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個複雜的故事

(2008-09-16 13:49:50) 下一個
  元子與雅子是兩兄妹。
  父母已經辭世,留下小小一點資產,元子愛護妹妹,事事以她為先,直到他兩年前結婚。
  大嫂許百美忽然成為劉家之王,把父母遺下小小公寓重新裝修,並把雅子請出去住宿舍。
  雅子在大學領有配套獎學金,這點難不到她,不過雅子也是個孩子,從此表情有點難看,兄妹關係轉為惡劣。
  雅子對好朋友仲雲說:"本是同胞而生,出自一個娘胎,不知怎地,卻為個陌生人變的生分。”
  仲雲說:“那不是陌生人,那時他的終生伴侶,將為他傳宗接代。”
  “你也有兩個嫂子吧。”
  “不錯,所以我明白你的處境。”
  “他們也把妻子奉若神明,也似老鼠見到貓?”
  仲雲笑:“像見到閻羅王。”
  “哇。”雅子不再抱怨,既然家家如此,也就屬於正常現象,多說無益。
  雅子不大回家,她知道,周末,時時有大嫂娘家的人,住在她原先的房間裏。
  雅子記得很清楚,那是一個熱得不能再熱的夏日,她坐在大堂回答最後一份考卷。
  雅子早獲一家跨國電腦軟件公司錄取,可是仍然聚精會神寫答案。
  忽然監考老師給她一張紙條,上麵寫著,“令兄劉元子已送入急診室,請即往救恩醫院。”
  雅子耳畔嗡地一聲,忽然什麽都聽不到了,她立即收筆,交上試卷,匆匆趕往醫院。
  抵達醫院,她耳畔仍然作響,頭暈腳浮軟,她看見大嫂不停哭泣。
  元子軟弱地躺在雪白病床上,精神萎靡。
  元子叫她:“過來,坐下。”
  雅子走到床邊,輕輕坐下。一個中年醫生走近她和藹可親,用不高不低,鎮定平和的聲音說:“我是主診醫生王光平,你是雅子吧,令兄患腎衰竭,你願意幫忙嗎?”
  雅子點點頭。
  王醫生說:“那麽,請立即作測試,看看是否適合做移植手術。”
  雅子根本不知元子病重,她看著兄長。
  元子還算鎮定,他輕輕說:“不想你擔心。”
  這一年多他們很少見麵,沒想到元子已罹惡疾。
  這時有看護帶雅子到鄰室做檢查,大嫂許百美進來說:“雅子,你在這文件上簽個名子。”
  雅子抬起頭,隻見她眼鼻紅腫,已經哭了很久,雅子發覺那份文件,是售樓同意書。
  父母留下一點小小資產,歸兄妹名下,雅子已經遷出,為什麽還要出售?
  許百美說:“治病需要大量費用,必須籌備現款。”
  雅子隻得簽下名字,放棄產業。
  許百美似乎滿意,把文件鄭重收好,匆匆離去。
  王醫生過來坐下:“雅子,令兄患了一種十分特別的遺傳病,他的大動脈衰退,導致兩腎衰竭,其他器官亦受影響,我們打算先更換他的大動脈,再替他換腎,他將有一年時間長住醫院。”
  雅子自始至終發呆,她完全處於被動。
  “請在這裏簽署。”
  她一下子簽了兩份重要文件。
  看護取過樣本離去。
  王醫生說:“你可以回去,等我們消息。”
  雅子忽然恢複說話能力:“我兄弟是否危害?”
  王醫生沒有正麵作答:“我們會盡力,你請放心。”
  “我想與他說幾句話。”
  雅子回到大哥身邊,握住他的手。
  元子問:“你簽了名字?”
  雅子答:“兩份都簽了,一份是售樓書,另一份是捐贈器官。”
  元子點頭:“那我就放心了,我若有不測,百美也不虞生活。”他完全沒有想到與妻子年齡相仿的親妹。
  這種時分,雅子又怎好與兄嫂爭執。
  “幾時發現惡疾?”
  “年初,可是咳血,唉,早知如此,真不該結婚,平白連累百美,她真命苦。”他心中隻有愛妻。
  雅子無言。
  “你回去等消息吧。”
  雅子點頭離去。
  回到宿舍,好同學方仲雲焦急迎上,“什麽事?”
  雅子用雙手掩臉,簡約地說一遍。
  仲雲發呆,她半響隻能說:“天有不測之風雲。”
  “我內疚,兩兄妹,他得到遺傳病,我健康。”
  “所以,你把名下財產簽了給他。”
  “仲雲,我有一雙手。”
  “你同意捐贈器官?”
  雅子點頭,“元子是我手足。”
  “一日之間,你失去所有。”
  “假使救回元子,一切都是值得的。”
  仲雲忽然嗤一聲笑。
  她改變話題,”今日試卷占總百分是十五,即使你交白卷,也能憑平時分拿甲級。”
  雅子卻說,”仲雲,上網查一查大動脈衰退是什麽一回事。”
  仲雲用搜索引擎找到資料:“動脈蛋白質基建無端自毀,動脈破壞不堪,影響各器官機能,特別是肺與腎。”
  “如何救治?”
  “更換大動脈,應多元酯人造纖維血管代替,這是人體最大手術,請看。”
  圖像中病人自胸至腹都是縫針,同解剖一般。
  “手術時間約十小時以上。”
  可憐的劉元子。
  “生還機會多少?”
  “百分之五十,算是不錯,病人其實並無選擇,是想想,大動脈敗壞,必死無疑。”
  雅子躺在小小宿舍床上,輕輕說:“可能是我,可能是他。”
  “你講的隊,現在是元子,不是你。”
  雅子說:“換在一百年前,想也不要想,可是今日,西醫一定設法救治。”
  “你害怕嗎?”
  “怕什麽?”
  仲雲說:“捐腎有一定危險。”
  雅子微微笑:“他是我兄弟,他並不重。”
  仲雲感動,“我希望有日有人會對我將同樣的話。”
  雅子說:“但願你家人誰也無須為任何人犧牲。”
  那夜特別炎熱特別長,睡了又醒,醒了又睡,天還是不亮。
  雅子累急流淚,有什麽事,最好兩兄妹結伴一起走,不愁寂寞。
  天朦亮,雅子梳洗,到醫院聽消息。
  王醫生比她更糟,他迎出說:雅子,你的腎髒不適用。”
  雅子大驚,“據說,今日醫科已進步到器官無需百分之百配合,亦可移植。”
  王醫生答:“劉元子的情況不同,我們不能冒險,情願等待更好機會,希望家屬認同。”
  雅子急得團團轉,“我與元子是親兄妹,器官怎會不配?”
  她壓抑了一整晚的情緒忽然崩潰,雅子掩臉大哭。
  王醫生有一顆仁心,他讓看護給雅子喝冰水,並且候診室稍等。
  看護溫言說:“你情緒不安,影響病人。”
  雅子點點頭,卷縮在沙發上,她剛想去洗把臉,忽然有一小組三四個人走近,雅子認出是大嫂的親戚,剛想招呼,他們已經坐在角落座位。
  幾個人麵色都很差,議論紛紛,不住把抱怨:“真沒想到百美運氣如此不濟”,“人家結婚要查三代,就是要看是否有遺傳病”,“眼看就要做寡婦”,“搞得家中愁雲慘霧”,“一大早跑醫院”……
  “還要我們去驗血捐腎,神經病”,“我也有家小,有什麽三長兩短,我家人怎麽辦”。“就想到他自己所需,自私放肆”,“噓,來了。”
  這時,雅子已不想與他們打招呼。
  隻見他們把大嫂拉到一旁,“去喝早茶吧,你總得吃東西。”
  “該是商量後事的時候了。”
  他們擁撮著許百美離去。
  雅子鎮定下來,想探訪大哥,看護卻說:“他剛休息,你晚些來吧。”
  雅子在附近市立圖書館逗留一會,再回到病房,聽到兄嫂對話。
  “他們總共湊了二十萬給我,這筆錢是我外甥的教育金。”
  大哥歉意的聲音:“怎麽好意思。”
  “這隻是醫藥費的冰山一角。”
  “不如轉往公立醫院。”
  大嫂說:“我到算帶你到內地醫院做所有手術。”
  雅子一驚,發出聲響。
  大嫂許百美抬頭,一見是雅子,一口氣出在她頭上:“這麽大了,還是鬼鬼祟祟。”
  雅子說;“大哥留在救恩醫院比較好。”
  許百美站起:“誰問你的意見,你有何貢獻?”
  元子連忙說:“好了好了。”忽然嗆住,劇烈咳嗽。
  雅子逃回宿舍。
  她知道她有多少積蓄,銀行本月尚餘,八百九十多元。
  仲雲過來,“等錢用?我這裏有。”
  “這不是到泰國曬太陽三兩千旅費的事。”
  仲雲吃驚,“要多少?”
  “越多越好,籌我大哥的醫藥費。”
  “準救的活?”
  “醫生說有一半機會,故此大嫂要轉往內地救治。”
  仲雲感慨,“你看,健康就是財富。”
  “我覺得我也需要出一份力。”
  仲雲說:“你不是已經放棄業權?”
  雅子答:“房產一時不易變賣。”
  仲雲想一想:“要快錢,我有辦法。”
  雅子立刻知道這是上刀山落油鍋的事,一顆心反而定了下來,“說來聽聽。”
  仲雲把手提電腦挪到膝上,按到一個網址,一邊輕輕說:“記得我去年的叫付寧及朱蓓蓓刮目相看新跑車嗎?”
  雅子暫忘悲痛,“如何得來?”
  仲雲把電腦熒幕對牢雅子,“你慢慢看。”
  她做了咖啡。
  雅子目光凝在網址上:“征求卵子。”
  雅子霍一聲站起。
  仲雲輕輕說:“女體自胚胎起便有兩枚卵子,卵巢內含有數十萬顆卵子,卵巢並不生產卵子,隻是儲藏器,記得高中生物課程嗎?”
  雅子不由得點點頭。
  仲雲說下去:“卵子,使人體內最大的細胞,生命之源,人類之本。”
  雅子的脖子生硬發痛,她揉一揉,“卵子利內含有我的遺傳因子,它若受精分裂成胚胎,就是我的子女。”
  “正確。”
  “出售子女?”
  “不,出售卵子。”
  “仲雲,你用卵子換跑車?”
  “我還用它們換過學費及生活費,雅子,健康與相貌秀麗的大學生極受歡迎,又可幫助不孕夫婦,何樂不為。”
  雅子聲音顫抖,“我不能接受。”
  這算什麽,這簡直是把賣身二字晉升到另一階層。
  仲雲答:“這是商業世界,我是貧女,貪圖物質享受,我總想把我所有,去換我所需,公平交易,明年畢業,我將出賣腦力。”
  雅子頹然坐下。
  仲運用手指彈電腦液晶熒幕,發出錚錚響,“立即付款。”
  雅子問:“你幾時出賣靈魂?”
  仲雲不怒反笑,“沒有求,也無供,暫時沒交易。”
  雅子低頭,“對不起。”
  “沒問題,”仲雲說:“假使家父是富商,一早為我籌下學費嫁妝?我無論學問人品如何,都與人無尤,隻要躲入娘家。可終身鑽研紅樓夢,名勝古跡,既然沒有這種幸福,隻得自把自為,接受世人評估。”
  她喝完咖啡,把杯子洗淨,離開雅子的房間。
  雅子太陽穴隱隱作痛,用冰袋敷著頭頂,不知不覺盹著。
  她無可避免地做了個夢,夢見骷髏似的元子拉著她的手,“救我,雅子,救我。”
  雅子驚醒,不知她還可以做些什麽。
  有人敲她房門,雅子一看,原來是大嫂許百美。
  她衣裳稀皺,一臉愁容。
  她走進來攤開雙手,“我還能做什麽呢?”
  雅子無言。
  “還欠十萬醫藥費,我在娘家已像瘟疫,親人一拒聽我的電話。”
  許百美號啕大哭。
  結婚不多久便發覺丈夫病重,又不能不盡力醫治,卻有能力有限。
  雅子忽然聽見自己鎮定的聲音說;“你們先上去,我替你籌款,一有著落便會匯上。”
  “你又有什麽辦法?”許百美懷疑。
  “事在人為。”
  許百美拭去眼淚,“也隻能這樣。”
  隻比她大三歲的大嫂離去之後,雅子打開那個叫助人為快樂之本的網頁。
  “高價征求,請將年齡履曆及近照呈上,絕密。”
  網上還有詳細手術過程:“略有不適,毫無不良反應,”明澄清晰,冷冰冰的科學。
  雅子考慮整日,才把個人資料電郵。
  沒想到反應這樣迅速:"劉小姐請於明早九時親臨國際實驗室找歐醫生。”
  一宗買賣已在進行中。
  雅子腳步有些輕浮,她喝杯牛奶,提早休息。
  第二天早上,她準時到達國際實驗室,歐醫生立即出來招呼。
  “我是心理醫生歐錦怡,想和你談數句。”
  雅子唯唯諾諾,不敢抬頭。
  歐醫生大方純醫學態度叫她略為好過。
  隻聽得她這樣問:“你如何幹細胞研究?”
  雅子抬頭,怎麽會問這種問題?她順口答:“勢在必行,無謂牽掛。”
  “你可讚成人工流產?”
  雅子又答:“我讚成避孕,可是我衷心認為婦女應當有選擇權。”
  歐醫生凝視她:“胚胎是人類嗎?”
  “胚胎有一日會孕育成為一個嬰兒。”
  “那麽,胚胎是否就是人類?”
  “胚胎是未成型的人。”
  歐醫生呼出一口氣,“你很有主見,你思想成熟,你是我們的理想人選。”
  她取出一疊文件,“請在此簽署,允許作詳細體格檢驗。”
  雅子取過筆,卻簽不下去,她心底似有一個小小聲音:“劉雅子,你怎會到這種地步,出賣器官,出賣細胞。”
  又有一個低沉聲音反問:“否則怎樣,丟下元子不理?”
  父母生前是是叫你們友愛。
  她的雙手顫抖,名字簽的如蝌蚪。
  歐醫生好似又說了幾句話,她沒聽清楚,定一定神,原來是“若幹女性義務捐贈,成全不育夫婦。”
  雅子衝口而出,“我需要費用。”
  歐醫生問:“可是繳付學費?”
  雅子答:“我有獎學金,這次籌款,因為家人患病。”
  歐醫生啊一聲。
  雅子簽下契約,正式進行體檢,她必須往國際實驗室報到,過程複雜,她心情欠佳,隻想快點結束整件事。
  經過數星期荷爾蒙注射以及一次手術,她終於完成任務,取得費用。
  雅子歎口氣,如果有人問她:這辦法可行嗎,她一定回答:回去想別的出路。
  那段時間內,她接觸到的是實事求是的科學家,他們談笑自若,司空見慣,稀疏平常地進行采卵手術,把當事人認作一頭母牛,或是任何科學實驗,那樣客觀,真叫當使人難堪。
  當然,雅子不能期望醫生們親吻她,並且安慰:“親愛的,放心,你的卵子會受到最佳的照顧,將來,由善良代母孕育,成為幸福兒童,社會上有用的人。”
  手術室冰冷,雅子哆嗦一下,穿回衣服。
  看護給她一杯熱可可。
  不久,她就回宿舍,整晚凝視那張支票。
  第二天一早,她將支票存入戶口,轉為銀行本票,抬頭人是劉元子,她把本票交給大嫂。
  許百美詫異:“你從什麽地方的來?”
  雅子不出聲。
  “是爸媽生前給你的私蓄?”
  雅子喉嚨發出模糊響聲。
  百美說:“我們明天出發到京滬醫院,我在當地親人家小住,這是地址,你有空來探訪元子。”
  雅子點點頭。
  百美忽然說:“如果還有,希望你不要吝嗇,這是家裏最艱難時刻,我已辭去工作,元子隻得六個月病假,我們孤注一鄭,隻盼救得他性命。”
  大嫂說得好,換了是雅子,她也會這樣講。
  “我們先去,你隨後來。”
  元子強自振作,他說:“整件事很快便會結束,我最怕拖。”
  他講的對,夜長夢多。
  仲雲同雅子說:“你也不能怪他們,心情差的時候什麽都講得出來。”
  雅子點點頭,她已語結。
  仲雲又問:“注射與傷口會同很久,人也累,可是?”
  雅子忽然否認:“我不知你說什麽,我沒做手術。”
  仲雲一怔,“你沒有去國際實驗室?”
  雅子輕輕答:“我怎麽會做那種事。”
  仲雲尷尬,她離開雅子房間。
  雅子伏在書桌上,動也不動。
  一定要忘記,把這件事從記憶中完全洗脫。
  那天晚上,她做了奇突的夢,她推開一間實驗室的大門,發覺裏麵有許多孩子正在歡樂地玩耍,聽見有人推門,抬起頭看,雅子發覺他們不論男女,與她長得一模一樣。
  雅子嚇出一身冷汗,驚醒,喘息。
  她捐出的卵子在什麽地方?浸在液氮裏的試管中,待價而沽吧?
  身體健康相貌修理的亞裔大學生,最為難得。
  雅子苦笑。
  過幾日,她去探訪元子,當地醫院設施一流,醫護人員十分親切,他們受過特別訓練,專門招待貴賓,盡量優待親屬。
  雅子略為放心。
  百美輕輕說:“已經找到適合腎髒,可進行第一輪手術。”
  雅子點頭,元子想必一定高興。
  “你還有嗎?有的話請拿出來。”
  雅子說:“沒有了。”
  “你還年輕,大把賺錢機會。”
  “我明白,我不會吝嗇。”
  “爸媽鍾愛你,才把遺產留給你一個人,現在是你與元子分享的時候了。”
  雅子背著鉛製的包袱回到宿舍。
  她再也沒有其他辦法,在小房間裏團團轉。
  就在這個時候,電話響了。
  “我是歐錦怡醫生,有重要事找劉雅子。”
  雅子心跳,什麽事?那筆錢早已用掉。
  “可否到國際實驗室來一趟?”
  雅子實在不想再去那個地方,故此遲疑。
  “雅子,我們會付你車馬錢。”
  雅子苦笑,有錢可使鬼推磨。
  “現在?”
  “正是,半小時內見你。”
  雅子叫了一輛車子往實驗室。
  接待員一臉笑容,把一隻信封交給她。“劉小姐,這是車馬費,你看看數目。”
  雅子瞄一瞄,是五位數字。他們出手大方。
  “是什麽事?歐醫生呢?”
  “請到會客室小候。”
  雅子走進一間小小裝飾精致的會客室,她坐到一張粉紅色沙發上,不一會兒,有人拿茶點給她。
  雅子又等了十分鍾。
  她無心翻閱雜誌,她隻看牢自己雙手。
  正想問歐醫生在什麽地方,會客室門輕輕推開,一個華裔年輕女子走進來。
  她坐在雅子對麵,微微笑。
  雅子發覺女子在打量她。
  她朝女子點點頭,一看便知道女子一身打扮名貴大方,首飾配件恰到好處,是精品中精品。
  這是誰?
  實驗所隻有三種人:醫務技術人員、賣主,以及買主。
  這女子,是買主。
  雅子低著頭不出聲
  女子也十分斯文,她在翻閱一本時裝雜誌,封麵上模特兒所穿小外套,正與她身上那件相同。
  會客室內氣氛有點尷尬,那女子忽然走到窗前,輕輕說:“天氣冷了,彤雲密布,你說,可是要下雨?我喜歡雨天。”
  雅子愕然,女子聲音動聽,略帶嬌嗔。
  她轉過身來,同雅子說:“我叫陶家詩,你呢?”
  雅子欠欠身,“劉雅子。”
  “你好。”她坐到雅子身邊,雅子這時才聞到一股幽香,是討人喜歡的茉莉花味。
  陶小姐正想說話,她手提包內的電話忽然響起來,她取出電話,“嗬,對不起。”
  她走出會客室。
  雅子等不及了,她問接待員:“歐醫生還打算見我嗎?”
  歐醫生急急自辦公室出來,“這裏。”
  雅子這才鬆口氣,走進歐醫生房間。
  歐醫生說:“雅子,我替你介紹,這是羅致善律師。”
  雅子一看,全女班,今日女性越來越能幹。
  為什麽叫她見律師?
  “羅律師想與你商量一件事。”
  秘書又捧進茶水,雅子此時知道這是一件大事。
  羅律師笑笑說:“大家都是女性,比較容易說話。”
  說什麽?雅子不動聲色。
  “雅子,我看過你的履曆,你將於明年畢業,那意思是,你已修夠學分,隻需五月參加考試,這段時間,很多學生已開始找工作。”
  雅子看著眉清目秀的羅律師,她們絕對都是好出身,皮膚細潔,牙齒如編貝,都得自小保養。
  “雅子,這裏有一項建議,你不妨考慮。”
  雅子輕輕答:“請說。”
  “雅子,我們在找一名代母。”
  雅子一聽,發愣,事情真開始複雜了,她衝口而出:“不,我未婚,怎可懷孕生子?”
  “是你自身的受精卵,當事人認為你是最適合的代母。”
  雅子覺得這像一則科幻故事,她被困在邪惡科學家的實驗室內,將任人魚肉。
  她問:“誰是當事人?她為什麽不能親自懷孕? ”
  羅律師回答:“她有遺傳缺憾。”
  “她是什麽人?”
  “你剛才在會客室見過她,她叫陶家詩,她坦誠向你表露身份,證明很有誠意。”
  雅子搖頭:“不,我不會做代母。”
  “雅子,我知道你在籌一筆醫藥費。”
  “這是事實,但是人力有限,這超過我能力。”
  羅律師十分努力撮合該宗協議:“隻需七個月時間,你便可以剖腹生子,七個月工作時間,你可得到這筆七位數字酬勞,並不妨礙你學業及前途。”
  羅律師的口氣像在形容一單暑期工一般,叫雅子倒抽冷氣。
  “而且,使你自己的卵子,過程一定順利。”
  雅子站起來:“我竟不知道醫學已經進步到這種地步了。”
  她走出辦公室,歐醫生叫住她。
  雅子停住腳步,卻沒有回頭。
  “這也是幫助有困難的人。”
  雅子低聲說:“叫我懷自己的孩子,然後交出別人領養,是什麽叫你認為我可以勝任?”
  “我知道令兄在京港醫院治療罕見的大動脈敗壞症。”
  雅子一怔:“這是我的私事。”
  “院方有權追查你家族病曆,這並不是暗事,你並沒有得到該種遺傳。”
  雅子說:“我不會接受你的建議。”
  歐醫生答:“敝實驗室不過擔任中介服務,並不打算勉強任何人。”
  雅子自由走出國際實驗室。
  冷空氣撲麵而來,她打了一個寒顫。
  她真怕有一日走在路上,會有人截停她說:“小姐,你的眼睛很漂亮,我們願意高價收購。”或是“你的腿很修長,多少錢出售?”
  懷孕時女子一生中至為艱巨的一件事,雅子不敢想象。
  她回到宿舍,有人在會客室等她。
  雅子定神一看,發覺是嫂子許百美的母親,“許伯母。”
  那中年太太轉過頭來,見是雅子,伸手抹汗,天氣已經相當涼快,她卻滿頭是汗,可見緊張。
  雅子把她帶到房內,斟上一杯熱茶。
  “伯母,有什麽事?”
  許伯母看著雅子,“你家可是再也沒有親人了?”
  雅子歎口氣,“隻剩我和元子了。”
  “遠房親戚也沒有?”
  雅子搖搖頭。
  “你兄病入膏肓,百美說,京港醫院有把握做妥手術,可是醫藥費至巨,百美叫我賣掉房子籌出款項,否則,母女關係告終。”
  雅子大吃一驚,“伯母,叫你委屈了。”
  “我無論如何不能睡到街上去,況且,百美亦有弟妹,真沒想到女兒一嫁出去,就變成外姓人,與娘成為仇家。”
  雅子顫聲問:“籌多少?”
  “八十萬,”許伯母說:“劉小姐,這是你們劉家的事,請高抬貴手。”
  雅子低聲說:“我明白,我明白。”
  “我不是不同情你們。”
  “我明白,我明白。伯母叫你走這一趟真不好意思,你勞累了,我完全明白。”
  “這筆醫藥費丟下無底洞也未必就活你大哥,即使活命,也五勞七傷。”
  雅子把許太太送走,忽然累的說不出話來。
  她倒在床上想了很久,忽然跳起來,打電話給歐醫生。
  “你是心理醫生,你覺得我可以勝任?”
  歐醫生說:“你理智冷靜聰敏,再說,我會協助你。”
  “該七個月期間,你會定期見我。”
  “當事人特別指派我照顧你。”
  雅子沒想到她會說出這句話:“請把合約給我過目。”
  “我即使派人送上。”
  “我想預支酬勞。”
  “照規矩你可預支三分之一。”
  “不,你可將酬勞直接匯向京滬醫院,不是我要用那筆錢。”
  歐醫生沉默一會。“我會向當事人商量。”
  雅子頹然,“真不能想象我會做這種買賣。”
  歐醫生說:“這是一項醫科決定,我立刻把好消息知會陶小姐。”
  雅子不由得問:“這位陶小姐已經結婚?”
  “是,她合法結婚已經五年,無所出,兩夫妻渴望孩子,嬰兒房早已布置妥當,這次終於夢想成真。”
  “她的丈夫是什麽人?”
  “那位先生,他們是大學同學,他是專業人士,家境相仿,是一對璧人。”
  “是他的精子吧?”
  “正確。”
  雅子無言。
  “你的要求,羅律師會得跟進。”
  雅子走到窗前,由兩隻尚未南遷的紅胸鳥飛過,叫了幾聲,像在說,“雅子雅子,你為何消瘦,你想清楚沒有?”
  有人推門進來:“雅子,一起去看話劇。”
  發呆的雅子一抬頭,看見是仲雲找她。
  “去看戲劇係畢業傑作羅密歐和朱麗葉,由係花楊凱演朱麗葉,非看不可。”
  “我討厭這個故事。”
  “來,破一次例:‘世上沒有一個故事,悲慘的過朱麗葉和她的羅密歐。’”
  雅子苦笑,“世上不知幾許故事,慘過羅密歐和朱麗葉。”
  她拉起她就走,“不與你爭辯。”
  兩人走到露天劇場,戲已經開場,觀眾統統坐在草地上,或是自備小凳子,聚精會神,燈光布景細致考究,氣氛極佳,天公作美,半空一彎新月,襯著朱羅梁二的樓台會,叫觀眾讚歎。
  她們站在幾個女同學身後,聽見人家的竊竊私語。
  “沒有再配對的璧人了,聽說他倆就要結婚。”“找到工作沒有?”“你們就是這樣煞風景。”“戲劇係與音樂係的同學從沒想過水電房租。”
  雅子無心觀劇,輕輕走開。
  一轉頭,看見仲雲握緊雙手,被劇情感動的淚流滿麵,淚水在月色下亮晶晶,十分動人。
  雅子歎口氣,人心實在古怪,一個出賣卵子換跑車的時髦女性會得為五百年前牽強的愛情故事流淚。
  也許,仲雲亦有不為人知的一麵,她也向往愛人與被愛。
  雅子沿著小路踱步回家,天有涼意,她拉緊衣襟,抱著手臂,低頭疾走。
  第二天一早,羅致善律師來找她,放下協議書,簡約地說明:“這是你的酬勞。已經匯進你的戶口,銀行收據在此,你需履行協議,懷孕生子,把嬰兒交給陶家詩女士。”
  雅子低著頭。
  “這類協議比你想象中普遍,不孕夫婦時時向親友或其他途徑求助,隻有在發生紛爭時才引起社會注意。”
  雅子在文件上指定位置簽字。
  “陶小姐已替你準備比較舒適的居所,由保姆來照顧你飲食起居,指定婦科醫生替你做定期檢查,你會得到最好照顧,她囑我表達她的感謝之意。”
  換句話說,劉雅子將隱居七八個月,在此期間,希望元子可以恢複健康。
  羅律師輕輕說:“請記住你同時幫了兩家人。“
  雅子不出聲。
  電話響起,是大嫂興奮的聲音:“雅子,你籌得款項?”
  “是,請立即替元子治療。”
  “我即刻去辦。”
  “我有時間會來看你們。”
  雅子放下電話,直到除卻勇往直前之外,並無他路。
  “這是診治時間表,請你依時出現。”
  “歐醫生每日會來看你。”
  雅子知道她得到的待遇,勝過一般婦女百倍。
  羅律師離去之後,歐醫生在門口出現。
  她說:“來,收拾一下,我們搬去新居。”
  雅子取過電腦電話便說:“可以走了。”
  歐醫生微笑,仿佛在說:“我沒看錯人。”
  新居在鬧市一幢華廈頂樓,布置高雅,露台有一缸金魚與一排仙人掌,從欄杆看出,整個豔麗的海港就在眼前。
  保姆迎出來,“劉小姐回來了,”象是一早已經認識她。“劉小姐想吃什麽盡管對我說,我手藝還算不錯。”
  她把司機叫上來,“劉小姐,這是阿忠,他為人穩當。”
  歐醫生說:“到書房來看看。”
  他倆坐下來喝茶。“中隱隱於市,大隱隱於朝,越是熱鬧煩囂的地方,越做到超然,越是難得。”
  雅子歎口氣。
  “你大哥定明晨做手術,由院長親自主持。”
  雅子點頭。
  “這幾個月時間,很快過去,你要回足以的,倒不是生理問題,而是心理變化。”
  雅子看著歐醫生。
  “許多代母對我說:懷孕期間,體重增加二十多磅,荷爾蒙起變化,水腫,脫發,皮膚敏感,都叫她們驚駭,可是因為年輕,產後迅速複原,唯一分別,是子宮由原來雞蛋大小膨脹為拳頭那樣。
  雅子隻聽見自己的呼吸聲。
  “但是她們疏忽心理因素,一個生命在體內孕育,很快氣息心跳血脈相連,最終交出嬰兒,有人內心受到極大創傷。”
  雅子雙眼露出驚惶神色,
  歐醫生說下去:“所以一開始,就得有心理準備,這不是你的孩子,你是代母。”
  雅子想說話,又靜止。
  “你想問,這是否世上最詭異的人際關係。”
  雅子點點頭。
  歐醫生答:“還不算,你我見過八十二歲老人娶二十八歲女子為妻。”
  雅子說:“合約中注明,我餘生不得與嬰兒見麵。”
  心理醫生答:“餘生是很長的一段日子,也許屆時你事業婚姻皆十分完美,已經完全忘記此事。”
  “我應否把此事告訴伴侶?”
