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吻所有女孩

(2008-09-16 13:37:48) 下一個
  (一)
  陳大文在履曆表上這樣填寫:姓名:陳大文,性別:男,籍貫:中國廣州,應征職位:辦公室助理,學曆:樹亨中學畢業。
  人事部主管一看到陳大文三個字就笑:“也好,容易記。”
  她端詳求職的年輕人,隻見他相貌端正,可是平平無奇,毫無特征,不過他的優點也正在此:漆黑平頂頭,光潔皮膚,指甲整整齊齊無黑邊,合身白襯衫卡其褲洗熨得一絲不苟,加一雙新球鞋。
  主管立刻下了決心:“陳大文,什麽時候可以上班?”
  年輕人難掩心中驚喜:“明天。”
  “歡迎成為英龍按揭公司一分子。”
  大公司,月薪八千五百元。
  第二天一早,陳大文便到英龍大廈報到。
  英龍大廈共廿六層樓高,玻璃幕牆,把都會的藍天白雲通統映印到牆上去,朝陽金色光芒由玻璃反射出來,分外耀眼。
  陳大文踏進公司,接受一日速成班式訓練。
  他跟大隊走,一行五名新職員,三男兩女,薪級一至三,即全部都是見習生,不過,他們都是文員,隻有陳大文是助理。
  陳大文年紀輕,卻明白事理,他一路沉默。
  可是,光不說話也不行,那穿西裝的見習文員不住用眼角瞄他,嘴角蔑蔑,覺得陳大文不配同他們在一起,又時時說些笑話,引得同行女生笑得吱吱咯咯。
  人事部培訓員叫王子晴,她穿深藍色製服,襯著白皮膚,端莊秀麗,她和藹可親,陪著新同事自一樓參觀到廿六樓,逐一介紹各部門的功能。
  大堂是接待室,地庫一是茶餐廳,地庫二至三是停車場,一樓是郵遞室,二樓保安室。
  三至六樓是初級辦公室,七至十二是中級辦公室,每個階層有衛生間,職員不可越境洗手。
  十三樓是人事部,十四至十六樓全是會議室,大窗戶可以看到全海景,裝修開始考究,見習生邊參觀邊露豔羨之色。
  再上去,就是高級職員辦公室,整層頂樓是總裁室。
  他們的辦公室外另有秘書室,秘書像看不到新同事,頭也不抬,繼續忙他們的工作。
  走在厚地毯上,腳步靜寂無聲,有一個女生輕輕說:“有一日,我也要在這裏上班。”
  隻有陳大文聽見,他看了看這名女生,隻見她臉容俏麗,身段高挑,卻咬牙切齒,握緊拳頭。 大文暗暗吃驚,年輕的他沒想到一幢辦公室大廈就演繹了整個世界,階層分明,一級級升上去,爬到頂樓,有風景可看。
  中午,他們在地庫餐廳吃飯,其餘見習生離大文坐得遠遠,仿佛他有傳染病。
  大文並不介意,他排隊要了一杯紅茶以及免治牛肉飯,獨自坐一角。
  地庫餐廳沒有窗戶,同高級員工餐廳不一樣,該處,用水晶玻璃,銀器以及白台布。
  王子晴坐過來:“大文,下午你到一樓郵遞處劉伯處報到,他會交代你有關工作程序。”
  噫,一樓,那是最低層。
  “別小看郵遞室性能,整幢大廈隻有你走通所有部門,進來每一份信件包裹,都需經過你們,然後派到每一個職員手上。”
  大文唯唯諾諾。
  這時,穿西裝的見習生又不知說了什麽,幾個女生又嘻哈大笑。
  王子晴說:“好好的幹。”
  “多謝指教。”
  王子晴笑,“今日,你一共說了七個字‘各位早’與‘多謝指教’”。
  大文靦腆低頭。
  下午,他到郵遞處報到。
  劉伯上下打量他,見大文規矩,不染金發,不戴首飾,衣履整齊,倒也喜歡。
  他說:“你叫陳大文?”。
  陳大文等於張三或李四,這家人有趣,對孩子沒有抱負,隨意取名字算數。
  劉伯指一指漲木製寫字台,“你坐這裏,那邊是打卡鍾,記住,不得替別人打卡,也不準叫人打卡。”
  “明白。”
  “這是一袋袋郵件,你負責一至五樓,每天推車上去收與發,明白嗎?”
  大文忍不住問:“每天如此?”
  禿頂的劉伯忽然歎口氣,“是,年複一年,月複一月,天天如此,開始,人家叫你小文,稍候,尊稱文哥,再過十年,你便成為文叔,到了我這種退休年紀,便是文伯。”
  大文怔住。
  “你好好的幹吧。”
  郵遞室其餘同事年紀都比他大,正東倒西歪在吃零食喝咖啡。 “對了,此處禁酒禁煙,違者走路,即時開始工作。”
  郵遞室空氣不大流通,信件包裹堆積如山。
  噫,不是已經盡量利用電子工具傳遞信息了嗎,沒想到還有這許多信件。
  陳大文年輕力壯,雖然隻負責一至五樓信件,分信時卻無分彼此,廿六樓他也負責。
  不就又聽到同事譏笑:“三天後他就累死在那裏。”
  大文佯裝聽不見。
  原來郵件分兩類:外來與內部。
  大文不明白個中原委,好不躊躇,他想:同一部門的同事為什麽不坐在一起?內部為什麽不能用電郵電話傳遞消息?
  劉伯像是猜中他心事,笑笑說:“公司分級坐在一處,除出人事部,其餘按揭、會計、推廣、宣傳等部門,無人願意與低級職員用同類設施,明白嗎?”
