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緩緩下山,橘紅色晚霞反映到這一片濕地上,更顯示寧靜自然美態:水氹像鏡子,偶爾有小魚躍出水麵,破壞平滑明鏡,青蛙鳴聲漸漸響亮,平時罕見的候鳥成群返巢裏休憩。
一輛簡陋的馬車緩緩在小路上躑躅而過,老馬識途,不慌不忙選擇幹地落腳,像是怕踩到昆蟲,或是一窩蝌蚪。
駕駛馬車的識一個年輕男子,長發,一臉大胡須,衣著隨便,外套肘位已磨穿洞,這種不經意卻十分配合自然環境,人與馬再走一會,便可離開濕地,走進叢林。
正在這個時候,一陣引擎咆吼聲破壞黃昏寧靜,驚起三兩隻斑點鳩往叢林驚惶飛去。
男子抬頭,誰,誰這樣煞風景?
隻見一輛黑色凶神惡煞般的軍用吉甫車從泥沼衝鋒陷陣飛撲而至。
男子輕輕冷笑一聲。
他想說:閣下不知這裏環境。
話還沒出口,龐大的吉甫車已陷入泥沼之中,那輛車足足幾噸重,雖然四輪驅動,一時哪裏出得來。
司機猛踩油門,想脫出窘境,卻像人在浮沙之中掙紮,越陷越深,車輪滾動,濺出泥漿。
男子身上被泥斑擲中。
他喃喃發牢騷:“無知之徒,破壞生態。”
他不想多管閑事,令老馬離開現場。
這時,又有兩匹馬飛馳而至,在吉甫車麵前停住。
“福怡,福怡,打開窗門。”
這時,車胎三分之一已經陷入泥漿,四驅車的作用是,隻要有一隻輪子著到實力,車子便可以輾前,可是此刻車身陷入軟綿綿爛地,完全不能著力。
男子停住馬車,看這班魯莽的遊客如何脫身。
黑色車窗落下,男子呆住。
他沒想到會在這裏看到美女,真是奇景,原來車裏坐著一男一女兩人,男子白發白須,起碼啟事歲,大聲怪叫:“車子出不來了!”
那個叫福怡的女子卻氣定神閑,臉帶笑意,“你們快來救人。”
老馬不耐煩地嘶叫一聲,馬上的人注意到了,轉頭問:“請問你是否本地人?能否幫忙?”
男子見他們還算禮貌,點點頭。
白須翁鬆口氣,“那麽,請你去叫一輛貨車把我們拖出泥沼。”
男子說:“不用。”
他們一怔,“不用?”
男子下車,找到一根大枯木,拖進泥沼,鋪在吉甫車前,接著,鬆了老馬,用繩索結在吉甫車頭。
他說:“我數一二三,你立刻踩油門把車駛前。”
白須翁嘖嘖稱奇,“就憑這匹瘦馬?”
男子笑,“正是。”
白須翁隻得說:“盡管一試。”
男子數到三,車子發動前輪搭上樹幹,突然發力,老馬這時一拖,性能強悍的四驅車借力便駛上小路,他們四人一起鬆氣道謝。
男子一直假裝不經意地偷看美女,心中想,原來美人如玉這四個字千真萬確。
這時白須翁問:“還未請教尊姓大名。”
男子這時才說:“我叫朱子山。”
白須翁伸出手,“我是周鬆方。”
朱子山隻覺這個名字耳熟。
白須翁又指著馬上兩個年輕人說:“這是我的哼哈二將:羅祖羅住兩兄弟。”
朱子山電光火石間記起這三個名字,他在報章財經版上不止一次見過這三個人。
那女子,為什麽他們不介紹那女子。
白須翁下車,“朱先生,我鄭重向你道謝。”
朱子山這時收斂笑容,他把老馬結上木車,他的聲音轉為冷淡,“我有眼不識泰山,原來是統元地產公司的要人,這塊濕地的主人。”
白須翁哈哈笑,“別客氣,我請你到統元的木屋子去喝杯水酒,以示謝意,如何?”
朱子山婉拒:“改天吧。”
白須翁看著他,“莫非你也是環保人士?”
朱子山忍不住說:“周老先生,看樣子你也不是不講理的人,你應知地球上濕地已比五十年前減少百分之三十,嚴重影響生態,濕地功能猶如一塊海綿,吸取雨季多餘水份,在旱季放出水份,是人類與其他生物的休憩地,統元地產卻打算將這塊濕地泵幹建度假屋,堪稱行駛毀壞。”
羅氏兩兄弟詫異,“你是示威抗議一份子?”
朱子山歎口氣,“不,我不是環保士,我隻是想到台風卡川娜毀壞新奧爾良市到那種悲慘程度,就是因為該處沿海區濕地被發展商一手摧毀。”
羅氏兄弟笑說:“朱兄高瞻遠矚,口口聲聲生態、地球、環境,我等俗人自歎不如。”
他們並沒有生氣,這倒也是一種量度。
白須翁轉頭向羅氏兄弟說:“你們先送伍福怡回去,我與朱兄慢慢談。”
朱子山敬老,不想叫長輩看他的臉色。
隻見周老坐上他的馬車,“來,你還有什麽話,盡管說清楚。”
這時太陽已經下山,但山邊仍有餘輝,天空呈現美麗灰紫色雲彩。
伍福怡忍不住說:“好美的大自然景色。”
她窈窕身型在晚霞襯托下更加動人,朱子山看得發呆。
白須翁微笑說:“福怡秀外慧中。”
朱子山連忙驅走馬車。
小路盡頭,他們看到火把。
周老說:“是環保組織,他們在此紮營抗議已有整月。”
朱子山冷冷說:“沒有什麽示威抗議改變統元地產一心發財的心意。”
周老涵養工夫一流,他回答:“我們主張和氣生財。”
朱子山無奈。
馬車駛近,那群年輕人認得朱子山,“朱子,你好,這位是你朋友?”
朱子山點點頭。
“我們誓死不讓推土機過這條路,這塊濕地屬於公眾,官商勾結,出賣人民意願。”
他們高聲呼喊口號,敲響銅鑼。
朱子山把馬車帶入叢林。
他問:“你們一行四人出來視察濕地?”
周老微笑答:“可以這樣說。”
周鬆方年紀不小,但是精神閃爍,中氣十足,朱子山知道他是統元地產鎮山之寶老臣子。
“朱兄,想必你已讀到新聞吧。”
“請喚我子山即可。”
他歎一口氣,“統元先生在去年初已因癌症去世。”
“這是一宗大新聞。”
“他遺言把地產王國交予長子林智科。”
子山小心聆聽。
“智科就在前邊木屋等我們,子山,請來喝一杯。”
再推辭就是沒禮貌,子山點點頭。
“子山你可有工作?”
他坦白說:“我是一個失業演員。”
周老大意外,“你是什麽意思,你會演戲?”
“是,我在大學念戲劇係,編導演均想嚐試。”
周老納罕,“我真沒想到,我以為你是一個工程師,”他細細打量朱子山,神情忽然閃爍,“像,真像。”
子山以為周老說他像工程師。
“到了。”
他伸手一指。
什麽小木屋,的確是原木建築的屋子,卻起碼占地七八千平方尺,隔著窗戶,都可以看到大堂那盞像劇院中央晶光燦爛的水晶燈,十分豪華。
已有管家前來伺候,看到馬車,不勝訝異。
周老招待子山入內,他帶客人走進圖書室。
子山欣賞到極點:這是一間寬敞無間斷的大房間,四周都是書,大大皮沙發,正好窩進去消磨一整天,子山注意到沒有電視,隻有音樂。
音樂輕輕播放貝多芬第九交響曲,快樂頌一段慷慨激昂,振奮人心,可是貝氏三十八歲之際,雙耳已全聾。
周老斟咖啡給他,“告訴我,你最喜歡哪出戲劇?”
子山微笑,“不勝枚舉。”
“可是王子複仇記?”
“窩喜歡欲望號街車。”
“嗯,是那個漢子撕心裂肺大叫:”史蒂拉‘那出。對不起,我是外行,我喜歡蘇三起解與杜十娘。“
原來周老喜歡文藝女性戲劇。
周老既健談又好客,子山十分自在,接著,羅氏兄弟回轉,他們更加熱情,定要斟出威士忌敬子山。
這時管家進來問:“周先生,今晚仍是五十客三文治及鬆餅,熱咖啡及可可吧。”
羅佳說:“他們仍在小路駐紮,你們速去速回。”
子山愕然,“是你們每晚送點心給那群環保士?他們一直以為是支持環保的市民。”
羅祖笑,“我們雖不讚同他們的意見,可是絕對支持他們有發表意見的自由。”子山沒想到商業集團有這樣量度,不勝歡喜。
周老問:“福怡回家去了?”
子山聽到福怡兩字,耳朵豎起。
“福怡每晚必定陪外婆聊天。”
周老又說:“我還沒問,智科在哪裏?”
羅佳答:“智科在樓上,你沒見到他?”
這時,有人在圖書館門邊說:“誰,誰打鑼找我?”
子山目光移到門口,他木定口呆。
啊,從沒見過那樣戲劇化人物,隻見鼎鼎大名吒叱風雲的統元地產新一代領導人林智科穿著一套翠綠色絲絨睡衣,頭發淩亂,手裏握著一瓶葡萄酒,他似乎半醉,走到人客麵前,上下打量子山。
他說:“試試我家在那帕穀新出的仙芬黛酒,我決定命名福,福怡的福。”
林智科唯一可取之處也許隻是熱誠直爽,可是,這樣個性的人是否可以統領地產王國,實屬疑問。
這時,羅祖羅佳兄弟忽然低聲細語。
林智科對著酒瓶喝一大口:“智學一早叫人送酒來,我到現在才有空喝,的確是好酒,極香果子味,智學這人一無是處,可是你不得不佩服他對酒的學問。”
子山猜想這智學是林智科的兄弟,一個管科學,一個管文學,林統元對他們曾有期望。
可是看情形,兄弟倆對實力苦幹均無甚興趣。
周老說:“明日上午有大事,智科,少喝點。”
林智科指著周老笑,“老爺子話越來越多。”
他手舞足蹈,忽然絆到什麽,像是要摔跤,子山連忙上前扶著他。
羅佳與羅祖實在忍不住,“剛才在濕地還不發覺,原來竟這麽像。”
子山莫明其妙。
隻聽得林智科說:“客人可是留下吃飯?我去準備一下。”
他搖搖晃晃又上樓去。
周老問:“酒由智學送來?”
羅佳答:“我已檢查過。”
“明日董事大會,他至少得坐著兩個小時,不出聲不要緊,可是人總得清醒。”
子山暗暗駭笑,天下最佳營生怕是二世祖了。
羅祖微笑:“朱兄好似渾然不覺。”
子山問:“什麽?”
周老這時稱讚子山:“他就是這樣梗直。”
子山又問:“什麽好,好什麽?”
羅佳說:“朱兄你沒發覺你長得與林智科十分相像?”
子山一愣,“不……”他駭笑,“我怎麽能同他比。”
羅佳說:“身型骨胳臉型都像,朱兄若把胡須剃掉,保證印子一般。”
周老說:“子山,府上是什麽地方?”
“祖父母、爸媽與我三代在維多利亞出生,打理一間果園,我家是老華僑,祖上曾招待中山先生。”
“來自何縣何鄉?”
“鎮江寧波。”
周老沉吟。“這麽說來,與江蘇的林家是一點關係也無。”
羅佳笑,“唯一相同之處是智科與朱兄均不擅中文。”
周老說:“我一見子山就訝異:兩個人怎麽如此相像。”
子山也笑。“所以才請我來喝一杯?”
羅氏兄弟忙說:“我們的確欠朱兄一杯。”
不一會林智科又下樓來,他又換了一套衣服,這次穿黑色緞子西裝,配七彩絲空間襯衫,卻敞著領子,不結領帶,子山看了,忍不住轉過頭去暗笑。
最慘是他用一種發蠟膠了頭,頭發住後掠,看上去像七十年代舞男。
是什麽令一個人作如此打扮,這不是殘害自己嗎,難道,他認為他這樣才夠漂亮?
嗬匪夷所思的審美觀。
他身上還有一股香味,氣息並不難聞,果子混檀香,在老太太身上最適合不過,可是一個男人用這種香水,實在滑稽。
子山不敢逼視。
他怎麽敢像獨一無二的林智科。
隻聽得主人家問:“這酒叫福還是叫怡?”
他同伍福怡是什麽關係。
羅佳輕聲說:“他倆下個月舉行婚禮。”
子山不出聲,他難掩寂寥之情,什麽,那樣的一顆素心,配這個渾人?
他不敢露出心意,他隻是一個陌生客人。
隻聽得周老說著第二天會議細節,而林智科不知有否聽進耳朵,他手揮目送,一下子又喝幹一瓶酒。
晚餐主菜是羊腿,廚師是高手,把一味如此平凡枯燥的菜煮得香糯美味,子山吃了很多。
隻聽得林智科問:“朱兄你讀戲劇?羨煞旁人,我最向往這一科,可惜被家父逼著去讀商科,你看,父母糟蹋了我的前半生,希望福怡不要糟蹋我下半生,哈哈哈。”
子山聽得好笑,沒想到他還有牢騷。
“很多人羨慕我,我卻希望像朱兄登上舞台,演一出好戲。”
說真的,子山認為林智科比他更適合演戲。
“我想演出推銷員之死,你說如何?”
子山尚未回答,周老已經咳嗽一聲。
“大家早點休息吧。”
子山站起,“我——”
周老誠懇地說:“子山,你在客房休息一宵,明早派車子送你回去。”
子山還想推辭,忽然聽見咯的一聲,大家吃驚回頭,原來是林智科跌倒在地上,爛醉如泥,可是嘴裏還嗬嗬笑個不停。
子山啼笑皆非,他從未見過這樣快樂的人,確是難得 .羅氏昆仲趕去扶起他。
“奇怪,憑智科的酒量不至於這樣。”
周老過去說:“扶他回房休息,明早是他登基大日子,把他泡冰水裏也要整醒他。”
羅佳笑,“不怕,還有十四小時,這一覺夠他睡的。”
周老說:“早知不讓他喝那麽多。”
羅祖說:“誰阻擋得了他,明朝便無事。”
他倆抬著林智科往樓上走。
子山隻會駭笑。
周老歎口氣,“都叫你看見了,我這個統元老臣不得不歎一聲虎父犬子。”
子山微笑,“可是我保證他比他父親快樂。”
“明天統元將正式宣布由林智科繼任吧。”
“子山你真聰敏,明日同時招待一班中國人。”
由中國人口裏說招待中國人,更不勝詭異,這是人家公司機密,朱子山不便多問。
他說:“我領了馬車便回小酒店去。”
周老忽然問:“你來濕地附近幹什麽?”
子山攤攤手,“濕地是觀察自然生態好地方,也是市民度假勝地,貴公司將濕地改建度假村,市民少一個好去處,生態也受到破壞。”
“可是,子山,人類不能口口聲聲隻顧生態環境,這一項價值七億的建設會提供千多個職位,對經濟大有益處。”
子山惋惜,“應可和平共存。”
“子山原來你是一個有理想的年輕人,但世界自盤古以來都不是那樣運作,永遠弱肉強食,適者生存。”
子山不想再辯。
就在這時,管家進來走近周老輕輕說了幾句。
周老變色。
他雙眼忽然變得炯炯有神,大聲叫羅佳羅祖,那兩兄弟自樓上下來。
周老急問:“智科可見客否?”
羅祖搖頭,“他已不省人事。”
周老當機立斷,“去,把他外套取來替子山穿上。”
子山愕然,這是幹什麽?
羅佳已經提著一件寶藍色緞子外套幫他罩上,再加一條七彩鳳尾花圖案絲巾。
周老把他按在一張安樂椅上,在他耳畔說:“別說話,佯裝醉酒,半垂頭,每隔一陣,咕咕笑幾聲。”
羅祖把一支酒瓶塞進子山懷裏,連椅帶人抬到較暗角落,他們坐在椅子附近一左一右保護子山。
周老說:“阿佳你上樓去看住智科,我不叫你不要下來。”
子山忍不住問:“這是怎麽一回事?”
“噤聲。”
這時遲那時快,木屋門外已經傳來聲音:“大哥在嗎?”
管家去開門,一邊說:“他已經休息了。”
管家隨即被人一掌推開,隻聽見皮靴咯咯聲踏進玄關,在幽暗光線下,朱子山看到一個豔女穿著緊身黑色皮衣皮褲及長靴,長發紮成一條馬尾,極之白皙皮膚沒有化妝,可是眉目如畫,衫著血紅嘴唇。
子山張大嘴合不攏。
這家人都不像真人,木屋似劇院舞台,他們扮演著一出戲的角色,劇情神秘,不是外人可以猜測,他們的妝扮、服飾、動作,都是那樣誇張。
這時,羅祖把一隻手按在子山肩上,子山傻笑幾聲。
那豔女轉過頭去,與一個人說:“大哥又醉了。”
她身後驀然出現一個高大人影,他戴著鴨舌帽穿風衣,更像上世紀電影神出鬼沒的大反派。
他輕輕走近,“大哥一定為明日大事緊張。”
周老咳嗽一聲,“羅祖,扶智科上去休息。”
子山在羅祖示意下又笑了幾聲。
他的酒瓶噗一聲跌到地下。
“大哥醉得不認得我們了,我竟不知道他留了胡須。”
“酒可是你送來的。”
那男子幹笑,“周老,我找你商議一事。”
周老說:“智學,該說的,過去一年在大小公私會議中都說清楚了,我們隻能做到那樣。”
羅祖扶著子山上樓,走廊門關上,隱約還聽見樓下爭吵聲。
羅佳探出頭來,“沒事吧。”
羅祖感喟:“林智學來作最後努力。”
“他仍想與智科一同主持王國?”
“沒有機會,林老遺囑斬釘截鐵,訂明由智科承繼。”
子山打一個嗬欠。
他人機密,多聽無益。
“朱兄,好好休息,明天見。”
他們掩上房門。
這一夜子山沒有睡好,他聽見樓下不停有人進出,氣氛仿佛十分緊張,一直沒有靜下來,天還未亮,有人敲門:“子山,醒醒。”
子山自床上坐起。
他看見一房間是人,老好周鬆方站在最前邊,左右是羅祖羅佳,還有他不認識的中年人。
子山說:“容我洗把臉。”
他用冷水敷臉,發生什麽事,竟如此刺激,美女花旦,以及小生,反派統統出現過了,現在又怎樣?
子山問:“發生什麽事?”
“子山,請你幫忙。”
子山訝異,“我幫得了什麽,盡管告訴我。”
“子山,請你今日上午扮演林智科,代表他去見中國人,代表他宣布繼任。”
子山張大眼睛與嘴巴,半晌才問:“林智科怎麽了?”
那個子山不認得的中年人忽然出聲:“我是智科的醫生鄧茂,我已將林智科送往醫院診治。”
子山問:“他怎麽了,發生什麽事?”
周老歎口氣,“唉,”到底上了年紀,刹那間他疲態畢露,他用手揉了揉臉,“鄧醫生認為他中了毒,昏迷不醒,急救後起碼需休息三日。”
“中毒?”
“你或許聽過一種約會迷奸藥叫露綴諾。”
子山震驚:“誰下的毒?”
羅祖的聲音低沉:“已經取了酒瓶去化驗。”
“朱兄,請代林智科出席會議。”
子山跳起來,“萬萬不可,你們應當報警偵查,還有,緊急宣傳會議改期。”
“子山,你聽我說,中國人已自北京出發,來不及了。”
“周老,我的演技再好,也瞞不過林姓一家人,還有,冒名頂替,屬刑事罪行。”
這時,另外有一個陌生人走進房間,“我是王金律師,這是我的證件。”
“幹什麽?”
“朱先生,周老同我說,你對統元地產名下一片濕地,十分有興趣。”
朱子山沉默,看看房內各人。
這是什麽意思?
王律師說:“我以專業身份,保證你不會觸犯任何法律,去到會議室,你隻需坐下,作沉思狀,不必說話,記住,千萬不要說話。”
周老趨近,他的白發白須鬱動,“子山,我們會替你妝扮,你需要理發剃須,可是我決定替你留一點胡須,待該次會議完畢,你即可以回家。”
子山瞪大雙眼,“我如墮五裏霧中。”
王律師取出一份文件,“這是那塊濕地的地契,簽個名,它就屬於你,這可能是世上最昂貴的演出酬勞。”
“什麽!”
“子山,我可將濕地交還政府管理,供市民永久享用,注明以後不準用作其他用途。”
子山攤手,“為什麽?”
王律師催促,“朱先生,是或不,現在說!”
這時,羅祖在一旁輕輕說:“環保士說濕地共住著七十二種雀鳥,包括罕見的紅肩鷹。”
子山喊:“是。”
刀山油鍋,他也願去。
隻見林家眾臣鬆一口氣,“立刻準備。”
王律師示意朱子山在文件上簽名,羅氏昆仲作見證人。
子山忍不住問:“為什麽付出如此昂貴酬勞為?”
羅佳輕輕說:“昂貴?不,你慢慢便會明白。”
這時,周老打開門,讓一組年輕美容師進來,“替他好好打扮,自頂至踵,無一遺漏。”
子山有點委屈,“喂。”
他們已經出去。
那三四個女子微微笑,開始工作,她們替子山護理臉部頸項皮膚,幫他修理眉毛,另一美容師幫他剪發剪須,子山攤開雙手,她們嗯一聲,經過昨晚泥沼掙紮,子山指甲鑲著黑邊,她們笑了,不但手指,連足趾也清理一番。
不到兩個小時,朱子山全身煥然一新。
周老與二羅敲門進來,子山一抬頭,他們呆住。
“像,真像,怎麽會像到這種地步。”
子山站到鏡子前,他並沒嚇一跳,經過妝扮,的確有三分像,但一次他在舞台上演魯迅,觀眾說更有七分像。
美容師退下去,羅佳替他噴上香水,子山嗆咳。
他們給他穿上耀眼孔雀綠襯衫,加上條子西裝,配雙牛仔褲,整個人看上去似個小醜,就差沒在眼角畫一滴眼淚。
“行嗎?”
周老點點頭,“記住,不要講話。”
子山這時問:“劇本呢?”
大家瞪著他。
“沒有本子,如何演戲?你們總得把故事來龍去脈略為同我說一下。”
周老搖頭,“不必了,你無謂也毋須知道那麽多。”
羅佳連忙說:“朱兄,絕非見外,而是時間窘逼。”
周老說:“各位,一小時後會議室見。”
他出去了,背影有點佝僂,但是他隨即挺直腰板。
鄧醫生已趕返醫院照顧病人,王律師也忙著去辦事。
管家端上早餐,子山放開懷抱大吃大喝,正在享受龍蝦肉剪蛋,忽然聽見有人叫他:“智科,你起來了。”
他一抬頭,看到倩影,嘴巴張大,煎蛋掉比襯衫上,伊人正是伍福怡。
她走近,坐他對麵,幫他清理,“看你,仍然這麽任意邋遢。”
子山輕問:“咖,咖啡?”
伊人在陽光下皮膚更加晶瑩。
子山感覺雙腿無力,像是已經化為兩堆(口者)喱,接著,雙肩與手臂也打敗仗乏力,連聲音也跟著含糊。
斟咖啡的雙手顫抖,杯子叮叮作響。
福怡說:“宿酒未醒?你真得少喝點,以後多跟周老學習,振作起來。”
子山溫柔地答是是,“對,昨天誰來過。”
福怡喝一口咖啡,“誰?”
子山形容:“黑色皮衣皮褲,鮮紅嘴唇。”
“嗬,赫珍珠來過,智學與她一起?”
“好象是,我很快睡著。”
福怡說:“別擔心,周老安排十分公平,當事人仍有不滿,也無可奈何。”
子山目不轉睛看著伍福怡,她偏瘦,今晨隻穿著白襯衫與三個骨褲,可是看上去卻十分清麗,有一種罕見的書卷氣。
福怡微笑,“怎麽,不認得我?”
子山的確不認識她,“我隻知你是林智科的未婚妻。”
“正是,智科,今日我在會議室旁聽,我先回去換衣服,耽會見。”
她輕輕走出房間,子山發覺他又能站起來。
羅佳探頭進來,“福怡可有意外?”
子山搖搖頭。
那林智科也真是奇怪,每個人對他說話口氣都帶兩分哄撮三分遷就,把他當愚鈍兒。
而未婚妻麵對麵竟不知他不是林智科而是一個演員。
這紈絝子並不如旁人想像中那麽開心,但他仍然時時嗬嗬笑,真是難得。
出門前子山挑一條圓點領帶結上,照照鏡子,十分滿意,隨大隊出發。
在車上,羅佳開啟椅背上小型電視,新聞報告員驚喜地這樣說:“麵積約一百公頃的南邊濕地有新發展,好消息是,今晨九時半,一位隱名人士宣布,已將該片濕地自發展商處購回,轉贈政府,成立永久保護地帶,供民眾休憩……”
子山歡呼一聲。
值得,扮小醜噴香水一切一切都值得。
羅祖說:“朱兄,很佩服,我也還是第一次碰見舍己為人的君子。”
子山說:“不敢當,你們也是呀。”
羅祖答:“我們有私心,我們三人是大太子的人,倘若二太子當權,一朝天子一朝臣,我等立刻得辭工。”
子山詫異,“全世界都用得著你們這樣人才。”
羅祖笑笑,“去年我們兩兄弟共納所得稅款五百六十餘萬。”
子山嗬一聲,是稅款,不是薪金,數字十分驚人。
“我們不想轉工。”
子山笑,“我現在明白了,但是,我仍然不了解林老爺子怎麽會選林智科作為承繼人。”
羅佳輕輕說:“老爺子說:智科善良,一個人最重要有一顆善良包容的心,才可做領導人,試問他一雙手做得了多少事,隻有善良的人才會厚待下屬,接納意見,他毋須英明神武,才華蓋世。”
子山肅然起敬,“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
羅佳主下去:“相反,二公子智學剛愎自用,他倘若接任,一定即時排除異已,招納寵信,順我者昌,逆我者亡,把私欲放第一,統元前途利益排尾位,這可怎麽行?老爺子看得很清楚。”
原來如此。
“兩兄弟性格竟相差那麽遠。”
“我們也覺得納罕。”
“今日,簽署什麽合同?”
羅祖低聲說:“我們與中國政府答合約,在阿省西北部合作開拓油田。”
子山雙眼瞪得似銅鈴大,“啊,”他說,隔一會,又說:“啊。”
這時羅佳身邊的電話響,他聽了一下,忽然變公,他也啊了一聲,兄弟心靈相通,羅祖立刻向他看去,隻見羅佳低聲答:“明白。”他收起電話。
羅祖說下去:“統元在三十一年前買下史密夫堡油田,當年該處並無理想產油量,但是據地質探測組研究報告,卻是有前途的一項投資,統元於是連大奴隸湖附近一帶極地也低調購下。彼時中東產油國雖有戰爭,但規模尚未擴大,還有,中國尚在發展中,對石油不如今日般渴求。”
子山說:“這是一件大事。”
“統元仍然低調處理,在攝氏零下四十度處理鑽油工業並非愉快的工作。”
“重賞之下必有勇夫。”
“所以礦工年薪高達十二萬元,你要知道,加國一個普通家庭夫妻二人平均收入隻是五萬,年輕礦工三年便成小富,不愁沒有人才。”
車子駛到市內會議中心,他們下車。
羅氏兄弟一左一右與朱子山乘電梯進入頂樓會議室,周老西裝筆挺迎出。
子山被安排坐在會議桌另一端單獨位置。
秘書給他一杯咖啡,還有一隻小小銀扁壺,子山旋開蓋子聞一下,香氣撲鼻,原來是拔蘭地酒,他加了幾滴在咖啡裏,喝一口,定定神。
秘書把文件逐份入在桌子上,無微不至地調校室內光線,這時林智學與他女友赫珍珠走進會議室,他們見到子山,忽然一呆。
兩人身邊還有一個高大的外國人,棕發棕眼,一看就知道是意大利裔。
羅祖意外。“大使先生,你好。”
那大使年輕且傲慢,“林先生邀請我前來觀禮,這是一宗盛事。”
“觀禮貴賓請坐這邊。”
子山在會議室另一端靜觀其變。
最吸引他目光地是赫珍珠。她穿著辦公室套裝,但不知怎地,深灰色外套與裙子窄得不能再窄,蜂腰盛臀,使她與觀眾均透不氣,她把頭發挽在腦後,鮮紅嘴唇叫她看上去像洋娃娃般明豔。
子山知道他受人錢財,替人消災,必須演好這個角色,莎翁說:整個世界是一個舞台,扮演林智科並不困難,他維持緘默,坐在這堂布景裏。
一會,伍福怡進來,晶瑩的她先趨近子山,雙手搭在他肩上一會,子山有溶化感覺忍不住把臉轉過去,在她手背貼了一下。
這一個不足半秒的動作卻瞞不過周老,他立刻過來說:“福怡,這邊。”
福怡被安排坐在大使與赫珍珠之間,她的優雅脫俗與赫珍珠恰恰相反,但是,毋須置疑,兩人都是難得的美女。
接著,中方的代表出現,一行數人,斯文有禮,看上去與一般銀行區行政人員並無不同,子山知道其中一人是能源部長。
周老介紹說:“統元的新領導人林智科。”
子山一一握手,然後重新坐下,他覺得有點緊張,於是轉背去,對著扁壺,再喝了一口酒。
那邊林智學冷笑一聲。
赫珍珠低聲說:“他居然醒得過來。”大惑不解。
林智學瞪她一眼,珍珠噤聲。
周老在雙方律師見證下先署名。
中方剛要動筆,忽然聽到那位大使先生冷笑一聲說:“表麵上這是一項純商業交易,可是,美國能源部想知道,為何中方竟然出價比市值高出三十個巴仙。”
周老轉過身去,“納波拉斯先生,價高者得。”
大使站起來,惡言相向:“把極地挖掘得千瘡百孔,嚴重破壞地球生態,而加國居然置之不理!”