  歐醫生微微笑:“任憑你了。”
  “醫生你專業看法如何?”
  歐醫生感喟:“今日你的難題全憑你一個人解決,他不知在什麽地方,將來又何必向他坦白,把包袱轉到他肩上?”
  “他會原諒我嗎?”
  心理醫生答:“你若把這件事當作一件錯事,希祈他人原諒,那麽,最好取消合約。”
  雅子吸進一口氣:“我明白了。”
  歐醫生歎氣:“所以我一直說,心理問題更難應付。”
  “歐醫生,你可有子女?”
  歐醫生答:“我不喜歡把生命帶到世上。”
  雅子低頭說:“明日我會準時在診所出現。”
  這時保姆捧出點心,“歐醫生,吃碗銀絲麵才走。”
  歐醫生笑:“這銀絲麵被馬可波羅帶返意大利,叫做天使頭發。”
  麵料考究美味,是細細鮑魚及冬菇絲,雅子卻食不下咽。
  歐醫生說:“我一有元子的消息立刻告訴你。”
  那天晚上,她在新居休息。
  書房裏有十多本古地圖,雅子緩緩翻閱,十四世紀,世界隻得一點點大,歐洲版圖相當完整,南北兩美根本不存在。
  今日,雅子的世界也已經發生了海嘯地震般巨大變化。
  她合上眼,天已亮了。
  吃過早餐,大嫂電話報告:“元子已經進入手術室,十個小時後才可出來。”
  雅子也動身往國際實驗室做準備。
  年輕貌美的主治醫生叫允善舉,著雅子再次接受一連串注射。
  歐醫生過來看她,按著她的手:“元子手術正在進行中,他們用了整個小時研究方位。”
  “他會得救嗎?”
  “一定會。”歐醫生肯定的說:“因為有人那樣愛他。”
  “謝謝你,歐醫生。”
  允醫生卻笑:“別謝錯隔壁,我才是主診。”
  她倆的確有資格談笑風生。
  允醫生說:“每年有三千名嬰兒借助他人卵子所生。”
  “人類雖不是卵生,但是生命仍然源自一枚卵子。”
  “其實可以予以一個更為文雅的稱呼,像始細胞。”
  “我記得小學時上生理課老師提及女性體內卵巢每月排卵,我大驚失色:不,我不來自一隻蛋。”
  “是那個時候開始決定做醫生的吧。”
  允醫生答是,看到雅子緊張苦愁的握住拳頭一聲不響,便說:“雅子,話題輕鬆也是為你。”
  雅子低聲答:“明白。”
  “你看過有關網頁沒有? 二十一歲哈佛醫科一年級學生,金發,藍眼,十分漂亮,身高五尺六寸半,重一百二十六磅,喜愛烹飪,繪畫,遠足。”
  “美媽生美女。 ”
  “對我來說,全世界健康嬰兒一般可愛。”
  雅子忽然問:“我這個孩子,是男是女? ”
  允醫生輕輕說:“男性。”
  “也像眼睛與頭發顏色一樣,由當事人決定?”
  允醫生答:“是。”
  阿,什麽都可以買到,但是雅子猜想陶家詩希望擁有生殖能力。
  允醫生扶起雅子,“手術成功完成。”
  雅子說:“我得往京滬醫院探訪家兄。”
  歐醫生咳嗽一聲,“雅子,你已簽署合約,你不可以擅自離開本市,出入場地亦受限製。”
  雅子大吃一驚 ,“我怎麽沒讀到細節?”
  “你應讀合同小字,你不得喝酒吸煙服食醫生處方以外藥物。也不能與閑雜人等來往。”
  “那是我兄弟。”
  “不可外出旅行與達乘長途飛機,這三十個星期你必須嚴格遵守所有條例。”
  “為何如此苛刻?”
  “為著保護母嬰。”
  “我擔心元子安危。”
  ?“放心,我們會向你匯報消息,他第一時間會給你致電。”
  “我做這一切,全為著元子。”
  歐醫生收斂笑容,“雅子,你做這一切,都是為著你自己心安,你身為一個友愛的妹妹,能力所及,你慷慨助人,作為一個心理醫生,我必須提醒你,不要希祈他人對你感恩,否則,你終究會得失望。”
  “可是我大哥與我……”
  允醫生按住雅子肩膀,“請聆聽專家意見。”
  雅子想一想,“我明白了,一切是我自願。”
  “即使親人威逼利誘,下決心的是超過二十一歲的你劉雅子,你幫助劉元子及陶家詩是因為助人為快樂之本,隻有這一個健康的想法。”
  雅子覺得寂寞淒涼。
  “不要希祈元子複員後會天天向你拜謝,你的報酬是元子的生命因你延長,而不是他們對你另眼相看。”
  雅子嗒然說:“我還以為從此元子夫婦會每朝為我上香。”
  “許多人在上岸脫離之後,第一個要疏遠的,便是曾經共患難的老朋友,他們根本不像再提過去的事。”
  保姆近來替雅子披上大衣。
  雅子留意到輕柔灰色凱斯咪外套不屬她所有,是東家替她新置。
  保姆小心扶雅子上車,司機把車子不徐不疾駛回公寓。
  雅子說:“我想買幾本書看。”
  “書店已送來一些製定的書本。”
  “我還想挑一些電影及音樂。”
  “劉小姐,都為你準備好了。”
  “我想逛逛街,喝杯咖啡。”
  “劉小姐,在這大半年內,你可不能任性,請盡量忍耐。”
  雅子驚駭,她是一個受監管的人。
  保姆說:“我對劉小姐有信心,劉小姐一定會一百分完成任務。”
  她們都是受過專業訓練配套人員,完全知道應當怎麽做,這是一宗新興事業。
  回到公寓,保姆替她準備適量冰淇淋及茶點,“劉小姐如覺寂寞,可請朋友上來小坐聊天。”
  朋友?雅子苦笑,人言可畏,今天她還有什麽朋友?
  這時,有人按鈴,保姆應門,說了幾句。
  她向雅子報告,“是隔壁兆太太送水果來,說是歡迎新鄰居。”
  “請她過來小坐。”
  “兆太太有事出去,稍後再約。”
  保姆手裏拎著一籃溫室蜜瓜,看樣子兆太太環境非富即貴。
  保姆說:“兆太太,十分年輕,看樣子已有五六個月身孕,你們可能談得來。”
  這時歐醫生有電話:“雅子,元子手術成功,醫生們滿意之極,隻待他蘇醒,便可知脊椎動脈接駁是否百分百成功。”
  雅子放下心來,忽然覺得疲倦,她上床休息。
  夢中像是聽到舊居鄰人耍麻將牌聲,窸窸窣窣。接著,保姆叫醒她。
  原來是元子低弱聲音:“雅子,我醒轉了,全身關節運動自如,可是沒,每一個細胞痛的想被大貨車碾過。”
  雅子喜極而泣。
  嫂子的聲音:“尚未度過危險期,醫生密切注意遊離血塊,怕會栓塞腦部或心髒。”
  元子又說:“早三十年,像我這樣的人,早已不在人世。”
  雅子無言。
  她的任務已經達到,這是功成身退的時候了。識相是一種藝術。
  “雅子,我兩星期後可以出院。”
  “有時間多聯絡。”
  “一定一定。”
  就這樣很客氣地放下電話。
  第二天上午,雅子正式開始隱居生活,她在家溫習,讀書,看的是歐洲曆史,環宇奧秘,以及哥利代漫遊小人國大人國,書架上沒有恐怖驚險神怪小說。
  區醫生每日陪她作二十分鍾談話。
  “元子的情況是個奇跡。”
  “可以活至耄耋嗎?”
  “我師傅有一個同樣病人,三十歲做手術,迄今五年,懷孕生子,正常生活。”
  “嘩,宏才偉略,人類生命力不容低估。”
  “你也會安然達成任務。”
  雅子想也不敢想,“我過一日算一日。”
  區醫生有感而發:“誰又知道下午的事。”
  下午,鄰居兆太太送來一大束粉紅色牡丹花,球般大,芬芳無比,討人歡喜。雅子忍不住說:“請到蝸居說話。”
  她出現了,比雅子想像中年輕,腹部微隆,穿著名貴絲料孕婦袍,高跟拖鞋。容顏秀麗的她左手無名指上戴一枚閃爍拇指大粉紅鑽石,可見深得夫家寵愛。
  保母斟上青茗,兆太太羨慕地說:“你有管家?當心我挖角,我隻得一名看護,一板一眼,十分無趣。”
  雅子忍不住微笑。
  這個兆太太不知什麽叫雅子覺得奇怪,一時又說不上來是何種原因。
  好輕輕搓揉腹部,“很重,很熱,很辛苦。”
  雅子遞糕點給她。
  電話響了好幾次,雅子都沒接,兆太太又羨慕地說:“是你先生吧,他不放心你?那麽多孕婦,你福氣最好。”
  雅子小心翼翼地問:“你怎麽知道我是孕婦?”
  兆太太很坦白,她答:“我看到允善舉醫生自你家出入,允醫生是本市最出名的婦產科醫生,我想找她接生,她推說沒有名額。”
  原來如此。
  兆太太又說:“你家真有麵子。”
  雅子苦笑,這一切,與她沒有關係。
  “你先生是哪一位?必定是本市名人钜賈。”
  雅子隻說:“兆先生才是知名人士吧。”
  兆太太略覺滿意,她輕輕說:“不然,我也不會答允與他生孩子。”
  雅子一怔。
  兆太太像是喝了誠實茶,又似了憋了太久,忽然一五一十向陌生鄰居透露真相:“我原本是他的秘書,他一直對我另眼相看,稍後,他與妻子離婚,前妻帶著成年子女移民,他深感寂寞,他追求我,但不是為著婚姻,四十八歲的他盼望再度享受家庭生活,我為他懷著雙胞胎,一子一女……”
  雅子呆住。
  啊,真沒想到該名女子的身份與劉雅子簡直一模一樣。
  兆太太說下去:“他向我說得很清楚,我不會成為合法兆太太,但是孩子們會得到最佳待遇,我與我家人一生無憂,所以我毅然答應他。”
  雅子不知如何應對。
  兆太太低下頭,“我很仰慕他,他精明能幹,外型也不錯,其實隨時可以結婚,可是他同我說,許多女人都貪圖他的身份財產,沒有真心,他喜歡我單純。”
  人心叵測,誰也不知道誰的心中有什麽陰謀。這時保母體貼地取來一張小矮幾,讓兆太太擱起腿,又用小墊子枕著她的腰。
  兆太太笑著對保母說:“無論你的薪金若幹,我加雙倍。”
  雅子內心震撼,沒想到都會中有如此奇突關係:年輕女子心甘情願借腹生子,她與她隻是五十步與一百步之別。
  誰比誰更差?雅子連胎兒生父是誰都不知道。
  “啊,你震驚了,你覺得我做錯了?”
  “不不,”雅子醒覺,“我不便批判你。”
  兆太太高興,“我沒有看錯你,你不是道德會會長。”
  雅子牽動嘴角。
  “你不介意我偶然過來與你談幾句吧。”
  這時,她身邊電話也響起,她一聽就說:“我要回去了。”
  雅子送她到門口。
  兆太太轉過頭說:“你懷的是男胎吧,他們都喜歡男孩。”
  雅子沉默。
  保母說:“好奇怪的一位太太,以後,還歡迎她嗎?”
  雅子輕輕說:“她似乎相當寂寞。”
  保母智慧地說:“人一定寂寞,要學會心靜獨處,劉小姐就明白這點。”
  雅子覺得好笑,保母心中覺得她這個代母比兆太太出色吧。其實都一樣。
  雅子渴望見到親人。
  區醫生說:“元子仍躺在隔離病房,你也不適合長途跋涉。”
  ?“有人懷孕七月還乘搭長途飛機。”
  區醫生笑,“有人懷孕九月還下田耕作,你是那人嗎?乖乖度過這七個月。”
  雅子氣悶,要求在保母陪伴下散步。
  一日,車子駛到一間會所停下,雅子剛想問是什麽地方,司機已經替她打開車門。
  雅子看見有人走近說:“還記得我嗎,我是陶家詩。”
  雅子一怔,她的東家又出現了。
  保母陪她倆走到清靜角落坐下。
  陶家詩伸手握住雅子的子,雅子過一刻才輕輕掙脫。
  陶家詩低聲問:“體態起變化沒有?”
  保母回答:“還早著呢。”
  “卵子著床否?”
  “眾醫生說已經安全生長。”
  陶家詩像是看了一場精彩歌劇那般高興,她說:“鬱彰聽到這消息一定高興。”
  雅子還是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
  陶家詩告訴雅子:“鬱彰是我丈夫,我們盼望小生命已經很久,開頭覺得幼兒笑臉可愛晶瑩,到了今日,連他們淘氣號哭的樣子都不覺討厭,能夠擁有一個就好了。接著又想,有兩名三名豈非更好?”
  陶家詩笑得異常歡暢。
  雅子默不作聲,她的左耳,卻忽然麻癢,她忍耐住沒有伸手去搔。
  “雅子,你對一切細節都滿意吧,還需要什麽?孩子平安出生以後,我會發一筆獎金給你,你可以利用那筆款式移民,旅遊,創業,或是進修。”
  雅子仍然沉默,她的目光落在陶家詩左手無名指上碩大藍寶石指環上。
  貴婦都喜歡配戴碩大寶石戒指,因為她們自身也欣賞得見,她們時時伸長手觀賞閃爍寶石。
  過了片刻,保母遞來甜點,“劉小姐,這榛子餡餅味道很香。”
  雅子吃了一點,忽然問:“你們會把孩子真實身世告訴他嗎?”
  陶家詩相當謹慎:“尚未決定呢。”
  “他日後若問起呢?”
  “我與胡彰會得向他解答。”
  那意思是,與劉雅子你無關。
  看情形,陶氏不打算向孩子披露真相。
  雅子低頭。
  可是陶家詩又說:“他的父親即是他生父,他會得到最佳待遇,你可以放心。”
  雅子不出聲。
  “你還年輕,生育機能良好,將來可以擁有許多子女,五個六個……”
  雅子微微笑。
  “我還有點事,下個月再來看你,本來,我倆可以時時見麵,可是區錦怡這個心理專家說,沒有必要,勿使你情緒波動。”
  她婀娜多姿踏著細跟鞋離去,雅子默不作聲,緩緩吃完那份榛子餡餅。
  陶家詩真的會把這個孩子視為己出嗎。
  不過,即使親生,她也不會親身帶在身邊哺乳教學,她與子女,一定會像朋友般客套。
  她的丈夫鬱彰,又是怎麽樣的一個人?
  雅子問保母,“你見過鬱先生沒有?”
  保母搖頭,“我不認識鬱先生。”
  “誰聘用你?”
  ?“羅致善律師。”
  一直到傍晚,雅子的左耳仍然麻癢紅腫,這是她壓抑情緒的慣性敏感反應。
  與陶家詩見麵令她不安,保母給她喝甘菊茶寧神。
  稍後保母去聽電話,“找劉小姐?我叫三姑,是保母,我立刻告訴她。”
  雅子抬起頭,“什麽事?”
  保母有點狐疑,“那位女士說她是你大嫂許百美,此刻已在樓下。”
  雅子耳邊嗡一聲,“快請她上來。”
  保母說:“我去準備茶點。”
  雅子回到房內,想換上舊日衣衫,可是,卡其已穿不上,不知不覺,她在個多月內胖了許多。
  雅子隻得穿回陶家替她添置的新衣,她匆匆站到大門迎接大嫂。
  升降機門打開,許百美出現,她一臉疑惑神色。
  “雅子,我到宿舍找你,舍監說你已經搬至此處---”
  她忽然看到雅子一身雅致素服,穿芭蕾舞式平跟鞋,混身氣質有異苦學生。
  許百美問:“這是什麽地方?升降機和走廊都鋪淡綠色大理石,你怎麽會搬到此處居住?”
  雅子連忙請她進屋。
  “這間公寓叫什麽?翡麗大廈-嘩,這海景值一千萬---。”
  雅子連忙問:“請問大哥近況如何。”
  許百美仿佛如夢初醒,“啊,元子正在痊愈中,情況理想,你沒有看見他身上疤痕吧,像行李箱上拉鏈一般,自背部一直拉到胸前,又一直到下腹,足足三四尺長,雅子,你真人不露相,翡麗大廈出名昂貴---”
  她走到廚房一看,又嘩一聲,“雅子,全不鏽鋼,我要看看衛生間。”
  雅子除出汗顏,仍是汗顏。
  “雅子,”大嫂的尖聲不絕,“這房子你是租抑或買?”
  雅子輕輕答:“我哪裏買得起。”
  “誰租給你住?叫他買下來呀。”
  雅子不出聲。
  “是哪個男朋友?”
  雅子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她不想說謊:“一個托詞接一個,多麽累,雅子沒想到大嫂會忽然之間衝上來,她咳嗽一聲。”
  大嫂到底是自己人,她立刻予以忠告:“同他正式結婚,還有,房子寫你一個人名字。”
  “大嫂,你這次獨自回來,可是有要緊事?”
  許百美這樣說:“我們打算趁價錢高把房子賣掉,北上移居節省支出。”
  賣掉父母留下的祖屋?以後,雅子可真無家可歸了。
  她發愣,“大哥怎麽說?”
  “他也讚成。”
  旁人也不再方便發表什麽意見。
  保母說:“劉太,請留下吃頓便飯。”
  許百美佩服得五體投地,“你還有使喚的人?”
  精致鮮口素淡的三菜一湯,吃得許百美讚不絕口,“這樣飯來張口的日子我一天也沒試過。”
  雅子不便回應。
  “他此刻包養你?”
  飯後許百美恃熟賣熟,走進寢室,打開衣櫥,看到琳琅滿目的名貴衣飾,忍不住試穿,對兩件大衣尤其愛不釋手,“天氣涼了。”她說。
  雅子隻得說:“你拿去好了。”
  她又對一隻大織皮手袋戀戀不已,雅子取來紙袋,一並送給她。
  許百美告辭,保母叫司機送她。
  許百美喃喃,“這般排場,真沒想到。”拎著大包小包離去。
  如果她知道這不過是七個月的事,會立刻嗤之以鼻吧。
  保母不管閑事,一聲不響收拾餐具。
  雅子在屋內呆坐。
  忽然之間,她打了一個嗬欠,最近這個星期,她容易疲倦,感覺遲純,身體已經起了變化。
  她靠在安樂椅上休息,不覺盹著。
  保母替她蓋上毯子。
  夢中,雅子看到母親走近她,她叫“媽媽”,母親十分年輕,年紀與她差不多,“雅子,你將為人母”,“不,”雅子回答:“我隻是代母。”
  母親驚異:“多少可憐,有育兒之苦,無養兒之樂。”
  雅子驚醒。
  這麽說來,兆太太比她幸運,至少,孩子會在她身邊。
  保母說:“該服食維他命丸了。”
  第二天,區醫生陪雅子參觀書展,她說:“保母說你有時哭泣。”
  雅子否認:“沒有,灰塵吹到眼裏罷了。”
  “切勿怪保母多事,這是她的職責。”
  “我不會遷怒。”
  “聽說近日你有許多客人?”
  雅子失笑,“隔鄰的兆太太,以及我大嫂許百美。”
  “你可有訴苦?”
  “我沒有苦水,一切出於我自願,這件事很快就會過去,在我整個生命裏,隻存些許地位。”
  區錦怡醫生微笑,“我是你心理醫生,你不必死撐。”
  “我已給自己洗腦,元子正在康得,我很高興。”
  “我帶來幾張照片。”
  區醫生神通廣大,照片裏的劉元子微笑展示叫人吃驚的手術疤痕,醫生看護站在一旁微笑。
  “我的天,我還以為可以用窺鏡手術。”
  “這項手術與剖腹生子均是例外。”
  “醫生真是偉大。”
  “你此刻讀醫還來得及,有一位攝影師四十一歲才進醫學院。”
  雅子說:“我在等那筆獎金,或許可以做些小生意。”
  區醫生答:“我從來不敢小看生意人。”
  雅子忽然問:“你可有鬱彰的照片?”
  區醫生一愣,輕輕回答:“我知道這個名字,但我不認得這個人。”
  “請問誰聘用你?”
  “陶家詩女士。”
  “鬱彰是陶家詩的丈夫,是胎兒的生物父親。”
  區醫生看看她,“雅子,你無須理會這些,這些與你無關節,你切忌自尋煩惱,合約注明條款,你履行即可,
  你是戲中演員,千萬不要幹涉導演工作。”
  雅子低下頭。
  “有些演員忽然自覺紅得發紫,便開始指手劃足,後果堪憂。”
  雅子說:“我明白,”她改變話題:“為什麽我大嫂似不太關注大哥病況?她反而對我的衣飾垂涎欲滴。”
  “這不可以怪她,丈夫健康有問題,她留在身邊,未來有一段日子,還需要她逐日捱過,她稍有旁驚,也是減壓方法。”
  “啊,區醫生,你說得太好。”
  區醫生很高興,“你覺得這個畫家如何?”
  雅子到這個時間才有心情觀畫,隻見全是新現實手法,忠實繪畫生活風景,是抒情小品,很是清新可喜,雅子認為不俗。
  抬頭一看,卻看到“區錦怡畫展”五字,她驚喜地轉過來,“區醫生。”
  區醫生把她帶到一副水果色的畫像前,哎呀,雅子嚇一跳,這不是她劉雅子嗎。
  隻見女子蹲在地上整理筆記:四周都是書本功課,小小宿舍房間淩亂不堪,都被畫者絲絲入扣繪下。
  雅子漲紅麵孔,“我要買下這幅畫。”
  區醫生卻說:“對不起,來遲了,已經有人訂下。”
  “誰?可否轉讓?”
  “商業秘密,放心,人家不知模特兒是什麽人。”
  雅子啼笑皆非,一對照畫中人與真人便真相大白,好非得趕快離開畫展,臨走時瞄一瞄畫題,叫做‘收拾心情’。
  區醫生真是文武全才,繪畫以用減壓,真是好主意。
  她說:“我的師傅是手術室奇才,手到春回,她也愛繪畫,學習梵高,但技術可怕低劣,可是全醫院無人敢說真話。”
  雅子忽然笑了。
  那天回家,她在互聯網上找資料。
  保姆叮囑:“每天不可超過三十分鍾,這些機器全有輻射。”
  雅子找到尋人網頁,打入陶家詩三字。
  不久答案回來:“見陶啟聰一欄。”
  雅子照做,熒幕上立刻看到陶啟聰照片,資料這樣說:本市著名實業家,是少數以工業起家的財閥,從不從事轉讓炒賣吞並生意,甚受社會尊重,陶氏育三子一女。
  雅子讀那女兒資料,女陶家詩,四十一歲,於英美著名大學如劍橋及史密夫肄業。嫁航運家,鬱翼雲孫鬱彰為妻。
  雅子要求看夫妻的照片,卻未有資料。
  四十歲,在這種年齡生育的確比較困難,但是雅子完全看不出陶家詩已經中年,她看上去隻似二十七八,可見生活得比較好是肉眼可測的一回事。
  陶家詩每日不知花費多少時間修飾,才能得到如此高超效果,雅子暗暗佩服。
  她又嚐試尋找鬱家資料,鬱氏機構網頁長達三十餘頁,私人資料確不多,鬱氏顯然低調,鬱家共有兩子二女,鬱彰是幼子,年三十五歲,啊,他比妻子小一大截。
  鬱彰並不參與家族事業,他在美國東岸一間公立大學教授歐洲曆史。
  總算知道是個什麽樣的人了。
  雅子鬆一口氣,掩上房門。
  保姆說:“小睡時間到了。”
  雅子回答:“是,我正閉目養神。”
  她在大學網頁尋找曆史係,鬱彰的名字隻在底層,他是個講師,沒有照片。
  雅子歎口氣。
  保姆聲音又傳來:“休息沒有?”
  雅子不去回答,她似一個囚犯備受監視。
  傍晚,大嫂在電話中說:“家母生日,請你與另一半吃飯。”
  “我有事,不方便出席。”
  她有點失望:“那麽,借你車子及司機用一天可以嗎?”
  “嗬,沒問題,當日早上八時正我叫他來報到。”
  百美老實不客氣,“你打算送什麽禮物?”
  雅子吃一驚,“你說呢?”
  “人不來,也不必太破費,一條凱斯咪大圍肩或是一隻名牌真皮手袋都可以交待。”
  雅子衣櫃裏好像正有這兩件禮品,“我立刻叫司機送來。”
  百美說:“你有那麽多。”
  雅子取出嶄新手袋,囑保姆再放進兩隻千元紅封包,這是代大哥替他的皇上皇祝壽。
  雅子鬆一口氣。自覺又替元子爭了口氣。
  保姆在一旁看著不出聲。
  好不容易捱過一天,雅子上床休息。
  接著兩個星期,早晨,她會覺得胸口做悶,又特別喜歡吃覆盆子冰淇淋。
  陶家詩來探訪,拎著許多衣物,與雅子閑話家常:“保姆說你喜歡黑白灰三色”,“雅子,你胖了,皮膚也細滑”,“察覺胎動沒有。”
  又與保姆靜靜交談一會才走。
  天氣寒冷,雅子堅持沿公園散步,保姆與司機都跟在身後。
  一日在沙發上看書,忽然發覺小腹像是被人輕輕踢了一下。
  她抬起頭,那感覺前所未有非常奇特,從腹裏傳出,不似腸胃蠕動,而是有第三者。
  電光石火之間,雅子知道這是胎動。
  她站起來,呆立窗前,忽然掩住麵孔。
  第二天,到允醫生處檢查,允醫生微笑,“哪有這麽早,再過兩個月吧。”
  “我度日如年。”
  “也難怪你,的確有壓力。”
  “允醫生,我可否看一看胎兒超聲波照片?”
  允醫生一怔,“不必了,雅子。”
  “那麽,屏幕上顯像。”
  允醫生微笑,“雅子,我想提醒你,嬰兒一出生,就會被接走。”
  雅子黯然。
  “這是一早約定的事,技術上來說,你並不認識它,它也不認識你,彼此並無感情。”
  雅子不出聲。
  “一切正常。”允醫生很滿意。
  “你會詳細向陶家詩及鬱彰匯報?”
  看護打開門叫保姆進來扶雅子下床。
  雅子一骨碌跳下床自動披上外套。
  她要求司機在街上買一包糖炒栗子給她,司機拒絕:“劉小姐,不幹淨食物少吃為佳。”
  她隻得回家蒙頭大睡。
  第二天開始,氣氛忽然轉變,保姆少了好多話,菜式重複好幾次,她不住撥電話出去,像是打探消息。
  區醫生缺席,雅子聯係三天也沒看到她。
  雅子知道發生了一些事,但,是什麽事?
  她也懶得猜測。
  雅子找仲雲聊天,對方老是沒有時間,電話搭到留言箱,雅子沒有要緊的事,並沒有留話。
  忽然之間,保姆又活躍起來,買回大束白色玉簪,在廚房做極複雜的烏賊烤豬肉這味大菜。
  雅子站在旁看著,保姆又叮囑:“站久了腳會腫,腿生青筋。”
  她才坐下沒多久,區醫生來了。
  她氣色有點奇怪,與平時不同,自斟一杯威士忌加冰,喝下大半,一直讚好味。
  保姆盛出果子給她送酒,“區醫生,今日吃小火鍋,你留下試試。”
  區醫生明顯有話要說,她搓搓手,“雅子,你原本六月生養。”
  這話裏有因,什麽叫做原本,如今又怎樣了?
  區醫生站起踱步,“這叫我如何開口呢?”
  雅子隻覺得好笑,世上有什麽話是區允兩位醫生說不出口的?凡事都有科學根據,百分百理性,她太謙虛了。
  可是,區醫生這回像是遇到了最大難題,她再斟一杯酒。
  忽然電話響起,她鬆口氣,“這是羅致善律師,或是允善舉醫生。”
  雅子默不作聲,什麽事需要這三大巨頭聚頭?
  當初她們三人為什麽碰頭?雅子一驚,是為著胎兒的緣故,莫非發生什麽問題?她按奈著不響。
  不一會兒,允醫生與羅律師上門按鈴,她們大概剛下班,不約而同穿著貼身黑色套裝,漂亮神氣。
  她們先脫掉外套才坐下喝茶。
  羅律師問區醫生:“講了沒有?”
  區醫生搖搖頭。
  雅子輕輕說:“是關於胎兒?是否它有健康問題?”
  羅律師喝一口茶:“雅子,計劃失敗。”
  雅子睜大眼睛,希望可以盡快了解事實。
  “雅子,計劃流產,你聽清楚了,整個計劃放棄。”
  雅子還是不明白,“羅律師,請說的清楚一點。”
  羅致善律師的喉嚨裏像是卡著一隻青蛙,她忽然嗆咳,終於鼓起勇氣說:“陶家詩三天前與我們會晤,她宣布與鬱彰分手,他倆婚姻存在著不可冰釋的誤會,兩人和平離婚。”
  雅子瞠目結舌,可是,三個月前,陶家詩還千方百計想要一個孩子。
  區醫生輕輕接上去:“雅子,陶家詩已經不需要這個孩子,她已無法挽回那段婚姻。”
  雅子重重坐下,她取過區醫生的威士忌喝一大口,也無人阻止這名孕婦喝酒。
  雅子說:“孩子,不是用來鞏固或是挽救婚姻的工具。”
  羅律師歎口氣,“現在不是討論道德問題的時候,雅子,現實要緊,我們三人商量過,你有兩條路可走。”
  雅子悲忿,“兩條路那麽多?我還有選擇?”
