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畫皮

(2008-09-20 19:11:21) 下一個

  文昌主持一間小小美術製作公司,因為是老板,所以什麽都要做,往往早上七時忙到晚上十一時,所有私人時間都被剝削。中午,同事出去午膳,她一個人在電腦前找適當圖案:一張電影海報需要邊沿設計。文昌的工夫就是這點細致吸引了顧客,“一絲不苟”,他們稱讚:“很多人認為看不到就馬虎一點,但文昌一定交足貨。”
  她案頭放著盒隔夜壽司,她拾起一團放進嘴裏咀嚼,說實話,食而不知其味。
  就在這時,電話響起,是姐姐文晶的聲音:“阿昌,我在藍窰吃午餐,你來一下。”
  文昌輕輕說:“老姐,我走不開。”
  “你一定要來,我有事相告,你不會失望。”
  文晶恐怕是新添置了一條寶石項鏈,或是搶到一隻限量出品的名牌手袋,都是城內獨一無二的貨色,矜貴之極,足可招待記者。
  “我等你,進門左邊第二張桌子。”
  文昌說:“我要三十分鍾。”
  文昌擱下電話,她聲音明顯興奮,有點顫抖,是什麽叫她那麽高興?
  文晶與丈夫齟齬多年,彼此看不順眼,為免孩子做磨心,把兩個兒子一早送到外國寄宿,又 嫌英國雨霧陰森,索性送到風光明媚的溫哥華。
  這幾年文晶臉上笑容都是假的,所以努力打扮,遮掩憔悴之色。
  已多久沒見到她了?起碼三個月。
  文昌收拾一下桌子,向秘書說:“我稍去即回。”
  她步行到那間著名的西菜館去。
  服務員替她拉開門,她輕輕走進逐張枱子找姐姐,噫,奇怪,不見文晶。
  總共隻有四五桌客人,都衣冠楚楚,女客全體穿這套裝及極細高跟鞋,戴名貴首飾,可是, 文晶不在。
  她再找一遍,仍然沒有看到姐姐。
  文昌取出手提電話,正想問“你在哪裏”,忽然又一把熟悉的聲音說:“你連我都不認得了。”
  文昌抬起頭,看到一個妙齡女子看著她笑。
  文昌發呆,這是誰?她果然不認得她。
  慢著,聲音身形姿勢都那麽熟悉,文昌在心中搜索。
  那女子揮一揮手,得意洋洋地說:“我說過你不會失望。”
  文昌看到女子那雙手,略為肥胖的左手無名指上戴著一枚茶花形鑽戒,花瓣鑲得栩栩如生,曾叫她讚歎。
  文昌呆住,“你是……”
  “昌,我是姐姐。”
  女子拉著她坐下。
  文昌雙膝發軟,“大姐,”她盡量把聲音壓低,但掩不住驚訝錯愕,“怎麽會是你?”
  文昌睜大雙眼,看牢年近四十的大姐,這是一張完全陌生的麵孔:大眼睛尖下巴,不,她不是中年文晶。
  這究竟是誰?
  “是我,阿昌。”是文晶聲音沒錯 ,“你看仔細一點。”這時她自手袋裏取出一張照片,“看,是我。”
  文昌接過變黃的彩色照片,裏麵正是濃妝的文晶,梳八十年代遊行的大蓬頭,穿大肩膀外套,怕有廿年曆史了。
  慢著,此刻坐在她麵前的妙齡女子,像足照片中人。
  文昌這一驚非同小可。
  她聲音哆嗦,“姐,你的麵孔怎麽了,發生什麽事,你做過矯形手術?”
  文昌伸出手去觸摸,文晶避開,“是化妝,別碰。”
  文昌一聽,鬆口氣,“化妝,畫上去,可以洗脫?”
  文晶點點頭,握住妹妹的手,“昌,我恢複青春了。”
  文昌取過桌上的冰茶喝一口,“姐,你我都知道,人不可能越活越回去,不過,這化妝術的確高明。”
  文昌心想:不止高明,簡直可怕。
  她近距離觀察,說也奇,脂粉並不特別濃厚,但是文晶卻宛如年輕了廿載歲月:魚尾紋,腫眼泡,頰上用鐳射去盡又再長回的褐斑……全部搬了家連雙下巴都隻是隱約可見。
  這是什麽化妝術,竟這樣神妙。
  文晶哈哈大笑,露出微黃牙齒,她不自覺顯示中年女子特有的囂張神情,“總算被我找到答案。”
  文昌忍不住問:“這人是誰,用什麽材料化妝?”
  文晶笑,“你不是一直揶揄我們這幹老女人無休止尋求長青不長之秘?”
  “是,我的確不遺餘力調侃你們。”
  “所以,我不會告訴你化妝師名字。”
  文昌好氣又好笑,“你又找到最新消遣了。”
  文晶顧盼自如,高興得不得了。
  她也許久不曾如此開心,感染文昌。
  但是,大姐的麵孔不像大姐,坐在她對麵似一個陌生人,她未能全盤接受。
  一個人不喜歡不滿她此刻的自己,到底是悲哀的。
  “有什麽話要說?”
  文昌分析,“凡是做任何事,都有目的,請問阿姐,化一個這樣的妝為著什麽?”
  文晶不加思索回答:“回複青春。”
  “那又是何故?”
  “因為男人都隻看牢年輕女子。”
  “你想再度吸引陌生男子目光?”
  文晶忽然噤聲。
  文昌輕輕說:“你隻想重新吸引姐夫的目光。”
  文晶不出聲。
  “姐夫最近好嗎?”
  “他住宿在豪華酒店公寓,不再回家。”
  文昌歎口氣:“我見識過了,我有事,我得回公司去。”
  “昌,多陪姐姐散心。”
  “姐,你最好到敝公司任職,做個接待員什麽的,每天忙足八小時,包你神清氣朗。”
  文晶悻悻然結帳。
  文昌看看姐姐,心中隻覺詭異:明明是一個年輕女子,舉止口吻卻老練浮滑象中年人,仿佛大意靈魂,走錯軀殼,叫人毛骨悚然。
  “姐,你肯定不是拉過臉皮?”
  文晶答:“化妝師說,矯形,隻得一個樣子,人久生厭,可是化妝,天天可以換造型,勝過多多。”
  “我仍然不信這會是化妝。”
  “你到我家來,我洗掉化妝給你看。”
  “那麽快卸妝?多可惜。”
  “那班姐妹淘已經見過,讚歎不已,都問我要化妝師姓名地址。”今日目的已經達到。
  文晶把手臂伸進妹妹臂彎。
  回到半山家中,傭人又捧出咖啡蛋糕,難怪大姐腹部象一隻小西瓜,怎樣都減不掉。
  文昌喃喃說:“沙發地毯又換掉了。”
  老傭人三姨笑說:“隻得我未換罷了。”
  文晶說:“不知多少人想挖角。”
  三姨說:“太太對我好,我不走了。”
  文晶把文昌帶到房裏,走進近兩百平口尺的明亮精致的衛生間。
  “看我卸妝。”她說。
  隻見文晶取出一保很普通的塑膠罐,打開,裏邊裝著一般麵霜。
  文昌自姐姐手中取過麵霜,用指尖醮了一點,放到鼻端,輕輕聞一下,還記得化學科老師說過,可疑物品,切勿大力索進鼻孔。
  可是那麵霜無色無嗅,文昌不禁失望。
  文晶正想示範卸妝,大門有人聲,接著腳步接近,三姨跟著進來,“太太與文小姐在房裏。”
  文昌知道這是她姐夫楊光回來了,文晶也是一呆,丈夫已多日未返,這次忽然出現,有什麽事?
  隻見他走進服裝間三姨替他收拾所有白襯衫。
  他靠在門框上,背著光,看牢姐妹倆。
  文昌也瞪著他,三人不發一言。
  三姨把行李包交給他,他接過,這才說:“阿昌你多坐一會。”
  他走到門口,又轉頭問:“這位小姐是誰?好麵熟。”
  楊光不認得老妻!
  他轉身輕輕離去。
  他一走,文晶爆出瘋狂笑聲,哈哈哈啊哈啊嘻嘻嘻。
  她好久沒有覺得這樣好笑,彎下腰,笑得肚痛,一邊喘氣說:“他不認得我,十年老夫老妻,他不認得我!”
  文昌覺得姐姐笑聲可怖,掩住她的嘴,叫傭人斟熱茶進來,文晶喝了兩口,才緩緩鎮定。
  嘴裏還喃喃說:“其實我們何嚐認識過對方。”
  感慨盡了,她示範卸妝。
  文昌取出攝像手提電話,把過程拍攝下來。
  隻見文晶用化妝棉蘸了一圈麵霜,自額角抹起,輕輕一揩,文晶的發線立刻後退,露出臘黃的額角。
  文昌走進,仔細看她另一邊發角,原來新發線是精心一條條繪畫上去。
  文昌發楞,姐姐的麵孔是一幅畫布 ,化妝師是畫家,全幅畫是Trompe L'Oeil,法文指“愚弄雙眼”。
  這個字讀“trum ploy”,文昌市美術課學生,當然知道來龍去脈,可是那化妝師畫工竟然如此高超,倒也驚人。
  隻見姐姐把化妝依依不舍一小撮一小撮抹掉,露出原形——一個憔悴的中年婦女。
  化妝棉上五顏六色,混沌一片,整個卸裝過程約二十分鍾,文昌凝視,眼睛也不眨一下。
  太神奇了。
  她把用髒的化妝棉載入透明塑袋。
  “化妝師叫什麽名字?”
  文晶得意洋洋,“不告訴你。”
  “我自己也找得到這個人。”
  “是嗎,”文晶又笑,“你盡管試試看。”
  文昌看看手表,“我真得回公司去了。”
  “我叫司機送你。”
  文昌回到工作室,直忙到晚上九點多。
  她抬起頭,發覺同時馮長意竟還沒走。
  她說:“長意,你在蘇邦做過一年交換生,說一說,Trompe L'Oeil是怎麽一回事。”
  馮長意緩緩走近,他手中握住兩顆大理石卵,“你看。”
  文昌接過,發覺石卵輕若無物,根本是一圈紙,做成石塊模樣,上邊精心描上大理石特有紋路,故此,看上去,同大理石卵一般,雙眼覺到愚弄。
  馮長意緩緩說:“這是最簡單的愚眼美術,你所見到的,並不是真相。”
  文昌接上去:“是幻覺。”
  “公元前四百年已有這種美術,甚受希臘與羅馬人歡迎;他們在一麵大牆壁畫上透視角度,自近至遠準確的一列柱子,使人覺得大堂無窮無盡,後來,舞台與電影布景都采用這種方式:畫一扇窗戶,外邊鳥語花香,不過,畫工粗糙,觀眾一眼即知是襯景。”
  “這種技巧是怎麽開始的呢?”
  馮長意答:“為著節省材料費用。”
  “我見過教堂天頂,往往畫成藍天白雲,一片蒼穹模樣,肥胖可愛的小天使自那裏張望世人。”
  長意含笑,“各人頭上一片天,過頭三尺有神明。”
  “你可見過愚眼術畫在臉上?”
  馮長意一怔:“許多化妝師畫爛臉栩栩如生。”
  “不,美化一個人的麵孔。”
  “化老妝?”
  “少妝,譬如說:花甲老翁畫成十五六少年。”
  “那不可能,老人有老態,像喜歡咳嗽、剔牙、嘮叨、揉眼角、搓肚皮,不光是化妝可以掩飾。”
  文昌點點頭。
  “更何況臉皮打褶,不是理想畫布。”
  “你最喜歡的愚眼術是什麽?”
  “我在巴黎住的時候,有一個同學,那一串鑰匙畫在宿舍房門的地上,每個走進去的客人,都忍不住彎腰去拾。”
  “那多可愛。”
  “正是, ”他伸一個懶腰,“昌,可要去喝杯啤酒?”
  “我累了,改天吧。”
  馮氏有點惆悵,“我早猜你會那樣說。”
  第二天一早,文昌把那袋肮髒的化妝棉拿到一間私人化驗室去。
  “請檢查有些什麽物質。”
  “你後天來取報告吧。”
  中午,小小美術工作室來了一位稀客,那人是文昌的姐夫楊光。
  楊光年近半百,反常地穿著廿歲小夥子的軍人褲,大襯衫,襯著光滑額角及雙下巴,有點不倫不類。
  當然,楊光本人並不覺有何不妥,他閑閑說:"妹妹,好久不見."
  "有何貴幹?"
  "我要與文晶離婚,特地來同你說一聲."
  文晶聽了,雖然覺得是意料中事,仍覺傷感.
  她問:"沒有得救了嗎?"
  "完全失救."
  "可否再努力?"
  "已經盡其所能."
  "孩子們呢?"
  "請放心,他們會得到最好照顧."
  "大兒才十歲呢."
  "不要緊,男孩子宜早些獨立,他們監護人十分盡責."
  "你大姐要求分我一半財產,本來也算公平,不過她是有名股票聖手,身家比我豐厚.
  再則,我需負責兒子們開銷,直至他倆成年,你可否與文晶說一聲,分三十個巴仙可好。”
  文昌覺得還算公道,“我與她說。”
  他好像已經把話講完,不過,仍然不願告辭。
  文昌看著他,這人還有什麽文章?
  終於,楊光輕輕問,“妹妹可記得當年陪我們看電影?”
  文昌不客氣地說,“我忘了。”
  “阿昌你那時梳一條馬尾巴十分可愛。”
  文昌看看時間,“我還要趕工作。”
  “阿昌,那天在家,我看見你與一個女子在姐姐房中。”
  “怎麽樣?”
  “那女子有一張小圓臉,她是誰?”
  文昌好笑,“你不認得她,到此刻仍想不起她是誰?”
  “是誰?可否介紹我認識?”
  什麽!文昌跳起,此人放肆,此人鬥膽,此人荒謬。
  隻聽他說下去,“那是你的同學吧,比你成熟,我一向喜歡圓臉孔身段豐滿的女子......”
  這時剛好有同事進來說,“徐大導來了,要求看電影海報樣板。”
  文昌連忙說,“對不起,我有事。”
  她裝出營營役役模樣,彎著腰,哈著背,匆匆出去,把姐夫丟在房內。
  文昌有種惡心感覺,她坐下,籲出一口氣。
  徐導轉過頭,“做得很好,我極之滿意。”
  文昌放下一顆心,這位舵手著名挑剔,劇本改七次演員名單調整十次,每組鏡頭,重拍一百次,可是隻有文昌的平麵設計,合他心意,草稿打出,便讚不絕口,真是人夾人緣。
  文昌隨口問,“徐導,行內最佳化妝師是誰?”
  他想一想,不愧是個喜惡黑白恩怨分明的人,他肯定地答,“舞台化妝是段美儀,電影化妝是甘敏強。”
  “我也聽說過兩位。”
  “她們炙手可熨,暫時不做私人化妝,叫名媛們徒呼荷荷。”
  “我有事討教,可有她們電話?”
  徐導答:“我周一拍定妝照,小甘會在場,你來與她談好了。”
  文昌立刻把日期記下。
  這時,她姐夫已經離去,秘書說:“他說他會再來。”
  過兩日,化驗室報告有了結果。
  化驗師這樣說:“棉花上有醋酸甘油脂,葡萄糖酸,茴香醚等二十餘種成份。”她說出一大堆化學名詞,“全部在普通化妝品如粉條、胭脂、口紅中可以找到,完全無害。”
  文昌問:“是名貴化妝品嗎?”
  化妝師微笑,“在我們眼中,化妝品眾生平等,無分貴賤,成分通通一樣,五千元與五十元一瓶麵霜,功效都差不多,誰也不會叫用者青春長駐,長生不老。”
  “真的?”
  “完全真確。”
  文昌訝異,“那為什麽要買貴貨?”
  “咦,滿足感啊,花得起,為什麽不花。”
  “沒有秘訣?”
  化妝師說:“有:防曬,戒煙,飲食均勻,心情愉快,睡眠充足,生活正常。”
  “謝謝你的指導。”
  化妝師忽然問:“你看我幾歲?”
  文昌知道逢人減壽絕不會錯,她笑笑答:“四十二。”
  “我已五十九,”他很得意,“多賴運動及多吃蔬果。”
  “真看不出。”她嘖嘖稱奇。
  文昌又上了一課,從明早起,多辛苦也要恢複跑步,還有,開始吃素直至覺得人生沒有意義為止。
  嗯,原來大姐臉上的化妝品裏,沒有異樣成份。
  文昌去探訪姐姐,中午,文晶還沒起床。
  文昌把她自枕上拉起,文晶頭發淩亂,臉上泛油,麵目浮腫,看上去真欠優雅。
  “有什麽事?”
  “大姐,早睡早起身體好。”
  三姨捧著咖啡起來,外頭的家務助理也開始吸塵。
  “大姐,做股票也是早起早得。”
  “你懂什麽,我做美國股票。”
  “大姐,什麽叫窮輪?我完全不懂。”
  文晶開妹妹玩笑:“那是哪吒腳下踏的風火輪。”
  文昌忍不住,把姐夫楊光的不軌意圖說出。
  文晶低頭不語,看上去眼皮更腫,嘴角皺紋更深。
  半晌她說:“你約他周五七時到你家。”
  “什麽?”文昌又一次意外。
  “星期五晚上七時到你家吃飯。”
  “你要做什麽?”文昌警惕。
  “我想把話同他說清楚。”
  文昌點點頭,“講清分手條件也好,省得叫律師來回跑。”
  “你照我的話去辦。”
  她掙紮著下床,文昌看到姐姐肥大的腰圍及鬆馳胸部,她頗為心痛,姐姐一早自願放棄,誰都幫不到她。
  隻見她在咖啡裏放下四顆文糖,一口氣喝下兩大杯,精神好轉,同妹妹說起城裏謠言:誰同誰藕斷絲連,誰又改了名字轉運,誰年屆六十,忽然同女友添了一名千金......
  文昌一字聽不進去。
  她與化妝師小甘的約會時間到了。
  甘敏強年紀很輕,二十餘歲,與文昌差不多大小。
  文昌走近,自我介紹,她發覺小甘清湯掛麵,一頭直短發,臉上隻抹一層油,什麽顏色也沒有。
  可是她麵前的化妝箱子裏,卻七彩繽紛。
  小甘有一套畫筆,攤開來,粗粗細細十多二十支,煞是好看,象一個畫家似。
  她還有一隻透明塑膠盒子,大約一尺乘一尺大小,裏邊分一百多小格子,每格裝著不同顏色化妝品,由深至淺,井井有條。
  小甘輕輕問文昌:“你想知道什麽?”
  “化妝的秘訣。”
  “普通的化妝,是要美化一個人,叫他看上去輪廓鮮明,精神奕奕。”
  “能使他年輕嗎?”
  “在某一程度上,可以做得到。”
  “怎樣處理?”文昌十分好奇。
  “像一個畫家般,在平麵的畫布上畫出人像,人麵如生,衣服質地皺褶深淺有致,這是一種藝術。”
  文昌問:“透視很重要?”
  “當然,越精致的化妝,越是立體。”
  文昌喃喃說:“象在臉上畫一張畫。”
  小甘微微笑:“最早的精致化妝——”
  文昌連忙說:“埃及人愛化妝。”
  小甘卻說:“你看過聊齋故事中的畫皮嗎?”
  文昌一怔。
  小甘緩緩說:“一隻惡鬼,披上一層美女的皮,晚間出動,去騷擾書生, 回來之後,把皮除下,放在桌上描繪修補,那故事叫《畫皮》,寫得真好。”
  文昌不禁打一個冷顫。
  化妝師小甘忽然笑起來,“行家們互相調笑,我們這票人從事的行業,就是畫皮。”
  文昌睜大雙眼。
  這時,有一個年輕女子懶洋洋坐到小甘麵前。
  小甘說:“阿昌,你看好了,這是第二女角孔琳。”
  那女子臉色臘黃,並非美女,十分瘦小,一張臉隻比巴掌略大,可幸雙眼還算機靈。
  隻見小甘用化妝水替她抹淨麵孔,用小掃子蘸一種乳液掃遍全臉,她輕輕說:”準備畫布。”
  說也奇怪,孔琳麵孔在數十秒之內繃緊,變得平滑,小甘指出:“蛋白也有同樣效果。”接著,她用一支平頭掃,將一種白色厚漿粉均勻掃在臉上,她解釋,這是批湯,把臉上不均勻凹凸盡量填平,方便上色。”
  至此文昌不由得笑出聲來。
  小甘說:“這位阿昌小姐,你覺得可笑嗎,上古人類自溫飽之後,就熱衷化妝及裝飾:在麵孔上紋身、畫紋,又佩戴貝殼、泥土、寶石做成的珠子,這是天性。
  這時女演員孔琳懶洋洋哼了一聲。
  文昌覺得小甘很有見地,她尊重地屏息看她工作。
  小甘說下去:“這底妝裏有提神咖啡因藥丸磨成的粉末,這是我的秘密,不輕易告訴人。”
  “為什麽?”
  “為何用茶包敷在雙眼上?因為茶葉內有咖啡因,它有消腫功能,我常同模特兒及女演員說:晚上八時過後不要進食喝水,半夜口渴,用水漱口,不要飲下,以免水腫。”
  “多麽痛苦!”
  “美麗本來如此。”
  孔琳忽然咧開嘴笑。
  “孔琳上個月才修理過雙眼,可是,此刻看來又圓又大。”
  孔琳不加否認。
  這時孔琳的麵孔雪白平滑,像一隻小小精致麵孔,一點特色也無,任由擺布,小甘用另外一支筆,塗上肉色油彩,她對女演員的麵孔了如指掌,把顏色一筆筆從容地填上去,加上含蓄的陰影及亮粉光彩,手法完全似一個畫家,在平麵的畫布上造成立體效果。
  畫眼睛尤其專心,她金睛火眼般描出雙眼皮折痕,貼上假睫毛,眼眉毛逐條添上,孔琳一直朝右邊梳頭發,額角發線已缺一角,小甘也細心幫她補上。
  最後,搽上口紅,薄弱嘴唇變得飽滿可愛。
  這時,小甘對孔琳說:“睜開眼。”
  孔琳睜大眼睛,文昌看得呆了,退後一步,這種情景,像一個沒有生命的塑膠娃娃忽然得到氣息,活轉過來。
  孔琳的貓兒眼電光四射,銳不可擋,她開心地笑出聲,“小甘,謝謝你。”
  “慢著,”小甘拉住她,“還有。”
  她用一支極細毛筆,點了白漆,把孔琳門牙描白,而且,在邊沿加上小小鋸齒,因為,稚齡少女的門牙還未曾磨成平線,更顯青春。
  孔琳高興地說:“可以去梳頭了。”
  小甘收起畫筆,逐一仔細清洗,“這是我的吃飯工具。”
  文昌算算時間,才一小時零十分, 她輕輕鼓掌。
  小甘說:“我很少用海綿,效果不準確,也不大直接用手指,比較含糊,貂鼠毛做的筆最好用,厚薄均勻。”
  “你是行內第一名?”
  甘敏強想一想,“段美儀與我齊名。”
  “比你更好?”
  “不比我好,可是和我一樣好。”
  “小甘,”文昌說:“我想給你看兩張照片。”
  文昌出示大姐妝前與妝後照片,映象由手提電話拍攝,效果還算不錯。
  甘敏強說:“這是兩個人,是母女吧,臉坯有點像,年紀相差二十年。”
  “會不會是化妝術?”
  小甘微笑,“化妝術有限度,你看孔琳,沒化妝之前已是個可愛的青春女,照片裏的中年太太耳珠又長又大,據說是長壽征象,可是老態之至,一個人的耳朵、鼻子、雙腳卻隨著年齡增長,相反,另一張照片裏的年輕女子,耳朵短且圓、半透明,像可愛貝殼。”
  “你肯定她們不是同一人?”
  “一老一少。”
  文昌手袋裏還有一套卸妝過程照片,她不想把它們示眾。
  “你們行內還有什麽高人?”
  甘敏強笑答:“除非是不用吃飯的高人,否則我都認識。”
  “生意都很好?”
  “光是替出席宴會的女士化一個普通晚妝,收費五千以上,世人愛美。”
  “我以前不知有此蓬勃行業。”
  小甘把化妝品收好。
  那邊孔琳穿上戲服,梳妥發型,看上去晶光四射。
  小甘說:“她很快要紅起來了。”
  “幕後工作人員功不可沒。”
  甘敏強隻是微笑。
  文昌有感觸,“大紅大紫賺大錢之後又怎樣?”
  “記得積蓄,那樣有一日失去任何人的歡心,都可以不愁衣食地傷春悲秋,緬懷過去。”
  文昌肅然起敬,“多謝指教。”
  “文昌小姐你本人聰敏,一點即明。”
  這次會麵文昌實在得益非淺,她回到公司,忽然覺得平麵設計乏味之至。
  她與同事說:“讓我們設計立體海報。”
  同事不與理睬,文昌每隔一段時間就大呼小叫改革,大家已習以為常。
  沒想到姐夫楊光又上門來。
  他這次帶來名貴糕點,大受歡迎,同事們一擁而上。
  文昌心想,又是你,你來幹什麽?
  “阿昌,你這台打印機不夠大,我替你訂了一架建築公司用的兩米乘一米打印機,整張巨型海報直接印出,還有,所有電腦瑩幕也替你換成液晶......”
  文昌看著他,她問:“拿什麽換?”
  “一個約會。”
  文昌已忘得一幹二淨,“約誰,什麽約會?”
  “那天,在你大姐家看到的女子。”
  文昌實在忍不住,“那女子有什麽優點?”
  “我年輕的時候,有一個女朋友,同她一模一樣,但是怎麽也追求不到。
  胡說,文昌心裏罵:那是你老妻,你早已得手,又棄如敗履。
  文昌輕輕說:“周五晚上。”
  楊光大喜過望,他跳起來,“哪裏?”
  “七時正,我家。”
  他嗬哈嗬哈拍著桌子大笑,活脫像中老年男子意氣風發模樣。
  他身上的襯衫褲子都是簇新,可是他體重增加得更加迅速,領口與褲頭都已勒得相當緊。他麵色紫薑,興奮地離去。
  文昌通知大姐:“約好了。”
  文晶黯然,“最後晚餐。”
  “同這種人也拖太久了。”
  “你們年輕女子都這樣殘忍:怎麽嫁猥瑣的人?為何打醃髒的工?皆因你們選擇多,不愁寂寞。”
  “大姐,你不要滅自己威風。”
  “嘿,到你四十大壽那日才來與我說話。”
  這時文昌聽見大姐電話那邊傳出霍霍聲響,她問:“那是誰在吸塵?”
  “我,我局部麻醉正在給醫生抽脂。”
  文昌尖叫一聲,丟掉電話。
  她得到一個結論:不但要有積蓄,而且,一定得心安,缺一不可。
  文昌知道姐姐姐夫不是真正來吃晚飯,他們兩人各懷鬼胎,隻要別在她小小蝸居上演血案就好。
  文昌還是準備了一鍋紅燒肉。
  這是她拿手好戲:最佳牛腰肉一困,放在各式雜菜之上,調味,蓋上蓋,文火烤三個小時,大功告成。
  另外,她準備半打克魯格粉紅香檳,分手,有時也很值得慶幸,希望他們和平解決。
  可幸文晶是股票聖手,她天生有買賣觸覺,又不貪婪,很多時候都獲利鬆手,頗有斬獲,這些年來,積蓄豐厚。
  對於金錢,她看法透徹:“越老越要花錢,不然,子孫幹嗎要來陪你,上了年紀,更加要穿撙領開司米,輕軟暖。”
  大姐失婚,看不開,可是仍然生活得不錯,多謝私蓄。周五,文昌提早回家準備。
  才脫下外套便有人按鈴,文昌去開門。
  門外站著一個身段玲瓏的年輕女子。
  “是我,阿昌。”
  文昌深呼吸,“姐,你把自己怎麽了?”
  隻見大姐緩緩解下頭上的大絲巾,露出化妝得無懈可擊的一張麵孔。
  這張麵孔甜美嬌嗔,膚色均勻,漂亮得如同畫中人,是,這根本是一副畫,隻不過觀者要過一刻才明白它不是一個人的麵孔。
  文昌終於知道其中分別了,高明的化妝師象甘敏強順著當事人的輪廓化妝,可是這位神人卻把麵孔當畫布,重新布置五官。
  慢著,她照著文晶二十年前的模樣創作。
  隻見文晶走到露台前拉上窗簾,開亮溫柔燈光,輕輕坐下。
  文昌歎口氣,“見前夫何必化這樣隆重豔妝,”
  “你懂什麽。”
  “是我,我乳臭未幹,年幼無知。”
  “哼。”
  文昌說:“他會受到驚嚇。”
  “他不是你,你沒去過夜總會。”
  “姐,去卸妝,把腰箍也拿下來,成熟、智慧、平和地與他談判、商議,達到協議。”
  文晶不出聲。
  文昌開了瓶香檳,斟一杯給大姐。
  “記得嗎,我倆都喜歡喝香檳,比較拮據之際,隻用大耳杯盛著葡萄汽酒喝。”
  這時文晶站起來,“你說得對,阿昌,這段感情已經告終,他給我八位數字,我立刻簽字,那筆錢,隻是用來給兩個孩子讀書。”
  文昌鼻子發酸,她發覺姐姐落下淚來,可是隨即抹去,化妝分文不動。
  文晶走進衛生間。
  文昌深深歎息,這時,門鈴又響,姐夫楊光也早到,這時,才六點過一刻。
  文昌打開門,隻見楊光穿著新西裝,戴粉紅色領帶,手中捧著直徑兩尺多的大束牡丹花。
  他額角冒著亮晶晶汗珠,興奮一如中了彩卷頭獎,一管鼻子通紅。
  文昌冷靜地說:“請進。”
  她暗地裏替大姐高興,這樣一個人,算了。
  他坐下來,自斟自飲,“我來早了,實在太想見她,告訴我,阿昌,她叫什麽名字,家境如何,性格怎樣,喜歡些什麽。”
  文昌咳嗽一聲。
  楊光醒覺,他轉過頭,看到那身段玲瓏的年輕女子站在走廊門口,她腰身圓圓,隻有一握,正是他一向最喜愛的身型。
  不知怎地,他一見她就有親昵感覺,象與舊情人重逢,有無數旖旎的話要說。
  他已中年,再不把握這種機會,就永遠不再,要到歡場去了。
  他站起招呼:“這位小姐,你好。”
  文晶緩緩走近。
  一瓶香檳已經喝完,文昌又開了一瓶。
  楊光搭訕說:“你看阿昌手勢純熟可任酒保,你可別向她學壞。”
  文昌忍不住大聲笑,但是那笑聲比哭還難聽,她立刻噤聲。
  文晶輕輕走到楊光側麵坐下。
  她穿低胸長袖小外套,上圍豐滿,楊光更加高興,他問:“你可是阿昌同學?”
  文晶看著他,化妝實在太多神奇,不笑也象是在笑:“你想怎樣?”
  楊光問:“做個朋友可好?”
  姐妹倆見他如此出醜,都十分難堪。
  文昌終於忍不住,“姐,你實話實說吧。”
  文晶輕輕問:“你不認得我?”