中方代表一聲不響,簽上名字。
大使年少氣盛,提高聲音:“曆史證明我國尊重鄰國如兄弟,而鄰國卻不停叫我們失望。”
朱子山已憋氣多時,忍無可忍,他緩緩站起來,羅祖羅佳二人急急向他使眼色,他置之不理。
朱子山的聲音比大使更傲慢:“曆史可證明貴國自華盛頓及格蘭等總統起,就熱衷合並鄰國論,最近更為北極圈地界無理取鬧,貴國連國家公園都鏟平找石油,又有何環保可言?”
不止大使臉色大變,周老亦睜大雙眼,福怡尤其驚訝。
不過子山還沒有說完,他告訴大使:“這次合約雙方甲是東方石油,乙是統元地產,史密夫堡在加國,與貴國有什麽關係?”
大使大聲說:“我是觀禮嘉賓。”
“識禮者為貴客,無禮者是惡客,請你出去。”
大使下不了台,拂袖而去。
這時,子山才對他自己的行為大吃一驚,背脊出了一身冷汗。
噫,他完全失去控製。
可是東方石油代表過來伸出手,熱烈相握,他們滿麵笑容,卻不提剛才之事。
子山見儀式已經完畢,知道大功告成,解掉圓點領帶,把扁壺裏的拔蘭地一飲而盡,哈哈大笑。
周老在一旁吹胡瞪眼。
子山趁他們雙方討論細節,溜到電梯大堂。
剛想逃脫,有人叫他:“智科,你去哪裏?”
這是伍福怡叫他,他無法不聽命,他身不由主轉過頭去,隻見清麗的她露出雪白貝齒,笑容猶如雲層裏透出的太陽晶光。
她說:“智科,今日你怎麽了?”言若有憾,心實喜之。
“忍無可忍。”
羅祖站在他們身邊輕輕說:“世上不止他們可以暢所欲言。”
“這名大使時常呼喝他國總理,討厭到極點。”
福怡看著子山,“今天你有點不同。”
子山別過頭去。
福怡說:“鬥無禮者不是值得鼓勵的事,但智科這次說話大快人心。”
這話由她溫婉道出好不受用。
子山低下頭,他要走了。
他想先到濕地探訪那班長期駐紮的環保士,與他們同慶好消息。
這時周老出來說:“智科請留步。”
“還有什麽事?”
周老說:“阿佳你先送福怡回家。”
福怡抗議:“我不想回家,你別把我當孩子,我想聽你們說話。”
周老說:“福怡連你也為難我。”
這時林智學走近,“福怡,我想與你說幾句話。”
福怡對智學和顏悅色,“是,智學,請說。”
赫珍珠立刻警惕,用手臂圈住男友的手。
子山想,他們都是比他更精彩的演員。
看樣子林智科與智學兄弟不和,可是智學對福怡卻不減好感。
赫珍珠看樣子早知道這一點,亦步亦趨盯緊男友,臉上露出不悅之色。
子山告辭。
羅祖拉住子山,在他耳邊說了幾句。
子山駭然抬頭,“你是什麽時候知道的?”
“來的時候在車上鄧醫生已通知我,你切勿聲張。”
周老過來說:“我們出發吧,記住晚上與東方石油吃飯。”
他們幾乎挾持著子山走出會議中心。
那邊羅佳陪著福怡,林智學像是還在訴苦,赫珍珠臉色越來越黑。
子山說:“我的工作已經完畢。”
周老說:“子山,請到醫院來一趟。”
子山不願再管閑事,可是心不由主,脫口問:“為什麽?”
周老答:“因為你是一個善良的人。”
子山點點頭,“周老,我尊敬你。”
羅祖大力拍子山肩膀以示感激。
看樣子恁他們三個忠臣九牛二虎之力,扶掖林智科這名渾沌疲懶的太子都有點辛苦。
他們中途換了一輛車才赴一間小型私家醫院,三人從後門進去,走進地庫,鄧醫生迎上,與周老說了幾句話。
接著,看護領他們到一間病房,子山看到床上躺著一個病人,子山轉過頭去,周老同他說:“這是林智科。”
林智科正在昏睡,雙目緊閉,他的容顏叫子山大吃一驚,十多個小時不見,林智科的麵孔憔悴灰白,他們二人哪裏還有什麽想像之處。
子山問:“情況如何?”
羅祖歎口氣,“多年糜爛生活終需付出代價:美女、美酒、美食,加上某些興奮劑,加上這次迷藥,令他嚴重腎髒衰歇,需要做移殖手術。
“這麽嚴重?”
“還不止呢,他腦部有一枚鴿蛋大腫瘤,竟與統元先生在同一右眼對上位置。”
周老說:“醫生已安排手術時間。”
子山走近,輕輕惋惜地說:“閣下也太不珍惜健康了。”
躺在床上的林智科忽然呻吟:“是誰在教訓我?”
“是我,朱子山。”
林智科睜開眼睛,“嗬,是你,我的好朋友。”
周老說:“子山的確是我們好友。”
“我很久沒有這樣好睡,哈哈,真不介意走不出去。”
子山說:“你需要做幾項大手術。”
“嗬是,醫生已知會我,我問:應該很痛吧,他說痛該是我最低憂慮,真要命。”
沒想到林智科一貫樂觀,並無雙重標準,對人對已,都是同樣輕鬆。
子山說:“你好好休息。”
林智科問:“福怡呢,她為什麽不來看我?”
周老說:“我們稍後才知會她。”
林智科有點沮喪,“福怡一直冷淡我,她對我反感,她至難討好。”
子山一怔,他們即將完婚,林智科怎麽會說出這樣話來。
看護進來,“訪客該讓他休息了。”
林智科掙紮,“不,不,讓他們陪我說話。”
羅祖暗示子山與他走出房間。
他同子山說:“任何手術都有一定危險,他起碼要一個月時間才能出麵亮相。”
子山忽然聽到弦外之音,不置信地瞪著羅祖。
“是,子山兄,請你繼續幫忙。”
“羅祖,今日一關已過,這是公開實情的好機會,你們還想瞞到幾時?”
這時周老出來,“子山你跟我回家聽我詳細解釋。”
“你們覺得我同智科相像?那並不是真相,人們隻看到林智科誇張的電光紫領及大花絲絨西裝,還有那陣刺鼻香水,瞞得一時,瞞不得一世。”
他們三人不出聲。
“讓林智科坐在輪椅上見客好了,找替身對他不公平。”
周老搓著雙手,“因為你這個替身太理想,思路也與我們接近……”
這時王醫生匆匆出來,“病人忽然昏迷,需即時開刀。”
周老匆匆跟醫生回轉病房。
羅祖頓足,“豈可任由奸人林智學得償所願!”
“這是什麽說法?”
“子山,我與你慢慢講。”
他們回到市區一間新式貨倉改裝的公寓,“子山,你暫時住這裏。”
“羅祖,多謝你們安排,我有我的狗窩。”
羅祖微笑,“假如你再幫一次忙,這間公寓便歸你名下。”
“羅祖,受之有愧。”
“那麽,友誼萬歲如何?”
“你們到底有何苦衷?”
“不妨對你說,林智學與林智科爭產已呈白熱化,他正請律師質疑統元先生遺囑真實性,並提出證據,林智科不能勝任工作。”
“什麽證據?”
“智科曾兩度進戒酒所。”
“可是不成功?”
“正是,眾所周知,智科一到下午三時,就開始喝酒。”
“許多藝術家都有這種習慣。”
“統元先生注明倘若承繼人不能清醒工作,會永久取消他身份。”
“那麽,讓林智學繼承大業好了,他們原是兄弟,有什麽不同,那原是他們父親的江山。”
“智學喜歡做偏門生意,曾涉嫌洗黑錢案件,況且,我們做臣子的不能害伍福怡一生。”
子山愕然,“關伍小姐何事?”
“統元承繼人可娶伍福怡為妻。”
子山怪叫起來:“你可是在說人話?這是廿一世紀,一個人安排他自己命運,雙腳走自己的路,憑什麽伍福怡一定要嫁林氏兄弟其中一人?”
羅祖答:“因為這是條件。”
子山:“什麽不平等條款,這不等於賣人口?伍福怡應立刻知會警方。”
羅祖微微笑,“子山兄你君子坦蕩蕩。”
子山像是急痛攻心,“告訴我,伍福怡怎麽會順從這種盲婚?”
“這不是盲婚,他們三人自幼認識,他們是表兄妹。”
“表兄妹在北美洲法律下不能結婚。”
“他們隻是遠親,一表三千裏,並無血緣。”
“她怎麽會答應,林氏難兄難弟——”子山忽然噤聲,人家口口聲聲稱他君子,他怎好肆意批評林氏,人家不爭氣不管他事。
羅祖斟出冰凍啤酒給子山,“我們都愛護福怡,她有一種叫人自然生出愛惜她的魅力。”
子山心想,嫁他們兩兄弟,怎麽會有幸福。
智科是好人,但是糊裏糊塗,他的終身理想是美女美酒美食加一覺好睡,智學則野心勃勃,隻想利用家族生意去滿足個人權欲,更加可怕。
不過,他朱子山又是什麽?一個長期失業演員,身無長物,貧無立錐之地。
羅祖羅佳又怎樣?他們甘做林家隨從,事事為主子打算,也不是一流人物。
子山想,幸虧他沒有女兒,否則,不知嫁什麽人才好,所有追求者怕都通不過他這一關。
他隻能說:“我希望伍福怡反抗。”
“福怡一向與他們兄弟友愛。”
子山不出聲。
“今晚我們有一個宴會,盼望你參加。”
“我不擅應酬。”
“智科也是,你隻管吃喝就可以。”
林智科恐怕就是這樣吃喝得五髒衰竭,這班老臣害了他。
“子山兄,一天還沒有過去,你的工作尚未完畢。”
這時電話響起。
羅祖聽手提電話,“嗬,福怡問幾時接她。”
這一家像是生活在十九世紀家春秋時代,每個人都身不由己擁抱著說不出的表情,子山覺得他像在舞台上,客串著林家故事中一個角色,他已拒演,可是他們不讓他下台。
嗬下不了台原來是這個意思,太尷尬了。
“子山,請換衣服吧,福怡等著我們呢。”
子山想到動人的福怡,她像一隻溫馴的小鹿,如今這樣的文靜女性已經絕跡:幾次見麵,她總是默默無言,子山的心為她牽動。
他問:“林智科幾時進手術室?”
“此刻手術正在進行。”
“醒來之際伍福怡應在他身邊。”
“我們會在適當時候通知福怡。”
子山歎口氣,他也有難言之隱,他自私地隻想多見伍福怡一次。
子山打開衣櫃,慘叫一聲,他看到一套純白山東絲西裝,救命,他想,沒有真人會穿這樣的西服,可是,他是一個演員,他正在嚐試一個前所未有的難演角色,這是一項挑戰。
他演過乞丐王子,臉上搽汙穢的黑色化妝身穿爛衫演落難公子,他也裝假胸扮過女人,觀眾見他拋媚眼拍手大笑,為什麽這一次要例外?
子山心平氣和,敬業樂業,既然接了劇本,就得落力演出,他取過白色西裝。
當然,翠綠色襯衫更為駭人,還有,桃紅領帶叫他打起嗝來,林智科穿成這樣,當然是因為他這個富家子有權如此穿法不受幹擾,換了是小白領,早被關進神經病院。
可是,也因為是缺乏信心的表現吧,所以才藉奇裝異服嚷嚷:“看我,注意我”,林智科可能有心理病。
子山匆匆淋浴更衣。
他自房間走出,看到周鬆方在客廳踱步,他老人家已經撐了整天,仍然挺著腰板,真不簡單,是什麽令他賣命?肯定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那種權威。
“子山,”他轉過頭來,不由得說:“嗬真像。”
子山微笑,“周老,他情況如何?”
他攤攤手,已經把他交到醫生手裏。
“兩項手術那種先做?”
“腦部,不過,配對的腎髒也已經找到。”
對他們來說,都不是難事。
羅祖取出一隻盒子,“子山,請戴上。”
盒子打開,子山張大雙眼,他從未見過如此醜陋的鑽石手表,隻見巨大表麵上每一處都鑲滿寶石,像黃蜂窩似刺眼,表帶上更是整排閃爍方鑽。
他們也真懂得選擇道具,戴上它,誰還會發覺他是不是林智科。
朱子山想掩飾真正身份,林智科又想掩飾何事?
他們出門之前羅祖不忘在子山身上噴香水。
現在,子山已變身林智科。
他們去接伍福怡,素雅的她挽起秀發穿一襲淡紫色紗衣,鬢邊別一隻珍珠發針,她看到子山,笑著走近,幫他整理領帶,親昵手勢,正如一個未婚妻,為什麽林智科抱怨伍福怡冷待他?並沒有呀。
福怡把手伸進他臂彎,“智科,呢終於長大了。”
子山唯唯諾諾。
“也許你可以換一隻可龍香水,現在,人們一聞到它就想起你。”
子山一怔,羅祖真聰明,這就是刺鼻香水的功用:使朱子山更似林智科。
“也許,你會剃掉胡須,更也許,你會穿上深色西裝灰色領帶。”
子山笑,“女人總是想盡辦法改變男人:似軍隊紀律,把士兵意旨力推垮,才能叫他們服從命令。”
“幾時變得這般幽默?”福怡詫異。
客人來齊了,林智學及赫珍珠坐他們旁邊,東方石油代表再次與子山熱誠握手,祝酒時特別道謝,周老眼袋已經下墜,但仍然談笑風生,賓主盡歡。
散會後子山給自己打分數,演出起碼得八十八分,服裝道具功不可沒。
赫珍珠挨近他,“你好,智科。”
子山有禮地回應,“你好,珍珠。”
“真值得恭喜,福怡似對你印象大改。”
子山微笑,“我隻聽說有刺玫瑰,卻不知有帶刺珍珠。”
“咦,”珍珠意外,“你幾時這樣輕鬆,剛才喝酒又適可而止,奇怪。”
“珍珠,見過黑怕鬼,有人在酒中下GHB迷藥害我,你聽過這種藥嗎,受害人廿四小時之後醒轉記憶全失,不能指證凶手,十分可憐。”
赫珍珠不出聲。
“幸虧醫生來得早,他們已找到解藥。”
珍珠乾笑,“阿科,喝少了,你口齒也伶俐了。”
子山說:“你看福怡,她是否清麗脫俗?”
一身火紅晚裝的珍珠悻悻回答:“我也不是醜人。”
“當然,”子山笑,“珍珠你明豔照人。”
珍珠大為驚喜,“謝謝你,阿科。”
這時,子山看見羅祖在那邊朝他使眼色。
他走近他,羅祖說:“我們去醫院。”
“通知福怡沒有?”
羅佳在子山耳畔說了兩句,子山頓時像泄氣皮球,神情黯然,一聲不響,跟羅氏兄弟上了車子去醫院。
兄弟上了車子去醫院。
福怡一轉頭,已經不見了他。
珍珠在一旁冷笑,“還以為阿科轉性,原來靈光閃現,片刻即逝,我們送你吧。”
福怡一貫溫婉,“謝謝,我自己有車。”
珍珠又問:“你外婆好嗎?”
“很好,謝謝,我要走了。”
她轉身離去。
林智學走近,“你跟福怡說什麽?”
“就你可以與她說話,我不行?她是女神?怕我傷害她?”
林智學其實是個英俊年輕人,可是因為臉色陰沉,極小討人喜歡,他說:“你看這兩天那三隻忠心耿耿的黃狗好似有急事在身,坐立不安,他們又密謀什麽?”
珍珠答:“我肯定福怡不知內情。”
林智學說:“福怡一向不管閑事,這才得人痛惜。”
珍珠冷笑:“那個木美人在你心中十全十美。”
“老周已是強弩之末。”
“他們也不過是為自己,老周在統元已是幕後主子,人人都得看他麵色,阿科胡胡混混做人,百分百依賴他,你若上台,他們會有好日子過?這才不遺餘力保護主子。”
“可是老周這人多陰沉,看見我仍然笑容滿麵,一字不提官司,老奸巨滑。”
那邊,在車上,子山一言不發。
羅佳剛才在子山身邊說的是:“林智科手術後昏迷不醒。”
一到地下室便見鄧醫生迎出,與主診醫生一起見他們。
“病人暫時無生命危險,情況穩定。”
子山噗一聲吐出一口大氣。(原文即是如此)
“人類的頭骨堅固,是保護腦部最佳天然工具,可是,手術後瘀腫未消,頭骨又變成凶器,緊緊箍住腦子,細胞無法抒緩,導致死亡,故此我們隻得暫時打開部分頭骨,待腦自然消腫,而在此期間,故意用藥物叫病人陷入昏睡,以便治療。”
周老問:“有無後遺症?”
“言之過早,見一步走一步,醫療隊已經盡力。"子山問:”可以見一見林智科嗎?“
“他在深切治療室。”
鄧醫生帶他們到房間外邊,隔著玻璃,可以看到林智科躺在病床上,頭部係著紗布,像頂巨大圓頂帽,身上搭滿管子,陷入昏睡。
子山聽到周老歎息聲。
子山發覺林智科雖已失去知覺,但是表情複雜,他的腦部並沒有停止活動,他一時微笑,似想起過去美好時光,一時皺眉,嘴角下垂,像有極大煩惱。
這個可憐單純的人,不知怎地,獨擁數十億遺產,像一個孩子穿金戴銀逃難,要多危險就多危險。
周老問看護:“他怕冷,室溫幾度?”
“醫生有吩咐,請你放心。”
周老又與醫生商議一會,才無奈告辭。
“回去休息吧,大家都不是鐵打的。”
子山說:“我回自己的家。”
子山住在富利河一支般屋上,狹窄兼破舊,可是,金窩銀窩不如自家狗窩。
這邊羅佳聽手提電話,他對子山說:“明日一早,你約好福怡去探訪外婆,她請你上午九時去接她。”
子山吞一口涎沫。
羅佳微笑,“子山,你會喜歡外婆,她十分健談,年輕時留學英國。”
周老問:“還不回去休息?唉年輕真好,等閑三晝三夜不眠。”他可吃不消了。
羅佳拍拍子山肩膀,“明日一早派司機接你。”
子山身不由已點點頭,他渴望單獨與福怡見麵。
子山回到公寓,發覺背囊與舊衣物已洗淨送回,放在桌頭。他剝下白絲西裝,踢到一角,急急淋浴,洗脫可怕的濃俗香水,然後累極入睡。
朱子山看不見自己,否則,他也會吃驚,為什麽熟睡的人會有如此多表情:一忽皺眉,一會咬齒,刹那間又嘻笑起來。
他睡得很熟,直至天亮,電話鈴把他吵醒,是羅祖精神奕奕聲音:“早,子山,司機已在樓下等候。”
子山喊一聲慚愧,“我十分鍾就好。”
羅氏兩兄弟精力充沛,辦事能力高超,膽大心細,與林氏兄弟剛剛相反。
富豪的第二代,隻有少數能夠青出於藍,餘數的資質,有目共睹。
子山再次努力洗刷身上殘餘香噴水,然後換上他自己的舊襯衫卡其褲,他重重喘口氣。
不過,雖然已除下戲服,還不能鬆懈,在伍福怡眼中,他始終是林智科。
司機接他往山上駛去,終於停在一幢小小獨立屋前,立刻有女傭挽著水果糕點出來交給司機。
子山下車,女傭請他進屋子。
有人叫他:“是智科?”
他轉過頭去,看到秀麗的福怡站在他身後,不置信地說:“我的願望這麽快成真了,白襯衫,卡其褲,混身清新,隻剩胡須未剃。”
子山享受,她的清脆語音,是,一切都值得。
“智科,你這樣做是為著我嗎?”
子山輕輕回答:“不,是為著米妮老鼠。”
福怡笑:“見到外婆,可別多話。”
今日她穿一襲淺藍裙子,身型纖秀得叫人心疼。
子山看著她,“福怡,你怎麽會答應嫁給林智科?”
福怡微笑,“我尚未接受那枚指環。”
子山大膽地說:“快逃,越遠越好,不要再接觸林氏兄弟,林氏不是好人。”
福怡微笑,“我何嚐沒有想過。”
“什麽?”
“智科,你不是壞人,是環境寵壞了你,老爺子生前說:福怡,交給你了,你慢慢改變智科,他本性善良,隻是性格疲懶。”
子山脫口問:“你為何要擔起那麽大責任?改變一個人,那是不可能的事。”
“我也明白是吃力不討好的苦差,但外婆說,我們伍家欠林家甚多,你是知道的。”
子山惻然,上一代的債項,要下一代還,這是什麽不平等條約,伍家倒底欠林氏什麽?
“你應當反抗。”
“智科,我並不討厭你,尤其是今天,我覺得你是好伴。”
子山真想說:“那麽,你是喜歡朱子山,不是林智科。”
福怡你會不會是喜歡我而不是他?
隻聽得福怡說:“你看你神清氣朗,戒得成酒就好。”
他們去近郊探訪外婆。
七十餘歲外婆與福怡相貌相似,從一張藤椅子上,笑容可掬,可是敏感的子山一看就知道她患記憶衰退症。
“你來了,誌雲。”
福怡蹲下,“外婆,我是福怡。”
老人笑得更濃,“啊是福怡,快坐下吃糖果。”
福怡輕輕說:“外婆,我陪你說故事。”
老人問:“你想聽什麽故事?”
“那個在倫敦大學追求你的男同學。”
外婆嗬嗬笑起來。
子山惻然,精神與身體健康都很好,但腦筋卻糊塗了,人物時空因此殘缺不齊,像寫壞了的劇本。
門鈴一響,女傭去看門,老人又問:“是誌雲放學了嗎?”
誌雲是誰?老太太如許掛念她。
來人是看護,扶起老太太,“我們去散步。”
老太太說:“我寧願陪福怡與智科說話。”她卻認得林智科。
看護說:“我們十分鍾後即返。”
福怡剝一隻橘子給子山,“外婆患阿茲鹹默症。”她的素心戚戚。
子山握住她的雙手,“福怡,請放開懷抱。”
“幸虧有兩位最好的護理人員看住她,智科,多謝你照顧我們。”
子山聽明白了,外婆那昂貴的醫藥費用肯定一直由林家負責。
他輕輕說:“應該的。”
福怡低下頭,“你以前總不耐煩來看外婆。”
“是嗎?”子山吃驚,“罰掌嘴。”他拍自己臉頰一下。
不消一會外婆回來了,吃藥,喝水,然後坐回藤椅上。
她抬頭問:“統元,今日這麽熱鬧,是什麽緣故?”
林智科一定長得像父親。
老太太說:“統元,我知道你喜歡誌雲,我再跟她說,親上加親,我也喜歡,你我兩家又是生意夥伴,誌雲嫁你,我也放心。”
電光石火間,子山明白了,誌雲是老太太的女兒,即福怡的母親。
他們兩家原來有如此深厚淵源。
這些事,周老與羅氏兄弟肯定都最清楚。
可是結果,誌雲並沒有嫁林統元,何故?刹那間子山明白了,她不愛他,而且,她有勇氣拒絕他,她比福怡勇敢。
隻聽見福怡對外婆說:“噓,噓,別擔心。”
外婆卻看著福怡說:“打仗了,誌雲,你帶著孩子南下吧,不必理我。”
福怡問看護:“外婆今日話可是多一點?”
看護微笑,“不怕,讓她多講幾句好了。”
可是外婆看到一塊軟糖,取過便吃,她不再講話。
福怡輕輕撫外婆的手,“人類命運就是這樣。”
子山說:“外婆已渾沌與天地共存,時間空間對她來說一無所用,這是另一種境界,她本人並不覺痛苦。”
福怡接上去:“是親人硬要她恢複詳盡順序的記憶,親人才痛苦。”
子山笑,“福怡,你真聰敏。”
外婆聽見笑聲,也接著嗬嗬笑起來。
福怡握著外婆的手放在臉頰邊,“我的生命之源。”
子山十分感動,“應該多來探訪外婆。”
“智科,之前你隻來過一次,說是最畏懼老人,因為人人會無可避免變得龍鍾蹣跚,何用提早熟習。”
子山微笑說:“我真是一支討厭的孔雀。”
福怡說:“今日不一樣。”
看護過來說:“婆婆要睡午覺。”
福怡說:“那我們改天再來。”
看護說:“下次陪婆婆下圍棋,她還保存著七分棋藝,相當厲害。”
這位老太太真不簡單。
離開外婆的家門,子山說:“我帶你去一些你未曾去過的地方。”
他們找到一間小館子,地方有點邋遢,設備簡陋,可是越是這種地方的食物越是美味,子山叫了一碟生煎包子,告訴福怡:“你試試,包子裏邊還有一口湯,當心熨,整個兒吃。”
福怡咬下,“唔。”她說:“唔。”
“可是鮮美絕倫?這是真正生煎饅頭,用滾油泡過,然後在鐵板上煎熟,一般廚房隻蒸熟算數。”
福怡問:“你幾時發現這類小店?”
之上忽然說:“在我愛上你之前。”
“什麽?”
福怡嘴裏還有一口食物,本來高雅的她再也不會開口,可是此時也顧不得儀態,露出憨態,十分可愛。
子山忍不住說:“我想我愛上了你。”
福怡微笑,“你一直那樣說,隻有今日比較誠意。”
她胃口很好,吃下整碟包子,子山又囑她喝下濃香壽眉茶。
“來,再帶你去一個地方。”
“何處?”
子山把她帶到船屋碼頭,一整排都是小小船屋,各有特色:福怡還是第一次見到,十分驚異,這時,有鄰居與他們打招呼,其中一個是小女孩。
“誰這麽浪漫住在船上?”
“一些負擔不起岸上貴租的市民。”
“是合法的住所嗎?”
“市政府眼開眼閉,否則又把這些人趕往何處呢。”
福怡點頭,“說得好。”
子山打開船艙,扶福怡下船,他推開窗門叫空氣流暢,斟出咖啡。
福怡十分欣賞,“船可以駛動嗎?”
“當然可以,按照法律,船隻必須每日駛離三數次。”
“這是誰的家?”
“一個朋友。”
“我不知道你有幹藝術的朋友。”
“福怡,我們可以重頭認識對方。”
福怡凝視他,“你自小摔我手臂拉我辮子推我進水池,林智科先生,我對你十分了解。”
兩個人都笑起來,福怡許久沒有這樣開懷。
子山讓她看睡房,隻得小小床鋪,另外一張繩床。
福怡又驚訝地問:“睡得舒服嗎?”
“屋寬不如心寬。”
“林智科先生你忽然會說話了,叫我不停詫異。”
子山不知為什麽福怡仍把他當林智科,而不發覺他是完全另外一個人,粗衣,布褲,家在船屋。
子山扶她進繩網床,輕輕一推,繩床搖晃,她說:“舒服極了,可以睡一覺。”
這時,兩人的手提電話一起響起。
他們笑,知道是羅佳羅祖追上。
果然,羅佳問子山:“你們在什麽地方?”
“就回來了。”
“子山,我絕對信任你,可是小心!否則受傷的是你。”
“明白。”
“你們在船屋碼頭?我派車接你們。”
子山這才知道電話上附有衛星追蹤儀器,當然,他們難道還會用指南針不行。
那邊福怡也掛上電話,她說:“羅祖像是擔心你會誘拐我,你說奇不奇。”
“告訴他們,下個月我倆就要結婚。”
福怡抗議,“我仍在考慮。”
子山一拉繩床,網身翻側,福怡驚呼一聲,子山又扶住她。
福怡駭笑,“你仍在欺侮我。”
這時他們聽到船艙外一聲咳嗽,羅佳的聲音:“你們在裏邊嗎?”
他們兩人自船艙鑽出去。
羅佳見福怡衣裙稀皺,朝子山投去甚有深意的一眼。
他送福怡回家,然後對子山說:“船屋是你的家吧。”
“正是在下窩(應為蝸)居。”
“子山,我們都很羨慕你。”
“嘿,太客氣了,要做我還不容易。”
羅佳歎口氣,“是,隻需四個字:放下,自在,可是,誰也舍不得,都是紅塵裏的癡人,隻有子山你是名士。”
好話人人愛聽,朱子山覺得羅佳真是他的知己。
“不過,子山,福怡可是我們的人嗬。”
子山黯然,“林智科情況如何?”
“醫生說他有進展,期望他會康複。”
“那我可以退下了。”
羅佳不同他說那個,“福怡好像很久沒有這樣高興過,我還得感謝你。”
子山忍不住說:“羅佳,不必瞞你,福怡的母親劉誌雲原本是統元先生意中人,可是陰差陽錯,她卻與廣東籍同學伍某結婚,統元先生雖然失意,仍把他們視為好友。”
“後來發生什麽事?”
“後來打仗了,政權改變,伍先生因事下獄,老太太與誌雲南下,投靠林統元,統元先生一直把她們視為親人,對福怡尤其無微不至,供書教學,一肩承擔,福怡與智科智學一起長大,她一向是林家的人,自母親病逝,福怡與外婆相依為命。”
“嘩,三代恩怨,故事動人。”
“我們覺得智學比智科更喜歡福怡一點,但是福怡的外婆比較屬意智科。”
“智學不是有赫珍珠嗎?”