  羅律師說:“雅子,酬勞已經全部付清,在我遊說下,陶家詩同意付出雙倍獎金,經濟上你沒有損失。”
  區律師接上去:“你可以考慮中止懷孕。”
  “什麽!”雅子漲紅麵孔。
  區律師握緊雅子拳頭,拉她到身邊坐下,“你聽清楚了,雅子,這不是陶家詩的孩子,她與胎兒一點血緣也無,這也不是你的孩子,你不過履行代母責任,雅子,允醫生可替你做中止手術。”
  雅子抽回雙手。
  她終於明白了。
  陶家詩本來想到用幼兒挽回丈夫的心:這不是她的孩子,但至少是他的骨血,但是,很明顯,那男子對這份大禮不領情。
  兩人既然決定分手,陶家詩還要他的孩子幹什麽?她為什麽要幫前頭人飼養教育他的孩子?
  雅子臉色轉得煞白。
  允醫生輕輕說:“我們很抱歉,雅子,事到如今,我們已失去控製。”
  羅律師把一張銀行本票放在桌子上,“這是你的獎金,你可以在這間公寓內居住到明年三月。”
  雅子用出體內最後最後一滴勇氣,“鬱彰……”
  羅律師立刻打斷她:“他根本不知有這件事,他完全蒙在鼓裏,他的精子已冷藏五年,當初作體檢用途。”
  雅子氣餒。
  區醫生說:“雅子,此刻發展對你有利,講得難聽點,三月工作收取九月酬勞,又不必擔心小生命下落,你為什麽反應激烈?”
  雅子大聲斥責:“既然是好事,剛才你又為什麽難以啟齒?”
  區醫生語塞。
  允醫生說:“我有事先走,雅子,你考慮清楚,通知我做手術。”
  她挽起外套及手袋離去。
  羅律師說:“我的任務到此為止,陶家詩希望你不要在任何情況下與她接觸。”
  她也開門走了。
  會議到此宣布結束。
  雅子全身冷汗,她看看區醫生,“你也該走了,你的工作也已經完結。”
  區醫生站起,“你說得對,雅子,我與你是都是受薪者,我與你之間毫不拖欠。”
  雅子氣結:“我是怎樣簽下這種合同!”
  區醫生答:“每個悔約的人都這樣說,記得嗎,你需要一筆醫藥費。”
  “你還不走?”
  “我對你有某一程度責任,我會留到你做出決定。”
  雅子淒涼反問:“我有選擇?”
  區醫生忽然坦白:“不,你毫無選擇,你隻可以若無其事,假裝什麽都沒有發生過,回到學校去,並且慶幸元子已經複原。”
  “多麽殘忍!”
  這時,區醫生忽然轉了一個聲音:“這麽多人幫你出主意,不算太悲慘了,我作出同樣決定時,十九歲,獨自一個人,男方正在加拿大留學,手術沒做好,我終身不育。”
  雅子猛地抬頭。
  區醫生的聲音又低又平靜:“你認為你慘?許多個案更差,你逢凶化吉,有什麽慘?”
  雅子發呆。
  她拉一拉衣襟,“我改天再來,記住,十三周內才是做該項手術最好時機,不宜考慮太久。”
  屋內忽然靜下來。
  保姆出來收拾杯碟:“我做了火鍋……”她說。
  雅子搖搖頭。
  過一會,雅子說:“前幾天我還想問:將來,這孩子是否會由你照顧,假如是,我就放心了。”
  保姆一聲不響,退下休息。
  這裏所有的人都為陶家詩工作,她一聲解散,員工馬上作鳥獸散。
  雅子收好桌上本票,這是她的免死金牌。
  她熄燈睡覺。
  真令人不置信,她睡得很好,大清早起床,第一件事便是致電允醫生。
  “允醫生,”她說:“我別無選擇。”
  允醫生說:“這便是你明智選擇,我準備好通知你,手術隻需二十分鍾。”
  雅子放下電話。
  她梳洗外出,保姆再也沒有阻止她。
  她到市中心逛街,看到糖炒栗子小販,足足買了一磅,剝開慢慢吃,任性邋遢地把殼全撒在地上。
  走過一間大規模書店,她呆住了。
  書店櫥窗像時裝店般裝飾得美奐美侖,鮮花汽球,點綴著彩色大照片,相中人正是陶家詩,漂亮時髦得隻有廿七八歲模樣。
  大字標題:“名媛陶家詩發表新詩集,為非洲貧童籌款,那裏是赤貧之國,每天有三百名兒童夭折,陶家詩簽名會全部收益捐贈慈善用途。”
  人龍排得很長。
  雅子身不由主輕輕擠進書店。
  她看到陶家詩笑容可掬為熱心讀者簽名。
  她身邊站著保鏢與秘書保護著她解答讀者問題。
  離婚並沒有影響她的心情。
  一個未成形的生命將因她中止也絲毫不使她煩惱。
  冷血的人!
  利用金錢誘導他人履行不道德合約。
  這個時候,忽然有一大群記者湧進,對牢陶家詩拍照。
  “陶小姐,你可是捐了一千萬給市立大學人文係?”
  陶家詩微微笑。
  她的助手代答:“陶小姐不想談及區區捐款,做善事的人,左手不要讓右手知道。”
  群眾十分感動,有人叫好。
  雅子明白了,區區一千幾百,根本是小事,不過是陶家詩的零用金,或用作慈善捐款,或藉之製造生命,都是一時興之所至。
  雅子打了一個冷顫。
  這時有人推她到人龍之前,“這位小姐排了很久,請過來接受簽名。”
  她被拉到陶家詩麵前。
  陶家詩抬起頭,微笑行看著瞠目結舌的劉雅子。
  雅子以為要出醜了,她立刻要被認出來,她會被喝令離開。
  誰知陶家詩和顏悅色地說:“請問上款寫什麽?”
  雅子呆住。
  陶家詩秘書怕她聽不懂,提醒說:“上款,即你的姓名。”
  雅子呆呆地答:“王小玲。”
  隻見陶家詩簽了名,把書遞給她。
  秘書喊:“下一位。”
  雅子踉蹌走到一角,靠住書架喘氣。
  陶家詩竟然不認得她,啊,完全是一椿小事,事過境遷,還記住她這個小人物幹什麽?
  雅子混身顫抖,有人看見,問她:“小姐,你不舒服?人太擠了,到這邊來坐下喝杯水。”
  雅子忽然嘔吐,怕弄髒別人地方,用外套接穢物,匆匆逃離書局。
  她叫一部車回到公寓,臉色煞白,保姆來替她開門。
  雅子關在房裏想了一天。
  她對未來約莫有個悲涼的輪廓。
  她叫保姆說話:“你會做到什麽時候?”
  保姆據實答:“我與阿忠隻會做到本月底。”
  “為什麽?”
  “羅律師說:屆時劉小姐已不需要我們。”
  這個集團料事如神,辦事精明,一切都逃不過他們股掌。
  雅子點點頭,“這樣吧,你去買些材料,做肉絲津白炒年糕,我好想吃那個。”
  保母回答:“是,我馬上去。”
  大半個小時後,她挽著菜籃回到公寓, 發覺人去樓空,已經沒有劉雅子影蹤。
  保母大驚,立刻找司機阿忠,阿忠說:“我一直在樓下,並沒有看到劉小姐,我們還是知會羅律師吧。”
  羅律師聽到消息,臉色略變。
  她找到允醫生:“劉雅子可是約好你今晨做手術?”
  “她失約,我正與區醫生聯絡。”
  “她已離開寓所。”
  區錦怡卻說:“劉雅子完全沒與我聯絡。”
  允醫生吸一口氣,“她失蹤了。”
  另外那兩位靜默。
  過一會區醫生說:“劉雅子是成年人,一切出自她選擇。”
  “在某一個程度上——”
  “她知道需要我們幫助,很容易找得到我們。”
  允醫生說:“我有病人等著我。”
  “我也是。”
  會議結束,以後,她們再也很少見麵,更無機會提到劉雅子這個名字。
  雅子去了何處?
  她收拾簡單行李,帶同手提電腦及那張寶貴的銀行本票,平靜地離開住了三個月的舒適公寓。
  無論前程如何,她都拒絕接受陶氏集團擺布。
  司機阿忠就坐在車裏看報紙,他頭也沒抬,雅子叫部計程車離去。
  她入住中級酒店,把本票存入戶口,立刻去找適合住所。
  要找她也不見得困難,但是雅子知道那三人組絕對不會多事,愛失蹤的人絕對可以自由消失。
  一星期後雅子搬入近郊新居,安頓下來之後,她參加了最後一次考試,又往相熟電腦公司接了幾個計劃在家做,她忽然冷靜鎮定,像是換了一個人。
  雅子另外找到婦科醫生檢查。
  駱醫生一聽心跳,立刻說:“我幫你做素描。”
  他一看儀器熒幕,忍不住大聲笑,“這是我第一對孿生兒!”
  雅子驚得呆了,一個意外接另一個意外,雅子覺得她的生命失控。
  她流下眼淚。
  年輕的駱醫生連忙安慰:“不怕不怕,我會盡力幫你,你看到沒有,兩個都是健康男胎。”
  看護也笑,“過兩個月醫生幫你照彩色立體圖片,可看得清五官。”
  雅子看到影像中似有兩隻蠕動小青蛙。
  她收到震驚,握緊雙手。
  這時駱醫生說:“生命是上天恩賜。”
  雅子抹去眼淚。
  “劉太太,我建議你每隔兩個星期前來複診。”
  雅子點點頭,離開診所。
  她回家,整個下午都忙著在電腦前工作,她為一套電影做其中部分特技,需要數十小時坐定在熒幕前才能慢功出細貨。
  傍晚,她到福利機構輔導所找顧問傾談。
  顧問知道她的情況之後,輕輕忠告:“不如把一對胎兒生下來,交予人領養。”
  原先計劃本來如此。
  “我方可代你選擇領養父母,不會拆散一對孩子。”
  雅子沉吟。
  “生命寶貴,請詳細考慮。”
  雅子不出聲。
  “我們可以安排婦科醫生及產後護理,並且介紹可能性領養父母與你見麵。”
  雅子靜靜離開輔導所。
  她一個人在海邊坐了很久。
  天氣嚴寒,她扯緊大衣襟,覺得肚餓才回家。
  正在煮麵,有人按鈴。
  雅子一怔,誰也不知道她住在這裏,也沒有人關心,這是什麽人?
  她去開門。
  隻見門外站著一個年輕男子,他看著她,一時沒有開口,雅子警惕,想關上門,誰知那人問:“你是劉雅子?”
  雅子問:“你又是誰?”
  “我叫鬱彰。”
  誰?這個名字有點熟悉,她看著粗眉大眼的陌生人。
  “我們沒有見過麵,我是陶家詩的前夫。”
  雅子猛然想起來,啊,是他。
  說起來真好笑,雖然她沒見過他,他還是胎兒的生理父親呢。
  雅子輕輕說:“我們素昧平生,無話可說。”
  她決定關門。
  “劉小姐,請聽我把話說完。”
  雅子斥責:“請即時離去,否則召警。”
  她大力關上門。
  他找她幹什麽?既然已經知道她住在這裏,他隨時可以再來,以後再也沒有安靜日子好過。
  雅子驚惶之餘,出了一身大汗,她脫口而出:“給我一大杯冰水。”話一出口,才想起今非昔比,保姆已不在身邊,她隻得走進廚房取冰,可是冰格空無一物,礦泉水也全喝光,她隻得喝水喉生水。
  雅子頹然,一定要把自身照顧好,才能做其他事,她必須振作。
  雅子到附近超級市場買生活必需品,她已不敢小覷那些推著滿車食物輪候付款的太太群,她們才是社會支柱。
  雅子想每樣多買些,堆在一角,以免缺水缺米。
  有人伸出強壯雙臂幫她搬貨物,她一抬頭,發覺他是鬱彰。
  她退後一步,差些絆倒,旁人扶住她,“小心,太太。”
  鬱彰說:“劉小姐,我們一定要坐下詳談。”
  雅子心想:一定要把他打發走,否則會被他纏得頭昏腦脹。
  雅子推著滿滿一車食物雜物到櫃台。
  鬱彰想掏出銀包付款,被雅子一巴掌打跌。“我自己有。”她說。
  他仍跟在她身後替她把雜物搬上車,雅子駛走車子,在倒後鏡發覺他的車子緊貼跟尾。
  雅子努力按捺怒火,看樣子他得不到解釋不會離去。
  回到家,雅子下車,走過去問他:“你為什麽跟著我?”
  誰知他回答:“我住在你隔壁,我是你鄰居。”
  雅子忍不住問:“你什麽時候搬來?”
  “昨天,”他微笑,“請到舍下小坐。”
  雅子看著他,“你找我有什麽事?”
  鬱彰得到機會,喜不自禁,連忙咳嗽一聲,“我們可以坐下談嗎?”
  雅子搖搖頭,“我不到陌生人家,也從不邀請陌生人進屋。”
  他隻好點點頭,他說:“我叫鬱彰,我在喬治鎮大學教世界曆史,我有正當職業,無不良嗜好,我知道你是劉雅子,是我前妻委托的代母,我這次的目的,我要認回我的一對孿生子。”
  雅子怔住,他一早知道有兩個胎兒。
  她不動聲色,輕輕說:“我與陶家詩的合同已經中止。”
  鬱彰額角冒汗,“我可以證實我是胎兒生父。”
  “我不理你們的事,”雅子冷冷地說:“和約已經取消,胎兒已經不在。”
  鬱彰一聽,像是遭到雷殛一般,他呆在那裏不動。
  雅子殘忍地說:“你來遲了。”
  她轉身拎著大包小包回家。
  這人現在可以搬走了。
  雅子換上輕軟衣裳,回到電腦桌前,繼續工作。
  不久,元子的電話到,雅子振作起來。
  元子說:“我已出院,打算盡快複工,雅子,再次感謝你的資助。”
  雅子聽見大嫂在一邊咕噥,“那根本是父母的遺產。”
  雅子苦笑,大嫂永遠想盡辦法不讓妹子得到任何獎賞
  “雅子,你有空來探訪我們,不然,百美回娘家時順道來看你。”
  雅子連忙說:“我已搬家。”
  大嫂實在忍不住:“又搬到更大更好的地方?你真有辦法。”
  雅子唯唯喏喏,說出地址。
  放下電話,她鬆一口氣,元子終於康複,她也得到她想要的,還有什麽可抱怨的呢。
  雅子用手搓著臉,可是,這一對孿生子又該怎麽辦?
  此刻她穿著較鬆身的衣服,還看不出來,可是腹部皮膚崩緊,腰部已經略僵。
  正在這個時候,左邊胎兒輕輕蠕動一下,右邊也挪一挪位置,想住得舒服一點。
  雅子熱淚奪眶而出。
  她“蓬”一聲伏在書桌上,動也不動,刹那間她作出最後決定:她有經濟能力撫養這一對孩子嗎?
  她約略計算一下,連雇傭保姆及衣食住行,約需要這個數字,將來供書教學,又是該個數字,世路險行錢作馬,她得艱辛勞苦工作,不可有絲毫差錯,而且,對老板及上司要畢恭畢業敬,保住飯碗,換句話說,事事以孩子為先,單身母親就是這麽回事。
  雅子忽然站起,對著天花板捶胸咆吼,大聲喊出心中積鬱:“過一天算一天,大不了一起餓死。”
  她手頭還有那筆獎金可以熬幾年,就這麽辦好了,她深呼吸,又坐回電腦前工作。
  這個時候,如果她聽到電腦特技組主管的評語,一定視作冥冥中鼓勵。
  那主管說:“我已看過所有樣板,隻有劉雅子作品可觀,甚有天份,叫她做主將吧。”
  劉雅子轉運了嗎,似乎還不見得。
  第二天下午,有人按鈴,雅子正在做青菜煨麵,朝窗外一看,見是鬱彰,沒氣,不開門。
  他揚聲:“我知道你在家,我好不容易找到你,我不會輕易離去,請聽我說:我根本不知道陶定詩的計劃,她從未征求我同意或是任何意見,她自把自為,擅作主張,說是要給我意外驚喜,然後,忽然同意分手,並且清描淡寫說出:“啊,你差些成為兩子之父呢”。我恍然大悟才追上來。
  雅子盛了麵坐在廚房裏吃。
  他繞過天井到廚房窗前繼續說下去:“家詩一直任性,我此行不是為著批判她,我隻想說出事實:這對孩子是我骨血,你毋須認識我,或者對我有好感,請把他們交由我領養。”
  雅子靜靜吃麵。
  “劉小姐,你擔任代母,不外著一筆酬勞,我願意付出——”
  雅子大怒:“誰要你的錢”。
  她立刻掩住嘴,怎麽會說出文藝小說中受盡委屈的女主角才會說出的話來。
  她定一定神說:“你已走入私家地,我可召警”。
  “劉小姐,我也可召律師與你訴訟,但是,我不想把事情搞到那種地步”。
  雅子吃完麵洗碗。
  鬱鄣歎口氣說:“我知道胎兒仍然安全,我已找到駱醫生,他可以證實,我是生父”。
  雅子嘭一聲關上窗,拉下百葉簾子。
  已經相依為命那麽久,雅子不會交出胎兒。
  身邊每一個人都出賣她,包括駱醫生。
  這些人圍著追趕她,她若不莊敬自強,終有一日,她會被追到崖邊墮下。
  她接到電腦特技公司指示,擴到工作範圍,並且得到第一期薪酬。
  “劉小姐”主管這樣說“死線是我們最大敵人,必要時犧牲一些理想抱負精神維護死線”。
  雅子簡單答是
  她忽然低頭,輕輕問胎兒“是不是”
  雅子繼而微笑,她似得到一股奇異力量,幫她渡過這個重要關口。
  雅子在互聯網上找到輔導組,她小心閱讀她們的留言。
  一個住在瑞典的英格烈說:“隻有二十個巴仙的養母會把真相告訴孩子,子女通常躊躇:生母究竟是誰,我與常兒有何不同。”
  英國的祖安娜說:“世事日益複雜,總有一日,有人會對孩子說:你不是我子或我女,你是我的複製人“。
  雅子一點也不覺得好笑,她的心態與她們不同。
  下午有人敲門,雅子去看門,門外是一個中年精瘦女子,笑嘻嘻說:“我叫阿二,在附近一帶做家務助理,洗衣抹塵煮食都做得妥當,工酬每小時一百元,這位太太可需要幫手?”
  她瞄一瞄淩亂的室內。
  雅子說:“你在哪家幫忙?”
  “隔壁王先生以及對麵林太太,他們都願意保薦,我手腳幹淨,絕不多嘴,這是我身份證,不過薪酬每周五支付”
  雅子點點頭,“很好,你來上工吧。”
  她把要求簡單說了一遍,最主要是她愛靜。
  果然,阿二手腳輕,做完家務,還不覺得她存在,雅子可以更加專注工作。
  這時,雅子胃口大增,無論什麽食物都可以吃雙倍,簡單麵食也吃得香甜。
  她每次出門都看到鬱彰坐在門前,他的胡髭漸長,繞著腮與下巴,神情憔悴。
  雅子忍不住走過去對他說:“你回北美去吧,我是孩子生母,你可以放心。”
  鬱彰啼笑皆非,他也非常固執,“我特地來找你,又住在你家旁,我無論如何不會空手而回。”
  雅子冷笑一聲,“這樣吧,我們分擔苦工,你也懷孕四個月,我們同甘共苦。”
  鬱彰說:“生理上沒有可能的事,說來做甚。”
  “醫學發達,很快可以實踐。”
  “劉小姐,我純屬無辜,請體諒我的情況。”
  雅子看著他,“你還年輕,你家勢良好,又有正當職業,不難結婚生子,將來會有很多可愛健康的子女。”
  “這對孿生子子正是我孩子,請讓我照顧你,請讓我領養孩子,我答允你,你隨時可以探訪他們。” 雅子搖頭,“你的伴侶進門,這對孩子便會變成眼中釘,一定會遭到白眼冷淡,你看陶家詩就知,一下子把他們丟到九霄雲外,置之不理,我得孩子,還是跟著我好。”
  “你單身。”
  “唷,對不起,你也離了婚。”
  雅子開車出去公司開會。
  主管心中隻顧工作能力,看見她,尊重如祖宗,根本不理她是單身抑或已婚,懷孕還是不育,立刻拉住,仔細講解工作上細節,兩個多小時才放雅子離去。
  雅子到駱醫生處複診。
  駱醫生笑說:“你先生來過,他十分關心你們母子,我大力安慰他,他教曆史,故此決定叫孩子羅馬勒斯與利默斯,那兩個母狼喂養的男孩,古羅馬的創始者。”
  雅子一聽,為之氣結,血壓升高。
  狼,她是母狼?
  “這兩個名字多麽具英雄氣慨。”
  雅子不出聲。
  “你倆活脫夫妻相,將來孩子們也必定粗眉大眼,神氣活潑。”駱醫生大笑起來,“他們一出生我便打算擰他們麵珠。”
  雅子沉默。
  “別擔心,我有把握。”
  檢查完畢,一切正常,看護說:“鬱太太,你先生叮囑你別吃太多甜食,小心體重暴漲,產後難以複元,嘻嘻嘻。”
  他們不再叫她劉小姐或是劉太太。
  雅子本來想換一個醫生,但是考慮一下,還是作罷,胎兒已近二十周,不宜換醫生。
  她回到公寓,放下文件,一邊喝茶一邊工作。
  雙眼有點倦,她揉了揉,剛想休息,門鈴大響,一邊還有叫喊聲:“雅子雅子,你住在此地?”
  雅子認得是大嫂的聲音,她意外,連忙開門。
  門外站著的正是許百美,她身邊還有一位中年太太,雅子認得是大嫂母親。
  雅子連忙招呼,請她倆到屋裏坐。大嫂驚呼:“怎麽搬到鄉下,我已被蟻子咬。”
  許伯母四處打量,雅子給她端來椅子。
  百美把雅子拉到一角,“他沒有同你結婚?”
  大嫂並沒有留意雅子身段顯著變化,她隻關心她需要關心的事。
  雅子不知如何回答。
  “他拋棄你?哎唷,你為什麽不纏住他?”
  雅子沒想到大嫂如此直接,她手足無措,麵孔漲紅。
  忽然聽見有人在門外說:“許太太,劉太太,兩位請到這邊喝杯茶。”
  百美打開門,雅子看到剃清胡髭的鬱彰。
  她更加瞠目結舌,原來鬱彰知道客人來龍去脈,她低估了他。
  他踏向前,“我是鬱彰,這位是親家母,這位是大嫂吧,這裏是雅子的工作室,難怪你們吃驚,起坐間在隔壁呢。”
  他帶著三位女子到隔壁。
  一般的平房,布置不大相同,且有傭人端茶,慢著,這不是阿二嗎?原來阿二是他的傭人。
  雅子至此已無話可說。
  隻見大嫂重重鬆口氣,轉變對象,開始盤問鬱彰。
  他今天為她解了圍,可是下次又怎麽說?
  但是,真相是如此複雜,一時又如何說得明白。
  隻聽得鬱彰一五一十應付許家母女,又留她們吃飯。
  他逐一回答大嫂的問題:“我的老家在北美東部,是一座十九世紀初三層樓高石頭屋,是,我叫曆史,收入固定,但不算富有,家父在家族生意幫忙,他做航運,我祖父叫什麽?他叫鬱翼雲,大名鼎鼎?不敢當。”
  雅子不出聲。
  她內心忽然覺得悲哀,這些都不是真的,她應當有勇氣站起來:你們這些不相幹,並不真正關心我的人,速速離去,我為什麽要討好你們?
  但是她並沒有出聲,她隻是低頭吃菜。
  許伯母與大嫂臉上出現罕見豔羨臉色,這是雅子樂意見到的奇景。
  大嫂問:“你們幾時舉行婚禮?”
  鬱彰含蓄地說:“要看雅子的了?”
  大嫂意外,“雅子,你在等什麽,元子已經複元,你也已經畢業。”
  雅子仍然不出聲。
  嫂子興致勃勃,“鬱彰,我幫你說服她。”
  鬱彰說:“也許,雅子不願離鄉背井到北美生活。”
  這一頓飯一直吃到下午,才把她們母女送走。
  鬱彰親自開車把她們送到寓所。
  雅子為她的姻親難為情,大嫂從前並不至於如此不堪,大哥的一場病改造了她,她辭去工作照顧丈夫,生活枯燥傍徨,又給娘家抱怨,漸漸瑣碎。
  不一會鬱彰返回,“她倆已平安抵家。”
  “叫你見笑了。”
  “太太們全一個樣子。”
  “我肯定鬱伯母並非如此。”
  “嘿,你會意外。”
  “你那邊布置得很舒適。”
  “我打算住到你回心轉意,那可能是一年,或是兩年。”
  “你不用浪費時間了。”
  他不出聲,過一會才說:“你早點休息。”
  雅子哼了一聲。
  和二天阿二一進門,雅子便說:“你不用再來,我把薪水結算給你。”
  阿二還未開口,有人說:“你不用遷怒他人,要怪怪我好了。”
  雅子不怒反笑,“我真得把廚房這扇窗口封掉。”
  “你是高危產婦,怎可無人照顧,你倘若摔跤,可怎麽辦?”
  雅子斥責:“你才摔跤,而且一摔必死。”
  阿二不出聲,隻是埋頭做家務。
  雅子說:“我不靠人。”
  鬱彰沒好氣,“人是群居動物,怎可說不靠人,你讀報紙,靠記者寫出新聞,你上銀行,靠櫃員服務,死了還得靠法醫。
  “你靠誰把我調查的一清二楚?”
  “私家偵探。”
  雅子忿忿說:“你與陶家詩是天生一對。”
  鬱彰忽然氣餒,他輕輕說:“你不原諒她,我可以明白,但家詩三度小產,每次傷心欲絕,你或許不知道,她需要長期接受心理治療。”
  雅子冷笑一聲,“每個人都有苦衷,隻得我一個人錯。”
  “我沒有那樣說。”
  雅子回房工作,這時,她坐得過久,或是工作時間較長,胎兒會得抗議,逼使她站起踱步。
  雅子體重已經增加十多磅,她本來高大,此刻自覺像一座大山,有點辛苦,不過不至於吃不消。
  仲雲來電話:“你搬完又搬,究竟搬往何處?下周舉行畢業典禮,禮袍準備好沒有?”
  雅子咳嗽一聲,“我不來了。”
  仲雲吃驚,“好不容易盼到這一天,怎可不來,我幫你置一套袍子帽子,屆時一起去。”
  雅子問:“你正忙什麽?”
  “忙見工,也許北上,機會更多,微軟在京,滬都有選拔人才公司,邊學邊做,薪酬理想,我計劃多多,啊,雅子,世界就在我們麵前,你說對不對?”
  雅子無言。
  第二天,仲雲叫速遞公司送來一套學士袍。
  雅子忍不住披上,袍子寬鬆,看不出她胖大許多。
  有人按鈴,是鬱彰送水果過來,他看見說:“我願意陪你參加畢業典禮。”
  雅子低頭,她缺乏勇氣。
  “這是你贏得的榮譽,我替你拍照做記錄,以免將來後悔,去,我支持你。”
  雅子毅然點頭。
  那天她一早起床梳洗更衣,把頭發紮在腦後,換上雪白襯衫,橡筋褲頭的卡其褲,配雙舒適平底鞋,罩上禮袍。
  仲雲來電催她:“準備妥當否?要不要我來接你?”
  “校園紫藤架下見。”
  鬱彰來接她,他換上西服,頭發梳理整齊,這時,兩人才發覺對方長得不難看,且一臉書卷氣,都有點意外。
  鬱彰打開車門,輕輕扶雅子上車。
  雅子輕輕說:“看到我的同學,請勿說話。”
  “我答應你今日一整天都不開口。”
  為什麽要叫他陪去?因為萬一摔跤,隻有他知道首尾,抑或,劉雅子已經太過害怕孤苦?
  到達學校,一進大門,便感覺到熱鬧興奮,不來真的會後悔。
  校園張燈結彩:“舉眼望世界”,“前程由你掌握”,“你我責任,改變寰宇”,豪氣得叫大人偷笑,可是,也叫他們感動。
  同學們一見雅子,全部圍上:“這些日子,你去了何處”,“聽說朱子公司替荷裏活負責的動畫片你有份”,“該公司極其守秘,口號是我可以把秘密告訴你;但事後要殺你滅口”,“雅子,我們想念你”,“雅子,令兄的血管敗壞症好些沒有”。
  雅子沒想到同學如此熱情,先些日子,一定是因為大考壓力,自顧不暇,才人人冷淡。
  畢業了,他們將各自散東西,自學校這個中心點走出世界,像仲雲所說:“不必婆媽地保持聯絡,有一日在報上讀到我的名字:成功了。如不,不談也罷。”
  各人有各人的道路方向,命運緣份,雅子最奇怪,她決定做母親。
  一百年前,女子天職便是相夫教子,五十年前,絕少女性有機會升上大學,今日,社會發生巨大變化,人力不容浪費,女子得統統走出來擔起責任,出一分力發一分光。
  像雅子那樣,居然打算在家工作照顧幼兒那是要受非議的。
  雅子這才想起呢,鬱彰呢,他 到什麽地方去了?
  轉頭在人群中找他,看見他站在石凳上取鏡頭,還與身邊一位阿伯談得起勁。
  雅子黯然,他居然如此高興,一點壓力也無,她剛相反,連透氣都覺得困難。
  雅子在座位上找到編號坐下,儀式開始,同學們仍然難掩興奮之色,校長,副校長,係主任訓話又訓話,然後才頒發文憑。
  叫到劉雅子的名字,她淚盈於睫,這一年發生那麽多事,領取文憑反而微不足道。
  雅子抹去臉上眼淚,走上台領取文憑,她鞠躬兩次,下台來,仲雲把她拉到身邊坐好。
  仲雲說:“我一共打了十二份工才籌得這四年學費,唏,苦不堪言,我受夠了,以後不再讀書。”
  “社會大學更加苛刻。”
  “做人應該有比較容易的方法吧。”
  有人在後邊說:“把你丟到百年前封建社會你會更淒慘,現在至少我們與男人吃同樣苦頭。”
  “不知是誰說的,女人老是想勝過男人實在是沒有出息的想法。”
  一班女同學大聲笑出來,男同學知道她們用言語貶低他們,用橡筋彈她們報複。
  這樣美好的時刻也會過去,雅子感慨。
  仲雲說:“我最怕的反而是結婚生子,一點把握也沒有,成績或者隻能拿到丙級。”
  “及格已經不錯,這是人生最難的題目。”
  “聽說要忍耐。”
  “忍到幾時去,對方若果白吃白住,罵人摔物,也得忍?”