  楊光坐近一點,“你是電影明星?我不大有時間看戲。”
  文晶又說:“我是你妻子。”
  “什麽,”楊光一邊擦汗一邊笑,“沒有這麽快。”
  “我是文晶。”
  “誰?”楊光放下酒杯。
  文昌站起來,“姐夫,她是姐姐。”
  楊光怔住,看看姐姐,又看看妹妹,嗬哈嗬哈地笑,“阿昌,別開玩笑。”
  文晶卻不客氣了,她取出特殊卸妝紙,象一塊毛巾似,先擦掉臉上左邊化妝,顏料應手紛紛落下,露出原形。
  隻見文晶麵孔一邊高一邊低,一邊雪白一邊焦黃,嘴角歪斜,十分可怕。
  楊光渾身顫抖,“你,你——”手一鬆,酒杯摔到地上,打碎。
  文晶這時脫掉外套,解下束腰,忽然之間,象變魔術似的,她腰間贅肉嘭一聲鬆垮下來,接著,她一手摘下假發,啊,不折不扣,正是楊光的中年妻子,楊文晶。
  楊光象是看見最驚怖的事,眼若銅鈴,掩住胸口,麵孔變得煞白,身子搖晃。
  文昌心中有氣,“姐夫,她是姐姐,不是無常。”
  這時楊光轟一聲倒栽在地上。
  “姐夫姐夫!”
  文晶站在一邊,輕輕說:“他心髒病發。”
  文昌大驚失色,“我去打三條九。”
  文晶按住妹妹,“他一向暴飲暴食,最近,還混合服V藥及烈酒,製造刺激,活該找死。”
  “不能見死不救。”
  隻見楊光在地上抽搐兩下。
  文晶詛咒:“這種丈夫不死也沒用,死了最幹淨。”
  文昌連忙撥電話叫救護車。
  她問姐姐,“你會做人工呼吸嗎?”
  文晶摔手,“我什麽都不會。”
  文昌怕姐夫缺氧失救,替他做人工呼吸。
  楊光臉色灰敗,奄奄一息,幸虧救護車很快趕到,把昏迷醒的楊光抬上擔架,罩上氧氣,扔到白車,駛往醫院。
  兩姐妹跟車,默不作聲。
  這裏文晶已把化妝完全抹清,她五官秀麗,雖然憔悴,卻並不難看。
  文昌輕輕說:“以後,別扮妖怪了,嚇死人。”
  文晶苦笑,半晌說:“他若真的死了,我便承繼他那數億家產,不用爭個臭死。”
  “他不會死,我們也不要他的錢。”
  “阿昌,你就是這點誌氣可嘉。”
  文昌微笑,“你有錢?我也有,我連自家的錢還沒空數呢,多少女子,因為 貪圖逸樂,在男性手底下討飯吃,招致的侮辱,足以眼淚淘飯吃。”
  文晶在救護車上低下頭。
  車子號角嗚嗚嗚抵達醫院,急症室醫生已經等候,立刻把楊光接進檢查。
  文氏姐妹在外頭靜靜等候消息,不久醫生要求與楊太太說話,文晶舉起一隻手,醫生要求她簽署讓丈夫做心髒搭橋手術,文晶簽下大名。
  文昌陪姐姐辦各種手續,終於,她們都倦了,靠在沙發上小息。
  天亮時,醫生出來,“萬幸,在家發覺他中風,及時急救,在第一時間送院,才能活命。”
  文昌文晶麵麵相覷,她們本無意救他。
  “他幾條大血管栓塞,象定時炸彈一樣,隨時爆發,其實事前必有先兆,象胸口梗痛之類,但都為病人疏忽。”
  文昌握著姐姐的手。
  “病人吃得太好,鮑參翅肚,珍饈百味,膽固醇嚴重超標,危險之至,並且,我們又驗出V藥,請叮囑病人該壯陽藥可導致眼盲,心髒衰竭等症。”
  文昌忍不住說:“他喜歡冶遊。”
  醫生點點頭,“他還未蘇醒,你們下午再來吧。”
  姐妹在停車場躑躅,文晶說:“我不想回家。”
  文昌唏噓:“你看,家再豪華有什麽用,你到我處休息吧。”
  回到小公寓,仿佛再世為人,文昌收拾一下,把自己的床讓出給姐姐,文晶忽然哭泣。
  文昌盛一碗小米粥給她喝下,她低聲說:“阿昌,沒想到你這麽會照顧人,臨危不亂,是非分明。”
  文昌失笑,“出來做事,人人如此。”
  “我呢,我怎麽不行?”
  “你被財富寵壞。”
  文晶忽然問,“文昌,他是否被我的化妝嚇死?”
  “姐夫沒有死,搭橋不是稀罕手術。”
  可是文昌心裏想,大姐卸妝到一半,陰陽臉,真的有點象經典恐怖電影中女鬼,相當可怕,楊光可能受到驚嚇,心髒加劇震動,血液亂竄,閉塞血管難以承受壓力……
  文晶終於盹著。
  文昌與公司聯絡,原來同事已找她多次,“你關掉手提電話,有要緊事:裕豐餅家找我們重新設計包裝,是筆大生意,而且非常有趣,同事們十分振奮。”
  “我馬上來開會。”
  她留下一張便條,洗把臉換件衣服就回到公司。
  餅家少東剛自南加州回來承繼事業,英俊活潑年輕,口才奇佳,女同事已對他好感。
  初步商議,相當愉快,顧客告辭,秘書對文昌說:“令姐找你,”文晶聲音沙啞:“可要到醫院看他?”
  文昌說:“即使離了婚,似乎也應當照顧,我來接你。”
  就在這時,文儀公司派人送新款電腦熒幕及巨型打印機來,“已全部付款,請簽收。”
  這是楊光的謝禮。
  稍後醫生對文晶說:“病人注意儀容,但不注意健康,他一口牙齒爛入牙根,需要大修,皮膚處處癬癩,已替他治療。”
  文晶不出聲,她注意到丈夫眼神呆滯。
  她走近床沿,凝視丈夫,忽然說:“阿昌,拜托你把兩個外甥自溫哥華召回。”
  “什麽事?”
  “阿昌,他不認得我。”
  文昌啼笑皆非,這個傖俗的小生意人,幾次三番不認妻,比一出戲文還複雜。
  醫生說:“楊先生需要悉心照料,康複期也許會比較長。”
  文晶說:“我去聯絡他的律師與會計師。”
  文昌拉著姐姐,“慢著,把你那名化妝師的姓名地址告訴我。”
  文晶這才匆匆在一張紙上寫了幾個大字。
  她出去辦她的世俗大事去了,她不得不如此庸俗,她有兩個兒子需要照顧。
  文昌坐近病人,“姐夫,我是阿昌。”
  楊光怔怔看著小姨,結結巴巴說:“你好麵熟,誰?”
  文昌忽然想到,姐夫在外頭那些鶯鶯燕燕,紅顏知己,大概也自他的記憶中剔除了,他可能因禍得福。
  楊光張大嘴,露出一口爛牙,有些缺洞,有些蛀黑,沒想到此人竟如此不自愛。言語與物理治療師陸續進來,對文昌詳細講解中風病人如何護理康複。
  文昌很慶幸這不是她的丈夫。
  文晶回來了,她把妹妹拉到一角。
  “阿昌,我見過楊光的律師,他並無最後遺囑,那意思是,我與孩子將承繼所有產業。”
  “他還健在,他自己正要用錢。”
  文晶微微笑,“那些女人白費心機了。”
  是,文晶說得對,楊光此刻坐在輪椅上,可能永遠認不出妻兒,他再也不會計較女伴的年齡身段容貌。
  楊光遭到報應,或者可以說,他尋花問柳的限額已滿,此後都沒有了。
  文昌拍拍姐夫肩膀,放下心來。
  文晶得回丈夫,以後,他廿四小時留在家中,就在妻子身邊。
  世事多麽可笑,上天安排諷刺,文昌不由得笑出聲來,然而她心中更加感慨。
  楊光的心呢?文昌認為姐夫自出生就少了這一顆心。
  她回公寓沐浴梳洗,打開窗戶透風,終於,象鐵人似的她也伏在案頭盹著。
  文昌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她不知怎地遊蕩到一個馬戲班裏,一群衣著美麗的小醜圍上來。
  她們身型比文昌矮,似中童,麵部化妝千奇百怪,有一個亮晶晶掛滿淚珠,又一個額中央多了一隻眼睛,還有人頭蓋骨透明像玻璃,可以看腦子在裏邊跳動。
  他們叫她的名字:“阿昌,不認得我們了?”
  文昌並不害怕,她握緊他們的手。
  “阿昌,我們不喜歡原來的麵孔,我們重新找人配搭過。”
  文昌忽然問:“你們此刻快樂嗎?”
  “沒有想象中那麽開心。”
  “當初,為什麽要改頭換麵?”
  “因為在這個膚淺世界裏,美貌受到重視。”
  “雪膚大眼高鼻是唯一標準嗎?”
  “你看我們的扮相如何?”
  水晶淚珠紛紛落下,第三隻眼睛眨動,文昌聽見她自己說:“我肯定原裝相貌更為適合你們。”
  文昌驚醒。
  電話鈴響個不已,原來是外甥監護人急找。
  “我向學校替他們告了一星期假,不夠的話請再通知,直航飛機CP382明日上午十時抵達。”
  “明白,謝謝關心。”
  “楊光病情如何?唉,文晶一定寢食不安。”
  “醫生說慢慢會得康複。”
  “還能打哥爾夫嗎,我不會失去鄣強對手吧。”
  監護人年齡體態都與楊光相似,物傷其類。
  接著幾天她們兩姐妹撲來撲去忙家事。
  孩子們回來了,不知怎地,明知父親躺在醫院裏,卻嘻嘻哈哈,滿嘴英語,吵著要阿姨帶他們去買納米音樂下載器。
  文昌忍不住斥責:“靜一點,先到醫院探訪你爸爸,記住不要多話,表情要嚴肅。”
  孩子們唯唯諾諾:“是,是。”
  文昌看著這一對外甥,一年不見,又長高了,他們好象會得脫殼,一年換一個樣子,換十次八次,不知不覺已經成年,然後,餘生就用那具軀體,多老多醜亦不棄不離,直至壽限屆滿。
  至於他們目前,丟摔甩,壞了不妨,細胞自動更新。
  文昌說不出羨慕,兩個男孩子劍眉星目,何需一筆筆畫上去。
  到達醫院,他們進去見父親。
  楊光坐輪椅裏,他瘦許多,雙頰陷下,看到兒子,他認出來,叫他們名字,笑的時候麵頰歪在一邊,嘴角不由自主流下涎沫。
  孩子們並不悲切,例行公事般見完家長,途中一定要司機先駛向電腦商場。
  文昌忽然微笑,楊光不認妻,他的兒子也不認得他,世事十分公平,還有,你不珍惜的一切,終於會得失去。
  看到如此奇突的現世報,文昌戰栗,她比往日更加勤工沉默。
  她蹲到姐夫麵前,“可要叫孩子們留下?”
  楊光點點頭,“請區律師陪他們到國際學校。”
  文昌見他如此清醒,倒也高興。
  可是隨即他臉上又似罩著一團霧,他看著小姨,“你是誰?”
  文昌答:“我是阿昌,文昌的妹妹。”
  他看向文晶,文晶點點頭,他也點點頭,現在好了,他除了老妻,再也不認得其他女人。
  過兩日,文晶對妹妹說:“醫生說他下周可回家休養。”
  文昌輕輕問:“你讓他回家?”
  文晶歎氣,“老人療養院不肯收他。”
  文昌忍不住嗤一聲笑出來。
  “我雇用一名男看護照料他,把書房改做他寢室,這下子,家裏可熱鬧了:男主人終於回家,可惜坐著輪椅回來。”
  “稍後他可以走路。”
  文晶雙手抱在胸前,低下頭。
  說也奇怪,因為處理許多嚴肅的事,又忙又趕又沒睡好,她清減許多,臉龐小了一圈,雙下巴眼泡消失,衣服寬鬆,胃與腰不見了。
  文晶因禍得福。
  她說:“明天陪孩子見校長。”
  “學校有空缺?倒也順利。”
  “先前說要輪候,後來,區律師說願意組織支持英式足球隊,馬上就有空位。”
  “支持多久多少?”
  “三年,每年二十萬。”
  “恭喜你們,鬼果然推起磨來。”
  “對,三姨說家裏人多,她怕吵,要求退休,叫她服侍你如何?”
  文昌坐下對姐姐誠懇地說:“一個人得學會打理他自身,不應奴役傭人跟在身後幹髒活,我不需要工人。”
  文晶揮手,“又聽你一車教訓。”
  文昌陪笑,她愛姐姐,可是姐妹性格南轅北轍。
  “你去見了那化妝師沒有?”
  文昌搖頭,“一時哪裏騰得出空閑。”
  文晶答,“你說得對,此時此刻,誰還在乎臉容妝扮。”
  兩個孩子忽然把球踢上大廳天花板一盞徠儷水晶燈,嘩啦一聲,碎片濺滿地。
  文晶趕出去,雙手叉住腰,對頑童吼叫:“我剝你們的皮!”
  文晶終於重新過著正常豐盛生活,此刻神妙化妝術對她來講,完全作廢。
  文昌籲出一口氣,回公司做美術設計。
  周末,到姐姐家,發覺外甥騎腳踏車,姐夫坐輪椅,一家人準備郊遊。
  文晶邀請文昌同行,文昌輕輕說:“你們難得一家團聚,不打擾了。”
  楊光看著文昌許久,問妻子:“那女子是什麽人?”
  文晶答:“我妹妹阿昌。”
  楊光甚為歉意,“真對不起,醫生說我會逐一記起。”
  文昌拍拍他肩膀,“不要緊,我不重要,除了你妻兒,這世上無人重要。”
  文昌另外有事。
  她先到花店,看到兩盆種在瓷缸裏的茉莉花,開得密密麻麻,足足數百朵花蕾,香氣撲鼻。
  滿心歡喜買下,搬上車中。
  她打開大姐給她的字條,上邊寫著“心寬路開懷台二樓元嬰”。
  這個地址在近郊,一路把車駛去,空氣清新,叫文昌心情愉快。
  到了目的地,文昌把兩盆茉莉花挹到二樓,伸手按鈴。
  老式門鈴喳一聲,有人開門,是一名十四五少女,小圓臉,梳兩角辮子,神情可愛。
  文昌笑問:“你師傅在嗎?”
  少女看著她,又看到花盆,“師傅不在,這花是送我們的嗎?”
  她幫著把花盆搬到窗台附近,一雙手雪白粉嫩,堪稱是玉手。
  好一間素雅大客廳,白色沙發套子,紅木茶幾,一塵不沾。
  “請問你師傅什麽時候回來?”
  “說不定,她出去寫生,也許傍晚才回。”
  “明天這個時候呢?”
  “我不清楚,”少女笑容可掬,“可能在可能不在。”
  “這是我的名片,我明天下午再來,”文昌抬頭找一找,“你們家沒有電話?”
  少女搖搖頭,“師傅說電話最奇怪,鈴一聲響,人人爭著去聽,是因為寂寞。”
  文昌微笑,“她說得好。”
  她禮貌告辭。
  第二天,同樣時候,她到花店,看到一隻大玻璃瓶裏插著荷花荷葉蓮蓬,文昌滿心高興,捧著大瓶上車。
  她再次來到開懷台二樓按鈴。
  這次,一個中年婦人出來開門。
  文昌說:“我找無嬰師傅 ……”
  中年女士正在熨衣服,文昌看到客廳角落搭著一張熨衫板,一邊堆著白衣白褲,她大約是家務傭人。
  “師傅出海釣魚,請問你找她何事?”
  這時,一台小小收音機正在播放時代曲,一把柔靡女聲輕輕感喟:“那一在,你對我說,會永遠愛著我,千言和萬語,都隨那微風飄過……”
  文昌定定神,難掩失望之情,“我找師傅,是希望她收我為徒。”
  中年女子斟一杯香片茶給文昌。
  她說:“師傅不收徒兒。”
  “我想當麵求她破例。”
  “那你來得不是時候。”
  文昌注視中年女子雙手,隻見她勞動手指節粗壯,青筋凸起,指甲上有直坑紋。
  她關掉收音機,“對不起,我得熨衣裳 。”
  文昌點點頭,把荷花捧到窗前放下。
  她留下名片,“請對師傅說,我明天再來探訪。”
  中年女子輕輕說:“不送不送。”
  文昌一怔,那女傭低沉沙啞的聲音裏帶著笑意,她想必是個和善的人。
  要文昌一連好幾天放下手上工作跑到郊外誠心探訪師傅,並不是那麽簡單的事。
  同事抱怨至集體抗議,文昌隻得一早六點上班,深夜十二時才離開,不知多久沒用餐具吃飯,通常用手抓著三文治或壽司塞進嘴裏,她喜歡喝一種咖啡因成份極高的少年飲料,一天喝三瓶,提神醒胃。
  同事說:“自殺食物。”
  文昌轉頭笑說:“吃死算了。”
  “你不是有一陣子專吃生菜綠葉?”
  “吃過一星期,覺得沒有力氣。”
  聊兩句,大家專注設計化妝品廣告。
  文昌一邊看樣版照片一邊說要:“模特兒十分漂亮,三十多歲還如此清麗確實難得,今日女性已懂得珍惜健康,早睡早起,不煙為酒,心境平和。”
  “不是名貴護膚品功能嗎?”
  文昌笑,“可能也有幾個巴仙功勞。”
  “那怕是一個巴仙,也值得投資。”
  文昌把照片放大印出,用筆圈出需要電腦美化修改這處,從頭發、臉型、斑痣,彩照幾乎完全重做。
  同事說一聲“明白”,即時去做特技。
  從前,想照片拍得漂亮,先靠燈光及朦鏡,現在不必了,聽說數碼鏡頭已經發明,電影中每一格底都可以美化主角配角。
  但是,文昌想,最最神妙的,還是那個元嬰化妝師雙手。
  第二天一早,同事把照片拿給文昌過目。
  文昌批評說:“頭發不夠光澤,還有,唇色太深。”
  “我馬上去改。”
  秘書聽到感慨,“你說,真人可以照做又有多好。”
  文昌心裏說:有人做得到。
  所以她要拜那個人做師傅。
  抬頭一看,時間差不多,她連忙出門。
  “文昌,你每天下午匆匆往何處,你去幽會,你在戀愛?”
  文昌聽了悻悻然,她們已經看死了她。
  三顧茅廬,這是第三次了。
  古人尋訪師傅,有許多佳話,有一則叫程門立雪,那徒兒硬是在雪地裏站著不顧走,直到師傅感動為止。
  這次,在花市,文昌看到佛手果,她把竹籃裏十二隻全部買下,捧著一懷清香到元師傅家。
  仍然像上兩次那般,一按鈴就有人來應,三次都不同人,而且,一個比個老。
  這回,是個白發婆婆,怕有八九十歲了,整個身子幹扁,步伐龍鍾,“找誰?”
  文昌失望,三次專誠拜訪,她都沒有見到元師,看樣子,元嬰不想見客,更不用說是收徒了。文昌高聲說明來意,婆婆好似聽不清楚,但是看到佛手,十分高興,拿起一人摩娑。
  婆婆雙手布滿壽斑,皮包骨,已全無肌肉脂肪,可是文昌眼光卻充滿憐惜:老有什麽難看,人心叵測,才貪戀永恒青春。
  文昌再次留下名片。
  她告辭:“婆婆,你自己當心。”
  婆婆朝她笑,上下門牙各缺數顆,餘下的也顏色焦黃。
  文昌不禁歎口氣,看情形元嬰用最婉轉方法叫她知難而退。
  文昌到姐姐處晚飯。
  她一進門,看到一個男人背著她柱著拐杖站在窗前看風景。
  文昌驚喜,“姐夫,你可以站起來了。”
  那男子轉過頭,可不就是楊光,他氣色好轉,雙目也較為有神,但是,仍然這樣問:“這位小姐,你是——”
  文晶快步走出來,“這是我妹:阿昌。”
  文昌笑問:“孩子們呢?”
  “他們去露營。”
  文昌一怔,“又到周末?”
  文晶歎口氣,“日月如梭,光陰似箭。”
  “姐夫可有進步?”
  文晶不禁喜悅:“動作 、記憶,都在、漸漸恢複,醫生說,進度比預期還要好,可是——”
  “可是什麽?”
  文晶坐得近,“奇怪的事發生了:他除出我之外,不再認得其他女子,幾經介紹,仍然忘記。”
  文昌大笑,“那多好!”
  “可是世上一半是女性,他老記不住人家是誰,可如何辦事?”
  文昌輕輕說:“可提前退休。”
  文晶沉吟:“你說得對。”
  “他待你好些沒有?”
  文晶忽然落淚,“阿昌,他待我如新婚時期一般親善友愛,我因禍得福。”
  這時楊光捧著腮走近,“自牙醫處回來,受過刑似。”
  文晶連忙去斟降火消炎的人參茶。
  文昌心想,幸虧那天沒由得楊光倒斃。
  文晶回轉,對妹妹說:“你今日有事?”
  文昌說:“你甘心服侍這個病人?”
  “你要說的不是這些。”
  “姐,元嬰師傅是男是女,多大年紀?”
  文晶愕然,“你尚未見著她?”
  “沒有。”
  “我見到的元嬰是一個三十餘歲清麗女子,不過,你見過她的化妝術,她要扮什麽樣子都不難。”
  文昌的心一動,“她不願見人?”
  “她為人隨和,我第一次到開懷台她就替我化妝。”
  “她收取費用嗎?”
  大姐笑,“極其昂貴費用,你不見她生活十分舒適?”
  “對,我想得太天真。”
  “她不見你,阿昌,這當中恐怕有點誤會。”
  文昌討教:“該怎麽辦?”
  “你等到她回來為止,帶一本長篇小說去看。”
  文昌覺得尷尬,“這不大好吧。”
  “欲達目的,麵皮需厚。”
  文昌用力點頭。
  隔一日,她鼓起勇氣,再往開懷台,第四次了,不見不散。
  她買了市內最香糕點,恭敬地捧著上門,按了鈴,才發現大門虛掩。
  “有人嗎,我是阿昌,來過多次了。”
  沒人應,她擅自走入大廳,在白布麵沙發坐下,放下蛋糕,取出一疊雜誌,靜靜讀起來。
  客廳一塵不染,靜寂無聲。
  文昌等得倦了,伸個懶腰。
  這時,天色忽然陰暗,下起細雨來。
  文昌打開蛋糕盒子,取了一塊,咬了一口,甜香四溢,她忍不住“唔”了一聲,又再低頭讀新聞。
  這時,最奇怪的事發生了,淡灰色條紋山東絲窗簾上忽然伸出一隻手,緩緩探向蛋糕盒子,像是禁不住引誘,想拿那香甜的糕點。
  忽然卷起一陣雷雨風,天色轉陰,窗簾被風吹起,那隻手迅速縮回。
  文昌抬起頭,唉,主人家什麽時候回來?她起身關窗,隻見一幅窗簾被風吹得鼓起,另一幅卻動也不動,文昌納罕。
  她又覺得好象有人在看她,腦後頸上的寒毛全部豎起,文昌強作鎮定,她深呼吸,然後閃電出擊,伸手向那幅不動的窗簾布抓去。
  垂直的窗簾忽然動起來,文昌觸手柔軟,是一個人的腰肢!有人躲在布簾裏,不,那人喬裝成一幅窗簾,他化妝成為窗簾一部份,穿著同樣布料所製衣褲,臉上畫著條紋,站在真的窗簾前邊。
  這些時候,他一直站在那裏偷窺。
  文昌生氣了,她拉著他不放,把他推跌地上,“你什麽人,裝神弄鬼。”
  那人大叫:“你又是什麽人?”聲音稚嫩,象個小女孩。
  那人不服輸,把文昌拉跌,兩人滾在地上,文昌頭發被扯,痛得大喊,她不是打不過人家,而是她理虧,文昌到底是人客,怎可跑到別人家去打人。
  就在這時候,大門推開,有人走進來,大喝一聲:“住手,小雲,是你?你又淘氣了。”
  地下兩個人一齊抬起頭,看到一個眉目清秀的女子拎著行李回家來。
  那叫小雲的人立刻爬起,站到一邊,低頭喊“姑姑”。
  文昌這才看清楚扮窗簾的小雲,隻見她個子小小,雙眼大大,說不出的精靈。
  文昌並不笨,立刻知道從外邊挽著行李回來的成年女子才是元嬰。
  而這販天她看見的人——文昌不禁讚歎,“小雲,那少女,那中年女人,那婆婆,都是你吧,好本領,你是元師傅什麽人?”
  輪到元師傅一頭霧,她說:“你們兩個把事情好好說一遍。”她指一指文昌,“你年紀大一點,你先說。”
  文昌把她這四天的遭遇詳細說出。
  小雲這時脫下窗簾服,抹清臉上化妝,原來惡作劇作弄人的她真的是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女孩。
  文昌看得呆了。
  她衝口而出:“元師傅,請收我為徒。”
  元嬰既好氣又好笑,“我不收徒弟。”
  小雲在旁扮一個鬼臉,像是說:我早告訴過你。
  文昌著急,“那小雲呢?”
  小雲得意洋洋說:“她是我姑姑。”
  元嬰緩緩說:“小雲不是我徒弟,她不過站在一邊看看,學了些皮毛,叫你見笑了。”
  什麽,一些皮毛,已經把文昌耍倒,要真蒙元嬰收為徒弟,那還了得。
  “文小姐,叫你空跑多次,真不好意思,我出門到馬來西亞為一個貴族家庭的新娘子化妝,沒想到才走開幾天,小猴就鬧了起來。”
  文昌連忙說:“沒關係,元師傅,你記得我姐姐文晶嗎,你為她化過妝。”
  元嬰微笑,“我不方便透露客人名單。”
  “元師傅——”
  “文小姐,你請回吧,我不收徒弟,小雲,去取一份禮盒給文小姐向她陪禮。”
  小雲取來小小一隻盒子,交給文昌。“我不要禮物——”
  元嬰輕輕說:“這是我親手調配的幾個方子,隻送不賣產,客人用過,讚不絕口。”
  “是,是。”文昌隻得從命。
  小雲這時說:“姑姑遠遊回來,她倦了,你回去吧。”
  文昌瞪她一眼,小雲送文昌到門外。
  “文小姐,我向你陪罪。”她向文晶作揖。
  “算了,是我自己眼拙。”
  “你有疑心吧。”小雲聲音充滿笑意。
  “有一點,你的聲音雖然扮得像,可是太愉快。”
  小雲怪精靈地看著文昌,“你為什麽要拜姑姑為師?”
  文昌低下頭,“我有私人理由。”
  小雲頗懂世情,“化妝師不比醫生律師。”
  “各人看法不同,要是全世界人都讀生化物理,那多單調。”
  “文姐姐你很有趣。”
  “對了,小雲,”文昌想想,“元師傅不化妝時樣子如何?”
  可是小雲這樣答:“姑姑從不化妝。”
  文昌一怔,“你說她剛才沒有化妝?”
  “她一向連口紅都不擦。”
  嗬,又一個不化妝的化妝師。
  文昌嗒然,“我走了。”一無所得。
  這時,小雲忽然說:“你星期一晚上再來求她吧。”
  文昌仍然提不起勁,“有什麽用?你有秘訣?”
  “星期一她沒有工作,比較空閑。”
  文昌點點頭,“多謝關照。”
  她駕車回家,車子駛到一半,她想,總算成功見到元嬰本人,不枉此行。
  電話鈴刺耳響起,文昌趕緊接聽,是大姐顫抖聲音把她喚回現實世界:“阿昌,你要救我。”
  文昌一顆心像自喉嚨躍出,“什麽事?”
  “門口有一堆女人,說是楊光從前女友,一定要與他見麵,索取金錢。”
  “報警!”
  “阿昌,我還要出去走她們再不靜下來,鄰居可真要召警察了。”
  “我馬上來。”
  “阿昌,你要當心,她們不是好人。”
  阿昌把車子急急駛往姐姐家,匆匆上樓看個究竟,走到樓梯口,隻見一老一小兩個女子站在大門口一直使勁按鈴。
  兩個人都穿得很登樣:時款套裝,手袋皮鞋配對,戴著珠寶,頭發染成紫紅色。
  隻得兩個人,不用怕,文昌揚聲:“找誰?”
  老一點那個看她一眼,“不關你事。”
  “您老在公眾地方擾攘,普通市民亦可報警。”
  那中年婦女不由得生氣,“我與女兒來討債”
  “什麽人欠你錢,可有證據?”
  那兩個女子睜大雙眼聲勢凶凶,“你是誰?”
  “我住在這頭家裏,我有權說話。”
  年輕女子問:“你是楊光什麽人?”
  文昌冷冷反問:“你又是楊光什麽人?”
  “我是楊光的同居女友馬婷婷,”她挺胸而出,“他避而不見,欠我三個月家用。”
  “你想見楊光?”
  馬婷婷點頭,“今日見不到他決不罷休。”
  “好,你在門外等,不過,不準吵鬧,否則立刻召警。”
  這時,文晶打開大門,文昌一閃而入。
  文晶臉色鐵青,“幸虧孩子們打球去了沒有看到這幕。”
  楊光在書房裏,看到文昌問:“門口什麽人吵?”
  文昌小心把他扶上輪椅。
  楊光茫然問文昌:“你是新來的看護?”
  文昌答,“我是阿昌,姐夫。”
  文晶追上,“阿昌,你帶他到什麽地方去?”
  文昌說:“一了百了,她們要見他,讓她們看個清楚。”
  “阿昌。”文昌著急民。
  文昌輕輕說:“何必再瞞。”
  文晶忽然下了決心,她向妹妹點點頭,文昌鬆口氣,把楊光連人帶輪椅 推出門口。
  那馬婷婷母女看到大門打開,以為楊光會得像昔日般油光滿麵、紅壯白大、打著哈哈、掏出支票簿,但她們隻看到一個禿頭缺牙坐在輪椅上的老頭。
  “開什麽玩笑。”馬太太嘀咕。
  這時楊光抬起頭,“兩位是什麽人?”
  聽到熟悉聲音,馬婷婷退後兩步,“呀”地一聲,指著舊情人說:“是你,你怎麽,嗄?”她差些站不穩。
  馬太太目定口呆,“他們說你已經在上班,你不是裝聾扮啞吧。”
  正式楊太太開腔:“他已親口說不認得你,你節哀順變吧。”
  馬婷婷一聽,如五雷轟頂,蹲倒在地,放聲痛哭。
  楊光明顯受到驚嚇,“晶,我想回屋裏去。”
  文晶保護著丈夫回家,重重拍上大門。
  文昌攤攤手對她們說:“看到了?”
  馬太太頹然問:“我們母女怎麽辦?”
