我們做不到,因為我們活下去了。
  一民用手撐著頭凝思,講師諷刺地說:“談小姐,可以與我們共享你的思維嗎?”
  她忽然憋不住輕輕把適才想法說出,沒想到有女同學忽然飲泣。
  講師歎一口氣,“我們剛才說到什麽地方------嗬,文學科學生為何越來越怪僻?”
  “是讀荒謬劇的時候了。”
  同學們議論紛紛。
  修文科,上課時間好玩,寫功課時最痛苦。
  一民在小息時請全班同學吃冰淇淋。
  大考將屆,可是冰淇淋仍然稱王,孩子們在戰爭中照樣玩耍,我們不能躲在角落裏哀哀哭到死為止。
  所以唐氫堅持沒有見過楊美麗,這件事裏沒有凶手,也沒有受害人。
  大家都隻想活下去。
  一民放學去等一輝下班。
  一輝歡喜,“怎麽是你。”
  “因為我禁足期已滿,一輝,我們去看爸媽。”
  “我還有事與檢察官商議。”
  “他是否一個冷俊英朗的中年男子?”
  “她五十二歲,體重兩百餘磅,三子之母。”
  一民知難而退。
  她去到氧氣酒吧,看到職員在後巷搬貨,店鋪隻開著一道小小橫門。
  看到熟客談一民,他們唉聲歎氣。
  一民不出聲,她同情他們,新工作不好找。
  “簇新新修,就此拆除改為一間畫廊,多麽可惜。”
  一民意外,“畫廊?”
  “是一半畫廊,一邊咖啡座,我包他蝕本。”
  “別黑心。”
  “九個月內一定關門大吉。”
  “老板說,我們喜歡什麽盡管取走,我拿了兩盞燈。”
  “我取走兩張沙發。”
  “走吧。”
  人去樓空,綠的酒紅的燈,客人的笑聲,一並移到別處,唐氫下一站又該到何處落腳?
  一民緩緩走開。
  她回到家,女傭同她說:“一位雷先生找你,在書房已等了很久。”
  “你為什麽放他進屋?”
  “大小姐事前吩咐不妨。”
  一民才見過姐姐,一輝卻又沒提過這事。
  一民手上電話響起,“你回家了,見到雷建華否?”
  “姐姐------”
  一輝說:“回來再詳談。”
  雷建華聽到聲音,探出頭來,“一民,你回來了。”
  一民到書房會在他對麵,她實在想不出有什麽話可說。
  傭人重新斟茶,給他們兩杯長島檸檬冰茶。
  一民沒想到雷建華會從口袋取出扁瓶伏特加,添在茶中,一飲而盡,接著向一民聳肩。
  他問:“你也來一點。”
  一民微笑,“我已戒酒。”
  “適量理智地喝酒是一種享受。”
  “可惜我不是一個聰明人。”
  “一民你比我們任何人都聰明。”
  一民不作答,現在她才發覺,人到了十歲以上,還被讚為聰明,並不是好事,“你那麽聰明”表示你會使壞,謀人,以及奸詐地鑽縫子。
  他又說:“許久沒來你家。”
  輪到一民攤手。
  雷建華說:“畢業後家人想我到美國讀碩士。”
  “令尊在內地做生意,我以為你會到北大。”
  “一民,我們一起去加州,要不,到紐約。”
  一民搖頭,“我不是那麽喜讀書寫功課,我急不及待上班做事。”
  “談法官也希望你讀多幾年。”
  一民說:“她永遠是我最敬愛的姐姐,但她是她,我是我。”
  他說:“那麽,我們以後就很難見麵了。”
  一民喝口茶,“人生聚散,十分平常。”
  “沒想到你那麽豁達。”
  “是,”一民微笑,“真沒想到。”
  “你還不願原諒我?”
  一民答:“最近發生一些事,使我明白,與男友分手,並非什麽大不了的事。”
  雷建華緩緩站起,“一民,將來,希望你記得,在一個晴朗的星期三下午,我在書房等了你個多小時,才見到你,要求複合,被子你拒絕。”
  一民愉快的答:“是,我拒絕你。”
  她送他出門。
  她再次回書房,打開手提電腦,查看功課題目,老師著他們分析一首新詩,叫做《躍》,作者是威廉厄普。讀完之後,一民淚盈於睫。
  如果能把讀者眼淚逼出,那麽,詩堂有功能,詩還有存在價值。
  這首詩開頭時說,作者讀七年級大約十三歲之際,同班女同學珍有一日穿著漂亮的裙子走進禮堂,準備練習交際舞,她看到天花板垂下紙圈,歡欣地躍起,伸長手,碰一碰紙圈。
  他在一角凝視少女美麗跳躍風景,長記心頭。
  三十年後,他閱報,讀到一則新聞:四子之母,一個珍洛希頓希爾,自汽車酒店躍下身亡,壓碎一輛計程車的玻璃。
  他心碎了,嗬珍,他說,我願為你再做紙圈,好讓你歡欣地跳上去碰到……
  一民正在傷感,同學立誌打電訊問:“看到功課沒有,分明歧視女性是弱者。”
  立誌是最敏感婦權分子,即使隻說:“女孩愛吃冰淇淩”,她也會與你辯論三小時。
  她說下去:“一個人過了二十一歲,總得對自身一切負責,包括追求快樂在內,怎可責怪父母社會際遇配偶,三十年過去了,同班同學成為著名詩人,她卻在浪費美麗青春後成為犧牲者,這是什麽意思?”