羅佳微笑,“智學甚多女朋友。”
“那麽,周老這角色,幾時進場?”
“他一直是林統元的得力助手。”
“你們二人呢?”
“明人眼前不打暗話,我們兄弟是周老的侄孫,自幼跟著他學習。”
子山越問越多:“這麽說來,羅氏兄弟與林氏兄弟一起成長?”
羅佳忽然欷歔,“是呀,他們是主,我們是仆。”
子山連忙說:“不可妄自菲薄,每個人都有工作,總理亦為國民服務。”
“子山,你若真是林智科,我們就好辦事,林氏昆仲一點也不似父親,我與羅祖幾次三番有離心,可是周老不允。”
子山有感:“林統元一定是個人才。”
“他一點架子也無,同我們說:”你們幾個年齡相仿,大家像同學,一般叫名字就好‘,背後,我們叫智科林一,智學林二,他叫我們羅一羅二。“
“福怡呢?”
“福怡是福怡。”
看情形他們也曾有過天真快樂時光。
凡事問到此地為止,人家已經十分慷慨,子山他那麽多嘴,人家都沒有見怪。
他們兩家緊緊相織,朱子山是唯一的外人。
羅佳這時說:“子山,明早來接你。”
“又有什麽事?”
“與小股東簽署合約,你與福怡都需在場,我們要宣布婚期。”
“這怎麽可以?”
羅佳滿臉笑容,“外界傳說甚多,懷疑林一林二遲婚是因為健康問題,如果你與福怡明日雙雙出現,可慰民心,一般人都覺得已婚人士可靠負責。”
子山按住羅佳的手,“我的參與到此為止。”
“子山,請幫我們渡過難關,直至智科蘇醒。”
子山不出聲,講得難聽點,倘若林智科永世不醒,難道朱子山就得繼續頂替他身份,與伍福怡結婚生子?荒謬。
這班人如許聰明,一定有他們的辦法。
子山說:“羅佳,我已決定離開牌桌。”
羅佳遲疑一會,“朱兄,呢定要為我們保守秘密。”
“我收了酬勞,一定盡義務。”
“子山你真是奇人。”
“哪有你們說得那麽好,我隻是一個落魄藝人。”
“子山,統元若有意投資電影事業,找你擔任編導演如何?”
子山的心一動。
羅佳太善解人意了,每個讀演藝係的學生多多少少,以天才自居,時常嗟歎沒有機會,無人投資,曲高和寡,以致懷才不遇,倘若有人願意資助……子山喉嚨咯一聲響,那真是美夢成真,他有現成的劇本,以及後備班底,他們全是投契他的好同學,一呼即至。
當下他不出聲。
“子山,大膽嚐試,成敗不論,你立刻著手做計劃書,交給我看。”
“我手上有現成計劃書,隻需整理一下。”
“子山,你的作品一定是個最佳題材,快讓我等大開眼界。”
子山等這句話已有多年,奈何他到處碰壁,看盡冷麵孔,今日忽遇知己,不由得鼻子發酸。
他定定神,“我回去就做給你。”
“子山,拜托你今晚開夜車,一定要有信心,明日我一早來取。”
羅佳絕口不再提明日簽約的事,子山不是傻瓜,每件事都要付出代價,同學們常說:“我願以一條右臂來換這個角色”。或是“把媽媽賣給你也值得”等殘酷語,就是因為機會難得。
這次,他想問羅佳:要肉體還是靈魂?
那天晚上,他徹夜在床底搬出幾隻鞋盒,把收在裏邊劇本與計劃書取出整理,那晚風大,船屋微微蕩漾,他鼻端似聞到一股香氛,奇怪,福怡並不用香氛,什麽地方來的香味?
臨天亮之前,子山盹了一會。
這兩日遭遇似木偶的奇遇記:木偶碰到一隻狐狸與一隻貓,被拐賣到奴隸營,變為驢子,回不得家鄉。
夢中船艙打開,有人叫他:“子山。”
他睜開眼睛,那是羅祖。
他們兄弟同樣長著圓麵孔以及濃眉大眼,雪白整齊的牙齒尤其討人喜歡。
子山看時間,才淩晨六時,他詫異,“這麽早?”
“聽說有佳作可讀,先睹為快。”
子山不由得感動,他越是推辭他們,他們越是客氣,這樣禮賢下去,更叫子山汗顏。
他把鞋盒交給羅祖。
羅祖畢恭畢敬雙手接過,“字字皆辛苦。”
子山答:“士願為知己者死。”
後邊有聲音說:“那又不必。”
羅佳也來了。
“難為兩位不是文字創作者也明白其中艱苦。”
一般管理級人員看到本子通常隨意一摔,甩到一角,那處像是劇本墳墓,起碼有一兩百部本子躺著不動。
而羅氏兄弟卻如此恭敬把子山的心血結晶捧在手中。
子山已知道該怎麽做,他輕輕說:“去開會吧。”
羅佳說:“子山你如果真不願意——”
“羅佳,quid pro quo.”
羅祖說:“我去取衣服。”
他們早已知道結果,料事如神,知彼知已,百戰百勝。
子山梳洗,聽見兩兄弟在翻閱劇本,發出讚歎之聲:“頭三頁就叫人不忍釋卷,你也來讀”,“我在看演員表,出人意表,主角不是美女”,“不不,她厭倦了美麗,扮作醜人,試探人心”,“喔,啊,這麽精彩?”,“我想把本子寄到荷裏活,環星片場不是租用我們在洛城的辦公室嗎”,“可以一試”。
子山正在剃胡須,手一滑,割傷上唇。
他太感動了,不管是真是假,這樣的假話他也愛聽。
他用液體膠布止血,換上羅佳帶來衣服。
那套西服顏色比較深,剛在慶幸,穿上才發覺在陽光下料子會變色,一會藍一會綠,十分精彩。
子山隻得歎口氣。
太遲了,即使金色三角泳褲他也得穿著出場。
子山問:“去看過林智科沒有?”
“醫生說瘀腫正消退中,明日也許可以解除迷藥,待他蘇醒,看查病情。”
子山略覺安慰。
“剃去胡須,子山更像林一。”
“兩個毫無血緣關係的人竟會如此相似,真是奇事。”
他們乘車到一間鄉村俱樂部,踏過草地,穿露肩紅裙的赫珍珠第一個迎上來,看到子山的腫唇,她笑問:“喲,剃了胡須,同誰接吻,如果暴烈,一定不是福怡。”
他們三個男生不去回答,隻見林智學過來,喝住女友,“珍珠,噤聲。”
福怡由周老陪著走近,“這邊,智科。”
子山過去握住福怡的手,她輕輕說:“周老說今日宣布我倆婚事,你看呢。”
子山說:“我也不明兩人結婚為何要向股東交待。”
周老笑:“大家高興是辦喜事目的。”
福怡微笑:“我倒是無所謂。”
子山問:“你答應了?”
福怡輕輕說:“我昨天已經答應了。”
子山又驚又喜:林智科如果還不快快酲轉,伍福怡就是朱子山的未婚妻了。而且,福怡喜歡的明顯是朱子山,不是林智科。
周老笑說:“訂婚期長半年,你們還有時間發展。”
都安排妥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十八世紀標準。
出席貴賓聽到喜訊,出科意料高興,掌聲雷動,要求喝喜酒,氣氛熱鬧。
子山忽然明白華人愛喜慶的原因,找個籍口:新年、結婚、孩子滿月、端午、重陽,不顧一切,大家共聚一堂,說說笑笑,過一年算一年。
他靜靜坐在一角,發覺林智科的西裝褲有點緊,站著還好,坐下有點痛苦。
他同羅佳說,“我隻有一個條件,讓我穿回自己的衣服。”
羅佳搖頭,“這個不可答應你,我已著人縫製一批大一號的西裝。”
“金色還是銀色,亮片珠子要釘密一些。”
“子山,一個能幹的人,無論穿什麽,都是一個能幹的人。”
子山問:“我做對了嗎?”
羅佳羅祖異口同聲答:“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十分義氣。”
回程,子山與福怡坐在車子後座,福怡輕輕說:“剃了胡須顯得精神。”
子山伸手摸摸光滑的下巴,可是,他們仍然認為他是林智科。
先送福怡回家,子山輕吻她的手背道別。
羅佳說:“我們去醫院,子山,你先回去吧。”
“我也想見一見林智科。”
羅祖說:“子山真是熱心,這樣吧,一起去。”
車子停在醫院後門,他們仍然從地庫進去。
鄧醫生低聲說:“今日後門有人鬼崇出沒。”
羅祖不出聲,他們隔著玻璃看病床上的林智科。
鄧醫生說:“已停止用藥,等他自然蘇醒,情況穩定,一切在控製之中,但是日後病人必須戒煙戒酒,多運動多休息。”
這時,看護忽然進來,匆匆在鄧醫生耳畔說幾句話,鄧醫生啊地一聲,示意羅氏兄弟一起出去,他們沒向子山交待,子山不便尾隨。
他在病房外等候,就在這個時候,他看見病人朝他招手,子山怔住。
是他眼花?不,病人的確虛弱地再次向他招手。
子山十分錯愕,身不由主,推開玻璃門入病房。
隻見病人微微睜眼,聲音微弱,“你是誰?”
“我是朱子山,木屋裏的客人,記得嗎?”
病人點點頭,自枕頭下取出一小團紙,塞到子山手中,“通知智學。”
子山俯下身子,“誰?”
“通知智學救我。”
子山驚駭,剛想追問,看護推門進來,“這位先生,請你出去,你可能感染病人。”
子山不得不退出,再看病人,他已閉上雙眼,麵孔浮腫,似昏睡過去。
子山把紙團藏進褲袋,滿心疑惑,可是這時鄧醫生與羅氏兄弟已經回轉。
羅祖說:“子山,我們走吧,他們已經起疑。”
“誰是他們?”
“一定是林智學派人在醫院附近打探。”
子山吃驚,可是,病人卻叫他去通知林智學。
他想說病人剛才曾經蘇醒,但他似有預感,終於沒向任何人提及。
回到公寓,前思後想,覺得林家的陰謀下似乎還有許多陰謀,但都與他朱子山一點關係也沒有。
他們爭的遺產與權益,子山均無興趣,他為什麽還留著不走?
不幸朱子山也是個貪婪的凡人,他貪戀伍福怡動人的微笑,他也希望藉著羅佳的關係,把劇本送到製片人手中。
所以他才留下來淌這個渾水。
現在還來得及,他同自己說,立刻走。
子山掏出紙團,打開,看到上邊潦草地寫著:“智學,我有危險,救我。”
是否應該拿著紙團到警署把他知道的都告訴警方?
他取出冰凍啤酒喝了一口。
會不會是林智科神智不清,半明半滅間誤以為智學是好人?也許,他想起少年時與兄弟無憂無慮的日子留戀不已。
他不能輕舉妄動。
剛在頭痛躊躇猶疑,門鈴響起,子山以為是羅氏兄弟,門一打開,外麵站著赫珍珠一個人,子山嚇一跳。
珍珠豐滿的嘴唇似一顆櫻桃,她向子山呶呶嘴,“可以進來嗎?”
夜半豔女到訪,肯定是禍不是福。
“我有話說。”
“珍珠,我不方便請你入內。”
她一手推開他,“智科你一向婆婆媽媽,我都知道了。”
子山一驚,“你都知道什麽?”
“智科,醫院裏是什麽人,你們為何頻頻出入醫院?”
子山怔住。
“放心,智學還不知道,所以你我必須一談。”
“談什麽?”子山越發緊張。
她委屈地說:“我不願失去智學。”
子山大惑不解,“你怎麽會失去他?”
“快點與伍福怡結婚吧,以免夜長夢多,智學愛福怡,你看不出來?”
子山看著珍珠,“這就是你知道的事?”
珍珠說:“當心失去福怡。”
“你愛智學,不一定每個人都愛他。”
珍珠搶著說:“福怡優柔寡斷——”
“你錯了,福怡十分有主張,她隻是涵養好,有事放在心裏,不大聲嚷嚷。”
珍珠頹然,“你們都把最美好的形容贈予福怡。”
“珍珠,請勿誤會我們偏心。”
“智學近日坐立不安,情緒煩躁,他喝得很多。”
子山正想安慰,門鈴又響起來。
珍珠不安,“這是誰?”
子山取笑,“既來之,則安之。”
外頭已有人在吼叫:“赫珍珠,你給我出來。”
珍珠變色,“是智學,怎麽辦?”
子山不禁好笑,“你我光明正大,有什麽可怕?”
門一開,林智學衝進來,酒氣噴人,他紅著雙眼握著拳頭叫:“赫珍珠,跟我走。”
珍珠大聲嚷:“你要打人?”
林智學咆吼:“我殺死你!”
子山心想,虧他還叫智學:又有智慧又有學識,他們兩兄弟一般魯莽。
說時遲那時快,他朝珍珠撲過去,子山本能擋在珍珠麵前,忽然刀光一閃,林智學手中不知什麽時候已握著一把彈簧刀,子山也不覺得痛,左手臂血流如注。
他連忙按住傷口,沉聲說:“林智學,你快走。”
林智學看到鮮血,酒醒了一半,退後幾步。
“珍珠。”他嚎叫。
子山喝道:“你火遮眼,珍珠不能跟你走,你還不速速給我離去,我要召警察了。”
林智學扔下小刀踉蹌逃出公寓。
子山立刻用電話通知羅祖。
羅祖趕來,隻見公寓地板血跡斑斑,驚問:“子山,發生什麽事?”
子山說:“我被酒杯割傷。”
“嗯,皮開肉綻,傷口足有兩吋長,立刻要縫針,我給你叫鄧醫生上來。”
子山鬆一口氣。
羅祖卻有疑心,四周張望,可是找不到可疑之處。
“子山,林智學已知我們頻頻前往醫院。”
子山輕輕說:“彼此是兄弟,有事應該攤開說個明白。”
“子山,多年夙怨,不易解決。”
鄧醫生匆匆趕到,親自替子山止血,他是國手,什麽沒見過,子山向他道謝:“殺雞焉用牛刀”,鄧醫生笑起來,替子山把傷口縫合。
前後才二十分鍾,他告辭離去。
羅祖說:“會者不難,鄧醫生,子山你,全是專業人士。”
羅祖無時不刻恭維他,叫他心花怒放,羅氏兄弟若要討好一個人的話,那人一定覺得受用,這一招在商場上想必非常重要,他們是專家。
羅醫生替子山注射過,他已昏昏欲睡。
“子山,你好好休息。”
子山順勢倒在沙發上,隻會點頭,他已不能動彈。
電光石火間,子山想到病床上的林智科,他也昏迷不醒,難道,他也身不由己?
來不及了,他已昏睡過去,夢中看到伍福怡,她用手托著頸後,正在看書,側著頭,濃密烏亮秀發垂在肩後,在每個女子都把頭發染黃燙焦的歲月,她那把黑發特別珍貴,她有點倦慵,搓搓脖子,抬起頭說:“子山,你來看這首俳句多麽有趣:一隻蝴蝶,在黃昏時,需要歇腳處。”
她叫他子山,她終於知道他不是林智科,子山滿心歡喜。
這時他覺得手臂疼痛,睜開眼睛,好夢醒了。
羅祖斟出咖啡,原來他整夜在公寓看守,子山不好意思。
他手裏拿著一份傳真,交到子山手中,子山一眼看到加州環星片場的標誌,信這樣說:“我的好友祖,問候,長遠不見,你寄來劇本《奇遇》已經收到,我親自細閱,覺得精彩新奇,好友你認為值得投資,我已將計劃書交製片猶太人夏洛克叫他著手推動,女主角適合周宣,你認為可是。她在芸芸眾華裔女星中算略為清秀,不似一些人鄉土味實在太重,手指腳指似捆著黑邊…。”
讀到這裏,子山忍不住大聲笑出來,混忘傷口疼痛,如此刻薄,可見真是影藝界人才,信件署名威默斯,子山聽過這個名字。
羅祖也笑,“他的確有看過劇本,我也認為周宜大眼睛配合劇中人。”
子山點點頭,他的夢想第一步已經實現。
羅祖問:“屆時你可會親自客串一角?”
子山有點汗顏,“言之過早。”
“子山,為什麽所有劇中主角都是俊男美女?”
子山微笑,“你可喜歡接受年輕漂亮的朋友?”
“當然。”
“人心如是,眾望所歸。”
羅祖笑,“你看我問的蠢問題。”
子山這才發覺公寓內淩亂物件及血跡已被清理,羅祖辦事的確神速。
“子山,請更衣我們到辦公室去簽字。”
朱子山不是笨人,知道簽名前碧血細閱文件上每一個字。
他輕聲問:“什麽文件?”
我已安排律師。“子山梳洗跟隨羅祖出門。
幸虧昨夜百忙中逐走林智學,送走赫珍珠,否則他們的怨對必然更深。
到了統元辦公室,秘書迎出,招呼他們進會議室,已經有人在等。
雙方律師各坐一邊,像棋盤上楚河漢界,涇渭分明,各自為當事人說話。
子山決定不收取酬勞,改收百分之三紅利,他在合約上簽上名字,羅氏兄弟當他的見證人。
大家握手散會,他的劇本版權宣告易手。
這裏秘書捧進鬆餅咖啡,羅祖把圈餅浸入咖啡,一連吃了兩個果腹。
“這邊,周老在等我們呢。”
隻見另一間會議室裏也坐滿了人,他們看到朱子山,都鬆了一口氣。
有人問:“智科,你無異議?”
周老微笑,“智科,你並無異議。”
子山不得不答:“我的確沒有意見。”
眾人攤開文件,他們忙著逐頁簽署,神情謹慎,隻有周老麵露笑容。
羅祖說:“好了,移交手續完畢。”
子山不出聲,他的出現叫另一方確信移交得到林智科同意。
他們移交了什麽?把什麽資產自林氏名下轉移出去?為什麽隻需林氏在場而毋須林氏簽署。
周老說過:“子山,我不會叫你做任何違法之事。”
周老的確遵守諾言,是對方誤會他是林智科而已,即使周老叫他智科,他可以是同名同姓另一個林智科,並不犯法。
待林智科本人出院之後,世界已完全不一樣了。
看樣子周老要應付的,不止是林智學。
子山暗暗心驚。
羅祖把子山帶到一間精致的小餐廳,鮮美自助菜已經擺出。
有人推門進來,原來是福怡。
美食美酒美人,朱子山很快會變成林智科。
福怡手中拿著一本熨金麵子小書,同子山在夢中所見一模一樣,他脫口問:“是俳句?”
“是日本十九世紀詩人竹磨所著俳句,你怎麽知道?”
“你在讀哪一首?”
福怡答:“一隻蝴蝶,在黃昏時,”子山在這時陪她背出:“需要歇腳處。”
福怡更加訝民。
周老過來說:“你倆仿佛有說不完的話。”
子山問:“剛才的協議,可以與我說一說嗎?”
周老答:“股權轉移,換取現款周轉。”
“請問是誰名下的股權?”
周老很耐心回答:“我的股權,但出售前需要得林智科同意。”
“林智科同意否?”
“林智科一向附和我的意見。”
福怡訝民,“為什麽說到林智科時用第三者稱呼?”
周老微笑,“如此清晰明了,不虞有錯。”
福怡隻吃了一隻蛋餃,她說:“我要到文物館主持一個慈善拍賣會議。”
子山站起來,“我送你。”
“不用,智科,我有司機,”這時才看到他手腕上傷口,“智科,你永遠冒失,傷完嘴傷手,怎麽回事?”
羅祖笑,“你慢慢審他。”
他們出去了。
子山送福怡到文物館,他靜靜另外叫車往醫院。
他走進地庫,看護迎上來,“請問找誰?”
“我找鄧醫生。”
麵孔陌生的看護很禮貌:“我們沒有鄧醫生。”
子山一怔,“這裏有一個腦科病人。”
看護依然耐心,“你弄錯了,先生,我們這裏是婦笠。”她身體已經攔住訪者去路。
子山探頭看向緊急治療病房,他呆住,玻璃房裏坐著一位太太,正抱著嬰兒喂奶。
看護微笑說:“這位先生,你莫嚇怕嬰兒,而且,外人身上也許有細菌,請在探訪時間再來吧。”
“這裏是地庫?”
“的確是地庫。”
“我找鄧茂醫生。”
“請到接待處詢問。”
子山無奈,隻得重返升降機,這層樓他來過兩次,他不會按錯鈕,隻不過以前按鈕的不是他,是羅佳。
子山明白了,他獨自不會看到林智科,他們把他收藏到什麽地方去了?
智科請求子山這個外人救他,智科可有危險?
他頹然,唯一可以商量的人可能是伍福怡,也許他應開心見誠對福怡說:看,我不是林智科,我叫朱子山,我是一個失業演員,為著一塊濕地,我冒充別人,後來又為著一個劇本,我收受利益,但我不是壞人,我擔心林智科安危……
子山用雙手捧闐頭顱。
福怡聽了會怎樣?如果是劇本,可以寫她緊緊握住他的手,一邊說:“不怕,子山,我倆一起查根問底,務必把壞人揪出法治,快,去通知警察,報人口失蹤。”
子山到詢問處找鄧醫生。
“沒有鄧茂,矯型科有鄧美琴,兒科有鄧桑。”
這時子山已知道他不會找到任何有關的人,他看一看手臂上的傷口,隻有傷口是真的。
子山驀然想起,羅佳曾經說過“林智學那邊有人在醫院門口探望消息。
但除出他之外,他再也看不見可疑人物。
剛躊躇,有一雙手搭到他肩膀,子山一愣,看向身後,原來是羅祖。
他說:“子山,你怎麽一個人到醫院來。”
羅祖把他拉上車。
子山開門見山問:“林智科人在何處?”
“與環星簽約授權他們擔任製片,美國電影公司合約如一本書那麽厚,不過放心,羅祖看看手表,”子山,明人眼前不打暗語 ,他已轉美國東岸休養。“他口氣誠懇,惹人好感。
“你肯定他無恙?”
“當然,子山,你以為我們是謀財害命的奸黨? ”
子山凝視他,“華人深信相由心生,我相信你是好人。”
“子山,你無需知道太多,再說,你的任務已經完成,謝謝你。”
子山索性坦白,自口袋掏出那張字條,“這是林智科趁你們不覺時交給我的字條。”
羅祖一怔,“你見到他清醒?”
“隻一刹那。”
羅祖讀過字條,“叫你找林智學來救他?”他忽然笑了,“智科一貫糊塗,害他的人就是林智學,要他出醜,要他爛醉不能出席簽約。”
子山收好字條,“我希望他無恙。”
“放心,他會得完全康複。”
“你剛才說,我的工作已經完成。”
“是,子山,你可以隨時離去。”
子山反而有種失落感覺。
“子山,你是一個出色演員,我祝你前途似錦,凡事如意,環星製片不日會與你聯絡,希望你們合作成功。”
子山點點頭,他太多事,他們已發掘他起疑,故此盡快解雇他。
羅祖十分禮待他,“子山,後會有期。”
美麗的伍福怡會怎麽樣?
羅祖像是會得解讀他的惆悵,他輕輕說,“福怡會得如期與智科結婚,請你放心。”
子山輕輕歎口氣,“林智科不懂欣賞她。”
羅祖也有感0胃,“但是,子山,世間豈能事事如人意。”
車子停下來,正是他那間小小船屋之前。
“子山,幸會。”他道別。
子山與他握手。
“對了,子山,千萬不要與林家任何一人聯絡,這場戲已經演畢。”
“我完全明白。”
“難為你了,子山,林智科穿衣品味十分奇突。”
他們都忍不住笑。
子山下車,看著羅祖把車子緩緩駛走。
他們臨時改變了計劃,本來,朱子山的戲份還沒有完,他們還在替他縫製新的戲服,事情一定發生突然變化,不過,他可能永遠不知道其中真相。
過去那幾天事故不斷,被他們圍繞著過日子,十分熱鬧,他們一走,又靜了下來,好不寂寞。
子山鑽進小船,脫下戲服淋浴洗臉,做一個三文治,喝口啤酒 ,在小床上睡著。
夢中像是有人叫它,他一轉頭,看到福怡朝他笑,她渾身散發一股芬芳,她伸出晶瑩的手來撫摸他的麵孔。
“朱叔。”有人叫他。
子山睜開眼睛,“啊,小霖,是你。”
原來是隔壁船屋鄰居小霖,她與單身母親搬來隻有半年,生活相當艱苦,子山有機會時時幫忙。
小霖手中握著一束茉莉,難怪那麽芬香,她把花插進杯子裏,“朱叔,這幾天不見你,媽媽說一定是喝多了,睡不醒。”
子山在床上坐起,是,他又回到自己的世界,“你找我有事?”
“物理實驗,要做一隻簡單小馬達,老師已發下材料,你可以幫我嗎? ”
“讓我看,我倆一起研究切磋。”
小女孩很高興,坐在他對麵,把工具攤開。
子山讀七年級的時候也做過這玩意,故此十分熟手,不到十分鍾就拚好電池磁石橡筋銅絲圈,發動機滋滋聲打轉。
小霖鬆口氣,“可交功課了。”
有一把聲音在門口說,“學這個幹什麽呢!一個女子幸福或不,與這種功課是否拿一百分有什麽關係?”
這是小霖的母親於家華,她給子山鬆牛奶雞蛋來,逐盒放進冰箱,另有一壺熱湯。
“回來了?”她問子山。
子山點點頭。
於家華說下去,“我也曾很天真的背會十四行詩,做熟立方根公式,交足功課,又怎麽樣?”她聲音懶洋洋不起勁。
子山笑說鼓勵她,“所以你是好母親。”
家華看上去相當疲倦,她說,“我昨天去試鏡,可是沒錄取。”
“那出戲?”山中方三日,世上已千年。
“新劇本新製作,叫做《野草》。”
“不錄取還有下一次。”
“是,永遠有下一次。”她聳聳肩。
子山不知如何搭腔,沉默下來。
家華識趣,“來,小霖,我們讓朱叔休息。”
母女離去,子山才揉揉雙眼。
家華日間在一家西菜館做侍應,晚上當酒保,才勉強維持三餐,她與子山一般讀戲劇係,在班上都是明星學生,踏進社會,才發覺隻是灰塵,差些討飯。
是,歡迎回到朱子山原來的真實世界。
在隔壁船屋,還有一個畫家與一名小提琴手,在過去一些,是未成名的寫作人,成堆文藝稿子,脾性高傲,懷才不遇,互相接濟。
那個寫作人最有趣,還養著一隻尋回犬,時時對子山說,“記住,狗糧要緊。”他本人三餐不繼,可是舉許多例子自勵,像“史提芬京初初投稿,家裏連電話都裝不起,借用圖書館電話與出版社聯絡”,又“伯利寫華氏四五一時租圖書館地庫大字機,五分錢用半小時,哈哈哈”。
他們都在等待機會。
還是做女侍的家華收入最穩定,子山與她相當投契,小霖也喜歡他,可是,子山總維持著最後距離,子山不想累人累己。
傍晚,家華喊過來,“有羊腿做晚餐。”
“什麽大事?”
“我三十歲生日。”
子山一怔,可憐的女子,芳華暗度,晃眼到了三十。
他順手在架上取一瓶紅酒,走到隔壁船上。
隻見家華端出羊肉,烤得香氣撲鼻。
“我是唯一客人?”
“我的客廳隻能坐兩個人。”
“小霖呢?”至少應由三人。
“到社區中心補習代數,八時回家。”
“我教她便可,何必破費。”
“最頭痛是補習功課,你沒累,學生先打嗬欠,氣死人。”
子山開了酒斟出。
家華忽然說,“小霖說前天看到你帶女朋友上船。”
子山一怔,“她看錯了,我沒有女友。”
“小霖說那女子十分秀麗,白皙得像從來不曬太陽,五十年代打扮,穿裙子,半跟鞋。”
是,這正是伍福怡,形容得很逼真,小霖有天份。
“後來,還有年輕男子找你,子山,是電影公司的人嗎,是否有好消息?”
子山一怔,“嗬,是,他們把我的鞋盒取去過目。”
家華聞訊笑出來,“這是喜訊,比生日更應慶祝,有眉目沒有? ”
“言之過早。”子山搓著雙手。
家華問,“是哪一家電影公司?”
子山據實答,“環星。”
家華驚喜,“拍天山三部曲的環星?你怎會認識他們?”
子山答,“機緣巧合,朋友的朋友介紹。”
“真叫人豔羨,那隻鞋盒,放在床底下有一段日子了吧,終於得見生天。”家華忽然掩嘴,“對不起,子山,我無意冒犯。”
“放心,我不是多心的人。”
“子山,如果有機會的話,介紹我演出一角。”
子山趨近,握住她的手,“我一定努力推薦。”
家華低頭,“我知道你對我們好。”
“別氣餒,有的是機會,萬一大紅大紫,你反而會向往今日的閑情。”
家華歎氣,“我已老大,結婚又離婚,拖著一女,收入不定,還有什麽可以奉獻?”
“你的才華。”
家華微笑,“我有多少才華?”
“足夠買七棟洋房三輛大車,供女兒讀到博士,安穩地與家人共度晚年。”
家華笑出聲,“那我趕緊做夢。”
她把手洗淨,梳頭化妝,準備到酒吧上班。
“家華你自己當心。”
子山回到自己船艙,他大聲對著河道嚷,“兩個世界的人!”但不知誰比誰更不快樂。
那個未成名作家聽到子山喊聲走出來,他笑說,“終於憋不住悶氣發瘋了。”
子山忍不住問,“我們這票人到底幾時才可出頭?”