  文昌無意諷刺,她輕輕說:“一般人喜說,一紙婚書算不了什麽,可是要緊關頭,靠的便是這張真憑實據,你們走吧,相信經濟沒有問題,這些日子也一定有積聚,別鬧到楊太太召警,以後馬小姐什麽地方都不用去。”
  那對母女互相擁抱著離去。
  文晶打開門,“走了。”不勝唏噓。
  “你看,為人妻者還得收拾這種殘局,多累,孩子們快回來,我得強顏歡笑.”
  文昌感喟:“不知聽誰說的:楊光已經在上班。”
  “看到她們母女的妝扮沒有,比我更豪華。”
  “不要再提她們了。”
  “阿昌,多謝你趕來救我。”
  “姐,別客氣。”她握住姐姐雙手。
  “吃了飯再走。”
  “我還得回公司,有幾張圖樣等著批示。”
  文晶斟出一碗燕窩,文昌隻得喝兩口。
  文昌回到美術公司,做到深夜。
  同事們在談論世情:“社會越來越崇尚年輕貌美,譏笑年老色衰,鼓勵在所不計留住青春。”
  文昌說:“已屆病態程度。”
  “是北美洲先流行越來的吧。”
  “是,最近流行美白牙齒,一張嘴,要白得閃光,發出電光。”
  “好不誇張,我真覺得累。”
  “我認為阿昌最堅定,絕對不穿小背心,低腰褲,她另有一套,卻不落後潮流。”
  文昌抬起頭,“哪有你們說得那麽好,我也有時髦用品,這隻金表價值一個月薪酬。”
  大家笑做一團,吃了蕃薯糖水做宵夜才回家。
  那晚,文昌覺得十分疲倦,象是跑過馬拉鬆,又似捱過打,混身關節發痛,倒在床上就睡熟。
  第二天一早,梳洗幹淨,又回公司苦幹。
  中午,文晶帶著兒子們探班,帶來豐富便當及水果蛋糕招呼同事。
  孩子們對電腦繪圖發生異常興趣,在專家指導下不亦樂乎。
  文昌把軟件借給他們帶回家玩,他們歡呼,看得出比寄宿時期開心百倍。文晶沒說什麽,隻是握緊妹妹雙手。
  下午,文昌接到一個電話。
  聲音稚嫩:“文昌,我是元小雲,請問你晚上有空否,姑姑想約你一談。”
  文昌哈哈大笑:“小雲,我不會再上當。”
  一個溫柔的聲音接上:“阿昌,是我,元師傅。”
  文昌笑得更大聲,“小雲,別再淘氣扮作姑姑聲音。”
  “你用視象電話吧。”
  文昌又說:“小雲,你輕而易舉可以化妝成姑姑那樣,狼來了,狼來了,到後來牧人再也不會相信。”
  “阿昌,我真是yuan師傅。”
  文昌說:“下次吧,小雲。”
  她掛上電話,臉上還充滿笑意,那個小小天才淘氣鬼,還想第五次得手?
  那天,她又工作到深夜。
  同事們都收工了,天下雨,文昌去關窗,轉過身,已看見元師傅站在她麵前。
  “師傅,你怎麽來了?”像做夢一樣。
  元嬰笑說:“你不來,隻好我來。”
  “我以為是小雲開玩笑。”文昌著急。
  “小雲是不對,你看,她已失去你的信任。”
  “師傅,你找我有事?”
  文昌請師傅坐下,斟上一杯清茶。
  元師傅穿著一套香雪紗唐裝衫褲,搭著一塊薄披肩,說不出自在自然。
  她輕輕問:“阿昌,你有苦衷,才想學化妝?”
  聲音熨貼安慰,惹得文昌眼睛都紅了。
  “你不妨坦白對我說。”
  文昌哽咽,一時說不出話。
  元嬰緩緩說下去:“我看得出你帶著麵具,是什麽原因?你臉不受過創傷?”
  文昌點頭:“什麽都瞞不過師傅法眼。”
  元嬰輕輕說:“麵具包括左耳,一直伸展到左額及左眼眶以及一半麵頰可是。”
  “正是,遮住我左臉上邊。”
  “十分帖服,完全看不出來。”
  “西方矯形醫生,管它叫義肢的一種。”
  “可以除下我看看嗎?”
  “隻怕嚇著你。”
  “請放心,我膽子壯大。”
  文昌輕輕把麵具掀起,放在桌上。
  元嬰忍不住輕輕啊地一聲,隻見那麵具薄如蟬翼,不知用何種先進纖維所做,顏色形狀同文昌皮膚臉型完全吻合,貼在麵上,若非近距離細看,完全沒有破綻。
  元嬰抬起頭,看到文昌受傷麵孔,的確可怕,皮膚肌肉完全交纏成堆,看得出已經做過許多次整形手術,但仍然凹凸不平,不幸中大幸,是左眼無恙。
  文昌連忙輕輕帶上麵具,麵具四周鑲有磁石,磁鐵另一邊殖在皮膚內,一方上去,立刻吸住,輕易不會掉落。
  元嬰稱讚:“巧奪天工。”
  “麵具透氣,皮膚可以呼吸,可是每晚除下之際,還是如釋重負。”
  元嬰輕輕籲出一口氣。
  文昌說下去:“自十八歲起,已做過七次修補皮肉手術,醫生出盡百寶,姐姐也曾捐贈皮膚,但每次在三天之後組織便扭曲敗壞排斥,隻得割除。”
  “醫生與我的失望與痛苦相等。”
  元嬰問:“發生什麽意外?”
  “一個雨夜,父親駕車,載我與母親自宴會返家,對麵線上一個醉酒駕駛者忽然迎頭撞向我們,兩車著火焚燒,我是唯一生還者,那天,幸虧姐姐在家。”
  元嬰動容,“你為什麽不早說。”
  文昌忍不住微笑,“我不想四處博人同情。”
  “阿昌,逆的臉不適合用化妝品。”
  “師傅,不是化在臉上,而是為麵具添妝,為求逼真,麵具需要定期天上顏色、陰影,增加真實感,技巧不夠,看上去呆木可怕。”
  元嬰啊地一聲,她自然想到聊齋誌裏故事:一個女子,每晚把皮取下,細細描繪,白天再披上,經文昌演繹,倒是沒有那麽可怕。
  “師傅,你明白了吧。”
  “阿昌,我願意幫你。”
  文昌漲紅臉頰。
  “我家規矩是,收了徒弟,師傅必須退休,家母收我為徒,她便收手不幹,所以阿昌你還不能正式作我徒弟,你在旁看著吧,學多少是學多少,你本是美術生出身,領悟力一定高超。”
  “多謝師傅。”
  “你也叫我姑姑好了,每日下午三時,我開始工作,你隨時可以旁觀旁聽。”
  文昌才知道什麽叫做得償所願。
  她送師傅到門口,小雲立刻自車上下來替姑姑打傘,見到文昌,她再鞠躬:“姐姐,對不起。”
  文昌輕輕擺手。
  元嬰轉過頭說:“你送的那些花,開得很好。”
  文昌鎖好寫字樓大門回家。
  她睡不著在客廳踱步。
  意外之前,她漂亮活潑可愛,有許多追求者,文昌習慣異性對她熱情。
  她喜歡那個叫鄧炎禎,比她大幾歲,是法律係優異生,二十歲出頭已鋒芒畢露,不久與文昌成公然一對。
  出事後他到醫院探訪過文昌一次。
  文昌經過注射正昏睡,炙傷皮膚塗了油膏沒有遮掩,鄧小生隻看了一眼,驚怖地掩上嘴,逃一般離開病房,從此不見影子。
  接著,所有朋友同學都遠離文昌,文昌苦惱落淚,在姐姐前大叫:“我沒有患疫症,這不是黑死病。”
  姐姐堅定告訴文昌:“不要理他們,我們另找新朋友。”
  是姐姐幫她度過難關,傷痛裏姐妹緊緊靠在一起。
  八年來一步步爬出深坑,重見天日。
  可是,文昌仍沒異性好友,她已放棄念頭,她實在不想他人受到驚嚇,亦不覺有必要博取同情,解釋她的苦難。
  她戴著麵具努力工作。
  大姐說許多好話安慰她:“我心創傷比你左臉大”。“誰不是戴著麵具做人”。“你看那些人的濃妝,與你不過一百步與五十步之分”。
  直到文晶婚姻破裂,文昌要掉過頭去安慰她,姐姐漸漸不再談論那張纖維麵具。
  麵具上顏色褪卻了要寄回美國東部醫院修補,來回最快需要十天八天,十分不便,一般化妝品不甚適用,看上去不自然。
  然後文昌發現了元師傅的化妝術。
  如此逼真地利用光影,使平麵變為立體,造成障眼術,正是文昌逼切需要學習的技術。
  試想她可以幫多少人。
  替孩子們在義肢上著色畫得像真膚一樣,添上指節指甲血管,使他們融入人群,過比較正常生活。為老先生老太太們在雪白整齊假牙上添加陰影,看上去會更加自然。愛美的人可以到她那裏雲,把疤痕斑點淡化。
  文昌不敢說想造福,她隻想出一分力。
  每天下午三時,她到達開懷台,靜靜坐一角,不聲不響,看元師傅化醜為妍。
  她不用街外化妝品,所有原料由她親手在廚房調配,她用銅底小鍋把顏料煮溶,精心調配顏色,每個客人有號碼,決不雷同。
  客人舒適地靠臥在安樂椅上,靜靜享受妝扮,元師傅沒有問話習慣,客人也就乖乖維持沉默,隻偶然要求照一下照鏡子。
  像其他化妝師一樣,元師傅全部用筆。她用筆挑出顏料,擺放手背上調配,手背是她的顏色版。
  不久,一副圖畫逐漸在人客臉上出現,輪廓分明,接著,元師傅處理雙耳、頸項、雙手以及雙腳。
  她編輯編輯描繪,可是落手並不緩慢,全身化妝,不過兩個多小時。
  妝成後人客站在全身鏡前,隻會得瞠目結舌“呀”地一聲。
  一位太太邊落淚邊咬牙切齒說“我會再來。”
  她的女兒下個月要結婚了,新郎母親比她年輕十年,體重又輕三十磅。她一直耿耿於懷,直至這一刻。
  她放下豐富小費,微微笑著離去。
  元師傅功德無量。她問文昌:“有什麽心得?”
  “我留意她一雙手。”
  “是,郭太太手指甲有灰斑,我替她遮去,修成小圓型,她很高興。”
  “她脖子粗壯,經過陰影處理,纖細許多。”
  “正麵看,透視較佳,側邊效果往往差一點,不過,親友的注意力會在新娘身上。”
  “新娘會化妝嗎?”
  “新娘才二十二歲,根本毋須化妝。”
  “可是你看化妝品廣告總是找十五到二十歲的模特兒做特寫。”
  “現在不用了,你們美術公司擅用電腦處理。”
  “有一位同事將模特兒肢體美化過,照片印出,才發現連肚臍部給她修掉,忘記補回了。”
  大家笑了一陣。
  文昌回家做功課。
  文昌在義肢廠裏借用配件,取回家,把自元師傅處學的技巧,逐一實件試驗,如不滿意,再留心學習,重做,然後,送回廠方。
  廠方迅速給她回信,由美國都邦化工廠發出,措詞文雅自然,給予文昌極大鼓勵:“閣下傑作栩栩如生,予以義肢生命,及配戴者自尊,文小姐或許樂意參加敝廠製作部,我們產品包括人造皮膚及電子耳蝸。”
  文昌深受吸引。
  她注意到對方署名是劉祖光。
  她依照網頁號碼參考都邦化工廠義肢製作,發覺總部設在華南,三小時車程可到,文昌不禁微笑。
  義肢科技水平已呈一流,用者亦覺輕便舒適,可是外型卻生硬欠缺自然。
  製作部聘用蠟像製造師加工,像是像了,可不就是蠟像。
  過幾天劉祖光給她寄來一隻小包裹。
  文晶碰巧在妹妹家,看到順口問:“阿昌,男朋友寄禮物給你?”
  關懷之情洋溢臉上。
  文昌拆開包裹,文晶一看,嚇得跳起,“這是什麽?”
  盒子裏有五六隻人類耳朵。
  文晶駭笑,“假的吧。”她伸手觸摸,“喲,真的一樣,微溫,這用來做什麽?”
  耳朵大小不一,形狀亦有分別,盒子裏另外有一封信,附著一疊照片。
  “文小姐,這是敝部門第一宗委任工程,希望你按著照片所示,替傷殘者為他們未來耳殼化妝,為求惟妙惟肖”,署名劉祖光。
  啊,文昌沒想到她的工作得到欣賞。
  最大鼓勵是信裏附著一張酬金支票。
  照片裏有兩個是兒童,且都是小女孩,一個天生沒有左耳殼,另一個,後天受傷,失去耳殼。
  文晶惻然,“阿昌,先替這兩名服務。”
  文昌答:“明白。”她放下資料。
  “能親自見到傷者本人又更好可是?”
  “那當然,不過,現在效果也不會差,元嬰師傅是一個寶藏,我真幸運,從你處認識了她。”
  “阿昌,明日你姐夫五十歲生日,你來吃碗麵。”
  文晶說:“他好多了,每天為兒子補習數學,我對他另眼相看。”
  “他現在時刻在家?”
  “開頭我還不慣,像換了一個人,隻喜歡到公園散步及遵醫囑踏三輪車運動,體重減去五十多磅,衣服全部重新添置,變了,完全變了。”
  “最高興的是孩子們吧。”
  “那當然,他們父子在書房做模型軍艦軍機軍人,哎呀,士兵隻得一吋高,五官製服卻繪得栩栩如生,蔚為奇觀。”
  文昌的心一動,“一定要參觀。”
  第二天下午,文昌提早到姐姐家,他們三父子正合作做二次大戰時英軍戰鬥飛機,全神貫注,目不轉睛。
  文晶歎口氣,“我終於有家了。”
  文昌發覺他們用的油漆及畫筆都是精選,可以借用,於是問外甥們要了一套。
  楊光抬起頭來,文昌已經笑說:“姐夫,我是阿昌。”
  酒店職員送蛋糕來,母子出去看視,隻剩文昌與姐夫在書房。
  文昌看著楊光,“姐夫,你痊愈了。”
  他隻是笑笑。
  “你也樂得享這清福。”
  他點點頭。
  “姐夫,你識得我沒有?”
  文昌忽然輕輕答:“你是阿昌,一向最愛護我們。”
  文昌忽然輕聲說:“你其實也記得其他女人可是?”
  楊光不出聲,過一會說:“阿昌你冰雪聰明。”
  文昌輕輕說:“不認識最好,你也看見了,她們可不關心你的健康,開口閉口隻提著她們的福利。”
  楊光歎口氣。
  文昌低聲說:“那其實也是應該的,她們拿青春歲月來換取物質,一個女子最好的年紀......”
  楊光卻說:“我都忘記了,”這次他臉上並沒有露出茫然之色,“阿昌,我眼中隻有兩個孩子。”
  這時兩個少年走回書房,“阿姨你替這批軍人畫上眼睛。”
  文昌笑答:“我才不會浪費眼力。”
  她出去找姐姐。
  文晶說:“你一向細心,為什麽沒帶生日禮物?”
  “他什麽都有,還送什麽。況且,他不記得我是誰。”
  稍後,吃完蛋糕,文昌回轉家去。
  她用小小罐不脫色模型油漆繪畫,更加得心應手。
  她把油漆樣本寄給劉祖光,請求批準,如有疑問,與小雲商討。
  文昌知道她餘生都不會忘記開懷台的習藝日子。
  她整整逗留了一年,有時,把工作帶到那裏做,一次,劉祖光寄給她一盒眼球,像彈子那樣,在桌子上滾動,十分駭人。
  也隻有小雲不覺害怕,說像一種萬聖節糖果。
  眼珠各有眼色,有一顆碧藍,似寶石,已經這樣逼真,可是同真實眼珠還差得遠。
  小雲建議在眼白加上微絲血管,她找到一圈絲線,輕輕抽出,隨意黏上,文昌不由得叫好。
  文昌不由得叫好。
  小雲告訴文昌:“姑姑化妝,不用添加道具,她連假睫毛也不用,純靠畫工。”
  “那也是一種門派吧。”
  “正是,姑姑有兩個朋友,也擅長易容,是獨當一麵的藝術家。”
  “啊?”文昌還是第一次聽到,“她們在何處工作?”
  “一位在索拉奇雜技團,你聽說過嗎?”
  “久聞大名,如雷貫耳。”
  “這位阿姨用各種道具協助,與服裝師合作,效果詭秘豔麗。”
  “對對,功不可沒,我最喜該雜技團化妝。”
  “她常駐拉斯維加斯,我們不常見麵。”
  好一種特殊的行業,而且相當神秘,一般說起化妝師,人們便想起脂粉:一隻小小化妝箱裏,放滿七彩繽紛的口紅粉條眉筆……這是比較膚淺的看法。
  實際上他們是藝術家,他們的畫布是皮膚。
  小雲說下去:“我自幼喜歡易容,姑姑讓我旁觀。”
  “小雲,你剛剛說到元師傅還有一位朋友,她又在什麽地方工作?”
  “啊,她是學者,她周遊列國,研究全人類土著麵譜,搜集資料,著書立論。”
  文昌驚歎。
  “她說該項文化資料是一個寶庫,可追溯至數千年前,不過她隻研究現世存活的麵譜描繪,據姑姑說,她逗留在那城即俗稱愛斯基摩地區已有一段日子。”
  文昌又再次讚歎。
  小雲十分高興,“姑姑說過些日子讓我跟她們學習。”
  文昌不動聲色說:“那大概要到你過了十八歲才講了。”
  小雲不置可否。
  文昌立即說:“對不起我太好奇。”
  因為開懷台這地方像一個夢幻世界,什麽都似幻似真。
  文昌把完工的人造眼球小心翼翼放回盒子。
  這時她們忽然聽見師傅的工作室傳來哭泣聲。
  小雲說:“我過去看看。”
  文昌說:“我還有點事,我告辭了。”
  她收拾一下,穿上外套,剛想走,小雲喚住她:“阿昌,姑姑勞煩你過去一下。”
  文昌立刻應聲是,跟著小雲走進工作室。
  文昌看到師傅慣常坐在她光亮的位置上,對麵有兩位女士,分明一對母女,年輕那個低頭無言,她母親哀哀哭泣。
  元師傅聲音平靜,“小雲,你去準備寧神茶,阿昌,請過來。”
  阿昌走到師傅身邊,一看那年輕女子,便明白整件事。
  怪不得師傅叫她,原來那年輕女子左邊麵頰與文昌幾乎一般,有一個極大疤痕,傷及筋肌,故此愈合之後嘴角扭曲,有點可怕。
  元師傅說:“這是於太太與於小姐。”
  文昌覺得一切言語都屬多餘,她坐到母女麵前,低聲說:“請看著我。”
  文昌輕輕摘下麵具。
  於太太瞪大雙眼,立刻止哭。
  於小姐輕輕籲出一口氣。
  文昌又迅速把麵具帶上。
  人們悲泣是因為他們覺得獨自不幸,等到發覺並不孤單之際,心情往往好過一些。
  於太太情緒緩緩平複。
  小雲捧著熱茶進來。她喝過一口,輕輕說:“你也經過多次矯型手術無效?”
  文昌點點頭,握住於小姐雙手,“我終於大學畢業,找到合適職業,此刻主持一間美術工作室,我想告訴你,我們可以正常生活。”
  於太太氣定了點,她急不及待問:“你結婚沒有?”
  文昌閑閑答:“還沒有,不過,我認識許多社會公認的美女,她們也未婚。”
  於小姐忽然低聲問:“人們怎麽看你?”
  文昌據實答:“我的同事,我的客戶,都視我與常人無異。”
  “真的?”
  “我不會騙你。”
  “他們對你的麵具不說什麽?”
  文昌微笑,“我對他們的高跟鞋、染金發也毫無異議。”
  “但是我們有殘疾。”
  “是,我們後天不幸破相,無可挽回,你可以整天自憐哭泣,也可以正常生活,你挑什麽?”
  於小姐又籲出一口氣。
  文昌溫和地問:“你幾歲了?”
  於小姐低聲答:“廿一歲。”
  “發生什麽事?”
  “一項搶劫案,凶徒拉扯我手袋,背帶一時纏住,他揮利刀割斷帶子,傷及我麵部。”
  文昌聳然動容。
  “凶徒抓到沒有。”
  “判刑7年。”
  於太太怨怒地說:“我女兒無辜被判終身。”
  文昌說:“我可以介紹麵部神經科醫生給你,醫學日新月異,一年內可以有許多新穎創舉。”
  於太太歎口氣,“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
  元師傅這時輕輕說:“讓我來看看,可以做些什麽。”
  於太太又忍不住垂淚。
  文昌把她拉到一角,“你要堅強,不然,她也跟著以為是世界末日,愁雲慘霧。”
  於太太抹乾淚水,“你的母親如何應付?”
  “家母已在那次車禍喪生。”
  “啊,”於太太震動,“對不起。”
  “一定不能自暴自棄,必須自重自愛。”
  於太太說:“我怕女兒餘生找不到幸福。”
  “啐,哪裏怕得了那麽多,有人嫌我們出身不好,沒有背景,又非名校畢業,又或不幸是孤鰥寡,甚至皮膚不夠白,眼睛不夠打,管他呢。”
  於太太忽然破涕為笑,“快人快語。”
  “我姐姐也那麽說我,來,於太太,吃塊巧克力蛋糕補充體力。”
  於太太輕輕說:“小女要是有你這樣樂觀就好。”
  “於太太,輪到我問你,你怎樣看我這隻小小麵具?”
  於太太答:“明人麵前不打暗話,看得出硬硬的是假皮膚,可是你性格是那樣活潑爽朗,相處超過十分鍾已不在乎其他。”
  文昌暢懷地笑,“謝謝你。”
  “文小姐,午夜夢回,你可有遺憾?”
  文昌答:“我遺憾搶不到更多客戶。”
  “男朋友呢?”
  “同其他人一般,等待機緣。”
  於太太點點頭,“誰與你在一起都是有福之人。”
  好話誰都愛聽,文昌大笑,“於太太你倒要掉過頭來安慰我。”
  於太太說:“這是實話,沒有福氣的人不識寶。”
  文昌輕輕答:“人各有誌。”
  這時於小姐忽然叫:“媽媽,媽媽。”
  文昌知道元師傅已經化好妝,果然,於小姐出現,臉上疤痕好像完全平複,隻見她濃眉大眼,時代氣息十足,是個美少女。
  她走進讓母親仔細觀察,於太太喜極而泣:“一點也看不出來。”
  真的完全看不出?當然不,但象文昌臉上的麵具一樣,旁人在認識她的樂觀爽朗,再也不介意若幹缺憾。
  於氏母女千恩萬謝離去。
  元師傅對文昌說:“阿昌,剛才麻煩你了。”
  “助人為快樂之本。”
  “阿昌,你把麵具除下,我看看可否替你略為改良。”
  文昌摘下麵具,放在桌上,從手袋取出一方絲巾,綁在臉上,遮住疤痕。
  元師傅檢查麵具,“噫,誰會想到是用極細金屬絲織成。”
  “是薄而貼的鈦金屬,由美太空署發明。”
  “可是著色卻欠高明。”
  元師傅細細研究,“他們用一種噴漆。”
  她取過一盤瓶瓶罐罐,用筆蘸了鬆脂精油,輕輕將原有顏色慢慢清除,像清洗一幅名貴油畫一般。
  文昌坐在一旁,聚精會神觀看。
  元師傅輕輕說:“讓我告訴你,世上最佳易容術的例子。”
  文昌微笑:“師傅講故事最好聽。”
  元嬰心想,她眼前這兩個非正式徒弟,小雲好動,文昌心靜,可是兩個人都很爽直,她們會成為好友。
  “故事從朋友處傳出:一個年輕貌美的行家,每周三次,到一間文娛會所看表演項目。”
  文昌脫口問:“什麽節目?”
  “主角與木偶表演腹語術,你看過嗎?”
  文昌點頭,“從前曾經流行。”
  元師傅感喟:“後來,所有的文娛表演都被電子遊戲機打敗。”
  文昌目光仍然專注在師傅手勢上。
  “這行家十分欣賞那英俊腹語人的技藝,他的木偶栩栩如生,活潑生動,引得觀眾哄堂大笑,深受歡迎,漸漸女子對他傾心,托人傳訊,盼望認識他。”
  麵具上油漆已完全清除,浸到清水洗清晾幹。
  元師傅繼續說下去:“可是男方拒絕,她隔一段日子再邀請他,如此經過三次,都遭到婉拒,大半年過去,她仍然每周三次去看他表演,越來越對他傾慕,他風度翩翩,妙語如珠,真是理想伴侶,於是她親自寫了一封熱情洋溢的信,托人送上,那男子感動,但回複說‘你不會想認識我’,女方再懇切陳詞,男方終於允許在後台見麵。”
  文昌雙眼越睜越大,她猜不到故事結尾。
  “到了後台,隻見她心儀男子與木偶坐在一起,她心花怒放,趨向前,‘我來了’,她說,那男子卻沒有站立,從椅子上跳下來的是那隻木偶,他朝女子說:‘你好’。”
  文昌“啊”地一聲。
  師傅說:“那木偶才是真人,他方是腹語者,那英俊男子,不過是化了妝的木偶。”
  文昌從來沒聽過那樣奇突的故事,她不自主喘氣。
  “我們一直在打聽那活木偶的下落,打算誠心討教那神奇化妝術,可是那人一直下落不明。”
  “可是不少奇人自學成功。”
  文昌立刻加一句:“像元嬰師傅。”
  元師傅笑起來:“阿昌,你也會甜言蜜語。”
  “師傅,我明天再回來取麵具,今日我還有事。”
  “你方便嗎?”
  “沒問題,我不外出。”
  元師傅取過麵具,細細觀察,以便下筆,在旁人眼中,可能是毛骨悚然的一件事,這不等於是畫皮嗎。
  文昌把臉上絲巾綁緊一點,回家工作。
  午夜夢回,她輾轉反側,她有遺憾嗎?當然有,載滿胸腔,自七孔溢出,隻是她不訴苦而已。
  文昌懷念舊男友小鄧強壯有力的手臂,那時,他老愛把手臂親熱爽朗地搭在她肩上,那種略為有力及溫暖的感覺真好,她靠在手臂上打盹,握著它當安全毯....... 可是此情不再,手臂已屬於他人。
  天漸漸亮了,東方有些魚肚白,但是細雨還淅淅地下,寂寞緩緩圍困壓逼,文昌終於落下淚來。
  就在這個時候,電話突然響起,一定是急事,文昌抹幹眼淚去聽。
  “阿昌,我們大廈昨晚停電,快回公司查看電腦可有插上後備安全製,倘若圖像有什麽差池,我情願自殺。”
  這一驚非同小可,一共六架電腦載著的圖像程序價值超過一百萬及牽涉到整組人個多月工作時間。
  文昌趕快套上運動服及舊絨帽趕往公司。
  她在停車場與同事相遇,大家不發一言奔到寫字樓打開大門撲進去看視電腦。
  可幸全部無恙,大家鬆口氣,繼而歡呼。
  “唉,去年阿昌花費十來萬裝置保險製,及火牆等設施我還覺多餘,今日才知眼光夠遠。”
  “我們去吃早餐吧。”
  “阿昌,中或西?”
  文昌說:“你們替我帶一碗皮蛋瘦肉粥,我留下工作。”
  同事一哄而出。
  文昌看到她有電子郵件:“文昌,我是劉祖光,友人托我一事,願在電話商議,請即電。”,他留下一個號碼。
  有什麽急事,他沒收到那盒眼珠,抑或,上次那批耳殼不符標準?
  文昌覺得燠熱,摘下帽子,撥電話過去。
  劉祖光立刻來聽:“阿昌,勞駕你了。”
  他的聲音低沉自然,文昌十分喜歡。
  她問:“是與工作有關的事嗎?”
  “半公半私,這件事很難開口,可是,又不得不開口,因為所有朋友裏,隻有你可以勝任。”
  “請講,一定盡所其能。”
  “阿昌,想請你化一個妝。”
  “沒問題,請知會人名地點時間,我一定會準時到。”
  “阿昌,這件事有點困難。”
  “有何難處?”
  “阿昌,你聽好了:你若拒絕,我也明白;你要化妝的人,已經沒有氣息。”
  文昌一怔。
  “那是我二十歲表妹,因意外喪生,遺容受到摧殘,父母無法見到她最後一麵----”
  文昌輕輕說:“請把姓名地點時間告訴我。”
  劉祖光立刻明白,他說:“我電郵給你。”
  文昌說:“你放心,我會盡力而為。”
  劉祖光忽然哽咽,他輕輕放下電話。
  文昌惻然,這時,同事挽了她要的粥回來,加一件牛利酥。
  大家興高采烈開始新的工作天。
  文昌這時才驀然發覺她這天根本沒有戴上麵具,連絲巾與帽子都已除下。
  可是,同事們視若無睹,文昌就是文昌,不多也不少,臉上疤痕根本不值得他們大驚小怪,同事數年,他們約莫也知道文昌臉部受過重創,可是,他們更緊張工作進度,還有,文昌英明的領導。
  文昌不聲不響完成手頭工作,開開心心往開懷台去。
  當天的人客剛剛到,文昌一眼就把她認出,她是演技派新女星容芝。
  容小姐與美術指導及私人助手一起,她這樣要求:“元師傅,這個角色肯定需要化妝幫助。”
  元師傅問:“容小姐演什麽角色?”
  漂亮嬌俏的容芝回答:“我演一具死屍,從頭到尾從沒張口說話,戲開始已經那樣。”
  文昌一聽,張大了嘴,啊,多麽詭異,一個活色生香的女子,要求化妝成為死屍,而偏偏那邊廂,另一個已經沒有氣息的女子,希望化妝得像活人一點。
  文昌刹那間有了頓悟,她真正完全百分百放下臉上瘡疤,她終於痊愈了。
  文昌避到小客廳,如釋重負,喜泣而泣。
  她身後傳來元師傅溫柔的聲音:“明白了?”
  文昌點點頭,師傅走近她。
  “這是修理過的麵具。”
  “謝謝師傅。”她伸手接過。
  麵具半透明,顏色極淡,可是戴上,與底下膚色混和,較從前更加自然。
  “阿昌,跟我來學習。”
  這時隻聽得活潑的容芝問:“我應該躺下,還是坐著?”
  小雲替她穿上白袍,把頭發梳到腦後包住。
  元師傅輕輕聲問:“劇本可有說,你因何身故?”
  且手愕然:“這有什麽關係?”
  文昌與小雲,不約而同回答:“大有關係。”
  美術指導“嗯”地一聲,“師傅說得對,在劇本裏,她因服毒身亡。”
  “何種毒品?”師傅問得更加詳細。
  “她在一個私人宴會裏,懷疑吸入過量可卡因毒,警方發現她,已日二十四小時之後。”
  小雲在一邊用手提電腦操作,文昌翻閱參考書籍,兩人不約而同找到資料圖片,讓容芝過目。
  美術指導十分欽佩,“我這才明白元師傅為何享有盛譽。”
  小雲調出一隻顏色,“這種淡灰紫色將在皮膚上敷用,請問是否今日拍攝?”