  一民輕輕說:“如何跳躍,悉聽尊便。”
  “正是,一民,作為現代女性,我們隻可往上,不可往下。”
  “是,是,跳之前看個清楚。”
  “我的功課已經寫完。”
  “再見立誌。”
  立誌說得很對,人在某一程度上得為自身負責。
  一輝總算下班回來了,她除下束縛換上袍子拖鞋一邊喝威士忌加冰一邊與妹妹說話。
  “他來過又走了?”
  一民點頭。
  “你沒應允他赴美讀書?”
  一民搖頭。
  “本來是個好機會。”
  “深圳的A股,上海的B股,全是好機會。”
  “你看得開很好,我也是,聽說李佳文的女友生了一個女嬰。”
  “嗬,他一定很高興。”
  “我與你都非常喜歡小孩。”
  一民搖頭,“不是真愛,他們洗淨吃飽咕咕笑的時候誰都喜歡,半夜第三次睡醒哭鬧又臭氣熏天,如此一連二三載保不定想與他們同歸於盡。”
  一輝哈哈大笑。
  “爸媽什麽時候回來?”
  “說是要給我們一點意外。”
  “這對寶貝,活象愛麗斯夢遊仙境裏的Tweedledum與Tweedledee。”
  “一民,給你看照片。”
  隻見近照裏她倆的父母大人各自掀起上衣,露出腹部拉鎖似打橫手術疤痕,怵目驚心。
  啊,可是他倆笑容可掬。
  “多偉大,老式恩情最可嘉,他們從來不問為什麽我沒有得到更多更好,隻知堅守配偶。”
  一民說:“那也不過是我們媽媽。”
  “我累了,我先睡。”
  一輝才進房間,李佳文就來敲門。
  一民去看個究竟,隔著鐵閘,看到李氏氣急敗壞。
  “我知道一輝在屋裏。”
  “可是她與你已無糾葛。”
  “我孩子出生,我等錢用。”
  一民說:“你大可問銀行借貸。”
  “我無抵押。”
  “你要多少?”
  “三十萬。”
  “手上哪有這麽多現款。”
  “你們談家把門縫子掃一掃,隨時都有十萬八萬。”
  一民說:“你請回吧,白天到公眾地方再談。”
  “不,我在這裏站著,每隔十分鍾按鈴。”
  一民既驚又怒:“我不認為你可以那樣做,你應當明白這世上有律法。”
  這裏背後有人說:“李先生,這是一份禁製令,限止你在談一輝住所,工作地,既及人身一百碼之內出現,否則警方立即拘捕。”
  “什麽?”那李佳文清醒過來。
  原來是邵律師及時趕到,她身邊一左一右站著二名警察。
  一民苦笑,她們兩姐妹絕對已是警方熟悉人物。
  李佳文頹然。
  “李律師,你我曾是同事,來,告訴我,你需要什麽,看我可否幫你,你這樣下去不是辦法,聽說你已遭開除——”她把他拉開。
  邵律師示意一民關門。
  一民鬆口氣,把大門關上。
  自始至終,一輝都沒有再出現。
  第二天一早,她出去上班。
  一民追出去,“姐,姐。”
  一輝轉過頭來,看著妹妹,臉容秀麗端莊,毫無異樣,一民握著她雙手。
  一輝說:“一切恢複正常,你準備上學吧。”
  一民反而想念那段禁足時期:時間完全由自己安排,不必理會社會時間表。
  她取起書包上學,半途電話響起。
  “一民,我是楊美麗,還記得嗎?”
  一民隻得輕輕歎氣,“當然記得。”
  “一民,我想邀請你用茶,什麽時候有空?”
  “大考在即,末日已屆,我抽不出時間呢。”
  “一民,我不久將赴澳洲悉尼生活,想與你一聚。”
  “啊,楊小姐,從未聽你說起。”
  她聲音透著一絲愉快:“今午四時見你好嗎,我來接你詳談。”
  “我需溫習呢。”這是真話。
  “逗留半小時就送你回家。”
  “我現在不住在你們對麵。”
  “我知道,女傭告訴我。”
  “她是忠仆。”
  “下午四時見。”
  一民心想,楊美麗到國外居住也是好事,澳洲有許多酒莊,出產的梅洛及蘇維濃葡萄都有相當水準,一民代她高興。
  四時正,她的黑色大房車來接,一民上車,看到楊小姐風姿出眾,不禁安心。
  “一民,萍水相逢,你待我那樣體貼包涵,我真是感激。”
  “千萬別客氣,我什麽也沒做。”
  “你救了我一次又一次。”楊小姐握緊一民雙手。
  “哪裏有這種事。”一民輕輕掙脫。
  “你救活唐,否則我就成為殺人凶手。”
  一民不想再否認,維持緘默。
  “我在悉尼有房子,你有空來探我。”
  她給她一張照片,後邊寫著地址及通訊號碼。
  照片中房子十分古樸大方,一條回環車路更顯寬敞。
  “傭人也都過去嗎?”