  大文點點頭。
  “郵遞在最下層,也有好處,沒人會來難為我們,對我們客氣得很呢。”
  有人冷笑,“誰會與我們計較。”
  劉伯說:“我已久不推車,今日,你跟一跟我。”
  大文連忙道謝。
  劉伯看著老實青年,覺得納罕,他不真相信這裏還有老實人:要不是傻子,要不假裝,陳大文卻兩者都不像,好不奇怪。
  他們推著信車一層層走上去,大文記性好,把地形記得一清二楚,哪個名字坐在哪張台子,他畫了一張地圖。
  劉伯暗暗稱奇,陳大文有腦袋。
  初級職員年紀輕,大部分是女孩子,爭豔鬥麗,鶯聲嚦嚦,都用英文名字:你叫櫻桃、她叫蘋果,還有人喚甜甜、糖果,像進了水果店,要不就是花店,她們還叫小菊、玫瑰、百合、荷花,就差牡丹。
  大文一一記牢。
  走到四樓,劉伯說:“我累了。”
  大文即乖巧地答:“我已明白工作性能。”
  劉伯拍拍他肩膀離開。
  走到五樓,大文看到間隔已經比較鬆動,每個職員都有一間板間房,可以放置一些私人物件像照片盆栽之類。
  女職員們各自配到一具私人電腦,用來工作、娛樂、聯絡,它已是辦公室生活全部。
  從早上八時十五分起,她們陸續到達辦公大廈,魚貫而入,大廈吞吃她們的時間精力,下班時間沒有準繩,有時要留到七八點,轉瞬間她們失去青春,變為老嫗,大廈吐出唾棄她們,人們付出的是生命,換取的不過是生計。
  
  (二)
  很快三個月過去,大文試用期滿,意外地加添五百大元薪水,成為正式員工,可享用福利,主管劉伯呈上報告,讚他學習迅速,聰敏勤力,因此,派他收發六樓以上信件。
  幾個同事搔搔頭:“自從阿文來了以後,工作量忽然輕鬆。”
  劉伯沒好氣,“阿文一人頂得你們三人。”
  其餘同事並不生氣,這職位是死位,沒有升級機會,誰愛多做,讓他筋疲力盡好了。
  所以大文喜歡郵遞室,這也許是整幢英龍大樓唯一沒有明爭暗鬥,背後插刀的地方。
  劉伯說:“阿文要學的還有很多。”
  同事們笑,“對,學怎樣給人戴帽子、穿小鞋。”
  這次,連大文都笑起來,你看,沒出息、沒負擔、沒壓力,多高興。
  這個時候,各層職員開始認識這勤快的年輕信差,有急件的時候,他會特地走一趟,即時把它送到收件人手中。
  一個女主管為此十分感激,把一隻紅蘋果塞到他手中,“阿文,賞你。”
  蘋果香甜多汁,大文邊吃邊完成任務。
  他時時瀏覽各層樓風景,隻見年輕人個個忙得頭也抬不起來,有做不完的工夫,隻偶然站在茶水間稍作逗留偶爾聊天。
  有女職員請他換上新蒸餾水瓶,檢查卡住紙的打印機,他都不介意做額外服務,漸漸女孩都喜歡他:“阿文來了,文哥早。”嗬,已經有尊稱了,“阿文,請替我換顏料液”,“我的頂燈壞了,工程部已放下新光管,可是明天才有工人”……
  這些,不過舉手之勞,三兩分鍾就做妥,不知恁地,大機構各部門公文來往:申請、簽署、批準、再簽名,起碼三四個工作日。
  大廈並無工會,因此大文並無收到任何投訴。
  漸漸連男職員也喜歡他,“阿文,抽時間幫我買彩券,這是本期號碼”,是最常見要求。
  一次,中了安慰獎五千元,大文把彩券取出奉上,大家都驚異納罕:怎麽會有這樣老實人,上回有信差死口不認有人叫他買中獎號碼,事情不了了之。
  暗紅漬子
  那是一個星期五早上,大文經過大堂,看到一群高級職員議論紛紛,聲音很低,嗡嗡聲,不知說些什麽。
  半晌,人事部的王子晴匆匆來了,他們吩咐她幾句,大文在一邊聽到“真麻煩”三字。
  王子晴仰起頭看看三樓高的圍欄,大堂設計十分漂亮特別:橢圓形的大理石拚花地板,高達三樓的天花板上有數盞晶光燦爛的水晶燈,站在圍欄邊可以看到大堂入口進出情況,圍欄內也是辦公室。
  一會兒,清潔工人來了,努力洗刷大理石地板。
  大文看到大理石上有大灘暗紅色漬子。
  他去忙他的工作。
  中午,聽見同事說:“又來了。”
  “每逢這個日子,血漬必定湧現。”
  大文愣住,血漬?這是怎麽一回事。
  “那女孩怨魂不息。”
  “也難怪,才二十一歲,深夜自三樓圍欄跳下來,頭先著地,脖子折斷,第二天早上管理員打開大門才發現她,劉伯知道這件事,他親眼目睹。”
  劉伯不出聲。
  “七年了,年年到了這個日子,大理石地麵便湧出血漬,每年,洗都洗不掉,往往要把大理石撬起換過。”
  大文瞪大雙眼,渾身寒毛刷一下豎起。
  劉伯低頭閱報,不發一言。
  大文不敢提問。
  整幢大廈議論紛紛,“大理石又現血漬”、“已經洗擦過了”、“仍然看得見,用漂白水也許生效”、“工程部已經打算趁晚上更換”。
  “是否駱倩瑩的鬼?”、“世上無鬼”、“你怎麽知道沒有”、“你又怎麽知道有”、“我怕極了”、“她為什麽跳樓?”、“失戀,她遭到欺騙與遺棄”、“那也不用自殺”、“那時女孩比較看不開,或許,那人實在叫她太難堪。”
  終於有人問:“那人是誰?”
  “哼,聽說是推廣部主管莊某。”
  “他還在英龍工作?”
  “為什麽不?駱倩瑩的亡魂嚇不倒他。”
  有一個女孩長長歎口氣,“這裏邊有個教訓:你看,死了也是白死,不如重新振作,克服難關,好好生活。”
  “快去工作吧。”
  常識豐富
  大文把這一切都看在眼裏,聽在耳中,但是不出聲。
  晚上,大部分職員離開,隻有工程人員在大堂工作,大文出現。
  他抬頭看三樓圍欄,又留意地上暗紅漬子。
  身後有聲音問:“你好奇?”
  大文轉過身去,看到王子晴站在他身後,他連忙欠身。
  “你發現什麽?”
  大文輕輕答:“大堂四周都有攝影機。”
  “是,但是昨晚深夜十二時正,據保安部同事說,忽然停電五分鍾,全樓漆黑,電梯停頓,連後備發電機都不曾啟動。”
  大文聽得毛骨悚然。
  王子晴卻笑了,“放心,冤有頭,債有主。”
  “究竟是怎麽回事?”
  “我猜想是有人要提醒當事人內疚。”
  “他會嗎?”
  “你猜呢?”
  大文微笑。
  王子晴歎口氣,“我猜也不會。”
  工程人員把大理石撬起。
  “去年把大理石上血液般漬子化驗過,查得不過是紅酒,大理石疏孔,染上顏色不易洗褪,看上去的確驚心動魄,去年,血漬形狀,像一個臥在地上的人,四肢清晰可見。”
  大文輕輕問:“每年紅酒都潑在同一位置?”
  “差不多。”
  “可是,請看,自三樓躍下,根據拋物線,身體不應落在這個位置,應該靠近邊緣才對。”
  王子晴抬起頭,“啊。”
  “要不,製造血漬的人並不知正確位置,要不,墮地後該名女子曾經爬行過十來尺。”
  王子晴露出悲切的樣子,“她並沒有即時氣絕。”
  大文不敢多講。
  “會不會有人推她?”
  “警方監證科人員怎樣說?”
  “並無他殺成分。”
  大文低頭默哀,這時,工作人員已換上新地磚。
  王子晴說:“大文你常識很豐富。”
  大文但笑不語。
  “為什麽不升大學?”
  大文輕輕說:“不是每個人都要上大學。”
  “你履曆表上成績很好,入學絕無問題。”
  大文不再出聲。
  
  (三)
  “士農工商,各有各發展,可是那樣想?”