  “今日拍攝特寫,跟著,化妝工作由我接手。”
  師傅輕輕說:“開始吧。”
  助手看到資料照片,用手掩嘴,“喲。”
  容芝卻十分豁達,“這種灰紫色正是我最喜愛的顏色。”
  小雲替容芝膚色打底,文昌替她化妝雙手。
  容芝輕輕說:“這次費用由我自己負擔,因為我覺得扮演死者也是戲的重要部份。”
  文昌參照圖片仔細做手部化妝。
  美術指導驚歎:“啊,自掌心到指尖逐漸發黑,指甲邊沿顏色更深。”
  助戰栗,“容芝,你看上去同真的死人差不多。”
  容芝偷竊地閉上雙目,“我若再不紅起來,比死人還慘。”
  元師傅微笑,“你工作態度如此認真,一定會有事業。”
  文昌留意到師傅在容芝的眼窩及嘴唇上特別用心加工。
  妝成後容芝一照鏡子,嚇得退後三步。
  是,她十足十的像一具僵屍,容芝與助手相擁歡呼。
  她們一行三人興高采烈而去。
  小雲問:“那是一部什麽電影?”
  文昌答:“社會寫真劇。”
  “看過這些圖片,誰還敢以身試法。”
  文昌替師傅收拾畫具,“但願容芝不要嚇壞途人。”
  元師傅習慣在這個時候吃茶吃點心,但是今午她一聲不響返回寢室休息。文昌說:“小雲,你去看看她。”
  小雲放下手上工作,“姑姑最近說她眼倦。”
  “可有看醫生?”
  “有帶回眼藥膏,囑她閉目養神。”
  “食補也要緊,我立刻請教專家,我替師傅做湯水。”
  “阿昌,怪不得姑姑喜歡你。”
  文昌到市集買回來材料,教家務助理做一個明目清神湯。
  這時師傅叫她們。
  文昌連忙進去聽候吩咐。
  隻見師傅靠在安樂椅上,仍然氣定神閑,她說:“阿昌,我左眼血壓高,恐怕要做手術。”
  文昌“啊”一聲。
  她已與元師傅產生深厚感覺,由衷關心她健康。
  她苦笑,“醫生說,手術後與常人無異,可是,那是不夠的,我恐怕要退休了。”
  小雲過去靠在她身邊。
  “阿昌,小雲先隨我學藝,她是師姐。”
  “是,師傅。”
  “阿昌,你如願以償,你做師妹吧。”
  阿昌卻沒有想像中快活,她為師傅雙眼擔憂。
  “不要怕,連視網膜脫落都可以修補,況且,做我們這一行,感覺比視覺還重要。”
  阿昌與小雲齊齊稱是。
  “這幾天我沒有約人客,你與小雲自由活動吧。”
  “師傅,我有一個朋友……”她把劉祖光的要求說出。
  元嬰聽了沉吟,“你既然答允,就去吧,不過,下不為例,那是另外一個行業,我們不便撈過界。”
  “明白。”
  小雲忽然說:“我是師姐,我也去。”
  文昌啼笑皆非,“我不是去遊樂場。”
  師傅卻說:“兩個人速去速回,記住穿羊毛內衣。”
  文昌這才明白小雲好意,投去感激一眼。
  她向師傅告辭。
  一個人做兩份工作,時間擠得滿滿,連傷春悲秋的時間也無。
  她的雙眼困倦,揉了揉,坐下與劉祖光通電訊。
  “阿昌,很遺憾我工作纏身,不能親自道謝。”
  “不必客氣,工作很快就會完成。”
  文昌睡著了。
  第二天一早,小雲來找她。
  這是她們第一次在開懷台以外的地方見麵。
  小雲十分欣賞她家居,“我一直希望有個小小公寓。”
  文昌微笑,“可是跟著自由而來的是衣食住行諸多瑣呈,一天到晚應付帳單,隨時發現肥皂衛生紙牙膏忘記補充,又拉開冰箱,空空如也,還有,垃圾雜物無人清理。”
  “你的小公寓多麽整潔。”
  “我每天都做家務。”
  “阿昌,你文武雙全,既有豐富收入又兼洗熨煮,做你男伴什麽都不用做。”
  文昌早已發覺,小雲隻是樣子長得小,實際上不止十二三歲了。
  她們帶著化妝箱子出發。
  有人在停車場等她們,出乎意料之外,那人也是一個年輕女子。
  “請跟我來。”
  她把文昌與小雲帶到地下室,文昌一向鎮定,她放下工具,女子把一張照片交給她,那是一張大頭畢業照,相中人相貌秀麗。
  “這邊。”女子打開盒蓋,隻露出頭部。
  小雲一看,“嗯”了一聲。
  女子遺憾,“我同當事人說,實在很難修補。”
  “是車禍嗎,右半邊麵孔下陷。”
  “不,她自十六樓墮下。”
  小雲問:“為什麽?”
  “好象為著感情不如意。”
  三人不再討論這個問題。
  女子說:“我叫立堅,我願向兩位學習。”
  “那麽,請一起動手吧。”
  小雲從化妝箱裏取出修補材料,都是坊間美術店隨手可以買到的網紗、鉛絲、粘土。
  她們三人在一邊的小桌子上開會商討如何修補臉容,有夥計遞上熱茶及油圈餅,應該是沒有胃口,可是實事求事的三個化妝師居然在這個奇突的地方吃起下午茶來。
  她們一致通過決定怎樣處理,便立刻動工,三人一起穿上白袍戴上口罩,隻見三雙玲瓏巧手很快作出成績,尤其是小雲,把事主麵孔恢複肉色。
  她們鬆一口氣,“已照著相片還原。”
  “阿昌,你來做她雙手。”
  阿昌過去施工。
  立堅說:“應該可以交待了——兩位,你們若願意過檔為我工作,菥水加倍。”
  文昌立刻答:“我們對目前的工作滿意。”
  “你倆精密技巧叫我佩服得五體投地,與你們比,我的技倆實在有虧客人,當然,他們不會抱怨,可是,我想更進一步。”
  小雲忍不住笑,“我們的客人時時出聲投訴。”
  文昌處理好雙手,把它們交叉放在胸前,立堅過來整理頭發。
  文堅輕輕說:“看,她像是隨時會得醒轉。”
  文昌更低聲:“永不,絕不可以拿生活做賭注,一定要堅強生活下去,直至耄耋,看到你躺在這裏,叫我們心痛如絞,我們不會原諒你做出如此愚蠢行為。”
  小雲鼻子透紅。
  這時,夥計推開門,“親屬來了。”
  立堅說:“給我們五分鍾。”
  她立刻把茶具收進抽屜,熄掉大燈,清清喉嚨。
  文昌說:“我們告辭了。”
  立堅指一指側門,“從這道門通過小小祈禱室可以到停車場 。”
  她們挽起化妝箱,準備離去,立堅卻把一隻信封交給她們。
  文昌點點頭,這時,她們聽見親屬飲泣聲,不忍再聽,連忙推開側門走到停車場。
  兩人吸進新鮮空氣,揉揉麵孔,小雲說:“酬勞捐到奧比斯飛行眼科醫院吧。”
  “那立堅真能幹,承繼了家族事業,做得有聲有色。”
  小雲問:“你猜那男朋友可有出現。”
  文昌搖頭,“這種人通常已經遠走高飛。”
  小雲歎口氣,“死了也白死,所以要活下去,不是為別人,或是給誰好看,而是為自己:勤奮做一份普通工作,努力養育一對平凡但可愛的子女,好好度過青年中年老年。”
  “小雲你說得好。”
  “每個人都有傷心經曆,不高興的事,阿昌,我不止十二歲了,可是看上去,我永遠是個女童,我也痛心失望。”
  文昌慘然,沒想到小雲會選這個時候透露心聲。
  小雲說下去,“我體內欠缺一種生長荷爾蒙,本來可以醫治,可是家人沒有及時帶我給醫生檢驗,永遠失去了機會,我一生一世,都不會再升高發育。”
  文昌張大嘴。
  “我已經廿五歲,阿昌,我的確是我師姐,我比你年長,我想說的是,人我都克服身體殘聯如常生活,一個百分百健康美少女卻輕生放棄,真叫人難受。”
  文昌把手放在小雲肩上。
  “阿昌,我心智成熟,但是身體卻不發育,我不能懷孕生子,幫此我沒有機會組織家庭。”
  文昌緊緊握住她的手。
  平時活潑調皮的小雲忍不住欽泣,文昌把車子緩緩駛離,停到公園附近陪小雲看海景。
  一個冰淇淋小販推著車子經過,文昌叫住他:“給我一個籃莓雙球,我要巧克力蛋筒。”
  剛想問小雲要什麽 ,她已小小聲說:“有無覆盆子?”
  小雲振作起來了,文昌微笑。
  兩人看著海景,不久心情平複,文昌先送小雲回家。
  文昌一進大門便即刻淋浴,可是身上福爾馬林藥水氣味好象曆久不散。
  劉祖光留言 :“表阿姨同我說:表妹看上去像睡著一般安詳,叫她心安。”
  文昌答:“這件事已經過去。”
  他傳來照片:“這是七歲的紅發琳賽安德遜,還記得她嗎,她的左耳由你繪製,她十分滿意,說耳朵上雀斑與她鼻尖那些一模一樣,她認為你是世上最佳藝術家。”
  文昌忍不住笑。
  “工作陸續有來。”
  文昌答:“歡迎。”
  “下月我前往東京開會或許途經貴市,可否預約見麵?”
  文昌一驚,她緩緩抬起頭。
  筆友要求見真人了?
  她這樣回答:“真不巧,下月我要陪家母往內地探親。”
  她熄掉電腦,上床睡覺,鼻端還似聞到福爾馬林氣味。
  那夜她無可避免地做了夢。
  夢見有人走近向她道謝,那股藥水味越來越重,文昌看不清她的臉,但心中有數。
  文昌仍大膽訓斥她:“親者痛,仇者快,連陌生人都覺得好尷尬。”
  那女子唯唯喏喏。
  “後悔嗎?”
  人家不回答。
  “你看,沒有來生,隻活一次,幼時媽媽一天喂你七次,稍後替你妝扮上學,略為發燒,便徹夜不寐,體貼照顧,每次考試成績備受關注……千辛萬苦,直至成年,你是怎麽搞的?”
  那女子低泣。
  文昌搥胸:“最不值的是,此類失意,一定會過得去,過那麽三五七載,那樣的人,貼你一百萬美元,硬要陪你一世,你也會說不敢不敢,唉。”
  天漸漸亮了。
  文昌越講越起勁,口沫橫飛,正想繼續,不料門鈴驟然響起,把她自夢中驚醒,她結束了演講。
  門外是同事,“今晨法國白蘭沁化妝公司與我們簽約,我給你送服裝來。”
  文昌連忙起來梳洗,同事幫她在足踝搽一點香水,“這是他們出產的大馬士革玫瑰香油。”這是用來博取對方好感。
  文昌把頭發整齊往後梳,用黑色絲絨帶子綁好,換上同事準備的深棕色套裝。
  同事稱讚:“是美女嗎,不見得,但的確瀟灑有型。”
  文昌笑了,取起麵具,輕輕罩上。
  她們在轉角小店買了咖啡,一邊喝一邊上路。
  同事閑閑地說:“我表哥在西雅圖做醫生,他說:當地實驗已成功培殖人工皮膚,就用你自己的細胞,在培養碟內種養,一待成熟,便可移植,因出自原身,天衣無縫。”
  “啊,我也聽說過,成功了嗎?”
  “可以一試,我幫你聯絡。”
  文昌沉默一會,“失望次數太多,而且,麵部造型,疼痛不堪,你們又不嫌我,算了。”
  同事斬釘截鐵說:“你即使是綠膚小怪人我們也一樣愛你。”
  “我仔細考慮一下。”
  同事笑了。
  到達公司,稍後法國人蒞臨,對於她們作品讚不絕口,雖然美術室規模小,客人無轉身之地,但是客戶這樣說:“山不在高,有仙則靈”,文昌高興到心坎裏。
  他們簽妥兩年合同,並且邀請同事往法國魯昂總廠參觀,“我們聘請法國石油實驗所出身最優秀化學家工作”,喝過紙杯盛的香檳,愉快離去。
  文昌出了一身汗。
  同事們籲出一口氣。
  她們喜歡工作,不喜交際,幸虧不知怎的,客人自動找上門來,說成績出眾,好像太自大,不過卻是事實。
  傍晚,文昌正在寫信,姐姐帶著孩子們來看望她。
  兩個外甥一進屋,便打開冰箱打出可口食物大塊朵頤,然後蹲著玩最新電子遊戲。
  “最近忙什麽,大家都掛念你。”
  “姐夫健康可有進展?”
  “已經回公司開會,精神不錯。”
  文昌轉過頭,“真的,還有無閑雜人等騷擾他?”
  大姐的聲音幾乎有點遺憾,“他腦子認人部分受損,根本不記得麵孔,特別是看到女性,一臉茫然,絕非假裝。”
  文昌微笑,很多太太都願意丈夫患上這種失憶症。
  真好,楊光身邊的女子,終於隻餘楊太太。
  “那些女子不外想找人付半山房租及到名店買些衣物,男人多的是,何必找一個病漢。”
  這時,孩子們纏著阿姨玩遊戲,他們哪是文昌對手,文昌大殺四方。
  “有約會沒有?”
  文昌搖頭。
  “約會的秘訣是:約了人會麵。”
  文昌答:“我知道,還沒有見到值得約的人,一般男子不過想與年輕貌美頗合眼緣的女子組成家庭繁殖後代,何必約我。”
  大姐歎口氣,“我替你帶來一些烤菜,放在冰箱裏。”
  文昌站起,拉起姐姐手,與她跳起康嘉舞,外甥看見了,也來接龍,各人搭往前邊那人的腰,舞動起來,一邊踢腿,一邊喊:“嗨!”
  他們走了,文昌把麵具撇下,檢查顏料可有脫落之處,逐一細心補上。
  那天,她收到一個速遞包裹,裏麵有一隻軟塑膠鼻子,劉祖光這樣寫:“五十六歲癌症病人手術切除鼻子,傷口太大,無法支撐軟骨移植”,附著病人照片,啊,文昌又有得忙了。
  第二天回到公司,又有事故需要應付。
  年輕新進模特在拍台子發脾氣。
  她這樣說:“我的門牙並非十全十美,的確有凹凸,可是你們卻把照片中的它們修改得一排口香珠似,這根本不是我。”
  文昌連忙走出來,“你先坐下。”
  她查看廣告照片,的確有欠自然。
  模特兒說:“你們不需要模特,幹脆用電腦繪一個十全十美毫無暇疵的假人,腰圍永遠二十三吋,胸部永不下垂,不鬧情緒,毋須加薪。”
  文昌說:“把她經理人的找來。”
  模特兒說:“我叫姬亞,我沒有經理人,我代表自己。”
  年紀輕輕,單人匹馬跑江湖,難得。
  “你先回去,留下電話,我與客戶商量一下,這是一則首飾廣告,倘若客戶說牙齒不整齊也可配戴該牌子鑽表,那麽,我替你恢複原狀。”
  “謝謝你,你是一個文明民主的主管。”
  文昌忍不住說:“可是姬亞,你原則雖然正確,可是這動不動拍台子的脾性可得改掉,有話好好說,不必動武。”
  姬亞漲紅麵孔,“是,你說得對。”
  同事立刻聯絡客戶,客戶笑答:“已聽說過此刻流行缺憾美:‘我是我,我健康樂觀,我即是美’,充滿自信個性,請同模特兒說,我方允許她保留自我。”
  大家歡呼擊掌。
  姬亞挽起她的背囊,高高興興離去。
  傍晚,文昌與小雲陪師傅入院。
  元嬰微笑,“麻煩你了阿昌。”
  文昌笑嘻嘻,“有事弟子服其勞。”
  “兩人好好聽著。”
  文昌與小雲走到師傅跟前。
  “我做完手術決定還鄉退休,開懷台由你們二人承繼,你們要友愛合作。”
  兩個徒弟怔住。
  “小雲,你是師姐,你要在分賬上公平對待阿昌,你了解顏料色彩配方調製,而阿昌擅長立體描繪,兩人配合,一定可以做到最好。”
  小雲忙不迭點頭。
  文昌嚅嚅,“師傅,我還在學習階段。”
  “我們一輩子都在學習,你的態度正確。”
  文昌握住師傅一雙巧手。
  “你們回去吧,明日再來。”
  小雲不願離去。
  元嬰說:“不過是小手術,如此婆媽,怎麽辦事?”
  臨走之前,師傅說:“我帶了一壺寧神菜,你們各喝一口試味,然後斟一杯給我。”
  她們終於結伴離去。文昌建議:“小雲你不如到我處休息,明天一早去見師傅。”
  “你怕我寂寥。”
  文昌點點頭。
  那天晚上,忽然下起大雨,雨點打在小露台上,啪啪作聲,這種雨,若落在臉上,一定疼痛。
  小雲一個人坐在露台前看雨景,背著光,個子顯得特別小,十足一個小女孩。
  她與相依為命的姑姑分開,落了單,說不出的寂寥。
  文昌過去坐在她身邊。
  她轉過頭,“這種大雨,直叫我想起舊歡如夢四字。”
  文昌點頭,惆悵地說:“追求之際,把右臂砍下放在銀盤奉上,亦並無不可,午夜電話不住響起,不聽嗎,寒夜跑來你家樓下等待,毫無怨言,瑟縮直至天亮,為求一聲你好,把祖母的壓歲錢掏來買你喜愛花束……”
  小雲輕輕接上,“後來,忽然有一天就不認識你了。”
  “‘那是你的聲音?對不起,我忘了。’”
  她們兩人一齊無奈地笑出聲來。
  兩人覺得倦困,打個嗬欠,“咦,為什麽如此不濟?”
  文昌想起,“哎呀,師傅的寧神茶,分明是叫我們早睡。”
  一看,小雲已在沙發上盹著。
  文昌替她蓋上毯子,她回到床上,也咚一聲睡熟。
  這一覺一直睡到第二天紅日炎炎。
  驚醒時太陽已經照到床頭,應該是十點鍾以後,電話鈴響個不停,文昌跳起接聽,原來是醫院打來:“元女士眼部手術已經成功完成,你們隨時可來探訪。”
  文昌喊聲慚愧,她連忙梳洗,推醒小雲,趁這空檔做了簡單早餐:把鮮果牛奶放進攪拌器打成奶昔,一人一杯。
  她倆趕車往醫院。
  小雲猶自不解,“我從來不曾睡得那麽沉,嗬,”她忽然覺悟,“我明白了。”
  師姐妹二人,相視而笑。
  元師傅精神良好,叫文昌與小雲放心。
  她一雙眼睛用紗布遮住,文昌發覺師傅麵色焦黃,特別是唇嘴幹癟,與平日判若兩人。
  還有,她的一雙手青筋畢露,細紋密布,元師傅像在一夜之間老了二十年。
  她輕輕說:“被你們看到真麵目了。”
  小雲似比文昌更吃驚,“姑姑,我還以為你從不化妝。”
  元師傅微笑,“世上哪有不化妝的女子,那還不嚇壞人。”
  她們都笑了。
  “師傅何必退休。”
  “做膩了,也該是休息的時候了,昨晚醫院有一位魔術師來訪,替病人解悶,他把弄一隻小小水晶球,那隻球晶瑩剔透,像是粘在他身上,渾為一體,無論如何把玩,都不會落在地上,簡直出神入化,神乎其技,大家覺得賞心悅目,讚賞不已,有好幾次他那十隻手指宛如有刹那間離開了水晶球,它似有生命般獨自懸掛在空氣中,啊,無比奇妙,那肯定是他畢身絕技,但是,那是藝術嗎,當然不,那不過是雕蟲小技,江湖跑碼頭的特技,唉,無才可去補蒼天,枉入紅塵若許年。”
  小雲聽罷,一言不發。
  文昌不以為然,“可是那是他的營生,他敬業樂業,有何不可。”她大膽反駁師傅:“不是每個人要做腦科醫生或是原子分離專家,任何一個在社會站得住的待業,都有功用,師傅不可妄自菲薄。”
  小雲說:“阿昌有理。”
  元師傅緩緩點頭,“阿昌你說得對,我們應當壯敬自強,你與小雲去做好開懷台。”
  事情就這樣決定了。
  師傅出院後,休養了幾天,工作由小雲及文昌代替。
  客人來到,頗為失望,“元師傅呢,她不舒服?我可否另約時間?”
  那天下午,文昌一轉頭,發現師傅在準備化妝原料。
  “咦,師傅,你怎麽下來了?”
  隻聽得師傅嗤的一聲笑。
  文昌恍然大悟,她點頭,“小雲,你畢業試完全及格,有九分相似。”
  那可不就是小雲。
  她輕輕說:“客人要見元師傅,就讓他們見元師傅。”
  “他們其實也從未見過元師傅。”
  那一天的客人是一名彪形大漢。
  文昌還是頭一次見到男客,不勝訝異。
  他一坐下,文昌便猜到他來意,他耳根下已可見七彩紋身,隻見一個凶猛凸眼龍頭,盤踞在他脖子上,栩栩如生。
  他毫不見外,豪爽脫下襯衫,原來龍身隨肩膀手臂而下,像一匹青色錦緞似鋪滿滿,煞是好看。
  文昌忍不住“啊”了一聲,“我們可以為你做什麽?”
  年輕大漢說:“我明日要去女友處見家長。”
  文昌輕聲說:“激光可除紋身。”
  “我無意除脫這個紋身。”
  “你想用化妝遮住它。”
  “對,見過家長,我又可恢複自我。”
  小雲低聲問:“這不是欺騙嗎?”
  大漢笑答:“不不,這隻是尊重,我願把最好一麵給長輩看到,免得引起他們不安。”
  說得也是,他設想周到。
  “化妝得耐水。”
  文昌答:“明白,可是你知道,所有化妝,隻有二十四小時功能,皮膚不停進行新陳代謝,細胞剝落,化妝褪卻。”
  他點點頭。
  小雲忍不住問:“紋身在頸上,人人可以看到……”
  他苦笑,“年輕時就是喜歡這點威武,出入酒吧,必定有美貌惹火女子前來搭訕,她們的手,忍不住撫摸紋身,接著,就好辦了。”
  文昌與小雲從未見過那樣坦白的人,不禁肅然起敬。
  文昌研究他的膚色,請小雲挑選顏料,她替他剝淨汗毛,抹幹,逐層顏料添上。
  紋身精美細致,實在是藝術,大家都在人類皮膚上繪畫,文昌不禁惺惺相惜。
  “是在日本做的嗎?”
  大漢答:“不,在美國邁阿密。”
  文昌更覺意外,“先生你在什麽地方工作?”
  “我主理一間健身室,”他笑著放下名片,“你們若是光臨,七折招待。”
  文昌更加好奇,“女友又從事什麽職業?”
  “她在中學教英文。”看得出大漢以她為榮。
  文昌不再說話,她聚精會神替大漢遮盡紋身,做得與他太陽棕膚色一模一樣,加些亮晶晶油光,逐筆畫上毛孔。
  大漢一邊照鏡子一邊不相信整片紋身在他眼前消失。
  他喃喃說:“隻能維持二十四小時,然後,打回原形。”
  他極之滿意,付出酬勞離去。
  文昌問:“他怎麽會找到我們?”
  “也許朋友介紹,姑姑從來不刊登廣告。”
  “你猜,他與女友會得到幸福嗎?”
  小雲一想:“他那樣肯為她著想,會有前途。”
  “但兩人背景個性全然不同。”
  小雲答:“說真了,夫妻不外是一男一女,相愛足夠。”
  她講得那樣實在,叫文昌惻然。
  小雲說:“你回公司吧,還有六小時以上工作等著你。”
  文昌點點頭。
  她坐在設計桌上,做到十點多,脖子餓了,隻吃兩塊高能量餅幹,喏,就是那種爬山人士迷途時救急食品。
  隻有一個女同事陪她。
  她閑閑說:“傳言我們絕少聘請男同事。”
  文昌答:“不是謠言,是事實。”
  “為什麽?”
  “同女校一樣,大家好專注做事。”
  女同事大笑,“真的,統統脂粉不施T恤牛仔褲就可以上班,無人呆在茶水間打情罵俏爭風吃醋。”
  “工作時工作,嬉戲時嬉戲。”
  “明天佳子服裝公司來拍攝年報。”
  “我很喜歡佳子設計。”
  “記得去年嗎,他們慷慨把拍攝後衣服送給我們,可惜隻有季康與亮麗合穿,二號!”
  今年他們想法不同,聽說有八號十號模特兒,比較接近現實尺寸。
  “那多好,我一定搶下幾件。”
  文昌不出聲。
  “阿昌,你呢。”
  文昌嗒然,“我穿什麽都一樣。”
  “阿昌,你不用妄自菲薄,你雖然不愛打扮,但是白襯衫卡其褲就很瀟灑。”
  文昌笑,“你下班去吧。”
  同事走了,文昌收拾桌麵,也相繼離去。
  那天晚上,她做夢回到十分年輕時候,無憂無慮,滿心歡喜地約會男友,快樂地撲到他懷裏,他穿著的白襯衫卡其褲像是在太陽下曬幹,有股清香味道,叫文昌陶醉。
  真是一個好夢,醒來時天還未亮,文昌一邊梳洗一邊想:“這就是生活了,還有什麽奢望呢,豐衣足食,有住所有工作,還要怎麽樣。”
  她歎一口氣,戴上麵具上班去。
  噫,又不止她一個人戴麵具,其他人麵具比他精致百倍,且換上換下,款式眾多。
  回到公司,她用鎖匙開門。
  她一邊喝黑咖啡一邊看當日工作程序。
  這時同事陸續返回,詫異地說:“阿昌你沒有回家?啊不,換過衣服了。”
  文昌隻得苦笑,人雖沉悶,工作卻熱鬧,不久工作室站滿模特兒攝影師等人。
  這時看一般化妝師工作,隻覺他們誠實可嘉:模特兒仍然維持基本麵目,有時連胎痣、眼袋尚靠電腦清除。
  當然,文昌不去理會他人水準。
  正忙著,同事見有人送貨上來,一指手,“那邊,叫文小姐簽收。
  年輕男子走進文昌,文昌問:“是什麽?上回叫你們送影印紙,三天不見影蹤。”
  那年輕人隻是笑,遞上一隻紙盒子。
  文昌接過,覺得深棕顏色有點熟悉,忽然看到盒子上回郵地址寫著劉祖光三字。
  她啊哎一生,“劉先生叫你送來?”
  那年輕人笑答:“我就是劉祖光。”
  文昌忽然隻覺得四周圍的人統統在刹那間消失,他們談話聲變成嗡嗡聲,她從未
  見過那樣好看的笑臉,還有,他身上的白襯衫卡其褲像是有陽光的清香氣息。
  文昌定定神,聽見自己問:“你怎麽來了?”
  “我開會路過,順道看你。”
  “對,你提及過...”
  “好嗎,文昌,終於看到你了。”
  他伸出手與她大力相握。
  文昌連忙招呼他到比較清靜角落坐下。
  “沒想到你那麽年輕。”
  文昌衝口而出,“你也是。”
  他們一起笑,她用咖啡鬆餅招待他。
  文昌輕輕問:“盒子裏是什麽?”
  “打開看看。”
  文昌滿以為是人類頭部不知哪一部分的模型,打開,卻是一盒巧克力,她忍不住
  取過一顆放進口中,啊,那香蜜甜味隨著舌頭滾動沁人心脾。
  這真是天下最好吃的巧克力糖。
  這時有同事不放心,“阿昌在什麽地方”,一路尋了過來。
  隔著玻璃門,看到文昌在小房間內與一年輕男子親熱說話。
  這裏像是女兒國,怎麽會有男生?
  同事招手,“阿昌的男朋友”,
  “阿昌有男友?”,
  “自己來看呀”,一下子聚了三四個同事,都往玻璃窗內張望。
  文昌一抬頭,看到同事們不懷好意的嬉皮笑臉,麵孔刷一聲漲個通紅,手足無措。
  劉祖光卻是高手,他舉起手擺動,像是遊行向群眾招呼,同事們反而不好意思,立刻散開。
  他打開門,自我介紹:“我是文昌朋友劉祖光。”
  如此落落大方,甚為難得。
  “阿昌,這裏有我們,你去招呼朋友吧。”
  文昌邀請劉祖光:“不如到舍下小坐。”
  劉祖光笑:“求之不得。”
  真沒想到他那樣豪爽熱誠,文昌把先前的的戒心全盤放下,開心見誠招待遠方來的朋友。
  她請他坐下,敬一杯熱茶。
  劉祖光要求參觀她的繪畫工具,她打開小小工具箱。
  她微笑,“跑這麽遠,就是看這個?”
  祖光答:“不怕你見笑,同事們叫我來偷師,他們對你欽佩。”
  文昌漲紅麵孔,“哪裏哪裏。”
  祖光指著她雙手,“這裏這裏,工具都很普通,我們的顏料,更為精致,可見與
  工具無關。”
  文昌有點興奮,好話人人愛聽。
  “文昌請問你是無師自通,抑或隨高人學習。”
  文昌想一想,“說來話長,我的確跟隨民間一位師父學藝已有年餘。”
  “不知你可允許,我想看你實際工作。”
  “不過是一層一層加顏色,好比寫生。”
  劉祖光取出一隻小小盒子,打開,裏邊是 一副假牙。
  他說:“近年假牙技巧已經進步十倍,可是仍然一眼看出‘這是假牙’。”
  文昌取過假牙細看。
  “這是做給什麽人的?”
  “六十歲時髦祖母尋求像真度高假牙。”
  文昌說:“所有牙齒之間其實都有罅隙,與牙肉接縫處亦每顆不同,這排牙齒做
  得太整齊太潔白,換句話說:太過完美。”
  劉祖光點頭。
  她打開顏料,“六十歲了!牙齒保養得在好,表麵琺琅質也一定有裂紋,真牙的
  琺琅質呈半透明,有斑點,假牙不是做不到,而是工匠認為不夠完美。”
  劉祖光笑,“沒想到太過完美變成呆板。”
  他也明白其中原因。
  “我得看到該位女士其餘牙齒才能開始。”
  沒想到劉祖光立刻取出放大照片,“家母。”
  文昌笑出來。
  她取出極細鎚子,輕輕敲向假牙表麵,瓷質順著紋路裂開,劉祖光“噫”地一聲。
  文昌取出顏料,把牙齒逐顆加色,每顆深淺有極之細微分別,且同一雙牙,上半
  與下半也不同深淺。
  劉祖光驀然抬起頭,“我得到了。”
  文昌繼續細心上色。
  他反客為主,替文昌添上熱茶。
  “這完全是觀察入微的問題,齊白石畫蝦鮮蹦活跳,而別人畫蝦卻像整盤蒸熟,為
  什麽,因為隻有齊氏深識活蝦的形態。
  文昌心花怒放,把她比作大畫家呢。
  劉祖光說下去:”你看這副假牙此刻已不像剛才那麽漂亮,可是我敢說裝在家母
  嘴裏,一定惟妙惟肖。”
  文昌肩膀有點酸,一抬頭,原來她已經伏案個多小時。
  她說:“牙齒留下,我還要在陽光下加工。”
  他忽然請求:“請帶我去吃碗地道的雲吞麵。”
  文昌笑:“我並非美食專家呢。”
  剛好這時小雲電話追到,“你今日沒有空?”