  她點點頭,“司機正在煩惱要重新學路。”
  “恭祝你有一個新的開始。”
  到了楊家,傭人端出茶點。
  楊小姐似乎還有話要講。
  她說:“一民,恭喜我,我要結婚了。”
  楊美麗咧開嘴笑,在陽光下,她眼外角的魚尾紋一絲絲顯露,牙齒似舊牙筷般黃,脂粉太厚,唇膏太紅,啊,一民低頭不忍再看。
  一民輕輕問:“恭喜,是哪一位先生,我可認識?”
  裏邊有人走出來,“是我。”
  一民幾乎跳起,她象是聽到平地響起一個霹靂,震得雙耳嗡嗡聲。
  隻見唐氫笑著自裏邊走出,一邊套上白色汗衫,他傷口未愈的後腰仍然紮著紗布。
  這時候,一民看到漂亮的他,像看到毒蛇一般。
  怎麽會是他。
  一而再,再而三,楊美麗不願從頭開始,她一定要與他糾纏到死,同歸與盡,他倆根本不會有好結果。
  一民心灰意冷,她呆著麵孔不出聲。
  當下唐氫說:“我去備酒招待貴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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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楊美麗對一民說:“你很意外吧。”
  一民不表示意見。
  “有他在身邊,我就有精神,一民,你覺得奇怪吧,成年人還有這樣癡欲,他一離開我,我坐立不安,混身似有針刺,你不會明白吧。”
  一民想說,其實她知道那種感覺。
  她在戒酒中途也如此發冷發熱恍如大病生不如死。
  她上了癮。
  楊小姐低聲說:“下個月,我已屆五十歲,半百,二分一世紀,我還怕什麽。”
  一民不出聲,楊美麗四處尋找沉淪借口。
  “一民,你不發一言。”
  夫複何言。
  唐氫捧著兩杯酒出來,他自己卻不喝。
  “你們慢慢談。”他說著退出會客室。
  婚後,楊美麗如有不測,產來將全部屬於他。
  這時,烏雲在天空聚攏,天降大雨,下午四時的光線同黃昏一般黝黑。
  楊美麗忽然咕咕笑,“我未能做到四十而事惑。”
  一民混身汗毛豎起,她站起告辭。
  “喝了這杯才走。”
  碧綠色的苦艾酒極之容易上癮,茵陳釀製,麻醉作用比其他酒又更加厲害,現在已很少人敢喝它,酒杯上打橫擱有一隻銀匙羹,上邊放著小塊方糖,融在酒內,比較容易入口,這是一杯毒酒。
  一民說:“我要走了。”
  唐氫說:“我送你。”
  這時,一民可以聽見大雨啪啪落在露台欄杆上。
  楊美麗再一次對一民說:“謝謝你。”
  走到停車場,一民忽然對唐氫說:“你會對她好,會不會?”
  唐氫溫和的答:“小朋友,用刀的人不是我。”
  “你願意原諒她?”
  “她十分後悔,當時她隻想阻止我離去。”
  “為什麽回轉?”
  “我們重新洽商,她給我一流待遇。”
  一民點點頭。
  如此漂亮的他不過是一杯苦艾酒,一種上兩個世紀歐洲下級階層愛喝的迷魂。
  “祝你們快樂。”一民隻能如此說。
  “小朋友,你在我倆生命中,扮演了一個出奇重要的角色,這是緣份。”
  一民微微苦笑。
  他說:“你真是一個神秘人物。”
  “傘借給我,你回去吧,她見不到你會不舒服。”
  唐轉頭離去。
  一民打電話叫來家裏車子。
  司機抱怨:“這麽大雨,四處亂跑。”
  這時有人敲車窗,一民抬頭一看,是王慶祝,他意外問:“一民,你找我?我剛下班,你要上來喝杯咖啡嗎?”
  大雨,他雙肩淋濕,一民這才想起他住在同一幢大廈,他是一輝的房客。
  “下次吧,”一民說:“下次我請你。”
  可是王慶祝堅持不放她走,司機沒好氣,“這位先生,那麽你上車到我們家喝杯熱淚盈眶茶。”
  王慶祝欣然上車。
  一民問他:“住得舒服嗎?”
  “非常寧靜,地方也寬敞。”看樣子房客相當滿意。
  一民又問:“你做何種職業,看情形雇主十分重視你。”
  他微笑不答。
  一民連忙說:“對不起,我不知道是機密。”
  他忽然問:“你知道機器人嗎?”