  王子晴年紀並不比他大很多,可是語氣象個大姐,十分親切,大文對她好感。
  這時,大堂最後一盞水晶燈也熄滅,環境有點陰森。
  王子晴撫撫雙臂,“走吧。”
  周末,大文到圖書館,閱讀英龍按揭公司資料,發覺它的推廣十分積極,故此業務發展迅速,揚言可為小投資者在地產及其他發展項目中獲取至高回報,英龍的口號是“何必收零利息!”廣告宣傳鋪天蓋地。
  大文又查閱報紙檔案,看到駱倩瑩新聞,隻得小小百來字,在當日新聞版下端,可是,記者找到一張報名照,相片內的駱倩瑩年輕秀麗。
  大文在小食部買一枝冰棒,坐在附近花園裏慢慢吃完,然後緩緩步行回家。
  這個相貌平實剪平頭穿白襯衫卡其褲的年輕人一個人住在半山一所舊房子裏,因沒有救火車通路,故此不能改建,老住客永享業權。
  大文推開大門進屋,客廳隻有兩張白布套的老沙發,這種款式最近又開始流行,看上去隻覺別致,寬敞客廳通向露台,整個蔚藍色南中國海映進室內,叫人精神一振,地下一株百年影權婆娑的傘狀碎葉直探到欄杆,豔紅色花朵搖曳。
  大文坐在椅子裏沉思。
  他走進書房,那又是另外一個世界,各式各樣書本疊滿書架,電子設備一應俱全,大文熟練查看電郵,處理帳單。
  他抬頭看到案上照片放歪了一點,連忙伸手移正。
  照片裏有兩個人,明顯是兩兄弟,小的正是大文,那時他隻得十六七歲,哥哥的五官相像,可是比他大十歲八歲。
  大文輕輕撫摸相框,然後到廚房做三文治。
  同事們如知道他一個人住在兩千多平方尺的老公寓裏會吃驚吧,一個辦公室助理,為什麽會有優越家境?他一入職就已經叫勢利眼看扁。
  許多人覺得所有辦公室助理出自同一鉛版,通常家境欠佳,也不大喜歡讀書。
  不過,陳大文是例外。
  他聽一回輕爵士音樂,取起一本小說,那是史丹培克的短篇《珍珠》,然後在他舒服的小床上睡著。
  象土皇帝。
  第二天一早,他又回到英龍大廈去做信差。
  大文找到公司內部電話名單,千多名員工,隻有一個人姓莊,他叫莊則林,在十樓辦公,職位是廣告部副主任。
  大文送信上去,注意到他坐在窗口位置,獨自擁有一間玻璃小房間。
  大文經過時他正好探頭出來喊:“麥姬,還不進來整理我桌子,小琳,做杯黑咖啡給我。”
  隻見他西裝筆挺,身形高大,一隻手已順勢搭在麥姬肩上,那女孩倒也機靈,立刻乘勢滑卻。 看樣子她們已學得教訓,不覺得上司毛手是一種青睞。
  大文凝視莊某。
  莊氏抬頭,對信差說:“有包裹交給小琳好了。”
  大文不聲不響放下信件。
  可是,他順手取去桌上一件東西,那是莊氏的手提電話。
  莊某哪裏發覺,他正向小琳發威:“我說黑咖啡,我沒說去糖。”
  大文心想,這人如果也有妻兒,他們真是世上最可憐的人。
  中午,大文打開那枚手提電話,發覺它設有最新型攝影傳真功能,他已知道該怎麽做。
  他用它拍攝許多照片。
  然後,把照片電郵到全公司私人電腦,接著,把電話放回莊氏辦公桌上。
  麥姬叫住他:“文哥,這裏有封急件。”
  大文點頭接過,一轉頭,看到小琳在一旁飲泣。
  麥姬見大文有詢問神色,輕輕說:“小琳皮薄。”
  大文又頷首。
  麥姬自嘲:“不比我,出來足足工作三年,紅黃藍白黑,什麽顏色都見過,練得一身水牛皮,不痛不癢。”
  另外一個女孩子過來問:“什麽事?”
  麥姬悲哀地說:“有人伸手摸小琳胸部。”
  “你們這些人應該舉報他。”
  麥姬冷笑,“是嗎,報警抑或通知大班?說得不好,還是低級女職員色誘上司企圖升職,或是,搞得登上報紙頭條,臭名四播,以後怎樣做人?”
  “總不能啞忍。”
  麥姬卻認真的說:“我信惡人有惡報,各人頭上一片天,過頭三尺有神明,人欺天不欺。”
  “等天收他?多麽渺茫。”
  麥姬肯定:“快了。”
  她過去安慰小琳,再抬頭,發覺信差早已經離去。
  那天下午四點半,接近下班時分,整幢辦公大樓轟動起來。
  高層立刻喚工程部同事出來辦事:“徹查是什麽人偷拍,從哪一部電腦發出!”
  女同事驚呼、失色、大叫報警。
  男同事盯著電腦布告板不放。
  隻見一張張不堪入目的偷拍照片:裙底風光、胸部特寫、臀部近觀,而且一看就知道是誰,英龍的中年女性副總裁也包括在內。
  大家張大嘴合不攏來。
  不久,工程部報告出來:“是莊則林的私人電話,所有照片在今日拍攝,已下載入他的電腦,不知如何,泄漏出來。”
  “天網恢恢,疏而不漏。”
  大文轉過頭去,聽見說這話的人是劉伯。
  他喃喃說:“我足足等了七年。”
  大文低頭輕輕說:“劉伯,年年在大堂潑紅酒的人是你吧。”
  “嘿,我不知道你在說些什麽?”
  “劉伯,你是善心人。”
  “你瞎說些什麽?我不明白。”
  大文不再說話。
  隔一會,劉伯卻又輕輕說:“那女孩溫柔可親,遇時遇節送我水果吃,尊稱劉伯,從不看低人。
  大文亦覺惻然。
  “事後,你可見有人紀念她?沒有,隻在大理石出現怪象,才有人提起。”
  大文抬頭看著劉伯,中年人臉上皺紋忽然深刻。
  “一手導成悲劇的人意氣風發,人前人後,更無半點羞愧內疚,且變本加厲胡作枉為,今日才得到報應。”
  大文說:“我下班了。”
  “又有幾個人托你打卡?”
  大文亦不隱瞞:“三個。”
  劉伯笑得彎腰。
  隻有他這個老臣子對整幢大廈的機關了如指掌,關掉電掣叫保安攝影機暫時失靈等全不是問題。
  莊某受到懲罰之後,大理石大堂可望恢複寧靜。
  
  (四)
  那莊氏的小小的辦公室鬧哄哄,一直吵到晚上八九點。
  麥姬與小琳無論如何藉故留下看這場好戲。
  隻見保安人員陪同警員取走莊氏的電腦電話以及其他證物。
  莊某沮喪,大喊冤枉,“我沒做過這樣的事,我不是那樣的人。”
  忽然之間,王子晴出現了,同警察說了幾句話,遞上一份證據,那是過去一年女職員投訴莊某不良越位的記錄。
  王子晴那樣做,自然是得到上頭指示,看來,英龍已不想留住莊則林。
  小琳含著淚握住麥姬的手,不相信她有那樣好運,她毋須辭職避開惡人,她可以保留飯碗。
  第二天,公司照常運作,象是什麽事都沒有發生過,其實也是,開除一名中級職員,難道還需刊登見報不成。
  很快,有一個英姿颯颯的女生搬進莊某房間,門牌上換了名字。
  陳大文推著信車過去,放下書件。
  經過三樓,有人喚住他:“大文,有止痛藥嗎?”