  這時雅子看到鬱彰朝她揮手。
  校長宣布儀式結束,祝賀同學們有一個快樂光明的前程。
  仲雲起了疑心:“那人是誰?”
  雅子說:“我不知道你說誰。”
  家長拉著子女到花圃拍照。
  雅子走到停車場,鬱彰遞上鮮花。
  仲雲說:“我替你們拍照,”又指著鬱彰鼻子上去:“無論你是誰,善待這個孤女,記住:過頭三尺有神明。”
  雅子搖搖頭,“仲雲你說話似精神病人。”
  仲雲終於哭起來,“雅子,再見珍重。”
  真的要各奔前程了,這時有人唱起一首耳熟能詳自小學一年級放學時便唱的歌:“再見吾友再見,吾友再見再見”,差參不齊高低不一的歌聲特別淒涼。
  雅子上車與鬱彰離開,她有點累,在車裏閉目養神。
  她聽見鬱彰說:“大學生活是生命的救贖,否則,做人沒意思。”
  雅子無從搭腔,他與她來自兩個世界,並無一處共同點。
  “你是孤女?”
  雅子冷淡答:“你不知道?我以為你什麽都查得一清二楚。”
  “真對不起。”
  “不關你事。”
  鬱彰忽然勸說:“雅子,也不關你事。”
  勞累一整天,雅子忽然嘔吐,倔強的她背囊裏帶備塑膠袋,把臉伸進去把整個胃裏的內容全部吐出,嗆得雙眼通紅。
  鬱彰把車停在一旁,掏出濕毛巾給她擦臉,又拿出熱水瓶斟出普洱茶給雅子喝。
  雅子對他的體貼感到詫異。
  他不想雅子尷尬,眼光不與她接觸。
  她喘息半晌,輕輕對胎兒說:爭氣點,有外人在此,不可叫我出醜。
  忽然,雅子似聽到細小聲音答:他不是外人,他是胎兒生父。
  雅子驀然抬頭,她怎麽沒想到。
  她攏了攏頭發。“可以開車了。”
  鬱彰啟動車子,果然,自始至終,他都沒有多說一句。
  回到家裏,雅累極倒下休息。
  半夜醒來,隻覺腹部奇痛,不像刀刺,而似一隻手在拉扯她的腸胃,她一額是,決定叫救護車。
  白車五分鍾內趕到,停在門口,救護人員叫門,雅子抓起背囊去開門。
  第一個衝進來的卻是鬱彰,雅子身不由主地蹲下,痛得不能言語。
  救護人員把她擱到擔架上,升上白車,鬱彰就在她身邊,握著她的手。
  救護員是年輕女子,十分熱心,她迅速替雅子做檢查,“不要怕,不是胎兒,是腸胃,你也許吃錯食物,也許過渡緊張,放鬆。”
  雅子一直點頭,她定下神來。
  忽然她覺得臉上濕潤,留意一看,發覺鬱彰在哭,眼淚不停滴在她臉上,他並不自覺,逼切的痛心。
  看護在一旁說:“女子懷孕三十六周,實在吃苦,希望男生都記住這個功德。”
  鬱彰像一個小孩用袖子抹去眼淚。
  看護陪笑:“不是說你啦,看得出你至愛妻子。”
  到了醫院,醫生急診,證明胎兒無恙。
  接著,駱醫生也趕到,他溫言安慰:“是虛驚,時時有這樣警報,演習一下也好,有些孕婦接連入院三次,都轉頭回家”
  雅子漸漸安靜,腹部疼痛減卻。
  “你想回家還是留院?”
  雅子答:“回家。”
  駱醫生對鬱彰說:“不必太過緊張,還有,看護說你首先嚎啕大哭,這是怎麽一回事,墨嚇著孕婦。”
  鬱彰漲紅麵孔,“我沒想到這麽辛苦。”
  駱醫生輕輕歎氣,“才剛開始呢,留前門後。”
  休息一晚,鬱彰陪雅子回家,兩人在門前分手,傭人阿二聞聲出來,“鬱先生,請用早餐。”
  鬱彰鼻紅眼腫地看了看雅子,他的胡髭又長回來,樣子憔悴,雅子點點偷。
  他陪雅子喝粥。
  兩個人像一對髒玩偶,披頭散發,衣裳稀皺。
  鬱彰說:“孩子還未出生,已經不成人形……以後真得孝順父母。”
  雅子不出聲。
  她放下碗筷,輕輕走進浴室洗刷,換了幹淨衣服出來,發覺鬱彰也趁這空檔回家沐浴,整潔的兩個人忽然恢複了一點尊嚴。
  鬱彰與雅子對視一會。
  鬱彰忽然說,“劉小姐,你好,我叫鬱彰,美藉華裔,今年三十五歲,你可以叫我阿彰。”
  雅子說:“我是劉雅子,二十二歲,隻有一個大哥。”
  他們兩人文明地握手。
  “可以叫你雅子嗎?”
  雅子點頭,看樣子餘下的十四個星期有這個人同舟共濟,比較好過。
  她坦白告訴鬱彰,“你別妄想我會交出孩子。”
  鬱彰黯然,“看樣子你會痛惜他們,母性真是奇怪,吃那麽多苦,仍然鍾愛。”
  雅子牽牽嘴角,不知說什麽才好。
  鬱彰說:“我比你年長,我應包涵多一點。”
  雅子欠欠身。
  “當初,家詩與你如何接頭?”
  “她通過律師與醫生安排一切。”
  “這是陶家的陋習,凡事找打蟀。”
  雅子輕輕說:“你不必抱怨他人,一切屬我自願,合約十分公平,酬務之外還有獎金,他們也提供選擇,隻是我另有主張。”
  “我很佩服,隻是你如此年輕,而單獨撫養幼兒是那樣勞苦的事,你會堅持到底嗎?”
  雅子微笑,“我們不是都長大了嗎?”
  “請讓我參與此事。”
  雅子打一個嗬欠,“我累了,醫生囑我多多休息。”
  鬱彰無奈隻得告辭。
  雅子希望他早日搬走,或許,待孩子們出生之後,她靜靜搬走。
  雅子不想任何人擺布她的生活。
  傍晚看電視新聞,陶家詩忽然在時事節目環節出現,她向市政府爭取保留古鎮,隻見衣著端莊容貌秀麗的她指著一間殘破建築物說:“這間郵政局有百年曆史,拆卸實在可惜,它記載了曆史,見證了朝代……”
  陶家詩姿態嫻靜,是名媛中佼佼者。
  雅子轉台看國家地理雜誌。
  隻見一班美國青年效法當年鄭和下西洋,乘帆船、拜龍王,在香港出發,迎季候風三日已經駛抵越南。
  雅子揉揉臉,繼續在電腦前工作。
  第二天她到市區添置鬆身衣服,發覺世上最難看的是孕婦服,多數大花大件頭加蝴蝶結綁帶,即使隻穿幾個月,仍無法忍受。
  雅子往大碼女裝店挑幾件像筋褲及襯衫,試穿覺得不錯。
  女店員笑說:“孕婦服真叫人頭痛,婚紗有了王薇薇設計,難題總算解決,孕婦服卻沒有設計師願意嚐試,時髦女通常隻得套上大T恤,或者素性凸出肚皮。”
  雅子雖不搭腔,卻有同感。
  駛回家,在小路發覺有車子拋錨。
  她駛過時發覺是一名司機與一對老年夫婦正在搔頭。
  雅子慢駛停下,“可以幫忙嗎?”
  司機見狀大喜,“我們沒有手提電話,小路僻靜,不是上下班時分,少車經過。小姐,請借電話一用。”
  雅子連忙取出電話,她下車看個究竟,隻見名貴德國房車無名中毒動也不動。
  老太太六十多年紀,有點擔心,雅子自車尾箱取出瓶裝水及水果。
  她輕輕說:“吃根香蕉可補充體力。”
  他們連忙道謝。
  老夫婦斯文客套,雅子不想多管閑事,上了自己車,一直陪到拖車及計程車來到,才駕車離去。
  司機讚道:“這位小姐恁地熱心。”
  “真正難得,她是孕婦,還不怕麻煩幫助我們。”
  老先生說:“今天回家吧,明天再來。”
  “噫,忘記問人家尊姓大名。”
  “我已記下她的電話號碼。”
  雅子回到家裏,休息一會,吃了點心,再度工作,她恍然若失。
  嗬,是因為今日沒有見過鬱彰。
  真可憐,她可嘲,不是希望他搬走嗎,寂寞過度,競然希望與他說話。
  她把新買的凱斯米毛衣套上,工作到深夜,又用電郵與同事商討了一些事。
  她同腹內的胎兒說話:“將來上學,小同學若多事,問起你爸媽做什麽行業,你就答:媽媽做電腦動畫,他們一定聳然動容。”
  雅子深深歇口氣。
  “如果有人問你們爸爸是做什麽,你們說……”
  雅子接不下去,到時才說吧,過一天算一天。
  她提早休息,從前一天可以做妥的工作量,此刻要拖兩三天,容易疲倦,情緒不集中,可是,因為內分泌緣故,她相當樂觀,並不覺前程艱難。
  第二天起來,雅子吃完整份早餐,還是嘴饞,她問阿二,“我記得還有三包巧克力蛋糕。”
  阿二笑答,“不能吃太多,體重堪虞。”
  “可是我一直淌口水。”
  “我切些蔬菜粒給你。”
  公司打電話叫她去一趟,雅子出門,看到一輛大房車停在隔壁鬱家。
  有人朝她招手,“小姐,記得我嗎?”
  百忙中雅子打個招呼便駛出市區。
  主管看到雅子,便問:“你什麽時候生產?”
  “明年三月。”
  “打算休息多久?”
  “三天。”
  主管放心了,“這套影片的特技,邊拍邊做,為節省時間,辛苦你了。”
  “不必客氣。”
  “你的腹部隆頑,行動要當心點。”
  “是孿生子。”
  嗬,主管動腦筋,“可參加拍攝,我們有經紀人。”
  雅子笑笑進會議室。
  同事在她身邊自言自語:“早些結婚生子也是好事,像我們,三十好幾,一直拖滯,已過生育年齡,很快就是大半生。”
  “好像四十多歲還能生育。”
  “對,孩子大學畢業,你已七十多歲,還有,老人尚有財力供子女讀書?除非你大把積蓄。”
  雅子突然說:“人生不至於那樣悲觀,世上並無十全十美育兒環境,不必考慮得太過周詳,盡力而為也就是了。”
  “可是,那麽多悲劇,那麽多抱怨。”
  雅子答:“你我童年或許不是十全十美,不過,已經過去,卅歲以後,靠自己雙手。”
  女同事感動,“是,雅子說得對。”
  “雅子你吃什麽才會勇氣十足?”
  雅子苦笑,這不是在諷刺她嗎?
  她中午回家,那輛黑色房車仍然挺在那裏。
  司機迎上,“劉小姐,你回來了,我們先生太太等你呢。”
  雅子一怔,連忙說:“你們太客氣了,舉手之勞,不必再謝。”
  這時鬱彰帶著那對老夫婦迎出,原來他們認識。
  鬱彰介紹:“我爸爸媽媽,這是雅子。”
  雅子好不詫異,原來如此,昨天他倆的車子在中途拋錨,也是來找鬱彰吧。
  雅子連忙稱呼:“鬱先生鬱太太。”
  鬱太太淚盈於睫,“還叫先生太太?”一個健步上來握住雅子的手。
  雅子輕輕掙脫,瞪著鬱彰:"你胡說些什麽?”
  鬱先生打個哈哈:“進來說話。”
  鬱太太硬是把雅子拉進屋子。
  阿二盛出一紅棗小米粥。
  鬱太太吩咐:“阿二,這屋子濕氣重,暖氣開重些。”
  鬱先生笑逐顏開,嘴巴合不攏,“聽說是對孿生子,鬱家其實沒有類此遺傳,不知如何到了這一代……真實雙喜臨門。 ”
  這不是老人的錯,雅子不想他們有任何誤會。
  她說:“鬱彰,請對父母說明真相。”
  她取過手袋文件站起。
  老太太說:“雅子你到什麽地方去?”
  雅子溫言回答:“我回家。”
  女子,說什麽都要有自己的家,進可攻,退可守,千萬不要把別人的家當作自己的家。
  她開門離去。
  雅子籲出一口氣,剛衝了杯茶,接到元子電話。
  她既心酸又高興,“元子,我想知道你是否同正常人一樣了。”
  “我額頭多了一隻眼睛呢,哈哈哈…”
  他那樣活潑,雅子也忍不住笑。
  “下個月想來探訪你,可以住在你家嗎?想見一見未來妹夫呢。”
  “元子,我又話說。”
  “不用解釋,今日世界,戀愛、同居、暫不結婚,都很平常。”
  雅子結舌,忽然想到鬱彰,他大抵也不知道如何向父母開口吧,雅子不禁同情他。
  元子說:“聽說他家境很好,我們不是貪圖人家什麽東西,不過希望你得到一點照顧。”
  雅子隻得說:“是,是。”
  “我們在聯絡吧。”
  元子愉快地掛斷電話,雅子代他高興,元子已再世為人。
  她套上毛衣,坐下工作,累了上床休息。
  第二天阿二進房來輕輕說:“鬱老先生太太來看你。”
  雅子正在洗臉,放下毛巾,“我無話可說。”
  阿二隻是陪笑,“他們年紀大,我不好打發他們。”
  雅子想一想,她說的對,對老人家總得有些微尊重才是,她放緩臉色與他們見麵。
  老先生笑說:“鬱彰都與我們講清楚了。”
  雅子鬆口氣,有點佩服鬱彰,那樣複雜的事居然一下子說明白。
  老先生帶來水果鮮花,“雅子我見你是新派人,也不在乎燕窩當歸,總之吃得均勻即可。”
  雅子覺得鬱老和藹且無架子,很易親近。
  “孩子叫什麽名字?”
  雅子怔住,她還未想到這一層,這可是十二個星期之後立刻要填上出生證明書的事。
  老先生咳嗽一聲。
  老太太眉開眼笑,“在家裏叫大寶小寶好了。”
  鬱老說:“那太隨便,不過的確是鬱家之寶。”
  雅子聽出端倪來,“鬱先生,鬱彰對你說些什麽?”
  鬱老緩緩回答:“他說,你倆有點誤會,意見分歧,故此分開住。”
  雅子氣結,鬱彰說得大致不錯,可是沒有說到關鍵。
  老太太按住雅子的手,“你且聽我講,雅子,鬱老頭與我已經七十五歲,鬱彰是幼子,另有一姐一兄,可是,他大哥大姐四十餘歲不打算結婚,我們沒有孫兒。”
  雅子說:“很抱歉,不過——”
  鬱老說:“知道你懷孕,我們十分欣喜,不不,高興得晚上睡不著,我們渴望再次聽見孩子們銀鈴般笑聲,人們為什麽喜歡乘郵輪、逛商場,一回到家就扭開電視機?就是因為渴望聽到人聲,我想我們是寂寞老人,請包涵我們。”
  雅子還能說什麽?
  老太太說:“雅子,請與鬱彰冰釋誤會,一切從頭開始,你說如何?”
  雅子隻得說:“我得好好想一想。”
  “好極了,”鬱先生說:“那我們先告辭。”
  他老妻還想說話,被他拉走。
  阿二送他們上車,回來輕輕說:“老人家身體十分壯健,盼望有孫兒胖胖小腿咚咚咚在身邊跑來跑去,我也想呀,我一子一女也廿多歲了,可是,他們還未讀完書,一心要取博士學位,說要改變父母工人命運雲雲。”
  阿二也唏噓起來。
  她下結論:“起碼已經有三代不願生孩子,四十、三十、二十男女統統不願養兒女。”
  沒想到一名家務助理,會對社會現象觀察入微。
  阿二說:“城市人快要絕種,隻有鄉間才有人?”
  有人咳嗽一聲,原來是鬱彰來訪。
  雅子瞪著他。
  他解釋:“阿二是我家老幫手,絕對可靠,且不多事。”
  “你沒向父母說明一切,像我倆根本是陌生人,又孩子並不屬於鬱氏。”
  鬱彰攤攤手:“他倆將姓劉?”
  “有何不可?”
  “對你來說,不過是個性的表現,孩子們卻欲要捱盡歧視眼光。”
  “不必理會閑言閑語。”
  “孩子們定力不夠,了解不足,難免氣餒。”
  “他們會得適應。”
  “我可以幫忙。”
  “鬱先生,講來講去,你死心未息。”
  “我不過是想與你共同監護這一對孩子。”
  雅子心平氣和“開頭你低聲下氣,然後得寸進尺,貴族幼稚園及辦小學,十二歲到英國寄宿,修法文及拉丁文,學鋼琴與小提琴,最終變成鬱家天才樣版,不!”
  鬱彰笑了。
  “有什麽好笑?”
  “我是普通人樣版,我資質普通,甚至沒有學好遊泳。父母也未曾勉強。我從不過問家族生意,我在大學賺微薄薪酬。”
  雅子看著他。
  “我最感激父母給我自由,相信我,他們是好人。”
  “你有後盾。”
  “你有偏見。”
  這時,鬱彰忽然凝視雅子腹部,“啊,”他震驚,“我看到胎動。”
  雅子不出聲,輕輕站起。
  鬱彰感動得雙目通紅,想伸手觸摸雅子腹部,雅子蹬蹬退後兩步,大喊:“鬱先生,我們不是熟人!”
  鬱彰立刻知趣縮手,十分尷尬,他靜靜離去。
  這個時候,雅子真想搬家。
  阿二輕輕說:“我看著小彰長大,他是好青年。”
  雅子瞪她一眼,“再多說,請你走。”
  阿二走進廚房做晚餐,再不發一言。
  人人都敬畏劉雅子?不,不,不是她,而是一對難能可貴的小生命,她本人一文不值。
  過兩天,雅子去檢查身體。
  這一天,病人特別多,雖然已經預約時間,但是一等還是三十多分鍾,有一位孕婦明顯不耐煩,雅子給她一顆梅子糖。
  她道謝,身邊少婦也與雅子攀談。
  “快臨盆了,她覺得燥熱。”
  雅子輕輕說:“可多吃冰淇淋。”
  她們問:“你初為人母?”
  雅子點頭,“你是第幾胎?”
  那位少婦卻說:“她是我親妹,她是我代母。”
  雅子一怔,一時沒會過意來,沒想到遇到同類。
  那位太太解釋:“我不能生育,我妹妹當我代母,這是她第三個孩子,開頭,我也不能接受,明明是阿姨,怎麽又成為生母?但是醫生說:這好比捐贈器官,是世上最慷慨幫助。”
  雅子靜靜聆聽。
  “有人責備醫生扮演上帝角色,我們看法稍微不同,醫生不過協助上帝決定應該擁有子女的人,你說是不是。”
  雅子點頭,“令妹有收取酬勞嗎?”少婦笑,“怎麽會,我倆是親姐妹。”
  這時看護叫劉雅子,雅子連忙去見駱醫生。
  駱醫生告訴雅子:“今晨一項手術延誤,害你們久候。”
  雅子卻想:人家做姐妹的代母,不收分文,她懷著自己的孩子,卻收取費用。
  她不出聲。
  看護這樣說:“血壓略高,體重激增,胎兒健康。”
  醫生叮囑雅子注意食物選擇,“不要吃得太好,多吃蔬菜,戒甜食。”
  看護說:“腹上見妊娠紋,介紹一種護膚油給你用。”
  雅子苦笑:“我難道還穿三點式上沙灘不行。”
  不料看護這樣答:“你以為有了孩子生命就終止了嗎,你倒想呢,你這樣年輕,他倆進大學時你才盛年,你還得工作,交際、娛樂,真是!”
  這番話像是為雅子開了一扇天窗,忽然透進一絲陽光。
  看護說:“好好照顧自己。”
  雅子在候診室找先前那對姐妹,卻已不見她倆,萍水相逢,此刻她們又消失在茫茫人海。
  雅子籲出一口氣,各人有各人故事,即使同樣遭遇,也不見得可以做朋友。
  回到家中,隻見空房已經布置成漂亮嬰兒室,她大聲問:“誰的主張?”
  阿二答:“老先生太太派人來做。”
  雅子高聲問:“誰說他們可以擅作主張?”
  阿二看著年輕孕婦,她雖不說話,可是表情十分明晰表示:你別太不近人情,有福要惜福,孩子快要出生,難道睡到抽屜裏,在洗手盆洗澡?
  雅子氣餒,輕輕坐下,隻見小床小幾十分可愛,還有一箱衣物及日常用品,陣仗龐大。
  “老太太說:歡迎你們搬到她家裏住。”
  阿二順手把音樂玩具掛上。
  雅子說:“我不想他人幹涉我生活。”
  阿二答:“他們都是孩子至親,不是他人。”
  她實話實說,叫雅子無從辯駁。阿二說下去:“我懷孩子時沒有一個幫手,丈夫在船上做水手,一切靠自己,又無經濟能力兩個孩子,一直到三歲才問人親戚討舊鞋穿,有人相幫,我才不會強頭倔腦。”
  雅子說:“我有能力。”
  “可是你沒有精神時間。”
  雅子答:“邊做邊學。”
  阿二突然笑了,“好,我們看著辦。”
  生手一定受欺侮。
  雅子買回一大疊書刊,打算讀得滾瓜爛熟。
  就在那個星期,元子到訪。
  他精神奕奕但黑且瘦,不過氣色一流,不像生過大病,叫雅子放心。
  兄妹倆摟著大笑,搶著訴說近況。
  元子問:“妹夫呢,我快要做舅舅了,見舅似見娘,叫我呀!”他把耳朵貼近妹妹腹部。
  鬱彰出現,元子與他熱烈握手,“都說你沉默老實,是個好青年。”
  大嫂也說:“雅子現在有一個家了。”
  大嫂參觀嬰兒室,“喲,這些家具衣物全是最名貴貨色,羨煞旁人,沒想到雅子搶先生子。”
  元子笑:“需要這許多物資嗎?”
  大嫂回答:“越多越好,免得急時沒毛巾沒奶瓶。”
  元子說:“雅子你公公婆婆真客氣,主動新自打電話給我們,約我倆喝茶見麵,絲毫沒有架子。”
  什麽,雅子怔住。
  大嫂搶著說:“又安排我們搬到近公園公寓,還介紹新工作給元子。”
  不,雅子張大嘴,完了。
  “真像自家長輩一般照應我倆,今晚兩家一起吃飯,他們還派車去接我爸媽呢。”
  雅子看向鬱彰,他攤攤手。
  “雅子嫁到一戶好人家。”
  雅子雙手亂搖,大嫂拉她至一角:“該舉行婚禮了。”
  雅子籲出一口氣。
  “鬱太太說希望你搬去與她同住。”
  雅子不出聲。
  大嫂說:“這我也不讚成,當然是小家庭好,問他們要一幢四房兩庭連工人房大公寓,還要保母廚子司機。”
  雅子啼笑皆非。
  “雅子你真能幹。”
  鬱彰走近,被大嫂拉住,“孩子叫什麽名字?你家可有排行?”
  雅子與鬱彰都有心事,笑不出來。
  接著他們被親人簇擁到著名飯店。
  鬱老先生太太精神十足招呼客人,雅子還是第一次看到鬱彰的大哥大姐,他們親切健談。
  除出雅子與鬱彰,每個人都興高采烈,談笑甚歡。
  雅子推說疲倦,鬱彰親自送她回家。
  在車裏雅子一直揉眼睛,“怎麽會演變成這樣盛大場麵。”
  “不好意思。”
  雅子歎口氣。
  “往好處想,你們母子不再孤苦。”
  “我需要獨處。”
  “我想他們已決定纏住你永遠不放鬆。”
  雅子接上去:“除非我交出孩子。”
  鬱彰凝視她,“他們也喜歡你,雅子,父母替我慶幸我終於找到好妻子。”“你或許不是我妻,但你已經認識我及我家人。”
  這是真的。
  “你大哥大姐十分俊美。”
  “元子與你都樸實平和。”
  雅子電光火石間想起,如果不是一對孩子的緣故,兩家人根本不會扯在一起。是陶家詩的主張把鬱劉兩姓變為親人。
  世事是多麽奇怪。
  雅子忽然說出心事:“我害怕。”
  鬱彰問:“怕痛?也難怪你。”
  “不,怕不懂照顧嬰兒,才那麽一點點大,粉團似軟糯糯,又不停哭泣……”雅子用手掩住麵孔。
  “我家有相熟能幹保姆。”
  雅子生氣,“你家是你家。”
  近日,她情緒較易失控,鬱彰知道要遷就她。
  “醫生說孿胎也許會早產。”
  雅子答:“我知道,我很小心。”
  “拜托你了。”
  這四個字用得那樣不平常,連雅子都苦笑。
  “請在緊要關頭讓我清靜,我家暫時謝絕參觀。”
  鬱彰知道她已作出極大讓步,歉意說:“我明白。”
  雅子忽然問:“你與陶家詩還有否見麵?”
  鬱彰這樣答:“她很忙。”
  他扶雅子下車,邀請她喝杯熱茶,招呼她坐安樂椅,用墊子枕著她背脊。
  雅子抱怨足趾麻痹,他說可以替她按摩,雅子婉拒。
  她說:“我時時看到她在熒光幕出現,她對古跡文物很有興趣。”
  “在大學裏,她研究中國明式家具。”
  “嗬,多麽高雅。”
  “她一直希望我隨她返回東南亞,我一直拖延結果我還是告假回來了。”不過不是為著她。
  “為什麽拒絕還鄉?”
  他忽然吟詩:“問餘何事棲碧山——我喜歡北美四季分明的小鎮,單純樸素真誠,我不習慣大都會喧嘩虛偽錙銖必計及勾心鬥角的形態。”
  “生活方式隨便你自己。”
  “看到你我才知道,原來可以如此簡約生活,原來不喜見人大可不見,不愛應酬便堅持獨處,對是非不置評不回應,真了不起。”
  雅子一怔,“哪有你說得那麽好。”
  她表示想早點休息。
  雅子有充分能力拒絕別家親戚,卻不好叫兄嫂搬往酒店,他們睡到她的房裏,她暫時搬到嬰兒室。
  大嫂說:“鬱家真周到,嬰兒用品全部純棉,又無圖案花紋,一律淺藍色,自初生到與一歲都齊全,不用你費心。”
  她侍熟賣熟,取過雅子衣物便穿上身。
  她問:“將來,大學讀什麽科都已經決定了吧。”
  雅子輕輕答:“有誌者事竟成,英雄不輪出身。”
  “雅子,你才是真英雄。”
  半晌,許百美發現:“你為什麽沒有首飾?問鬱彰要呀。”
  元子放下報紙,“百美,不要教壞妹妹。”
  大嫂氣忿,“劉元子,你嘴臭。”
  雅子微微笑,好了,夫妻開始吵嘴,一切恢複正常。
  “問他要大溪地珍珠,粉紅色鑽石……”
  雅子忽然說:“他在大學任講師,年薪才數萬。”
  “鬱家有老錢,他們有家當,寶石又不會舊,鬱老太身上除下來就很可觀。”
  元子笑,“幸虧我老媽已經不在。”
  說到母親,雅子黯然。
  百美抱怨:“看你說到什麽地方上去。”
  接著,她感慨說到結婚時隻有能力買到芝麻那樣大小鑽石,禮服也不是訂做,還有就是照片拍得不夠漂亮等,十分不如意。
  但是百美一雙手卻握住元子的手臂不放,可見她也不是一味崇尚物質。
  元子夫婦在雅子家住了三天。
  鬱太太說得對:那些噪音叫人懷念:
  大哥咳嗽、大嫂嘮叨、拉動桌椅,碗筷叮當,當然如果有孩子,還可以聽到嬉笑吵鬧,以及他們腳步咚咚咚……
  華人愛熱鬧,故此三代同堂,有絕不放過任何一種喜慶節日,天天吵鬧,時間容易過。
  兄嫂走了以後,雅子又可以聽見大鍾滴答聲。
  一日,她看見阿二在熨鬱彰的男裝白襯衫,啊二說:“那邊沒有熨襯板。”
  剛洗淨的有一股清新香味,雅子說:“我替你拿過去。”
  同她一樣,鬱彰穿同一款式白襯衫及卡其褲子,拉開衣櫃,十來套一模一樣,據說,這是書呆子祖師爺愛因斯坦學習,以便時間可以節省下來做功課。
  鬱彰在電腦麵前全神貫注做記錄,他根本沒有發現雅子走進他起居範圍。
  忽然他聽到腳步響,以為是傭人,這樣說:“請給我一大杯黑咖啡。”
  不久黑咖啡遞上,他喝一口,發覺濃度恰倒好處,抬起頭,看到雅子站在他身邊。
  他哎呀一聲站起來:“你怎麽來了。”
  “打擾你工作。”
  “我與學生商討一些問題,其實靠一具電腦,思維可以去到十萬八千裏路以外,也沒有必要駐守校園,一樣教授功課。”
  雅子說:“你找個借口就不走了”
  鬱彰連忙回答:“正是。”
  “其實你可以搬回北美,這裏不用你。”
  “你又不是移民局。”
  “你對鄰居構成一種威脅。”
  “雅子,我不是你的敵人。”
  “你擺明車馬要爭我的孩子。”
  “孩子屬於我們兩人。”
  “我不認識你,我不是你妻子。”
  “是嗎?”雅子微笑,“為什麽隻我一個聽到他們動靜。”
  “你固執如牛。”
  坐著的雅子一下子站不起來,鬱彰連忙過去攙扶,在陌生人眼中,他們活脫是一對恩愛小夫妻。
  鬱彰說:“雙腿腫得很厲害。”
  “已經有好幾日,全身水腫——”
  然後鬱彰臉色變了,“血,血!”