  原來是這個。
  一民答:“我知道新力有一部愛薩莫夫,他們學以為榮,其實不過隻會走路衣小跑步,機械手臂十分實用,而機械人相反。”
  “唷,你知道得不少。”
  一民心情稍微輕鬆了一些,她說下去:“南韓有一位柯博士,他與學生日以繼夜發展機械人,在政府大力資助下急起直追,他的機械人,麵部像真,做成愛恩斯坦模樣。”
  “咦,你都知道。”
  “王先生,都在發現台的新聞片段裏看到。”
  “你喜歡哪一個?”
  “都相當笨重,都很普能通,但是愛薩莫夫懂得耍太極拳,”這是一民領悟,“你也做機械人?”
  王慶祝點點頭,“我代表美太空署與中方合作研究。”
  “啊,國防機密。”
  “那又不至於。”
  “研究去到何種地步,會做家務否,會照顧嬰兒嗎,又會否替高中生補習?”
  王慶祝大笑,“期待下世紀吧。”
  連司機都笑起來。
  “嗬,人類科技真落後。”
  王慶祝說:“也不能那樣講。”
  到了家,大家脫胎換骨掉潮濕衣服喝熱茶聊天。
  王慶祝熱誠坦白,使一民覺得舒服。
  不覺已到晚飯時間,傭人也不問什麽,就擺兩人座位,一民問:“姐姐不回來吃飯?”
  傭人搖頭,“她有工作。”
  王慶祝問:“你姐姐是我房東?”
  一民點點頭,“請用便飯,沒有菜式,白飯吃飽。”
  “哎呀,好久沒吃銀魚炒蛋。”
  “是,相傳呂洞賓同情建築工潯陽樓的工人不夠力氣,用月屑撒入長江變出銀魚給他們佐餐。”
  “我也要多吃點。”
  女傭笑,“王先生請試試東坡肉。”
  王慶祝吃了三碗飯。
  一民卻累了,她渴睡。
  王識超告辭。
  一民送他到門口,他自口袋掏出一隻盒子,“一民,小小禮物,不成敬意,送給你玩。”
  “是什麽?”一民好奇。
  禮物是一隻小小音樂盒,打開,一隻才一寸許高發條機械小狗會得隨著音樂轉圈子跳躍,栩栩如生,可愛無比,逗得一民笑起來。
  這是一隻古董機械發條玩具,能常由鍾表匠製造。
  王慶祝離去之後,一民累極入睡。
  大雨不停,落在積水街上,冒起無數圓泡,一民記得,小時她在雨天折過紙船放在路中央。
  她靠在床上盹著,夢中看到小小的談一民與姐姐一起折紙船。
  一輝會折有蓬的小船,手工精巧,叫一民十分羨慕,童年真快樂,雖然不能自主,便勝在聽天由命無憂無慮。
  刹那她似夢醒,歎口氣,走過一間黑暗房間。
  一民四處找燈製,終於找到,黝暗的燈光亮起,她看到唐氫與楊美麗兩個人,他們滿臉笑容,慢著,他們在做什麽?
  一民看到他們各自把手插進對方胸膛,要把對方的心髒掏出,鮮血淋漓一直流到地上。
  一民驚極尖叫,自床上躍起。
  一輝搶進房間,把她緊緊抱進懷中。
  “不怕不怕,爸媽快回來了,許醫生已去接他們。”
  一民籲出一口氣,她喝過熱茶才問:“你回來了?”
  “我與廣子在書房看一案子。”
  一民問:“這雨下了多久?”
  “下午開始沒停過,鄉郊某些低窪地帶已經水淹。”
  一民披上外套。
  一輝問:“你去何處?”
  “空氣那麽清新,我想出去走走。”
  “我叫司機陪你。”
  “不用了,姐,我已不再禁足。”
  “你自己當心。”
  這是廣子叫她,一輝匆匆回轉書房。
  一民袋好門匙走到街上,剛剛看到空中閃電,照亮半個城市,接著一道響雷轟轟追擊,真像天兵天將追緝罪犯,聽說尤其要懲罰不孝子女。
  有人在這種天氣下還堅持溜狗,有人心急回家,差些摔跤,可是情侶相擁,在路燈下卿卿我我,環境對他們不起作用。
  一民深深呼吸事帶靜電空氣。
  她走近便利店選一桶冰淇淋帶回家。
  走近大門,她像往常一樣先按一下鈴才掏出門匙開門。
  正推開屋該上,她聞到身後一股咻咻熱氣,像一隻野獸在她頸後喘氣。
  一民想轉過頭去,太遲了,那隻野獸已經朝她身後撲至,大力把她連門帶人推進屋內。
  一民跌起屋內,撞向傭人,兩人滾到地上,一民忍痛爬起大叫,可是女傭沒有那麽幸運,她似受傷,躺地上呻吟。
  一民這時看清身後是什麽了,那是酒氣熏天的李佳文。
  他一手抓住一民咆吼:“說,談一輝在什麽地方!”