“你若沒有心理準備永遠不會名成利就,就不應該從事文藝工作。”
子山有點羞愧,“您說的是。”
他說下去,“或許我們的著作從未暢銷千萬冊,又或許你我名家從未由霓虹光管照耀,可是,我們曾竭力工作,創作過程多麽有趣,心靈何等滿足,我們不是行屍走肉。”
他慷慨激昂地說完這番話,忽然聽到有人鼓掌。
畫家的聲音傳來說,“有人邀我替一家酒店作一批畫,純商業性,可應接這項工作?”
子山立刻說,“麵包與牛油也很重要。”
“還有牙膏毛巾肥皂。”
“還有水電車費衣服鞋襪。”
畫家答:“我明白了,我明日就去上班。”
“不要氣餒,我們支持你。”
“於家華呢?今日她生日。”
“她在棕熊酒吧上班。”
“那是一個爛地方。”
“所有酒吧都不是好地方。”
“她白天工作那家餐廳也十分醃(月讚)。”
“到處都是色迷迷的男人。”
“家華的姿色也大不如前了,她很少打扮,無心約會。”
“喂,背後別說人好不好?”
“朱子山,你去接她下班,有點表示。”
“家華對子山最關心。”
子山不出聲,大家也都靜下來,各管各事去了。
子山遲疑一會,把一輛腳踏車自船上解下,去社區中心接小霖。
那小女孩抬頭看到子山,不勝歡喜。
子山猜想她母親最多替她留一客火腿三文治,他請她吃龍蝦。
“最近媽媽常常去試戲。”
“本市這種機會也不是很多。”
小霖口氣同大人無異,“美國人北上拍戲,許多小角色會在當地聘用。”
“我不希望她演一些妓女、傭人、阿姆等臨記。”
“媽媽說隻要能開口就很好,不過,如果往後三年還如此,她說她會去補讀教育文憑。”
子山不出聲。
“媽媽說她有點象自甘墮落。”
“不,她已做得很盡力很好。”
“奇是奇在她推薦別人去試戲,說某某角色適合某人,通常都獲得成功,但她自己卻失敗。”
“她有選角眼光。”
小霖忽然像是她母親的母親般說:“可是她挑對象卻毫無眼光。”她低下頭。
“我想他們隻是合不攏,不是誰的對錯。”
小霖苦笑,“我也那麽想。”
“我送你到公路站,我去接你母親下班。”
“她沒有這麽早可以走。”
“我試試問她今日是否可以早走。”
看著小霖上了車,他往回走,到一片書店裏消磨良久,一邊喝咖啡一邊翻閱最新刊物。
此刻,有點瑟縮的他真不像慷慨得會把一大片濕地回贈市政府的豪客。
做藝術的人多少有點瘋子的細胞。
他凝神讀了很久,老實說,他不覺這些作品的水準比他鞋盒載的原稿更高,可是,人家大作得以出版見到天日,這是唯一分別,他喜歡這樣想,因為,如果他不看好自己,誰又會看好他。
終於,書店也打烊了,子山依依不舍離去,他騎著自行車到棕熊酒吧。
酒吧門口已有熟悉的可疑人種徘徊:乞丐、流鶯、醉漢、毒販,一般人統稱社會渣滓。
子山第一次參觀家華的工作環境,不禁心酸,她應得到較好待遇,世上所有女子都應 被愛惜。
他推開門進去,找個空位坐下,今夜棕熊生意不錯,空氣混濁,人煙彌漫,子山看到家華正在酒吧後邊忙著斟酒調酒。
他遲疑一下,已經有人坐到他麵前。
那是一個濃妝豔抹的中年婦女,穿大花吉卜賽裙子,她摸出一疊托羅紙牌,“算一個命,先生。”
子山十分禮貌,“我在等人。”
她鍥而不舍,“算個運程,隻需五十元。”
子山看著她,已經四十出頭了,倘若她是剛取得國際大獎的電影導演或是大學教授,那真是年輕有為,可是像吉卜賽般還在酒吧內混,那真是人老珠黃,十分彷徨。
子山輕輕答:“我沒有五十元。”
吉卜賽並不氣餒,“你在等誰?嗬,我知道了,是於。”
子山點點頭“你技術不錯,雖然,你不是真正吉卜賽。”
“先生,我隻是在扮演一個角色,莎翁說:整個世界是舞台,所有男女是演員。”
子山笑了,真是個有趣的地方,大家開口閉口莎士比亞。
“你原來身份是什麽人?”
“那你就不必知道了,三十元,給你特價。”
“我隻有二十元。”
“成交。”她手勢純熟地發牌,排列在麵前。
那邊家華低著頭不住忙,頭發有一絡掛在額前,臉頰被人氣蒸得咚咚,完全似勞動婦女,她雙手粗糙,氣息短促,腳步重濁,再也不似一個讀書人,受環境所逼,家華不得不演好她的角色。
這時吉卜賽說:“嗯,你對於家華充滿友情,但是你深愛的,卻是另外一個人。”
子山笑了,誰不是呢,每個人心底,都有一個得不到的至愛。
“你以為那個女子是女神,是一個藍色的寶石,但是我可以告訴你,你錯了。”
子山詫異,“這副牌可以告訴你那麽多,二十元有那麽多預言?”
“你的女神,實際上是一隻狼。”
子山笑,“夠了,你已盡了責任。”
他付她廿元,吉卜賽收起紙牌,走到另一張桌子兜搭生意,她又坐下來。那邊,家華終於看到了子山,她朝他擺擺手。
子山走近,“有無機會早退?”
“今晚生意特別好,人手不夠呢。”
子山點點頭,“那我先走,你自己當心。”
家華看著他,“你的善意我非常感激,在這種時刻有好友支持最為重要,像注射一枚強心針一般。”
子山微笑,“家華,生日快樂。”
子山走到門口,再轉頭看,隻見一個半醉男子拉住家華的手不放,家華掙脫,他去抓她肩膀。
子山忽然氣忿,他要衝過去評理,他要保護家華,這時,忽然有一隻鐵箝般手臂將他箍住,並且把他拉到門外。
子山大聲問:“你是誰?”
“我是酒吧主人,我叫佐根遜,我是威京後裔,身高六(口尺)三,體重二百八,你是否想與我打架?”
子山呆呆看著這個紅發大漢。
“你是於的男友可是,你看見有人調戲她,故此想保護她,可是這樣?”
大漢說:“這裏是酒吧,所有客人都是醉漢,你不允許你得罪酒客。”
子山問:“你任由女職員被這些人輕薄?”
“店裏有保鏢!如果過份,他會製止。”
“可是——”
“這位先生,你女友在酒吧工作,此類情景每日發生,無可避免,你若氣忿眼紅,即不接受事實,遲早與她分手,你要不看開,否則,努力掙錢,把她接回家去,當公主般關在象牙塔內。”
啊,朱子山震驚,這威京人竟有如此智慧。
他說下去:“你又沒有能力照顧她,又在她工作地方生事,不是更叫她為難嗎?她的日子已經不好過,你還忙上加亂?”
子山長長籲出一口氣。
“回去吧,我會替你看著她。”
子山的肩膀鬆下,“謝謝你。”
佐根遜笑,“這番話我每月起碼演說三數次,隻有你一人聽進耳朵”
“其餘人怎樣做?”
“打架呀,結果連女友一起掃出門去。”
子山不由得說:“棕熊酒吧是一個很特別的地方。”
佐根遜答:“我也那麽想,你請打道回府吧。”
子山取回腳踏車,落寞地返回船屋。
他為剛才的不自量力深深羞愧。
他朱子山有什麽能力保護任何人?他自身難保。
子山盹著。
淩晨他聽見有人推門進來,“睡了嗎?”
子山連忙答,“沒有。”
他看到一圈晶瑩的光影,他衝口而出想叫福怡,那聲音卻說,“是我,家華,我給你帶生日蛋糕來,同事們替我準備,叫我驚喜。”
小小蛋糕上點燃著細細蠟燭。
子山醒過來,用手擦擦臉,“有何願望?”
家華吹熄蠟燭,“早日上岸。”
子山苦笑。
“再在酒吧做下去,連些微一點氣質也失去,再也找不回來。”
子山不敢冒昧,他維持緘默,越少說話越好。
家華問,“你那隻鞋盒,有消息嗎?”
子山搖頭,“世上不止一隻鞋盒,事實上他們的倉庫疊滿鞋盒,成千上萬,像間鞋廠。”
家華說,“我想讀一張護士或是教育文憑防身。”
“也是好事。”
被威京人教訓過後,子山收斂許多。
“你見過佐根遜了?”
子山又點頭。
“佐根遜向我求婚。”
“什麽,幾時?”子山跳起,頭頂碰到船艙。
“這個四十七歲的北歐裔鰥夫向我保證日後不必在酒吧工作,他會待小霖視若己出,並且,一年後把財產三分一分給我。”
“聽上去像職員合約,不,家華,不可答允。”
“我很疲倦,子山。”
“家華,你應得到更好際遇。”
“我相信佐根遜是好人。”
“家華,你聽我說,像在雪地裏迷途,我們一定要掙紮走下去,千萬不可以倒下來睡。”
家華低頭,“他說,即使我不答應,也可以在棕熊一直做下去。”
佐根遜的確是個好人。
子山不該在酒吧出現,使佐根遜誤會他有勁敵,故立即采取行動,向於家華求婚。
都是朱子山不好。
子山難過極了,一切都是他逼出來的。
他輕輕說,“去,去拒絕他,把工作辭掉,讓我照顧你們。”
家華卻說,“我會趁這兩天想清楚。”
她鑽出子山的船艙。
第二天子山出門找工作,在影藝協會大堂站著許多失業演員,聚在布告板及電腦前看聘人廣告。
子山看到幾個年輕男子長得像希臘神話裏愛神維納斯的男朋友,阿同斯,他吃驚,流年暗渡,他已經算是老醜。
轉瞬間他最好的十年已經過去,他仍然一事無成。
開頭還可以說在摸索,現在簡直迷了路。
秘書唱他的號碼,子山進辦公室見職業介紹員。
那中年女子很客氣,“朱先生,你想找什麽樣工作?”
“任何同演藝事業有關工作。”
“即刻想上工?”
子山點頭,“我的肚子已經開始餓。”
女子說,“我明白,我曾經此苦,後來咬緊牙關做文書工作。”
子山不出聲。
女子查閱檔案,“小小樂園公司聘請小童生日聚會表演嘉賓,提供工作服裝道具,薪優,每小時四十元,兩小時半起碼。”
子山不置信,“你的意思是,聘請表演小醜?”
女子點點頭,“索拉奇雜技團也是這樣開始,職業無分貴賤,你擅長什麽?”
子山想一想,“我諳一些簡易魔術。”
“好極了,”她取起電話,打通,說了幾句,“是,是,今日下午三時綠林路三十四號,是。”
子山覺得他已經好算走運了。
“屆時有小小樂團女職員與你在該處合作,你去準備一下,朱先生,工作一旦接下就是工作,不可欺客,有些小醜滿身酒氣抵達現場,嚇壞家長小孩,即遭解雇。”
“明白。”
“好好做,令孩子有一個難忘的生日。”
子山回到船上休息一下,把幾套魔術道具自床底取出,練習一下,那是他十七八歲時用來吸引女同學用,玩得最熟的是耳朵取球等幻術。
他苦笑,已經變成街頭賣藝人了。
子山準時抵達綠林路,一個帶著小提琴的少女已在等她。
子山微笑,他可能是朱莉亞音樂學校的高材生呢。
他與她坐下商量表演內容,“分三節,第一節表演魔術,第二跳舞,第三唱歌,我伴奏,你做主角。”
子山建議,“加一場默劇。”
“可以交差了。”
於是他們在家長帶領下吹漲氣球,布置現場,兩人分別船上小醜服飾,那少女很有心思,帶來服裝一男一女與子山調轉性別,子山隨和,穿上花裙,帶上辮子假發。
演員嘛,任何角色都得演好。
生日會出奇成功,精誠所至,金石為開,進行到一半家長已經嘖嘖稱奇,覺得水平奇高,紛紛要求預約。
子山表演魔術時兼任教授,孩子們學得津津有味,少女的提琴奏得出神入化,選曲優雅,一首接一首佩格尼尼,臨走,家長給了豐富小費。
少女同子山說,“我叫安琪,我很佩服你服務精神,可以一起喝杯咖啡嗎?”
子山看著她清澈雙眼,“我已經結婚。”
“多麽可惜。”
“但是我可以為你高歌一曲。”
安琪笑,“什麽歌?”
子山張口唱,“雪山雪山高,當你走進雪山請仰首呼叫,嗬嗬嗬嗬,君還記得我否,嗬嗬嗬,君還記得我否。”
安琪用提琴輕輕伴奏。
子山唱得十分纏綿。
安琪問,“誰是那個‘君’?”
原來子山的憧憬那樣明顯。
“我妻。”他推搪。
安琪卻笑,“我不認為如此。”
“回家吧,小女孩,後會有期。”
他拿著報酬到菜市場買了食物放在腳踏車後帶回船,都送到家華處,自己隻留牛肉麵包。
晚上,小小樂團負責人找他,“朱先生,你與安琪,一連七天訂滿期,你是我們的明星了,恭喜。”
子山不知是成功抑或失敗,是悲是喜。
接著好幾天,他都忙著與安琪編排新節目,當一個小型劇場那樣做,絕不欺場。
在一個豪宅地庫,他看到了熟人。
子山從耳朵掏出一串銀幣,惹得一群三五歲小孩子歡呼,有人輕輕走進來,站在門口觀看,子山一眼認出他是羅祖。
子山尷尬,幾乎失手。
電光石火間,他同自己說,0出,我又不偷不搶,何用怕羞,於是挺直腰板,繼續努力演出。
他扮著女醜,希望羅祖別把他認出來。
羅祖隻在門外站了一分鍾便悄悄離開,子山鬆口氣。
他拎著道具回家,隨即用酬金添了日用品,與家華一人一半。
他問小霖,“媽媽呢?”
“出外找工作,她已辭去酒吧職位。”
子山點點頭,他倆永遠在找工作。
小霖說,“酒吧老板向她求婚,她沒答應。”
“你都知道了。”
“是呀,媽媽從不瞞我,她說她不愛佐根遜,對不起他。”
子山放心,籲出一口氣。
“你呢,”小霖忽然問:“你有什麽表示?”
子山老老實實說:“我得先找到一份穩定工作。”
小霖點點頭,“我知道收入多重要。”
“在做什麽功課?”子山搭訕問。
“英文作文‘種族歧視’,一千至一千一百字。”
“你最拿手作文,難不倒你。”
“的確是,上次老師閱我卷子,忍不住叫‘神聖的牛’。”
“我為你驕傲。”
他回到自己船艙,一抬頭,看到一隻光亮的牛津皮鞋,他有訪客。
來人出聲:“子山,是我。”
子山怔住,“是羅祖?”
羅祖還是把他看了出來。
“子山你記性真值得誇獎。”他永遠讚美朱子山。
子山苦笑,“請進艙喝啤酒。”
船身輕微搖晃一下,有一個冬季刮起烈風,碼頭震蕩撞擊破裂,好幾隻船飄出河口,需要海警拯救,否則,會一直飄向夏威夷群島。
當然,羅祖不會來與朱子山談論風向。
他喝了一口啤酒,開門見山說:“子山,你環境不好,為何不同我說,你是我最尊重的朋友。”
子山詫異,“環境優與劣,我從不打擾朋友:中了彩金,讓朋友知道,叫做炫耀,手頭拮據,對朋友訴苦,那是討飯。”
羅祖沒好氣,“這種想法,叫做頭巾氣。”
子山笑,他倆互相大力拍打肩膀。
羅祖說:“子山,你這個人對物質毫無價值觀,這樣下去會吃虧,你不能一輩子街頭賣藝。”
子山攤攤手,“江湖救急,直至我的鞋盒得到注意。”
“啊是,我必須替你跟一跟。”
“我還可以維持——”
“至於目前,”羅祖取出一張銀行支票,放在他手中,“請勿推辭。”
子山不再掙紮,他把本票放進口袋,“有借有還。”
羅祖點點頭。
子山問:“各人好嗎?”
羅祖答:“自從你離去後,統元四分五裂,我與兄弟籌謀組織——”忽然他住口,“子山你對統元全無興趣,你不是想知道這些,你要問的,是福怡吧?”
子山終於點點頭。
“子山,在你想像中,福怡是困在堡壘中的無助長發公主,統元是魔怪,我等是幫凶,可是這樣?”
子山不出聲。
“子山,你絕對是我所認識的成年人中最天真的一個,你的腦筋構造與我們不大一樣,”羅祖十分感喟,“我很欣賞你,但是伍福怡與你想像中有點出入,她完全自由,她隨時可以離開林家,她留下來,有她的原因。”
子山躺在繩床上微微搖晃。
“福怡也是人,有肉身有欲望。”
子山輕輕問:“她快樂嗎?”
羅祖反問:“你快樂否,我呢,羅佳呢,我們是成年人,快樂,無論多麽星碎,都已經離我們而去。”
“不,羅祖,你不應悲觀。”
羅祖說:“我在工作裏獲得滿足,今晚與老友暢談,我十分開心,對我來說,已經足夠。”
“羅祖,你可想過結婚生子?”
羅祖答:“有淑女委托終身,我一定感激,子女出生,必然叫我感動落淚。”
“那不是快樂嗎?”
忽然在船艙外有人咳嗽一聲,“文謅謅說起哲學 來,真可怕:人生在世快樂嗎,往生後到底是涅磐還是寂滅,是非與謠言是否與戰爭一般永不休息?”
子山歡喜地喚出:“羅佳,你也來了。”
羅佳哈哈進艙,“可不就是我。”
三個大漢在一條船內,有點擠迫。
子山說:“羅佳,難得你也在本市。”
“不,我在舊金山,羅祖同我說,他在表舅的外孫家看到一場精彩表演,懷疑那個藝人是你,我立刻趕來。”
子山答:“的確是我,瞞不過羅祖法眼。”
“他說他從未見過如此溫文小醜,極受孩子們歡迎。”
子山尷尬地笑。
“子山你真是怪人,把那麽大一片地產歸回政府,然後默默捱窮。”
這時羅佳也掏出一隻信封交到子山手中,子山不能不感動,這兩兄弟實在待他不薄,羅佳自舊金山趕來就是為著接濟他。
羅佳打氣:“子山,做文藝工作特別需要刻苦,明朝太陽一定升起來,要有信心。”
羅祖取笑說:“子山幹這一行,是因為他熱愛藝術,可不是為著名成利就,豔陽還是落雹,他不關心。”
子山啼笑皆非。
羅佳說:“子山氣色很好,我放心了。”
這時又有人推開艙門,看一看,發覺再也擠不下人,於是笑說:“Three men in a tub,a-rub-club-dub.”
羅祖大笑,“這麽淘氣,一定是於霖小朋友。”
小霖答:“正是我,媽媽問可要吃菜肉雲吞。”
羅佳說:“肚子正餓,請快取來。”
子山卻沉默,羅氏兄弟叫得出小霖姓名,由此可知,朱子山的事,他們打探得一清二楚。
小霖出去,過一會捧著宵夜回來。
羅祖讚說:“我最欣賞這碧綠蔥花。”
他們兩兄弟永遠隻去談事情光明一麵,往往表揚優點,這種樂觀態度值得學習。
羅祖問:“可以見一見嫂子嗎?”
子山忸怩,“那不是我女友。”
羅佳口快:“子山,你還在等什麽?”
羅祖看他兄弟一眼,“子山,這是我們二人的私人電話,你有什麽事,請勿猶疑。”
子山與他們大力握手。
“我願意在這隻船上與你聊到天亮,可是我們另外有一個地方要去。”
子山知趣,“後會有期,謝謝你們關心。”
他們兩人一先一後走出船艙。
子山在岸邊送他們離去。
家華在他身後說:“我不知你有那麽熱情的朋友。”
子山答:“雪中送炭,實在難得。”
“我已習慣人情世故,窘了這些年,已無親友相認。”
“可想爭口氣給他們看?”
家華搖頭,“不,我爭氣是因為想生活得較好,不是要在任何人麵前威風。”
子山說:“與我的想法相同。”
家華看著他微微笑。
子山自口袋裏掏出羅氏兄弟相贈支票,“要哪一張?”
家華驚喜,“可是你的鞋盒有消息?”
子山隻得順著她的意思說下去:“正是,這是預支費用。”
家華取過其中一隻信殼,“子山,將來有能力一定歸還。”
子山脫口說:“你我之前還分彼此?”
家華喜孜孜拆開一看,“唷這麽多。”
子山也發覺是五位數字美金,他鬆口氣,他們可以略喘一口氣了,生活逼人,脖子像被殘忍巨人雙手扼住,越收越緊。
一抬頭,看到一輪明月。
這時小霖叫母親,子山說:“明天見。”
今晚,他一定可以睡得比較好。
他沒有看錯羅氏兄弟,他倆不是那種用完人丟下人不理的功利主義者。
但是,子山覺得他們不算快樂。真正的快樂,仿佛與財富聰明智慧學問及社會地位完全無關。
子山隻知道每當他想起福怡,他心中有一比淒然的快樂,那已經足夠叫他滿足。
林氏家族的鬥爭不知進行得怎樣。
他們肯定不會快樂。
子山是吃鈴薯的人,過一日算一日,林氏家族卻為萬年基業煩惱。
他在繩床睡著,關上船艙,像置身一隻瓶子裏,或是一隻葫蘆。
他的手提電話響了又響,子山掙紮著起來,“喂。”
“朱子山?我是環星代表王立富,有時間與我們談一下嗎,戲立即要開拍,劇本需要改動一下,費用另付。”
“你們在什麽地方?”
“洛城,付你來回飛機票,可否立即起程?”
子山忽然挺起胸膛,大聲要求:“我可否帶女友同來!”
對方笑,“你倆明早一起去美聯航空公司取飛機票,中午十二時之前到達洲際酒店,我再派人與你聯絡。”
轉運了。
奇遇由馬車經過濕地那日開始。
子山立刻趕到餐館把家華叫出來,把好消息告訴她。
家華團團轉,一時擔心小霖去不了,一進又說找不到替工,忽然蹲到地上,雙手掩麵。
子山溫言說:“你當是放假好了,試想想,多久沒休息。”
“那麽,回去收拾行李,明晨乘六時飛機。”
家華說:“我還不能辭去日間工作。”
“當然,要有最佳盼望,可是作最壞打算。”
他們歡呼一聲回船屋收拾行李。
小霖自補習社回來,見他們如此高興,便問:“可是你倆要結婚了。”
“比結婚還好,我們找到工作。
家華致電學校及餐館告假,他們一行三人也沒有休息,天未亮就在鄰居門上貼告示,告知去向,然後,就乘車往飛機場。
十五歲的小霖十分憧憬:“不是結婚嗎?”
這天開始,一切都很順利,他倆均找到工作,學以致用。
環星有許多公司,短短三個月時間,朱子山成為他們劇本醫生,許多名家劇本都交到子山手上修改,令子山誠惶誠恐,全力以赴。
在健全製度下,修改費用有規定價格,專業人士在旁協助提供可靠資料,過程雖然繁複,子山處理得很好。
家華獨當一麵,接到演員角色,但很快發現她更擅長處理公共關係,她成為選角助理經理。
兩人工作忙,瘦許多,精神奕奕,加上經濟情況改進,衣著時尚,人也顯得年輕。
各人都以為他們是一家三口,但是實際子山仍然與家華維持朋友關係,他們租了一間房子,子山住地庫,各有門戶進出,可是雙方從不邀請異性上門。
家華寂寥地對子山說:“是因為那白皙得像永遠沒有曬過太陽得女子吧。”
子山不出聲。
“‘悠悠此心,豈無他人,為君之故,沉吟至今’。”
“你可打算出售?”
“好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那始終是我們的家,洛城雖好,沒有四季,我懷念下雪日子,在甲板上瑟縮,別有情趣。”
子山說:“我走不開呢,有一個偵探電視劇找我寫本子,主角諳詠春拳,十分新鮮有趣,肯定叫座。”
“你不走我也不走。”
“匆匆一年過去,我已略有節蓄。”
“我想回去買一間公寓,進可攻,退可守。”
過了三十,該作打算,再吃喝浪蕩,後果堪虞。
“子山,你知我喜歡你。”子山答非所問:“誰買一大疊中文報?”
“小霖訂報學讀中文頭條。”
子山並非刻意顧左右而言他,他眼睛落在一張放大彩色照片上,那是一幀結婚照,歌德建築教堂門口,站滿身穿禮服的男女,新娘子彎腰低頭走下石階,新郎向觀禮的客人揮手。
是新娘的神情,她微笑垂頭,戴著梔子花環,禮服式樣古典,針型裙擺下露出鍛鞋,那是一個雨天,天色陰霾,她卻似一顆珍珠似閃亮。
家華問:“這是誰?”她讀出來:“統元地產林智科與伍福怡結婚,你認識他們?”
子山搖搖頭,咳嗽一聲。
“新娘十分清麗,她不戴任何首飾,奇怪,一向隻有皇室成員可以完全不理會時尚流行,或是領導時尚流行,這家人完全不似暴發戶。”
子山還是不出聲。
終於結婚了,時間比預期中晚一點,也許林智科需要較長時間康複,可能籌備婚禮需時。
不知道她有否發現,這個林智科不像先前那個,抑或,這個林智科才是她原先認識那個。
朱子山隻客串演出了幾天。
他深深吸一口氣,又吐出來。
家華問:“為什麽一張照片,會引起你這樣大注意?”
“照片很漂亮。”
“這是真的。”
子山把報紙收好,問家華:“你本來打算站台前,此刻做了幕後工作,感覺如何?”
家華笑答:“這一年我每朝起來送小霖上學,都忍不住喊一聲哈利路亞,原來我適合及喜歡幕後,一次我客串角色,隻三句對白,卻講錯十次以上,而且,導演嫌我不上鏡。”
子山也笑,“我也有同感,不過,擁有演戲經驗,寫起本子來,比較了解演員心態,今日才知大學課程有用。”“大家都喜歡現有工作,那多好。”“最得益的是小霖。”“她長高許多,功課進步,笑容漸多。”“生活穩定對每個人都很重要。”“我的生命像是終於上了軌道,每天有目的有展望。”“我替我們高興。”“小霖問我們什麽時候結婚。”
子山笑,“她一開頭就那麽問。”
“等躺在病榻上方知道伴侶多麽重要,有時傷風鼻塞半夜醒來想喝口粥也無才知淒涼。”
子山不予搭腔,那自然是真理。
家華說:“每天那麽多失業演員前來麵試,真叫人心驚肉跳。”
“一將功成萬骨枯,一顆明星背後多少失意演員。”
“我最尊重性格演員,他可能是耶魯大學戲劇係畢業,可是其貌不揚,永遠不會成為明星,但仍然敬業樂業,努力做好本份。”
“小霖會承繼你衣缽嗎?”
“我何來衣缽,小霖最好讀一張教育文憑教書。”
“嘿,所有母親都那麽想,全球教師過剩。”
子山回轉地庫,埋頭工作。
他是好人,一直對自己說:如果沒有意思,就應當說明,家華再也禁不起蹉跎。
這些日子以來,她從不透露小霖的生父是什麽人,她不抱怨,也不解釋,心情實在欠佳,至多說句:“六十多天沒下雨,皮膚龜裂。”
子山與家華,好像都沒有過去。
第二天傍晚,家華便開始喝啤酒解悶。
“發生什麽事?”
子山以為家華前夫出現,企圖索還小霖,卻原來是工作棘手。
“找不到合適角色,導演朝我開炮。”
“這麽難找,是何種複雜要求?”
“年輕、美貌、性感、野性難馴。”
“在洛城街上掃一掃起碼有一萬五千名。”
“雙眼似兩泓水,充滿怨懟。嘴唇像櫻桃,叫人巴不得一口吞下……”
子山駭笑,“哪個導演要求這樣苛刻?”
“片名角洛城謀殺案,李冠導演。”
“要什麽國籍的女子?”
“沒有國籍最理想,或是混血兒,歐亞美非觀眾看上去都覺順眼舒適。”
“這就比較困難,是主角還是配角?”
“已經見過千多名麵試者,全城知道環星在找這樣一個女子,她隻是戲中幫凶。”
“這個角色會一炮而紅。”
“我想到當年名導演伊力卡山全城尋找蕩母癡兒一片男主角,遍尋不獲,不知如何開戲,一日,有人推門而入,大家一看,就知道:是他了,那年輕人如一隻狼,不用試對白,已經錄取。”
家華笑,“那年輕人是占士甸。”
“你也聽過這段傳奇。”
子山這時似有某種感覺,他不禁沉吟。
家華立刻問:“你見過那種像一隻狐似的女子?”
子山隨即笑:“我孤陋寡聞。”
家華仍然納悶不已。
過了幾天,子山帶著小霖去接家華下班,小霖有好消息要第一時間告訴母親,她成績全A,老師批準她越級挑戰。
走進辦公室。隻見整個會客室坐滿豔女,每個人拿一個號碼,她們都焦急不安,嘴裏喃喃有詞。
小霖奇問:“這是幹什麽?”
“麵試。”
“這麽多人爭一個角色?”
“有時五千人才挑一個。”
“嘩,這是極之殘忍的競爭。”
“僧多粥少,”子山感慨,“每一行業都弱肉強食,尖子生存,每年中學畢業生中隻得三分之一有機會升大學。”
“不獲錄取的人怎樣?”