  雅子低頭,看到褲子上血跡,也嚇得呆住。
  鬱彰說:“別動,我聯絡醫生。”
  幸虧電話一下了打通,他一邊說“是,是”,一邊抱起雅子,“我明白,我們馬上來。”他同雅子說:“醫生不用怕,叫立刻去診所。”
  上了車,鬱彰用一條大毯子裹著雅子,超速駕車。
  雅子咬緊牙關,一聲不吭,鬱彰不停回頭看她。
  到了診所駱醫生立刻檢查。
  “雅子,這兩個月你需多休息。”
  雅子聽到鬱彰鬆口氣。
  醫生說:“我要幫你做一連串注射,以策萬全。”
  雅子說:“明白。”
  鬱彰忽然問,“她們母子捱得住嗎?”
  “沒問題,這種現象,雖然可怕,醫生卻見慣。”
  雅子問:“不是胎盤有問題吧?”
  “鬱太太,你不用知太多,不要疑心,盡量休息,切忌勞神。”
  “我的工作怎麽辦?”
  “在家工作不妨,每隔三十分鍾休息一會,還有,大節當前,你要靜下心來,不要參加任何活動。”
  雅子一向不赴宴,她可以接收。
  鬱彰說:“我陪你,我講故事給你聽。”
  “你會說故事?”雅子不由得微笑。
  “我教曆史,我可以從盤古開天地一直說起,到二次世界大戰以及今日中東局勢。”
  雅子忽然問:“孩子們叫什麽名字?”
  “羅馬勒斯及利默斯。”
  “太刁鑽了,不如叫阿祖阿傑。”
  雅子點點頭,“劉祖賢劉祖傑,筆劃太多。”
  “減去一字,鬱賢鬱傑。”
  “劉賢劉傑,太普通了。”
  “怎麽會姓劉呢?”鬱彰死不願讓步。
  雅子歎口氣,“我隻要孩子們健康快樂。”
  “那是不夠的,至少做一個有用的人。”
  看護進來說:“你們可發走了,真羨慕你們倆有講不完的話。”
  嘎,居然給旁人如此假象。
  回到家裏,鬱彰一時沒有回去,一直踱步。
  他建議:“雇一名特別看護吧。”
  雅子說:“醫生說是……。。不是…。。”一連指出好幾個生理衛生名詞,都是平時無論如何不會輕易出口的字眼,由此可知女子到了這個階段真是尊嚴不保。
  “你千萬不要亂走。”
  “你請回吧。”
  他走了,雅子鬆口氣,她並沒有遵醫囑躺在床上不動,她繼續工作,可是,有時也覺得力不從心,精力像是從腳底漏走,她輕輕說,“孩子們,幫幫忙,我還得工作養家,別搗蛋。”
  傾訴完畢,仿佛好過一些。
  這樣,一直撐到過年。
  鬱家長輩送來食物與衣服,雅子最喜歡是一張羽絨被,輕輕暖,她蓋得睡得很舒服。
  鬱家並沒有過來打擾她,但是關心處處在,總有一天,雅子告訴自己,不交出孩子,會覺得虧欠他們。
  一日,趁有陽光,她駕車出去與仲雲見麵,自小認識的朋友似有血肉相連,像兄弟姐妹,她渴望與仲雲聯係。
  雅子不知道有人跟著她。
  鬱彰不放心一個懷著雙胞胎的孕婦到處走,最近他不止一次悄悄盯梢,可是做得雨十分含蓄,怕開罪雅子。
  他跟到公園,看見她走到池塘邊長橙坐下,鬱彰躲在矮樹叢後觀察,空氣清新,他也覺得暢意。
  沒想到雅子約了人,一個年輕女子奔過來,握住雅子的手,雅子與她說了幾句話,她吃驚,退後一步。雅子解開大衣紐扣,敞開衣襟。
  那女子看清楚了,忽然雙手掩胸,又再捂住嘴,接著大動作地捧住麵孔尖叫起來。
  雅子連忙噓噓連聲,拉著她坐下。
  那年輕女子又哭又笑,情緒激動,忽而坐下,忽而跳起。
  鬱彰微笑,這種反應是正常的。
  然後,女子露出猶豫之色,一連問了好幾個問題,她開始擔心。
  看她的唇形,像是在問:“生父是誰,他可打算負責,你倆可會結婚?”
  這時,在樹叢內的鬱鄣輕輕走近一點。
  他聽到“前途”兩個字。
  朋友輕脆地問雅子“你的前途呢”。
  雅子緩緩坐下,真的,一個靠雙手生活的年輕女子帶著兩個孩子,還有什麽人敢接近她,都怕背黑鍋,都怕要負責任,都會覺得她們是一門蝕本生意。
  雅子的頭垂得很低。
  鬱彰惻然,他幾乎想現役現身。
  可是隻見那友人又手舞足蹈:“叫什麽名字?”她提高聲音。
  “噓——還沒想到。”
  “索性叫家夥一家夥二。”
  兩個年輕女子又笑作一團。
  友人說:“我已找到好工作,需要幫忙嗎,我不會吝嗇。”
  “不用,我還有節蓄。”
  “聽說你在朱子公司工作,朱子待遇極佳。”
  兩人站起來,挽著手,輕輕走開,一直向池塘另一邊走去。
  鬱彰待她們走遠,才坐在長橙上。
  這裏公園裏人比較多,母親們推著嬰兒車匯集。
  有些歲多大會走路的幼兒爭著落地走動,看到鬱彰,蹣跚向他走近。
  其中一個好奇地在不遠處凝視他,鬱彰知道規矩,眼看手匆動,免招致家長疑心。
  但那個小孩特別好玩:他長得醜、小眼睛、亂頭發,衣服邋遢,分明沒洗澡就搶著出來遛達。
  鬱彰想到他的孩子在一年多後也會走路及看人,忽然淚盈於睫。
  這時那幼兒聽到母親叫他,轉身,朝媽媽奔回。
  沒想到那麽小就那麽精靈,鬱彰握緊拳頭,再辛苦也要參與這種樂趣。
  那天下午,鬱彰回到父母的家,鼓氣勇氣,把複雜的真相說出,整家人聽得呆若木雞。
  他大姐嘖嘖稱奇,“真沒想到陶家詩會這樣先進。”
  老先生按住兒子,“你肯定是你的孩子?”
  “百分之一百。”
  老太太輕輕說:“這可有點像聖靈受孕。”
  老先生掩住老妻的嘴。
  ?“這件事之前,你們倆從未見過麵?”
  鬱彰搖頭,“素昧平生。”
  大哥問他,“此刻培養感情,還來得及否?”
  鬱彰不出聲。
  大姐推他一下:“喂,問你問題。”
  “我不知道,她對我毫無好感,我可能不是她喜歡的那種類型吧。”
  他大姐在客廳團團轉,“天下竟有這樣奇怪的事,孩子就快出生,你居然還擔心她喜歡何種類型。”
  鬱彰忽然說:“她吃了那麽多苦,把孩子留在身邊,也是應該的。”
  “當初她簽約願把孩子交出。”
  “她年輕,把事情看得太輕鬆。”
  “那時,她又的確逼切需要一筆醫藥費。”
  鬱彰把秘密說出之後,隻覺一身輕鬆,“你們慢慢討論,我先走一步。”
  鬱老先生說:“這件事情不能怪鬱彰。”
  大姐說:“陶家詩太放肆。”
  大哥瞪她一眼,“當初你是介紹人,一力推薦陶家千金。”
  “知人知麵不知心。”
  他們的母親說:“好了好了,努力將來,我們必須爭取撫養權。”
  老先生說:“不如找位律師來研究一下。”
  老太太提高聲音:“不可,他們兩個都那麽倔,隻可動之以情,不能打官司硬奪。”
  “老媽有智慧。”
  “假使兩個小小又蠢又倔剪平頭的小男孩朝我這個姑媽跑來,我會感動到哭。”
  他們七嘴八舌發表意見,直到深夜。
  鬱彰回家想去看雅子,隻見燈光已熄,她大概已經休息。
  雅子半夜起床,走進廚房,身不由已取出香橙冰淇淋,一口氣吃了半罐。
  她輕輕說:“這可不是我饞嘴,這是你們兩個。”說完歎口氣。
  她漱口休息。
  第二天一早她有事,匆匆出門。
  鬱彰跟在她身後,看到她仍舊穿昨日的舊深藍大衣,有點臃腫,圍圍巾,戴絨線帽,但五官還算清秀,鬱彰憐惜地凝視她。
  隻見她駕車駛往市場,買了水果糖果及花束,像是要拜訪親友模樣。
  鬱彰一直尾隨,隻見車子駛到平民住宅區停下,她到一戶人家按鈴。
  鬱彰警惕地站在她身後觀察。
  隻見一個少婦抱著兩個嬰兒來開門,她身邊還跟著兩個三四歲小孩。
  鬱彰看得呆了,四個孩子,看情形這家人的環境並不好,隻見雅子問候幾句,隨即遞上禮物,另外自手袋取出一隻信封,塞進少婦手中。
  少婦連聲道謝,想邀雅子進屋的樣子,雅子婉拒,轉身上車,她朝那家人擺擺手。
  鬱彰既好氣又好笑,她自己還待人救濟,還多事跑來幫助別人。
  這劉雅子既笨又鈍,難怪會得陷自身於不義。
  那一天她回到家,再也沒有出去。
  鬱彰買了蛋糕冰淇淋送去給她,又把大姐拉出來到時裝店挑大衣。
  鬱大小姐是熟手,一下了選了好款鬆身大衣。
  鬱彰又說:“她還穿著爛球鞋。”
  大小姐點點頭,取過一打凱絲咪羊毛襪及幾雙印第安莫克森軟鞋。
  “全包起來,算是我的禮物。”
  鬱彰說:“我真是擔心——”他低下了頭。
  大姐看著他,“你瘦了許多,父母兄奶勸足你十年,你不願返家,如今卻趕也趕走,鬱彰,我覺得你漸漸愛上了這個女孩。”
  鬱彰吃驚,“不,不,”他否認:“她年紀太輕,人也太單純,根本不是我喜歡類型。”
  他大姐沒好氣,把衣物送到他手裏,“米已成炊,你還有什麽選擇?我與爸爸媽媽商量了一日一夜,唯一方法是娶人家過門。”
  “什麽?”
  “孩子的爸同孩子的媽結婚,明白嗎?”
  鬱彰發默。
  “天經地義,沒有什麽好辯的。”
  鬱彰說:“我想她不會願意。”
  “你問過她嗎?”大姐問:“你可願意?”
  鬱彰不答。
  他大姐生氣說:“再見。”
  鬱彰帶著衣物到雅子那裏,按鈴沒有人聽。
  半響有鄰居出來張望,“剛才有白車來載了戶主到救恩醫院。”
  鬱彰大驚,“走了多久?”
  “半小時左右。”
  鬱彰立刻上車,飛速趕去,一路上心嘭嘭跳,像是至親發生了什麽事故。
  許久之前,有一次,在學校,聽說母親不小心在浴缸摔跤,他趕回家時也是這樣慌張痛心,眼淚不由自主流下。
  鬱彰當然不是愛哭的男人,少年之後也很少淌眼抹淚。不過為著雅子,卻已暗暗流過多次眼淚。
  車子飛駛到醫院停車場,橫七豎八停下,他飛奔進接待室。
  “我找雅子,她剛被白車送進,孕婦,二十二歲,我是誰?她丈夫,對,我是她丈夫。”
  雅子在三樓,他匆匆撲上去,發覺是大房間,有六張病床,兩張有人,其中一個正是雅子,她躺在床上,正在看當天日報。
  “雅子!”他走到她麵前。
  雅子抬起頭,“是你,你怎麽到處都找得到我?”
  “醫生怎麽說?”
  “醫生在你身後,你問他好了。”
  鬱彰一轉頭,看到駱醫生。
  駱醫生說:“你來得正好,鬱先生,請坐,別緊張。”
  “母嬰都安全?”
  “鬱先生,為安全計,我決定今日傍晚剖腹取子。”
  “可是,還欠四周才夠期。”
  駱醫生微笑,“這不是銀行存款,胎兒往往自作主張,你放心,我估計嬰兒體重會在五磅左右,塊頭不算太小,不必住氧氣箱。”
  “五磅,”鬱彰驚呼:“像一隻熱水壹大小。”
  雅子抗議:“喂喂喂,你若要觀光,請維持緘默。”
  駱醫生笑:“賢伉儷真有趣,教我曉得什麽叫做打情罵俏的樂趣。”
  看護取來文件,鬱彰想在文件上簽名,誰知雅子說:“不用你,我自己來,一人做事一人當。”
  駱醫生按住雅子的手:“我會替你做脊椎注射麻醉,那即是說:你頭腦清醒,有知覺,可是不覺得痛,整個手術過程約一小時,親人可在旁陪伴,可要通知什麽人嗎?”
  鬱彰聽得牙齦發酸,他伸高手,“我會在一旁。”
  雅子發難:“我不要你在那裏。”
  駱醫生說:“他可以給你鼓勵。”
  “不,產房是產婦私人重地。”
  駱醫生輕輕對鬱彰說:“有些女士的確不想丈夫看到血淋淋一幕。”
  雅子卻另有想法:“駱醫生,我不準任何人進來,隻有我與醫護人員。”
  駱醫生示意看護替雅子注射,讓她休息。
  看護向醫生報告:“麻醉師與手術室都準備好了。”
  鬱彰說:“醫生,手術後請給她一間私人病房,費用由我全部負責。”
  看護說:“我去看看有無空房。”
  鬱彰回轉病房,看到雅子仍在閱報,他忽然不能控製情緒,“雅子,什麽時候,你還在看報?”
  雅子答:“在手術室裏如不能醒轉,也算知道今日新聞。”
  鬱彰出了一身冷汗,“今日有什麽新聞?”
  “一名廿六歲產婦將生產寶錄一格格置網頁上供人閱覽。”
  “你覺得怎麽樣?”
  “我略覺疲倦,醫生說胎盤有剝落現象,胎兒需提早出生。”
  “辛苦你了。”
  雅子答:“不客氣,不管你事。”
  “我想通知家父母來探訪。”
  雅子鄭重地說:“不是現在,免叫他們擔驚,嬰兒出世之後,洗過澡,穿好衣裳,躺育嬰室裏會打嗬欠會哭時才請他們見麵。”
  鬱彰連忙說:“你講得對。”
  雅子實牙實齒地說:“不可與我爭。”
  “誰敢與你爭,”鬱彰握著她的手,“他們是你的孩子。”雅子露出一絲微笑。
  稍候,她被送往手術室,接受麻醉劑後忽然看到鬱彰進來,她大驚,掙紮著說:“不準與我搶孩子,不準搶走我的孩子。”
  駱醫生大驚,按住病人:“安靜安靜,給她聞麻醉氣。”
  雅子漸漸平靜,忽然聽見醫生說:“老大出生了。”
  雅子朦朧間聽見嬰兒啼哭聲。
  “老二也麵世啦,兩個都是圓麵孔小子呢,快讓母親親近一下。”
  看護笑著把幼嬰抱給雅子看。
  雅子轉過頭,苦笑一下,糊裏糊塗,自這一刻起,她已成為兩子之母。
  但是,雅子忽覺渾身乏力,她喊醫生,醫生卻興奮報告:“兩名男嬰,一個五磅,一個四磅十四安士,哭聲宏亮。”
  看護發覺大叫:“醫生,病人昏迷。”
  雅子看到自己坐起來,離開病床,打開手術室門,走了出來。
  她披著染血跡白袍,四處遊蕩,在飲品售賣機買了一杯咖啡喝,坐在候診室,覺得非常自由。
  忽然聽見有人叫她:“劉雅子,回來,劉雅子,你可聽到我叫你?應我呀,我是駱醫生。”
  雅子揮手,“別吵我。”
  “好了好了,沒事,她醒了。”
  有人把檸檬汁擠在她嘴唇邊。
  雅子睜開雙眼,看到鬱彰蹲在身邊,泣不成聲。
  雅子沒好氣,輕輕斥責:“You wimp。”
  “孩子們呢?”
  “在育嬰室,你放心。”
  “不要讓任何人帶走。”
  駱醫生說:“雅子你放心休息,我盡量設法把他們搬到你床邊給你看見。”
  “兩個都是男生?”
  “渴望女孩,可以再生。”
  看護說:“你因剖腹生產,隻得喂奶粉。”
  “讓我看看他們。”
  不一會,兩張透明嬰兒床被推進房來,雅子看看左邊,又看看右邊,忽然覺得十分陌生,從此與老大與老二相依為命,這會是個好選擇嗎:抑或,所有選擇都是錯的?
  老大老二十分瘦小,掙紮著哭泣,像兩隻紅皮老鼠,相當醜陋,同奶粉廣告上肥大活潑笑嬰完全不同,雅子向他們凝視,恐懼頓生。
  鬱彰剛相反,他不請自來,硬是當上大配角,他一看到早產兒便打心裏憐愛。
  他輕輕探頭垂詢:“好嗎,小家夥,吃苦嗎,還喜歡這世界嗎?”
  嬰兒好像在這呢喃中得到安慰,漸漸安靜。
  雅子好似覺得做夢般不真實,她不認識這三父子,她想下床走出去,但是傷口痛如火炙,她叫醫生。
  駱醫生診視過,與鬱彰談話:“雅子情緒受到衝擊,你要耐心看護,她有要求,盡量遷就。”
  “我明白。”
  “如有反常行為,請與我聯絡。”
  “她幾時可以出院?”
  “三五天內隨時可以回家,你需注意她是否抑鬱,如有親友,請他們陪伴。”
  “我知道。”
  鬱彰先通知他的家人。
  大姐最熱心,第一個趕到醫院,看到孿生兒,雙手顫抖,不敢抱,也不敢說話。
  鬱彰抱怨:“說他們很英俊,說呀。”
  把嬰兒交在大姐懷中,大姐緊張地坐下,不敢動彈,怕嬰兒跌到地上。
  半晌,她覺得臉部肌肉僵硬,輕輕與兄弟說:“彰,我們都是生手,你可有雇用保姆?”
  鬱彰張大嘴,百忙中他忘漏這點。
  稍候大哥也來了,看到嬰兒幹且瘦,亦維持緘默,心想,要把這一對小老鼠養育到五尺十寸高,一百四十磅重,並且取到大學文憑,是何等樣的苦功。
  人說:養兒方知父母辛苦,他很慶幸不用親身體驗,沒想到弟弟願意擔起責任,並且一生就是兩名。
  接著,老先生老太太匆匆趕到。
  隻得鬱媽是熟手,她一手捧著幼嬰的頭,另一手托起小小身軀,抱得舒服。
  看到諸人緊張躊躇之色,鬱媽說:“有我呢,放心。”
  大家才略為鬆弛。
  鬱媽說:“你們幹什麽都站在這裏,去看慰產婦呀。”
  大姐問:“說些什麽?”
  鬱媽答:“傷口好不好,想吃什麽,雇妥保姆沒有,唉,不用你們這班傻子,我自己出馬。”
  家有一老,如有一寶。
  鬱媽親自勺出帶來的燕窩雞湯給雅子,雅子掙紮著起來,“不好意思,”本來毫無胃口,可是喝下又覺得香甜。
  “這幾天讓我照顧你。”
  雅子還想推辭,鬱媽說:“請讓我盡些心意。”
  雅子見她如此隨和真誠,就像自己母親一般,不禁鼻子發酸。
  諸親友都走了,鬱媽在一旁打毛衣,她不說話,也不做什麽,可是雅子好似看到舵手一般,心裏比較安樂。
  第二天,大嫂來探訪,人沒到,聲音先到:“雅子在嗎,我來啦。”本來各人情緒欠佳,氣氛有點沉重,被她這一喊,都忍不住笑起來。
  雅子發覺大嫂原來是喜劇人物。
  她進來說:“是鬱彰通知我孩子已經出生,喂,你倆還想拖到幾時?再不注冊,要到孩子上學時才算?”
  大家低聲都不敢說的話,她大聲喊出來。
  她探頭看到嬰兒,大吃一驚:“這麽小這麽臭,幾時才帶得大?”
  鬱老太變色,“誰這麽批評我們,誰說我們不好看,我們立刻就快高長大。”
  老太用到第一身稱呼,可見完全把事攬上身。
  大嫂許百美知道口無遮攔嚴重犯錯,可是心有不甘,“是有異味啦。”
  雅子本來憂心忡忡,此刻看到這許多人起來支持她,不禁心寬,她輕輕一手一個抱起幼兒,第一次把他們攬在胸前,接受了事實。
  過兩天她出院。
  鬱媽再三懇請雅子到大宅休養,雅子無論如何不願,鬱媽隻得留下一名中年保姆。
  開頭,雅子還以為奢侈,甘四小時後,她發覺連去衛生間的時間也沒有,才知道真的不能將育嬰兩字掉以輕心。
  原來孿生兒行動並一致,他們分開哭泣,分時醒轉,在不同時段肚餓,雅子與保姆疲於奔命。
  有時剛洗完澡喂完奶又再嘔吐排泄,一天到晚雙手不停。
  朱子公司嚴重抗議雅子工作水準降低。
  雅子唯唯喏喏,“是,我會做得好一點。”
  可是孩子們很快吹氣般長胖,會得打嗬欠,會得笑。
  大嫂表示詫異,“奶粉還真有效,他們現在看起來比較像一對小嬰了,有名字沒有?”一邊拍照,預備帶回給元子看。
  唯有她可以引到雅子笑,說也奇怪,嬰兒受到嚴格批評,仿佛聽得懂,忽然大聲哭泣,並且把身體扭曲,不給她抱。
  “啊,”大嫂說:“又小又臭又壞,今日你們祖母不在,無從撐腰,信不信我打你們。”
  幼兒哭得更落力,如此環境,如何專心工作。
  傍晚,孩子們睡著,雅子與保姆也趁機打個盹,鬱彰過來。他看著雅子的臉,發覺肥腫已經消減,仍然清秀。
  他輕輕拍她肩膀,她睜開雙眼。
  “有精神說話嗎?”
  雅子點點頭,顧忌地看著他。
  鬱彰攤手,“我不是與你爭,雅子,我宣布放棄。”
  雅子睜大雙眼,霍一聲坐。
  “你很偉大,也夠勇敢,愛護生命,自強自重,你是我除去家母外最尊敬的女性。”
  雅子不語。
  “孩子們的確屬於你,即使我有本事把他們抱走,我也不敢那樣做。”
  雅子仍有戒心。
  “可是我有小小要求。”
  來了,來了,世間哪有易事。
  “雅子,我希望家父母有探訪權,每周一次。”
  雅子不出聲。
  “這會為他們延年益壽。”
  雅子終於點頭。
  “我是他們生父,希望與他們共度暑假。”
  雅子問:“那是什麽意思?”
  “雅子,我得回美工作,每年暑假才有空回來與他們見麵,我會繼續租住隔壁房子。”
  雅子不置可否。
  “我願意提供你們母子的生活費用。”
  雅子答:“鬱彰,我不想與你發生糾葛。”
  “我明白,我會交給爸媽,由他們——”
  “不用,我吃什麽,我孩子吃什麽。”
  鬱彰說:“劉雅子,有時我真想扼住你脖子直至你認輸。”
  雅子微笑,“我贏了。”
  “我將於複活節返美。”
  雅子說:“祝你生活愉快,前程似錦。”
  鬱彰回家嗒然收拾衣物。
  鬱媽知道後問:“你返學校?是否帶雅子與孩子們同往?”
  鬱彰搖頭。
  鬱媽大驚,“你沒向她求婚?孩子已經滿月,你們仍然單身?”
  “媽媽,隻有戀愛成熟的男女雙方才可以談婚論嫁。”
  “你不愛她?”
  “她甚至不願與我做朋友。”
  鬱媽說:“這女孩竟如此古怪。”
  鬱彰苦笑,“媽媽千萬不要對她有偏見。”
  “她能犧牲前程不顧一切維護小生命,已足夠我尊重她。”
  “彰,你走了之後,你不怕有人乘虛而入?”
  鬱彰一呆,“什麽意思?”
  鬱媽頓足,“你是癡呆嗎?”
  鬱彰半晌才說:“老媽,你想到什麽地方去。”
  鬱媽詳細分析:“她有工作能力,性格爽朗可愛,能吃苦,樣子出眾,你以為她沒人追?你太托大。”
  鬱彰發呆。
  “我與你爸已決定照顧這一對孫兒,人家很快知道他們不是她的負擔,你以為她會獨身到老?”
  鬱彰跳起來大叫。
  “還回美國?你仔細想想。”
  這時大門一響,大姐出現,好似知道母子在說些什麽,輕鬆地接上說:“我是你呢,留下來展開熱烈追求,索性把工作搬到本市,在哪裏打工不一樣,你說是不是,天天問候,周末邀請看戲喝茶,絕口不提孩子撫養權,總而言之,從頭開始。”
  鬱彰瞠目結舌。
  “你心裏在想:孩子都滿月了,還從頭開始?別忘記,你的個案有點複雜,精卵結合之際,你在美洲,她在亞洲,兩人從未見過麵。”
  鬱彰用雙手捧著頭。
  他大姐流利地說下去:“你得感激陶家詩,她雖然不能生育,又與你分手,但卻替你留下一對如此可愛的孿生子,以及讓你認識了劉雅子這樣一個有情有義的女子。”
  鬱媽立刻說:“這是事實。”
  大姐下結論:“給你,一輩子也不會想到找代母生育。”
  鬱媽答:“除出陶家詩,誰會這樣大膽刁鑽。”
  “鬱彰,你鴻福齊天。”
  “還回美洲呢,你父母、兄姐、兒子、未來的賢妻,全在本市,你應該留在何處?”
  鬱彰跌坐在椅子上。
  就這麽決定了。
  如果他對劉雅子沒有好感,事情安排自又不同,但是,他喜歡她,他願意愛惜她照顧她。
  不過,有人也許比他捷足先登。
  一早,雅子與保姆正在喂孩子,這時,他們已經各有十多磅重,頑皮,好奇,不愛躺著,隻想被抱,但凡小手能夠觸到的東西,都想抓來玩。
  雅子為他們出生證明書上登記煩惱。
  本來預備姓劉,可是大筆一揮,構成事實之後,更改需時,亦會影響孩子們心理。
  現在雅子一切都以孩子們為重,她約鬱彰商議。
  門鈴一響,她以為是鬱彰,開了門,才發覺是陌生人。
  那英俊的年輕人問:“是劉雅子嗎?朱先生派我來看看你,工作進程如何,我是新上任的部門主管羅振名。”
  雅子“啊”一聲,一聽就知道朱對她有所不滿,派監察史來訪問她。
  這不是好事。
  她身穿老布運動服,肩膊搭一塊毛巾,身上想必有奶酸味,雅子氣餒,“我正在忙。”
  “不怕不怕,也許,我可以遲三十分鍾再來。”
  “不好意思。”
  一關上門,雅子撲去沐浴更衣,然後把所有嬰兒用品扔進房內。
  一邊收拾一邊告訴自己:劉雅子,你就是你,一個單身母親,帶著兩個嬰兒,每天忙得狼狽跳腳,不必對任何人偽裝。
  一個人終需麵對現實,忠於自己。
  保姆問:“可要帶孩子們到公園去?”
  雅子問:“你一個人照顧得來嗎?”
  保姆笑:“沒問題,他們還不會走不會跑。”
  不消一會,穿戴整齊的兄弟倆坐著雙位嬰兒車推出門去。
  雅子鬆口氣,不久羅振名回轉。
  他雙手提著熱辣辣速效油條粢飯,雅子一見,垂涎欲滴,“是給我的嗎”,立刻坐下大吃大喝。
  原來羅振名此來不是挑剔什麽,而是為她介紹新計劃,:“這是一個備受壓力的新電子遊戲設計,因為完全缺乏賣座因素,沒有暴力、美女、怪獸、爆破、戰爭、流血……。所以叫從躊躇。”
  雅子聽得入神,一邊把美味粢飯放進嘴裏,露出陶醉神情。
  羅振名不相信她是未婚媽媽,兩子之母,他與她談得投機,“我一有時間會與你開會,時限是我們最大敵人——”
  “西遊記!”雅子忽然叫出來。
  羅振名笑,“西遊記早已被東洋人占為已有,翻抄一萬次。”
  “不怕,我們有的是寶藏。”
  不知不覺,談了已經個多小時,保姆推著熟睡的孩子們回來,他們歪在雙座位上,一模一樣的大頭與圓麵孔,像一對洋娃娃,羅振名像其他所有人一般笑出來。
  雅子介紹:“我的孿生子。”語氣自傲。
  羅振名說:“雅子,你先把剛才談過的資料消化一下,我會與你聯絡。”
  這時有人在他們身後咳嗽一聲。
  雅子一抬頭,看到鬱彰,她先把羅主管送走,然後才回來見鬱彰。
  “是上司呢,對,鬱彰,孩子們出生表格期限已屆。”
  “你尚未想好名字。”
  “填鬱大明鬱小明吧。”
  鬱彰一怔,驚喜交集,“你願意讓步?”
  雅子點頭,“什麽對他們最好,就應該怎樣。”
  “謝謝你,雅子,雙方爭個不已,其實隻說明一個事:無從真正愛惜孩子。”
  雅子說:“那麽請在這裏簽署。”
  “文件由我親自遞上去,順便替他們申請個人護照。”
  “除出大明小明之外,你尚有何建議?”
  “可否問一問他們祖父?”
  雅子抗拒,故不做聲。
  鬱彰連忙說:“大明小明已經夠好,醫學博士鬱大明,通渠專家鬱小明,都很響亮。”
  雅子忍不住大笑起來。
  鬱彰搭訕說:“明晚我有兩張音樂廳門券,不知你可有興趣。
  雅子答:“明日孩子們需注射防疫針,回來一定哭鬧,怎麽走得開。”
  “嗬,對,明天由我開車,你與保姆一人抱一個。”
  雅子看著他,“你不是將回美國?”