  一民被他掐住脖子,透不過氣,金星亂冒,事情實在發生得太快,她根本來不及反應。
  就在這時,一輝與廣子自書房裏衝出,她們看見女傭躺在地上,一民受到箝製,一輝救人心切,不顧一切,抓起一隻水晶玻璃花瓶,奮力朝李佳文後腦打去。
  
  蓬一員,李佳文雙手鬆開,他身軀漸漸軟倒,終於倒地不起。
  廣子扶起女傭,一民在一邊喘氣,她脖子明顯有淤血痕。
  一輝是四個女子中最鎮定一個,“報警,叫救護車,同時通知邵律師。”
  廣子攔住她,“慢著,用花瓶當武器自衛的是我,一輝,記得嗎?”
  一輝問:“為什麽?”
  “我隻是一名助手。”
  “不,”一輝爭辯,“不可以這樣。”
  一民已經召警,她害怕李佳文流血過多失救。
  警察匆匆趕到,看到一屋都是女子,十分訝異,立即分頭辦事。
  警官問:“誰擊暈男子李佳文?”
  廣子站出來,“我,自衛及救人,不知他傷勢如何。”
  “他無大礙,但需送院觀察,李佳文是你什麽人?”
  談一輝輕輕說:“是我前夫。”
  “啊,談法官,我們可否到期書房一談。”
  邵律師跟著她們進書房。
  女傭左臂脫臼,也一並到醫院。
  一班製服人員來得快,散得也快,一下子走個精光,客廳隻剩一民一人。
  不久警官從房中出來,同一民說:“談小姐,你也得驗傷作為證據。”
  一民點頭。
  警官帶走廣子。
  一民追上:“廣子------”
  邵律師按住她:“你放心,我在這裏,自衛及救人無罪。”
  但這並非事實。
  她們到警局去錄案,一民在地上拾起那半桶半融冰淇淋,四處都有救護人員留下的足印及雜物,一民用消毒藥水拖幹淨地板,一次又一次,直到她大汗淋漓。
  有一份厭惡性行業是清理凶案現場:警察與法醫離去之後,他們到現場清血汙。
  一民用小刀子剔起木板縫子裏汙垢,據說無論怎樣努力洗刷,隻要用化學劑露泯諾噴一下,血印立現。
  這同一個人過去一般,永遠洗不脫,當事人願意忘記,身邊親戚朋友敵人也不會放過。
  一輝與邵律師疲乏地回轉,看到一民坐倒地上,急急想扶起她,可是力氣不夠,她倆也坐倒地板,半晌,一民走過廚房,取出啤酒,三人喝了一回悶酒。
  一民問:“事情怎樣?”
  “李佳文頭上縫了十多針,不願起訴任何人。”
  一民意外,“他不乘機勒索?”
  “他熟讀法律,他背著蓄意傷人罪。”
  “女傭馬利呢?”
  邵律師答:“留院觀察,出院後會領取退休金回鄉。”
  一民又問:“談一輝法官呢?”
  邵律師輕輕說:“一輝也不控訴任何人,她將辭去公務到劍橋教書。”
  一民睜大雙眼,“啊,姐姐。”
  “多年辛勞,”一輝低聲說:“起早落夜,我再也無心留棧,我想轉換環境,父母回來之後,待他們安頓下來,我即放假準備赴英。”
  她們坐在地板上,邊喝邊談。
  一些大事就這樣決定妥當。
  “廣子呢,如何安排廣子?”
  一輝答:“廣子跟我住劍橋入學,我支持她的開支。”
  一民覺得安慰,她知道廣子向往升學。
  “李佳文今日到這裏來幹什麽?”
  “他今午發覺,他不是那幼嬰的生父,他立即搬出,與那女子斷絕關係。”
  “嘿,像一出戲一樣,是又如何,有人還到非洲領養,他心中隻有小我。”
  “他要向我訴苦,可是多喝了幾杯。”
  一民感慨,“害談法官丟掉公職。”
  一輝苦笑答:“焉知非福。”
  邵律師說:“你看今日的女子多麽明白,又何等能幹。”
  她走到廚房,調了一大杯馬天尼,獨自享受。
  “我想在倫敦置一幢公寓——”
  一民忙回應,“千萬不要在市區。”
  “為什麽?”一輝精神開始鬆馳。
  “倫敦越發像新德裏,不如住康瓦爾。”
  “那索性在劍橋好了,你們要來看我。”
  “那裏的男子可英俊爽朗?”
  “該處男女老幼均如其天氣般陰陽怪氣,並且愛佯裝牛頓仍然在世以及不列顛仍是日不落之國。”
  她們大笑起來。
  一民忽然問:“什麽叫做明白人?”
  一看,邵律師已經扯起鼻鼾。
  兩姐妹把她扶到沙發上,替她蓋上薄被。
  一民說:“我可以起訴李佳文。”
  一輝按住她,“一民,我倆不打落水狗。”
  “你怕人說你無情?”