  大文立刻回答:“我幫你去當值看護處取。”
  原來是看守資料庫的吳小姐,她臉色欠佳,有點憔悴。
  “麻煩你了。”
  “吳小姐可要看醫生?”
  “開完會我立即去。”
  大文馬上替她跑腿,取了藥放她桌子上,想了想,又替她盛了一杯溫水,這時,發覺吳小姐跌倒茶水間地上,正在呻吟。
  大文立即通知警衛部。
  不久,有人說救護車停在門中,帶走一個患急性盲腸炎職員。
  “誰?”劉伯好奇問。
  有人答:“資料部吳老小姐。”
  “很老嗎?未到三十呢。”
  “英龍女職員平均歲數是二十三,三十已是老大姐。”
  “吳小姐在英龍足足做了六年,看情形打算在此終老。”
  “老小姐多病痛,你去安慰她。”
  劉伯低喝一聲:“胡說什麽。”
  同事們仍然嘀咕,“我喜歡小淇,麵孔似紅蘋果,還有應兒,嘴巴象櫻桃。”
  劉伯歎氣說:“少年弟子江湖老,人老珠黃不值錢。”
  下班出門,王子晴迎麵而來。
  “大文,有時間喝杯咖啡嗎?”
  大文愣住,麵孔漲得通紅,他從未試過與同學以外的人喝茶,尤其是女性。
  王子晴卻很爽朗主動,“來吧。”
  她帶他到橫街一間小小茶餐廳坐下叫了茶點。
  子晴開門見山地說:“你看過那些照片沒有?”
  大文很坦白:“看過。”
  “他拍到副總裁邱太太的大腿,現在,邱太已要求將辦公桌密封,我有點懷疑:莊某怎麽會走得進總裁
  室?那不是他的行蹤範圍。”
  大文一怔,他沉默無言。
  “對你說話最放心,大文,你象個啞巴一樣可靠。”
  大文隻得微笑。
  “莊某這個人可惡之極,有個綽號叫女生公敵,他離職之後,大家鬆口氣。”
  大文點頭表示同意。
  子晴說:“公司職員中有許多獨身人,且獨居,我要去醫院探訪吳小姐,你有時間嗎?”
  大文回答:“我另外有事。”
  子晴付帳,“那麽,改天再約吧。”
  大文一直到回家,雙耳還燒得通紅,他沒有約會經驗,他不懂應付此類場合。
  王子晴對他有特殊好感嗎,不一定,人家或許隻是友善,可是,大文已經害羞。
  到了醫院,王子晴送上水果鮮花。
  “好些沒有?請靜靜休養。”
  吳小姐苦笑,“我們算是一對老姐妹。”
  子晴笑,“你才老呢,我不知多青春。”
  “我有你一半那樣樂觀就好。”
  “這是否諷刺我老十三點?”
  “別再提這老字,唉,一個女子,除非有特殊成就,否則,三十真是一個關口。”
  子晴忽然問:“聽說郵遞部陳大文通知警衛部。”
  “出院後得多謝那後生。”
  “他是英龍少數有感性的職員,他很特別。”
  吳小姐歎口氣,“其餘的人,包括你我,都象麻木不仁的工作機器。”王子晴握一握同事的手告辭。
  英龍機構象一部機器,所有職員是齒輪與螺絲釘,不過,釘子分大小,最主要一枚叫king pin,皇釘,主柱,那是大老板費雷澤。
  大部分職員從來沒有見過他,聽說此人十分易相處,富魅力,記性好得過目不忘,口才極佳。
  成功人士通常有說不完的優點,如果沒有,手下也會挖空心思設法讚揚傳頌,誰會忤逆老板呢,謙說不懂拍馬屁的職員不過手段略差而已。
  公司裏對費大班的讚美口號,有“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管理學大費”、“靜一點,你可以聽見標蓋茲在華盛頓州哭泣。”……字句都印在T恤咖啡杯上,互相傳贈,甚至送給客戶。
  大文第一次看見不禁駭笑,寒毛站班,可是漸漸也習慣了,肉麻?當事人會覺得剛剛好:下屬不想太露骨,才適可而止。
  嗬,一間中型機構尚且如此,何況是一個政府。
  好話說盡了,如無心工作,又有何用。
  一日劉伯對大文說:“你這孩子真是怪怪的。”
  大文微笑,老伯有何意見。
  “你看你,不煙不酒,不賭不蕩,有空抓一本書看,不到二十歲你就會悶死。”
  大文輕聲答:“我不覺得。”
  同事取笑他:“不覺悶還是不覺會死?”
  “陳大文天天同樣白襯衫卡其褲,看真了原來每日換,他大根有五套同樣衣服,天涼了加件外套。”
  “真是個冰清玉潔的人,哈哈哈哈。”
  “他從沒結過婚,也不談戀愛,守在一間祖屋裏,不與親友往來,也不打算旅行或是升學……他是一張白紙。”
  陳大文並不動氣,任由同事取笑。
  劉伯說:“夠了,趕快工作。”
  同事們所說都是真的,有什麽好氣。
  劉伯說:“公司許多妙齡寂寞芳心,你大可在她們當中挑一個。”
  大文隻是陪笑。
  “別小覷自己,要有信心,愈是漂亮女生,愈是寂寞,人人以為她們不愁沒人約,故此無人上前邀請,明白嗎?”
  大文失笑,劉伯仿佛是個專家,可是,他也是獨身人。
  大文回到家,坐露台上吃果子冰,仿佛聽到掀書聲,他驟然回頭,“是大哥嗎?”
  他隨即嗒然低頭,怎麽可能,大哥已於去年辭世。
  陳大武是醫生,六年苦學,六年見習,剛剛成為急症室主診,忽然一日在醫院升降機裏昏迷,同事立刻
  急救,可惜無效,大文趕到見他最後一麵,他雙手尚有餘溫。
  
  (五)
  大文完全不能接受事實。
  他一直問:“大哥幾時蘇醒,到底是什麽原因,整幢醫院都是醫生,他自己也是醫生,他不會有事,可是?”