  鬱彰訕訕地,過一刻才說:“本想親自辭工,可是大學說不必,隻需電郵交待,我下月開始幫大哥做助手,學習生意,我不走了。”
  雅子不出聲。
  這純屬他私人意願,她不欲置評,但是鬱家家長想必高興,家裏多了生力軍。
  她說:“我得趁這機會眠一眠。”
  “你去,由我當下一更。”
  下一更包括喂奶、淋浴、更衣、洗衣服、幹毛巾以及換床單,他忙得揮汗。
  鬱彰決定每天在這個時段來看孩子們,順道替雅子帶報章雜誌水果鮮花。
  雅子如果需要片刻清靜,他可以把孩子們帶到他那邊玩耍,順便讓祖父母探訪。
  趁雅子不覺,他緊緊擁抱孩子,忍不住流淚,試想想,若代母仁慈,孩子們哪裏可以出生,陶家詩一聲對不起不好意思不要了合約中止就完成義務。
  鬱彰決定留下來之後,雅子對他的態度有所鬆懈,不那麽怕他把孩子擄走。
  接著一個星期,她做了十多個草稿,羅振名也有好幾個新主意,但是一開會,就彼此否定對方建議。
  “愛情故事,拜托,誰要在電子遊戲上談戀愛,自殺行為。”
  “給些麵子好不好,你那款新封神榜也嚇壞人。”
  互相詆毀,很快像老友般毫無禁忌。
  “取秘笈,練神功,都已變成古老橋段。”
  羅振名忽然問:“要不要出去散散心?”
  “有何主意?”
  “我們去吃凱琴菜,你且把孩子們放下,交給保姆,我們輕鬆兩個小時。”
  聽到吃,雅子心動,可是想到放下孩子,她覺得有犯罪感。
  “太自私了。”
  “雅子,留前門後,你與他們還需相對十八年。”
  “如果他們痛哭不停呢?”
  “巨肺練成。”
  “隻兩個小時?”
  “有一味橙鴨,還有香草羊架,鮮美無比,配一瓶仙芬黛,加三層巧克力墮落蛋糕……。。”
  雅子站起來,“立刻走。”
  羅振名說:“我訂桌子。”
  “我去換件裙子。”
  十分鍾後她匆匆下樓,向保姆交待幾句,“孩子們如果痛哭,你就打這個電話。”
  保姆很有信心,“不會的,你多吃點才真。”
  羅振名看到穿上黑色小晚裝的雅子,不禁一怔,這個年輕母親雙肩豐碩,膚光如雪,十分漂亮,隻見她毫不做作抓過披肩,“走吧。”
  羅振名點點頭,開門出去。
  迎麵見一個男子下車,呆視他倆。
  羅振名脫口問:“那男人是誰?
  雅子輕輕答:”鄰居。”
  羅振名說:”看他的神情,仿佛不甘隻做鄰居。”
  雅子不出聲。
  “而且,他是個老男人。”
  雅子輕輕說:”三十餘歲的他不過是新中年。”
  “喂,專心飯局可好?”
  羅振名答: “是,是。”
  三道菜式比羅氏形容的還要美味,雅子吃了很多,可是一直留意手提電話可有響過,她決定把甜品打包帶回家吃,省點時間。
  羅振名諒解,他說:“下次?”她詫異,”你打算約會我?”
  羅振名擺擺手,“你覺得我討厭?”
  “當然不!你健談風趣,機智聰明,又懂生活情趣,我樂意與你相處,但我已是雙子之母。”
  羅振名說:“SO?”
  雅子還想說下去,羅振名問:“你可是未婚?”
  雅子答:“我沒有丈夫。”
  “我也未婚,約會不成問題,改天再見。”
  他送她到家門,讓她下車。
  雅子說:“謝謝你,好久沒出來,不知多久沒談得如此高興。”
  “彼此彼此。”
  進到屋內,原以為會聽到哭聲震天,孩子掛念媽媽,伸出胖胖小手臂撲出來,可是室內一片靜寂,保姆說:“孩子們已經熟睡。”嗬,雅子不禁失望。
  “那個吊兒郎當的年輕人,是你同事?”
  雅子用碟子盛出蛋糕,做一杯咖啡,遞給鬱彰。
  “我們在策劃一個新的電子遊戲主題。”
  “你幾時做起這種誤人子弟的工作來?”
  “或者,你可以提供一些曆史題材:羅馬帝國興亡史,英人向曆代帝王爭取民主過程,阿美利堅合眾國獨立史……”
  “不得開曆史玩笑。”
  雅子覺得沒趣,“你累了,晚安。”
  “那人有什麽企圖?”
  “你語氣像我父親,不,不對,家父如果在生,才不會用這種口氣與我說話。”
  “他會是好人?”
  “鬱彰,大家都累了,明天見。”
  鬱彰放下蛋糕,靜靜離去。
  雅子和衣躺下一會,半晌才起來沐浴更衣,她累極入睡,半夜聽見孩子們哭泣,她左右手各抱一個喂他們宵夜,又墮入夢鄉,直至聽得奶瓶仆一聲跌倒在她,她才驚醒,這時,天已經亮了。
  她把幼兒放床上,躺在他們身邊,補了一覺。
  羅振名的電話來了,“羅馬帝國興亡史如何?”
  “年輕人痛恨所有帶教育意義的玩意,況且,這段曆史十分血腥冶豔,不適合十四歲以下青少年。”
  “你說得,那麽,這個計劃隻得流產。”
  一聽流產二字,為人母者心驚肉跳。
  “你繼續做手頭上工作吧。”
  雅子說:“我也不想一輩子做電腦繪圖工匠,我也想有創意。”
  “不要勉強,時機成熟之際,水到渠成。”
  雅子就是喜歡他這一點,羅振名說話叫她舒服。
  “出來喝咖啡。”
  “不,我不方便約會。”
  “孩子們也一起來,我三十分鍾後接你們到海帝曬太陽,初夏了,天氣很好。”
  羅振名帶來兩套新式嬰兒背帶,把幼兒綁在胸前,嬰兒麵向外,可以觀賞風景。
  他說:“來,一人一個。”
  雅子開心得笑起來。
  兩人直赴沙灘,孩子吹到海風,高興得手舞足蹈,途人紛紛過來招呼:“孿生?好可愛,一模一樣胖頭。”
  羅振名讓幼兒粘冰湛淋,他們在露天茶室喝咖啡。
  他笑問:“你的老男人鄰居從不約你出來?”
  雅子瞪他一眼,“少管閑事。”
  “雅子,讓我正式介紹自己:美籍華裔,二十二歲,未婚,父母在大學教書,我有兩個哥哥,都已已成家立室,分別在新加坡及上海工作,因為馬來西籍大嫂與外籍二嫂不大談得來,所以家人不常見麵,我無不良嗜好,不煙不酒,從未碰過毒品,有正當職業。”
  雅子微笑:“很好呀。”
  “你呢?”
  “才疏學淺,乏善足陳,我是孤女。”
  振名惻然,“沒有親人?”
  “大哥重病剛愈,自顧不暇。”
  “你很勇敢很強壯。”
  “人到絕處,自然會提出勇氣。”
  “孩子們的父親呢,他沒有出力?”
  雅子一怔,她知道人人都有好奇心,沒想到羅振名如此直接。
  雅子想一想,是回答好,還是不回答好。
  他隨即說:“如果時機尚未成熟,你無須回答。”
  雅子回答:“我或許永遠不想解釋。”
  “那也沒什麽。”
  這時,雅子看到桌上一份報紙有這樣一段新聞:“西班牙女子搭裏達七年前‘領養’一枚胚胎,數月前把它值入體內懷孕,上周五誕下男嬰,她是首名領養冷凍胚胎的女子。”
  對雅子的故事,不會比這個更加複雜。
  但是她不想對羅振名說得太多。
  “幼兒們渴睡,我們帶孩子回家吧。”
  沒想到鬱彰在門口等他們。
  他激動地伸出手“把孩子還給我。”
  羅振名吃驚,緊緊護住幼兒。
  鬱彰怒氣衝衝對雅子說:“你私自帶孩子外出,需知會我。”
  雅子不想在人前吵架,強忍得麵孔通紅。
  羅振名禁不住問:“你是什麽人?”
  “我是孩子們的父親。”
  羅振名大驚,看著雅子,“這是真的嗎?”
  雅子忍無可忍,“大呼小喝,叫孩子受驚,我才是孩子的父親與母親,你們都給我請出去!”
  雅子大力關上門。
  這時,原本太陽天,忽然轉陰,下起小雨。
  鬱彰瞪著羅振名喝問:“你有什麽企圖?”
  羅振名上下打量他:“你就會大聲喝罵?”
  鬱彰說:“你同我走遠點。”
  “我意圖追求劉雅子。”
  “她沒有時間,她是兩子之母。”
  羅振名哼一聲:“一個女人有了孩子,就等於埋葬了一生,這是你的自私卑微的想法?她若還懂得微笑,跳舞,約會,就是褻職犯法,所以你站在門口,大呼小叫,侮辱她,侮辱我,也侮辱你自己?”
  鬱彰像被人在頭上澆了一盤冰水。
  這時,羅振名不由得略為同情這名老男人,“你仍然愛她。”他說。
  鬱彰不出聲。
  他不想對這小夥子講得更多,他回頭就走。
  雅子並沒有時間生氣,她手頭尚有大把未完成工作。
  她獨自做到深夜。
  孩子們醒轉,她立刻放下工夫去照顧,這段日子,像鐵打似,永不言倦。
  接著幾天,兩個男人都沒有出現,雅子覺得耳根清靜。
  她家裏來了一對客人。
  她們是鬱母與鬱姐。
  雅子並不想與她們近交,但她是孤婦女,她知道孤兒苦楚,她不想孩子們舉目無親。
  鬱家母女一進門就抱起孩子,鬱姐教他們說英語“兩個魔術字是什麽?”“謝謝”與“請”。
  她又教幼兒做手語,”這是‘還要’,‘這是‘牛奶’……”
  鬱媽輕輕說:“現在她後悔沒生孩子呢。”
  雅子問:“請問有什麽事?”
  “想與你出去走走。”
  “去什麽地方?”
  “替孩子們置些衣物。”
  實在有這個需要,幼兒日長夜大,衣褲已經嫌窄。
  雅子更衣與她們出門。
  司機載著她們往半山住宅區駛去。
  雅子起疑心:“我們去什麽地方?”
  鬱媽柔聲回答:“雅子,我們去看房子,孩子們大了,活動地方不足,有礙發育,這種公寓上個月 才發售,環境不錯,我們看看。”
  雅子立即婉拒:“我住何處,孩子們也住何處。”
  鬱姐笑,“我一早知道你會這樣說。”
  車子停下,她們三人下車,房屋經紀已經在等,帶她們走進複式公寓,環境好得不似在擠逼都會,可見什麽都有例外。
  鬱媽很歡喜,“看,孩子們一人一間臥室,這裏是保姆房,那處是遊戲室,你可安心在二樓工作,多清靜,露台也夠大,這一區近國際學校……”
  鬱姐說“我喜歡這一排樹,雅子,你說呢?”
  雅子不出聲,她隻想快快離去。
  就當她們開門想離開豪宅之際,另外一個經紀帶著客人上來。
  雅子眼尖,一眼就把那衣著華麗的女客認出來:陶家詩!
  她怔住,今日真不幸,竟無意闖進她的世界。
  鬱太太也一愣,“家詩,你也看房子?”
  鬱姐立刻站到雅子身邊,像是保護她,雅子感激。
  陶家詩一時沒有把雅子認出來,她笑說:“樓梯太窄,客廳太小,聞名不如目見。”
  鬱母說:“我們先走一步”
  三人已出了門口,陶家詩忽然出聲:“你,我想起你了。”
  雅子不出聲,低頭疾走。
  陶家詩在她身後說:“你叫劉芳子可是?”
  雅子心中苦笑。
  “不,你叫劉雅子。”
  鬱姐匆匆與雅子上車,又得照顧老母,顯得狼狽。
  司機連忙關上車門,駛走車子,回到市區,三人才鬆口氣,鬱姐說:“雅子,在完全是意外。”
  雅子按著她的手,“我明白。”
  鬱母忽然拭淚。
  雅子最怕老人傷心,她別轉麵孔。
  她知道煩惱才剛剛開始。
  到家,保姆正為孩子們沐浴,雅子連忙加入服務,一天很快過去。
  半夜,雅子正想撥出時間傷春悲秋,可是有電郵問她:“原諒我沒有?”這當然是羅振名,鬱彰才不會花言巧語。
  雅子答:“如果我有四雙手兩個腦袋我或許會有時間生氣動怒原諒。”
  “接受我。”
  “此刻不是時候。”
  “可以來看你嗎?”
  “淩晨三時,我想休息,再見。”
  雅子一直做到天亮,梳洗後幫保姆給孩子們做麥片,依依不舍出門回公司開會,
  孩子們已會得認人,她出門時他們會抱緊她表示抗議,她一進門,他們會雀躍地撲到她身上,看樣子直到他們娶妻,他們都會是好兒子。
  回到公司,羅振名在等她,他給她看兩個字,雅子雙眼亮起來,羅說:“別揚聲,這是我同你的秘密製作。”
  雅子興奮:“是,是,你怎麽想得到,我五體投地。”
  羅振名笑:“我失眠,反正無事,想到絕技。”
  秘書喚他們開會。
  散會後雅子順道采購日用品食物衣服,薪酬所剩無多,她隻能替自己買一塊蜜糖。
  雅子歎口氣,這樣捱下去,不到三年,她就會蒼老憔悴。
  她大包小包捧回家中,才坐下,門鈴響起。
  雅子似有預感。
  能夠不開門嗎,可以即時找地方搬走嗎,當然也是選擇,不過,雅子深深吸一口氣,同保姆說:“你好好看住孩子們,一見不妥,即打三條九。”
  雅子開門,果然,門外站著陶家詩。
  她打扮斯文華麗,一如雅子頭一次見到她那般端正高貴,而且,四十已出頭的她,看上去異常年輕。
  她在門外輕輕說:“我直到你是誰了,你是劉雅子,我們年多前見過麵,你是那個代母。”
  雅子不出聲。
  “我以為合約已經終止,”陶家詩揚起一角眉毛,“你應該忙你自己的事,可是,你與鬱家母女在一起,這是怎麽一回事?”
  雅子開口:“正如你所說,陶小姐,你我和約已經在律師見證下結束,我與什麽人結交,是我的事。”
  陶家詩諷刺地說:“你會說話了,多麽進步,我可以進來講幾句嗎?”
  雅子答:“我的家,我的規矩,十分鍾。”
  陶家詩緩緩一步步走進屋內,她聞到一陣嬰兒爽身粉氣味,又看到四周圍的玩具及幼兒用品。
  她十分震驚,失去先頭的鎮定,她霍一聲轉過身子,問雅子:“你把他們生了下來?”
  雅子看著她,背脊寒毛豎起,像一隻麵對敵人必須保護幼兒的雌性動物。
  陶家詩罵她:“你這個瘋子,明明可以拿了酬勞遠走高飛忘卻此事重新做人,你卻把他們生了下來?”
  雅子握緊拳頭。
  陶家詩仍想控製身邊每一個人:她婚姻失敗,任何人都不配享有婚姻,她不喲啊這一對胚胎,所以他們不應該有生命……
  “你聯絡到鬱家母子,你看到一條財路,我低估了你的機心,你已決定往上爬,你竟然到半山看房子,你要挾鬱家!”
  雅子大聲說:“我與你沒有任何糾葛,開門給你,是禮貌。”
  “你是怎麽找到鬱家母子?”
  雅子光火,“我不必向你交代!”
  “真厲害,蛇有蛇路,;鼠有鼠路。”
  雅子不客氣地說:“百年曆史老北公廟即將拆卸,你應當更加關心,還有,阿爾薩斯區葡萄收成欠佳,今年九質大受影響,你難道不擔心?”
  陶家詩也握住拳頭,忽然,她秀麗的五官扭曲,她咬住牙關,她自齒縫發出這樣的話:“你以為從此生活無憂,鬱家會供奉你一輩子?你以為孿生子的父親是鬱彰?”
  雅子怔住,她扶著椅背,動也不敢動。
  “你倒想!”
  雅子顫聲問:“為什麽不放過我?”
  陶家詩理直氣壯說:“你想爬上來,我就打你下去,告訴你,這對孩子根本不屬於鬱彰。你白吃苦了,不信,你可以驗遺傳因子,你這人真是又貪又蠢,活該你吃白果。”
  雅子雙腿發軟,兩人環境背景性格觀點完全相反,再也談不攏。
  雅子說:“你走吧,在我召警之前給我走。”
  陶家詩縮縮鼻子,“這間屋子有股臊腥臭,我勸你注意衛生,嘿,上半山,你做夢沒那麽早呢。”
  這時,她揮著手,不自覺,手鐲忽然斷開,飛到牆角,盛怒中的她亦不屑拾回,她開了門,蹬蹬蹬走出。
  司機連忙下車替她開門,人與車迅速消失在街角。
  雅子全身顫抖,像風中的落葉,她咬住嘴唇,按著雙手,也不管用,膝頭都開始像豆腐渣,終於,她軟倒在地。
  這時,忽然有小手摸她麵孔,有小小聲音說:“媽,媽。”
  保姆抱著幼兒出來找她。
  雅子緊緊擁抱孩子。
  真想不到陶家詩那樣優雅的皮相下有如此惡毒的靈魂。
  有人扶起她,這雙手屬於誰?她喊出鬱彰兩子,“你怎麽來了?”
  “保姆怕你有事,打電話叫我自後門過來。”
  “你一直在房裏?”
  “正是。”
  雅子雙手又抖起來,“你聽到一切?”
  “是,我見你應付得宜,我守住孩子,沒又出來。”
  雅子聲音越來越低:“大明小明並不是你的孩子。”
  “錯,他們不折不扣是我的孩子。”
  鬱彰把雅子拉到他的書房詳談。
  到底比雅子年長,他很鎮定,斟出咖啡加進一點白蘭地遞給雅子。
  雅子籲出常常一口氣,“倒也好,從此與鬱家一點關係也沒有了。”
  “雅子,我們去檢驗因子。”
  “不必了,你也親耳聽見陶家詩忠告。”
  “她勸我們去醫生處檢查。”
  “我勸你死心,遠離我家。”
  “孩子們有權擁有親人。”
  “鬱彰,一切因你而起,你真是一個討厭的人。”
  “我鄭重向你道謝。”
  “但是那筆酬勞的確救活了元子,我又得到兩個孩子,沒有鬱家,我們也會生活得很好。”
  “雅子,讓我們結婚吧。”
  什麽??
  “你一直以為我盯著你是因為一對孩子,開始的確是因為如此,但是到了今日,我愛慕你,雅子,我希望你可以成為我終身伴侶,你的孩子即我的孩子。”
  雅子不知道說什麽才好。
  半晌她說:“我沒想過要愛你。”
  “事情搞得如此複雜,誰還有心情去愛誰。”
  這時,保母過來敲門,“鬱先生,孩子們忽然嘔吐。”
  鬱彰與雅子立刻扔下一切開車到醫務所。
  孩子們隻是腸胃不適,給了藥,可以回家休息。
  鬱彰在雅子耳畔說了幾句話。
  雅子躊躇,她想了一想,終於點頭。
  醫生請他們張大嘴巴,用棉花棒采取樣本。
  “報告約一個星期後出來。”
  他們抱著孩子回家。
  羅振名捧著鮮花在門口等。
  雅子忽然疲倦,她說:“鬱彰,你把我們的事,同振名說清楚,好讓他知難而退。”
  鬱彰點頭,對羅振名說:“請到舍下喝杯啤酒。”
  雅子把那大束紫色的玉簪花與玫瑰插好,坐在搖椅上哄孩子們入睡。
  忽然她問保母:“這間屋子有異味嗎?”
  保母答:“人住的屋子當然有人氣:廚房有油氣,衛生間有肥皂味……隻有鬼屋沒有氣味。”
  顯然她也為陶家詩的囂張生氣。
  “開大窗戶吹吹風。”
  “明白。”保母去忙她的。
  雅子心酸。
  這一對孩子並不姓鬱,早知還是跟隨母姓為上,大明小明命運如此輾轉,雅子真要多愛他們一點。
  她把臉貼到孩子們胖胖臉頰上,勇氣忽然增加。
  “不怕,我們會得生存。”
  保母聽見,輕輕說:“而且會成為社會上有用的人。”
  士兵在戰壕中熟睡,四周圍槍雨彈火,雅子此刻也累機閉上雙目,她緊緊擁著孩子,誰也別想在她手中搶走他們。
  一覺醒來,一時還以為身在宿舍:同學們正在走廊嘻笑談論功課,定一定神,才知道那些美好時刻一去不複返。
  她輕輕放下他們,同保母打個招呼,到隔壁找鬱彰與振名。
  隻見他倆還在喝啤酒,茶幾上已堆著好些空罐。
  鬱彰無言,用手托著頭。
  振名則張大了眼睛與嘴巴,動也不動。
  雅子不禁揶揄:“聽明白了吧,好奇心殺死貓兒。”
  振名籲出一口氣,“這件事,比所羅門王判決嬰兒屬於哪個母親還要詭異。”
  鬱彰喃喃說:“兩個女子爭一個嬰兒,都搶著認是生母,王說:‘把嬰兒切成兩邊,一人一半’,一婦哭泣:‘我不要嬰兒’,王於是知道,她才是真正生母。”
  振名說:“雅子,我誤會你。”
  雅子答:“我的確是一個單身母親。”
  振名說:“照陶家詩說法,你根本無法知道生父是誰。”
  雅子無言。
  振名又說:“陶家詩這人不是壞人,她隻是精神有毛病:找代母生兩個與夫婦血緣完全無關的孩子;是,他們不是我兒,但,也不是你兒。”
  雅子說:“他們是我的孩子。”
  振名說:“雅子,我尊重你更多。”
  雅子看著他,“可以開始工作了,還記得否?我倆共屬一組,需要在死線之前交出新設計計劃。”
  鬱彰說:“這種時候,雅子你還談這些?我願意負責你們的生活費用。”
  雅子搖搖頭,“鬱氏有錢,陶家也富有,可以買到的,都設法去買,買不到的,也企圖購買,對不起,鬱彰,孩子們是非賣品。”
  振名聽了大力鼓掌。
  雅子看著他,“這又關你什麽事?還有,請勿將此事張揚。”
  振名說:“我不會說一個字。”
  鬱彰指著他:“把真相告訴你,是好讓你知難而退。”
  振名挺身而出,“你弄巧反拙,這證明我倆身份相等,公平競爭。”
  雅子問:“可以開始工作了嗎?”
  羅振名越來越佩服雅子,大抵一個女子要成為人母之後,才會擁有這種沉著與勇氣。
  接著一個星期,她一字不提私事,與他合作新遊戲設計,一有發展,就拿到公司給上頭審視。
  在家設辦公室的好處是與孩子寸步不離,缺點也是完全沒有鬆氣機會,廿四小時全天候服侍。
  每天羅振名進門都會說:“大明小明你們又長大了一點。”這是真的。
  終於,實驗室的報告出來。
  鬱彰與雅子一起去聽裁決。
  醫生請他們坐好。
  他說:“這份報告有點奇特,不過,既然是體外受精,也就合情合理。”
  鬱彰額角冒汗,“醫生,請快點宣布。”
  “查實劉女士確是兩名嬰兒的生母。”
  雅子重重鬆一口氣,不禁心酸,她多怕卵子不屬於她。
  “至於幼兒甲,即早兩分鍾出生的大明,鬱彰先生,你是生父。”
  鬱彰一聽,歡喜得呆了,一時開不了口。
  醫生說下去:“幼兒乙,即是弟弟小明,卻不是鬱先生的孩子。”
  雅子張大嘴。
  鬱彰站起,“但他們是孿生子!”
  醫生答:“他們不是同卵子孿生;那意思是:他們各自擁有一枚卵子及精子,並非由同一個卵子分裂成為兩個生命。”
  有人與他們開了很大的玩笑。
  醫生這時微笑,“鬱先生劉小姐,全世界的孩子,不論膚色族裔國籍,都是可愛的孩子,請勿讓實驗報告影響你們的愛心與耐心。”
  雅子低聲答:“謝謝你。”
  醫生接著說:“如果你們需要心理輔助,這是奚醫生的名片。”
  他們再次道謝,取過報告,悄悄離開醫務所。
  雅子說:“回家去吧,我掛著孩子。”
  鬱彰說:“我也是。”
  在車上,鬱彰問:“怎麽辦?”
  雅子沉聲答:“以不變應萬變。”
  鬱彰點頭,“我根本分不清誰是大明誰是小明。”
  雅子看著他,“鬱彰,你是好人,事實證明你是正人君子,隻不過婚姻不順景,可是,老話一句,我不會把大明給你。”
  “我會一視同仁愛護他們。”
  雅子一言不發,返回家中。
  保母在喂兩個孩子吃粥,食物糊了一臉,天一半地一半,不知有多少到肚,可是樣子滑稽可愛,雅子不禁笑出來。
  她把他們緊緊抱在懷中。
  兩個孩子都像她,一般粗眉大眼圓麵孔,在她心目中無分彼此。
  這時羅振名在門口出現,帶來熱辣辣生煎包子,“你們肚子餓了吧。”
  幼兒聞到香味,知是美食,伸出胖手來抓,燙到,哇哇叫,保母把他們抱開。
  振名問:“報告怎樣說?”
  不知怎地,鬱彰向他坦白。
  振名聽後沉吟不語,看向雅子,發覺她已吃了半打芝麻生煎包子,斟了一杯濃濃普洱茶,十分享受的樣子,真是天塌下來也不管了。
  振名說:“不幸中大幸,你還有一個親兒可慰老父老母。”
  “我可以領養小明。”
  “鬱某,你人格高尚,你是我勁敵。”
  鬱彰答:“是有些人猥瑣而已。”
  不知怎地,他倆成為關係奇特的朋友。
  “最偉大的是雅子。”
  鬱彰憐惜地說:“最愚蠢的也是她。”
  羅振名忽然說:“老鬱,我與你之間,居然沒有代溝。”
  鬱彰問:“你真把我當上一代的人?”
  羅振名笑而不答。
  雅子過來問:“你們在談什麽?”
  振名說:“一人一個,把鬱氏的還給鬱氏。”
  鬱彰答:“他們是兩兄弟,怎可拆散,領養所都不會這麽做,負責人往往把兩兄弟交給同一人家撫養。”
  振名攤攤手,“官都不知道該怎麽判。”
  雅子吃驚,“怎可提到官字?”
  那天晚上,她整晚心神不寧,走來走去,金睛火眼,可是怎樣也想不到她這個二子之母有什麽前途。
  第二天一早,鬱姐來訪。
  她帶來孩子們新衣新玩具。
  雅子由衷說:“太名貴了,不需要這樣。”
  “雅子,你知道我尊重你,我完全中立。”
  “有什麽事?”雅子心沉下去。
  “雅子,家父已與律師接頭,要爭孩子撫養權。”
  什麽!雅子心跌落腳底,世上竟沒有一個可信的人。
  “雅子,逼於無奈,請你原諒。”
  雅子緩緩轉過身,連她自己都奇怪聲音是如此鎮靜:“你們可是見過陶家詩?”
  鬱姐回答:“瞞不過你的法眼,陶家詩帶著一位羅律師到訪,一五一十,說明孩子的血緣,她估計隻有其中一名屬於鬱氏。”
  雅子深深吸氣,“但,我是生母。”
  鬱姐沉痛地說:“據那羅律師說,你曾簽署,中止與陶家詩之間的合同。”
  雅子猛地抬頭,“那隻是說,我與陶家詩以後沒有轇轕。”
  鬱姐的聲音低下去,“不,據羅律師說,那亦表示你已放棄擔任代母責任,換句話說,你已放棄這一對胚胎。”
  雅子大怒,“胡說八道。”
  “對不起,雅子,家父母認為他們才是嬰兒最可靠的監護人,她已聯絡律師打這一場官司。”
  雅子懇求:“不可以這樣,孩子將成為頭條新聞,終身背著這件荒謬的官司做人。”
  “我竭力勸阻,家母不願罷手,她說不能坐視鬱家兒孫任人擺布,長痛不如短痛。”
  雅子問:“鬱彰可知此事?”
  “爸媽正與鬱彰商議,我前來通風報訊,雅子,你得找一個最好的律師,我會在財政上盡量支持你。”
  雅子握緊拳頭,“我決不打官司。”
  鬱姐意外,“你願意交出孩子?”
  雅子不出聲。
  “雅子,退一步想,海闊天空,交出一個,你還留著一個,老人會給你無限探訪權,你的擔子又可以輕鬆一半,和平解決此事,令壞人挑撥失敗,多麽痛快,你說可是。”
  照鬱姐說來,還一舉數得。
  雅子仍然沉默。
  這時,鬱彰出現,他一進門便走到雅子麵前握住她的手。
  他說:“雅子,別再吃苦了,我們結婚吧。”
  鬱姐靜靜說:“爸媽說,很抱歉他們未能愛屋及烏,其中一個幼兒,不能姓鬱。”
  鬱彰對大姐說:“你走。”
  “鬱彰,我企圖說服雅子,也是為著她好。”
  “你走。”
  鬱彰打開大門。
  鬱姐無奈,“雅子,你想清楚。”
  “不要再逼她,你們加在一起一千歲,何苦逼死一個廿二歲女子。”
  鬱姐轉身離去。
  雅子看著鬱彰,兩人臉色煞白。
  雅子問:“鬱彰,你站在那一邊?”
  鬱彰答:“雅子,人急生智。”
  雅子歎氣,“什麽意思,你認識最有才華的家庭法律師?”
  鬱彰這時露出他穩重一麵,“我已把羅振名找來。”
  雅子苦笑,大家都被逼瘋,叫振名來幹什麽?
  “雅子,我們隻有四十八小時行動,記得嗎?我有大明及小明的護照,你可有美國入境證?”
  雅子連忙進房去找出護照,“翻開一看,“年底才到期。”
  “好極了。”
  鬱彰把兩本護照交到雅子手中。
  雅子極點詫異,“他們怎麽會有美國護照?”
  鬱彰微笑, “因為我有美籍。”
  雅子呆半晌,“可是要逃難了?”