  “不,我一貫如此做事。”
  “他將無罪釋放。”
  一輝忽然笑,“不,他會被判禁足三個月,並且勒令戒酒,兼做社會服務一百二十小時。”
  一民也笑,“他不得不回家。”
  “是,陪他女友坐月子,幫手帶孩子。”
  一民笑得彎腰,“世上真有報應這件事可是。”
  “律師公會要調查這次事故,他可能會失去執照。”
  “所有這些,都為著一時衝動。”
  “是,他一時控製不住,走進那女子房間。”
  一輝用雙手掩住麵孔,還來不及傷春悲秋,已經倒在床上熟睡。
  談一民變成全屋最清醒一人。
  她取出一枚蠟燭,點燃起來,大馬士革玫瑰熟蒸的醉人濃香緩緩遊遍全屋。
  父母終於回家來了。
  許醫生陪他們走完全程,從診斷到入院,休養至回家。
  父母有點累,可是氣色尚佳,精神也過得去,離開這一段日子,回來之後,對城市生活忽覺不慣,嫌人多車擠,夜半靜不下來,難以入眠。
  一民本想搬回家住,可是覺得情勢不對:一屋是人,兩老之外,親友絡繹不絕,一組人剛走,另一隊又來,殷勤問候,用茶水兼用衛生間,而且,總有些要求,一民禁足時已習慣了清靜,不想介入那種交際圈子。
  一輝說:“那你住我家吧。”
  “太花費了,我想找間小公寓。”
  ‘你需考慮支出、地段、交通、家務、飲食……這不是你此刻可以從容應付,一民,遷就一些,陪父母住多一年,畢業後才考慮搬出。”
  一民覺得一輝說得有道理。
  不過,在外邊住廉價小公寓也相當有趣,日後變成一種經驗:專吃垃圾食物,永遠不洗被褥,室內有一股黴味,四處堆滿雜物無人收拾,家人有電話調查必用錄音機應付,還有,可以隨意帶男友回家。
  換句話說:自由。
  一民籲出一口氣。
  一輝握住她的手,“乖,聽話。”
  一民點點頭。
  一民終於自姐姐家搬回父母的家。
  她暫時還未能擁有自己的家。
  打開自己的房門,一民看到一整個衣帽間都是雜物,她收拾出三十多隻紙箱,請人送到慈善機構,又換上淨色床單。
  一民變回一個孩子:上學放學,做功課,累了睡一覺,餓了拚命吃,胸無雜念,看著電視上動畫都會嗬嗬大笑。
  那邊一輝努力解散她的現有生活準備重新開始。
  廣子說:“不怕你見笑,一民,我與一輝都希望在彼邦找到理想伴侶。”
  不知怎的,一民一聽就笑,“你倆又不是無人追求。”
  “最好英俊高大健碩,體貼溫柔,國籍不妨。”
  一民掩住嘴。
  “喂,給點麵子可好。”
  “有誌者事竟成。”
  “聽說你已有新男友。”
  “我?”一民指著自己鼻子。
  “年輕真好,”廣子欷噱,“年輕可以重新開始。”
  “你們倆年紀也不大。”
  一民問自己:誰,誰是你的新男友,她們到底聽到什麽事非?
  廣子憧憬:“最好在外國結婚及工作。”
  “外國生活泰半清苦。”一民提醒她。
  “我不怕,”廣子說:“沒有付出,焉有收獲。”
  “廣子,切忌對任何事任何人持天真態度。”
  “咄,這是我們一直用來教訓你的格言。”
  “現在輪到我提醒你們。”
  “是是,二小姐。”
  “你們一個那麽快找到教職,另一個又找到學額,都是靠人事關係吧,天下烏鴉一般黑。”
  一民的私人小書房有一個小露台,站出去,海港風景一覽無遺,廣子稱讚:“談家父母能幹,女兒起碼少捱二十年。”
  這是真的。
  “倘若嫁到負責的好丈夫,又少捱二十年,那樣,就是好命人的一生。”
  誰說不是。
  廣子說下去:“一民,祝我幸運。”
  “廣子,祝你碰到一個有家莊的甲園詩人,結婚生子,以後再也不需學習進步掙紮向上。”
  廣子大笑,“謝謝你。”
  談家諸子生活大臻已恢複正常。
  談先生日常談話圍繞著吃什麽,或是什麽不能吃,與老朋友說起:“什麽都不能吃了,白糖與白麵粉是大敵,紅肉、脂肪更是碰不得,汽水冰淇淋談也不要談,天天嚼草根樹皮,給半隻水果,算是恩賜,唉。”
  一輝與廣子動身那天,一民送她們。
  兩人規矩地各帶一件行李,乘商戶客位。
  一民說:“鵬程萬裏。”
  “你也是。”
  她倆結伴走了。
  一民正在悵惘,聽見有人叫她:“小朋友。”
  她哧一跳,隻有一個人會那樣叫她,那是唐氫。
  一民轉過頭去,果然是他與楊美麗。
  “咦,你們不是在悉尼?”
  兩人走近,唐氫仍然氣定神閑,瀟灑悠然,他說:“陪美麗回來看醫生。”
  一民一愣,“楊小姐什麽地方不妥?”
  “醫生說是腸胃小毛病,我們現在回悉尼老家修養。”
  一民看牢唐氫,“你會好好照顧她,是不是?”