  沒有人回答他。
  終於,有人輕輕走近他,“大文,大武他已經走完人生最後一程。”
  大文茫然抬頭,他看到張樂恒醫生,大武的師姐與最好朋友。
  張醫生摟緊大文肩膀,看到他眼睛裏去,“大文,我在這裏,司徒與端木也是你大哥好朋友,我們會幫你處理事情。”
  大文沒有回應,本來沉默寡言的他此刻更覺言語多餘,他忽然渾身抽搐,痛得痙攣,牙齒嗒嗒作響,倒在地上,失去知覺。
  大文心裏想:大哥,我也跟著來了,我們兩人一起上路。
  思潮隨精魂飛出去,回到大文很小的時候,六七歲,上小學,父母早已辭世,他在校園等大哥來接,不知恁地,大哥遲到,他站在影樹下,心急如焚。
  這次大哥永遠不會回來了。
  醒轉的時候,醫院三個主任醫生都在他房間裏。
  張醫生說:“大文,你的首要任務是迅速長大,我們會協助你承繼大武遺願,你會成為一個醫生。”
  大文呆視他們,象是不認識他們一樣。大文思潮回轉,這時從露台走回書房,“大哥?”他又脫口問。
  書房沒有人,整間老房子裏隻有他。大文低哼一聲,象是嗚咽。
  他才不要承繼大哥誌願,那樣苦學苦幹,性格完美的年輕人,命運卻令他提早把一切歸還上主,他遭到那惡神靈的妒忌。
  大文不再會為任何事努力!他隻想捱完有餘的日子,與父母兄長同聚。
  張醫生來看過他幾次,總是勸他振作。
  大文很坦白:“我不用你們操心,我自有主張。”
  感覺淒苦
  張醫生並不生氣,她放下幾張名片,幫他貼在冰箱上,“隨時找我們,半夜三時亦不妨。”
  大文感動,他們生前生後都是大武的好朋友,不比有些人,等朋友辭世,他們才走出來呼天搶地。
  張醫生走了。
  大文考完畢業試便決定輟學,他白天逛書店,晚上看書,或與電子遊戲作伴,在電腦上與北歐高手下圍棋,不愁寂寞,但感覺淒苦。
  一年之後,眾人似乎忘記了這個年輕人。
  除出張醫生,時時留言:“大文,好嗎,有空到舍下喝茶。”
  連大文也不知道,他其實遷怒學群醫生:他們救不活大武。
  再隔一段日子,他想見人,看到報上英龍公司聘人,選擇了見習生職位。
  反正遲早要還給上帝,反正不愁三餐一宿,何必瞎起勁,更不用攀山劈石。
  陳大文成為英龍郵遞室一分子。
  第二天早上,他準時上班,順便把其他遲到同事的時鍾卡也打一遍。
  劉伯假裝沒看見,郵遞室生活苦悶枯燥,是三不管地帶,誰會來騷擾最下級職員,鬥爭、互砍、下毒,都是上層的事。
  劉伯問:“吃過早餐沒?”
  大文點點頭,“每天都是一杯豆漿,兩片麵包。”
  “衣服都親手洗熨?”
  大文微笑答:“我懂得照顧自己。”
  劉伯忽然說:“是你吧。”
  大文一怔,什麽?
  “拍攝不文照片的是你吧,把攝影電話伸到桌底,按鈕即成。”
  大文噤聲。
  “隻有你可以去到每一層辦公室,且不引起懷疑,每一個人看到你,卻又看不到你,因為你的白襯衫卡其褲及郵件車實在太熟悉了。”
  大文不表示意見。
  “不過,有一件事我不明白,你怎麽可以走進副總裁邱太太房間?一向信件都由秘書收發。”
  大文微笑,那日,碰巧有一件大包裹,秘書拿大文捧進總裁室。
  “大文,你這樣聰明,為何在郵遞室工作?”
  大文輕輕說:“今天天氣難得地好,情人節好象要到了呢。”
  這時有同事插口:“我最討厭這個莫名其妙的情人節,忽然之間,所有男人都得有所表示,不但要送花送糖,而且要送到辦公室。”
  大文好奇,“為什麽?”
  “炫耀呀。”
  大文仍然不明白,“一束花?”“蠢人,公開表示她們有愛人,多人追求,有時一個人收三四束。”
  大文駭笑,如何膚淺,真難以想象。
  “屆時,收發處放滿鮮花,象花店似,我們幾個人成為跑腿,上上下下,忙得象狗似,每層樓唱名字:小芳、素芬、碧玉、明娟、玉雲、麗晶……”
  “一個個歡天喜地,眉開眼笑般出來領獎品,把花插在案頭,高興整日,又互相查看別人的花束是否又大又香又名貴。”
  大文忽然問:“收不到花的人呢?”
  “啊,都是沒人要的老小姐。”
  劉伯喃喃說:“浪費時間金錢。”
  各人忙工作去了。
  下班時分,劉伯猶自不放過大文,他又輕輕說:“是你吧。”
  大文轉過身去,笑著說:“劉伯我不知你講什麽。”
  第二天這老好人仍纏住大文不放。
  他說:“你還有個大哥?”
  “已經辭世。”
  “世上隻剩你一人了。”大文悲從中來,到底年輕,鼻子發酸。
  “你父母略有資產,算是不幸中大幸,假如我撒手西去,我的子女可比你更為吃苦。”
  這時同事叫:“大文,有人找你。”
  大文出去一看,原來是吳小姐已經出院。
  劉伯問:“吳小姐,身體全好了嗎?”
  “托賴,做過手術,已無恙。”她看一看大文,放下一盒蛋糕,靜靜離去。
  大家一擁而上搶點心吃。
  吳小姐更加瘦削蒼老,看樣子,情人節她恐怕不會收到鮮花糖果。
  那無聊的節日終於來臨。
  一大早,已經有人送花到接待處,大束大束堆在那裏,香聞十裏。
  大文想,把這些花都挪到老人院,或是把錢捐到兒童醫院,那才是有情人。
  大文問:“收花人為什麽不親自下來拿?”
  劉伯說:“矜持呀,表示她們還真不在乎。”
  大文在心中喊救命,他把花束堆上郵車逐層樓唱名字派送,果然,逐個收花人高跟鞋嗒嗒嗒,撲出來收花。
  都是千篇一律的紅玫瑰,偶然有一束紫色毋忘我,便有人豔羨地叫出來:“好美唷”、“太有心思了”、“一定要嫁他喔”。
  多危險,為著一束花嫁人。
  
  (六)
  到了中午,忽然有人看到郵車上有一大束粉藕色牡丹花,十來枝,開得碗口大,奇香撲鼻,用淡金色薄紗包裹,不同凡響。
  眾人看得呆了,“牡丹啊”、“這束花有兩尺圓周”、“誰的花?”、“恐怕要幾千塊呢”。
  全圍到大文的小推車旁邊,仔細觀察,不得了,她們又發現了一盒巧克力,心形粉紅色絲絨盒子,大紅色蝴蝶,大得象抬麵,一個人可以吃足一年。
  有識貨的人叫出來:“是香檳巧克力啊。”
  大家刹那間靜下來,到底誰是收件人?
  大文一聲不響,把小車推到吳小姐麵前,女職員麵麵相覷,下巴幾乎掉到胸口。
  大文輕輕說:“吳小姐,你的。”
  吳小姐抬起憔悴雙眼,“什麽是我的?”