“回家,氣惱,哭泣,再嚐試。”
小霖說:“我知道,像媽媽以前那樣,白天做女侍維持家計。直至機會來臨。”
“藝人生活真不容易。”
子山一路看過去,他隻敢偷偷窺看,不敢明目張膽,一見到魚網襪露臍裝,便暗中搖頭說不。
一個也不及格。
他們進辦公室看到家華捧著頭倦得發昏。
可是這個好母親一聽八個A立刻精神一振,大叫說:“我們會船屋度假慶祝。”
“還未挑到角色?”
“我下班了,交給下屬繼續泄氣。”
家華現在也有助理了。
他們一行三人自側門離開辦公室往停車場。
這時一向不下雨的洛城忽然下雨,他們正要上車,忽然家華說:“看。”
子山隨她的手指方向看去,隻見那邊簷篷下一個女子正在吸煙看雨。
她穿薄薄白色襯衫,三個骨牛仔褲,一雙平跟鞋,美好身段難以遮掩,頭發有點髒,故此束成馬尾,脂粉不施,可是濃眉大眼,尤其是小小腫嘴吐出香煙時如一顆櫻桃。
家華說:“我找到了,你們先上車,我立刻叫導演來。”
是她,子山心中暗叫,怎會是她。
女子聽見人聲,轉過頭來,雖然沒有化妝,雙眼閃爍,子山看真她一點不錯正是 赫珍珠,這些人物,又在朱子山的世界出現。
子山與小霖上車,他把車駛近一些,保護家華。
隻見家華如獲至寶,輕輕一步,走近,像獵人看到獵物,生怕那小動物驚走。
子山手心全是汗。
小霖輕聲問:“發生什麽事?”
“噓。”
隻聽見家華咳嗽一聲,“這位小姐可是來試鏡?”
“我?”女郎睜大雙眼,“你與我說話?我不是演員,我再吸煙。”
家華說:“這是我的名片,如果你有興趣,我們正在找你這樣的人。”
女郎微笑,“是嗎,我沒有興趣。”
這時,一輛巨型黑色吉甫車飛馳而至,水花四濺,車還未全停,已經有人推開車門跳下,奔到家華麵前,他是副導演史密夫,他大聲問:“人在哪裏”,接著一眼看到女郎,呆住,“你——”他再也不會放過她。
家華走近子山的車,“你與小霖先回去吧,我們還有事。”
子山問:“她說她叫什麽名字?”
“她叫珊瑚。”
隨便叫什麽,朱子山認得她是赫珍珠。
發生什麽事,她怎會憔悴地流落到洛城工業區?
子山把車子掉頭回家。
小霖看得嘴清楚,她是觀眾,耳聰目明,雙眼雪亮,她問子山:“朱叔,那豔女是誰,你從前的女友?”
子山不由得好笑,“到底十五歲了,仿佛懂得很多。”
“你一見她,麵色變為灰白,還想否認?你根本沒忘記她。”
“你沒猜中。”
“這女子較試戲輪候室裏所有人漂亮。”
子山點頭,“不怕不識貨,隻怕貨比貨,正是人比人,比死人。”連一個孩子都知好歹。
車子到家,子山負責做晚餐,他把意大利麵煮熟,開一罐肉醬,小霖在一旁幫手,一邊說:“把真相告訴我。”
子山答:“真相是,我不認識該名女子。”
小霖頹然,“成年人永遠說謊。”
就在這時,家華回來了,她輕鬆地哼歌,雙肩上多日背著的重擔像是驀然卸下,她又可以重頭做人。
子山揚聲問:“可是有好消息?”
家華一看小霖豎起耳朵像隻貓,立刻問:“你不用做功課?羅馬帝國為何東遷,如何滅亡,還不快寫出來?”
小霖隻得捧著食物回房間去。
家華答:“如獲至寶,大家正在開香檳慶祝。”
“她答應簽約?”
“你也看得出她環境欠佳,無論從前多麽風光,今日大不如前,原來她在對街桌球室任職,到停車場吸支煙解倦,剛巧被我看到,我與她都夠運。”
“可有試對白?”
“找規矩總得試一試,可要一起來參觀?”
朱子山忙不迭答應。
晚上,他們到攝影棚,一進去家華便讚歎:“這叫做豔光,在本行久了,一眼便知道誰會紅,誰永遠不會。”
子山忍不住問:“我呢?”
“你?”家華忽然伸手摸他額角,這是她從來沒有的親昵動作,“你做幕後算了。”
隻見水銀燈下的赫珍珠轉過頭來,此刻她已化好妝梳過頭穿上戲服,恢複舊時七分容貌,真是晶光四射,連攝影師都說:“好美!”
赫珍珠隻是牽牽嘴角,沒有答腔,她取出香煙,助理立刻上前:“對不起,此處禁煙”,她更加無奈。
副導演走近,“她唯一要求是叫我們找一個地方給她住。”
子山詫異,怎會如此窘逼?
家華警惕,“可是有毒癮?當心保險公司拒保。”
“不會,她隻是賭輸。”
家華與副導演專心研究合約。
那邊赫珍珠已經披上外套,預備離去。
子山知道他需把握機會,他走近她,叫她:“珍珠。”
她緩緩轉過身子,她不認得他,冷冷問:“我們見過麵?”
子山知道他也與扮演林智科時完全不一樣,那時他一早有專人來幫他修臉梳頭剪指甲,現在,他是平民。
“好嗎,珍珠,你已與林智學分手?他沒有照顧你?”
聽到這個名字,她一震,“你是誰?”
子山看她,她仍沒有把他認出來。
半晌,她抓起手袋,“我要走了。”
子山追出去,“發生什麽事?”
走到門口,珍珠點煙,深深吸一口,“他同我說,會永遠地愛著我,他到卡地亞訂製一枚指環,是兩隻小小的手握在一起,有個機關,掀下去,雙手彈開,原來手心裏是一顆紅心,”
珍珠忽然嘿嘿苦笑,“他說,我們要互相珍惜對方的心,可是,不久,失意的事來到,他遷怒於我,把我趕走。”
子山不知說什麽安慰她才好。
珍珠又問:“你是誰,怎會叫我珍珠,又知道我的事?”
這時家華緩緩走近,“珊瑚,記得,導演不允許遲到。”
珊瑚也好,珍珠也好,她丟下香煙匆匆離去。
家華好不詫異,“你倆是舊相識?”
“不是你想像中那種關係。”
“你這個老實人在何處結識豔女?”
“當然因為我並不老實。”
家華忽然笑了,“她再豔麗,也不是你心中女神。”
子山不服,“你怎麽知道?”
“她膚色較深,與你的女神不一樣。”
子山苦笑。
家華問:“你此刻在想什麽?”
“我在想,此刻趕回家,也許還能幫上小霖研究斯坦丁大君為何突然轉信基督。”
家華有點感動,現在,他以她為重。
那篇功課,一直做到深夜。
家華嘀咕:“老師給你們整個星期,為何到最後一刻才做功課?”
子山回答:“因為全世界的初中生都是這樣蹉跎。”
家華忽然吟:“勸君莫惜金縷衣,勸君惜取少年時,有花堪折直需折,莫待無花空折枝。”
一轉頭,發覺女兒已呼呼入睡。
子山輕輕問:“你呢,你又有什麽故事?”
“我的故事乏善足陳。”
“你是否遭到欺騙遺棄?”
家華答:“我已活過來,我不再計較往事:誰對不起誰,誰是誰非,誰得誰失,我明早還有許多事做。”
“我代你高興。”
“子山,希望你也一樣。”
“我?”
子山輾轉反惻,福怡與林智科結婚,林智學失意,與珍珠分手。
珍珠蹦回現實世界,都不是那出戲的主角。
子山一閉上眼睛,便似看到福怡柔情殷殷地垂詢:“子山,你好嗎。”
子山淚盈於睫,“是我,我是子山。”
她根本不知他存在。
他隻不過是林智科替身,一個影子。
照說,林氏待朱子山不薄,因他們搭路,他終於走進他向往憧憬的影藝圈,雖不見得名成利就,但至少是整座機器一小部分,每天參予運作,子山已心滿意足。
從前,他所有作品收在一隻又一隻鞋盒裏,故事叫什麽?不如叫添勃藍棕色船底鞋八號,今日他揚眉吐氣,本子打印真實地發到演員手中,他得以與導演切磋商量劇情發展。
朱子山本來以為他最接近演藝工作是在報紙副刊客串寫影評:先把人家的故事敘述一遍,然後評分,最多給兩顆半星,好叫導演難堪……
都因為林氏的緣故,他在電影公司有一張椅子可以坐。
為什麽還要去探秘?
好奇心可能會殺死這隻叫朱子山的貓。
但是他無法控製他的意旨,像那種失戀的癡心人不住到舊情人寓所前徘徊,子山發覺他在攝影棚外等候赫珍珠。
她出來了,一件外套搭在肩上,裏邊是深V字T恤,她已恢複精神,雖不似往日飛揚的神采,也足夠吸引身後幾隻蜜蜂嗡嗡:“珊瑚,珊瑚,你為什麽不睬我?”
她一眼看到子山,朝他點點頭。
她走近他,“有車嗎?”
“這邊。”子山拉開車門。
她上車,伸手撥開小霖放在座位上的初中英語課本,她讀出書麵子的塗鴉:“Veni,Vidi,Vici,哪個孩子,誌向很高呀:我見,我來,我征服,那是凱撒大帝名言。”
“是朋友的掌珠。”
“你的愛人是家華可是,她是個好人,大方直爽,在我最需要搭救時拉我一把。”
“你嗜賭?”
“已經戒掉了,我隻是輸掉所有,我並無欠債,算是不幸中大幸。”
“賭什麽輸得那麽多那麽快?”
赫珍珠忽然笑,“不說這個了,你找我有什麽事?”
“向你打聽一個人。”
“那還差不多,我還以為你想約會,告訴你,家華是我恩人,我懂好歹。”
子山微笑,珍珠總以為,全世界異性對她隻有一個目的,也難怪她那麽想。
“你可知道伍福怡近況?”
珍珠一聽這名字錯愕地看著他,“你是誰?”
子山回答:“我是電影公司編劇,想寫一個特別的故事,尋找資料。”
“你怎知道我與林家熟稔?”
子山微笑,“我收到消息,你是傳奇人物。”
珍珠低頭,“從前,我聽到這話會當是讚美,現在,我已經不那麽愚蠢了。”
子山實在沉不住氣,“珍珠,你真的不認得我?”
珍珠再次打量他,她伸出手摸他額頭,“你我曾經邂逅?我一定爛醉如泥,抱歉,你是有點麵熟,請別告訴家華,我不想她傷心,過去的事請別再提,讓我們繼續做朋友。”
子山啼笑皆非,“你別誤會,我決不曾對你無禮。”
“你與家華都是好人,你們是一對佳偶。”“你還未回答我的問題。”
珍珠輕輕說:“你要寫劇本?要一個特別的故事?從前,有兩兄弟,老父辭世,不知什麽緣故,把最好的都留給長子,幼子隻得到幾顆芝麻,故此,幼子忿忿不平……這樣的故事,其實也很老套。”
“請說下去。”
“給我一個舒適的環境,一瓶香白丹,我慢慢告訴你。”
子山微笑,“請到舍下作客,大駕光臨,蓬篳生輝。”
珍珠笑出聲,“老實人也會出奇製勝,你先通知家華。”
“慢著,我並非與家華同居。”
“可是你們住在同一間屋子裏。”
車子已經駛到家門,子山從地庫側門進去,他取出兩瓶白酒,一瓶冰鎮,另一瓶交到珍珠懷中,讓她抱著,珍珠哈哈大笑。
“許久沒有這樣開懷。”
“請繼續說你的故事。”
她蜷縮在沙發裏,“再給我一條毯子。”
子山取過一張毛氈,她裹得舒舒服服像一隻蛹,然後說:“我便是那幼子的女朋友,原來,他喜歡的是我,因為妒忌的緣故,他覺得大哥的一切才是最好,尤其是大哥的女友,她,便是你要打探的伍福怡。”
啊,福怡,子山低下頭。
“怒火使他糾結一幫謀臣,計劃控訴亡父立下遺囑時神智不清,無效,但是,這時,他大哥的下屬也奮力對抗,而且,得到老股東支持,他們一連獲得幾宗重要合約,勢如破竹,那幼子敗下陣來。”
子山詫異,“你說得有紋有路。”
珍珠瞪他一眼,“哈囉,我也是識字的人,我在學校讀設計,你別看扁人。”
子山問:“在你眼中,那長子是個怎樣的人?”
“他們兩兄弟都嗜酒,智學在加州那帕穀有一座著名得獎葡萄園,所釀的酒味清奇,舉世無雙,我就是那樣喝上癮,他們還到處找地方釀製威士忌,一定要找到清洌的泉水雲雲,弟兄都沒有鴻誌雄心,開頭感情不壞。”
“稍後受人挑撥?”
“是,統元地產有一組老臣虎視耽耽,不安好心。”
子山驚問:“誰?”
“智學說,帶頭的老翁叫周鬆方,他兩個徒兒叫羅佳羅祖,光聽名字已知是惡棍。”
子山訝異到極點,“不,不,他們是好人。”
珍珠笑得大眼睛擠出眼淚,“是是是,他們額角上鑿著‘好人’兩字。”
子山氣結,是,或許他是太幼稚了,這些人何止一張麵孔。
這時,有人敲門:“什麽事這樣好笑?”
子山揚聲:“家華,快來,有貴客。”
家華看到蜷縮毯子下貓一般的女子,“咦,珊瑚,你在這裏幹什麽?”
珍珠笑答:“我給你男友說故事編劇本呢。”
子山問:“你到底叫珍珠還是珊瑚?”
她歎一口氣,“我本名赫珍珠。”
家華意外,“好好為什麽改名換姓?”
珍珠回答:“就是因為運滯才改名。”
家華買回美味小食像蔥油餅與豆沙包子,珍珠也不起來就取過食物往嘴裏塞,渣屑落滿沙發,美女,但吃得像老鼠,不敢恭維。
家華說:“你的故事一定精彩,本城編劇隨時願以一條右腿換取新奇劇情。”
“唉,其實來去不外是,我們愛的人不愛我們,愛我們的人我們卻不愛,還有愛情易逝,好事多磨。”
兩個女生忽然哈哈大聲笑起來,不知多有共鳴,隻得子山一人心酸。
他走開一會,回來的時候,發覺珍珠抱著酒瓶已經在沙發上呼呼入睡。
子山嘀咕:“喝太多了。”
“也幸虧有酒,她告訴我,她曾經有一個男友,駕私人小飛機載她往加州葡萄園品嚐新酒,她年輕時極之風光,也不枉此生。”
“那樣的故事拍成電影或電視,立刻庸俗老套。”
家華笑盈盈,“你想拍什麽?”
“且聽她把故事說完。”
“珍珠說起碼要在這裏講兩個星期,以便騙吃騙喝。”
“她會成名嗎?”
子山答:“一萬人也沒有一個能夠成為明星,不過,萬一成名,我們可以把她睡過的這張沙發當紀念品出售。”
家華笑,“趁今日快印些照片叫她簽名,我覺得她會有機會,才二十二歲,什麽都有可能。”
子山意外,“玩那麽久,才二十二歲?”
“子山,我有話說。”
他跟她到樓上,家華告訴他:“我想回去處置船屋,正是在洛城落腳。”
子山點頭,“女子都喜歡四平八穩的生活。”
“也有些流浪玫瑰型女子,去到哪裏是哪裏。”
子山說:“成家、積蓄、養老,多麽沉悶。”
家華詫異,“你還沒有吃足苦?”
“不知怎地,我不向往在平凡端莊的公寓:玻璃吊燈、大理石地台、真皮沙發,按摩浴池……我喜歡船屋,或是燈塔,或是搭一隻木筏,住在上邊。”
家華沒好氣,“或是山洞,或是帳篷。”
子山笑,“對不起。”
“不必向我道歉,我不打算與你結婚。”
子山說:“老了才搬到舒適的公寓,每日用一小時淋浴刮胡須,換上雪白筆挺襯衫讀報喝咖啡。”
“誰照顧你舒適生活起居?”
“所以這幾年還得庸俗地為經濟籌謀。”
家華恐嚇他:“男人老了,一旦退休無所事事又乏人照顧的話,一下子變得潦倒襤褸。”
“彼此彼此。”
家華感慨:“我也對生活的重擔吃驚:要求稍微合理一點,就得整天應付洗燙煮,每個月起碼十多二十章帳單,汽車轉眼又需交保險,油價與電費已是三年前雙倍,這些年我一個人撐著,幸保不失,我有時都覺自傲。”
子山由衷地說:“你是好女子。”
“多謝你介紹工作給我。”
“嗨,每天去上班的是你,大家都稱讚你能力高超。”
家華伸一個懶腰,她寂寥地放下雙臂,誰,有誰會趁她不在意輕輕吻她耳畔? 她歎息一聲,那人近在眼前,卻隻把她當手足看待。
子山說:“我陪你回去處理船屋。”
過兩天,他們帶著小霖出發。
子山堅持去哪裏都帶著孩子,“一家人最重要是在一起,吃粥吃飯,又是另外一回事。”
家華笑,“也可以說是衣錦榮歸了。”
兩間相連船屋很快轉讓,鄰居抱怨治安日差,河水有股異味,但是仍然欣賞那份不羈自在。
小霖卻說:“當時同學都笑我住不起屋子,我不要再回到船上。”
子山說:“世上一半壞人都在小學課室裏,不住踐踏侮辱我們。”
家華笑答:“那麽另一半壞人在文娛界,高拜低踩,都是牛鬼蛇神。”
小霖看著他們,“這樣談得來,為什麽還不結婚?”
兩個大人不出聲。
小霖徹底失望,“你們是不打算結婚了可是?”
他們陪她到舊校探望同學,物是人非,他們都已經不記得她,小霖悶悶不樂。
家華勸女兒:“天色忽明忽滅,朋友忽聚忽散,無可避免,必須看開。
子山回到那片濕地去,坐在當日那搭泥沼旁邊,那處正是他與伍福怡邂逅的地方。
傍晚,附近的蝴蝶都飛來濕地喝水,靜靜地停在泥地上。遠看,像大片淡黃淺紫小花,一覺聲響,這些花立刻振翅飛走,遊人歎為奇觀。
家華說:“真美,就在城市後園,十分難得。”
“比洛城更為山明水秀。”
“那麽:置地,讓小霖回來讀大學。”
“華人一向愛買地買屋作為百年基業。”
子山喃喃說:“地球上隻有那麽多陸地,華人五千年的智慧哪裏錯得了,有屋遮頭,進可攻,退可守。”
家華問:“你呢,子山,你有何打算?”
“我 然一人,無所謂。”
“我不希望將來在公園遇到的流浪漢眼熟,‘是子山嗎?’,果然是你。”
子山啼笑皆非,“謝謝你的善祝善禱。”
“合股到大學區買幢房子好嗎?”
子山說:“恐怕不夠。”
“做按揭,收租金幫補。”
子山搔頭,“真無法免俗。”
他們成功做了小型投資,回到洛城,發覺赫珍珠仍然住在他們地庫。
子山納罕問:“你為什麽不回家?”
“我願意付你房租。”
“珍珠,你已脫離險境。”
“不,子山,你知道狐群狗黨?小動物群居比較安全。”
子山啼笑皆非,“在你眼中,我是狐還是狗?”
“我每天晚上仍然驚醒,子山,我曾在小汽車旅館居住,交不出日租,老管理員建議我用肉體替換,那晚我被逼到街上過夜,我渾身顫抖,至今我還做夢:在小巷踟躕,漫無目的,不知何去何從。”
珍珠掩臉,靠著子山肩膀。
家華進來聽見,輕輕說:“既有當日,何必當初。”
見到他倆親熱,家華毫不妒忌,是因為她夠信心。
珍珠說:“有一陣花錢象流水,在指縫中瀉脫,走進服裝店,幾乎買下半片貨物,來不及穿,隨手送人,那時,身邊跟著一大幫朋友吃喝玩樂,講好聽的話奉承我,他們走後,家裏的衣服首飾總會失蹤,明知發生什麽,也不出聲……”
家華說:“腐爛。”
子山問珍珠:“醫生最新報告怎麽講,你徹底幹淨沒有?”
珍珠自手袋取出報告遞上。
家華點頭,“很好,連貧血都已痊愈,你已再世為人。”
“我真感激你們,如此仗義收容,你們家有少女,也不怕我對孩子有不良影響。”
家華微笑,“在許多人眼中,若幹年前,我亦是不良少女。”
珍珠握住她的手,“你竟掙紮至今日。”
“真傻可是,居然踏著水浮了上來,死不去,也隻得奮力往岸邊直遊,其實當時一放手,沉落湖底,省時省力,少吃許多苦。”
“是因為小霖的原因吧。”
“噓,別叫她聽見,不能什麽都算在她頭上,是我自己不甘心,每次下沉,總奮力浮上吸氣。”
珍珠垂頭不語,與家華同時唏噓。
子山取出葡萄汽酒,“喂,喂 ,大家還年輕,別靦懷過去好不好。”
珍珠低聲說:“我仍想念林智學。”
家華說:“聽你說,他對你真的十分寵愛。”
珍珠喝一口汽酒,皺皺眉頭。
子山揶揄,“這的確不是克魯克玫瑰香檳。”
珍珠很會補救,“所以更加好喝。”
家華微笑,“我天生有福氣,我根本不知兩者有何分別。”
珍珠用雙臂擁抱家華,“可愛的家華。”
家華笑,“珍珠,聽你說,當時每朝起床,都仿佛有滿天金粉落在身上。”
子山在心底喃喃說:正是那樣。
他至今好似攤開手掌,還可以看到金粉痕跡,真是迷惑。
珍珠說:“生活在真實世界,始終不習慣,好似聽見他在叫我,可是一回頭,並沒有人,也好,慢慢總會習慣。”
子山惻然,籍故走開。
珍珠趁機問:“家華,那個人是誰?”
家華一時不察,“誰是誰?”
“小霖的父親。”
家華一怔,輕輕說:“我忘了。”
珍珠不放鬆:“我不相信。”
家華答得好,“我不是要你相信。”
珍珠說:“你可以告訴我,我隻是陌生人,今日來,明日走,與你非親非故,不會尷尬,也沒有是非,許多事,說出來舒服些。”
家華說,“我不是懷疑你的好意,但是,過去的事多說無益,我今日還有許多事要做。”
珍珠改變話題,“家華,給我一個好角色。”
家華看著珍珠,“每個戲份都是好角色,你都可以發揮,專業專注最重要,不要突出你自己,做好你的角色。”
珍珠求救:“家華,幫我。”
“我會盡我所能。”
“為什麽,為什麽對我那麽好?”
“珍珠,舉手之勞而已。”
接著一段日子,珍珠接到本子,家華便拉著子華教戲,先讓珍珠自發性演一次,再由家華示範改正。
家華發覺教導過程娛樂性甚強。
“珍珠,真沒想到你那麽笨。”
珍珠還要否認:“我最精靈不過,我是狐狸精。”
子山說:“起先我也那樣以為,珍珠,你不是卡通人物,眼戲勿須彈眼碌睛,身體語言亦不用誇張,你隻須靜靜一抬眼,已經豔壓全場。”
珍珠半信半疑,“真的?”
家華說:“子山說得不錯,做回你自己:不經意,冷冰冰外表,熱辣的內心。”
珍珠長聲歎氣,“真不容易。”
“再來一次,對白是:”你怕他?你怕我?還是怕你自己?“”
子山先發牢騷,“這是誰寫的濫語?”
家華與珍珠齊齊笑起來:“朱先生,那正是您的墨寶。”
子山嚇得變色,說不出話來。
漸漸珍珠有點進步,技巧慢慢的純熟。
家華說:“真沒想到她其實是名普通女孩。”
“而且不是雙麵人。”
“真不能以書的封麵評論書的內容。”
“小霖的心思比她更深。”
家華說:“你這樣講我倒有點擔心小霖。”
平淡日子過得特別快,每次收到酬勞,子山輕輕撫摸支票,都忍不住慶幸,啊,有正當的收入,太好太高興了,原來願望隻有那麽一點點。
子山覺得他已經沒有誌氣,他留戀安逸生活,早上起來,知道該往什麽地方,下班後,又可以回家擱起雙腿。
一日下大雨,他淋得又冷又濕,捱到家門,掏出鑰匙,口中忍不住感謝天父。
這同二年前的朱子山相比簡直已是兩個人,他感慨到極點。
一日下班,他順路到街對麵餅店買小食給小霖,還沒進店,有人攔截他。“朱先生,”
子山抬起頭,警惕地用背脊靠著牆,不出聲。
“朱先生,林智學先生想與你說幾句話。”
子山吃驚:林智學?他嘴裏答,“我不適宜見林家任何人。”
“我也不會隨你們擺布。”
“那麽,林先生願意在公眾場所與你交談幾句。”
子山指一指小快餐店,他先推門進去找個角落台子坐下。
不一會,有人坐到他對麵。
子山一看,驚訝得說不出話,這便是林智學?
他瘦削斯文,穿一套黑色西服,沉靜不語,一絲不見從前的驕矜與飛揚跋扈,啊,每個人一生都不停在扮演不同角色。
他的確是林智學,終於他輕輕說:“你好,朱先生。”
林智學尚未知道他身份。
“我知道珍珠在你處。”
子山的勇氣忽然又不知道從什麽地方鑽出,他英雄護美:“請不要騷擾珍珠,她吃了不少苦頭。”
“我都聽說了。”
“她現在自力更生,做得很好。”
“多謝你照顧她。”
林智學的語氣竟如此謙卑誠懇,子山頓起疑惑:這是怎麽一回事,這是否真的林智學,抑或,有人扮演他?
林智學除出傲慢驕矜不可一世,並無其他特征,模仿他並不難,但是,此刻的他卻神情萎靡。
隻聽得他說:“失去一個人,才知道她重要。”
子山輕輕說:“這是陳腔濫調。”
“我想念珍珠。”
二年多仍未能忘懷一個人,大概連他自己也想象不到,不羈的林智學必然詫異,原來真有心不由主這件事。
子山忍不住問:“你找我幹什麽。我並非珍珠家長。”
他說:“我到處尋找珍珠,知道她流浪到本市,到她工作的地方打探,她的姐妹說:珍珠脾氣惡劣,酗酒,嗜賭,吸毒,已經走到盡頭,但是,忽然遇到姐姐姐夫,把她拉上岸。”
子山一愣,“姐姐姐夫?”
“我開頭也不知那是誰,後來才弄清楚,那人叫朱子山和丁家華。”
“珍珠說的?”子山張大嘴。
他點點頭,“由珍珠親口告訴姐妹淘。”
“啊,愧不敢當。”
“我想領珍珠回去。”
子山看著他,這是千真萬確的林智學本人,他仍然倨傲不堪,子山說,“珍珠不是一隻迷路的小犬,我也不是新狗主,她是一個完全自主的成年人,你大可直接與她接頭,看她的意願如何。”
“她不願見我,一句話也不說。”
“那麽,我作為朋友,也愛莫能助,你得慢慢再度博取她的信任。”
林智學低下頭。
子山忽然問:“家人都好嗎?”
林智學有點詫異,“誰?你指我兄長?我沒見他已經很久,他已經成功把我逐出統元。”
“想必也不會虧待你。”
“那要看虧待的定義。”
子山攤攤手,“你們富豪世界十分奇異,一百億也不能叫你們高興,因為還有一千億未曾得手。”
林智學卻說:“知道父親偏心,愛的是另一個兄弟,我就不會快樂。”
子山說:“你已是成人,父親溺愛與否,並不重要,若長久不能釋然,應請教心理醫生,不可讓這種心理成為兄弟間障礙。”
林智學看著他,“我原以為你是街頭賣藝的模仿者,沒料到你不是壞人。”
“林二先生,請你長大,將來為人父之際,切忌偏心。”
林智學把咖啡杯一推,他想告辭。
子山連忙問:“福怡好嗎?”
林智學一怔,“誰?伍福怡?你認識她?”
子山點點頭,雙頰漲紅,“我們……曾是同學。”
林二大為訝異,“你關心伍福怡,你對她好感?”
子山不出聲,他的意思,再明白沒有。
“我知道了,你與我一般愚昧,你看錯了人,伍福怡與我們想象中頗有出入,她故作友善,在我處打探到——算了,一個男人,在女人處吃再大的虧,亦不應訴苦。”
子山不相信福怡會傷害任何人。
林智學說:“謝謝你的時間。”
子山連忙說:“別客氣,你有事盡管找我,能夠幫忙的我一定做到。”
林智學伸手進西服內袋,子山按住他的手,“不必了,我們過得很好。”
“拜托你照顧珍珠。”
“珍珠已回到岸上,請勿擔心。”
林智學歎口氣,與他的隨從回到車上,司機迅速把車駛走。
回到地庫,子山獨自喝啤酒沉思。
家華下樓陪他,“小霖活動漸頻,她到同學家過生日會,這孩子總算獲得正常社交活動。”
子山微笑,“將來你舍得她戀愛結婚?”
“這是十年後的事了吧,無論怎樣,我都支持,我不會像我母親。”
子山把剛才見到林智學的事情告訴家華。
家華問:“你會同珍珠說起?”