  “有朋友自遠方來,請問有什麽好吃麵家?”
  “三通路的品香,姑姑讚好。”
  文昌說聲明天見便掛斷電話。
  找到品香才發現是家毫不起眼並無裝潢的小店,他們各叫了麵,祖光吃得香甜。
  他同文昌說:“在美國讀了十幾年書,最慘還是吃不好,同學們都不會烹飪,靠我
  做夥頭將軍。
  “你讀什麽?”
  “化工與生化,尚未畢業,已為都邦錄取,一直工作至今。”
  這時,忽然聽見鄰座幾個客人議論紛紛。
  ——“令人不安”,“太可怕”,“像真的一樣”,“這種照片怎可登得這麽大”,
  “要去投訴,孩子們看了嚇壞”,“我都打冷顫...”
  他們拿著報紙,不住批評。
  劉祖光好奇,他探頭問:“什麽事?”
  鄰座客人索性把報紙交在他手上。
  他一看,打個突,原來刊登全版的是一個電影廣告,戲名標題之處,是一個女子
  打橫躺在一片草地上,那女子表情祥和,可是一看便知道已無生命跡象,不知怎地,
  明知是假,觀眾卻覺遍體生寒。
  劉祖光說:“是可怕。”
  文昌一看,不禁微笑,電影廣告中女子正是容芝,那驚人像真的化妝,正出於她
  們三師徒之手,員師傅真是高手中高手。
  原來電影叫《永遠愛你》,女主角另有其人,但製片與導演卻決定用容芝做海報。
  劉祖光驚歎,“又一名高手!”
  他隨即看到文昌的笑意。
  “是你?”
  文昌點點頭,”“是師傅。”
  “啊,我也願拜師,文昌,君子成人之美。”
  “她已經退休回鄉,不會再收徒弟了。”
  劉祖光頓足,徒呼荷荷,“這是華人做法,一代隻傳一代,倘若是洋人,一定開
  辦學校,設帳授徒,或是著書立論,將秘方公諸天下,美國幾間長春藤大學將所有研
  究所得在互聯網上公布。”
  “師傅覺得這是雕蟲小技。”
  劉祖光長嗟短歎。
  “這樣吧,我與師姐商量一下,看她可願指點你一二。”
  祖光大喜過望,“你還有師姐?”
  文昌點點頭,“她可比我能幹多了。”
  劉祖光手舞足蹈,像是遇上人生一大樂事。
  文昌問他:“你住在什麽地方?”
  “爸媽家。”
  “他們見到你一定很高興。”
  “對,開心得很,一張口便是‘沒帶女朋友回來?’媽,真的沒有,‘幾時才可以抱孫?’......”
  文昌笑得彎腰,她亦有差不多遭遇。
  “許多友人三十餘歲仍然單身,這一代越來越遲婚,可能在實驗室耽太久,異性變
  成手足,我試過約會最最投契女同事。到了娛樂場所,二人呆若木雞,手足無措。”
  文昌一邊聽一邊點頭。
  “我們幾時去探訪師姐?”
  “我現在就幫你約時間。”
  小雲很爽快答允:“明天下午三時恭候,你的朋友即我朋友。”
  她也沒有問對方是男是女,完全信任文昌。
  劉祖光送文昌到門口,約好第二天再見。
  文昌回公司忙未完成工作。
  她發覺同事們都對她眯眯笑,過不多久,文昌在玻璃上看到自己的反映,啊,她
  也在微笑。
  文昌定定神。
  為何這樣高興?有什麽理由那麽高興?別無端高興過頭,她靜下來。
  同事將拍攝好的時裝照片給文昌過目:“做黑白可好?”“已經多人做過”“照片
  這樣精彩,如何更加突出?”“在模特兒臉上做工夫”......
  文昌提醒她們:“任何決定,都要與客人商量。”
  不得自說自話,置人客不顧,隻管自我胡亂發揮。
  “明白。”她們分頭商議。
  會計公司職員上來交收支報告,這是美術室接連三年都有盈餘,文昌十分高興,多年努力好似終於得到回報,他一直維持著微笑。那天晚上,文昌忘記摘下麵具,轉身時碰到床角,發出“咯”一響,她才記起,她是一個有殘疾的人。文昌輕輕歎口氣,緊緊閉上眼睛。第二天她如常回公司工作。有同事比她更早到,正抖出一件件新娘禮服拍攝。那些裙子都象雲般一團團,下擺像蛋糕,放肆地撒開,一層層不見底,好不誇張。一間商場打算舉辦婚禮周,請她們設計宣傳刊物。會議室門一打開,文昌看到她秘書穿著婚紗出來,原來是試穿,卻不願脫下。大家都笑了。年輕天真的秘書站到一張小圓凳上,象隻洋娃娃。文昌隨大家看了一會,回房工作。那女孩稍後脫下白沙,露出平時的小T恤與牛仔褲,返轉工作崗位。她的遊戲結束了。下午,劉祖光來找文昌。他買了兩盒蛋糕,請同事們吃下午茶。他駕駛的小小吉普車後擺滿水果與鮮花,沒想到他那樣會做人。師姐有多大年紀?
  文昌一怔,問得好,不知小雲今日會以什麽姿態出現。
  車子到了開懷台門前,劉祖光跟在文昌身後。
  文昌按鈴卻沒人應。
  文昌掏出門匙開門,一邊喚人:“小雲,我們來了。”
  劉祖光放下禮物,“好簡潔明亮。”
  “是,這個地方叫人心曠神怡。”
  但是,元小雲不在家,文昌忙著把花插在瓶裏。
  “她也許走開一會就回來,請坐”
  文昌斟出龍井茶。
  “如果有啤酒的話更好。”
  文昌開冰箱取啤酒時忽然回頭往大廳內看過去。
  長沙發上仍然罩著白布套子,但是茶幾兩邊多了兩張椅子,淺灰色格子布料襯配得很好看。
  這兩張椅子是新添的吧.
  文昌捧著啤酒出去,劉祖光接過喝了一口,坐在長沙發上.
  文昌覺得後頸寒毛有戒備狀態,這便是所謂第六感。
  她皺著眉頭看了看四周,卻不覺異樣。
  但為什麽總是覺得有人老是看著他們?
  象是有一雙亮晶晶的眼睛在盯著研究。
  文昌不動聲色,一邊喝茶一邊與劉祖光閑聊。
  忽然他看到一雙眼睛眨了眨閉上。
  怎麽可能?人的眼睛當然長在一張臉上,沒有臉,沒有人,何來眼睛?可是偏偏就是這麽怪異,的確有這麽一雙眼睛,它們長在椅背上。
  每隔三兩分鍾,眼睛張開,打量毫不知情的文昌與祖光,然後,又靜靜合上,眼皮與布套一般花紋顏色。
  眼睛長在椅背上,那即是人既是椅背上,一點不錯,淘氣頑皮的元小雲一直在大廳裏,這次,她裝扮成一張罩著格子布套的椅子,惟妙惟肖,真的一般,若不是露出眼珠,誰也看不出來。
  電光石火間文昌拆穿把戲,正想大笑著過去揭開小雲,但說時遲那時快,劉祖光忽然轉移陣地,他走進椅子便要坐下去。
  文昌大嚷“喂喂喂”,已經來不及,剛坐下,那張椅子活動起來,椅子竟然站了起來,往後走。
  劉祖光這一驚非同小可,跌坐地下,啤酒潑翻,淋濕褲子,他是男人,又不能尖叫,隻能張大嘴巴,瞪著那張活動椅子。
  他伸出去拉椅套,椅子倒在地下,他撲上去。
  文昌急得大叫:“他不是妖怪,他是小雲。”
  來不及,兩人已滾作一堆。
  小雲慘呼,“我的頭發,別扯我頭發。”
  文昌去扶起小雲,把椅套自她頭上脫下。
  劉祖光看見一個少女的麵孔,臉上打著灰色格子,畫成布套一般顏色,根本分不出哪一部份是人,哪一部份是椅套。
  她巧妙的化妝,他忍不住大力鼓掌。
  小雲雪雪呼痛。
  文昌輕輕說:“你也太調皮了,快去卸妝。”
  劉祖光逐一檢查其他家具,想了想,又大笑起來。
  文昌與小雲也忍不住笑,刹那間大廳充滿笑聲。
  文昌說:“讓我介紹,這是我師姐元小雲。”
  劉祖光問:“你也能輕易扮作一隻花瓶嗎?”
  小雲答:“那有何稀奇,許多人不用喬裝也是一隻花瓶。”
  笑聲再度響起。
  三個誌趣相同的年輕人整理衣服,定了定神,各自坐好。
  小雲卸了妝出來,他們又把剛才情況嘲笑一番。
  原來隻有一張椅子是真的,另外一張,一直由小雲穿著椅套坐在圓凳上扮成。
  誰會想到一張椅子不是一張椅子?
  他們談到工作上苦樂,不知多麽投契,傍晚,一起到小館子吃咖喱。
  文昌發覺小雲這一個下午說的話,比平常一整個星期還要多,她看著劉祖光的眼神,也十分異樣閃亮。
  文昌緘默。
  她也不一樣嗎,她們喜歡他。
  生活實在枯燥寂寞,祖光的笑臉及坦率像一陣清新薰風吹入開懷台,花束與吊燈都微微搖晃起來。
  在車上,小雲說:“先送阿昌回家吧。”
  文昌沒有反對,她在家門口下車話別。
  小雲太輕率了,她也是,倉猝地打開讓人家進來,此刻關門已經來不及。一連好幾天,劉祖光留在開懷台學藝。
  文昌故意忙自己的工作,沒去參加幹涉。
  祖光到美術室看她,他這樣說:“有人很用功,有人有天份,我練習多次成績都不理想,我不諳光與影。”
  文昌微笑。
  “原來小雲在世隻剩她姑姑一個親人。”
  他的語氣充滿憐惜。
  這時文晶帶著孩子們來探訪,後邊還跟著一個稀客,那是姐夫楊光。
  楊光行走如常,但是卻像來到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疑惑地問:“這是何處,來這裏幹嘛?”
  文昌上前招呼,不知是真是假,楊光微笑問:“你是哪一位,文晶,過來介紹一下。”
  文晶一眼看見祖光,攀談起來。
  文昌心想:輸了,人家是楚楚可憐的孤女,文家卻一大堆三姑六婆,甚至有失憶病患者,像個馬戲班。
  文晶在那裏不停發問:“美國人,那麽,有護照羅,我沒見過美國護照,可否借我一看”,“家裏住宅是租是買?已經置了三十年,嗬,那多好”,“讀生化聽說十分吃香,幹細胞是生化組的事吧”……
  這些不懷好意起人家底子的問題真叫文昌冒汗。
  “你年薪多少?”
  文昌擋在他們之間,“姐夫叫你。”
  劉祖光微笑:“大姐邀我打高球。”
  文晶追問:“阿昌,你也一起來,你缺少運動。”
  劉祖光說:“那麽,把小雲也請出來曬太陽。”
  大姐起疑,“誰是小雲?”
  劉祖光這才知道文昌並沒有向家人透露私人生活,不禁尷尬。
  他急急打個哈哈,說要跑銀行辦事,匆匆離去。
  大姐問文昌:“是要同人爭嗎?不怕,公平競爭。”
  文昌不出聲。
  “是你先看見他嗎?那麽理直氣壯,叫那小雲什麽的退出,世上沒有水到渠成之事,當事人一定要經過掙紮才能成功,你明白嗎?”
  文昌鞠躬,“多謝指教。”
  姐姐帶著孩子走了。
  文昌在電腦上操作很久,同事過來看到說:“阿昌,”她十分狐疑,“我們決定采用黑白兩色,記得嗎?”
  文昌這才醒覺,她在做什麽?
  她在每張照片上添加翠綠嫩黃粉紅,照片像掉進顏色缸裏。
  同事說:“多漂亮,我在十七歲時,看出去的世界,正好如此。”
  她又說:“可是,日久,發覺天地隻得黑白兩色,中間,有許多種灰色,但嘴裏反而辛酸地哼,‘天好藍,風很綠,太陽金黃,嗬這是個美麗的世界’。”
  文昌隻得一按鈕,把所有顏色作廢。
  她累了,除下麵具,揉了揉臉。
  她去探訪專科醫生。
  王醫生照料她的傷口已有多年,但是每次都有新的資料告訴她。
  “真奇怪,結疤組織仍在增生,仿佛接到錯誤息訊,覺得創傷未曾痊愈,像一隻貝殼不停分泌珍珠素包住入侵沙石,永無止休,手術隻能維持皮膚一段時間平滑,可是三五個月後又會凹凸不平。”
  文昌十分平靜,“那就不必麻煩了。”
  “可是,疤結增生,麵具將不合配戴。”
  文昌更加心灰,“把麵具也丟掉好了。”
  “傷疤會扭曲成瘤狀,十分可怕。”
  “索性不外出,可以嗎?”
  “阿昌,你聽我說,我托熟人寄來一盒人造皮膚及肌肉,其中所有因子已經清除,那就是說,細胞清白,毫無記憶,任由傷者編排,適合任何人,無排斥作用,你願意一試嗎?”王醫生語氣充滿盼望。
  文昌吸進一口氣。
  “手術不能在本市舉行,因為尚未通過醫藥條例,可是鄰市已經批出。”
  文昌雙眼看著天花板。
  “阿昌,也許是最後一次。”
  文昌忽然哭泣。
  王醫生像個慈母,“我知道很痛,而且,事後可能失望。”
  文昌說:“每次麻醉,事後記憶無可避免又差一點,很多事想不起來。”
  醫生微笑,“許多事,是不複記憶的好。”
  文昌轉過身子,“我實在不想再進手術室。”
  “叫姐姐陪你。”
  “千萬不要,免得她擔驚受怕。”
  話雖這麽說,醫生還是訂下日期,替文昌再做手術。
  她沒有告訴任何人。
  正當這個時候,劉祖光決意延長外遊,他向總公司告假,他告訴文昌:“小雲帶我見她姑姑。”
  文昌不動聲色,“那多好。”
  “她說,她的技藝隻及師傅十分一。”
  文昌微笑。
  祖光吃驚,“她已經誇張了?”
  文昌答:“也許,我們及得上蝦仁百分之一。”
  劉祖光深深吸進一口氣,“什麽,我更加要走這一趟,增廣見識。”
  他的口氣,有點像獵奇的遊客,叫文昌警惕。
  “我將與小雲回鄉三日,也許,你也可以一起來。”
  文昌說:“我另外有要緊事,禍我旅途愉快。”
  劉祖光一邊點頭一邊告辭。
  文昌沒閑著,她收拾簡單行李,準備與王醫生到鄰埠做手術。
  正吩咐同事們做這做那,有客人來訪,“誰?”
  人客滿麵笑容,是一名高大的中年高加索白人男子,他問:“文昌女士在嗎?”
  文昌迎出去:“我就是文昌。”
  男子笑問:“你認得我嗎?”
  文昌一怔,不,她記性很好,她肯定從未見過該名男子。
  男子笑得更暢快,“你應該記得這管鼻子。”他指著他的鼻子,探近身子。
  文昌不顧禮貌,注視他的鼻子,那管鼻子又高又大又長,毛孔曆曆可數,與漂亮實在距離,可是,為什麽那樣熟悉?每條微絲血管,每顆雀斑,都似曾相識。
  電光石火間,文昌想起來了,她也情不自禁展開笑容,“我知道你是誰。”
  中年男子哈哈大笑,“我是那高鼻子的主人,我叫卡品德。”
  “鼻子好嗎?你好嗎?”
  “鼻子很好,我也很好,文小姐,我途經這裏,覺得不同你親自道謝,太不近人情。”
  他雙隻左右手緊緊握住文昌的手。
  他見附近沒人,把文昌拉到角落,“鼻子做得十分服貼,戴上一點重量也無,尤其經你加工繪色,同真的一樣。”
  文昌忽然問:“可以除下給我看看嗎?”
  卡品德一怔,輕輕問:“你肯定不會害怕?”
  文昌搖頭。
  他舉手往鼻子上一抹,假鼻子落在他掌中,文昌隻看到一個烏不、溜溜大洞。
  文昌“啊”一聲,卡品德一伸手,又裝回鼻子,與常人無異。
  “文小姐,你現在知道,我如何感謝你,從前的鼻子,一眼看就知道是假的,現在,我自然得多了。”
  “應該的,舉手之勞。”
  “我在一間金礦公司工作,這是我們的產品,望你笑納。”他取出一隻小小盒子。
  “不用客氣——”
  盒子打開,是一副小小金礦石英耳環,礦石形狀,同鼻子相仿。
  他們又相視大笑。
  助人為快樂之本。
  “我還有事,不打擾你了,文小姐,這鼻子以後還要麻煩你呢。”
  “不用客氣。”
  “聽說你做的手更加像真,有女士把雙後放在修指甲師傅桌子上,師傅竟向推銷潤手露。”
  他笑著離去。
  文昌十分寬慰,她必須學習這人的堅強樂天。
  從傍晚七時起,文昌已不可進食,水也不行,實在口渴隻可用清水漱口,文昌決定早些休息。
  可是小雲偏偏在這時來找她。
  小雲帶來新調配的化妝顏料送她。
  “阿昌,多日不見,公司是否很忙?”
  文昌不動聲色,“每年這個時候,許多公司推出新攻勢。”
  小雲輕輕說:“祖光在我處學藝。”
  “你把所知的全傳給他?”
  “他說他沒有天份。”
  文昌忍不住說:“我看他很聰明。”
  小雲聽得出話中有因,“你認為他帶師學藝,另有所圖。”
  文昌不去回答她,“小雲,師傅已不想見客。”
  “但,她是我姑姑,總應幫眼見一見我朋友。”
  文昌沉默,“你說得對,姑姑是至親。”
  小雲端詳文昌:“你麵色欠佳,阿昌,你沒有不高興吧。”
  “我為什麽要不開心,來,一起看你今次配製的顏色有何突破。”
  “這是新的卸妝乳液,粉底分三種顏色:橘黃、淡紫及淺綠,均可維持廿四小時,阿昌,你當真沒有不悅?祖光原告是你的朋友。”
  文昌定一定神,“祖光仍是我好友,他很出色,不過世上像他那樣的男生還是很多的。”
  小雲笑,“他也這麽說,大家化工係裏一半學生比他突出,那些人全到化妝品公司工作,研究護膚品,次一等如他,才到化工廠或藥廠。”
  “他真詼諧。”
  “是,他帶來陽光及笑聲。”
  “你與他玩得高興一點。”
  小雲告辭,她的背影,比任何時候瘦小孤單。
  她同文昌一樣,追求快樂,那有什麽不對?
  文昌低下頭,隔一會,她站起把小雲給她的新顏料丟進垃圾筒。
  她知道從此得防著這個古怪的女孩子。
  文昌出發去做手術。
  王醫生給她看盒子內的人造皮膚及肌肉。
  文昌笑,“鮮紅像牛肉,皮膚比較漂亮,似絲絹。”
  “萬一有意外,可是通知令姐?”
  “沒有法子,隻得勞駕她。”
  王醫生說:“阿昌,這次我有把握,我介紹這次助手科隆醫生給你認識。”
  科隆醫生走近與文昌握手,他端一張椅子坐得很近,沒有戴手套,輕輕檢查文昌的傷口。
  “嗯,”戴著口罩的他說:“不知何故免疫係統瘋狂排斥移植皮膚。”
  王醫生說:“這次,植入皮膚扮作自家人,我們會成功。”
  科隆醫生摘下口罩,“看護請替病人作準備。”
  文昌這時看到他整個頸項都是扭結的疤痕,一直延至胸口。
  科隆醫生卻不以為意,他退出病房。
  王醫生說:“他是我最優秀的學生。”
  文昌愕然,“他卻不自醫。”
  “初中在家做危險實驗,苯森燈突然爆炸……他認為男子漢大丈夫一點一點皮外創傷不算什麽。”
  “啊好氣慨,是你徒弟?”
  “科隆是我首徒。”
  文昌說:“今次我會幸運。”
  麻醉師出現替文昌準備。
  接著,文昌眼前一黑,她失去知覺,等手術完畢,看護大聲叫她,她唔唔回應,再度昏睡。
  深夜 醒轉,孑然一人,文晶十分硬朗,按鈴要水喝
  科隆進來,“明朝才可喝水。”
  “王醫生呢?”
  “她在休息。”
  科隆進來握住她的手,“這次,我把你的麵皮拉緊,收小傷口,左右必須對稱,所以兩邊都有傷口。”
  文昌點頭,“我做了拉皮手術。”
  科隆笑,“正確。”
  “相貌可有改變?”
  “本來圓臉,此刻成為杏臉。”
  “那多好,謝謝你,醫生,求之不得,終嚐夙願。”
  整個頭顱在繃帶內,文昌說話口齒不清。
  科隆醫生說:“明日,你可以把身世告訴我,此刻你需要休息。”
  文昌看著他,“這麽晚了,還在醫院,家人不反對?”
  “我是專科醫生,沒有家庭,沒有妻兒。”
  文昌點點頭,閉上眼睛。
  接著幾天,科隆陪她下棋,一邊交換了身世。
  文昌問:“後來怎樣?”
  “車房著火焚燒,波及鄰居,至今那家人不肯原諒我,同我父母說見到我要打我手心。”
  “你真幸運。”
  “你也是,文昌,你是生還者。”
  文昌低頭,“你說得對。”
  王醫生進來,“科隆,你尚未替阿昌拆除紗布?”
  科隆有點緊張,“師傅,你來。”
  王醫生取過小剪刀,拆開紗布,真好手勢,繃帶上幾乎沒有血漬,他仔細端詳,露出滿意表情。
  “阿昌,三星期後可知分曉。”
  文昌說:“鏡子。”
  文昌看到反映中的她頭臉浮腫青紫,如萬聖節裏麵具,連忙放下鏡子。
  “科隆,讓文昌到你家休息一個星期可好。”
  文昌嚇一跳,“如何方便打擾,我--”
  誰知科隆說:“房間已經準備妥當。”
  王醫生說:“不久你可以回家。”
  文昌由科隆接走,他住在山邊一間西班牙式老房子,小路一邊滿滿攀著鮮紅哀豔的棘杜鵑,環境寧美。
  文昌忽然轉頭問他“這些日子你在哪裏,為什麽我以前沒有見過你?”
  “我在研究院,一直到最近才回來。”
  他斟出冰茶,文昌一口氣喝盡兩杯。
  “文昌,我的家即你家,請勿見外,我的圖書室還過得去,你可以挑些書看。”
  “我明白,你放心工作好了。”
  廚房有現成佐料,科隆是歐亞混血兒,喜歡麵食。
  一連幾天,文昌作了麵點做晚餐,留給他一份,科隆看到,熱一熱,開一瓶白酒,吃得十分自在。
  他們彼此已有默契,互不道謝。
  文昌看著麵孔一日比一日平複,終於,隻看到新膚顏色略淡,如果補些化妝品,不容易看出。
  王醫生有點興奮,“手術成功。”
  文昌不語,還需等待一段日子呢,以往手術後也是這樣平滑,但是個多月後皮膚才開始扭曲。
  鏡中人與先前文昌已經不大相像。
  文晶這時聞訊趕到鄰埠探訪,看到妹妹,她怔一會,隻說:“漂亮多了”落下淚來。
  文昌輕輕說:“這是最後一次手術。”
  不一會文晶故態複萌,“這間療養院環境不錯,什麽,是朋友家,友人是男是女,男生?可又加時,多大年紀,做什麽職業,王醫生介紹,那即是有保人啦。他長相如何,能住到他家,既有進一步發展可能?”
  文昌隻是不出聲。
  “公司追你很緊,要你上班。”
  “還有無其他人找我?”
  “劉祖光打過好幾次電話來,我說你出差未回。”
  “他還沒有返家鄉?”
  “他也許另有打算。”
  文昌說:“大姐,請帶我回家。”
  文晶與王醫生接文昌返家,那早,科隆在醫院工作,沒有出現。
  王醫生吩咐:“傷口一有變化即時知會我。”
  文昌速速趕回公司應付業務。
  同事歡呼:“回來了。”
  絲毫不留意她相貌有何轉變。
  一個女子的五官不複為人注意,究竟是悲是喜?
  同事們正在用照片做疊影效果:把一個精壯的男子背影重疊到胖子的肥肉上去,可是映象並不理想。
  他們又把幻燈片打到肥胖模特兒脊背,仍然不夠明顯。
  文昌忽然說:“讓我來畫。”
  “畫?”同事們大為訝異。
  胖子犧牲色相,脫下襯衫,一個平滑裸背仿佛一張畫布似呈現眼前。
  文昌調了顏色勾出壯男背部肌肉輪廓,同事們已經笑著叫好。
  這一幅畫做了兩個多小時,驟然看有點詭異:肉上有肉,人上疊人,是一隻靈芝補藥的廣告,意思是,長期服食,可脫胎換骨。
  攝影師高興到極點,立刻拍攝。
  同事說:“想不到如此立體逼真,阿昌,有機會幫我畫一對巨胸。”
  “或是細腰,哈哈哈。”
  有人注視文昌,“阿昌,你瘦了。”
  文昌微笑,“是嗎?”
  她正在洗手,劉祖光上來探訪。
  文昌意外,隻得找些不相幹的客套話說:“你曬黑了,旅程一定愉快。”
  “的確很高興,我們一直希望你可以同行。”
  “請坐,今日有何貴幹?”
  “很想念你,所以來看你。”
  “我很好,這次,成功見到元嬰師傅嗎?”
  “見到一次。”
  文昌點頭,“感覺可好?”
  “她很和藹,比我想像中年輕,她請我們吃精致糕點,然後,略談幾句,便推說疲倦,我識趣告辭。”
  “她可有指點你一二?”
  “一塊茯苓糕上有一隻蒼蠅,我暗暗伸手趕它,它動也不動,終於忍不住去捏它,原來它是畫在紗紙上的蒼蠅,多麽有趣。”
  文昌忽然問:“師傅站著還是坐著?”
  “她一直坐著。”
  “師傅與你說話之際,小雲在什麽地方?”
  “小雲,她在園子采梔子花。”
  “你走的時候呢?”
  劉祖光想一想,“我走到門口,才看見小雲朝我走過來。”
  文昌微笑,劉祖光見到的哪裏是元嬰師傅,分明又是小雲喬扮,師傅早已不理世事,不見人客。
  文昌不去拆穿。
  小雲為著討好祖光,故此出到這一招,由她扮師傅,大概有三成真,“那隻蒼蠅--”
  “在這裏。”
  祖光取出一本小小筆記本,打開,露出一隻米粒大小蒼蠅。
  嗬,確是傑作,一看就知道出自師傅之手,因為隻聊聊數筆,看上去已有磨擦足部像振翅若飛的感覺,文昌又“啊”一聲。
  叫她工筆畫昆蟲,當然做得到,邊翅膀上紋路都可以絲絲繪出,但不會比這隻更生動。
  “師傅用的是意筆!”
  祖光說:“這隻蒼蠅是最佳見麵禮。”他小心翼翼收好。
  “太有啟發性了。”
  “小雲說元師傅有一整本昆蟲像真圖。”
  文昌搖頭,“我沒見過。”
  祖光怪羨慕,“民間多傳奇。”
  “但是,元師傅卻覺得稀鬆平常。”
  劉祖光微笑,“真正大師很少自誇是偉大藝術家。”
  文昌也笑,手術後臉皮覺得繃緊。
  劉祖光說:“文昌,你今日化妝了。”
  文昌連忙伸手揉一揉麵孔。
  這時有同事進來要求文昌補妝:她要去拍護照相片,偏偏下巴長滿小瘡,文昌找出化妝品,用一支尖筆頭,替她把瑕疵點掉。
  祖光說:“你忙你的,我們改天再約。”
  “你真的沒有特別的事?”
  祖光這才坦白:“文昌,我想公司調我到本市來工作。”
  文昌輕輕說:“不走了。”
  “可是,亞熱帶天氣潮熱,教會擁護不堪,我又有所顧忌,會習慣嗎。”
  文昌忽然嘲笑他:“那你要想清楚啊,世上沒有十全十美的事。”
  “一個北美洲土生兒會否習慣?”
  文昌據實答:“看他來自哪一個城市,若是溫哥華或舊金山,絕有能力適應,可是小鎮出生長大,少見華裔,又是另外一個故事。”
  劉祖光沉吟。
  文昌大膽問:“你留下來,可是為著小雲?”
  他猛然抬頭,“文昌,你與小雲都是我的好朋友。”
  文昌一怔,代小雲失望,她輕輕補一句:“像是手足一般。”
  祖光連忙答:“是,是。”
  他與她們已經太過接近。
  “小雲與你,都是卓越藝術家。”
  文昌微笑,“謝謝你。”
  他自背囊取出一隻盒子,“對,這是你的新任務。”
  文昌攔住她,“祖光,我容易明白,小雲那邊,你要小心處理。”
  他答:“我決無故意誤導任何人。”
  文昌不出聲,那就不應與人並肩共遊鄉間探親。
  他靜靜離去。
  文昌臉上疤痕有點麻癢,她取出藥膏仔細塗抹,這往往是疤痕急增的先兆。
  下午,她學著師傅,在紗紙上畫了一隻蒼蠅,剪出,隨意貼在身上白襯衫的袖邊。
  結果,每個經過她身邊的同事都伸手替她趕昆蟲。
  下班時候,文昌取下蒼蠅,把它貼在一盞台燈上。
  第二天,小雲來找她。
  精靈的她一眼就看到紙蒼蠅。
  小雲微微笑,她稚氣的孩兒臉永不長大,一雙眼睛炯炯有神,她說:“祖光來過了?”
  文昌答:“是,他來探訪。”
  “你沒有拆穿我吧。”
  文昌卻說:“師傅去了何處?”
  “她與友人去了昆侖山。”
  “怪不得。”文昌點點頭。
  小去說:“阿昌,你有家人,”她指著文昌與姐姐一家合拍的照片,“又有事業。”她指指文昌那群忙碌工作的同事。
  文昌一怔,隻得微笑答:“真好似什麽都有。”
  “師傅回家之後,你也不大到開懷台,不如,把門匙還給我。”
  文昌愕住。
  師傅明明吩咐過,開懷台由她們兩人主持。
  “你認識我姑姑不過短短日子,就博得她信任,你很聰明能幹。”
  “小雲,你想說什麽?”