  大文遞上誇張的花束與糖盒,吳小姐聞到花香,精神一振,她從來沒見過那樣華麗的花束,滿心詫異,忍不住笑出來。
  笑是最佳美容方法,況且廿多歲的吳小姐又不是真的老小姐,她臉上似恢複了一點顏色。
  “吳小姐,我從來沒吃過香檳巧克力,請打開盒子讓大家嚐一嚐好嗎?”
  吳小姐大方地揭開糖盒,一股甜香撲鼻來,大家一擁而上,忽然之間,吳小姐變成她們同類,不,她是一個值得尊重的長輩。
  “是誰送來,快打開卡片看看。”
  吳小姐當眾打開卡片,大家都可以看到卡片裏邊寫著:“你秘密的仰慕者”。
  眾人驚歎,“這會是誰呢?”
  “一定是大姐的男朋友。”
  “大姐,他是否英俊?他幹哪一行?”
  大文靜悄悄離去。
  他最後一站是人事部。
  王子晴沒有花。
  看到大文,她微微笑,“今天你忙壞了。”
  大文也報以微笑,放下郵件,他悠然回轉崗位。
  劉伯在看報喝茶,“你說,今日這些花全送到老人院去多好。”
  大文笑答:“小姐們也應該有花。”
  “你可有送花對象?”
  “誰稀罕我的花。”
  劉伯說:“大丈夫何患無妻。”
  大文唯唯諾諾,他並不擔心這些。
  今日,他很開心。
  下班,有人叫住他,一轉頭,王子晴的大眼睛笑吟吟看住他。
  大文攤攤手。
  子晴輕輕問:“是你吧。”
  “我什麽?”
  “你隱名送花與糖果給吳小姐,恐怕,花掉整個月薪水?”
  大文嚇一跳,“我?不不不,不是我,怎麽可能,我可不知道到什麽地方去買禮物,我不懂。”
  “我見過那束花與那盒糖,一見難忘,都是文華酒店特製限量出品,今年情人節,最有麵子的竟是吳小姐。”
  這時大文側著頭想一想,“麵子,什麽叫麵子?”
  “華人最講究這麵子,意思是受到尊重,心裏舒服,於是臉色祥和。”
  “我不知道有這樣的事。”
  王子晴見他不願承認,也隻得作罷。
  大文問:“你呢,為什麽沒有花?”
  “我沒有男朋友,即使有,也不止問他要一束花,即使問,也不叫他送到辦公室來。”
  王子晴比那些女職員深奧得多。
  “聽說,副總裁邱太都收了花。”
  子晴答:“邱太,也是女子。”並不例外。
  已經走到車站,子晴不願離去,大文想一想,鼓起勇氣說:“請到舍下喝杯咖啡。”
  子晴呼出一口氣,“我還擔心你永遠不會問。”
  “你不怕同事取笑你到一個信差的家去喝咖啡?”
  “劉伯沒告訴你?我在郵遞室工作過半年。”
  大文一怔,劉伯守口如瓶,這位老先生擁有許多美德。
  “我吃不了苦,上頭才把我調到人事部,劉伯說:別的部門如停工一日,誰也不發覺,郵遞部罷工,整間英龍會癱瘓,他說的是實情。”
  大文並不笨,他知道子晴正在鼓勵他。
  他說:“我一個人住,地方比較簡陋,你請包涵。”
  門一打開,王子晴發怵,深深呼吸一下,沒想到地方竟這樣寬敞,她住在新建屋邨式住宅區,小單位隻得四百多平方尺,相形之下,象塊小小豆腐幹。
  她不禁喊出來:“太不公平,請到舍下來看看。”
  在陳家稍作逗留,他們又到王宅參觀。
  王宅堪稱袖珍,小小廳房並無間隔,沙發拉出來就是床,可是布置極有心思,天花板中央一盞直線水晶燈是唯一花巧之處。
  子晴自負地說:“你家是祖屋,我這個蝸居,卻是自置牧業。”
  大文點頭,“今日的女孩比男人能幹。”
  子晴哈哈大笑起來。
  這時,大文忽然聞到食物香氣,他探頭問:“是雞湯?”
  “高麗參燉雞,早上出門之前把材料放進電燉鍋,晚上有得吃,別客氣,來。”
  現代女性已練得文武雙全,金剛不壞之身。
  子晴用一隻大碗盛著雞腿雙手遞給大文,大文不禁汗顏,他漲紅麵孔,真不敢當,他無德無能,哪有資格喝這碗雞湯。
  “聽說你還有一個大哥。”
  大文黯然,“他已患病辭世。”
  “嗬,對不起,請問是何種症侯?”
  “他患腦瘤,引致血管突然爆裂昏迷去世,是一種比較罕見的遺傳病。”
  “多麽可惜,英年早逝,大文,我代你難過。”
  大文不出聲,他感激子晴由衷關懷。
  “可以看得出你大哥辭世深遂地影響了你的人生觀。”
  大文將雞湯一飲而盡。
  這聰明爽朗的女子一句話講到他心坎裏。
  過片刻他說:“現在我每活一天,都當作是最後一天。”
  子晴低聲說:“你還很年輕。”
  “大哥離世時也年輕,桌上有尚未發表的報告,一杯咖啡尚未冷卻,電話不住地響。”
  “他是個醫生是嗎?”
  “他是外科手術醫生,擅長替早產兒醫治視力,寒窗十載,出師未捷,我忽然明白人生在世,身不由己,不必太過勉強向上。”
  子晴不出聲,看得出陳大文仍然震驚悲慟,這個時候不易勸慰,唯一辦法是待他心境自然平複,那需要時間。
  “我了解你的心情。”
  大文試探問:“不再勸我升學?”
  子晴識趣答:“那是你私人意願,作為同事或是朋友,不便幹涉,誰能勉強我擦紅嘴穿高跟鞋呢,我也會不悅。”
  
  (七)
  大文知道他遇到知己,“我與劉伯相處和睦,我在郵遞室學習良多,在英龍我看到 人生百態。”
  “一個人在任何地方都可以學習吸收。”
  大文想起,“與我一起進公司的另外幾個年輕男女......”
  “他們全體沒有通過試用期,並無一人及格,已全部離開英龍。”
  大文詫異,“啊,怎麽會?”
  他想起那神氣活現穿西裝的見習生,習慣用輕蔑的眼光看人,滿以為他已成為哪個經理的得意門生,誰知早被開除。
  “他們自作聰明,竟想打進公司會計部電腦,偷竊投資記錄,被工程部發現,即時查到來源,立刻令保安把他們送走。”
  大文籲出一口氣,象聽電影故事般,隻覺刺激。
  “上頭覺得他們收懷不軌,這種年輕人一開始就走錯路動歪腦筋,縱有才華,也不會妥善為公司服務。”
  “也許,隻是一時好奇。”
  “你會一時好奇蒙麵打動銀行嗎?這種好奇不能容忍。”
  大文有感而發:“你看,比我聰明的人都比我痛苦。”
  今晚,他說話比往日整個星期加起來還多。
  與王子晴聊天,不需顧忌,異常舒服,看來,陳大文已恢複接觸朋友意圖。
  子晴看看時間,“我要走了,我還要去上夜課。”
  大文又一次意外,“學什麽?”