子山搖頭:“我不作傳訊鴿,他有話,大可親自同珍珠講,說到底,他想珍珠自動回去。”
家華感慨:“呼之即來,揮之即去。”
“珍珠會有主張。”
“這女孩,沒想到把我們視作親人。”
子山也說:“更加要痛惜她多一點。”
“珍珠吃虧在麵相太美,身段太好,看情形她永遠隻可作二線演員。”
子山說:“假使長得不夠標致,二三線也做不成。”
子山回到寫字台麵前,看著未完成稿件搔頭。
家華說:“子山,你有心事。”
“我在想呼之既來揮之即去這八個字。”
家華看著他不出聲。
她忽然問:“那皮膚白皙得像仙後一般的女子,可是林家的人,你緣何對她念念不忘?”
子山渾身一震,“你說什麽?不如由你來編劇,我正腦澀,不再想一字一字編故事。”
家華說:“不說了,我去接小霖。”
“我陪你去。”
家華開著她的舊車往小霖同學家。
到了門口,發覺來得及時,原來同學家長去了度假,大人不在,子女造反,有人帶酒上門,不請自來,喧嘩吵鬧,鄰居打算通知警方。
“你們的女兒在裏邊?快去領走,警察要來了。”
家華急處一額汗。
子山總算鎮定,他說:“跟我來。”
他們走進屋裏,逐間房間找,“於霖,於霖。”
青少年孔武有力,且人數眾多,三四十人擠在一間小屋裏,暴動起來非同小可,子山小心翼翼穿過人群。
“於霖,於霖。”
忽然聽見應聲:“這裏,朱叔,媽媽,你們怎麽來了?”
小霖打扮豔麗,一身酒氣。
這時,已聽見遠處警車號聲。
子山一手拉起小霖,一手牽著家華,“我們從這裏走,打後門穿出。”
屋內人群已開始騷動,“誰報警?快疏散。”
“我媽會殺死我,快走。”
“逃呀,還多嘴?”
家具雜物被推倒在地,人群互相推撞踐踏。
慌亂中子山已與她們母女從後門奔出。
小霖痛叫:“我扭到足踝!”
子山一言不發背起她,奔過馬路。
這時隻見三四輛警車已經包圍住宅,喝令裏邊的人逐一舉手走出。
小霖變色,伏在子山背上動也不動。
家華喃喃說:“我的天,當賊一般辦。”
子山兜回車前,把小霖放在後座,他脫下外套,遮住小霖肩膀。
家華大惑不解,“你出門時並非穿這套裙子。”
小霖說:“每個人兜這樣穿——”
話還沒說完,啪的一聲響,小霖臉上已經著了一記,家華舉起手,還要繼續打,被子山奮力擋住。
他喝止:“打幾時曾有用?”
小霖臉上腫起,痛哭失聲。
家華捧著頭大聲尖叫:“我不稱職,我不幹了。”
就這樣,他們回到了家。
珍珠出來看見,連忙問:“什麽事?”
她與子山有默契,一人拉一個,她把小霖擁在懷中,拖到樓上,用冷水敷臉,幫她抹去濃妝,換上便服。
小霖不住哭泣,珍珠訝異:“何來這許多眼淚,將來要哭的時候還多著呢,一點點小事哭這麽久?大不了被媽媽責打,家常便飯而已,可見你已被寵壞。”
沒想到珍珠這次做了少女輔導,小霖哭聲漸漸平靜。
珍珠歎口氣:“我告訴你我為什麽哭,”她緊緊摟著小霖,低聲傾訴:“有一次,是我母親辭世,我那年十二歲,她患癌,病了許久,我以為我已沒有眼淚,可是還是哭個不已,又有一次……”
她們抱得很緊很緊,聲音越來越低。
在地庫,子山斟出拔蘭地給歇斯底裏的家華。
家華不住說:“我做得不好,我已力竭,筋疲力盡,再也不能夠,我還是做不好……”
子山用手堵住她的嘴,“家華,靜一靜,我們已經到家,我們沒事,有話慢慢說,你是斯文人,平日比我理智,怎可伸手打人?”
“是我的孩子——”
“許多母親都這樣想:我的子女我的骨血,但是他們已經成人,你不會打罵途人甲乙,你也不能對子女動手,有話慢慢說,而且,不要恐嚇,不要侮辱,說明你的意思即可,數千年來,打罵什麽時候生過效,你說。”
家華痛哭。
“我知你這些日子吃盡鹹苦,但不可以計算到於霖頭上,那是你的路你的荊棘你的意向。”
子山也喝一口拔蘭地。
他自嘲說:“我都快成為電台心理輔導專家。”
家華把臉埋手心裏。
“雨過天晴,言歸於好可行?把女兒逼走,她有她的前途她的生活,你的損失可大了。”
家華不再言語,子山把她自崩潰邊緣扯回,她越想越害怕,嚇得半死就是這個意思。
子山替她蓋上毯子,她在舊沙發上睡著。
子山鬆口氣,到廚房去斟咖啡,遇見珍珠。
兩人一起問:“家華/小霖怎樣?”
“都睡了,她們也真辛苦,唉。”
“做人太難,其實母女都沒錯,其中太多誤會。”
珍珠說:“我同於霖說,以後,任何聚會,十五歲的你一看到有人拿酒出來,立刻退席,還有,飲料握在手裏,以免壞人下藥。”
子山說:“養兵千日,用在一朝,你教得很好。”
珍珠很高興,“我有用?我不走了。”
“這不是我的家,我隻是地庫租客。”
“你搬走,我住這個地庫。”
子山沒好氣,“珍珠,你故態複萌。”
她卻說:“我要上樓陪小霖,不與你多講。”
角色又調轉了。
幸虧是周末,母女睡得很晚才醒。
小霖問珍珠:“我怎麽見媽媽?我隻好離家出走。”
“你認錯沒有?”
“我知道我不該在那幢屋子久留飲酒。”
“那麽,忘記過去,努力將來,假裝沒事,一切如常。”
“這是什麽?”小霖懷疑,“這是孫子兵法秘訣?”
一邊家華也說:“我做不好母親。”
子山勸:“單身母親難做,有夥伴即丈夫比較好:一個紅臉,一個白臉,一配一搭,一正一副才能演好一出戲。”
家華歎氣,“一會見到,我該怎麽辦?”
“你是她媽媽,唯有老著麵皮,假裝沒爭吵過。”
“這次裂痕,需時修補吧。”
“不要緊,會得痊愈。”
經過這次,母女總算知道,誰也不擁有誰,更應珍惜現有關係。
珍珠一定要留在於家,家華不讚成。
珍珠問:“你怕我搶走子山?我才不會喜歡他。”
子山瞪她一眼。
“不不,子山像我大哥。”她越描越黑,“可是他人像一塊木頭,不,我指他四平八穩,不懂生活情趣……”
家華說:“別多講了。”
珍珠說:“你們是我唯一唯二的親人。”
家華答:“我們永遠是你朋友。”
珍珠沮喪:“你們對我留有餘地。”
子山說:“珍珠得寸進尺的脾氣永遠不改。”
珍珠佯裝嗚咽。
家華坦白的說:“珍珠,你是危險人物,我不便留你,即是親妹子,我也得忌你三分。”
珍珠歎息:“我希望戒酒戒煙,有你們看管,事半功倍。”
“聽說經理人幫你接了幾則廣告,你起死回生了。”
珍珠點頭:“我再也不必到便利店偷三文治吃。”
子山心痛:“怎麽會去到那種地步!”
家華答:“一不小心就可以做到。”
“不過同從前風光日子,那是不能比了。”
家華勸說:“那些是夢境,多想無益。”
珍珠說:“家華你真是腳踏實地。”
家華苦笑:“小霖出生時我十多歲,住在婦孺收容所,做最低工資勞工,晚間讀文憑,我能飛嗎?”
珍珠問:“為什麽生下小霖?”
子山生氣:“因為她不像你那般聰明,沒你那麽自私,她愛孩子,她愚蠢,可以了吧。”
珍珠也生氣:“對不起,我一早就走。”
家華卻笑:“趁今晚,把故事說完走吧。”
珍珠悶悶不樂,“我的故事早已完結。”
“你的男朋友,沒有留珠寶給你?”
“我不要那些東西。”
子山問:“那枚雙手握著一顆心的指環呢?”
“早已拋入大西洋。”
子山點頭,“這是一篇小說的好名字,早已拋入大西洋或是太平洋,或是北冰洋,看女主角住在什麽地方。”
大家都笑了,取出廉價但美味的葡萄汽酒,碰杯痛喝。
珍珠說下去:“我一直等他叫我回去,可是一年很快過去,我的錢用光了,本想問他討,可是他的律師說,他已經到歐洲隱居,他吃了敗仗,完全退出,統元地產已經與他無關,但是說也奇怪——”
家華脫口問:“你注意到什麽?”
珍珠側著頭想一想,“他們都變了。”
“誰,他們是誰,什麽人與以前不同?”
珍珠像是形容不出,欲言還休。
“慢慢講。”家華想聽故事。
“他大哥本來待我相當客氣,可是忽然生了一場急病,再次出現,他坐在輪椅裏,一直微笑,像個機械人。”
子山愣住,“你沒看錯吧。”
“我形容的不大好,總而言之,他仿佛失去反應。”
子山若有所思:自醫院出來,林智科情況並無改進。
“他大哥仍然穿著誇張的服飾,我記得是一件閃閃生光的織錦袍子,他還戴著絲絨軟帽,像莎劇裏的角色,正嫌他呆,每隔一段時間,他卻會對著未婚妻微笑,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到他,但前幾天我看到他的結婚照片,他又站起來了。”
子山輕輕說:“我也在報上看到那張照片,他好似相當健康。”
珍珠抬起頭,納罕地問:“你知道我說的是誰?”
家華也看牢子山。
“你的男友叫林智學,他大哥是林智科,林氏是著名地產商人。”
家華點點頭,“原來是他們,關於林氏,傳聞頗多。”
珍珠頹然,“瞞不過你們法眼。”
家華說:“珍珠,真沒想到你曾經是林家的人。”
珍珠搖手,“不,不,我未敢高攀。”
家華說:“小報傳林智科幾乎未能自醫院直著走出來。又繪形繪色傳他往歐洲,抑或是美東岸求醫。”
子山又輕輕問:“珍珠,你見到伍福怡嗎?”
珍珠苦笑,“福怡,眾人的女神。”
家華心一動,凝視子山。
珍珠說:“那天,他們宣布全盤接收統元地產,我看到伍福怡,他們每個人臉上都似罩著一層死灰煙霧,陰森森,十分可怕,除了林智科,沒有人有笑意,無人高興,我記得我很害怕,智學氣得全身出汗,握緊拳頭,青筋爆綻,我恐怕他們會互相撕殺,張開嘴來,露出獠牙,咬死對方。”
珍珠打一個冷顫,猶有餘悸。
“不。”子山說:“福怡一定不會那樣。”
“你錯了。”珍珠說:“那天,伍福怡扯緊著臉,她長得白晳,你可以看到她脖子上青色筋脈,她一反常態,我從未見過她那樣緊張。”
子山不信,“你看錯了。”
珍珠說:“我看得再清楚沒有。”
家華拉一拉子山,“珍珠是目擊證人。”
珍珠興致索然,“我已經說完。”
家華微笑,“伍福怡可是小霖在船屋上見過的那個白皙女子?”
珍珠說:“福怡從來不曬太陽,我見過她沒有化妝的臉,那簡直像白玉一般。”
家華脫口說:“那豈非可怕?”
“不,晶瑩細致的美玉,給人難以形容的好感,所以每個人都喜歡她,可是,那天,她似變了另一個人。”
家華看著子山,“請告訴我,你是否曾為林家工作?”
珍珠大奇,“子山,你曾在林家進出?我為何沒有見過你?”
“我同他們不熟。”
珍珠說:“但你見過他們真人,你過那時的我?”
子山不願作答。
家華乘機說:“珍珠,我送你回家。”
“我的公寓沒湯沒水,堆滿髒衣服……”
“我已經吩咐保姆幫你收拾幹淨,來,別怕,學習生活。”
她們出去了。
子山撐著頭苦苦思索,但他隻得拚圖一角,要看清楚整幅圖畫,真不是易事,他想得頭痛。
有人按鈴,原來是信差來取稿。
“明天吧,”子山說:“明天會做好。”
信差不置信,“朱先生,你叫我失望,連你都開始交不出稿。”
子山微笑,“準時交稿不是編劇。”
信差說:“朱先生,我在門外稍等,一小時後你讓我交差可好,別叫我空手回去。”
子山有點羞愧,“也好,我試試看。”
他集中精神,把初稿整理一會,打印。
啟門,看見信差坐車裏喝咖啡吃鬆餅,十分自在。
信差很高興,子山把稿件給他。
“我知道你不會叫我失望。”他開車離去。
家華的聲音在背後傳來:“千萬不可叫客戶空手回去,有客不可欺客,無客切勿怨客。”
子山汗顏,“是,是,多謝教訓。”
家華微笑,“各人埋頭工作吧。”
子山不敢怠慢,全神貫注寫稿。
傍晚他們三口出外吃龍蝦大餐,在擁擠小店內圍上布巾,大快朵頤,十分痛快。
家華說:“應該叫珍珠一起。”
子山答:“她不悉沒有去處。”
“你在林家見過她?”
子山點點頭,“美豔如一團火,似一貼膏藥貼著二公子,看不出真實年齡,隻見一張紅嘴唇,那時,對她沒有好印象,也不敢接近,沒想到,真人其實相當單純。”
家華點頭,“原先想:那樣冶豔,一定相當壞,但其實不是,人不可以貌相。”
“也許因環境轉變救治了她。”
家華忽然問:“伍福怡呢,你可有看清楚她?”
子山輕輕答:“我不知你說什麽。”
“你會不會看錯伍福怡?”
子山反問:“我怎樣看有什麽要緊?”
家華見他堅決不透露內情,隻得一笑置之。
吃完晚餐,大家繼續工作。
家華說:“有人介紹這個小生給我:沒有學曆,中學尚未畢業,個子並不高大,樣子也非標準英俊型,一半華裔血統,用他,還是不用。”
小霖過去一看照片,“用他。”
她母親笑問:“為什麽?”
“他有一雙會做夢的眼睛。”
子山笑,“少女觀眾的意見值得尊重。”
一雙會做夢的眼睛,子山想,勝過戲劇係高材生,他的雙眼詞不達意,最失敗的是珍珠至今尚未把他認出來,可見她根本不曾看真林智能科,她隻看到那襲織錦袍子。
子山在長沙發上盹著,他夢見林智科,子山問他:“福怡呢”,他答:“福怡此刻當權了,我一死,統元就是她的囊中物。”
什麽?子山驚醒。
夢中衣著華麗的智科笑盈盈,一點也沒有不高興的樣子。
子山尺出一身冷汗。
一看,天已經亮了,小霖來找他,“朱叔,今日由你送我上學,抑或,我自己步行?”
“不可,路上都是豺狼虎豹。”
他跳起漱口送小霖上學,一邊問:“媽媽呢?”
“一早回公司開會。”
“可打算跟母親入行?”
“不。”小霖答:“我選讀物理、生物、西文及數學,我將讀生化,坐實驗室。”
“那也好,科學家生活穩定。”
小霖嬉笑,“居裏夫人一生清苦辛勞。”
“那是從前,今日實驗室不一樣了。”
“朱叔,我真不願你離開我們去與別人結婚。”
“當我是舅舅好了,如果結婚,我會挑一個好舅母。”
“一旦成為舅母,臉色就變。”
子山心一動,“為什麽有些人有兩張麵孔?”
“為達到目的,因此偽裝。”
“我呢,我可是那種人?”
小霖很滿意,“朱叔,你絕對是老實人。”
“小霖,別輕易信人,我的演技十分精湛。”
小霖哈哈大笑,車子駛進學校大門,她的同學迎上招呼,其中一名高大英俊,金色卷發,叫人忍不住多看幾眼,女生長腿隆胸,更加吸引,這些美貌的年輕人都是眼睛享用的糖果與冰淇淋。
早些年也曾經有人覺得朱子山年少有為,可是經過歲月蹉跎折磨,才十年光景,他已經憔悴。
子山放下小霖回家,下午三時,又得去接,每日起碼來回四次,持之以恒,做上十多年,才算標準家長。
他走進書房就沒出來,做完做夢已經多月沒有交本子,心急如焚,故此今日決定多做一點,他在家裏與監製一起改動劇情,來了一個小小會議。
“你看好這十三集嗎”,“我從不看好看壞、看前後左右,我甚至不敢抽時間看自己,我隻顧低頭做妥本份”,“一顧盼自如就糟糕”,“摔死你”。
“盲探是個很優秀的劇集,一季就腰斬”,“不受歡迎,觀眾才是米飯班主”,“飛機場秘史表麵上更加刺激緊張,六集就完蛋,為什麽?”,“觀眾天威莫測”。
“還有,一班寂寥的小鎮家庭主婦為何令觀眾瘋狂?”,“劇情緊湊?”,“醫院背景的劇集拍了又拍,令人厭倦”,“還是偵探片受歡迎”,“看你的了老兄”。
子山苦笑,這時有人敲門,子山去開門,隻見赫珍珠站在門口,雙眼通紅,像是哭了整晚,叫子山吃驚。
“什麽事?”
珍珠靠到他胸膛上,嗚咽說:“他叫我回去。”
“誰叫你,去何處?”
“林智學派人叫我回去他身邊,他說他一直想念我。”
子山生氣,“他們這些人,老是把人當孩子,呼之即來,揮之即去,哪有這麽容易。”
子山給珍珠一塊冰毛巾敷臉,讓她喝杯熱茶。
珍珠問:“我該怎麽辦?”
子山答:“你若真的想要忠告,與家華商量吧,她會有公平意見。”
珍珠飲泣,不願說話。
子山說:“不過,珍珠,你心中早有決定了吧?”
“我剛剛找到工作,雙腿站了起來,前途露出曙光,最壞的一刻似乎已經過去,我不想再回去做他的寄生蟲。”
“那麽,說不好了。”
“可是,我也想念他。”
子山說:“怎麽會想念那樣一個人。”
“人類都受感情支配。”
“他不是一個好人,珍珠,他的世界隻有他自己,記得那隻指環的故事嗎,你要學乖。”
珍珠不住嗚咽。
“喂,你靠麵孔吃飯,五官哭得黃腫爛熟,如何工作。”
珍珠嚎啕大哭,子山致電家華求救。
家華回轉家中,看著珍珠笑,“我們幾時杠上這個包袱,多了一個女兒?”
珍珠仰頭問:“我該怎麽辦?”
家華答:“你若愛他,就回去吧,不必計較顏麵前途。”
子山頓足,“你如此教他,日後她會怪你。”
家華拍胸口,“怪我好了,我不怕。”
“沒想到你也是衝動派。”
家華卻這樣說:“日後即使名成利就,什麽都有,獨缺愛人,活著也是白活。”
子山說:“你叫珍珠放棄一切?”
“同他說,你每周需工作四十小時。”
“他的世界裏沒有工作兩個字。”
家華看著子山,“聽你口氣,好似對林智學有充分了解,你認識他多久,最近見過他,曾與他詳談?”
子山語塞。
“人會變,我同你在這一年中有一百八十度大轉彎,從前看死我們做一輩子無業遊民的人可得大喊走眼,還有,今日的珍珠已是受歡迎的模特兒與演員,也許林智學也學了乖。”
子山不出聲。
家華歎口氣,“當然,我也看不起一些女子終生甘心受人支配,你叫林二來見家長吧。”
子山奇說:“珍珠沒有父母。”
家華笑:“我倆就是家長。”
珍珠抱緊家華痛哭。
家華問“那隻指環在何處,不是真的扔進了大西洋吧。”
珍珠一聲不響自手袋裏取出小小金指環,子山趨前一看,他從未見過如此精致首飾,隻見是兩隻小小互握的手,一按紐,雙手彈開,裏邊是一顆金色的心,心中央鑲一顆微細紅寶石。
家華讚歎:“多有心思。”
子山問:“他會來嗎,他會紆尊降貴嗎?”
家華問珍珠:“他叫誰同你聯絡,是律師嗎?”
子山忍不住嗤一聲笑出來,“怪不得律師生意鼎盛。”
家華把珍珠拉到一邊,喁喁細語。
子山認識林智學嗎,並不,他隻見過他幾次。
子山先入為主,對林二印象惡劣,正等於他當初視赫珍珠為妖女。
可是經過接觸,他們已願意當珍珠的監護人,他倆會對林智學有同樣驚喜嗎?
三十分鍾後答案已經來了。
家華走進書房對子山說:“他馬上來。”
子山意外,“他仍擁有私人飛機?”
“他一直就在本市等待答複。”
啊,算是比較有誠意。
子山說:“他仍是危險人物。”
珍珠這時說:“子山,你這樣講一定有個原因。”
子山衝口而出,“他企圖毒殺林智科除掉林一,他林二可以晉升林一。”
珍珠緩緩站起,“你聽誰說有這種事?子山,智學可能因不羈或驕傲得罪了不少人,但他不是一個心腸惡毒的人。”
家華也吃驚問:“你在何處聽到這個傳聞?”
子山索性說白了:“由周老周鬆方親口告知。”
“嗬,你認識那老狐狸,子山,怪不得你知道那麽多,怪不得你偏見那麽重。”
家華說:“喂,喂,你們別老講家鄉話。”
珍珠立刻向家華補述來龍去脈。
隻聽得珍珠嘿嘿冷笑,“這隻老狐狸密謀統元家產已不止十年八載,智學說他老父早已起疑,可惜智科還是聽他的話,把智學擠到懸崖。”
子山不服,“你仍然愛那負心人。”
家華看著他,“每個男子,一生起碼總有一次,曾令異性傷心欲絕,你也不例外吧,子山。”
子山斷然否認:“我從來沒有做過那樣的事。”
兩個女生都笑了。
這時,子山問:“珍珠,你沒把我認出來?”
“你是朱子山,家華的愛人,我的好朋友。”
子山歎氣,“你等一等,我十分鍾後再下來與你說話。”
家華與珍珠一般訝異,“你葫蘆裏賣什麽藥?”
子山走進家華母女的更衣室,找到一件織錦袍,他把它綁在身上,又找到小霖的絲絨帽,他在帽沿加一條長大的鴕鳥羽毛,啊,千萬別忘記最關鍵的一記:他在身上狂噴香水。
然後,他學著林智科仿佛喝醉,身軀微微的搖晃的樣子,走下樓去。
像嗎?不,其實沒有三分像,可是已經把林氏的意態特色學得十足。
走出房間,才發覺林智學已經到了。
他剛剛進屋,站在門口,珍珠站在客廳,兩人遙遙相望。
幸虧家華落落大方,友善地走過去說:“林先生,我是屋主於家華,當是自己家好了。”
她看到一名身型魁梧的司機在門外等候。
林二比家華想像中光明英俊得多,她原先以為他一定獐頭鼠目,陰森奸詐,驀然見麵,還以為他不是林智學,來人穿白襯衫卡其褲,剪平頭,神情有點冷,但一看見珍珠,即時轉柔。
他一腳踏向前,這時珍珠忽然抬起頭,看向樓梯,大家隨著她的目光看去,各有各驚訝。
家華驚問:“子山,你幹嗎穿上女裝?”
珍珠與林智學卻齊齊失聲:“老大,是你?”
他們走向前,瞪著朱子山。
家華聞到刺鼻香味,認得是小林同學送的可龍水,她問:“子山,你可以解釋一下嗎?”
隻聽得子山輕輕說:“智學,你也來了,正好,現在,你們該認得我了吧。”
電光火石之間,珍珠臉色變了好幾次,終於,她想通了。“是你,原來一直是你!”
子山點點頭。
林智學卻還不明:“你是誰,為什麽扮我大哥?”
珍珠在他耳畔說了幾句,他退後幾步。
子山這時脫下羽毛絲絨帽,剝下織錦外套,挺直身子,看著他的觀眾,攤開雙手。
林智學忽然大力鼓掌,他說:“好演技,請問尊姓大名。”
子山伸出手:“我叫朱子山,我們已經見過麵。”
“在會議室痛罵美國大使的是你吧?”
“正是在下。”
林智學走近看他,“真不簡單。”
珍珠說:“子山,你一直瞞我到今日,好家夥。”
家華雖然聽不懂他們說什麽,但她有的是涵養,一直微微笑,她說:“我去做咖啡。”
珍珠說:“我幫你。”
家華努努嘴,“你等了年餘的人終於來了,還不快去把話說明白。”
珍珠淚盈於睫,這一刻,她魅力盡失,一絲也不像妖女,隻似一般失戀少女。
她緩緩走到林二身邊。
林二轉過頭來,伸手握住珍珠雙手,一眼看到她左手無名指上還戴著那枚雙手握心的手,不禁鼻子發酸,他問:“你好嗎?”
珍珠豆大眼淚滾下雙頰,“托賴,還過得去,你呢?”
林二聲音哽咽,“想念你。”
下麵是引用清川淡如此於2007-02-28 13:24發表的:198-201這一對身經百戰、絕非善男信女的年輕人,在該刹那,赤裸真情,恢複本性,叫朱子山感動。
他們倆緊緊擁抱,林智學說:“我現在完全明白了,一切都沒有你來得重要。”
要一個男人說出這樣的活來談何容易,他的名利、地位、失業、興趣、嗜好、朋友、應酬……過去都比她重要,現在他終於明白了,失去那些,仍然可以生活,得同她,心才落實。
子山看到家華在輕輕拭淚。
子山走近家華,他說:“我讀書是大學附近有一間玩具店,叫黑色幽默,裏邊有許多有趣玩具,其中有一隻羊,披著狼皮外套,最最好笑。”
家華抬起頭,“披狼皮的羊,不是披羊皮的浪。”
“你看他倆,終於除下狼皮。”
家華問:“你呢,你可有易服癖?”
“讓我把故事告訴你。”
子山坐下,一邊喝咖啡,一邊把那段奇遇告訴家華。
家華聽得眼珠都凸出來,張大嘴,半晌合不攏。
咖啡涼了,家華再做一壺新鮮的,她一直坐得筆挺,腰有點酸,揉揉背部,端著咖啡去招待客人,可是珍珠與林二已經進來坐下。
家華咳嗽一聲,“地方淺窄,真是蝸居——”
“多謝你們幫我照顧珍珠,我現在要帶她走。”
家華看著珍珠。
珍珠說:“他答應我每周外出工作四十小時。”
家華提醒她:“你有無告訴她,那是拋頭露麵的工作。”
珍珠答:“他不擔心,他說觀眾一年都看膩整批麵孔,屆時我失業了,一起打理葡萄園與酒莊。”
家華笑,“叫他別太樂觀。”
子山說:“你們不關心林智科?”
不料林智學搖搖頭,“他有他的世界,我管不了那麽多,我已經放下,一切自在。”
子山與家華麵麵相覷,原來得道隻在刹那之間,林智學脫胎換骨,重新做人。
他倆一起向子山鞠躬,“我倆告辭。”
家華不舍得,“珍珠,記住同我們聯絡。”
珍珠說:“這是我娘家,我會時時回來。”
“你此刻就走?”
珍珠點點頭,她與林二緊緊握住手。
家華輕輕說,“女大不中留。”
那身型高大的司機替他們開啟車門,他倆上車離去。
家華說:“今天我才發覺原來天堂和地域是在同一空間之中。”
子山詫異:“講得多麽玄。”
家華說:“林二不再計較,他明白到身邊的人才是最好的,不在與大哥爭女子爭財產,他就是最快樂的人。”
子山說:“林智科也許有危險。”
家華看著他,“關你什麽事?”
子山取出林智科給他的那張紙條,遞到家華手上。
家華看過,感慨萬千:“臨到尾才知外人不可靠,還是兄弟最好。”
“他們在他身上做了什麽手腳?”
家華指著他胸膛說:“朱子山,與你無關。”
子山不出聲。
家華說下去:“可是,你我也有得益,我們因為林氏作中介而得到穩定工作。”
“間接使珊瑚變回珍珠。”
家華點頭:“否則,她不知要沉淪到何處。”
子山歎口氣,“有時,清晨在紅燈區看到踟躕流鶯,天亮了,她們還不願回家,晨光下隻見到她們渾身針孔瘀青,全身沒一片好肉,真覺淒涼,那曾經一度,也是紅粉緋緋的少女,別人的夢裏人。”
家華轉過頭來,“我們都得好好照顧自己。”
他倆不由自主擁抱對方。
偏這時小霖開門回來,她立刻別轉麵孔,“別管我,我什麽都沒有看到,”
一徑走回房間,又嘀咕:“嘩,好香,誰盜用我的香水?”
她母親啼笑皆非。
小霖自言自語,“這次,可能談到婚嫁了吧。”
子山說:“我出去一下。”
他不好意思,回到地庫,把身上的香味洗淨,再去公司,冷靜下來。
林智科可知道他已完全孤立?伴著他的,除出一間地產公司,隻有福怡這個弱女。
想到福怡,他心溫柔牽動。
福怡怎樣了。
美麗的她不知怎麽樣。
公司永遠忙碌,十多部電影十多部片集的腦汁總部,紅壯白大的年輕人走進來,三年之後,幹癟著出去,已被榨幹了精血。
每個人都挖空心思,把最好的貢獻出來、博取觀眾歡心,有時明明牌麵甚佳的電影會得沒頂,還有很多時候,題材冷門片集會得成功。
一日家華問,“為什麽?”
子山隻好如此回答:“做文藝工作要有真感情真誠意,觀眾害怕假大空,觀眾也認得出什麽是假大空。”
他在公司忙了一整天,晚上回到家,與家華母女一起晚餐,他的情緒恢複穩定。
在家吃得很簡單,可是他們彼此欣賞對方手藝,心中感激,所以覺得美味。
今晚吃紅燒羊腿伴菠菜麵,小霖一邊說:“克萊拉不見了計算機,她父親說,他不會再買那樣貴的工具給她,丟了是活該,那是克萊拉數學事業的終結。”
家華詫異,“那麽刻薄,是東方人嗎?”