  “你且到美國避一避,這是我的公寓地址,小公寓設備還算齊全。”
  “陶家詩多麽厲害,她一定會把我搜出來。”
  “你沒聽過孫子兵法說:最危險的地方才是最安全的地方。”
  雅子低頭,看到護照裏夾著美金匯票。
  “海關限製金額入口,我將每月匯款給你。”
  雅子忽然露出微笑。
  “笑什麽?”
  “我若是在美國嫁人,你豈非嬰財兩失?”
  鬱彰黯然,“隻要你快樂,雅子,隻要你快樂。”
  雅子忽然感動,緊緊握住鬱彰的手。
  “我立刻為你們訂購飛機票。”
  稍後羅振名趕到。
  他一坐下就說:“雅子,鬱彰找我,我與你一起赴美,沿途照顧。”
  雅子看向鬱彰。
  他說:“我一有行動,他們一定警惕。”
  雅子點頭,“我很感激你的安排。”
  振名說:“一對孩子不可拆散,兄弟應當一起成長。”
  雅子想哭,可是哭不出來。
  振名叮囑:“雅子,帶著手提電腦,你的工作,無論在什麽地方做都一樣。”
  鬱彰說:“去收拾行李吧。”
  雅子隻打算攜帶最簡單行李。
  鬱彰說:“我讓保母放三天假,說孩子會往祖父母家。”
  雅子又點頭。
  羅振名說:“我們竟成了三劍客。”
  鬱彰說:“飛機票屆時在櫃台取,三七八班飛機,淩晨一時起飛。”
  振名看看手表,“鬱彰,你回去吧,免敵人起疑心。”
  鬱彰走進臥室,與兩個孩子擁抱。
  他說的都是真的:他確實對大明與小明無分彼此。
  鬱彰臨走時叮囑:“抵埗立即與我聯絡。”
  雅子在他身後掩門。
  她忽然跌倒在地,“我已乏力,把他們要的大明還給他們,我帶著小明過活算了。”
  羅振名輕輕扶起她。
  雅子又說:“陶家詩說得對:我這人愚不可及,中止合同,即應終止懷孕,我是老壽星找砒霜吃。”
  羅振名悄悄把孩子抱到她麵前。
  雅子聽見小小聲音叫:“媽,媽。”
  這正是全世界所有國籍幼兒第一個發音。
  雅子淌下熱淚,站起來收拾細軟。
  雅子隨便慣了,她隻需兩套替換衣服,倒是嬰兒用品裝滿一箱。
  半夜,計程車接兩人往飛機場。
  多虧羅振名,他又擔又抬,還得推嬰兒車。
  兩人不多話,取了飛機票立刻走進候機室。
  一路上有旅客逗嬰兒,劉雅子與羅振名一言不發,飛機到了太平洋中央,他們才稍鬆一口氣。
  飛機引擎轟轟,幼兒受驚哭泣,幸虧服務員說:“我來替你們照顧孩子,你倆好好休息。”
  雅子輕輕說:“鬱彰的公寓在東岸,還要轉飛機。”
  羅振名輕輕說:“我們在西雅圖下飛機駕車北上加拿大。”
  “什麽?”
  “陶家詩一定會幫鬱老先生到處搜索,我們若躲到加拿大小鎮,會比較安全。”
  “之後呢?”
  “你想想,老人已經什麽年紀?”
  雅子惻然。
  “況且他們不是壞人,不過受人挑撥,事後氣平了,叫鬱彰連同大姐苦勸,可能收回官司。”
  雅子點頭。
  “不過,鬱彰不知我們去加拿大,你可同意?”
  雅子躊躇片刻,“明白。”
  振名握住她的手,“我支持你,我在那邊有朋友,有必要,他們會幫你。”
  飛機抵埗,他們抱著幼兒獲得優先下飛機步出海關,乘搭長途飛機是太平時節最辛苦最考驗意誌力的事,雅子疲態畢露,奮力照顧孩子,不敢合眼。
  振名租了一輛七座位,在北美體重四十磅以下孩子必須用安全座椅,租車公司免費提供,雅子在後座為孩子們喂牛奶換衣服。
  他同自己說:振名,婚姻生活也就如此,趁早體驗,假使覺得悶不可耐,大可終身獨身。
  他們順利過境,官員看到幼兒眉開眼笑,雅子暫時躲過鬱老、鬱姐、鬱彰及他的前妻,雅子重濁地呼出一口氣。
  振名仿佛是老手,他租了一間汽車旅店房間,對雅子說:“沐浴休息,明日再作打算。”
  雅子先處理大明小明,然後進浴室梳洗,出來時,發覺孩子們已經在床上熟睡,振名聚精會神在電腦熒幕前操作。
  雅子倒在孩子們身邊,昏睡入夢。
  夢中看見鬱媽流著淚同她說:“我們不是壞人。”
  雅子惻然,就因為所有的人都不是壞人,所以特別難以處理,特別是鬱彰,由他建議雅子三口到北美,她卻決定躲他。
  在夢中,雅子也落淚,她解釋:“我也不是壞人。”
  有誰會相信,她一定生活荒誕,未婚生子,兩子各有生父,此刻,同室男子又是另外一個人。
  雅子在夢中輾轉呻吟。
  她終於熟睡,驚醒時天已亮,她要過片刻才知道身在異鄉,在床上坐起,發覺大明小明在身邊,安下心來。
  羅振名呢,他和衣蜷縮著高大身子躺在沙發上。
  聽見聲響,他睜開雙眼微笑,“大家早。”
  雅子走近,蹲下說:“你也早。”
  清晨的羅振名唇紅齒白、有點口氣,他握住雅子的手輕吻,“北國的九月已有涼意,你們要添多一件衣服。”
  雅子輕輕縮回手,可是看到他強壯肩膀,真向往在那上頭靠一會。
  但終於沒有,她打開房門,驚歎:“空氣如此清新。”
  “鬱彰打鑼似找我們。”
  雅子不出聲,心中略有歉意。
  “我已在網上替你找到合適公寓及日間托兒所,你可有帶著國際駕駛執照?”
  “行動迅速。”
  “《戴帽子的貓》作者蘇斯博士曾說:頭殼裏有腦袋,鞋子裏有雙腳,你就無所不能。”
  雅子忍不住笑,“你打算留多久?”
  他反問:“你需要我多久?我們可以在加國結婚,迪士尼每年過境挖角,你我不愁沒有工作。”
  雅子答:“我才疏學淺,何德何能,怎有資格與你結婚。”
  振名唏噓, “那麽,待你安頓下來,我就回轉。”
  “一個星期足夠。”
  “走著瞧吧。”振名嗒然。
  “你如何向鬱彰交待我們母子行蹤?”
  “我有辦法:說實話,報平安,但不透露地址。”
  “拜托你了。”
  這時近半歲的大明小明醒來,坐起用他們的私人手語交換意見,十分趣致。
  羅振名抱起他們,“你去調奶粉,我抱他們到門口散步。”
  四人輪流梳洗,出門已是一個小時以後的事,他們在快餐店吃克火腿早餐,油膩,但胃部滿足快樂。
  振名把車子駛進一個小鎮。
  雅子驚豔,“這是什麽地方,如此海光山色,滿眼火紅楓葉。”
  “可看到海邊那塊大大的白色巨石?”
  雅子點頭,“有。”
  “這叫白石鎮,距離美國差一點點,距離天堂也差一點點,可是十分接近。”
  “我願意留下。”
  “民風比大城純樸,居民還記得什麽叫做守望相助。”
  他把她帶到一間鎮屋,“這是你的臨時家居。”
  雅子閱讀街名:“水仙路三十八號。”
  “步行十分鍾可抵優佳蒙特梭利托兒所,稍後我帶你去報名。”
  打開門,雅子便愛上這小小鎮屋:一邊麵山,一邊向海,二路矮房子,隻見樹木不見人,風光像歐陸小鎮。
  “怎麽沒有人?”
  “世界占地第二大國家隻得三千萬居民。”
  “會趕我們走嗎?”
  “我替你研究過,你可以遊客身份居住十八個月,以後,再想辦法。”
  雅子不無感慨,“那時,大明與小明已學會說話。”
  “你呢,”振名問:“會不會已經找到伴侶?”
  雅子低頭,“我不知道。”
  經過這麽多,她自覺已經心死。
  振名響亮地拍手,“Chop,chop,還有許多事要辦,先去托兒所。”
  他們風火輪似趕到托兒所登記,把孩子們放下,然後去添置家具及日用品。
  這時才知道羅振名是一名魯賓遜,他把家具扛回來,先煮咖啡,然後拆箱裝嵌,不消片刻,一屋整齊實用的家具,他坐沙發上喝咖啡。
  休息完畢,又把床鋪被褥等取出鋪妥。
  雅子看著這一人生力軍,讚歎說:“任何女子都會愛上你。”
  振名笑笑與雅子到超市購買食物,他挑許多水果,“你若沒時間就抓一隻蘋果或是桃子吃。”
  回家做一鍋免治牛肉粥,一天工作也就結束。
  他說:“我已退掉旅館房,以後睡客房。”
  雅子說:“歡迎。”
  振名忽然問:“鬱彰會怎麽想?”
  雅子說實話:“我哪裏有空去想別人會怎麽想。”
  “說得對,接著幾天,我們照常做動畫設計,這個計劃機受老板看好,已向美人推銷。”
  “多虧你照顧。”
  “雅子整個設計由你帶動,你能力高超。”
  過一會雅子說: “請代我向兄嫂報平安。”
  “我都懂得。以後,你的郵件全在我戶口打一個轉,由我收發。”
  “明白。”
  “去接孩子們放學吧。”
  不過,他們先到銀行轉一趟,存款取錢,又忙了一個小時。
  雅子詫異,“節奏緩慢。”
  振名答: “都會人趕命似,才不懂享受生活。”
  “你彷彿很喜歡小鎮風氣。”
  “青菜蘿蔔,各有所愛,過幾日我們去離島釣魚。”
  “帶著半歲幼兒?”
  “一人揹一個,帶他們接觸大自然。”
  雅子不由得歡呼: “阿羅,我愛你。”
  劉雅子彷彿已經安頓下來。
  可是,正如她沒有愛上鬱章,她也沒有愛上羅振名。
  他們卻都是她生命中極其重要的男子。
  鄰居都以為雅子與振名是恩愛小夫妻。
  一位老太太對雅子說: “我丈夫年輕時,對我也那麼好,什麼都為我做,甚至把啤酒錢省下,買巧克力蛋糕給我。”
  雅子以為老先生此刻已不在人間,不禁惻然。
  誰知老太太說: “現在,他基本上永遠在瞌睡,叫他,也不應。”
  雅子笑出來。
  過幾天,振名終於說: “我要回去了。”
  雅子一怔,衝口而出: “這麼快?”
  振名點點頭,“出來已經兩個星期,老闆與鬱家都通緝我。”
  雅子寂寥,“我明白,你有你的生活。”
  振名握住她雙手,“雅子,祝你幸福。”
  雅子答: “多謝你幫忙。”
  “如果隔壁老太太問起我去向,說我航行到好望角,或是在天不吐尋金。”
  雅子笑,“有時間帶女友一起來探望我們。”
  在一個清晨,他整理一下簡單行李,打道回府。
  雅子抱著孩子在門口話別。
  振名說: “你手頭上功夫足足夠做半年,我叫公司定期給你滙錢。”
  “明白。”
  孩子們忽然意味到這個男保母要走,張開小手臂,要他抱,振名緊緊擁抱他們。
  振名輕輕說:“你若要見我,隻需打這個電話。”
  他當然不會無緣無故回來,雅子必須給他一個名份。
  雅子抱著孩子回到屋內。
  她把他們放到櫈上,餵他們吃香蕉麥糊。
  雅子輕輕說:“不久之前,我也想像,有許多男生追求,我逐一挑剔:這個不該染髮,那個成績欠佳,小王太過英俊,小劉能否專一……。”
  大明忽然撲過來搶匙羹,弄得一手是食物糊,又用這隻手去抓小明,小明不甘心,哇哇叫。
  雅子說下去: “我也盼望有男生衷心約會我,接我出去看戲跳舞,伺候我的臉色,月夜散步,替我綁鞋帶,為我打傘,甚至環遊世界,去到極北的巴芬島與極南的火地島……”
  小明這時還擊,一巴掌打到哥哥頭子,大明呆一秒鐘,才知吃虧,號啕大哭。
  她說: “我知道孩子們從不愛聽母親說話,可是沒想到這麼早開始。”
  雅子繼續說: “我盼望戀愛,也不介意失戀,我想一嚐苦楚與狂喜滋味,我有一個女同學,愛人絕情而去,她不吃不寐,不說話也不流淚,躺在房間整整一季,到最後破關而出,已經冬去夏至,隻得她一個人還穿著厚厚冬衣,也不覺得熱。”
  大明睜大雙眼,“啊。”像是有問題。
  雅子說: “可是,那樣叫人流淚的愛情也會過去,她現在生活得很好,醫科快將畢業。”
  吃飽飽,兄弟有點睏。
  雅子說: “慢著,先洗澡。”
  雅子已是熟手,把他們脫光了浸在浴缸清洗。
  “你看,我放棄了所有愛戀慾望,選擇同你們兩位先生長相廝守。”
  她把他們遂個抱出抹乾更衣,抱回寢室。
  “將來你倆到青春期反叛忤逆,請記得,老媽為你們犧牲過什麼。”
  孩子們睡了,雅子可不能休息,她得收拾浴室及廚房,可是這時門鈴響起。
  一個穿製服的中年女子站在門口說: “我是家務助理伊媽,一位羅先生叫我每週來三次,工資已付。”
  這人竟如此周到。
  雅子像遇到救星,她說: “你看著辦吧。”
  她回到書房,努力她的事業。
  雅子專注到孩子睡醒哭泣也不察覺。
  伊媽抱著他們在門口說: “太太,我想,我每天都來工作比較妥當。”
  雅子也同意,“讓我算一算可負擔得起。”
  八千哩路以外,羅振名已回到他的大本營,他正在開會,繪形繪色報告工作進度,接受上司同事的讚禮。
  忽然秘書進來說: “振名,有人在接待處大吵大叫,點名找你。”
  “是什麼人,什麼事?”
  “一個姓鬱男人,樣子還算斯文,可是聲勢洶洶,叫你出去,要與你對質。”
  振名點名,“我明白,”他對同事說: “各位,請原諒,給我十分鐘。”
  他走出會議室。
  隻見鬱章在門口眼若銅鈴般瞪著他。
  羅振名揶揄他: “什麼年紀了,火氣還這麼大。”
  “雅子在何處?”
  振名立刻注意到鬱章問的是雅子,不是孩子,對他來說,是一種進步。
  “雅子與孩子們都很好,需要清靜。”
  “你誘拐他們母子,快把地址說出!”
  “鬱章,坐下喝杯水,你也看到,我一人在此,接受你拷問,雅子們未成年之前跟隨生母,也屬天經地義,你鎮定一下,我在會議當中,一小時後再與你詳談。”
  鬱章的憤怒漸漸為淒酸所代替。
  振名指指他肩膀,“你喝杯咖啡,看看報紙,等我散會。”
  鬱章沉默。
  他麵前有一份副刊,有一則標題是“卵巢移植,女子成功受孕”,自從做了父親之後,類似新聞總是首先躍進他眼簾。
  比起這一段新聞,雅子的個案,又不算是什麼。
  試想想該名女子又如何解釋。
  ——“是你的孩子嗎?”,“嚴格來說,不是我的卵子,但該卵巢此刻又的確在我體內,胚胎由我孕育足月誕生……。”聽者頭昏腦脹。
  他並沒有等很久,羅振名已經散會出來。
  到街外去談。
  “你把雅子弄到何處,她可安全,一女育二子,可應付得來,她情緒穩定否?”
  振名回答:“她在一個安全的地方自力更生,許多能幹而不大幸運的女子都是單身母親,總比寄人籬下,仰人鼻息,動軋與律師交涉的好。”
  他們走進一間酒館。
  鬱彰說:“家母願意道歉,她後悔受人教唆。”
  “不必,雅子十分尊重老人,她並不氣忿,亦不怨恨,她隻想脫離鬱家,靜靜生活。”
  “你為什麽一個人回來?”
  “她實在需要靜休。”
  鬱彰頹然,“羅振名,我不如你。”
  “老鬱,你也不壞,這次沒有出動飛機大炮律師警察私家偵探。”
  “鬱彰低頭,我隻想她快樂。”
  羅振名歎口氣,“我也是。”
  難兄難弟苦笑。
  鬱彰說:“請給我一個通訊號碼,我想與她聯絡。”
  “她不會回應。”
  羅振名,“不要再代劉雅子發言。”
  振名把他自己的電郵寫給鬱彰。
  振名同情他,鬱彰的命運有點曲折,以致他不能看著孩子長大,旁人茶餘飯後實在不宜發表太多意見。
  羅振名站起來,“公司催我回去。”
  鬱彰隻得放他走。
  家裏靜得一聲咳嗽也沒有,兄姐陪父母坐郵輪環遊太平洋東西峽穀岸,整整六十多天才回來,鬱彰此刻代大哥打理公司業務。
  他走進書房,看到英語報紙,順便翻一翻,掀到社交版,看到一張結婚照片,陶家詩與越公正結婚之喜。
  是,正是他的前妻陶家詩,新郎又一次明顯比她年輕。
  鬱彰忽然放下心頭一塊大石,以後她有得忙了:打理家庭,控製丈夫,動腦筋領養子女。。。。想必許久也沒有時間騷擾別人。
  鬱家安全了。
  鬱彰心情略好,嚐試與雅子聯絡。
  “雅子:羅振名終於回來,我得知你近況,我尊重你的意願,但希望知道孩子們近況,過兩天,元子會來探訪,我將與他說:你與孩子們外出旅遊,請盡可能保持聯絡。”
  他派人去接元子夫婦,送禮吃飯,他拍了照,電傳給雅子,“元子的身體狀況非常好。但是大嫂這樣說:‘如果要孩子就麻煩些,醫生說百分之二十五以上可能,會得到同樣遺傳疾病,所以下不了決心。’”
  鬱彰微笑說:“這些日子,你兩一直在一起,這才最重要。”
  大嫂許百美唏噓,“那些時間壓力真大,可是怎能丟下元子不顧?幸虧賣祖屋,雅子又把遺產拿出來,否則不堪設想。”
  元子取笑,“過去的事還念念不忘?”
  許百美打起精神問:“鬱彰你在這些名店可有折扣。”
  鬱彰答:“我叫女職員陪你去。”
  許百美十分滿意,“雅子總算得到歸宿。”
  鬱彰把這次會麵記錄告訴雅子。
  過幾天,雅子回複。
  本來緊繃著臉的鬱彰一看到大明與小明的照片,立即打心底笑出來,他們已長了頭發,大頭比從前更圓,兩人手臂搭在對方肩膀上,穿著同樣的白T恤與工人褲,神情調皮,一看就知道不好相處。
  雅子寫:“他們已開始四處爬行,專喜淘氣,”又說:“多謝招呼元子夫婦。
  鬱彰每星期問候一次,雅子不定期回複,通常用照片代替文字。
  在照片中,鬱彰看出端倪:他們在一個西方白人英語國家,雅子的小側麵偶然會在背後出現,她打扮樸素,完全像一個小鎮媽媽。”
  家居布置以實用為主,絕無花巧,孩子們已在看圖畫書,有一本叫:《饑餓的小毛蟲》,另一本叫《地球新知》,看樣子他們第一語言將是英語。
  鬱彰把照片上每一個微粒都看得清清楚楚,他對自己說,不要去騷擾雅子,給她時間。
  也許,不久將來,她會自動現身。
  鬱彰約羅振名喝啤酒。
  夏季,振名穿黑色緊身背心牛仔褲,剃平頭,活潑精神,鬱彰驀然覺得人家確實有資格揶揄他是小老頭。
  振名一坐下便說:“雅子已脫離朱子公司,加入加拿大另一間載譽電腦動畫機構,”隔一會又說:“你已知她在加國吧。”
  鬱彰點點頭。
  “他們生活很好,雅子打算讀教育文憑,真不知她一個人怎麽忙得過來。”
  鬱彰問:“可以把她詳細地址給我嗎?”
  振名說:“你自己問她好了。”
  說道這裏,忽然有一個蜜色皮膚少女走近,雙臂搭住羅振名肩膀,她穿同款背心,但在腰間打一個結,褲腰低得不能再低,露出臍環。
  鬱彰不敢逼視。
  羅振名介紹:“我的同居女友蓓蓓。”
  鬱彰張大嘴,又合攏。
  他大力與羅振名握手道別。
  真是,怎麽把這個熱情的大孩子當勁敵,他們的一生一世、山盟海誓,大概隻有兩季長短。
  鬱彰想這樣告訴雅子:“振名的女友叫蓓蓓,是他的新同事,才二十歲,他們配載同一款耳環,似乎很相配。”
  鬱彰笑起來。
  他與雅子成為筆友。
  雅子問:“你呢。”
  鬱彰坦白地說:“毫無打算,工作極忙,別無他想。”
  他不敢說“等你回來”這種話,“你呢?”
  “抽時間讀教育文憑,希望可以教中學,居留文件已經辦妥,並且,已將小明改姓劉,幸虧在北美,人們隻稱呼名字。”
  “他們會說話沒有?”
  “會用英語單字,他們兄弟有自己的秘密手勢及語音,老師說是孿生子常見現象。”
  “多麽奇怪!”
  “此間十分注重聖誕節,市麵好不熱鬧,不得不湊齊裝飾一棵聖誕樹,據保姆說,二十六號一早所有裝飾品半價,那時買最劃算。”
  “有約會嗎?”
  “沒有心情也沒有時間,在這邊,與會,就是約會:喝酒,吃飯,絕無負擔,又無下文,遊戲規則:切勿自作多情,十分現實。”
  “有時,散心亦可。”
  “看情形啦。”
  他們逐漸熟絡,話也較多。
  “老先生老太太好嗎?”
  “大哥最近與一位會計師走得很近,對方離一次婚,老人嘀咕。”
  雅子不予置評。
  過幾日,鬱彰說:“大哥決定結婚,女方已經懷孕,不方便再拖。”
  雅子喜出望外,“恭喜恭喜,百子千孫,五世其昌。”
  “生活中意外真多,原來大嫂已經三十七歲,這次做試管嬰兒成功,且懷雙胎,老人已把一切不滿丟到九霄雲外,忙著籌備婚禮及接待小生命來臨。”
  雅子按出整頁LOL。
  “甩難了,”鬱彰寫:“再也不會找我麻煩。”
  雅子答:“情況大好。”
  “大明小明學步沒有?”
  “昨日,把他們放沙發上,忽然不見,嚇大跳,原來偷偷溜下扶著家具邊一步步走,站不穩,跌地,也不哭,掙紮起來,笑嘻嘻繼續走。”
  “好孩子,有照片否?”
  雅子傳照片過去。
  鬱彰進一步要求:“可以聽聲音嗎?”
  隻見幼兒作聲,叫媽媽聲音準確,他們會說:水、奶、以及打、打、打。
  鬱彰笑得落淚。
  他一直沒有催雅子回去,可是技巧地暗示他仍在等她,到底(原文為倒底,疑是印刷錯誤)比她大好幾歲,處事成熟得多。
  他明白什麽叫先友後婚。
  年底,鬱嫂平安順利產下一對女兒,雅子看到很多照片,她不禁喃喃說:“人家女兒雪白粉嫩像糯米團,我兒子又粗又黑……”
  這時大明喊:“媽媽,冰淇淋。”
  雅子忙去伺候,是,一歲多了。會走會跑會跳,雅子正在替他們張羅幼兒班名額:有一家名氣大,可是比較遠,另一家較普通,但在家附近,雅子已決定舍難取易。
  兄弟倆性格鮮明,活潑開朗,叫雅子驚喜。
  雅子發覺照片裏的鬱老太笑得合不攏嘴,鬱哥鬱嫂喜氣洋洋,但鬱彰有點憔悴。
  雅子輕輕說:對不起,幫不到你。
  鬱姐附上電郵:雅子,好嗎?,孩子們如何?家母終於有機會抱孫子,人心不足,我聽見她低聲說:本來我還有孫子,可見大家都想念你,有什麽需要幫忙的地方嗎,我有幾個老同學在卑詩省,一個是電視台記者,另一個是省議員,前者勢力較大,他倆電郵號碼如下……
  雅子駭笑,地球隻得那麽一點點大,他們又一次找到劉雅子,她也大方與他們聯絡,隻不過這次維持著一定距離。
  忽然大明奔進,媽媽,他說:壞了!
  雅子大吃一驚,心髒幾乎從胸膛躍出,跑出去一看,隻見小明伏在窗台往外看,他說:彼得摔倒。
  雅子放下心來,一手抱緊一個,也不在窗前看發生什麽事。
  隻見一個穿紅衣小孩倒在地上,一輛房車停在路邊,彼得的母親從屋裏跑出,大聲哭嚷,司機麵色倉白,向警察解釋經過,警車與救護車迅速趕至。
  小明喃喃說:彼得動也不動。
  大明問:彼得可是死了。
  雅子混身發抖。
  片刻救護車載著傷者駛離。
  保母開門進來輕輕說:那是彼得歌頓,斷了腿,可是沒有生命危險。
  小明這時詫異地說:媽媽為什麽哭?
  雅子這時才伸手抹去眼淚。
  保姆說:真可怕,是所有母親惡夢。
  還有更恐怖的事,孩子被別人搶去。
  雅子情緒波動,她一連好幾天親自接送兩兒,寸步不離,直到看到小彼得打著石膏出院,情緒才平定下來。
  這才發覺,一連好幾天沒有鬱彰消息。
  他忙什麽?
  成年人隻為兩件事情操心:工作、感情。
  鬱彰一定是找到理想伴侶了。
  雅子欷歔,一下走一個,走了一個又一個,這就剩她一人。
  連幼兒也不大需要她,他們有電子聲音書籍,每翻過一頁,有溫柔女聲讀出內容,不明白的生字隻要一按自動複述解釋,隻有在每晚臨睡之前,他們才會讓母親陪著說幾句話。
  個多月音訊全無,雅子坐立不安。
  告訴我,說你已有感情生活,不方便也沒有時間與朋友瞎聊,我會明白,我會代你慶幸。
  仍然沒有消息。
  一個半夜,雅子起床喝水,忽然看到電郵燈亮著,她去檢查,發覺是姐姐的短簡。
  “雅子,這一段時間沒有與你聯絡,是因為家裏有事:母親在上月初中風,入院救治整月,終於昨日傍晚息勞歸主,將於下周舉行儀式,鬱彰特別傷心……”
  雅子跌坐在椅子上。
  啊,老人壽終正寢。
  他們又忙又傷,還得同時照顧老父及幼兒,想必整個世界傾側。
  而她還以為鬱彰找到女朋友。
  雅子想了一想,決定支持鬱彰。
  天一亮,她對保姆說:“我們回老家數日,快收拾行李。”
  雅子忙著訂飛機票與旅館,帶著保姆與孩子們上路。
  臨出門,她才通知鬱彰。
  航程順利,雅子出奇平靜。
  她與保姆推著幼兒及行李出關,一眼便看到一臉胡髭渣的鬱彰。
  她箭步上前與他握手。
  鬱彰看到孩子,蹲下問候:“好嗎?記得我嗎?”
  他一人抱一起一個,接婦孺到停車場,一輛十四座位車在等他們,司機把車駛近。
  這時鬱彰才說:“孩子們這麽大了,我竟分不出誰是大明誰是小明。”
  “我們回來送老人最後一程。”
  “我很感激你支持。”
  雅子答:“應該的,”她忽然說:“司機先生,過了橋,請駛往虹彩酒店。”
  鬱彰說:“我已在家準備好房間,這時,大家團結在一起比較好過。”
  雅子不出聲。
  這時車上電話響,是鬱哥:“接到雅子母子沒有?”
  鬱彰答:“都在車上。”
  大哥說:“雅子,家裏有地方住,反正一輛十四座位裝不下全家大小,還有,煮了大鍋飯嬰兒菜一起吃,不要見外,回家來。”
  鬱姐的聲音加入:“雅子,老爺傷心不能進食,需要你們支持。”
  一張張溫情牌打出,雅子不由自主點點頭。
  鬱彰立即說:“我幫你取消旅館房間。”
  到了鬱家,隻見大姐站在門口歡迎。
  這還是雅子第一次來鬱家,兩層樓老房子,外型樸素,裏邊光潔整齊,間隔實用,家具與裝飾實在,雅子覺得舒服自在。
  大姐蹲下問孩子,“誰是老大誰是老二?一樣麵孔,分不出大小,”說著她流下眼淚,“祖父母不知多想念你們,快來見過祖父及堂妹妹。”
  兩個小孩子毫不怕生,由保母帶著去見親人。
  鬱老先生破涕為笑,與他倆有說有笑。
  鬱哥鬱姐同聲說:“雅子,多謝你回來。”
  屋裏人口增倍,頓時熱鬧,雅子進客房梳洗,更衣出來,發覺孩子們也喂過點心水果換上黑色素服,準備午睡。
  雅子見過大哥一對女嬰,“啊,安琪兒一樣。”
  大哥也滿麵倦容,“孩子是我們救贖。”
  想起亡母,三兄妹再度垂頭。”
  大姐說:“雅子,你回房休息吧。”
  雅子吩咐保母幾句,回轉房間。
  大姐送來黑衣黑褲。
  雅子說:“你忙壞了。”
  大姐說:“鬱彰最傷心,他後悔離家數年不返,他說他沒有好好陪伴母親。”
  雅子不出聲,鬱彰還有後悔餘地,他可以抱著兄姐痛哭流涕,可是雅子無論做對做錯,都是一個人。
  鬱姐坐在安樂椅上,“雅子你真倔,一個人死撐一頭家,為的是什麽?你爭氣給誰看,許多人像你這樣年紀,包括我在內,還在大學做伸手牌,向爸媽要跳舞裙子。”
  “你是幸運兒。”
  “帶著孩子回來吧,我們歡迎你。”
  她轉頭一看,發覺剛乘完長途飛機的雅子已經盹著,她歎口氣。
  鬱姐走出房間,看到鬱彰。
  “都睡著了,保姆說她們在飛機上沒有停過手。”
  鬱彰低聲說:“她注定要苦一輩子。”
  鬱姐拍拍他肩膀,“別太悲觀,在北美,孩子們到了十歲八歲已經相當獨立,他們騎腳踏車上學,到了十五歲,多數打工找外快,屆時雅子不過三十出頭,又可以恢複社交活動。”
  輪到鬱彰不出聲。
  鬱哥過來說:“明天舉行告別儀式,一切就緒。”
  “老父情緒如何?”