  唐氫笑著說:“談一民最關心我們。”
  這時服務員推著一架輪椅出來,扶楊美麗坐上輪椅。
  唐氫說:“我們要走了,後會有期。”
  一民蹲下,看著楊美麗,楊忽然主動同一民說:“唐全改過來了,我們每天一起散步閑話家常,有時釣魚有時種花,他最喜歡流浪的玫瑰,整個院子都是粉紅色碗大的花,直攀爬到二樓露台上。”
  一民點頭,“注意飲食。”
  “你呢,你好嗎,找到男朋友沒有?”
  這時唐氫說:“時間到了。”
  他擁抱一民一下,“一民,我不是壞人。”
  雙臂強壯有力,與一民記憶中一模一樣,一民有一會失神,她隨即說:“再見。”
  楊美麗朝她揮手。
  一民在回家途中,感慨得不知作何種感想。
  老好女司機鬆口氣,“好了好了,一切恢複正常。”
  一民問她:“你在我們家工作有多久?”
  “一民,我一直送你上中學,你忘了,我在談家五年了。”
  “什麽?”一民大吃一驚。
  “你考到駕駛執照後便千方百計甩掉我,認真淘氣。”
  一民囁嚅,“對不起。”
  “不怕不怕,我也差不多忘記了。”
  這時一民身邊電話響。
  一民忙接聽,那邊是一把一本正經的聲音:“我是仁愛醫院鄧醫生,我找談一民。”
  “我正是。”
  “談小姐,你認識王慶祝?”
  “我是他朋友。”
  “那麽,請你到仁愛七0三室。”
  “什麽事?”一民一顆心躍到嘴邊。
  “王慶祝在實驗室摔了一跤,跌落地庫樓梯,左腿股骨折斷,傷勢不輕,但手術後,可望全部複元,他要求與你見麵,你可以盡快趕來否?”
  “我馬上來。”
  一民立刻叫司機調頭,往仁愛醫院。
  司機問:“你的朋友?”
  一民已經說不出話來。
  恁地多事!
  她匆匆在停車場下車,奔往電梯,找到七0三室。
  一個醫生迎出來,“這麽快。”
  王慶祝臉容憔悴,一腮胡須,躺在病床上,左腿打了石膏,吊起,他動彈不得,可是看到一民,他掙紮著招呼。
  醫生說:“他說他隻認得你。”
  “是,”一民輕輕說:“隻認得我。”
  她走近,握住王的手,“為什麽摔筋鬥?”
  王慶祝不說話,把一民的手放到腮邊。
  醫生說:“談小姐,傷者這時最需要家人支持,請你過來說話。”
  一民走到醫生身邊。
  鄧醫生說:“股骨打著石膏,表示他一個月內不宜走動,連沐浴如廁都得有人協助,生活其他細節亦不能親力親為,據王先生說,他一個出差在外,隻得你一個朋友,那麽,這個任務落在你身上,談小姐,你可願意擔起這個責任?”
  一民想也不想,怪心酸地回答:“願意。”
  鄧醫生十分滿意,“這就是婚姻誓詞中的[不論健康或病傷]了。”
  “醫生有什麽建議?”
  “如果經濟不是問題,你們最好雇一名能幹的家務助理。”
  “我立刻去辦。”
  “你得每天抽時間出來陪他,這是一個很大的考驗,你要準備極大的愛心與耐心,力氣與力量,你會看到他頹喪疲胖倦一麵,你還願意陪他度過難關嗎?”
  一民仍然說:“我願意。”
  “那麽,他明天出院,三十天後回來拆石膏。”
  王慶祝在那邊問:“醫生說些什麽可以告訴我嗎?”
  一民轉過頭去猙獰地笑,“你落在我手裏了,年輕天真的科學家,你將為我的王國設計出產一套像真的機械人,混進人口裏,聽我命令行事。”
  鄧醫生苦生,“天曉得不知已經有多少這類機械人在各個機關出沒。”
  一民問王慶祝:“吃了鹹苦?”
  他點點頭。
  “可要代你通知父母?”
  “不要叫他們擔心。”
  一民答:“是,我們自有一套孝順方式。”
  王慶祝苦笑。
  “發生什麽事?”
  “機械人一一開步走路,一直沿樓梯而下,你別看下樓梯這個步驟,這是我們一組人畢生絕學,非同小可,大家興奮地追著一一走下地庫,我摔跤滾下……”
  一民仔細地聽著,“慢著,機械人叫什麽,一一?”
  他忽然忸怩,“是。”
  “為什麽叫一一?”
  “多麽奇怪而簡單的名字。
  “第一號,第一名。”
  “一名,一民?”