  “普通話,華裔不能說一口流利國語,多麽慚愧。”
  “子晴,我也去。”
  子晴忍不住揶揄他:“你不必了,不是遲早交還耶穌嗎,學來作甚。”
  大文靦腆低頭。
  子晴這時才勸,“也許,耶穌有日會問:‘你拿什麽還給我,你在世上做過什麽,讓我看看’,屆時,什麽也沒有,到底不好意思,大文,活著的人要有活著的樣子。”
  大文不出聲。
  那晚他送子晴到補習班,然後回家。
  他伏在寫字台上很久,直到手臂酥軟,然後才去睡覺。
  第二天一早大文醒轉,先動一動足趾,嗯,活著,他再揮一揮手臂,然後,整個人跳起來淋浴。
  出門之前,他撥了一個電話。
  對方一聽到他聲音,不等他報上名字,便輕輕說:“大文,是你,好嗎?”
  短短幾個字問候,聽得出感情真摯,大文有點羞愧,“張醫生,你家的茶點,還招呼我嗎?”
  “本星期六下午三點,有你愛吃的上海炒年糕,屆時見。”
  不知怎地,大文鼻子發酸,淚盈於睫。
  他覺得也許是開始痊愈的時候了。
  回到郵遞室,他聽見劉伯大發脾氣。
  他吼:“天皇老子也不行,要不開除我,我這裏不負責搬動家具斟茶遞水。”
  一個中年男子悻悻詛咒:“老劉,難怪你一輩子坐在地牢與郵件為伍永晉升。”
  “嗤,你管我是否坐地獄。”
  那中年男子看到陳大文便說:“你來得正好。”
  劉伯喝他:“大文快去揀信。”
  大文走到一邊,開始工作,那中年人卻走近,“我是弗雷澤大班的助手,找你做一些事。”
  大文看著劉伯,劉伯這時才說:“風水師傅說要找一個尚未結婚的年輕男子,自最低層到最高層去移動一些家具擺設,才會叫英龍賺大錢。”
  什麽?大文傻了眼。
  大班助手說:“風水這件事,連外國人也信。”
  劉伯沒好氣,“老外還相信功夫。”
  “而且,指明那個姓名筆劃要十七劃,這還不是陳大文?”
  劉伯沉默,半晌他問大文,“你意思如何?”
  大文據實答:“我毫不介意。”
  助理大喜,“還等什麽,還不跟我來。”
  劉伯說:“那你就去見識一下吧。”
  大班助手說:“老劉,你就喜歡拿腔作勢,故意為難,你這種死性不改,一輩子孵在地牢。”
  他帶著大文走了。
  去到英龍大廈頂樓,另外有一部電梯,大文還是第一次乘搭,怪不得劉伯叫他見識,電梯內部裝修得似個小客廳,絲絨壁、厚地毯,播放輕音樂。
  電梯不到十秒種便上升廿多層,驟然停止,大文稍覺暈眩,看,突然快速高升,人會昏頭。
  大班助手叮囑:“別說話,眼睛不可亂轉,叫你做什麽就做什麽。”
  電梯門打開,大文看到寬大辦公室,有四五妙齡女秘書正忙碌工作,其中有一位年紀稍大,管家模樣的走近說:“來了。”
  她打開兩扇門,這才是總裁室。
  見一個高大英俊的男子與捧著羅盤的堪輿師密密細談。
  --“每逢一三五打粉紅色領帶,記住,必須全條粉紅色,深淺不拘。”“這裏放三隻水晶球”,“左邊角落愈多綠色盆栽愈好”,“大桌子搬這邊來,小夥子,過來動手”......
  大文心中暗暗好笑,手腳卻勤快。
  大班助手與女秘書一起幫忙。
  最後,堪輿師取出一把寶劍,叫大文掛在門框上方。
  大文不敢怠慢,敏捷利落地掛上。
  大班助手給他一個紅封包,“你可以下去了。”
  令大文意外的是老板費雷澤過來親自向他道謝:“麻煩你,小朋友。”
  女秘書帶著他乘電梯下樓回到郵遞室。
  大文突然覺得郵遞室燈火昏暗,趕緊開燈。
  劉伯問:“頂樓風光如何?”
  “大玻璃窗外是整個海港,藍天白雲,十分美觀。”
  “還有呢?”
  “秘書都是美女,比香港小姐還要漂亮,辦公室中央放著一保好大地球儀。”
  劉伯又問:“羨慕嗎?”
  大文搖搖頭。
  “小子你可別作違心之論。”
  “我比他舒服。”
  老劉忍不住哈哈大笑,拍著大文肩膀,“可不是,我們日子比他舒服多了。”
  他一整天心情奇佳。
  大文打開紅包一看,裏邊裝著一疊數字奇特的鈔票,一共三千八百八十八元三角,他全數交給劉伯。
  劉伯說:“你的紅包你收著,天下有你這般老實人。”
  弗雷澤有財有勢,一流生活享受,卻內心不安,否則,何須向風水先生指點迷津。
  陳大文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卻更加逍遙快活。
  周末,他乘車到近郊探訪張醫生。
  一隻金色尋回犬迎出來,仿佛還記得他的樣子,小屋白牆上爬滿鮮玫瑰紅色棘杜鵑,張醫生的聲音傳出來:“大文,你來了?”
  張醫生在門前出現,她永遠不老,一張蛋臉光潔溫柔,穿著文雅西服,雙手抱在胸前,“歡迎光臨。”
  屋子裏另外有幾個小朋友,攤開書本正在小組研究溫習,張醫生帶大文進書房。
  
  (八)
  書房裏有一個大眼睛的女孩正在替張醫生義務整理書籍,張醫生說:“紅荔,你與大文合作吧。”
  大文沒想到女孩有那樣好聽的名字,他朝她點點頭,默契地取起書本,照圖書館模式,一本本放好。
  書架高至天花板,有時需要踏上鋁梯,擁有那麽多書籍,不枉一生。
  奇是奇在書種多元化,張醫生有整套五百多本兒童樂園,數十冊畢加索畫集,建築師狄卡布思埃的設計院圖,以及各種各樣地圖、字典、以及世界各大城市的地下鐵路網絡圖。
  大文歎為觀止。他不自覺蹲在一角讀一本關於鄭和七次下西洋的故事。
  一抬頭,已經一個多小時過去,他與其他年輕人一起吃點心。
  張醫生知道他喜歡年糕上紹菜多些,肉絲少些,都一一為他做到,再為他斟上一杯濃烈普洱茶。
  小朋友們吱吱喳喳,七嘴八舌議論著全世界的人與事,他們雄心萬丈,清心直說,故此有點大言不慚,可是充滿新意活力,大文靜靜聆聽,得益非淺。
  說到一出古裝曆史長篇劇中女主角悲慘境遇,一個女生感歎地說:“可是她被愛,那個英勇的錦衣衛從頭到尾在她左右庇護,她不算慘了。”
  大家連忙說:“是,是,人人渴望被愛,卻不願愛人。”
  “快大考了,早上真不想起床,這種時刻,深深覺得自身不是讀醫人才,或許應轉行駕垃圾車,或是做舞蹈教師,我跳舞身手不賴。”
  有人說:“拜托,那兩種也都是正當職業。”
  “女孩都喜歡嫁醫生。”
  “我也喜歡醫生,所以我自已做醫生。”
  “張醫生的病人如果失救,她到今日還會流淚。”
  “把壞消息通知病人家屬真是苦差。”
  “有些家屬會痛罵醫生,有些隻是厭惡地叫醫生走開。”
  “醫生也是人,醫生也會死。”
  “可是張醫生講,不少家屬對醫生說:“你是上帝派來的天使’。”
  有人忽然問:“你身後如何處置?”