  “四個孫兒救了他,大明不明真可愛,絲毫不見外,陪他有說有笑。”
  “哪個是大哪個是小?我注意到他們兄弟之間沒有稱呼。”
  鬱彰露出一絲微笑,“我也混淆。”
  “隻有雅子才分得出吧。”
  “她是母親,當然心中有數。”
  “我們無分彼此也就是了。”
  “高見,是這是最好辦法。”
  第二天一大早,大家都起來了,聚集在飯廳吃早餐揉著雙眼,他與鬱彰已換上黑西裝,沒多久,大姐與大嫂也出現,同款黑色外套裙子。
  大家都沒說話,鬱姐喝完咖啡幫著照顧大明小明兄弟,她把巧克力醬抹在烤麵包上討他們歡喜。
  保姆們來替他們穿上黑色小大衣。
  大哥與鬱彰去攙扶老父。
  三個男人走前麵,三個女人隨後,孩子們在最後,剛好坐滿一整輛十四座位。
  鬱姐眼尖,立刻對鬱彰說:“陶家詩。”
  鬱彰沉住氣,“以不變應萬變。”
  雅子不出聲,輕輕坐好。
  陶家詩來幹什麽?天氣寒冷,又下微雨,才早上九點鍾,她應當送一隻花圈便算數。
  可是,陶家詩此刻或許也許在想?劉雅子你有什麽資格坐在這裏?
  鬱家的兄嫂姐弟自動坐在雅子前後左右保護她。
  陶家詩緩緩走近,向各人慰問。
  她戴著小小網紗頭飾,看上去端莊得體。
  終於,她的目光落到雅子身上,她牽牽嘴角,“你好,許久不見,你是劉美子吧。”
  沒有人去更正她,沒有人在乎。
  陶家詩又看到了那兩個小男孩。
  大明翻開詩歌本子,小明好奇探頭去看。
  “說什麽?”
  大明突然唱:“耶穌愛我萬不錯,因有聖經告訴我,主耶穌愛我,主耶穌愛我——”
  保姆輕輕說:“噓。”
  陶家詩凝視這一對圓麵孔的孿生子,差一點點,他們就是她的孩子。
  但是不,不,不,他們永遠不會是她的孩子,她與他們一絲血緣也無。
  而劉雅子,這個資質愚魯相貌平凡出身貧苦的年輕女子,卻公然坐在她的位置上。
  她想嘲弄她幾句,但畢竟受過教育自覺不能失態,隻得靜靜坐在一角。
  前來悼念的親友紛紛來到,鮮花的芬芳充塞了整個禮堂。
  大明要上洗手間,雅子叮囑保姆看牢小明,她陪大明去方便,回程經過花園,看到陶家詩走出禮堂往停車場。
  雅子低頭疾走。
  陶家詩忽然發話:“不向我道謝?”
  雅子歎口氣,放緩腳步。
  陶家詩擋住她去路:“你已進鬱家門?”
  大明掙脫母親的手,走到前邊去看花。
  “鬱彰娶了你?”
  雅子叫:“大明,我們要回去了。”
  陶家詩提高聲音,惱怒地說:“你敢不回答我?”
  這時,那小小幾歲的鬱大明忽然咚咚咚走近,伸出小腳,大力向陶家詩足踝踢去。
  陶家詩沒料到幼兒會有此勁道,足踝吃痛,穿著細跟鞋的她身子一側,差點摔倒,踉蹌退後。
  雅子連忙抱起大明,奔入禮堂。
  儀式剛開始。
  雅子把大明緊抱懷中,嘴角緩緩露出一絲笑意。
  啊,養兵千日,用在一朝。
  大明愛媽媽,大明保護媽媽。
  雅子轉過頭去,沒看到陶家詩,她已經被擊退,她沒有再回來。
  鬱姐低聲問鬱兄:“走了?”
  “走了。”大家都很高興。
  眾人起立唱奇異救恩,雅子輕輕落淚。
  稍後他們一家站在門口送走親友。
  回到家中,精疲力盡。
  男人可以攤開四肢休息,女人還得服侍幼兒。
  大嫂對雅子說:“有說懦弱的人不可做母親。”
  雅子微微笑。
  “又累又肮髒,時刻與排泄物打交道,不說也罷。”
  雅子笑出聲來。
  “煤礦工人也沒那麽慘。”
  雅子忽然說:“可是,他們會叫媽媽,並且,用小手撫平我們心靈創傷。”
  大嫂看著雅子,“你的是兒子,當心,兒子是你的兒子直至娶妻,女兒則終身是你的女兒。”
  雅子微笑。
  “你還在想什麽,趕緊與鬱彰補行婚禮吧。”
  雅子說:“大嫂真是熱心人。”
  “我累極了,孩子出生之後我仿佛沒有睡過,雙腳永遠如踏雲霧裏,執筆忘字,又記不起人名:‘那個……這個……,語無倫次。’”
  雅子是過來人,當然知道苦處,忍不住笑。
  “又突然自覺勞苦功高,粗聲大氣起來,十分粗魯……唉,從此變為庸婦。”
  雅子拍拍大嫂背脊。
  大嫂抬頭,“咦,鬱彰來了。”她輕輕避開。
  鬱彰坐在雅子對麵,“見到你真好。”
  “彼此彼此。”
  鬱彰看牢她:“你氣色很好。”
  雅子失笑,“一點氣質也沒有了,陪孩子戶外活動,曬得紫薑皮色,一手抱一個,練成力大如牛。”
  “哪裏哪裏,你做得很好。”
  雅子欷歔,她握著雙手,收斂笑容,怕人覺得她隻會傻笑。
  “有沒有找振名。”
  “他想必沒有空。”
  “我本想約他吃飯,他卻在每天出發往馬汀尼度假。”
  雅子想一想,“年輕的時候,我最希望去的地方,使巴西的利奧熱內盧,同學們則盼望去巴黎,你呢。”
  鬱彰據實答:“學校圖書館。”
  雅子笑笑拍拍他手背。
  這個人是怎樣認識陶家詩,後來又如何與性格極端相反的她成為夫婦,真是不可思議。
  這時大姐叫各人吃飯,孩子們一排坐開,吃得津津有味。
  大嫂閑閑說:“我去替孩子報名,同校方說,有兩名插班生,聰明伶俐,不知收不收。”
  雅子連忙欠一欠身子,“大嫂,我們過幾日就要回去,我有工作在等。”
  大嫂皺起眉頭不高興。
  大哥輕問:“你與鬱彰,一點感情也沒有?”
  “不是的,鬱彰是我好友。”
  “一定要走?”
  雅子陪笑:“可否讓我們時時回來探親?”
  大哥回答:“雅子,這根本是你的家。”
  雅子說:“我就知道你們對我好。”
  那天晚上,她輾轉反側,竟然想,結一次婚也好,有個交待,鬱彰是一個那麽可敬的人,她漸漸入夢,發覺置身在一個婚禮上。
  她以為穿著黑色西裝的是鬱彰,她叫他,他轉過身來,不是他,是另外一個人。
  雅子衝口而出:“振名”,可是,他也不是振名,他是一個笑容可親的陌生男子。
  雅子驚嚇,自床上躍起,渾身是汗,喘氣不已。
  她到鄰房去探望孩子,他們正睡得香甜,忽然身後有一隻手搭在她肩上,原來是鬱彰。
  “雅子,振名來了,在樓下等你。”
  雅子驚喜交集。
  她披上外套,奔下去與振名見麵。
  這時天剛亮,雅子與他緊緊擁抱,“你不是去度假?”
  “我延遲一班飛機,無論如何要來問候一聲,聽說孩子們也來了,讓我見一麵。”
  雅子笑:“我去抱他們下來。”
  雅子一走開,鬱彰訝異,“她與你如此親厚。”
  振名答:“我們像姐弟一般,我是舅舅。”
  “可是她仍然不願打擾你。”
  振名無奈,“她就是這樣。”
  這時雅子抱著惺忪的幼兒下來,他們還記得振名,伸出手臂,振名哈哈大笑。
  他說:“我帶來禮物給孩子們,這時朱子公司最新創作電子遊戲,劉雅子羅振名聯合設計的益智項目。”
  雅子歡呼:“終於麵世了。”
  這時門外有汽車喇叭響。
  雅子問:“你的朋友?”
  振名看看手表,“時間到了,雅子,有空我會來看你們,毋忘我。”
  他取過背囊,大聲說再見。
  門外有一輛吉普車在等他,司機有一頭齊肩金發,在晨曦下閃閃生光,十分好看。
  羅振名跳上車,與司機輕吻一下,兩人絕塵而去。
  鬱彰輕輕說:“好像不是上次那個。”
  雅子笑:“不知道換了幾回了。”
  “像他那樣也痛快,趁未成家之前玩個夠。”
  雅子不出聲,靜靜回到屋內。
  那天她收拾行李確定飛機票,忙得不亦樂乎,兩個孩子像樹袋熊般掛在她身上,眾人看著駭笑,因為雅子的工作能力進度似乎不受影響,她已練成神功。
  大嫂不甘心:“兩個好人,為什麽不能在一起?”
  他們母子連保姆四人,還是回北美去了。
  兩件行李來,四件行李走,眾人送上許多禮物。
  保姆照顧不暇,笑說:“多一隻手就好了。”
  大家都不出聲。
  送走他們,大姐抱怨:“鬱彰你就不會跟著去。”
  大哥勸:“雅子不會高興。”
  “雅子又不是移民局。”
  鬱彰沉默。
  “跟上去,租間房子在她旁邊,天天死跟。”
  “他已經做過。”
  “此一時彼一時,那時她不知道誰是好人誰是壞人。”
  這些評語,都在鬱彰腦海淡出。
  他把雅子母子照片放在案頭。
  此刻他隻想陪老父度過最後幾月。
  那一個冬季,白石鎮罕見地下大雪,孩子們學會遊泳及溜冰,並且已獲幼稚園錄取。
  這一些,都由雅子告知。
  他認識她已有三年多了,聚少離多。
  春假他去看他們,住在鎮上小旅館,與孩子們上山滑雪,“舒展老筋骨。”他說。
  雅子不以為然,“你還算老?許多男人四十歲還扮小王子。”
  鬱彰訕訕。
  雅子忽然伸手撫摸他的胡髭,“我倆見麵,總是把最難堪的一麵拿出來,老夫老妻一般,真可怕。”
  鬱彰也笑,他穿著舊大衣,戴破帽,又不理發剃須。
  “人人都知我有兩個孩子,嫌我。”
  “咄,又毋須她們撫養。”
  “人都自私,情有可原。”
  雅子把手臂套進他臂彎,“在北美比較好,外國人不那麽計較,前妻前夫,他們對與別人早生的孩子,自己的孩子,離婚後再婚生的孩子,全是一家人。”
  鬱彰一怔,“你有外籍男友?”
  “外籍友人都覺得一個女子獨自帶著子女生活沒什麽特殊,平常之極。”
  “你有社交活動?”
  “偶然也同友人同事出去一下,講英語,再流利,也自覺未把心中意思說出,十分遺憾,想念仲雲。”
  “她怎麽了?”
  “她結婚離婚,在上海一間洋酒公司任高職,很自在得意,是個高級華人,夜上海什麽地方樂隊最好,菜肴最佳,酒水最足,她都知道。”
  “你墮後了。”
  雅子輕輕說:“有一段日子,我還以為活不下來。”
  “我一直在你身邊。”
  “幸虧你們,元子一直覺得我好運。”
  鬱彰笑:“元子一直不知我倆不是夫妻。”
  雅子也笑,“我怕他經不起打擊,等他身體再好些,嚇他一嚇,說出實情。”
  “千萬別任性,要瞞就瞞一生。”
  雪越下越大,鬱彰幫他們鏟雪。
  鄰居老太太過來說:“幫我也清理一下好嗎?”
  雅子連忙說:“沒問題,馬上過來。”
  老太太說:“先生回來了真好。”
  她有點疑心,這男子看上去不同先前那個,可是,也許東方人看上去差不多,可能她老眼昏花,反正他們願意幫忙,也就是好鄰居。
  最後一場雪終於溶解,鬱彰帶一家到市集海鮮飯店吃京王蟹。
  大明與小明高興的咯咯咯踢腳,他們說:“美味美味。”
  鬱彰為他們拆蟹肉,一邊問:“有沒有想過將來做什麽?”
  “做快樂的人就好。”
  “土法教子。”
  雅子笑說:“說得沒錯,我漫無目的,奮力向前,有何不妥,一個人過了二十一歲靠自己,否則,你把多少藍圖放我手上也沒用。”
  那天晚上,孩子們睡了,鬱彰說:“我明早回程。”
  雅子答:“真不舍得。”
  “你命我留下好了。”
  雅子微微笑。
  “你至今應當知道我深愛你們母子。”
  “毫無疑問,毋須商榷,你的確愛護我們。”
  “還需考慮?”
  雅子忽然說:“鬱彰,你不認識我。”
  “嘿,又來了,告訴你,待他們升小學時,我未必還在死等。”
  雅子笑:“對,屆時你已經一百二十歲,等不及了。”
  第二天,鬱彰向雅子道別。
  在門口,他看到一輛小小貨車,正在把日用品及食物搬下往雅子家送,雅子站門口點收。
  送貨的是一個年輕女子,長發梳一條大辮子,戴鴨舌帽,手腳磊落,一下子做妥工作,駕車離去。
  鬱彰走進屋內,看見地上堆滿日用品,他訝異:“一家三口每星期用這許多!”
  雅子歎口氣,“你不知其苦,兩個稚童吃起來像壯漢。”
  鬱彰駭笑。
  這時孩子們跑出來與他依依不舍道別,他每人送一隻皮背囊,一邊輕輕放下一隻信封。
  雅子看見說:“我們不需要。”
  “小小禮物,請勿推辭”
  孩子們一前一後掛在他肩上,鬱彰說:“看到沒,他們需要父親。”
  雅子仍不說話,笑著送他到門口。
  鬱彰歎口氣,擁抱雅子一下,駕車離去。
  回到家中,大哥大嫂不禁氣餒,“尚未成功?”
  鬱彰答:“循序漸進,我們之間已無隔膜,你不能說我毫無進展。”
  鬱哥鬱嫂麵麵相覷。
  隔兩日,大姐約了攝影師替侄女們拍照,不禁感慨:“你說,假使大明小明也在,多好。”
  大嫂答:“去遊樂場看到所有幼兒都巴不得據為己有。”
  大姐說:“況且,其中一名,貨真價實,是鬱彰親兒。”
  “我們待領養兒也一視同仁。”
  “是是是。”
  大姐問:“你看鬱彰有無機會?”
  “已經拖那麽久,時間越長,越是不妙。”
  大姐沉默,她完全認同。
  大嫂輕輕說:“不過,雅子若果認為帶著兩個孩子還有其他機會,那也太過天真一些。”
  “這件事,誰也幫不了忙,未來數年,你可以看到雅子來探訪老人,鬱彰去看望孩子,他們兩人終於建立了親厚友誼,可是婚嫁卻遙遙無期。”
  “我從未聽過有比這更奇怪的關係。”
  大姐看到書桌上一疊照片,“這是什麽?”
  “把吩咐我印出來給他握在手中細看。”
  大姐笑,“老人家覺得照片一定要印在紙上。”
  她取過那疊照片細看,“嗯,是大明小明生活照,你可有發覺,雅子此刻已不介意亮相。”
  “是,鬱彰說得對,她與我們已全無隔膜,自家人一般。”
  “可能鬱彰尚有希望。”
  大姐忽然說:“母子三人與保姆都在照片之內,誰擔任拍攝?”
  “電腦拍攝。”
  “不,照片質素甚佳,肯定由攝影機拍攝。”
  她把照片逐一審視,大嫂忽然說:“是這個人”
  她的手一指,果然,她們看到一張陌生麵孔,女子心細,隻是一小半臉,也覺得蹊蹺。
  “這張有她,這張也有。”
  “是朋友吧!”
  “是一個年輕混血女子,相貌異常秀麗,梳著一條長辮子,這把頭發可真叫人羨慕。”
  大嫂笑:“你目光尖銳,一下子看出端倪,才叫人佩服。”
  大姐沉吟,“她是誰?問問鬱彰。”
  她忽然要求鬱彰把雅子從前電郵給他的照片也一並印出細看。
  大姐發覺自去年秋季開始,照片中隱約有長辮子出現,也就是說,女子與雅子認識約有六個月左右。
  大姐問鬱彰:“這是誰?”
  鬱彰不在意,“我沒見過,許是雅子朋友。”
  “留心一下,她的長辮其易辨認。”
  “油光水滑大辮子,嗯,什麽地方見過?”
  怎麽都想不起來。
  大姐焦急,“你記憶力好不衰退。”
  鬱彰並不在乎:“我老了”
  大姐頓足,這個笨人,一點也不上心。
  大嫂問:“你為何如此緊張,雅子有交友自由。”
  大姐強笑說:“你有道理。”
  她忽然收拾行李打算往北美一行,雖然說主要目的是舊金山,可是還購了不少童裝,分明是預備探望雅子一家。
  大哥詫異,“鬱彰才回來,你又去?”
  “我掛住兩個侄兒。”
  她給雅子發出通知電郵,雅子答:無任歡迎。
  大嫂到名牌店挑了兩件凱斯咪大衣,把牌子拆掉,交到大姐手上,“這是我第N次給雅子買大衣,以前那些都穿到她嫂子身上,雅子好脾氣。”
  大姐想一想,“一樣是大嫂,品質不一樣。”
  大嫂笑起來,好話人人愛聽。
  大姐排場不同,她在市中心大酒店落腳,租了司機大房車應用,陪孩子們看動畫電影選購電子遊戲機,十分破費。
  保姆駭笑,“寵壞了以後不好教。”
  雅子仍然土法教子,不設限製。
  大明小明感動地對母親說:“我真愛死了姑姑。”嘴巴裏嚼著姑姑提供的巧克力炒爆穀。
  下午,姐姐打開一壺熱蘋果西打酒喝,一邊問:“天氣幾時回暖?”
  “孩子們都已經穿過短袖了。”
  這時有人敲門,保姆說:“是桂寧送日用品來。”
  門一打開,一箱箱牛奶牛油蔬菜衛生紙洗衣粉抬進屋內。
  鬱姐看見一條大辮子。
  她脫口而出:“你是桂寧?”
  那年輕女子穿一件舊得穿孔的大毛衣,藍布褲,工作靴。
  那女子抬起頭,鬱姐看到一雙炯炯有神大眼睛,雪白皮子,正笑著向客人點頭。
  手腳可是不停,仍然把食物搬進物,兩公升裝牛奶,整箱罐頭雞湯,都難不倒她。
  鬱姐搭訕說:“這雞湯用來給幼兒下銀絲麵最好。”
  最後,那桂寧送上兩盆植物。
  鬱姐探頭去看,不禁喊妙,原來一盆是含羞草,另一株是捕蠅草。
  鬱姐開心地叫:“大明小明,快來看活動植物。”
  孩子們樂不可支奔出指指點點。
  大姐斟出咖啡招待桂寧,“我今日倚老賣老,反客為主。”
  她與桂寧攀談:“你是送貨員,抑或義務幫忙?”
  桂寧喝一口咖啡,“我下了班在父母小型超市裏幫忙。”
  大姐小心翼翼打聽:“你正職是什麽呢?”
  雅子把盆栽放好,輕輕說:“桂寧是一名藥劑師。”
  “啊,失敬失敬。”
  桂寧放下杯子,“我還有其他客人。”
  她告辭,特別向鬱姐點頭。
  大明撲過去頑皮地抓她長辮,她好似知道小子會有此舉,敏捷閃脫,並且哈哈大笑。
  桂寧離去之後,小客廳裏一片靜寂。
  隔一會鬱姐才說:“雅子,你似已安頓下來。”
  “你也看出來,凡事都要努力應付,頭一年經過不少困難,像幼兒班老師嫌他們頑皮,我個人睡眠不足,都十分煩躁,家用又有限……現在都漸漸克服。”
  “大約還起早落夜吧。”
  “早上五點半起床,晚上八點半休息。”
  鬱姐忽然覺得已無必要東拉西扯,輕聲說:“桂寧,是你的朋友吧。”
  雅子微笑:“瞞不過你的法眼。”
  “認識多久了?”
  “抵達白石鎮不多久往超市格價,桂家小店比人家便宜三個巴仙,因此成為固定顧客,她很熱心送貨。”
  “她好像是混血兒。”
  “母家祖先是英格蘭人,十九世紀初葉,地主趕走佃農,將耕地改作牧羊,他們移民至此,桂寧的父親是華裔。”
  “會說中文嗎?”
  “會一點普通話與粵語,像好,謝謝,‘學會中國話,朋友遍天下’之類。”
  “你們合得來。”
  “我與她非常投契,”雅子坦誠相告,“我已見過桂寧家長。”
  “他們沒有反對?”
  雅子微笑:“他們代桂寧高興。”
  鬱姐低下頭,“這是你在加國定居的原因吧:自由、開放、政府並且允許注冊結婚。”
  雅子答:“也還是含蓄點好。”
  鬱姐說:“那當然,無論什麽事都不宜囂張“成功、美貌、幸福……與別人有什麽關係,怎可拿來擠壓他人。”
  “大姐說話叫人心服口服,”雅子停一停,“隻是,你是什麽時候發現的呢?”
  “你已留下蛛絲馬跡,我等沒有察覺,鬱家兄妹愚魯不堪。”
  雅子低聲說:“君子可以欺其方。”
  鬱姐長長歎口氣,“鬱彰至今不知情?”
  雅子說:“我已多番暗示,桂寧認為他想改變我們的取向。”
  鬱姐卻說:“我可以向你保證,他完全沒有收到你的訊息。”
  “振名也這麽說,振名一早知難而退,振名祝我幸福。”
  “人家多麽聰明。”大姐又重重歎息。
  傭人端出新鮮烤好鬆餅,孩子們一擁而上。
  雅子說:“我也知道,如果放棄這兩個孩子,以後,都未必會有機會做母親。”
  鬱姐點頭,“如今我才恍然大悟,你怎麽會艱辛堅持生下他們。”
  雅子不出聲。
  “我很佩服你,雅子,你可以走你要走的道路,所有與眾不同的路都不好走。”
  “大姐,多謝你在路上同情照料我。”
  鬱姐看著攀高爬低的孩子們,“你幾歲發覺與眾不同?”
  雅子回答:“極早,七八歲時已覺納悶,到了發育期,更加清晰。”
  “有無對象?”
  “沒有,方仲雲與我十分友好,無話不說,但隻是朋友關係。”
  “你兄長元子可知此事?”
  “元子健康一向不佳,自顧不暇。”
  鬱姐歎口氣伸懶腰,孩子們吵鬧,鬆餅香味、坦誠對白,都叫她精神鬆弛,她仿佛可以隨時躺下睡一個懶覺。
  雅子說:“你這次來,就是為了問這件事?”
  鬱姐點點頭。
  “請轉告鬱彰,請他不必再等。”
  “可憐的鬱彰。”
  雅子失笑,“大姐太溺愛鬱彰,他正當盛年,條件優秀,況且家族生意又賺大錢,正是名門閨秀,世界小姐,電影王後……都是對象。”
  鬱姐微笑不語。
  這時孩子們吵著要去公園,雅子歎氣,“永無寧日。”
  鬱姐說:“我也正想到海邊走走。”
  保姆負責推車,一行人緩步散心。
  鬱姐指著說:“就是這塊大白石?十分可愛,能夠在此生活,真是福氣。”
  雅子笑,“許多人覺得苦悶不堪,不如自殺。”
  “很多人二十四小時需大光燈照著才覺舒服。”
  雅子忽然輕聲問:“你呢?”
  鬱姐一聽這倆字像是被人打了一下,渾身一震。
  她不作答,拾起石子,逐一用力擲進海裏。
  過很久,她在長凳坐下,才說:“我與你不同,我是老派人。”
  雅子連忙說:“大姐最時髦才是真。”
  “我比不得你們,我是上一代的人,即使有什麽心事,還是得若無其事地過一輩子。”
  鬱姐語氣中有辛酸之意,雅子按住她的手。
  “至少待老父也過去再說吧。”
  “你一直未婚,他們不起疑心?”
  “他們以為我挑剔,揀不到對象。”
  雅子笑:“你挑剔嗎?”
  “疙瘩得不像話,看我穿衣化妝就知,數十年從未放棄原則, 堅持到底。”
  “我注意到了。”
  “可是雅子我卻一直喜歡你。”
  雅子點頭,“多得你保護,我才逃得出來。”
  “我心中暗暗佩服你的勇氣和執著。”
  “大姐,你也可以這麽做。”
  “老父還需要我呢。”
  人生枷鎖,每個人都有所取舍,有得有失。
  鬱姐欷歔。
  她說:“明天我到舊金山去辦些事,雅子,走之前想替你置間大一點房子,讓你做永久業主。”
  雅子忙不迭推辭:“我們真的不需要,你的好意我明白,可是大姐,你也清晰看著到,我們生活沒有問題。”
  鬱姐點頭,“你說的都是真話。”
  雅子說:“幾時你也過來,把工作丟給鬱氏昆仲。”
  鬱姐籲出一口氣,“我還有什麽想頭,我早已過了季節,為免出醜,我唯一可做的是什麽也不做,不做不錯,至少不會淪為笑柄。”
  雅子連忙說:“大姐是美女,大姐怎可妄自菲薄,你才比鬱彰大兩歲。”
  鬱姐很開心,“雅子,你真討人喜歡。”
  “這些都是跟桂寧學習,她在小藥房任藥劑師,幾乎每個顧客都是熟人,每次都隱隱垂詢’關節好些沒,如不,請家庭醫生轉介專科’、‘臉上瘡,不必煩惱,女孩到了十五歲左右皮膚自動好轉,現在用這支藥膏沒錯’……”
  大姐感慨:“女子天生心細。”
  雅子說:“如今女子都有收入,我們既不會推卸家務,育兒又不辭辛苦,最佳組合是兩女共事一家。”
  大姐說:“我告辭了。”
  “我們送你。”
  一個電話,桂寧大大方方出來,這次頭發盤在頭頂,她穿炭灰色套裝,想必剛剛下班。
  她替大姐準備了一盒水果帶上飛機吃,熟練地抱了孩子坐後座,每人給一包爆穀,開啟小型電視機,孩子們便靜寂無聲,隻偶爾發出笑聲。
  一路上雖然沒人多花,可是氣氛融和。
  鬱姐說:“一定要與我們保持聯絡。”
  雅子再三保證:“你放心,鬱大明會來探親。”
  “劉小明也必須跟著母親一起來,桂寧,你亦一樣受歡迎。”
  桂寧輕輕說英語:“大姐待人以誠。”
  到達飛機場,雅子與大姐先下車,推行李進去,不一會桂寧領著孩子們過來,還替大姐買了當天華文報。
  隔壁恰有一個中年華漢叉著腰吆喝妻兒:“快些,慢得要死,叫你們填妥表才到飛機場……”
  看樣子快到金婚紀念,仍與家人欠缺默契,動輒小事化大,大呼小叫跳腳,用嘴不用力。
  桂寧看了看,指點那位太太填表。
  接著,大明小明與姑姑親切道別,三人手牽手,一直走近海關。
  不久她到頭等艙坐下,有一個洋人走近,裝作十分驚豔,並用銷魂的語調說:“哈囉。”
  鬱姐一點表示也沒有,索性閉上眼睛。
  她聽見洋漢又對其他單身女子,用同樣語氣問候。
  她把座位拉開,好好睡了一覺。
  有些乘客不喜歡這一排十多廿張臥鋪,偷偷說像停屍間,鬱姐心想,那時你們還不夠疲累的緣故,否則,哪裏還會計較。
  她一直睡到服務員喚她吃早餐。
  鬱彰親自來接大姐。
  一路追問:“她們母子好嗎?有何最新消息?”
  鬱姐說:“你就不會問我好不好。”
  鬱彰賠笑:“對,你怎楊,精神好似略差,這年紀不適宜再乘搭長途飛機,有人在四十五歲時已發誓受夠即受夠,拒絕旅行探險。”
  要過一會鬱姐才說:“她們很好。”
  “孩子們是否能說會道?”
  “已戒除奶瓶尿片,像小小孩了,他們真一日千裏,過風就長。”
  “你說每天下班能看到他們多好,待老父百年歸老,我們都搬到白石鎮,讓老大夫婦支撐公司業務。”
  大姐突然問:“你真的不知道?”
  鬱彰卻說:“不知道他們將來是否擅長語文,抑或數學名列前茅,你說呢?”
  大姐再問一次:“你真不知道?”
  鬱彰沉默一會,也重複:“你說呢?”
  鬱姐歎口氣,“我說,我看你不笨。”
  “多謝大姐。”
  “這麽講來,你心裏一直明白。”
  “我並不如你想象中發現的那麽早,直到春假,我才看到蛛絲馬跡。”
  “那已很遲。”
  鬱彰不出聲,車子開得很穩,顯然,他已克服震驚、意外、抗拒、傷心及終於接受事實這個階段。
  “你打算怎樣?”
  鬱彰輕輕回答:“像從前一樣生活,隻不過,多了一個對孿生兒。”
  鬱姐歎口氣,“不幸中大幸,將來,怎樣像孩子交待?”
  “美加已有人著書立論,專教家長向孩子交待這一類關係:兩個父親的家庭,兩個母親的家庭,此刻,大明小明有兩個母親及一個父親。”
  鬱姐重籲一口氣,雙眼看著窗外,“真是一個複雜的故事。”
  鬱彰不再說話,車子筆直朝公路駛出去。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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