  “開懷台原是我元家事業,傳了好幾代,你是外姓,沒有理由占一份,我希望你忘記姑姑口頭承諾,把門匙還我,退出。”
  文昌隻得說:“我明白的。”
  “還有,阿昌,希望你不要在外招搖,說與元家有任何關係,元家的技巧,不傳外人。”
  文昌隻看到一個麵貌天真的小女孩語氣冷酷地說出這一番話,斬釘截鐵,必要與文昌斷絕關係。
  文昌背脊一陣涼意。
  她說:“開懷台鎖匙不在這裏,我一向放家中,我明早一定交上。”
  小雲似乎滿意了,她說:“明日傍晚不見你,我也會召鎖匠更換大門門鎖。”
  文昌也是年輕人,也會生氣,她心灰意冷地說:“你放心,我都明白。”
  小雲告辭。
  大概是心裏高興,她腳步輕快,走到大堂,忽然跳了一下,頭發揚起,從後麵看去,活脫像一個小孩,但,她不是小孩。
  這叫文昌毛骨悚然。
  元師傅的意思是請文昌輔助小雲,既然當事人不領情,反而怕文昌占她便宜,那麽,文晶隻得退出。
  她有她的工作,她有她的家人。
  文昌知道,事情起端,是因為劉祖光,啊她們之間的友誼是何等經不起考驗。
  下班後文昌到姐姐家,可是她們母子去朋友家參加生日會,隻得姐夫一個人在露台喝啤酒。
  文昌說:“姐夫,我是阿昌,我陪你喝一杯。”
  文昌看見茶幾上貼著小小字條:“啤酒在冰箱”、“我們七時回家”、“傭人今日放假”,都是大姐的字跡,可見姐夫的記憶時好時壞,靠她提點。
  楊光說:“阿昌,你麵色不太好,有心事?”
  文昌振作,“姐夫,朋友誤解我。”
  楊光歎口氣,“朋友之間往往諸多疑猜忌,人性如此,無可避免,阿昌,你應放開懷抱。”
  “至親之間呢?”
  他答:“像你們姐妹親密無間,實在難得。”
  “是,我很幸運。”
  “將來,你會組織家庭,記住,要對家人赤誠。”
  文昌說:“多謝指教。”
  楊光垂下頭,文昌看到他的禿頂,那光亮褐色的一搭皮膚,看上去是那樣古怪奇突,真是人體上最難看的皮膚,所以最好要有頭發遮住。
  這時楊光又抬起頭來,疑惑地說:“你是誰,是阿晶的朋友?她出去了,傍晚才回來。”
  楊光的記憶又開始模糊。
  幸虧這時大門一響,文晶回來了,她由衷關心丈夫。
  “我不放心他,回來看看,孩子們玩得高興,一會再去接。”
  文昌說:“你忙得不可開交。”
  “今日傭人放假,比較麻煩,”她停一停,“再說,忙些好,無暇胡思亂想。”
  文昌說:“那我走了。”
  她與大姐擁抱一下。
  文晶送她到門口 ,“不要笑我,阿昌。”
  文昌說:“誰敢笑你倆,我會用拳頭對付他們。”
  文晶笑,她丈夫在後邊問:“孩子們去了何處?怪寂寞,叫他們回家做功課。”
  文昌寂寥地回到小公寓。
  她打開抽屜,取出開懷台的門匙,她很珍惜這一份禮物,特別用一束紅穗結著。
  她輕輕解開絲條,把門匙放入一隻平常的白信封內,反正要還,何必等到明天。
  文昌想一想,出門去開懷台歸還門匙,如果小雲不在家,那就放進信箱,好讓她一早看到放心。
  文昌黯然出門,到達開懷台,看到有燈光,伸手按鈴。
  她等沒多久,有人來開門,她真沒想到會是劉祖光。
  祖光打開門,與文昌一照臉,立刻張大嘴,像看到鬼魂一般。
  “你,文昌,怎會是你。”
  文昌訝異,即使他與小雲約會被人知悉,也不必恐懼,他們三人之間沒有婚約,全屬自由身。
  可是劉祖光指著她,又指向屋內,緊張得說不出話。
  文昌生疑,她走向客廳。
  她忽然看見自己坐在沙發上,還聽見自己問:“祖光,是誰來了?”
  不錯,坐在沙發上的,正是一個與文昌一模一樣的女子,梳著她的發型,穿著她的白襯衫與卡其褲,隻是這個文昌比真的文昌矮許多,所以她不得不坐著不動,以防拆穿。
  文昌覺得淒酸,值得嗎?
  她聽見自己輕聲問:“值得嗎,我已準備完全退出。”
  文昌把白信封放在桌子上,“門匙還你,從此之後,我與開懷台再也沒有(車葛)(車寥),我倆,從來也不認識對方。”
  那個女子用雙手掩臉。
  劉 祖光顫聲問:“你是誰?”
  文昌答:“我是文昌。”
  劉祖光指著沙發上女子,“那邊,她又是誰?我與她談了二十分鍾,她自稱文昌。”
  文昌忽然苦笑,“你問她好了。”
  劉祖光問那女子:“你為什麽要告訴我你是文昌,你說你不再當我是朋友,還有,你出賣了小雲……”
  文昌不想再看下去與聽下去,她轉頭離去。
  劉祖光並不是笨人,他忽然明白,“你是小雲,隻有你才能扮得這麽相似。”
  這時小雲跳起來。
  果然,兩個文昌,一真一假,真文昌比假文昌高許多。
  文昌不想與她對質,拉開大門離去。
  可是小雲撲上,她伸手抓文昌的臉,“你這個疤臉,你憑什麽與我搶人!”
  她手指甲尖銳,把文昌的臉抓出血,可是文昌在手術後並沒有戴著麵具。
  文昌奮力推開小雲,小雲跌倒在地。
  文昌大聲說:“這一切全無必要,我並非你的敵人。”
  劉祖光追上,“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什麽疤臉?”
  文昌喝道:“離得我越遠越好。”
  她上車離去,車子駛到一半,她覺得十分困倦,最好就此一眠不起,她深深吸氣,臉頰疼痛,她架車往王醫生家。
  王醫生見她大吃一驚“阿昌,怎麽了?”
  “我不小心傷到臉。”
  “五指抓痕清晰可見,阿昌,這是誰?”
  “請替我敷藥。”
  王醫生把她帶進書房,仔細檢查,抹清血跡,反而麵有喜色,他說:“阿昌,這次組織並沒有增生。”
  文昌哭泣。眼淚觸到抓痕奇痛,她說:“。。。。。。叫我疤臉。”
  王醫生替她敷藥,貼上膏布,“你同哪個孩子打架?你怎麽會同頑童一起玩?”
  文昌不出聲。
  王醫生給她喝一杯熱飲,“你在我書房休息好了。”
  文昌輕輕說:“讓我壽終正寢,不要叫我。”
  王醫生替她掩上門。
  傷心的文昌熟睡,她像胎兒般卷縮在沙發上,雙臂抱著頭,膝頭提到胸口,那才覺得安全。
  夢中有人輕輕撫摸她麵孔,並且低聲說:“不礙事”,她放下心來,握住那人的手一會。
  那人替她蓋上毛毯,文昌緩緩伸直了四肢,轉換一個比較舒服的姿勢。
  她當然不知道開懷台那邊接著發生的事。
  她一走,小雲痛哭。
  劉祖光到底年長幾歲,他跑天下,見識廣,知道不能與一個身體不健全的女子計較,無論在什麽情況下,他必須承讓忍耐,並且要安撫她的情緒,以免引發悲劇。
  他看著小雲用一塊薄巾緩緩抹去麵孔上化妝,這情形叫他寒毛豎起,試想想,他忽然看到一張臉底下還有一張臉。
  假文昌確由元小雲所扮。
  小元抹幹淚水,恢複本相。
  祖光歎口氣,“小雲,你太淘氣了,我對你,與文昌,同樣看待,無分彼此,我們是好朋友。”
  他意圖大事化小,小事化無。
  小雲漲紅麵孔,她做得太絕,同時失去兩個好朋友。
  她不懂處理事情,一不如意就橫衝直撞。
  劉祖光從口袋取出一隻皮夾,再自夾層取出一張小小照片,他說:“我未婚妻嘉琪。”
  照片裏是一個明眸皓齒的女孩子。
  小雲顫聲:“為什麽不早說?”
  祖光答:“因為她今早才答允我求婚。”
  小雲雙手發抖。
  祖光說:“此事因我而起,我向你道歉。”
  小雲喃喃道:“我枉作小人,我錯怪疤臉。”
  祖光搖頭:“不可以那樣叫文昌,她臉上何嚐有疤。”
  “文昌道行比我高,我甘拜下風。”
  祖光勸:“你們是師姐妹,你向她鞠個躬,便可冰釋誤會。”
  小雲忽然揮揮手,“你走吧。”
  “我實在不放心。”
  小雲忽然露出一個扭曲笑容,“不會有事,你走吧。”
  祖光知道這是脫身的好時機,他取過外套,悄悄離去。
  他一走,小雲便熄了燈。
  黑暗中,隻聽見她打爛所有化妝工具用品顏料,自那一刻起,元小雲決定放棄這門事業。
  她進入寢室,在黑暗中躺下。
  清晨,文昌呻吟一聲醒轉,是什麽令她睡得那麽死實?睜開眼睛不禁問,這是什麽地方,為什麽身邊椅子上坐著一個年輕男子?
  那男子放下手裏的書,“我是科隆,文昌。”他沒穿醫生袍,幾乎不同樣子。
  文昌頹然,“可是我的傷疤又造反了?”
  科隆笑說:“不,它們很聽話。”
  “你怎麽會有空?”她自沙發坐起。
  “醫生也有放假的時候。”
  王醫生推門進來,“科隆,你陪文昌出去走走,順便問她昨晚何故衝動。”
  文昌羞愧不語。
  王醫生說:“她說有人喊她疤臉。”
  科隆忽然笑笑,“疤臉不是我嗎?那是我專用詞,文昌臉上平滑光潔,哪裏還有缺陷。”
  半響文昌說:“我得回家梳洗。”
  科隆陪著文昌出門。
  文昌想起:“昨晚是你握住我的手吧。”
  科隆點點頭“你昨晚不停講夢話。”
  “你昨晚熬了通宵?”
  “專科醫生熬夜有何希奇。”
  他們回到小公寓,文昌請他在客廳稍等,她做了兩碗筍絲肉絲麵當早餐。
  科隆讚不絕口:“從未試過這般美食。”
  文昌進房淋沐更衣,出來時科隆問她:“文昌,你是畫家?”他看到一室畫筆顏料。
  文昌微笑:“我主持一家美術設計公司。”
  “這是什麽?”他指著一排排朔膠假指甲。
  “用來練習著色,真指甲有橫紋直紋,每隻指甲的新月行狀也大不相同。”
  他詫異,“為何如此精細?”
  “那樣才像真。”
  “是,所有藝術都講究逼真。”
  “科隆醫生你的手術也是藝術。”
  科隆很高興,“有人覺得醫科手術在乎活命,那當然是首要,可是生活也講究質素,王醫生與我,提升病人情緒,使他們生活得開朗。”
  “你熬了通宵?”
  “專科醫生熬夜有何稀奇。”
  他們回到小公寓,文昌請他在客廳稍等,她做了兩碗筍絲肉絲麵當早餐。
  科隆讚不絕口:“從未吃過這般美食。”
  文昌進房沐浴更衣,出來時科隆問她:“文昌,你是畫家?”他看到一室畫筆顏料。
  文昌微笑,“我主持一間美術設計公司。”
  “這是什麽?”他指著一排排塑膠假指甲。
  “用來練習著色,真指甲有橫紋直紋,每隻指甲的新月形狀也大不相同。”
  他詫異:“為何如此精細?”
  “那樣才像真。”
  “是,所有藝術都講究逼真。”
  “科隆醫生你的手術也是藝術。”
  科隆很高興,“有人覺得醫科手術在乎活命,那當然是首要,可是生活也講究質素,王醫生與我,提升病人情緒,使他們生活開朗。”
  文昌伸手撫摸麵孔。
  科隆陪她到郊野公園散步,文昌覺得舒暢自在。
  她說:“真正難以想象以後不必佩戴麵具。”
  科隆說:“最著名的麵具人是大仲馬筆下的鐵麵人。”
  “有人說他是劇作家莫裏哀呢,也有傳說是路易十四的孿生兄弟,不過我喜歡雨果多過大小仲馬。”
  科隆笑笑,“少年時最愛基督山恩仇記,為此要求父母給我學劍擊。”
  “父母都健在的人最幸運。”
  “我的父母都在大學教書,尚未退休。”
  文昌說:“帶大你這個頑童,又得兼顧事業,做你媽媽也不簡單。”
  科隆感喟:“車房火燒那次,她說她短了十年壽,我真覺內疚,從此用功讀書,考入醫科。”
  文昌故意拍拍他肩膀,“每個人都有過去,知過能改,善莫大焉。”
  科隆順勢握住她的手,一切來得那麽自然,明明非我族類,卻一點意外也無,真是奇怪。
  他是她的醫生,她的事,他都知道,一查病曆,血型,受傷經過,手術次數,全部一目了然,她對他,什麽也不必多講,發展友誼也很自然。
  文昌帶科隆回家見姐姐。
  科隆知道她有兩個小外甥,故此帶了一套心髒模型當禮物。
  文晶看到科隆的深色皮膚不禁一怔,隨即說:“好一名英俊小生,大駕光臨,蓬蓽生輝。”
  科隆立刻與孩子們打成一片,他告訴他們:“心髒大動脈叫愛嗬他,大靜脈叫維那卡佛。”
  “你真是手術醫生?”
  “千真萬確。”
  孩子們驚歎:“嘩。”
  文晶吧文昌拉到露台陽光下細看,“你這隻麵具沒以前那隻好,看得出縫子。”
  文昌啼笑皆非,“姐我已毋須戴麵具做人。”
  “什麽,這是你的真麵目?奇怪,看上去隻有比從前假。”
  文昌覺得十分諷刺。
  “科隆是哪裏人?”
  “地球村人士,流鮮紅色血液。”
  文晶拍打妹妹一下,“是你的醫生就好,嗬,總算有男朋友了,藍血人亦可將就。”
  文昌聽了哭笑不得。
  科隆在那邊介紹四個心室,血液如何循環之類。
  姐夫在書房與電腦對奕,一屋平中。
  “有向你示意無,幾時結婚?生下來的孩子,皮膚無異較黑,不過黑仔也可愛……”
  文昌按著姐姐,“請你控製息,勿再語無倫次。”
  文晶壓低聲音:“他不諳中文。”
  文昌冷笑一聲。
  果然,這時科隆走近,笑嘻嘻字正腔圓地用普通話說:“今天真是太高興了,多謝大姐款待。”
  文晶漲紅麵孔,忽然嚅嚅,幸虧楊光走近解圍,“我知道有一間科隆大教堂,歌德建築,美奐美侖。”
  文昌說:“那正是姐姐姐夫度蜜月地點之一。”
  楊光說:“花露水也叫科隆。”
  正是,他都想起來了,把相幹的事都聯係在一起。
  “你們留下吃飯吧,今日有鴨汁雲吞。”
  文晶見科隆興高采烈,不想掃興,答允留下,可是稍後王醫生急電找他到醫院開會,他依依不舍離去。
  頑皮外甥把他的聽診器掛在胸前,大搖大擺扮醫生,一下子聽母親胸口,另一下爬到阿姨背上。
  文昌故意咳嗽兩聲,小外甥煞有介事替她聽診。文昌問:“我的心仍然跳動否。”
  外甥答:“你有一個破碎的心。”
  文晶吃驚,“你真是大國手,可還能活命?”
  外甥沉吟:“你要早睡早起,多吃巧克力,不久當可愈合,不過,要小心啊。”
  文晶連忙答:“多謝醫生。”
  黃昏,文晶用隻小砂鍋載住一客鴨汁雲吞,用毛巾包住保暖放在籃子裏,交給文昌:“支,拿給科隆吃。”
  文昌拒絕:“這是幹什麽?我不會耍手段。”
  文晶板起臉,“我煮湯燒菜給你吃也叫手段,你關心他,想他吃好些也叫手段?他開會饑疲交逼吃碗湯也叫手段?”
  文晶有頓悟,她垂頭不語。
  “還不快去。”
  這時姐夫忽然抬起頭,“阿昌,你可別怕難為情。”
  文昌接過籃子,駕車往醫院,也真巧,她剛在接待處問王醫生在何處開會,便看到師徒二人一起走出來。
  王醫生到底有點年紀,一臉倦容,看到文昌,便說:“對不起,打擾你們約會,咦,什麽食物,好香,是給我的?”忍不住接手來接。
  文昌不得不雙手恭敬地遞給王醫生。
  誰知她在長凳坐下,老實不客氣打開小沙鍋,勺一口湯喝,“嘩”,她驚喜,埋頭不到十分鍾便吃個碗腳朝天。
  文昌站在一邊忍不住笑,原來一碗湯也有它的命運。
  科隆雙手插口袋裏,一言不發,可是心裏滿足愉快。
  隻聽得王醫生說:“吃飽了,看世界的眼光都不一樣。”
  她絲毫不覺得食物也許可能不是呈獻給她的,有酒食,先生饌。
  她對科隆說:“你們走吧,我還有事。”
  文昌與科隆相視而笑,挽著空籃子離開醫院。
  文昌輕輕說:“今日好長。”
  科隆說:“今日太短才真。”
  文昌又說:“這是新的一天。”
  他送她回家,在門外道別。
  幸虧往鄰埠隻需要乘兩個小時快捷渡輪。
  那天晚上文晶破格睡得很穩,可是她做了一個夢:她在戲院看電影,男女主角正要分手,傷心落淚,蕩氣回腸,可是後座觀眾卻喧嘩訕笑,手提電話鈴聲此起彼落,嘈吵不堪。
  文昌無法專心看戲,忍不住轉過頭去,她吃驚了,坐在她背後的,全是從前言語與行動中損害過她的人,他們見文昌回過頭,笑得更加大聲。
  文昌決定生氣,她忽然除下麵具,露出疤臉猙獰地笑。
  在戲院閃爍燈光下,文昌受火傷的一邊臉無比醜陋,嚇得那班人尖叫:“鬼,有鬼”,“快逃,救命”,他們一仆一跌那樣逃離現場。
  文昌握著麵具流下淚來,鬼,他們當見鬼,前男伴鄧炎禎也是那樣,隻看了她一眼,便走得影蹤全無。
  她像一隻鬼。
  文昌驚醒,她急急伸手去找麵具,想把它戴上,可是驀然想起,手術已經成功。
  文昌喜極而泣,她真是一個幸運的人,而這是一個美好的世界。
  接著一個星期,文昌過著正常健康的生活,煩惱像是遠離她而去,她專心工作,事半工倍,從來沒有那樣順心。
  文昌與科隆約好在周末見麵,文晶忙著張羅她另一味好菜黃魚參羹。
  文昌正要接船,電話響起。
  “文昌,我是祖光,我今午起程回家,想與你道別,我們就在你樓下,方便嗎?”
  我們,是他與小雲?
  文昌好奇,“我馬上下樓。”
  祖光鬆一口氣。
  文昌一開門就看見他,祖光說:“文昌,多謝你不計前嫌。”
  文昌擺手,“是我小器,不管你們事,另外一位呢。”
  祖光把身子讓開一點,原來他背後站著一個人。
  文昌原先以為是小雲,那麽,一切氣惱也還值得,但是她失望了,那女子濃眉大眼,身高幾近六(口尺),並非元小雲。
  “文昌,這是我未婚妻嘉棋。”
  文昌發呆,那年輕女子穿著運動衣褲,她隻有一條腿,另一隻是義肢,那義肢完全不模仿人腿,由金屬製成弓形彈簧,奇是奇在毫不礙眼,反而神氣瀟灑。
  文昌還在發愣,嘉棋已經大方地伸出手,“你一定是文昌,祖光最仰慕的人。”
  刹那間文昌心平氣和,原來劉祖光對她們一視同仁,他的意中人傷勢是三女中最重一個,他對人不對事,他有權選擇,他並沒有嫌棄任何殘疾。
  文昌明白他要求見她的原因。
  她雙手握住他們的手,“下午就起程回家?”
  祖光點點頭,“我覺得還是那邊適合我。”
  “有無向小雲話別?”
  祖光遺憾,“她不願見我。”
  可是他們身後傳來一句:“我來了。”
  文昌看見小雲緩緩走近,在不遠處停下。
  小雲看著嘉棋發呆。
  嘉棋的義肢實在十分奪目。
  小雲輕輕說:“是鈦金屬製造按照世上最快的動物獵豹後腿功能所設計的吧。”
  嘉棋笑答:“正是。”
  輪到他們握手。
  嘉棋活潑地說:“小雲你真可愛。”
  小雲不以為忤,苦笑不語。
  劉祖光說:“時間到了,我們要趕飛機,後會有期。”
  他千叮萬囑盼望文昌繼續幫都邦廠服務。
  他們一陣風似來一陣風般走。
  小雲喃喃說:“嘉棋真人比照片還要好看。”
  “他以為你生氣。”
  小雲說:“你倆不氣惱就好,開頭我還以為他口中的‘我們’有你,不好意思。”
  “不,不是我。”
  小雲說:“也不是我。”
  她們兩人均沉默下來。
  半晌小雲又說:“是我的錯。”
  文昌又搶著說:“怎麽可以推你身上,我才應負責。”
  小雲說:“師傅吩咐我做一件事。”
  “師傅好嗎?”文昌實在想念元師傅。
  “她在洞庭湖畔度假,可是她的信息比我倆靈通。”
  “小雲,請進屋裏說話。”
  小雲也不客套,臉色凝重,像是真正把兒女私情放到一邊,不再胡鬧,她自背囊取出一疊剪報。
  文昌取過一看,眼睛越睜越大。
  隻見廣告上刊登著大字:“元嬰美容社,幫你恢複青春,美化人生,收費優待,買三次送一次,所有元嬰牌化妝品七折”,地址就在開懷台附近,叫高興樓。
  文昌問:“這是誰?”
  “師傅叫我們去查一查。”
  “元嬰是師傅的名字,此人有抄襲之嫌。”
  “我請教過律師,這兩個字,在字典中可以找到,師傅也從來未曾把它注冊成為商標。”
  “那律師的意思是,我們徒呼荷荷?”
  小雲點點頭,“既不能告他抄襲,又不可以說是假冒。”
  “該處收費多少,生意可好?”
  “客似雲來,價錢麵議。”
  “小雲,我們去看看。”
  “不方便這樣子,要化個妝。”
  文昌微笑,“我幫你,你幫我,你要化什麽妝?”
  “兩個肥胖庸俗的中年太太。”
  “庸俗發自內心,不是一種化妝。”
  小雲說:“相由心生,怎麽沒有庸妝:麵色白三層,眼線唇線誇張,頭發亦紅,膠住不動。”
  這樣的妝,二十分鍾就做好了。
  她們出發到冒牌元嬰美容社。
  兩人為那規模震驚,隻見裝潢富麗堂皇,白天也開亮著水晶燈,白色真皮沙發上坐滿輪候人客,有些翻閱雜誌,有些起勁地講電話,有些打瞌睡,數一數,足足十七八人,這是流水作業。
  接待員滿麵笑容過來,“兩位女士請過來登記預約。”
  文昌隨口說:“下星期六有時間嗎?”
  “接著兩個月內都沒有時間,但是你們可以輪候,萬一有人客退出,即通知你們頂上。”
  文昌吸進一口氣,生意竟這樣好。
  “這是我們的服務項目,請你們細閱。”
  “費用呢?”
  接待員笑容滿麵,“每個客人需要不同,收費並不劃一。”
  小雲拉著文昌坐下,隻見客人美容完畢離去,個個都化妝濃豔,均是時下流行款式,人同一麵,當然與元嬰師傅的手法有天淵之別。
  文昌頓足,“當初應當注冊。”
  “可是,師傅從來不當她名字是一門生意。”
  “此刻被人家冒認。”
  文昌忍不住問:“社長在嗎?”
  “是哪一位要求見社長?”
  “我們姓王,我的大女下月結婚,連伴娘親友一共要化三十多個妝,想與社長麵議價格。”
  接待員說:“請稍等。”
  小雲看文昌一眼,兩人都不出聲。
  片刻接待員說:“請進來。”
  她倆到小房間坐下,一個穿著名牌套裝的年輕女子推開門,“兩位是王太太?”上下打量她倆,“兩位的妝太俗,亮度不夠,顯得老氣,這位太太,你額角長黑斑,鼻翼兩邊毛孔肮髒,實需定期清潔美容,本社可以幫你。”
  文昌啼笑皆非,“你是元嬰社長?”
  她取出名片,“元嬰是店名,我姓周。”
  “為什麽招牌叫元嬰?”小雲不客氣地問。
  周女士起了疑心,可是不動聲色,“這兩個字好聽。”
  文昌問:“你認識元嬰師傅?”
  周女士露出愕然表情,“元嬰是一個人?我不知道,兩位,如果要預約時間,請到接待處登記,三十人以上,八折優待。”
  她客氣地站起來送客。
  文昌與小雲隻得離開小房間。
  在車上,小雲脫下外套,露出針孔攝影機。
  文昌揶揄,“你幾時兼任私家偵探?”
  “她如果假認與元嬰師傅有關係,我們可以采取行動。”
  文昌說,“你看那位周女士,分明讀過商業管理,你哪裏有機可乘。”
  “為什麽一定要用元嬰兩字?”
  “她說喜歡這兩個字。”
  兩人束手無策。
  小雲歎口氣,“都是我不好,不務正業,不思上進,排擠師妹,導致外人有機可乘。”
  文昌無言。
  的確如此,兩個人,你疑心我,我猜忌你,落得如此下場。
  這時電話響,是科隆找文昌,小雲一聽語氣,就知道是男朋友,她不禁感喟,原來文昌已經另有發展,她枉作小人。
  文昌收起電話,“我們要找律師商量。”
  她提也不提對方,當然,文昌再也不會把朋友介紹給小雲認識,免得麻煩。
  為著師傅,她倆又走在一起。
  她們還能同以前一樣嗎,當然不會。
  小雲看著文昌的臉,“你的疤臉終於痊愈。”
  “萬幸。”
  “阿昌,最近我去看過專科醫生,他同我說,可以增高,可是,不是沒有痛苦,需把腿骨打斷,鑲上鋼架,每天用螺絲調校,強逼骨殖生長。”
  文昌不出聲,她從前就是講得太多。
  文昌與小雲分手,回到公司,即與相熟律師聯絡。
  施明律師多年為她服務,可是聽到這個案例,卻皺起眉頭,熟悉商業案例的她說:“弄得不好,她可以反告你師傅,她的元嬰美容社成立在先。”
  “我師傅的名字在身份證明文件上自有登記。”
  “元嬰是真名嗎,我看不像,仿佛是個藝名,假如出生文件上真是元嬰二字,保不定世上有同名同姓好幾個元嬰。”
  文昌氣結,“是我倆失算。”
  “阿昌,算了,一朵玫瑰,無論叫什麽名字,一般芬芳,你們索性叫開懷美容好了。”
  “真的沒有辦法?”
  “投訴,控告,隻有助長對方氣焰,為對方宣傳。”
  “難道世上無真理?”
  “阿昌,還有一個辦法。”
  “我全身都願聆聽。”
  “很簡單,做得比他好。”
  文昌氣餒,“這種話誰不會講。”
  “阿昌,做得不好,還你元嬰兩字,三兩年後,也隻得零字,事實是元師傅退休之後,你倆像把開懷台結束了似,怪得了誰?”
  文昌低頭。
  “你倆不用元嬰二字,自然有人來動腦筋。”
  文昌抬起頭,“照你說:要不結束師傅的手藝,要不,努力奮鬥。”
  施律師笑,“正是。”
  文昌說:“統共沒路可走,選擇太過明顯,我決定洗手不幹,嫁人休息去。”
  施律師大笑,拍著手說:“真是好辦法,一遇困難,立刻躲往床底下,可是,難保沒有人掀開你的床板,把你揪出來。”
  文昌無奈,捧著頭歎氣,“這麽說來,隻得兜頭兜腦衝過去打。”
  “今日打事業仗,隻有一種辦法:實牙實齒以實力決一勝負,不必用奸計與花招
  也不必耍嘴皮子,無論什麽舊時代結束,什麽新時代開始,實力就是實力。”
  文昌抬起頭。
  “你的美術工作室正好大施拳腳把元師傅的功績從新包裝推廣宣傳,重新開業。”
  文昌看著施律師,“資本……”
  “我願投資。”施律師爽快地說:“這是都會最賺錢的生意之一,機會難逢,還有,你忘了一個人。”
  文昌睜大眼睛,“誰?”
  “令姐文晶近在眼前,你忘記她是股市聖手,百發百中,曆年來積聚不少,你可請她放股。”
  “這……手續上細節——”
  施律師拍胸口,“有我,我負責所有法律問題。”
  這時有人推門進來說:“施律師,你在這裏。”
  原來說到文晶,文晶就到。
  施律師說:“文女士,你來得正好,我與阿昌有一個投資方案,草稿還沒有打好,就優先知會你,怎麽樣,沒話說了吧。”
  三十分鍾內文晶決定投資,“我有一筆存款隻收荒謬的兩厘利息,一於取出一試。”
  文昌鼓起勇氣,“姐,可能會蝕本。”
  文晶嗤一聲笑,“可能?一百份新生意九十七份會失敗,我不是糊塗人。”
  文昌放下心來。
  施律師說:“我做好計劃書你便拿去給師姐過目,少說閑話,馬上開工。”
  她取過外套便走。
  文晶微笑,“都會事業女性好不爽磊。”
  文昌感喟:“以後的日子吃粥還是吃飯,擠公車還是乘平治,就看這十年八載掙得多少了,這是都會絕望精神,也是都會人人往上爬的生機,不是局外人可以。”
  文晶勸說:“聽聽這口氣,我以為你的傷痕消失,人會樂觀。”
  “我以事論事。”
  文晶說:“這宗生意大有可為。”
  “我也這樣看。”
  文晶說:“就維持著開懷台古典雅致清淡作風,同從前一樣,慢工出細活,絕不買一送一,或是全年減價,我們要做出一份矜貴來。”
  文昌忍不住再度提醒姐姐,“不一定成功啊。”
  文晶卻非常興奮,“我明天就去與施律師開會。”
  文昌說:“我把小雲也找來。”
  文晶在電話與施律師說了幾句,抬起頭,“她說她每天隻得清晨七至八時有時間,這叫早餐會議。”
  文昌答:“星期一三五,我們在她辦公室會麵。”
  文晶躊躇:“那豈非要六點正起床,天還未亮呢。”
  文昌微笑,“正是姐姐,久違了,晨曦。”
  文昌小心翼翼向小雲談及計劃內容,小雲如果反對,計劃無從進行。
  可是小雲十分讚同。
  她說:“我憤怒,怒氣是力量,我無法忍受別人不法利用元嬰二字,我有姑姑的出生證明文件,她今年六十歲,一個甲子以來,她就用這個名字。”
  啊,看上去似四十歲出頭。
  文昌微笑,“恐怕師傅要重新出山呢。”
  可是小雲說:“我猜她不會放下遊山玩水,但是,她授權我們爭取。”
  小雲取出手提電話,播放錄音談話:“小雲、阿昌,碰到難題了可是,”師傅聲音一慣溫柔平和,“由此可知,人在商業社會,真正身不由己;你不犯人,人來犯你,這是考驗實力的時候了。”師傅語音永遠帶著笑意,泰山崩於前不動於色,給予文昌很大鼓勵。
  “她說打不打這一仗隨得我們。”
  師姐妹毫無猶疑一齊說:“打。”
  小雲忽然感喟:“阿昌,你說話比從前小心得多了。”
  文昌不回答:“明早見。”
  第二天一早,小雲與文昌前後腳到達施明事務所。
  秘書招呼她們,建議書已經放在她們麵前,她倆一邊翻閱一邊喝咖啡吃鬆餅,同時發表意見,秘書把意見記下。
  文晶遲到。
  做慣太太的她已不知清晨為何物,她詫異地說:“大清早也塞車,這城市廿四小時全天候開工。”
  施明說:“文女士,遲到二字在本會議室不存在。”
  文晶知錯,“明白。”
  “三個人等你,每人損失十五分鍾,加起來四十五分鍾,好做多少工夫!”