“白人家長也一般凶狠。”
子山說:“同克萊拉說,我們家有多一部計算機可以借給她。”
子山問自己:還在等什麽呢,他已經把這個家當作自己家,每個專家都說,要嫁或是娶你的好友,那樣才可以維持婚姻長久。
還在等什麽,吃完羊腿,也該求婚了。
慢著,他同自己說:他還沒有準備指環。
就這樣,錯失時機,家華陪女兒做功課去了。
他順口問:“做什麽報告?”
“凱撒大帝因何種錯誤導致他的死亡。”
“我的天,幸虧我不是你。”
小霖答:“你們真應當感恩。”
這樣溫馨的家庭生活唾手可得,他應當珍惜把握緊抓,為何還念念不忘福怡。
第二天他在報上看到一則訃聞:統元地產總裁周鬆方病逝,將於五月十五日星期三下午一時假座高希雲教堂舉行儀式,恭屬宗親戚友鄉世誼,哀此訃。
子山十分訝異,這明明是周老,原來他在本市病逝,真是意外。
子山決定明天去致敬,他找出黑色西裝,但又猶疑不決,他肯定是不速之客,不過,如果躲在最後排,不會有人發覺吧。
可是,有一個小小聲音同朱子山說:“你是去致敬嗎,恐怕不,你是希望見到伍福怡。
是的,他瞞不過自己。
稍後小霖同他說:“武俊這次成績不大好,她向父親致歉,伍先生冷酷地說:”我從未期望你會有好成績,正等於我不會希冀太陽自西方升起‘,武俊哭了。“
子山不置信,“為什麽他們對孩子如此缺乏同情心?”
“我不知道,朱叔,你永遠不會那樣待我。”
“我們一直是好朋友。”
到了時間,子山在教堂出現。
他坐到最後一排角落,一眼看到羅祖羅佳兩人在打點細節,他們兄弟同子山的記憶中一摸一樣。
整個教堂都擺滿白色鮮花,氣息芬芳,但直到儀式結束,林智科與伍福怡都沒有出現。
子山自然失望,他悄悄站起來想從邊門離去。
有人叫住他,“朱兄留步。”
子山轉頭,看到羅佳站在他身後,羅佳麵孔較羅祖圓點,仍然帶著稚氣,真看不出他是一個那樣精明的人。
不過到了今日,子山已太過明白不可以貌取人的道理。
子山對他倆說:“對不起我不請自來。”
“子山你永遠是我們的朋友。”
他兄弟羅祖也走近招呼,他們待子山一貫彬彬有禮,與從前並無兩樣。
“子山請到我們寓所喝一杯。”
子山說:“你們到處都有別墅。”
“不過是個歇腳處。”
那歇腳處在山崖上,可看到整個洛城,四邊種滿大株仙人掌,風光別致。
羅祖斟一杯苦艾酒給子山,“朱兄成家沒有?”
子山微笑,“快了,兩位呢?”
“我們未有著落。”
子山說:“我答應過不再接觸你們——”
“子山,我是指林氏,我們姓羅。”
子山又說:“我亦見過林智學。”
“那是因為赫珍珠的緣故。”
他們對子山行動了如指掌。
“各人都好嗎?”
羅祖惋惜,“沒有想像中好,老的辭世,少的力不從心。”
子山說:“你們已經做得最好,對了,家華與我都很感激,因為我們工作進度理想。”
“子山你不如自己執導。”
子山謙說:“我沒有太大野心,現在已經很滿意。”
羅佳忽然說:“你不想再與我們有任何轇轕.”
子山不出聲。
“你開始懷疑我們不是好人。”
子山清一清喉嚨,“我不至於天真到認為天下隻有黑白兩色,因利益衝突,甲方肯定乙方是壞人,乙方亦堅持甲方不是好人,各持己見,紛爭不停,外人很難分辨誰是誰非,也無此必要。”
羅佳鬆一口氣,“子山高見。”
他們一直尊重子山。
子山忍不住說:“林二否認他企圖毒殺兄長。”
羅佳冷笑,“不是他還有誰?”
“會不會是你們?”
羅祖相當冷靜,“子山,你可信任我們?”
“不,不會是你倆,你倆沒有意圖,該得到的你們都已在手。”
“謝謝你信任,我倆已經脫離統元,自起爐灶,業績還過得去。”
“那麽可會是周老?”
“他當時已年紀老邁,把統元送給他也無用。”
子山問:“林智科健康如何?”
羅氏兩兄弟不出聲。
子山已知不妙,“請回答我。”
“子山,你無必要知道。”
“他可有完全康複?”
羅佳站起來,“子山,我們送你回去。”
子山不得不告辭。他衷心說:“見到你們十分高興。”
“子山你是少數對我們全無機心的人,我們珍惜你這個朋友。”
回到家中,子山痛恨自己沒有直接地問:福怡怎樣?他如何沒有機心,羅氏昆仲把他想得太好,他心中仍然掛住別人的妻子伍福怡。
子山羞愧沉默。
隻隔了三天,家華帶著好消息回來:“子山,我升級了。”
子山一怔。
“我下月升為主管,操生殺大權,如果我是男人,不少美女會得自動送上門來。”
這一定是羅佳羅祖暗中幫忙,他們真是聰明,幫於家華比幫朱子山還好。
“恭喜你,家華。”
從此家華是選角監督了,這是一個肥缺,並且是個終身職位。
家華說:“幸虧還有你,可以陪我高興。”
“你永遠有小霖。”
“她隻是孩子,況且,這一代父母從來不把隱憂傳給他們。”
子山問:“怎樣慶祝?”
家華微笑,“早點休息。”
“對,得意事來,處之以淡。”
子山回公司打探消息,這時他已是自己人,同事間無話不說,對他相當親厚。
“聽說本大廈的業權由一間統元地產公司擁有?”
會計部告訴他:“三個月前轉手,仍由城市銀行代理收租,可是業權現在屬於一位姓伍的女士。”
子山一怔,“伍什麽?”
“伍,讓我看一看,是東方人,叫伍福怡,名字十分難讀。”
子山愣著不說話。
“東方人的財富隱蔽,多數借一間公司出名,伍女士的公司名叫布朗地產,洛城注冊。”
“可以把地址給我嗎?”
“子山,就在本大廈頂樓。”
子山忍不住啊地一聲。
趁空檔,他乘電梯到頂樓,門一打開,隻見一間中型公司,職員忙碌工作,他冒昧問接待處:“羅佳羅祖兩位主管在嗎?”
接待員答:“我們這裏沒有姓羅職員。”
子山跟著 問:“伍女士呢?”
“你指伍福怡女士,她從未在此上班,她沒有職位。”
當然,朱子山你太冒失了。
“不過,如果你有事找伍女士,森永小姐可以代你轉話。”
“那我可以見一見森永小姐嗎?”
“你需預約,我叫她的秘書出來。”
機關重重,子山見到一個年輕女子走近,這時子山才覺察到這間布朗公司簡直沒有男職員,子山如進女兒國。
“我是高橋,這位先生尊姓大名,找森永小姐什麽事?”
子山微笑,“我見你是因為想見森永,然後請森永傳話給伍女士。”
高橋也笑了,“請隨我來。”
她查一查約會簿,“下星期三上午十時如何?”
子山說:“我隻需十分鍾,可否早些。”
高橋似對他好感,“那麽,明天下午四時。”
“好極了,謝謝你,明天見。”
他留下姓名,電話以及名片。
“啊原來是樓下環星電影公司的編劇,”高橋問:“你認識明星如——”
話還沒說完,子山已經溫和地答:“你不會想見他們,他們真人既邋遢粗魯又自私自大。”
“人人如此?”
“並無例外。”
“喲,多麽可惜。”
子山輕輕離去,他背棄了諾言,他答應過不與林氏聯絡,可是才見過林智學,他又想見伍福怡。
第二天四時正,他見到了森永,那日裔女子容貌秀美,一臉精明,開門見山說:“朱先生,伍女士不在本市,她此刻在夏威夷大島,你有事可由我轉告。”
“她什麽時候到洛城?”
“我替她工作三年,她從來不來洛城,由我每星期到她處與她開會。”
子山籲出一口氣。
“朱先生,這樣吧,我說你找她,讓她決定。”
子山衝口而出:“可是,她不知我是誰。”
森永一怔,“朱先生,這是多麽奇怪。”
子山說:“我願意到大島見她。”
“我一定全盤轉告。”
子山告辭出來,發覺才花了七分鍾。
一連好幾天,他都沒收到消息。
子山沉住氣,如常生活,由他負責接送小霖,每天放學補功課,周末陪她打棒球或是遊泳。
子山不能想像少了她們母女會多麽空虛,可是他仍然想到大島去見伍福怡。
理智是理智,欲望是欲望。
小霖告訴他:“母親問我:可要轉到私立學校,我說班上有親厚同學舍不得。母親又問我:可願搬到較新屋子,我也說不必。”
“很好呀,知足長樂,同我一樣。”
“母親說她升職加薪,可以供我讀到博士,然後,她自己也可以多讀幾年書。”
子山好奇,“她打算讀什麽?”
“工商管理,其實她已是專家,你說是不是。”
子山做了上海菜飯等家華下班。
他們像已是老夫老妻,瞞著她做任何事都似不忠。
消息終於來了。
森永找他:“朱先生,請於下午三時來一次。”
這次接待員滿臉笑容,森永親自迎出,“朱先生,伍女士說不認識你,無從見麵議事。”
“她見了我會知道我是誰。”
森永想一想,“我十分想幫你,但是,朱先生——”
“這是我的近照,請傳給她過目。”
森永說:“我不能這樣做,她會責怪我。”
子山聽見有一個小小的聲音說:朱子山,知難而退。
森永忽然輕輕問:“你可是他從前男友?”
子山張大了嘴,沒想到他什麽人都瞞不了。
森永低聲問:“你仍然愛她?”
子山突覺淒酸,說不出話。
“沒想到今日還有你這樣的男子,實在難得,讓我幫你想個辦法。”
子山不出聲。
“你要知道,她已經結婚,而且夫家十分富有,一年來不停把產業過到她名下,她可能已與你所認識的那個人大大不同。”
可能已與你所認識的那個人大大不同。“子山點頭,”我明白。“
“你回去等消息吧。”
子山告辭,森永同情他,願意幫他,森永是看門人,過得她這一關比較容易。
晚上,家華站在他麵前,說了很久話,子山卻沒聽進去,她仿佛在說:“到歐洲…倫敦……有文化……”
家華終於問:“你有沒有聽到我說什麽?”
子山茫然,“你想到倫敦置業?”
“不,我想送小霖到倫敦讀書。”
子山跳起來,“不,那多麽苦,十多歲孩子得同時兼起居飲食、功課、及情緒,我不讚成。”
“這是訓練她獨立的時候了。”
“她不是孤兒,為何提早獨立?”
家華詫異,“子山,你不講理。”
“倫敦有什麽好,陰森森日日下雨,你聽誰慫恿?”
家華歎口氣,“難道一輩子住家中?”
“她礙你什麽?”
“我為女兒著想,外邊海闊天空。”
“你的女兒你的家事,我本無權過問,不過,是你征詢我意見、我據實相告:我反對。”
家華低聲說:“明白。”
“你什麽年紀了,隻得一個女兒,最好留在身邊。”
家華說:“上星期學校教師要求見家長,我抽空去了,他們說,同學發現,近日有一陌生成年男子,接送小霖,態度親昵得不慎恰當,因此擔心,問我可知是什麽人,希望我留意檢點,以免發生悲劇。”
子山張大嘴,“那是我。”
“據同學說,你與小霖有不尋常肢體接觸。”
子山舉起手,“請相信我完全無辜。”
“但是在旁人眼中,是兩回事。”
“這些旁人唯恐天下不亂,造謠生事。”
家華說:“與你無關,我相信你,是我失職疏忽。”
子山頹然,“所以你要把小霖送去寄宿。”
家華苦笑,“老師問我,那人是你丈夫?不,是你同居男友?不,是你住客?呃,是,那麽,老師說:你要檢點行為,對不起,子山。”
子山不出聲。
於家華在提醒他,要不,有個名份,既是小霖的繼父,就不必忌諱。
子山說:“你終於與我攤牌。”
家華不諱言,“我與你在牌桌上坐了那麽久,我手上是一副爛牌,隻得一對二,再拖無益。”
“家華,”子山站起,“你想我同你結婚。”
這句話一出口,家華臉色突變,朱子山立刻知道他講錯話,傷了她自尊心。
家華別轉麵孔,這時,電話驟響,她接響對講機。
對方說:“家華家華,快來公司開緊急會議,‘流血衝突’一片男角小林仿車禍重傷,我們需立刻救亡。”
家華一愣,大聲說:“我立刻來。”
她取起車匙外套,臨出門像是決定了什麽,轉過頭,平靜地對朱子山說:“你請搬走吧,越快越好。”
子山還來不及回答,她已經出門去。
他愣住,他得罪女主人,被掃地出門。
子山回到地庫,看著一天一地的書本筆記,以及三架私人電腦及兩台打印機,要搬得動用兩架卡車。
子山十分後悔:結不結婚在你,可是你不應出口傷人,嫁給朱子山閣下你有什麽益處,見仁見智,日後才能揭曉,但是此刻家華已明顯受到重傷,子山深深後悔。
他迅速行動,找到連家具出租公寓,請多兩個工人,一股腦兒把雜物搬過去,辦妥一切,不過大半天時間,原來他現在不愁開銷,有錢好辦事。
這時,他手提電話響起,對方說:“我是森永,朱先生,我幫你填了一份本公司職員申請表,附著照片,準備帶到夏威夷,你願意一起來嗎?”
子山立刻回答:“什麽時候?”
“我今晚十一時出發,你來得及嗎?”
“沒問題。”
“你到二O三號櫃台取飛機票,屆時見。”
子山甚至沒有說再見,就這樣離開了於家華與小霖。
也許他是一時下不了台,可能他等這個機會已經良久,搬走也就是搬走了。
他住在她們母女屋裏,名不正言不順,的確招人非議。
子山收拾幾件白襯衫便出門去。
他在航空公司櫃台看到森永,她把長發束在腦後,沒有化妝,可是搽著鮮紅色唇膏。
她輕輕說:“我一直不信廿一世紀還有人重視感情。”她這話又說了一半。
他們乘搭小型飛機,直飛大島孔娜村。
森永說:“我去打聽過你,他們說你是著名編劇,明年將提名艾美獎,作品包括《誌雲日記》,《十二月二十一日星期三》,以及《孝男孝女》等,我都看過,十分欣賞劇情平淡中無奈感覺。”
“多謝幫忙。”
“可能因為是個文人吧,所以才會念念不忘舊人,我幫你申請的職位是營業代表,她不一定會留意到你,也不常常麵試夥計,你當是度假好了,孔娜村風光綺麗。”
子山聆聽不出聲。
“你好像有一個同居女友,你們還有一個女兒?”
子山不想多說,他輕輕答:“我已經搬出來了。”
森永歎口氣,“你對這次會麵,還是不要抱太大希望。”
接著,她取出文件批閱,像一個學生專注功課,一直沒有抬起頭來,看樣子做她那份工作,也需真才實學努力精神。
到最後,她把文件用一架香煙盒子大小機器傳真回總公司,一邊微笑:“少了這些電子玩意,不知如何工作,可是伍福怡卻連手提電話也不帶,地位超然。”
下了飛機,有車子來接,森永是貴賓,她得到一大串茉莉花環。
“孔娜比火奴魯魯不那麽商業化,更適宜度假。”
這時,子山的電話響:“朱叔,你在何處?”是小霖焦急的聲音,也隻有她掛住朱子山罷了。
“我出菜辦事,回來再與你聯絡。”
“朱叔,你突然搬走,我——”
“我答應你回來再說,我現在不能詳談。”
小霖委屈但懂事地掛上電話。
森永走進其中一間茅屋,“朱先生,你住鄰室。”
子山問:“伍福怡呢?”
森永伸手向半山一指,那邊有一列平房,可以看到火山口與海洋,宛如世外桃源。
這時,子山的心境反而平靜,他已經來了,見不見得到她,不由得他。
森永說:“她與丈夫,以及數名傭人一起住,生活算是單純,管家、司機與園丁是必須,另外一名廚子,兩名女工,及一名看護。”
“林先生尚未痊愈?”
“我不清楚,我通常隻在主樓書房與她見麵。”
“她美麗如昔?”
“是,她弱質纖纖,白皙嬌柔,叫人憐愛。”
他們各自休息。
茅屋裏設計現代,一屋梔子花香,大床上有紗帳,子山累極入睡。
福怡結婚那日下雨,照片中她低頭挽起象牙色裙裾,露出纖巧尖頭鍛鞋。
子山在夢中唔呀一聲。
有人輕輕推開門,是森永,她低聲叫他:“朱子山,醒醒。”
子山張開雙眼,看到她坐在床沿。
“森永,你芳名叫什麽?”
“在家鄉,我叫森永香織。”
“多麽美麗的名字。”
“在洛城,我叫安娜森永。”
“有什麽消息?”
“她說請你上山。”
子山跳起,“快,快換衣服。”
“她隻傳召你一個人。”
子山哎呀一聲。
“你去吧,別太緊張,別太熟絡,祝你好運。”
子山點點頭,他走到門口,看到司機正在等他。
這像是做夢,一起都不真實,驀然驚醒,他可能躺在街角,被家華攆出,無家可歸,身無分文。
他轉頭,森水給他鼓勵的眼色。
他上車之前看到銀盤色月亮,外國人叫這瓷器之月。
車子不徐不疾朝山上駛去。
自古人們就喜歡住山頂,尤其是英商,每到一個殖民地,就在該處山上設立住宅,鋪路築橋,務必高高在上,原來塵囂。
公路兩邊是黑色的火山岩,車子駛進半山,在上看到遠處有火龍般岩漿蜿蜒緩緩流入大海。
司機告訴他:“那是三百公哩外著名的庇利火山。”
“住在這一帶不怕?”
“應該沒有問題,光是看風景,住客都認為值得。”
“的確沒有比這裏更壯觀的風景了。”
可是司機微笑說:“林家在印度大吉嶺山麓有一間別墅,建築在五百公頃的茶田上,那處更寧靜。”
林家可真懂得生活藝術。
車子到達門口,管家迎出,請在上進內。
在上發覺連司機在內,他們全身不理閑事的土著。
女傭捧出當地的冰凍啤酒。
屋子客廳通向大露台,根本無所謂室內室外,一棵壯大的影樹就在咫尺,而在上一伸手,像是可以接觸到太陰星。
他坐在柔軟的大沙發裏喝了半杯啤酒,閉目養神。
“子山,是你嗎?”
子山一回頭,看到了他心目中的女神。
伍福怡就站在他麵前,她穿一件夏威夷女子穿的母母大花裙,露著雙肩,長發挽在腦後,別一朵大紅花,可是,她的膚色仍然像子山記憶中那麽白皙,身型亦同樣纖秀。
子山清清喉嚨,“福怡你好。”
“我們終於再見,”她說:“羅祖說,假使你不願主動出現,千萬不要勉強,可是你自動聯絡,一定要好好招待。”
羅祖真的那樣說過?
子山忽然輕輕問:“羅祖與羅佳,他們是好人抑或壞人?”
伍福怡不是一個愛笑的人,可是這時也忍不住微笑,“在我眼中,他們都是好人。”
子山低聲說:“我一直想念你。”
“我也是,子山,我們幾乎每一天都談起你。”
就在這個時候,有人輕輕喚他:“朱先生,你可是累了,醒醒,請到書房來。”
子山忽而醒轉,原來他在白色大書房上盹著,做了一個短暫的夢。
但是,此刻他已迷茫,他的夢中仿佛還有夢,他已分辨不清真實與幻象。
他滿以為福怡會在書房裏等他。
可是書房裏沒有人,這次,他不敢再坐下。
他聽到腳步聲,回過頭去,卻沒見到福怡。
子山十分驚喜,他喚他:“婆婆。”他認得是福怡的外婆。
婆婆的銀發修剪得十分整齊,一臉笑容,“噓,他們不讓我見客。”
子山扶著她坐下,“那太不應該。”
“你可是來看我?”她悄悄問。
子山親切地說:“正是,婆婆,我特地來探你。”
這間屋子裏自始至終也許隻有婆婆才值得信任。
婆婆忽然問:“英奇,你媽媽好嗎,怎麽沒有一起來。”
子山知道她又認錯人,但是毫不介意,“家母很好,謝謝你,下次叫她抽空看你。”
婆婆看著子山,“我有一個問題,英奇,你是牧師,也許你知道。”
子山誠肯定地說:“我試試回答。”
“英奇,倘若我在天上見到父母,他們什麽年紀,我又是什麽年紀?”
子山一聽惻然,“這個,我想,大家都會很年輕。”
“那麽,他們如果隻得三十多歲,我豈不是隻有十歲?”
幸虧這是看護已經尋至,“婆婆,你怎麽在這裏。”
婆婆頹然,“又來抓我睡覺。”
看護哄撮,“可不是,時間不早了。”
“英奇,英奇,再陪我說一會子話。”
但看護孔武有力,她終告不敵,婆婆像個小孩般被抓回房間休息。
子山微微笑,又忍不住歎氣。
這時,他聽到輕悄的腳步聲,子山轉過頭去。
這次,是真的伍福怡,她沒有穿大花裙子,她穿一套香雲紗唐裝衫褲,頭發上簪著一排白蘭花。
她微笑,“子山,你來了。”
她語氣和祥,像老朋友見麵。
子山哽咽,他剛想開口說話,忽然想起森永叮囑:“不可多話”,他閉上嘴巴。
“子山,請坐,你可要吃點心?”
子山哪裏有心飲食,他欠欠身。
福怡秀美如昔,像是在夏威夷住了一段日子,皮膚轉為蜜色,更添風情。
“子山,見到你真好,謝謝你幫我大忙。”
子山揚起一道眉毛。
“子山,我一直知道你是另外一個人。”
子山一怔,明敏的林智學與精靈的赫珍珠都沒有發覺,她確看穿了他,看樣子溫婉的她目光更為尖銳。
“你不怪我沒有指穿你吧。”
子山呆呆看住她。
“子山,這次請你來,有一件事要與你商量。”
子山意外地用手指向自己胸口,“我?”
“子山,周老已經不在,羅祖與羅佳也已自立門戶,這下子,我可以信任的人,統共隻有你了。”
子山發愣,聽她口氣,她仿佛一直主持大局,那些人權是她的助手,包括朱子山在內。
子山臉上一定打滿問號,所以她說:“子山,你累了,不如早點休息,明日再談。”
她走進子山,伸手撫摸他的發腳,是的,曾經一度,他們扮演未婚夫婦,熟不拘禮。
“你先休息,我們明天一早再談。”
子山來不及作出反應,福怡已經離開書房,叫子山十分失望,取代她原有書卷氣的竟是油滑交際手腕,福怡像個陌生人,盡管她對他比從前更加熟絡,並且一見麵便指出她知道他是誰,可是她以前那種羞怯蕩然無存。
子山忍不住摸自己麵孔,他也變了嗎?
他取出手提電話,想與小霖聯絡,可是電話不通,山上沒有訊號。
一個女傭進來說:“朱先生,請跟我來。”
她把他帶進客房,可是房裏也沒有任何通訊用具,是,世外桃源何用與外界聯絡。
既來之則安之,子山洗一把臉,他有說不出的倦意,倒在床上便熟睡過去。
他耳畔一直有小霖的聲音:“朱叔,你在哪裏?”
他驚醒,從木百葉簾縫聽到淅淅雨聲。
子山走到露台,推開門,看到山穀中雨水被勁風吹得整片打橫移動,,蔚為奇觀,濃密的熱帶雨林深綠色似化不開來,有兩隻白鸚鵡飛進露台避雨。
女傭進來收拾,笑說:“朱先生,請你下樓吃早餐。”
子山一看手表,卻停止了。“什麽時候?”
“早上十點十五分,先生。”
子山連忙梳洗下樓,看到福怡纖秀身型,他一直以為不知道有多少話要同她說,開始他第一句話竟然是“我想用電話”,連同自己都十分訝異。
福怡把他帶到走廊盡頭,打開一扇房門,原來是一間小小電訊房,設備應有盡有。
福怡笑笑說:“人們以來了一個世紀的電報服務已經退休,令人懷念。”
“相信你其實沒有用過電報。”
“比起十多歲的少年又還好些,他們連打字機都沒見過,對,你請便,我不打擾。”
子山關上門,打電話給小霖。
她正在寫功課,聽到子山聲音,有點激動,“媽媽叫我不要騷擾你,她同我說,人生聚散平常,必須看開放下。”
叫少年接受際遇安排,那是不可能及殘忍的事。
子山輕輕說:“地庫不夠用,我搬往較寬敞地方,你隨時可以帶功課來探訪,我倆關係一如從前不變。”
小霖長長籲出一口氣,“你在什麽地方?”
“我出差在夏威夷群島。”
“是歐娃呼還是貓兒?”
“是大島,過一兩日回來請你們參觀我新店。”
“你與家母是否已經交惡?”
“我們之間確有些許誤會。”
“我也猜到你們永遠不會結婚,是否你看低她,覺得她年紀比你大,又是一個背之包袱的單身母親。”
“現在是你看低我。”
“此刻,我們還是朋友已是最大安慰。”
“回來再與你聯絡。”
他們互道再見珍重,子山掛上電話,真想飛回那簡陋地庫,擁著那張久久不係已有異味的毯子好好睡一覺,醒來與小霖母女逛街吃冰淇淋,討論下一個劇本得失。
他用手捧著頭一會,才與公司聯絡,取到最新消息。
他是凡夫俗子,一個常人,天堂生活,暫時還不習慣。
做完工作,推門出電訊室,已是中午。
廚子在花園露台作午餐,子山過去一看,竟是生煎饅頭及蟹殼黃餅子,那邊還有貓耳朵餃及菜肉雲吞。
福怡在芭蕉樹下緩緩喝雞湯,看到子山,抬起頭來,“還喜歡這裏嗎?”
“香格裏拉一般。”
福怡微笑,“可是你心中想念一個人,忙不迭向她問候。”
子山不出聲。
“子山,這不是吃醋的時候,子山,我有事請求。”
子山看著她,“我可以為你做什麽?”
“子山,你願意幫助我嗎?”
子山答:“我能力有限,但當竭我所能。”
“子山,留在這裏不要走。”
子山呆看著福怡,她的聲音輕且糯,溫柔地懇求他,這真是他夢寐以求的邀請,但不知怎地,他聽見自己清晰地問:“林智科好嗎,我想見一見他。”
隻見伍福怡麵色漸漸轉冷,“他很好。”
“我住在林宅,見一見林宅主人,是種禮貌。”
“是,我忘記你是一個守禮的人,請隨我來。”
他們往山坡下走去,這時雨停了,陽光自雲層穿出,射到水珠上,處處精光四射。
他們在一間平房前停住,有傭人出來說:“林先生正在那邊,寫生。”
子山略覺放心,他的老朋友無恙,他看見一個人穿著白衣白褲坐在斜坡的帆布椅上全神貫注畫畫。
他走上前,“智科,我來看你。”
林智科轉過頭來,這時,子山才第一次覺得他倆相貌相似,林智科不再穿著女性化服裝,他剪了平頭,刮幹淨麵孔,還在吸煙鬥。
他看到子山,向他招手,給他一頂草帽,“太陽猛,戴上這個。”
這時,福怡站在不遠草地上,風微微吹動她衣褲,她看上去宛如仙子。
子山坐在林智科身邊,“林兄好雅興,你在寫生?”
他目光落在畫布上,不禁怔住,隻見畫是一幅塗鴉,亂七八糟大堆顏色,毫無設計可言。
林智科問:“我畫得怎樣?”
子山隻好回答:“很有潛質,許多練習。”
林智科哈哈大笑,子山忽然覺察到他笑聲愉快,一點沒有偽裝。
子山說:“我見過智學,他說,他從來沒有害你的意思,我想,或許你們兄弟可以言歸於好,智科,和平至上。”
林智科放下煙鬥及畫筆,看著子山一會,他猶疑地問:“智科是什麽人,智學又是什麽人,你是智科,抑或智學?”
子山這一驚非同小可,他失去平衡,跌翻在地。
這時,一陣風吹來,林智科頭上帽子吹到地上,子山可以看到他頭上做過手術拉鏈似疤痕,片刻,他又轉過身去繼續塗鴉。
子山張大了嘴合不攏。
這時伍福怡緩緩走近,“手術後他沒有好,也沒有惡化。”
子山驀然回頭,“他可認得你?”
伍福怡搖頭,“不過,他約摸知道什麽是結婚。”
“所有的醫生……”
“國王所有手下與馬匹,都不能叫蛋頭人複元。”
“他一直如此?”子山哽咽。
福怡頷首,“他沒有痛苦,專人照顧他飲食起居,每天下午他在這裏寫生,運動,他仍然嗜酒,傍晚喝上半瓶,全無煩惱,有時,我羨慕他。”
“這種情況下,你仍然決定結婚?”