  “是,”他終於承認,“從你名字中得到靈感,既簡潔又好聽,英文名字就叫I,羅馬字一,也是英文字母I,讀音一。”
  一民微笑,“這是極大的榮譽。”
  “明天我出院。”
  “我知道,你且休息,我先回去替你打點,請把門匙給我。”
  一民立刻回家問父母借最能幹的家務助理,並且通知司機明日要接送病人。
  一民與女傭買了鮮花水果食物,把備受冷落的廚房裝備起來。
  這次可真考驗一民的辦事能力了。
  她又請人在走廊與浴室裝置若幹扶手,方便病人行走。
  安排妥當之後,她出了一身大汗,襯衫上沒有汗漬,卻附有一片白粉,細看,才知是細碎鹽粉,原來汗顯了蒸發,幹了又再濕,三兩次之後,留下鹽粉。
  一民連忙淋浴。
  第二是上到學校考試,同學們在課室門口圍著她:“一民,給些好運,”“一民,有何種靈感受?”一民啼笑皆非,她沒有資格做任何人的幸運之神,她一向不是甲級生。
  積臣追上問:“一民,意大利十四行詩與英語十四行詩的分別是------”
  鈴聲一響,大眾魚關貫走進課室。
  一民深深吸進一口氣,拿起筆,打開試卷。
  心中仍不可救藥地想:此刻要時有一杯威士忌加冰就好了。
  一邊寫答案一邊聽到諸位同學唉聲歎氣。
  放學她立刻去接王慶祝出院,她有豐富經驗,先結帳再收拾雜物。
  她用的是王慶祝公司信用卡,鄧醫生千叮萬囑要注意病人心理狀況。
  王慶祝回到寓所已是傍晚,他累極入睡。
  一民替他安排膳食菜單,吩咐女傭:“他或許會愛吃蘇杭小菜像------”
  門鈴一響,原來是王的同事來探訪他,一共六個全體男生,比他還年輕,全部剃平頭,穿短褲涼鞋,拎著手提電腦,一進門便找插頭,有人去推醒王慶祝。
  更有人說:“慶嫂,請提供冰凍啤酒及花生果仁,謝謝。”
  阿慶嫂?
  一民沒好氣,女傭大為緊張,“一共八人,隻能吃排骨麵了”,一民點頭,也隻得這樣。
  隻見他們七嘴八舌,七手八腳,把王慶祝抬進書房,立刻開始工作,把王宅變成辦公室。
  一民在廚房幫手。
  女傭輕輕問:“那些,都是王先生的手足?”
  “是。”
  “以後,他們大概會常常出現?”
  一民想一想,是,以後不愁寂寞。
  這時,忽然有一部小小兩輪車子駛進廚房,上麵夾著一張紙,紙上寫著“啤酒!!”
  女傭大笑,“我立刻送上。”
  一民說:“我到鄰居去借多一打啤酒。”
  她輕輕走到從前楊宅大門,按兩下鈴。
  女傭來開門,一民笑臉迎人,“我們姓王,住對麵,你們貴姓?我想借啤酒。”
  女傭禮貌回答:“我家主人姓蔣,他們不在家,我馬上送啤酒過來,一打夠不夠?”
  “蔣家有子女嗎?”
  “一子一女都在英國讀大學,過幾天回來度假。”
  “謝謝你們。”
  物是人非,現在是蔣氏一家四口住那裏了。
  回到王家,一民脫口問:“一一呢?”
  一個男生笑答:“一一是鎮山之寶,焉可隨意帶出。”
  “你們今天研究什麽?”
  男生一本正經答:“我們要替機械人找適當視網膜,有一間廠家注冊叫蜃景的雙凹透鏡,表麵有像真瞳孔設計,我們正計算光視圖它可形成何種視象。”
  一民也一本正經地點頭,“啊,原來如此。”
  男生愉快回轉書房,裏邊傳出轟然笑聲。
  忽然有三個人把王慶祝抬出書房進衛生間。
  一民暗暗好笑。
  又一會,他們喊肚餓。
  女傭搬出排骨麵,他們歡呼,坐下唏哩呼嚕爽快大吃。
  女傭輕輕說:“看他們吃相已經會喜歡他們。”
  人人喜愛精英,所以這社會崇尚精英製度。
  吃完後再工作一會子,他們告辭。
  一民在門口送他們,像女主人般逐一握手道別。
  關上門回到書房,看到王慶祝仰臥長沙發上已經睡著。
  他輕輕扯著鼻鼾,非常安樂。
  女傭忙洗碗,一民什麽事也沒有,她自手袋取出一枚望遠鏡,悄悄走到露台,往十六樓乙座看去。
  一民嚇一跳。
  她看到什麽?
  一個小小孩兒坐在學步車裏手舞足蹈,把車從露台一角純熟地滑到另一角,他大概一歲左右,長得像楊柳青年畫中穿紅肚兜抱著大鯉魚的嬰孩,粉妝玉琢,藕般胖手腕胖腳膀,可愛到極點。
  一民邊看邊笑。
  他嘴裏噫噫作聲,自得其樂,偶爾哈哈大笑。
  接著,保姆出來了,他往相反方向逃逸,被保姆抓住,他大叫。
  保姆給他一隻水瓶,他懂得用肥捧著喝。
  嘩,一民想,這樣好風景,非得天天來偷窺不可。
  沒一會,保姆抱起他回到室內,一民放下望遠鏡。
  一般是禁足,王慶祝比他幸福多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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