  文晶不敢出聲,她已經蓬頭垢臉盡快趕來,卻還遭到批評。
  施律師說:“先裝修地方,然後做推廣宣傳,文晶,你對數目字有概念,你設下預算,文昌小雲,你倆準備服務項目,下次開會即後日交上你們負責資料。”
  文晶“嗄”一聲站起。
  施明瞪著她:“你有什麽問題?”
  “我,我帶來了本票。”
  “我叫會計部與你辦理。”
  小雲朝文昌吐吐舌頭。
  文昌說:“我回公司設計廣告,歡迎你參加意見。”
  她們兩人與美術室同事打出草圖。
  “正式注冊,叫什麽名字?”
  “叫甲子。”
  “不怕老氣?”
  “很少年輕人知道一個甲子即六十年指十二個生肖都巡回演出過五次的意思,甲子即一等生,是個好名字。”
  “筆劃也簡單。”
  “聽上去很有文化氣息。”
  文昌點頭,“紀念師傅六十大壽,甲子是好名。”
  “廣告中打出元嬰姓名,以及小雲主理字樣。”
  “你呢,阿昌。”
  “我?”文昌抬頭,“我是助手,我不必出名。”
  “你是襄理好了。”
  “我們不用總裁、統領、將軍等無聊名銜……”
  這會議一直開到傍晚,大家興致高,到小館子吃了晚餐,回公司設計海報,同事又致電報館雜誌預定廣告位置。
  小雲很高興,“我學習良多。”
  文昌說:“這一段解釋元嬰來龍去脈的短短二百字,我想勞駕一位名作家代筆。”
  “我去聯絡,我心目中有人。”
  文昌心急,巴不得立時三刻可以把整個宣傳計劃趕出,可是肉體軟弱,她累得直打嗬欠。
  這個宣傳整體必需一邊策劃一邊發表,否則就來不及了。
  三天之後,首篇介紹元嬰的文字在廣告刊出。
  這時,開懷台也開始裝修,一共兩間化妝室,大廳仍然髹白色,一列白布套沙發配仿明式茶幾及書架。
  其中兩個股東,文晶與施明十分滿意,她們打開落地窗,首先發現原來天井裏有兩棵橙樹,開出白色香花,整個空氣彌漫天然果子香。
  文晶忙道:“快找園景師傅把這個地方整理出來。”
  文昌原以為再也不能踏足開懷台,這時卻以合夥人姿態出現,世事實在難料。
  她身邊的電話響,是科隆輕輕抱怨:“天氣越來越暖,女生態度越來越冷。”
  文昌連忙說:“我過來看你。”
  “你忙,我移船就(石勘)好了。”
  文昌答:“非得離開本市才能完全放下雜務,我今晚乘十時渡輪。”
  文昌講完電話抬起頭,剛好看見小雲別轉頭去,她之前分明在注視她。
  文昌假裝沒看見。
  文晶輕輕告訴妹妹,“科隆找過你。”
  文昌答:“我知道了。”
  文晶似自言自語:“許多女子一有意中人便十三點兮兮拖著他四處公然給姐妹認識,一半是炫耀,一增是表示親(日匿),這種熱情最不可行,弄得不好,男朋友從此不見。”
  不知小雲是否聽見,隻見她推開門走到天井去了。
  石板地下積著一搭搭青苔,濕滑難防,文昌叫小雲:“你小心滑跤。”
  小雲後悔不迭地答:“已經摔得眉青鼻腫。”
  文昌微笑,“我沒看見。”
  小雲歎口氣,“你宅心仁厚。”
  文昌伸手過去,但想想,又縮回來。
  這時,施明喚她們吃茶點,她端出純白茶具,“這套茶具找了許多,結果德國人設計才有淨白色。”
  施明的秘書有電話過來,施明聽了,隻說:“等我回來處理。”她放下電話微笑。
  文晶問:“什麽事?”
  “對方要求見麵商議。”
  她們知道是指冒牌美容公司,齊心同聲地答:“不。”
  “聽聽他們有什麽話說也好。”
  文昌惱怒:“我見到這種人恐怕會忍不住撲過去毆打他,我還是不出現的好。”
  小雲更生氣,“各管各做,公平競爭,沒什麽好談的。”
  文晶隻得說:“施律師,我與你走一趟,他們有什麽意圖?和解,抑或放棄用元嬰二字?”
  她們兩個穿名貴套裝的股東結伴離去。
  文昌搭訕說:“這裏沒我的事,我也先走一步。”
  小雲也不加挽留,她默默送文昌到門口。
  文昌回家休息一會,不覺在沙發上盹著,被電話鈴驚醒時發覺手裏還握著半杯咖啡。
  是姐姐的聲音:“方案一:對方要求合作用元嬰兩字。”
  “不,無可能,單此一家,別無分店。”
  “二。他們要求加入股份。”
  “不,我們的錢已經多得花不完。”
  “大家鬥下去毫無益處。”
  “誰與誰鬥”文昌提高聲音:“道不同,做法也不同,他們一天做一百個客人,我們隻招呼兩三人。”
  “我從沒聽你說過那麽多不。”
  “時間到了,我要去碼頭,你看施律師把我意見知會元小雲吧。”
  “你師姐與你一式一樣。”
  文昌略覺安慰。
  “施律師建議他們更名。”
  “他們生意已經做出來,我想有點困難。”
  “我已告訴他們,不更名表示冒牌,隻有更糟。”
  文昌說:“這個周末我要放假。”
  “施律師跳腳,說你居然尚有放假觀念,實在要不得,說不定還要做冬過年,拖累大家。”文晶忍不住笑。
  文昌放下電話。
  她急急出門,身邊帶著設計在船上批閱。
  科隆在碼頭等她,帶著一把大傘,怕她淋雨。
  文昌看到他,心頭一陣溫暖,靠得他近近緊緊,他握住她的手,她知道做對了,無論如何,她需要一個伴侶,她不認為事業是女性生活全部,女性必須工作,但亦不可忽略家庭。
  科隆問:“你在想什麽?”
  “本周末不用當更?”
  “傳呼機隨時響起,所以我也想出門,同事太太都抱怨見不到丈夫,孩子們也十分寂寞。”
  文昌微笑,“是嗎。”
  “給你,會怎麽辦?”
  文昌答:“我也有工作,”她指指公文袋,“盡量配合你的時間,你忙我也忙,你休假我也休假。”
  科隆笑,“我放心了。”
  他們回到家,科隆到廚房做咖啡,出來時看見女友伏在桌子上已經熟睡,張大嘴,像個孩子,手中還握住一管筆。
  手提電話在一邊一直亮燈,科隆取過說:“文昌休息了,哪一位?”
  那邊一個稚嫩聲音說:“我是小雲,她師姐。”
  “我讓她明日聯絡你。”
  對方隻得說聲“謝謝”便掛斷電話。
  科隆納罕,什麽叫師姐?她們在大學追隨同一個教授寫論文?
  隻見到女友憩睡,臉頰壓在前臂上,手術後疤痕仍然新鮮可見,特別可憐。
  他把她搬到沙發上,替她蓋上毯子,熄了燈。
  科隆並沒有想過結婚,人人都知道那是一種束縛,“我要晚一點回來”,“下星期陪你母親吃飯?”,“一定要與你妹妹妹夫一起遊日本?”婆婆媽媽一輩子。
  可是科隆喜歡與文昌在一起,他一看到她的白襯衫卡其褲就心裏一陣溫暖,她隻要坐在他身邊他就心安。
  他時時伸出手來比較他們膚色,文昌皮子雪白,他明顯巧克力色,黑白對比奇趣。
  原先以為文晶會嫌他是外國人,可是那可愛的中年太太與兩個兒子甫見麵就當他是自己人,他真覺感動。
  可是,結婚還不是時候,抑或,已經是時候了?
  他的傳呼機響起,他說:“我來,我馬上來。”
  科隆留下字條趕往醫院:“五車連環相撞,共十一人受傷,全部醫生出動趕回急症室”,頭一二三次,她會原諒他,甚至還覺得他偉大,以後是否不耐煩,那就要看緣份了。
  這一去科隆十八小時沒回到家。
  等他收工回到家中,發覺一屋是妙齡女子,正在與文昌如火如荼地研究宣傳海報小冊子及廣告措詞。
  她們一邊吃餐廳外賣送來的蒜茸麵包海鮮意大利麵及白酒,口沫橫飛,情緒高漲。
  找對人了,科隆想,這不是一個癡癡地等丈夫回家來的女子,文昌懂得自得其樂。
  文昌對男友說:“她們找上來。”
  科隆笑,“歡迎大家,不要介意我已回家。”
  他回房淋浴,文昌坐在小(木台)上與他聊天。
  “傷才都救得活否?”
  “其中三人重傷,手術後可望痊愈,過正常生活。”
  “話雖如此,但心中永遠會有陰影。”
  “一名幼兒恐怕要失去左腿。”
  “啊,最怕聽到兒童受苦。”
  “急症室又一更。”科隆深深歎口氣。
  “你現在準備休息了嗎?”
  他自浴簾中探出頭來,“今日我有兩宗手術。”
  文昌無奈地笑,“是,是,那麽我與同事一起回家,下周再見。”
  “對不起,文昌。”
  文昌把毛巾浴衣遞給他,“別擔心,我有的是時間。”
  “嗬對,你師姐找過你。”
  文昌突然沉默,過一會她說:“你更衣吧,我出去收拾一下。”
  同事們已經準備散會:“我們打算把些土產便回去。”,“家母愛吃杏仁餅”,“我男友喜燒乳鴿”,“乘中午那班船回去最好”,“阿昌,你走不走?”
  文昌點點頭。
  她們拉她一起,大包小多買妥回碼頭。
  同事們像手足,七嘴八舌對文昌提供意見:“人是好人,又是專業,隻可惜忙些”,“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事,我姐夫是電影導演,最近到內蒙古拍草原外景,與家人失去聯絡達三天之久”……
  此刻最好是文晶了,楊光永遠在家,據說他害怕外出,在街上握著妻子的手緊緊不放,人生真諷刺。
  在船上文昌利用時間開會:“各位,我有話說。”
  大家靜下來。
  “各位,多得大家努力,美術社最近兩年有點盈餘,我想--”
  “壞了,子昌,你不是要裁員吧。”
  有人更沮喪,“老板開口之前,一定先感激大家一番,然後,就勸你們別吵別鬧,為國捐軀。”
  “聽阿昌把話講完。”
  文昌笑說:“各位,如果不嫌棄的話,我想擢升各位做合夥人,分攤盈利。”
  大家呆住,“啊,捱出頭了,那多好,再也不用轉工,不過,阿昌,你可是要抽身到甲子工作?”
  文昌搖搖頭,“甲子那邊,事情了結,我也會退出。”
  “我知道,阿昌是要回學校讀書。”
  文昌微笑,“那多辛苦,華裔最愛讀書,我自覺已經讀夠。”
  電光石火間,有人問:“阿昌,你可是要結婚?”
  大家鼓掌。
  “有這個打算。”
  同事們圍住文昌七嘴八舌表意思,隔壁有個外國人一直留意她們,終於忍不住說:“請問你們在哪一家公司工作,如此投契融洽,但願我下屬也可以像你們這樣。”
  文昌聽了不覺滿足地笑。
  她們直接回美術室工作,並且通知文晶及施明來開會。
  小雲來得最遲,她把文昌拉到一角。
  “你找我有急事?”
  小雲點點頭,“阿昌,我決定下月做腿骨手術,為期一年,醫生認為我起碼可以長高三吋,手術後我將超過五呎。”
  文昌不出聲。
  小雲歎口氣,“我知道你怎麽想,姑姑也認為多此一舉,你們不是我,不知我感受。”
  文昌輕輕說:“我明白。”
  “不,你們不明白,你們不知道成年女子容貌身段一生像小孩的感受,無論多危險多痛苦,我都決意做這項手術。”
  文昌噤聲。
  “整個手術雖然需要一年時間,但不會妨礙我工作,我想你支持我。”
  文昌連忙回答:“一定,你有要求,盡管提出。”
  小雲籲出一口氣,“阿昌,姑姑沒看錯你,你果然性格完整。”
  “我哪有師傅說的那麽好。”
  “姑姑過幾天會與我會見醫生。”
  文昌一怔,“開懷台正在裝修,如何方便?”
  “我已經吩咐他們趕工。”
  “假使來不及,師傅可到舍下暫住,我一定照應。”
  小雲露出一絲笑意。
  文昌不由得責怪她,“你看你,又勞師傅出山。”
  “我不覺歉意。”
  文昌問,“你的主診醫生是誰?”
  “主診醫生羅林陀在西雅圖西奈山醫院,替我做手術的醫生叫科隆,就在本市。”
  文昌猛地抬頭。
  “羅醫生會在電腦熒幕指揮及觀看手術過程。”
  “你為什麽不前往西雅圖?”
  “羅醫生認為:病人在本家休養,有助痊愈,科隆醫生是他弟子,醫術精湛。”
  文昌已經無心聽小雲講述手術過程。
  她輕輕嚇出一口氣,伸過手雲,觸摸小雲頭發,她這個症候很特別,人不老,頭發地易轉白,二十餘歲的她已可找到絲絲白發。
  小雲興奮地說著將來,充滿希望,文昌不再發表意見。
  過幾天,開懷台裝修妥當,元師傅也回到老家。
  文昌一言不發,緊緊握住師傅的手,由施律師向元師傅報告近況。
  “對方同意將店名改為元英。”
  文昌仍然頑強,“不行,不像完全悔改。”
  文昌沉吟:“算了吧,一人退一步。”
  元師傅說:“我覺得可以接受。”
  “小雲,你怎麽說?”
  小雲答:“姑姑說了算。”
  施律師說:“就這麽決定,對方為著表示誠意,願致送花籃。”
  文昌說:“叫他們捐到宣明會吧。”
  元師傅說:“化解此事,你們可以專心做生意。”
  文昌蹲在師傅膝下,依依不舍。
  文晶說:“阿昌與元師傅有緣。”
  文昌怕小雲不悅,連忙站起來斟茶遞水。
  小雲跟著進廚房,自烤爐取出新鮮做好的蘋果餡餅切件,她說:“阿昌,我希望你我可以恢複嘰嘰喳喳,同以前一般親熱。”
  文昌輕輕說:“嘰嘰,喳喳。”
  小雲忽然鼻酸,“都是我不好。”
  文昌說:“你還擔心這些?師傅說這幾天你要多喝雞湯,準備做手術。”
  “阿昌,每日轉動腿部螺絲的工作,交給你了。”
  文昌吃驚,“不是由醫生來做?”
  “天天早晚旋兩次,每次半圈,醫生哪裏有空。”
  “雇一個特別看護吧。”
  小雲沮喪,“你不願我可以自己動手。”
  “不不,我幫你,我當然幫你。”
  小雲點點頭,“阿昌,公司同事說你打算結婚。”
  “結婚男方也需同意,我還在等對方開口。”
  “你先提也一簌。”
  文昌忽然笑,“怎麽說:喂,阿什麽,我都準備好了,嫁妝包括現款房產,我愛你,願意與你過一輩子,我們結婚吧,婚後我會包辦所有帳單及洗熨煮。”
  小雲地不理諷嘲之意,“就那樣說好了。”
  文昌微笑,“好的,適合機會,我會開口。”
  “我替你慶幸。”
  這時文晶來叫,“元師傅叫我們出去。”
  隻見施明律師坐在化妝椅上,圍著搭肩,頭發攏在腦後,一臉笑容。
  各人啊一聲,“師傅要示範什麽?”
  施明說:“元師傅替我畫眉,大家看好。”
  元師傅說:“小雲,你先洗一洗眉毛。”
  文昌嗤一聲笑,“我常聽祖母生前說:兒子好比眼眉毛,不生沒相貌,生了沒沒味道。”
  大家也跟著笑,小雲說:“眉毛用來擋汗擋塵,保護眼睛,有實際用途。”
  文昌說:“眉毛不宜撥光另畫,毛囊破壞了不能複元,故此中年女子多數沒有眉毛,隻宜修掉不整齊部分。”
  文晶說:“有種透明膠紙,上麵縷空眉型,每天用眉筆填上即可。”
  “每個人眉型不一樣,這種樣版不可用。”
  “有時流行濃眉,有時細眉,上世紀二十年代眉毛似一彎新月。”
  “天然點好吧,我最羨慕濃眉大眼。”
  “有些眼眉濃到連接成一行。”
  隻見元師傅替施明敷了熱毛巾,輕輕撥掉散眉,露出清晰形狀,說也奇怪,施明雙眼忽然放大許多。
  “多久做一次?兩星期?”
  “唉,人生就是維修保養,我們是有機物體,細胞不停增生代謝,所以得不嫌其煩。”
  文昌忽然說:“其實化妝是一種審美觀:把亞裔細眼描大,把非裔鼻子畫窄,膚色忽深忽淺,眉毛有粗有細,有時,還盛行在麵孔上貼假痣,一般來說,潮流跟西方審美標準走:一麵倒黃發大眼白膚是謂美。”
  小雲詫異,“是因為西方世界強大?”
  文昌答:“這是原因之一,美國文化侵略全球。”
  文晶笑,“你們在談人文學論文大綱吧,如此深奧。”
  元師傅在她們談笑間已經替施明律師修理妥雙眉,施明取過鏡子一看,“啊”的一聲,欣喜莫名,可見愛美真是天性。
  文昌問:“為什麽為類愛美?”
  有感於晶訕笑,“這還用問?吸引異性呀。”
  “對了,”施明點頭,“世上所有生物唯一大前題便是繁殖後代,生存下去。”
  “長得美,看上去比別人漂亮,都會得到優先選擇。”
  “所以你看,在經濟繁榮的城市,幾乎所有生意都著重美化人類條件:化妝、整形、健身、減肥、時裝、首飾、甚至名貴跑車孝是裝飾作用。”
  文昌忽然問:“內在美呢,那不算?”
  小雲答:“算會,所以女性也努力學業事業。”
  施明點頭:“是,我的律師樓啟業之後,忽然多了許多約會,社會地位也影響異性。”
  她拿著鏡子不放,照了又照。
  文昌看著她說:“變化很含蓄。”
  施明笑:“我最欣賞低調含蓄,但千萬不可與坐冷板凳混淆。”
  小雲問:“為什麽叫坐冷板凳?”
  文晶笑:“從前跳舞廳裏小姐們都坐在後堂板凳上等叫名字,紅人一個人出去,沒人要的一直坐板凳上,故名。”
  文昌詫異,“是真的嗎?”
  元師傅微笑,“聽你們聊天真有趣,學會修眉沒有?”
  文晶笑:“元師傅,每一行都講天分,天分最高那人便是業內狀元,凡事並非單靠學習,所以我從來不把孩子送到天才班:天才會有一班一班那麽多?開玩笑,那些,大抵不過是稍微用功的學生罷了。”
  這話惹得元師傅笑出來,“與你們一起說笑,所有氣惱都消失了。”
  這時小雲宣布:“我下周做手術,停工三天。”
  各人叮囑:“好好休息。”
  她們告辭,施明手中還拿著鏡子。
  文昌對小雲說:“師傅陪你入院,我不來了。”
  小雲也不表示特別失望,隻是輕輕說:“醫生建議用的鋼架,叫做伊薩諾夫環。”
  元師傅勸說:“這是一項多餘手術,此刻取消還來得及。”
  文昌說:“能夠使小雲快樂,既是有用,我明白,是因為我曾有同樣感受。”
  元師傅不語。
  文昌忍不住伸手去摸麵頰,“到今天,我還時時以為自己戴著麵具,見陌生人的時候,會把完整的一邊臉對向他們。”
  元師傅歎口氣,“希望醫生可以治愈小雲。”
  文昌說:“一定可以,該項手術成功個案甚眾。”
  小雲過來握住文昌的手。
  文昌微笑,“小雲,我們三人現在是你的合夥人,那不同朋友,因有利益衝突,合夥人不會離開你,我們將永遠糾纏下去。”
  元師傅又笑。
  文昌不動聲色,她考慮很久,決定聽其自然。
  小雲不過是科隆眾多病人這一,最好是以平常心待之,文昌深深歎口氣,她與元小雲好似還有若幹轇轕未完。
  科隆有電話給好:“後天一早我會過來做一項手術,明晚與你吃飯,方便嗎?”
  “我在家等你。”
  這一等便到十二點,文昌知道科隆一定會到,並不心急,她做了肉醬意麵,放在烤箱暖著,一邊忙工作。
  十二時正,他出現了,一臉胡子渣,緊緊擁抱文昌。
  他一邊吃一邊自懷中掏出一隻盒子,打開,推到文昌麵前,“文昌,我們結婚吧。”
  文昌意外,取出指環細看,隻見玫瑰金指環上鑲著細碎鑽石,分明是件古董。
  科隆說:“指環已有八十多年,祖母戴過,家母也戴過,你試試尺寸。”
  文昌套在左手無名指上,剛剛好,不用改動,十分舒貼,這並非在街上隨意買的三克拉粉紅鑽石,這戒指在科家近百年曆史,是件家傳珍品。
  “你答允了啦。”
  文昌點點頭。
  科隆一邊吃一邊笑,食物醬汁自嘴角擠出,十分滑稽,過了五十年,文昌都不會忘記他向她求婚的樣子。
  什麽都講時機,這一刻文昌想與他成為正式一對。
  吃完晚餐他向她道謝,倒在沙發上不一會熟睡。
  文昌還有工作要做,趕到天亮。
  科隆醒轉,“喲,你比我還忙。”
  “我朋友施律師說:能賺多少是多少,能多做多久是多久,有收入感覺良好。”
  兩人一起梳洗出門。
  科隆沒提是哪個病人,文昌也不說要見哪個客戶,他們已有默契不把工作放在嘴邊。
  今日客戶是一個內衣廣告,當然是強調穿上鑲有鐵絲海綿推擠的設計是如何玲瓏浮凸,實在有欠自然。
  文昌看過模特兒照片產,前與後根本不是兩個人,因此與客戶商議改良。
  對方不大接受:“經驗告訴我們,‘前’與‘後’越誇張越見效。”
  “這樣吧,照我意思做,你比較過,不滿意的話,不收費。”
  “文小姐你仍然這樣認真。”
  文昌微笑,“要抓緊顧客嗬。”其實是生意難做。
  文昌在模特兒身上做功夫,替她在胸前用噴槍均勻地打陰影,做出效果來,真實美觀。
  這下子,人人開心。
  模特兒笑說:“文小姐下星期我走台,可否再幫我化妝。”
  文昌把甲子的名片給她。
  第二天一早,文昌去探訪小雲。
  元師傅顯得有點累,她輕輕說:“手術成功,不過她要長時間調校螺絲,一定吃苦,我累了,阿昌,請你照顧小雲。”
  “我一定盡力。”
  元師傅籲出一口氣,“所有靠手的都是古老手藝,剛才做手術的是電腦手臂,主診醫生在舊金山指揮。”
  文昌微笑,“那還不是靠人手。”
  “我先回家休息。”
  文昌連忙陪師傅去叫車子。
  回轉時小雲醒來,看見文昌,呻吟:“我長高沒有?”
  文昌溫和地說:“很快就六尺高。”
  小雲歎口氣,“文昌你真是詼諧。”
  “給點耐心,我的矯形手術整整用了十年。”
  小雲輕輕說:“痛。”
  “別嚷嚷,撐著點,師傅年紀大了,少教她擔心。”
  看護進來,吩咐幾句,放下藥物。
  文昌脫口問:“醫生來過沒有?”
  看護回答:“科醫生回自己醫院去了,病人由盛醫生接手診治。”
  文昌不出聲,她覺得放心。
  看護說:“物理師稍後會幫助病人走路。”
  小雲擺手:“不不,我不會走路。”
  文昌按住小雲手臂,含笑看到她雙眼裏去,“勇敢一點。”
  小雲咬住牙關,點點頭。
  說:“我需回甲子打點,小雲,失陪。”
  看護說:“有我們在這裏,你請放心。”
  文昌先回家,看到科隆字條,他已返回工作崗位。
  文昌溫馨地看著手上指環,回甲子工作。
  店麵隻有她與一名接待員,文昌叮囑:“小心門戶。”
  整個下午隻有一個中年太太來化妝,要求“時髦但不失身份,看出去神采奕奕,但毋須比真實年齡年輕”,真是合情合理,文昌最喜歡這樣的客人。
  問她是什麽喜慶場合,她答:“敝公司二十周年紀念。”
  文昌說:“失敬,是何種行業?”
  “建築工程事務。”
  文昌暗暗佩服,用心服務。
  客人臨走時說:“與我心中所想所求一模一樣,實在太高興了。”
  她一走,接著有兩個年齡高矮體重相仿的女子推門進來。
  文昌略覺不安,這是第六感覺,兩個女子滿麵笑容,衣著整齊,並無不妥。
  文昌請她們坐下,“可以為兩位做什麽?”
  這時文昌看到其中一個的足踝上紋著一枚骷髏頭。
  其實人人遲早會變骷髏,這是不爭事實,可是不知怎地,這時文昌卻有不寒而栗的感覺。
  其中一個女子說:“我們想化妝。”
  文昌點點頭,“請問是何種場合?”
  “是一個化妝舞會。”
  “啊,”文昌心裏一愣,輕輕說:“我們不做吸血僵屍或是埃及妖後。”
  “不不”,她們笑不可抑,“我倆想化妝成她們。”
  兩人出示張放大彩照,文昌一看,嗯地一聲。
  她認得照片上是一對叫做孿生兒的當紅歌手,膚色晶瑩,笑容嬌憨,雙目明亮,十分可愛。
  客人問:“可以嗎?”
  其實這一對客人與相中人已有三分相似,憑文昌能力,不難做得七分像,加上誇張舞台服飾頭飾,起碼八九分相似。
  但是文昌輕輕說:“名人扮相是他們知識版權,不允抄襲。”
  客人意外,“很多人扮明星歌星來玩。”
  文昌解釋:“扮得不像,當作笑話,無所謂。”
  客人興奮,“你是意思是,你可以做得百分百像真?”
  文昌答:“我沒有那樣說。”
  她站起送客。
  客人搶著說:“我們可以加倍費用。”
  文昌搖搖頭。
  “那麽,”其中一個生氣,“我們到元英去,他們肯做,你們當心關門。”
  兩個妙齡女子氣鼓鼓離去。
  接待員立刻鎖上門。
  她問文昌:“為什麽不做她們生意?”
  文昌輕輕問:“為什麽要扮別人?”
  “好玩呀。”
  “她們要求完全像真,不止是玩耍。”
  “那麽,莫非是假冒、訛騙、欺詐。”
  文昌抬起頭,“我不敢肯定,但是記住,我們不接這類工作。”
  “那樣,會虧本嗎?”
  文昌微笑,“也許會,也許不會。”
  接待員再也不好說什麽。
  傍晚文晶陪元師傅來接更,客人忽然多起來。
  趁著人齊,文昌把手伸出展示指環。
  文晶淚盈於睫,“是誰,是科隆?”
  文昌微笑,“也許在初夏舉行簡單簽名儀式。”
  元師傅十分高興,“阿昌真是秘密,科隆這名字有點熟,我見過他嗎?別忘記叫我做證婚人。”
  文昌心想,上次就是太張揚,所以不得善終。
  師傅說:“小雲出院我就回鄉,在這裏我覺得累。”
  “那店就交給我們好了。”
  “客人都在外頭等,來,開始忙吧。”
  過兩日,小雲出院,走路步伐蹣跚,人見人憐。
  物理治療師一天來兩次替她調校增長螺絲,鼓勵她做活動。
  小雲穿著特製燈籠褲,日常生活異常不便,但卻苦苦忍耐,文昌不由得對她更加忍讓。
  每隔三兩天,小雲便會問:“長高沒有?”
  大家百分百肯定說:“高了。”
  在門框替她量高,每次故意刻多一兩厘米,使小雲高興。
  一日治療師刻意與文昌對話:“文小姐我坦白不掩飾請你原諒,這樣量下去一年不到小雲就會超過七呎。”
  文昌一聽,不禁對這高大強壯年輕人另眼相看,肅然起敬,“照你說,應該怎樣辦。”
  “一年後小雲最多長高二吋至二吋半,平常人還真不易察覺,我認為應令她了解實況,你說可是。”
  “對,多謝教誨。”
  “不敢當。”他微微鞠躬。
  小雲在一邊聽見,默默流淚。
  文昌帶頭向小雲道歉。
  半晌,小雲情緒平穩下來,輕輕問師妹:“師傅說你要結婚了。”
  文昌輕輕答:“明年的事。”
  “你還沒有正式介紹他給我認識。”
  “他不在本市居住。”
  “以後,你總會介紹他給我認識吧。”
  “當然,我會把握機會,盡量利用時間,好好配合工作與家庭,同時不忘與親友聯絡。”
  小雲看牢文昌發呆,這是什麽話?像政府首長對市民的文告,詞文並茂,說了等於沒說,唉,小雲自責:都是她的錯,文昌如今雖然和顏悅色,但心裏有一條刺,處處防範著她。
  這時好聽見文昌說:“物理治療師叫覃群,真是個好名字,他十分細心堅持。”
  小雲提起精神,“真多虧他,不過有時太嚴了一些,不留情麵訓斥我。”
  文昌說:“太難得了,除出師傅外,誰還會做我們指路明燈,閑人統統看著我們跌落坑渠,還拍手嘻嘻笑呢,那樣的真誠好人,給他訓都值得。”
  小雲答:“是,我明白這點。”
  這時文晶與施明結伴進來,十分擾攘,“快來讀新聞”,她們把一疊報紙放桌上,攤開到本市新聞版。
  頭條上寫:“妙齡女子冒認名歌星騙取金錢”。
  文晶讀出:“兩名年輕女孩冒認歌星孿生兒,舉辦歌迷會,與歌迷會見簽名每人收費三千大元,估計五百多人上當,涉及金額不菲……”
  小雲問:“這與我們有什麽關係?”