“他比起從前,更易相處。”
福怡忽然笑了,同樣是那幾股麵部肌肉,這時她的笑意第一次帶著陰森,叫朱子山吃驚。
他不由自主退後一步,山坡有點斜,幸虧畫架子擋住他,畫布摔到地上。
林智科將畫拾起,把畫倒轉了而不察覺,繼續加上油彩。
子山遍體生寒。
這間山頂大屋裏住了兩個神經不健全的病人,一個是伍福怡的外婆,另一個是她的丈夫。
子山惻然,“你這個可憐的靈魂。”
“子山,答應我留下。”
子山覺得他沒有充分理由拒絕。
這時,林智科忽然轉過頭來說:“智科,你陪我遊泳。”
子山呆住,他叫他自己的名字,他連他自己的姓名都放棄了,子山反而替他高興,“今日風大,不適宜遊泳。”
林智科笑,“昨日我遊泳時還閃電打雷呢,家父急得不得了,叫我遊上岸回房寫功課。”
子山吃驚,“你看見令尊?”
“是呀,他對我一向嚴厲,他說中學生最要緊功課。”
子山歎口氣,智科對時間空間十分混淆。
林智科又說:“我累了,我想休息,智科,”他對子山說:“你別理我,你自己玩。”
子山拉住他,“為什麽叫我智科?”
他愣住,“你不是智科?你同他長得一模一樣。”
看護輕輕把他帶走,他也沒有反抗。
福怡在一旁疊著手,傭人過來收拾畫架。
福怡輕輕說:“他此刻說話充滿禪機,具哲學邏輯,我們時時閑談。”
“但他講話已經完全沒有含意!”
“不會比政治家更為空洞。”福怡訕笑。
“福怡,這樣的生活你怎麽過?”
福怡抬起頭,“現在我是統元的控製人。”
子山忍不住提醒她:“你根本不愁生活,你與你外婆吃得了多少穿得了多少。”
福怡低頭感喟,“也難怪你,子山,你不知就裏。”
“你願意講給我聽嗎?”
“統元的成功,因為三個人的努力:林統元,周老,以及家父。”
“你的父親?”子山意外。
福怡微微笑,“是,他們三人,都喜歡家母誌雲,誌雲,卻隻喜歡最窮最平凡的家父。”
子山納罕,“我以為三十年前,年輕人會比較理智含蓄。”
福怡答:“出乎你意料,他們比今日的青年更加衝動感性,反而這一代功利至上。”
“其中林統元家境最好,周老才學是三人之首。”
“你猜得全對,子山,與你說話真有趣,沒有人會厭膩。”
子山不得不問:“你父母呢,發生什麽事?”
“我三歲的時候,他們在車禍中喪生,彼時一般房車不設氣袋,亦無安全帶。”
子山想一想,“那年同時發生些什麽事?”
“家父帶著周鬆方離開統元。”
子山抬頭想,“不止是人,還有其他。”
“外婆說,當時父親手上有統元所有的策劃書以及發展方案,並且已獲政府嘉許批準開工。”
子山指出:“當年統元最著名的發展是中級巨型住宅區,像連商場及其他設施包括遊樂場及戲院的匯美新村。”
“子山,你都知道,那個屋村售出六萬戶公寓,林統元從此成為巨富。”
福怡說出往事,臉部因激動微微扭曲,子山輕輕撫摸她的麵頰,教她鬆弛。
“我隻不過得回我應得的。”
子山勸她:“福怡,別把得失看得太重。”
“一個人可以那樣說,隻不過因為他未曾失去過他最愛的。”
“你最愛的,難道是統元的財產?”
“我要為父母討回公道。”
福怡的溫柔和馴蕩然無存,她彷徨淒酸傷心,然後,情緒漸漸平靜冰冷。
她說:“自小到大,外婆叫我要回我應得的產業,外婆一直不信車禍是宗意外。”
子山惻然,她們一老一小兩個弱女子相依為命——“當然不是意外!”
他們轉過頭去,“外婆。”
老婆婆漸漸推近,“怎麽會是意外,當日五月十二天晴,無風無雨,天還未完全黑透,有目擊證人說一輛大貨車在前邊擋住去路,另一輛吉普車把他們擠下山坡,兩架車在事發後無影無蹤,可是失事車身有這個車的漆痕,公路上還留有輪胎痕跡,可見證人所言正確,那是謀殺!”
外婆目光炯炯,握著拳頭,瘦小祥和的她對這件事的記憶完全完整,因此變得暴烈。
子山吃驚到極點,可是外婆隨即坐下,垂頭,不再言語。
看護追上,“婆婆,你又亂走,吃藥時間到了。”
看護攙扶婆婆出去。
露台上忽然巴嗒一聲,嚇了子山一跳,原來是大朵粉紅色山茶花隨風落下。
福怡說:“自三歲起,我每天聽外婆把這個故事重複一遍。”
在這種影響下,福怡已肯定迷失本性。
福怡忽然問:“你見過比智科與智學更低能的兩兄弟沒有?”
子山輕輕答:“讓我們出去散散步。”
福怡取過披肩,他們在門口聽見外婆喚叫:“誌元,我也要出去走走。”
看護推著輪椅在前,子山於福怡隨後。
山穀忽然降霧,十公呎處已不能視物,空氣濕嗒嗒。
外婆叫她:“誌雲誌雲,快過來我身邊。”
子山輕輕說:“福怡,你必須遠離開這個地方。”
“這是我唯一的家。”
“福怡,這個家與現實世界脫節。”
她微笑,“我知道,你帶我到船屋去那一天我就明白了。”
“可憐的福怡,船屋也是不切實際的一個住所,我現在已經腳踏實地。”
“那麽,幫助我,留下來。”
“福怡,林智科仍是你的丈夫。”
福怡悲涼地說:“他不認識我。”
“法律是法律。”
“子山,法律上我必須等他死亡,才可將統元解脫出來,成為伍氏建築。”
“你走進這宗合約,你必須履行職責,並無其他方法。”
忽然有人說:“有的,子山,有辦法。”
子山吃驚,這是外婆的聲音,她同看護說:“你走開一會,我有福怡,不礙事。”
子山驚駭地看著老婆婆,她半身在霧裏,身子像浮在空氣中,她凝視子山,目光集中閃爍,電光石火間,子山明白了。
他輕輕說:“婆婆,你沒有病,你根本沒有患愛茲鹹默症,你瞞過所有人。”
“你一直知道我是誰?”
“你是你,智科是智科,隻有利欲熏心的人才會認不出來,子山你意外穿上五顏六色的衣服你就會成為林智科?”
子山攤攤手。
婆婆演技比任何專業演員還要好,子山自歎弗如。
外婆伸出手來拉住了子山衣袖,“子山,你來代替林智科。”
什麽?子山魂不附體。
“你已成功做過一次,請繼續扮演下去。”
子山顫抖,“不不,那次是萬不得已,今日林智科好端端在這裏……”
外婆把輪椅推前一點,“你想他失蹤,那也容易,林氏能叫我女兒女婿在世上消失,我也可以叫林智科滾下山坡。”
子山恐懼地看著銀發慈和的老太太,“外婆,從頭到尾,由你策劃一切。”
這時,福怡嗤一聲笑出來,“是,確是我們婆孫二人主意。”
子山退後,他已麵無人色。
他心中最善良的福怡原來是複仇女神。
婆婆說:“子山,我知道你喜歡福怡。”
人人都知道子山喜歡福怡。
“你會拒絕福怡?”外婆笑:“不能吧。”她像是一隻忽然會說話的木偶,無比詭異,“留下來,子山,你會是最出色的林智科,你想想,可憐的福怡是否也應得到你的愛情。
“福怡,”子山回頭,“跟我離開這裏,我會照顧你。”
外婆說:“子山,你仔細想清楚不遲。”
她喚看護,看護過來,把輪椅推走。
子山背脊全身冷汗。
福怡過來握住他的手,子山忽而掙脫,從頭到尾,原來他根本不認識她。
福怡輕輕說:“你獨自靜一靜。”
她進屋去了。
霧漸漸散去,熱帶叢林裏充滿生物,子山看到一條小青竹蛇蜿蜒遊過,他忽然想到一首民謠:青竹蛇兒口,黃蜂尾上針,最毒婦人心。
子山訕笑,這民謠政治上不正確,歧視女性,不不,不是每個女子都如此,於家華就不是這樣的人,赫珍珠也不藏奸,她最壞一麵任何人都看德見。
子山忽然想念家華:可靠、實在、忠誠、向上,連窗台上盆栽都可以信任他每周澆水施肥,她腳踏實地,獨自上路,努力背著女兒走了這麽多年。
子山頹然,他的眼睛有毛病,他是個亮眼瞎子,他黑白不分,原來福怡堅信把別人推倒,她才能從中獲利,她沒想過社會資源無限,憑力求便取之不盡。
他站起來,回到樓上,收拾行李。
他想進電訊房,可是門已經鎖上。
他想與福怡說話,可是女傭說她出去了。
屋子裏隻剩朱子山,外婆與林智科。
子山倉促間做了一件他不應該做的事,他帶著背囊匆匆到了平房找智科,他不安份的老毛病又犯了,他忘記那是別人的家,別人的事,統與他無關。
他假使要走,應立刻挽著行李離開大宅,怎麽又管起閑事來。
他輕輕走近平房,躲在一株株玫瑰紅的棘杜鵑下,朝露台看去,隻見外婆與林智科在大圓幾前下圍棋。
兩人對弈本來應該是極其平和的情景,可是朱子山已知老婆婆是裝瘋,而林智科是真正神誌不清,這兩個無論如何不應坐在一起。
更詭異的是,老婆婆忽而大聲笑,“智科,我已把你大包圍,你還如何調皮。”
而完全失去思考能力的林智科也跟著笑說:“福怡,你是越來越厲害了。”
子山混身寒毛直豎。
這還不夠,他忽然看見傭人帶著一個中年男子進來,子山一愣,他認得他,這男子是鄧茂醫生,正是林智科的主診,原來他在這裏。
子山連忙往後縮,棘杜鵑荊刺到他腿上,他渾然不覺。
隻聽得鄧醫生說:“婆婆,你好。”
“鄧醫生請坐。”
子山吐出一口氣,原來鄧醫生知道外婆神智正常。
這個巫醫又問:“智科怎樣?”
“一成不變,他此刻什麽煩惱也沒有了。”
“待會我替他詳細檢查。”
老婆婆忽然加了一句:“鄧醫生,你手術高明。”
子山本來已目定口呆,聽了這句話更加雪上加霜,整個人凝住。
看護進來說:“林先生,身體檢查的時間到了,請跟我來。”
隻見林智科乖乖跟著醫生看護離去。
外婆跟在身後,輕描淡寫地說:“智科的替身回來了。”
鄧醫生意外,“是嗎,那還需不需要智科?”
“我想,智科的任務已經結束,他已經償還林氏欠債。”
他們朝大宅走去。
不知過了多久,子山才發覺他手腳又可以動彈,他心裏隻有一個念頭,他得盡快離開大島,免得再一次不自覺地做了幫凶。
這家人的世界不是他可以理解,他隻有速速離去。
背囊就在身上,他決定從山坡這邊走下去。
他衝著下山,連滾帶跑,很明顯地迷了路,越走越遠,看不見大宅,也看不見公路,天黑了,他似野人似在芭蕉樹下露宿睡覺,醒了喝泉水摘水果果腹。
子山卻不後悔,再凶猛的動物也沒有那兩婆孫可怕,他情願在叢林中化為一堆白骨。
子山喘著氣,一直朝山下走。
他的電話已經失效,不能求救,他隻得靠最原始的雙腿脫險。
子山四肢擦破流血,傷勢雖輕,看上去卻可怕。
他坐在溪邊苦笑,見到一潭清水,和衣跳進去,浸過頭,清寒的潭水使他清醒,子山歎氣,像做噩夢一般,上集完了還有下集,別再演大結局就好。
離了這地方才有安全。
他已在山上走了一日一夜,筋疲力盡,正在發愁,忽然看到墨綠色帳蓬。
有人!
可是這時,朱子山最怕的也是人,他緩緩走近,卻聽見帳蓬中有人在播放貝多芬慷慨激昂的快樂頌,不會是壞人吧。
子山苦笑揚聲:“有人嗎?”
一個年輕女子撩開帳蓬走出,“我的天,安德遜,你半人半鬼似想嚇誰?”
子山立刻說:“我不是安德遜,我是迷路人。”
女子呆住,“你怎麽走到深山來?”
子山問:“先給我食物。”
“這邊。”
女子開了一罐午餐肉,另外一疊麵包,交給子山。
子山狼吞虎咽,吃得津津有味。
女子取笑他,“一生中最美味的三文治?”
“你說得沒錯。”
“你是誰?”
子山問:“你又是誰?”
女子答:“我們是國家地理雜誌社特派火山研究員,我叫安芝,一共三人,今日由我負責在營中整理報告。”
子山放下心來,“你們可有電話?”
女子吃驚,“你不帶通訊設備就跑進深山來?”
子山取出他自己的電話,說也奇怪,電訊忽然暢通,電話又可應用。
他問:“我如何下山?”
“一直朝下走二十分鍾便可抵達村莊,你可問他們租用車子,你身邊可有零錢?”
子山點點頭。
“我幫你搽些消毒藥水,什麽在追你,老虎,美女?”
子山歎口氣,“你不會想知道。”
安芝笑,“我知道,是一個像猛虎般美女。”
子山不出聲,他隻想盡快離開這座大島。
他休息片刻,向安芝道別,步行下山。
返回文明,他心中踏實,叫了計程車,直赴飛機場。
不幸中大幸是護照身份證零用全在背囊裏,子山買了一套遊客穿著的大花衣褲便在洗手間換上。
飛機上坐在他身邊的是一對中年白人姐妹花,他閉上眼睛休息。
啊如此可怕經曆,做噩夢也是應該的。
“子山,子山。”
他睜開眼睛,發覺身邊那雙白人姐妹變成外婆與福怡。
子山哀告:“不關我事,讓我走。”
外婆說:“是你自己找上門來。”
福怡的手按到他脖子上,“子山,你也做一次腦部手術吧,你看智科多好,他沒有煩惱。”
“不,他寫字條向我求救,他知道你們陷害他。”
福怡滑膩的雙手漸漸扣緊,子山掙紮。
有人大力推他,“先生,先生,你沒有不舒服吧?”
子山驚醒,那對白人姐妹錯愕地看著他。
子山沙啞喉嚨說:“我做噩夢了。”
飛機緩緩降落陸地。
子山一出飛機場便叫車子駛往家華處。
家華是唯一可以救他的人。
車子到了門口,他一跤絆倒在門口,結結實實摔一跤,跌得七葷八素。
子山趴在地上,根本不想再移動身體,還有什麽好掙紮的,救這樣爛死好了。
子山似個孩子般痛哭起來,抽噎著忽然嘔吐,更像一隻受傷甩皮甩骨的流浪病狗。
這時,有人打開大門,一看,大吃一驚,“朱叔,是朱叔嗎?”不嫌肮髒,立刻來扶。
子山淚流滿麵,天堂地獄全在同一空間,此刻小霖晶瑩麵孔一如天使長夢可。
她喚呼:“媽媽,媽媽,朱叔回來了。”
像一隻迷失的老狗,蹣跚走了三百裏路,終於回到家門。
腳步聲匆匆趕至,子山看到一雙穿軟鞋的腳,這不錯是家華,他伸手去抱緊足踝。
“抬進去,把他搬進屋。”
母女出力把他扶進屋內,家華是處理危機專家,單身母親,什麽場麵沒有見過,她說:“小霖,請醫生,我先替他衝淨身體。”
她扶著子山進浴室,讓他坐在蓮蓬頭下,開了暖水照頭淋,子山一直飲泣。
“你喝醉了,怎麽搞成這樣?”
可是子山身上沒有酒氣,他垂頭不語。
家華說:“你遍體鱗傷,仿佛同一隻五百磅大貓打架,這三天你去了何處?”
小霖探頭進來,“醫生來了。”
“丁醫生,你來看看他是否服了什麽藥物。”
丁醫生孔武有力,替子山披上毛巾浴衣,一把將他拉出,放在床上。
這時子山 籲出一口氣,到家了,他閉上兩眼,把雙手疊在胸前,長長吐出一口氣。
“醫生,他沒事吧。”
醫生替朱子山檢查,“嗯,這些難看的傷口全是皮外傷,頑童在操場也時時跌得體無完膚,那些醜陋的腫塊是昆蟲所咬引起敏感,他極度疲勞,像是在森林裏迷路,也有點脫水,你做些鮮味流汁食物喂他,讓他休息。”
家華焦急,“可要進醫院?”
“不用如此緊張。”
“他仿佛受了刺激。”
醫生問:“他做什麽工作,壓力可大?”
家華忙答:“他是電影及電視劇編劇,十分辛苦。”
丁醫生頷首,“許多人認為坐著做的工作都算輕鬆,可是腦子隻占人類體重五個巴仙,卻攝取人體百分之二十精力,所以腦力工作最使人疲倦。”
“他是過度疲勞?”
醫生對麵無人色的朱子山說:“你有點神經衰弱,我給你注射,開些藥,你喝過雞湯,多休息。”
子山隻聽見一個聲音說:到家了。
他看到自己隻得兩三歲模樣,圓臉、短發、朝媽媽懷抱裏奔過去。
他累極入睡。
這一覺不知睡了多久,傍晚,有人推門進來,那是家華,捧著一隻瓷罐,“喝些肉湯提神”,她給他一隻吸管。
子山問,“小霖呢?”
“到書店找閱讀筆記,老師本來想教,突然改變心意,同學們發急。”
子山輕輕說:“馴悍記比較活潑。”
家華答:“凱撒一劇悲切得叫人痛哭。”
這叫做閑話家常,子山又回到現實世界來,他這才明白什麽叫恍若隔世。
“你沒有事吧。”
“請讓我回到地庫去。”
“你把家具都搬走了,等好些再說吧。”
“這是你的房間,家華。”
“朋友要來幹什麽,請勿見外,不過,也別誤會有人想與你結婚。”
子山漲紅麵孔,他羞愧得無地自容,把頭側到一邊不出聲。
家華歎口氣,“我代你請了病假。”
小霖回來,關切問:“朱叔什麽事?”
“醫生說他疲勞過度,神經衰弱。”
小霖又問:“實際上呢?”
家華也不打算瞞著女兒,“一個健康的人,忽然變成這樣憔悴,隻有失戀一個原因。”
小霖吃驚,“朱叔失戀?這麽大的人也失戀?”
家華微笑,“是,他二十七歲,老大了,不應再有感情,啊,小霖,事實並非如此,即使如朱叔,也還有資格失戀。”
小霖大膽假設,“你拒絕他?”
家華苦笑,“你把媽媽看得太重,那人不是我。”
小霖不置信,“誰,還有誰?”
家華歎氣,“那你得問他了。”
“可是那白皙皮膚女子?”
家華看著小霖,“我女,你的功課寫妥沒有,第二學期即將結束,轉瞬又一年,別管閑事。”
小霖點頭,“下年度謝孟彬,回祖家台北,再也不會見到他。”
家華詫異,“好好的為什麽要走,孩子們會不習慣,那邊功課多緊。”“我不知道,他隻得跟著父母走,他其實不舍得。”
家華有些唏噓,連孩子們都得接受這種挑戰。
子山能夠如常操作已是三六天後的事,公司不管他健康如何,把本子送到他家,你還活著吧,活著就能讀稿,死了則不用。
他照樣工作到深夜,皮膚割傷之處結痂脫落,又恢複光滑,子山招呼家華到新居參觀,家華十分喜歡:“這才是劇作家的工作室”,她說。
整個客廳當作書房,大窗對著山穀,令人精神一振。
子山歎口氣,“可是我自覺最好作品在地庫寫出來。”
“歡迎返回地庫。”
“小霖說你有約會。”
“同事工餘一起去喝一杯。”
“他們都不是好人,司馬昭之意,路人皆知。”
“你放心,彼此沒有寄望,亦無失望,不過是談些傳聞解悶:像誰與誰分居,竟向年輕前妻索取金錢,有人看不過眼說:”喂,男人的錢要自己去賺‘之類。“
子山說:“男人不需要許多錢也能過日子。”
“我知你是明白人,可是女子不一樣,女性需不住修飾,毋須誇張,但是頭發皮膚牙齒一定要整潔,也少不了四季衣裳首飾,否則,看上去不是瀟灑,而是邋遢,中年像收拾辦公室的阿巴桑,年輕的像流鶯,我們選角部門見得多了,赫珍珠就是活生生例子。”
“珍珠好嗎?”
家華取出電話,讓子山看照片,“她已再世為人。”
照片在葡萄園拍攝,山坡上排列整齊一望無際全是葡萄叢,珍珠戴著大草帽,穿短得不能再短有傷風化的短褲加大紅色小背心,金棕色皮膚似絲緞一般。
“她真是個美女。”
“難得他倆依然相愛。”
子山輕輕說:“不用為生活工作的人通常懂得談戀愛。”
“也隻有那樣年輕,才能忘記過去。”
子山不出聲。
“子山,你最近沉默寡言,像變了一個人。”
“從前我多嘴多是非?”
“小霖說你居然對馴悍記沒有意見。”
子山微笑,“我對小霖說,莎翁有權寫歧視女性作品,他亦明顯不喜歡猶太人,故創作威尼斯商人。”
“平日你會滔滔不絕帶出水滸傳作者更加不堪。”
“是的,他們都怕女人怕到要把異性視作故人。”
家華笑,“我回去接放學了。”
她一轉身,子山便在她身後輕輕抱住她,把臉靠在她背上,閉上雙眼,長長歎息。
家華納罕問:“這是幹什麽?”
“就這樣一輩子就很好。”
家華不出聲。
子山鬆開她,“別遲到。”
家華自窗戶看出去,“子山,那輛黑色車子還在。”
“什麽黑車?”
“我來的時候它停在對麵,大半小時過去了,它掉了頭,泊在橫街,車牌JGM一三二。”
家華心細如塵,子山可一點也留意。
他說:“我送你回家。”
家華微笑,“我沒有仇家。”
子山披上外套,“往日我也那樣想,可是後來發覺,有人看我順眼,隻因為我呼吸,我有工作與我有朋友。”
家華點頭,“話又多起來,又恢複舊觀了。”
他們駛過黑色房車,那輛車子並沒有動。
家華說:“也許等人。”
子山答:“這一區是中級住宅,不至於用到這種車子。”
他與家華一起在學校接了小霖回家,再返回公寓,他那麽沒有再看到黑車。
睡到半夜,聽到鄰居男女吵架,先用英語,再說普通話,女方反複控訴男友沒有良心,他的男伴不停摔東西出氣。
子山被吵醒,雙臂枕在頭下發呆,女士,他想說:多講無益,走為上著,他若享受這種遊戲,可繼續打情罵俏,若不,請勿浪費時間及青春,兼擾人清夢。
果然,有人通知管理員上門幹涉,聲音漸漸低下去,終於她飲泣半晌,轉為寂靜。
子山卻沒有睡著,他起身喝杯茶,不知怎地,手一滑,杯子脫手摔破。
子山十分可惜,“喲”地一聲,杯子由小霖手繪漂亮圖案,送給他作禮物,他一向珍惜。
他拾起碎片,也許還可以黏好做筆插,他不舍得丟掉。
走近窗口,他發覺一輛黑色大車駛過。
別太緊張,世上起碼一半房車是黑色。
他做了咖啡讀報,照常梳洗,回到公司。
秘書對他說:“朱先生,你有客人,在會議室等你。”
子山意外,他今日並未約見任何人。
會議室門推開,他呆住,來人是羅祖羅佳兩兄弟。
子山輕輕說:“果然又是你們。”
羅祖踏前一步,“子山,請跟我們走一趟。”
子山冷淡地說:“黑色車子是你們的吧,為什麽挑在公司見麵,莫非怕我不開門,你們猜對了,兩位,我沒有話說。”
“子山,林智科已在彌留狀態,福怡請你去見她一麵。”
朱子山一震,跌坐椅子上,“你們謀殺他。”
“子山,他酒精中毒,腦血管栓塞,手術失敗,完全有根有據,不可胡亂猜。”
“我不會跟你們走,你們仍然想我頂替他身份。”
“子山,福怡的確有此意思。”
“不。”
“子山,假如你不答應,伍福怡不得已,隻得宣布林智科死訊。”
“那是她的決定。”
“我們以為你深愛福怡,這是你的機會。”
子山抬起頭來,“林智科雖然放縱逸樂,但他不是壞人,他不應得到這樣結果。”
“他不幸沒享有長壽,我們也很難過。”
“羅祖,我以為你們已經與林家脫離關係,為何糾纏?”
“我們始終是朋友,我們來找你,因為大家都知道你深愛福怡。”
“我愛的隻有兩名女子,那是於家華與她女兒小霖。”
羅氏兄弟發呆。
子山低聲說:“你們請回吧,我聰敏才智都不能與你們相比,我成事不足,敗事有餘,你們看錯了人。”
這時,會議室門輕輕推開,有人走進。
三人一起回頭,同時看到一個英姿颯颯的女子。
羅祖衝口而出:“這便是子山愛的於家華。”
子山驚喜:“你怎麽來了。”
家華站到子山身邊,“我確實於家華,我代表朱子山告訴你們,即使你們攜槍,他也不會跟你們走,他是我的人,你們過不了我這一關。”
羅佳連忙說:“於小姐,你不知其中糾葛。”
家華卻說:“嗬,我知道得很清楚:有一個人想見他,他卻不想見那個人,可是那樣?”
羅佳隻得點頭,的確就是那麽簡單。
家華拉開了會議室門,“你們請回吧。”
羅佳微笑,“於家華的確堅強、能幹、爽磊,子山,你眼光上佳。”
他們兩人再不多話,離開會議室。
隔半晌,家華才鬆一口氣,緩緩坐下。
子山說:“多謝你搭救我。”
“我過來開會,聽說你在會議室,過來說幾句話,一推開門縫,就聽見有人說:”我隻愛於家華與她的女兒小霖‘,叫我不得不挺身而出。“
子山十分感動。
家華問:“他們是一對雙生子吧,一摸一樣的相貌身段衣著。”
“我沒有問,他們兩人有點分別,羅佳比較健談。”
“他們像一對武功蓋世的保鏢。”
子山咳嗽一聲,“這件事——”
家華用手擋住子山的嘴,“我都知道,你不用解釋。”
“不,你不知道其中細節——”
家華說:“你不用多講,我已經聽到我最要聽的話。”
子山微笑,“他們說你英明神武,果然。”
這時已有同事進會議室來開會,他們兩人退出。
走到門口,子山問家華:“你進會議室來找我說話?”
“是,有獨立製片公司找我倆監製一套低成本影片。”
子山停住腳步,他握住家華的手,“哪一家?”
“阿省的Paucas Pallabris.”
“多麽奇怪的公司名,那不是拉丁文沉默如金的意思?”
“即少說話多辦事。”
“唷,正合我意,但是我從未聽過他們大名。”
“你聽過《熱鬧黃昏》與《柯克先生的園子》吧。
“那是他們的出品?如雷灌耳。”
“叫好不叫座,卻不至於令老板虧本,這正是我的願望,”家華說:“我希望從頭到尾拍攝一部電影作為小霖以外的作品。”
“那還等什麽?”
“可是經濟剛上軌道,子山,生活才略為穩定,又得連你也拖落水……”
“家華,追求理想是要付出代價的。”
“兩個人同心養一個孩子還不成問題,幾時約見談合同?”
“我決定當你及我的經理人,親自談判。”
“去吧,勇往直前。”
子山也覺唏噓,永無寧日是文藝工作者的命運,怪不得每個母親都希望子女教書:一旦升上校長院長位置,可望得終身教席,心血努力有個代價。
他們這票藝術家卻得不停創新締造記錄,那真是叫人筋疲力盡的一份職業。
於家華是天生的談判專家,她坐下來,向對方負責人爭取權益,決不退縮,態度光明磊落,叫人佩服。
對方說:“於你一是一,二是二,日後省卻多少麻煩。”
於家華微笑,“我當這是讚美。”
“我們喜歡強悍女性。”
家華無奈,她自己也沒想到會進化到今日模樣,十年之前,她隻懂抱著嬰兒哭泣,偶而抬頭,看到的是親友厭惡神色。
一日她醒悟:喂,你才廿歲出頭,很難這樣過一輩子,節哀順變吧。
她站起來,走出一條叫於家華的路,直到今日。
小霖一日問她:“媽媽,我需要學你那樣勤工嗎?”
家華肯定的說:“小霖,你不必,因為媽媽這一輩子已經做了三個人的工作。”
簽合約那日下雨,他倆自“少說多做”公司出來,買了一張華文報,一攤開,子山便看到一段訃文:統元地產主席林智科英年辭世。
伍福怡終於接受事實,宣布訊息,放棄朱子山這個替身。
他抬起頭,聽見家華高興地說:“回到環星,第一件事是辭職,幸虧我與你其實都是散工,按部頭計,人家不屑與我們簽合約,倒也有好處:說走就走。”
子山不出聲。
“從前老是覺得沒有合約人像矮了一截,今日才知方便。”
子山忽然說:“家華,我們結婚吧。”
家華一愣,她緩緩低頭,想了一想,抬起頭輕描淡寫地說:“我知道,你就是想我同你結婚。”
“對不起,家華。”子山深深歉疚。
家華說下去:“這件事不急,待你成了名再講吧。”
“家華——”
“這是計劃書,足足一吋厚,每一行細字看得我頭痛。”
子山輕輕握住她的手,他永遠不會放她走。
這樣一個堅強能幹會得做家務又有豐富收入的女子何處去找。
其實,她一直在他身邊,彼時,從他的船屋窗戶,可以看到她端坐著教小霖做功課,有時專注得兩三個小時動也不動。
可是,如果沒有那段奇遇,他也許永遠不會欣賞到她這顆平凡的素心。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