  文昌抬起頭,她知道這對女子是什麽人了。
  文晶讀下去:“受騙歌迷指出,兩名騙子維妙維肖,扮相與正牌歌星非常相似,故不虞有詐,直至她們遊說要求歌迷付出更多金錢,才起疑心,通知警方調查。”
  小雲大奇說:“有這種事。”
  “還有下文呢,”施明說:“提到行家了。”
  文晶繼續讀報:“據警方調查,騙徒經過巧妙化妝,為求妝扮得與原裝歌星一模一樣,協助她們行騙的元英美容院今日已經暫停營業。”
  “啊。”文昌說:“接錯客人。”幸虧她拒絕受理。
  報上刊登著騙徒被捕的現場照片,一個女子被外套蒙頭,穿短裙的她露出足踝,清晰可見該處有一個骷髏紋身。
  是她們了。
  小雲說:“看樣子元英美容也是無辜的。”
  文晶答:“每一個行業都應該警惕。”
  小雲說:“這對他們來說應是最強宣傳,為何關門不做生意?”
  “牽涉訛騙,客人如何進門?”
  施律師說:“看情形他們會暫停營業,然後隔一段日子,更改店名,再次開門。”
  大家放下報紙,不勝感慨。
  文昌捧出一大壺熱咖啡,“這麽說,我大可扮成大姐那樣,到銀行去開啟她的保險箱。”
  “沒想到化妝會成為犯法工具。”
  “除非是元師傅親手化妝,我看未必逼真,恐怕是歌迷自我陶醉。”
  文晶點頭,“我讀中學時,往往因為像某男星而對他有好感。”
  文昌不置信,“我怎麽一直不知?你真那麽蠢?”
  文晶說:“我才同情你們這實事求是的一代呢,連幼稚的憧憬也享受不到。”
  施律師放下報紙,“做生意不能饑不擇食,來者不拒。”
  大家議論紛紛,過了一個熱鬧的下午。
  接著一段時間,客似雲來,打烊時間,還有女士們在會客室耐心輪候。
  文昌對她們說:“已經五點多,來不及今晚參加宴會。”
  “不怕,九點鍾到不算遲。”
  她們那些可憐在癡癡地等的男伴。
  “那邊那位是女明星梅啟真嗎?”
  文昌輕輕答:“我不知道,我沒問。”
  客人把一張臉交給文昌,人人平等,享受同一服務,無分彼此。
  周末,文昌與科隆到大姐家做客,兩個外甥在科隆指導下替阿姨檢查臉上傷痕。
  “按到這裏有什麽感覺?”,“略疼”,“該處呢”,“一點感覺也無,十分隔膜。”
  文昌問:“我痊愈了嗎?”
  科隆答:“細胞還在繼續修補。”
  文晶走近;“你們兩個不忙籌備婚禮?”
  誰知二人同聲異口反問:“結婚何需籌備?”
  文晶吸一口氣,“你們毫無打算?”
  “已在注冊處預約時間,屆時穿整齊服飾雲簽名即可。”
  文晶睜大雙眼,“不請客吃飯,不請人觀禮,不用歡渡蜜月?”
  文昌大笑,“何必擠在一起做?”
  “也不拍結婚照?”
  “姐,我的工作便是美術設計,做一張豪華漂亮的結婚照還不容易,何必真人上陣。”
  “那麽,新居呢?開門七件事呢。”
  科隆見文晶額頭出汗,便安慰說:“婚後醫院會配給較大宿舍。”
  “不不,宿舍簡陋,窗簾家具還是上世紀的式樣,文昌不會喜歡。”
  文昌卻說:“我無所謂。”
  文晶急說:“姐姐這裏有,姐姐替你辦嫁妝。”
  這時姐夫楊光出來,“可是阿昌要結婚?我們要送禮,太太麗霞路的小房子最適合他倆,油漆一下便可入住。”
  文晶高興,“對,我一時沒想到那所小洋房。”
  叫文昌最開心的卻是姐夫終於認清了她是什麽人。
  文昌過去握住姐夫的手,“那我卻之不恭。”
  楊光笑說:“你是阿昌,是嗎。”
  文昌連忙點頭,“是,姐夫。”
  楊光卻說:“我是你大哥,怎麽叫我姐夫。”
  原來仍然糊塗,文昌卻說:“是,是,我陪你下棋。”
  文晶還在囉嗦:“床鋪被褥非得分兩季不可,另外茶具杯碗刀叉都不能少,還有毛巾牙刷……哎呀,你們卻不急。”
  科隆笑:“大姐不用緊張,需要什麽便買什麽,毋須擔心。”
  “那些散裝用品都不成套。”
  “實用即可,我與文昌都不計較細節。”
  文晶忽有頓悟,“真是,你倆在工作上才一絲不苟,你倆不計算那些。”
  科隆拍著大姐肩膀,文晶不由得把頭靠到妹夫肩上,好忽然流下快慰眼淚。
  文昌回過頭,剛好看到這一幕,大姐要到這一刻才放下心來,真是罪過,叫她擔心。
  文昌生活安定,管起閑事來。
  一日她看見覃群剛要離去,便說:“這個時候不好叫車,我送你回醫院。”
  覃群客氣推辭。
  文晶瞪他一眼,“叫你上車便上車,阿昌有話說。”
  文昌替他拉開車門,他連忙說:“不敢當。”
  上了車,文昌開門見山說:“覺得我們這幫大姐如何,是否十分巴辣?”
  老實青年連忙回答:“不不,很好,很好。”
  文昌笑起來,覺得扮大姐夠樂趣。
  “你照顧小雲多久了?”
  覃群想一想,“足有三個多月。”
  “是醫生叮囑你來看護她?”
  覃群過一會才答:“文小姐,什麽都瞞不過你的法眼,其實醫生並沒有吩咐什麽,由我自發來照顧小雲。”
  文昌訝異,“那麽,費用由誰支付?”
  覃群爽朗地說:“費用不是問題,現在每日隻需來一會,這裏離醫院又不遠。”
  文昌更加意外,“你的意思是,三個月來你自願做義工服務,從未支取薪水?我們以為院方支付,院方則以為我們私人聘用,哎喲。”
  “沒有關係。”
  “我們不可能占你便宜,請你盡快把費用算出,我們不拖不欠,即時付清,你放心,小雲有醫藥保險,她可以負擔。”
  覃群低頭,“那就沒有意思了,照顧朋友感覺不同,看著她一日一日健康,心中歡愉,這便是最佳代價。”
  “你對小雲很好。”
  “她真可愛,個子似小孩,心智也稚嫩,多虧你們多加愛護,不然不知如何存活。”
  文昌微笑,喜歡一個人,一定覺得他天真純潔無邪無助,永遠長不大容易吃虧,很多父母都這樣看子女,甚至有很多人一生都那樣看他自己。
  相反呢,不喜歡一個人,可不用替他擔心,他肯定是人精,賣了你,你還幫他數錢呢,專門使壞作弄人,切記退避三舍,以防被他計算。
  這覃群當然十分喜歡小雲。
  他輕輕說:“小雲容貌秀麗如仙林中的小靈精。”
  文昌的笑容越來越寬闊,“她可知道你的好感?”
  覃群答:“我盡量做得含蓄,她在治療中,我不想她分心。”
  文昌在停車場兜圈,拖延時間,她想徹底掌握覃群的想法,她問:“倘若小雲隻能長高兩(口寸),你怎麽看?”
  覃群笑,“文小姐,你又怎麽看?”
  “元小雲永遠是我師姐元小雲。”
  “我也這樣想。”
  文昌把車停下,“年輕人,祝福你。”
  “謝謝你的鼓勵。”
  他下車,瀟灑地揮揮手回醫院去了,每天,他利用午膳時間來見元小雲。
  文昌愉快地把車駛回公司,麵帶微笑,一直工作到深夜。
  同事們點頭說:“好事近了,故此這樣開心。”
  “阿昌,讓我們幫你拍攝結婚照片,你穿中式還是西式禮服,又古典抑或時髦款式?都不難做到。”
  文昌笑答:“用電腦合成吧。”
  “那怎麽可以!”
  “如果婚姻維持五十周年,什麽照片不一樣。”
  同事感喟:“真的,頭戴鑽冠,豪華筵席,結果,一年後宣布分手,又有什麽鬼用。”
  “婚姻與婚禮是兩回事,切勿混淆。”
  “阿昌,你怎麽看同居?”
  文昌答:“注冊後我與科隆都未必住在一處,他的工作在鄰市,我在這裏,二人兩邊走。”
  “那麽說,你反對同居?”
  文昌說:“是,我反對未婚同居。”
  大家笑,“阿昌忽爾變男女關係問題專家。”
  周末,科隆通知文昌:“新宿舍已經發下,你過來看看。”
  科隆親自髹漆,文昌一走進去就高興,老式房子樓頂高,開隔四整,房間寬大,客廳可以騎腳踏車。
  科隆笑問:“怎樣?”
  “滿意到極點。”文昌由衷之言。
  科隆充滿愛惜地說:“簡單的人,簡單的願望。”
  文昌說:“我的家就比較豪華。”
  這時電話不停響起,文昌一看短訊,呆住,電話啪一下跌在地下,科隆放下油漆刷子拾起一看,隻見小小熒幕上六個字:“師傅病逝,速回。”
  文昌耳畔嗡嗡響,抓起手袋外套就奔出門,在電梯裏發覺忘記穿鞋子,回去穿上鞋,又漏了錢包。
  科隆按住她,“文昌,深呼吸。”
  回到開懷台,發覺文晶與施明比較鎮靜,客廳裏已安放著一大瓶白色水晶球菊花,兩人過來握住文昌的手。
  “小雲呢?”
  “在書房裏由覃群陪著。”
  “師傅的事怎麽辦理?”
  施明走進來,“已經辦妥。”
  文昌意外,“什麽?”
  “元師傅一貫底調,早已安排妥當:沒有儀式,不想驚動任何人,叫你們高高興興生活。”
  文昌發呆。
  文晶含淚歎息,“將來,我也要這樣處理,什麽紀念日生日通通不重要,活著的每一日都值得慶祝。”
  文昌走進書房,看到小雲靠在沙發上流淚,覃群回過頭來,與文昌招呼.
  文昌把科隆帶進書房,介紹給他們認識。
  科隆詫異,“元小姐,記得我嗎,我是你主診醫生。”
  覃群也說:“科醫生,你好。”
  小雲隻是流淚,與文昌之間的一切疙瘩芥蒂都洗滌得一幹二淨。
  科隆蹲下問小雲:“你就是文昌的師姐?原來是一家人,以後方便照顧。”
  文晶進來擁抱小雲。
  施明把飲料端進來,這時才說:“阿昌,你把鞋子左右腳調轉穿反了。”
  文昌不出聲,她捧起熱茶喝一口,歎口氣:“音容宛在。”
  施律師說:“元師傅有一小箱子線裝書在我處,說要留給阿昌。”
  文晶問:“可是秘笈?”
  施明答:“要看過才知,開懷台業權屬於小雲,想沒有人會有異議。”
  一隻小小樟木箱抬進來,打開一看,全是元師傅的筆記日誌,用毛筆詳述描繪她說見特別個案及心得,還有一整套她常用的化妝筆。
  文昌垂頭不語,隻覺不配。
  覃群與科隆在一旁談到小雲的腿部手術進展。
  隻聽見科隆低聲說:“可有進醫院定期檢查,一切做足就沒有問題……”
  對覃群來說,世上最重要是元小雲,其餘天災人禍那都是別人的事,他完全正確,愛一個人理當如此。
  那一晚大家都留在開懷台,各人也沒有多話,隻是偶然交換一個眼神,或是拍拍對方背脊。
  文晶找出睡袋,每人派發一個,大家在大廳席地而睡,施明用電筒看文件,文昌戴耳機聽音樂。
  科隆一直握住未婚妻的手。
  文晶說:“我有丈夫孩子,我得回家,明天一早給你們送早餐來。”
  文昌說:“你小心駕駛。”
  期於的人關了燈,輾轉半晌,也都終於睡著。
  文昌第一個驚醒。
  她脫口問:“師傅,你找什麽?”
  各人跟著醒來,小雲問:“阿昌,你看見姑姑?”
  文昌揉揉眼:“我一定是做夢,刹那間象是看到師傅,她很年輕很靈活,象是在那邊抽屜裏找鑰匙。”
  大家不出聲。
  覃群到廚房做茶點,這時,文晶帶著司機買了粥麵來招待他們。
  文晶說:“日子還是要過,我剛送孩子們上學,一會要到銀行辦事,家裏洗衣機壞了,下午有人來安裝新機器,元師傅也會希望我們如常生活。”
  小雲低頭:“說的是。”
  文昌頹然,“古時著一見茅廬哀悼三年是不可行的事。”
  “各位收拾心情吧。”
  文晶積極態度鞭策大家收拾地方,分頭梳洗,出門工作,約好傍晚再見。
  文昌對姐姐說:“你真行。”
  文晶苦笑,“從前我也不過是做股票,睡懶覺,打麻將,現在家庭擔子落在我肩上,我不起勁行嗎?”
  文昌連忙點頭。
  “孩子們留意我麵色,我不高興,他們也不開心,我笑不出來,他們也苦惱,我隻得振作,阿昌,替我化一個笑妝,看上去整天紅粉緋緋,咪咪笑,沒煩惱。”
  “大姐,你現在精壯。”
  “是,隻剩一百一十五磅,有時還少一點,可穿六號衣服,算是意外收獲。”
  姐夫出事之前,姐姐穿十二號,好不臃腫,此刻靈活得多。
  文晶指揮如意,打開大門做生意。
  科隆與覃群一起回他們醫院工作。
  文晶看著小雲說:“你瞧你們倆多幸運。”
  小雲緩緩走近,把頭靠在文晶肩上,有客人上門,她出去應付。
  文晶出門去銀行,文昌聽見接待員說:“阿昌,你諳法語,請與這位勒勃朗先生講一講。”
  文昌探頭出去,隻見接待所站著一個年輕歐籍男子,他們歐洲人總有股特別味道,發型時髦,衣褲貼身,討人歡喜。
  文昌也知道他們都會英語,不過事先得用法語交談數句,叫他們放心。
  “我叫阿昌,可以為你做什麽?”
  勒勃朗即金發兒的意思,他笑說:“一位朋友介紹我來,我試試把我的構思說出:一個月後我代表速思時裝到巴黎假小皇宮舉行發布會。”
  文昌說:“是,是。”
  他改用英語,取出圖樣:“六名模特兒,六個假人形,可是,真模特要化妝成假人,忽然在舞台上走動,而假人得象真人,隻會轉動,造成驚異效果,可以嗎?”
  文昌微笑,她看著小雲,“你勝任有餘。”
  小雲不出聲。
  勒勃朗說:“事先,我想看看示範作品,我帶了模特兒來,別擔心,我們會按時付費。”
  他打了一個電話,一名紅發模特兒推開門走進來,她足足有六尺高,可是身段纖細,宛如男童,看上去根本不似真人,不用妝扮已有七分象人型娃娃。
  模特兒手中拎著大袋,打開,裏邊是一具塑料人形。
  勒勃朗說:“交給你們了,我兩個小時之後回來,請問何處有美術館?如不,書店亦可。”
  文昌找出一張地圖,略加指點。
  勒勃朗看著她微笑,“你有時間嗎,文小姐,你可否做我的向導?”
  文昌客氣地回答:“你剛指派工作給我,我怎麽走得開。”
  他笑著說:“是,是。”他離去。
  小雲說:“我們抽簽,看誰做誰。”
  結果文昌抽得做假人,她把人型手腳身體接好,放在椅子上,凝神半晌,又找出師傅筆記翻閱。
  她還沒有開始,小雲的工作已完成一半,她讓模特兒到天井抽煙喝咖啡休息片刻。
  小雲過來探望,“可需要幫忙?”
  “請你看一看這樣是否可行。”
  小雲走近,加插意見,兩人一起為假人化起妝來,她們先做手腳上陰影光暗,然後慢慢在麵孔上做工夫,文昌有現成的假眼珠,她嫌假人的眼珠不似,精心換上。
  這時真模特兒自天井走回來,看到假人,發狀,過半晌,才輕輕走近,伸手觸摸,她喃喃說:“天啊,同真人一模一樣,比我更象真人,我臉上矽料太多。”
  小雲露出勝利微笑。
  她們替真假模特兒穿上同樣衣裳,戴上同樣假發。“去,去坐在白色沙發上。”
  文昌替她們拍照片。
  看過樣板,她說:“小雲,替真人補些油,她看上去太呆。
  這時大門推開,勒勃朗回轉,他捧著一盒龍須糖吃得香聞十裏,一看到兩個模特兒坐在沙發上便呆住。
  不知怎地,他也怕驚動她們,放緩腳步,輕輕走近,嘴裏喃喃說:“中國人神秘絕技名不虛傳,哪個是真,哪個是假?”
  文昌用法語說;“由你來分出真假。”
  他在三尺距離站定,凝視半晌,指著左邊,“米雪兒,你站起來。”
  模特兒果然活動起來,她站立,法國人才發覺不對勁,原來她隻得五尺三四寸高,開口說:“我不是米雪兒,我是接待員。”
  法國人的下巴落下,他去摸另一個模特兒,“米雪兒?”
  那卻是假人,他怪叫起來,“真人呢,真人去了何處?”
  這時,米雪兒才從房內施施然走出來,三個人並排坐在一起,勒勃朗又混淆了。
  他又跳又叫,終於握住兩個真人的手不放。
  文昌與小雲這才知道工作可以帶來如此大的滿足感。
  勒勃朗高聲說:“我立刻通知公司把合同送來,能夠找到你們是速思時裝的榮幸,唉,怎麽會有這樣的絕技!”
  這時其他的客人也到了,對牢真假模特兒嘖嘖稱奇。
  勒勃朗心服口服,帶著米雪兒與假人形離去,接待員卸妝。
  小雲與文昌滿足了疙瘩的法國人,彎腰笑一會。
  文昌說:“去巴黎小皇宮工作呢。”
  “阿昌,你也去。”
  “都走開了,誰招呼客人,你帶著接待員,請覃群陪你,不就行了,假人可以先幾天做好,真人即日化妝,帶齊一切用品,三五日來回,你又增長見識。”
  “我行嗎?”
  “剛才已經示範過。”
  “小皇宮在什麽地方?”
  “長方形的羅浮宮末端角落有兩個展覽館,上方那座叫大皇宮,下方叫小皇宮,西端的展覽館名字更奇,叫橘院,我在該處參觀過馬蒂斯畫展。”
  “阿昌你真不能陪我?”
  “是你單獨行動的時候了,有事你與覃群商量。”
  文昌說罷開始工作,一直忙到傍晚。
  第二天一早,勒勃朗前來簽約,還帶著飛機票及酒店房間號碼。
  小雲沉著簽下名字。
  覃群替小雲準備了一輛輪椅,他們準時出發。
  薑是老的辣,在飛機場,文晶狠狠對覃群說:“把握機會,別空手回來!”
  文昌微笑不語。
  能做的就這麽多,都已經辦妥,其餘的,就靠緣分了。
  是次演出十分成功,勒勃朗把剪報傳真給文昌參閱,巴黎報章雜誌都有報道該項別致演出,“意外驚喜”、“不落俗套”、“正當你以為女服設計已不可能再有新意之際,速思給你一陣驟雨。”
  然後,一篇專訪叫“輪椅上的女孩”吸引著她們的注意力,“阿昌,試試翻譯。”
  文昌讀出:“將繪畫及化妝融為一體的魔術師,眾人為這名小女娃著迷。”
  文晶微笑問妹妹:“可有後悔沒跟著去巴黎?”
  “怎麽會,”文昌答,“我由衷替小雲高興。”
  “我也是。”
  勒勃朗準時凱旋歸來,小雲與覃群決定多留幾天,勒勃朗說:“花之城市對遊客就是有這種影響。”
  文昌笑,“我猜想他們玩的很高興。”
  “有好幾個設計師通過我聯絡小雲工作,聽我說,阿昌,你們若果想到巴黎工作,前途似錦。”
  文昌隻是笑。
  勒勃朗遺憾,“當然,你不會考慮離開科醫生。”
  文昌回答:“我有工作,我有家,我有伴侶,我很滿足。”
  “沒想過揚威海外,衣錦還鄉?”
  “目前一切已經十分夠用,謝謝。”
  “文昌你是我所認識少數可愛女子之一。”
  文昌靦腆,大笑起來。
  那天傍晚見到科隆,她繞著他的臂膀不放,兩人索性外出散步,在路上越走越遠,終於要叫計程車回家。
  滿足就好,否則,給你世界,還是不夠。
  小雲與覃群終於回來了,文昌去接他們。
  隻見覃群拎著折疊輪椅,小雲穩定步行,文昌揮手歡呼。
  他們真難得,兩件行李去,照樣兩件行李返,物質引誘不起作用,文昌笑問:“沒有收獲?”
  小雲指指頭腦,“全吸收在這裏。”
  “可有到南部遊玩?“
  覃群回答:“我們到倫敦去了,小雲十分喜歡歐洲。”
  文昌說:“以後每年可去住上三個月。”
  上車坐好了,小雲說:“阿昌,有一件事要告訴你。”
  文昌看著她:“請說。”
  小雲忍不住咧開嘴笑:“阿昌,我與覃群已在倫敦注冊結婚。”
  文昌一怔,隨即接收了這個好消息,她鼻子發酸,眼淚像泉湧,她邊笑邊哭邊捂住臉,“對不起,我太高興了。”所有生物之中,人類感情最為複雜。
  小雲也雙眼通紅,“我以為我永遠不會結婚。”
  文昌答:“我也是,可是,你搶先成家。”
  “覃群在大英博物館門前對我說:‘我們結婚吧’,有一個聲音在我腦海中催:元小雲,還等什麽呢,於是我立刻說好。”
  文昌說:“你做的很對。”
  “同你一樣,阿昌,我們不打算請客慶祝刊登啟事舉行其他儀式。”
  文昌笑,“仍然住店裏好了。”
  這時覃群結結巴巴地說:“我稍有積蓄,或許可以在郊區找房子。”
  文昌笑,“那對小雲工作多麽不方便,容後商量。”
  文昌把這個好消息用電話向文晶報告,文晶守雜店門,看到小雲立刻趕近擁抱,一邊大讚覃群:“做得好,做得好。”
  原來文晶自家裏取來一副大紅百子圓編花被作為禮物,打開披在沙發上,覃群沒聲價道謝。
  “你們放下行李且去梳洗休息。”
  文昌說:“我要回美術室趕工。”
  文晶過來握住妹妹的手:“你也快了。”
  “姐姐有何忠告?”
  “三年內仍相處和睦,婚姻大抵可以維持下去,”
  姐妹倆大笑。
  文昌結婚那日,文晶與小雲任證婚人,楊光、覃群與兩個外甥觀禮。
  小雲笑:“比我們熱鬧得多。”
  楊光忽然說:“真好,兩個妹妹都結婚了。”
  他又記錯,不過,這些都是無關重要的小節。
  無論文晶怎樣勸說,這兩個妹妹都不願請客吃飯。
  文晶氣餒,“那麽,人家怎知你們已是科太太與覃太太。”
  “我們勿須任何人認同。”
  文晶悄悄問妹妹:“小雲有否長高一點?”
  “效果十分理想,她已升高十多厘米。”
  文晶感歎:“兩個孩子,一年幾乎長高三四寸呢。”
  “所以,要珍惜擁有的一切啊。”
  文晶伸手輕輕撫摸妹妹麵孔,“你與小雲之間,所有誤會都冰釋了嗎?”
  文昌牽牽嘴角,這樣答:“現在,各人都找到伴侶,過去的事,永遠淡卻,可是,人長大了,不比從前,什麽都說,什麽都笑。”
  “是,臉上雖然無傷痕,可是隱隱看得到修補部分。”
  文昌說:“人與人之間,還是維持一點距離的好。”
  可是,與兩個外甥又不必見外,文昌與他們玩成一堆:真的滾在一起,他們此刻有點重量,每人六十多磅,比文昌在十二三歲時還重,搏鬥起來有點吃力,不一定占上風,因此更加有趣。
  他們比遊泳、比籃球、比電子遊戲,比常識問答……時時玩得不亦樂乎,外甥一句“阿姨了解我們”,便叫文昌樂把半日。
  文晶說:“那麽喜歡孩子,該自己生呀。”
  “外甥也一樣。”
  “他們已長大,拒絕摟摟抱抱。”
  文昌遺憾,“真討厭可是,我伸臉過去,他們會躲開。”
  “所以幼兒會不停被生下來好讓我們盡情親熱。”
  “我沒空耽在家服侍他們。”
  文晶說:“我就是在家帶孩子時學會在電腦上做股票,阿昌,你的工作可隨時搬回家做,背著嬰兒也無礙做設計。”
  文昌猶疑,“那也太辛苦了。”
  “沒有痛苦,沒有收獲,你自己生意已夠幸運的了。”
  “可是生老病死——”
  “智者想了幾千年不得要領的事你又何必去傷腦筋,總之人雲亦雲,結了婚第二步便是生兒育女。”
  文昌駭笑。
  真沒想到小雲又比她早一步。
  腿動支架尚未拆除,小雲已宣告懷孕。
  文昌沒想到她勇敢如斯,除了全心全意支持她,也無話可說。
  這時,小雲又接下幾個重要的任務,有一宗要到紐約工作,除卻覃群,誰都有點擔心,可是覃群保證沒有問題。
  文昌問科隆:“不怕嗎?”
  科隆也十分樂觀,“放心,人的腦力與體力,越用越堅強,不用,反而會變廢物。”
  科隆是專家,文昌對他十分信任。
  小雲出差,開懷台工作由文晶擔當,忙得透不過氣,一早八點便開始化妝。
  “姐,請推掉一些客人。”
  “都是新娘,都希望是一輩子一次的事,怎麽推?”
  “咦,真是,四五六月都是旺季。”
  文晶有一個建議:“我們不如流水作業,我先把人客的麵孔打底稿安排勻淨,你來上色加陰影。”
  文昌咧開嘴笑,“我聽說,連十七世紀荷蘭大畫家倫勃朗都是這麽做:他有一所畫室,忙的時候,他隻繪畫中人麵孔,身體手腳由徒兒代筆。”
  “看,舉世聞名的畫家尚且如此。”
  “我們小人物,還是親力親為的好。”
  “明天上午三個新娘一齊上門,你趕得及嗎。”
  “那麽叫她們先來一趟,我幫她們預先調校粉底顏色。”
  “做淺中深三色不就可以了。”
  文昌啼笑皆非,“那還叫專人化妝,幹脆叫她們自己動手好了。”
  “新娘子多忙,恐怕走不開。”
  “那以後不做新娘化妝。”
  文晶跌腳。
  半晌,新娘們都抽空來到,文昌仔細詢問她們在室內抑或戶外舉行婚禮,用儀器記錄她們皮膚光度,精心調配底色及粉底。
  “文師傅一絲不苟,這粉底可否多配一些,放在密封盒內,我願意購買。”
  另一位說:“文師傅象做科學實驗般認真。”
  到了大日子,她們被安排在不同的房間裏,由文晶先上好粉底,再由文昌著色,節省時間。
  文昌遺憾,“這不是正確的做法啊,實在無奈。”
  文晶答:“我喜歡在美加熨頭發,因為在那邊,師傅從頭到底親自卷發加藥水。”
  可是準新娘們卻開心滿意得淚盈於睫。
  “文師傅,不如由你們包辦新娘化妝禮服攝影。”
  文昌駭笑,“那是幾門完全不同的學問,一定要分工。”
  文昌一點野心也無,隻想為這些可愛的待嫁女服務,使她們當天看上去象一朵花。
  “我的伴娘也想起文師傅化妝……”
  “實在沒有時間了。”
  “她願意晚上來做,犧牲睡眠,第二天十時出席婚禮。”
  文昌還是不答允。
  新娘失望,她母親推它一下,“文師傅是為你好,婚禮上隻可有一個主角。”
  新娘這才會意,她笑出聲來。
  傍晚,人客都走了,文昌鬆一口氣。
  司機送兩個外甥來問功課。
  一個說:“老師要做一個地球模型,標出各地層及地心。”
  文昌說:“我有辦法,我有大量國家地理雜誌立體參考書。”
  另一個說:“老師叫寫抒情詩一首。”
  文昌笑:“我最擅長寫打油詩,兩位請坐,我們互相切磋。”
  兩個男童笑顏逐開,“阿姨最了解我們。”
  正在忙功課,接待員進來說:“有客人找元嬰師傅。”
  文昌扔下筆,走出招呼。
  隻見一個衣著素淨的年輕母親帶著一個七八歲小女孩在接待室等候。
  文昌對她們說:“元嬰師傅已經仙逝。”
  那母親:“她外遊未返。”
  “那麽,你一定是文師傅了。”
  文昌溫言說:“不敢當,有什麽事嗎?”
  年輕母親轉過頭去,“妹妹過來。”
  那小女孩忸怩,不願走近。
  “妹妹,過來給文師傅看你麵孔。”
  文昌這才留意到小女孩頭發遮住左邊臉頰,她立刻意味到小孩麵孔有缺陷,不禁測然。
  你怎麽問一個小孩解釋麵孔醜妍不是人生最重要的事呢。
  文昌輕輕坐下,“過來,不怕,讓阿姨看看。”
  小妹妹緩緩走近,年輕母親為她撥開頭發,文昌看到與她一模一樣的燒傷,那四分之一麵孔已經不存在,隻有扭曲疤痕,她的耳殼也被削平。
  文昌“恩”一聲。
  小女孩輕輕哭泣。
  母親的聲音低得不能再低:“保姆車失事……”
  “醫生怎麽說?”
  “醫生說要做多次皮膚移植手術,然後裝上假耳殼,可望改善外觀。”
  那母親也忍不住飲泣。
  “文師傅,過了暑假,妹妹將要開學,這樣子,她不願離家,我聽人說元師傅這裏可以幫助她,你們的化妝技巧或可使小孩過正常學校生活……”
  妹妹抱著母親哭泣。
  文昌兩個外甥聽見哭聲找出來。
  兩個男孩問:“什麽事,阿姨,誰欺負這小女孩?”
  文昌連忙說:“不管你們事。”
  可是外甥走到妹妹麵前,他們小孩之間自有一套,“別怕,告訴我,我替你出頭。”
  另一個看到那可怕燒傷疤痕,卻這樣說:“就是為這個?唏,阿姨先前麵孔也是這樣,現在還不是通通醫好了,別怕。”
  那母親十分意外,看著文昌。
  文昌點頭,趨近麵孔,讓她細看。
  年輕母親忽然唐突地伸手觸摸文昌臉頰。
  文昌輕輕說:“可以醫得好,未來幾年,醫學想必更加進步,你請放心。”
  她連忙點頭。
  這時,小女孩已隨小朋友到大廳玩遊戲。
  “在此期間,我看看有什麽可以幫到小妹。”
  她回到房間,取出一支盒子。
  盒內放著她從前用的那半張纖維麵具。
  文昌喚小妹過來,把麵具輕輕覆罩在她臉上,隻聽到她母親輕呼一聲“啊呀”。
  文昌說:“我幫她修改一下,每天上學之前,用膠水粘上,放學後洗脫,是比較麻煩。”
  “不要緊不要緊。”
  “至於假耳殼,我這裏多的是,我們來挑一個。”
  忽然之間,她們母女破涕為笑。
  那邊,小妹的新朋友叫她:“喂,你不是要學做地球模型嗎?”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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