  “No viewing, no ceremony。”
  大家鼓掌,“ 拜托,還有,請勿用維生係統。”
  愉快經驗
  他們嘻哈大笑,像是在談生活中趣事一般。
  大文不願說話,他們也不勉強,吃完點心,紛紛告辭,各自找到背囊,擠進吉普車裏離去。
  張醫生輕輕說:“整日這樣吵,也不見他們累。”
  大文微笑,他們也深知這是各人人生中最美好的日子,怎會說倦。
  “你好嗎,大文。”
  “我很好,謝謝你問起。”
  “有空可以常常來玩。”
  大文滿以為張醫生會訓他幾句,可是他隻是挽著他手臂坐下。
  她說:“我們都想念你。”
  大文以為所有客人都已離去,但是紅荔轉身自廚房出來,輕輕說:“都清理好了。”
  張醫生說:“紅荔你送一送大文。”
  大文知道張醫生想休息,連忙告辭,紅荔把那本英國人寫的鄭和下西洋的書交他手上。
  她開出一輛小小銀灰色歐洲小跑車,噫,多才多藝,會得洗盤碗,又擅駕駛,更是醫科生,女子不再是弱者。
  一路上紅荔並不說話,大文下車時,她把電郵號碼交給他,笑笑說:“我們再聯絡。”
  大文覺得這次走出看世界的經驗相當愉快,也許,可以再加嚐試。
  星期一他提早上班,這一天同事們通常起不來,會遲一點,郵遞室內必須有人,他當仁不讓。
  他開了鎖,推門進去,幫所有同事打卡。
  腳下一滑,低頭看,發覺地上有咖啡色液體,誰,誰倒翻飲料,為什麽經過整個周末,還未幹涸?
  大文取來地拖,一下子抹幹淨。
  這時,他無論是做清潔還是搬運,都是熟手,雙手亦逐漸粗糙。
  接著,他發覺汙漬一直延伸到一個角落。
  大文放下地拖,走到文件櫃後邊,忽然聽到呻吟聲。
  大文吃驚,寒毛豎起,他沒有開亮燈,因為他已經看到有一個女子蜷縮在地上,痛苦地說:“幫我。”
  險些送命
  大文即時丟下一切扶起她,女子下半身全是血。
  她氣若遊絲,“送我到醫院。”
  “我立刻叫救護車。”
  “不,不,不可叫同事知道。”
  大文急得滿頭大汗,“你身受重傷,還擔心那些?”
  這時,身邊忽然傳來劉伯聲音:“大文,去把郵遞卡車開到第一層停車場電梯口等我,快。”
  “她---”
  “我與她會在電梯口等你,一起到醫院。”
  大文立刻行動。
  三分鍾後,他看到劉伯背著傷者等他,他下車把女子平放在後座,這時她身上已經裹著一張毯子。
  劉伯說:“快快去急診室,我回郵遞室清理現場。”
  大文駕著車子飛快趕到醫院。
  救護人員掀開傷者毯子,一看就知道是怎麽一回事。
  大文在醫院裏逗留一會。
  “她可會有生命危險?”
  “還不知道,你是她什麽人?”
  大文在這個時候忽然想到四海之內皆兄弟這幾個字。他平靜地答:“兄弟。”
  “病人人工流產,手術做得不妥,大量失血,卻又及未及時入院醫治,有相當危險。”
  大文恍然大悟。
  他走進病房,這才認出女子是宣傳部的李晶玲,平日真的十分精靈,今日落難,臉容如團皺了的紙,又老又殘,幾乎不認得了。
  大文蹲下輕輕說:“放心休養,沒人會知道。”
  她落下淚來,沒有話說。
  看護有感而發,“看你哥哥多疼愛你,你以後要自愛,不可糟蹋自已。”
  晶玲不住流淚。
  大文輕輕問:“要通知什麽人嗎?”
  她連忙搖頭。
  “請靜心休養,留得青山在。”
  回到郵遞室內,各同事已經來齊,劉伯一言不發,吩咐大文立刻送信。
  他們忙了整天,下班時分,劉伯問他:“李小姐如何?”
  “看情形無大礙,可以救回性命,她怎會整個周末鎖在郵遞室內一角?”
  劉伯說:“我這裏有一隻百寶急救藥箱,她可能來找止痛藥,突然昏迷,縮在一角,蘇醒時我們已經鎖門下班離去,她躺著流血,也無人知道,捱住兩日兩夜。”
  “為什麽不召警破門?”
  “她未婚,大文,你不明白?”
  大文氣憤,“男方亦需負責。”
  劉伯冷笑,“這世界並不如你想像中開通,這件事,必須守秘。”
  “為免張揚她險些送命。”
  “這是教訓,你去知會人事部王小姐請她搭救吧。”
  大文立刻找到子晴在她身邊低聲講出這件事。
  子晴聽得臉色發青,她深深吸口氣,輕聲說:“放心,我會靜靜處理。”大文知道子晴最可靠能幹,他放下心。
  劉伯叮囑:“你不必再理此事,免招人疑心。”
  大文輕輕說:“劉伯你好象甚有經驗。”
  劉伯微笑,“我有三十年工作經驗,什麽沒見過,女生行差踏錯,更是司空見慣。”
  大文明白了。
  “你做久了,當人家叫你陳伯時,你也會知道,女子同眼淚有不可分割關係,悲傷的時候她們流淚,高興時也同樣哭泣,初來上班時一朵花似,轉瞬間蒼老苦澀。”
  劉伯感喟得象一個詩人。
  他夫子自道吧:初出道是小夥子,今日已是衰翁。
  劉伯沉吟:“歲月不饒人。”
  
  (九)
  大文低頭工作,郵遞車上堆滿信件,由別人派發,要做到下午,大文絕不耽誤時間,三小時內可以做妥,漸漸他負責所有文件遞送,白襯衫卡其褲成為標誌,職員頭也不抬,就知道是陳大文,“大文,麻煩你”,大文可靠,大文沉默,大文勤快。
  他們會與陳大文做朋友嗎,大抵不,他們之間也沒有友誼可言,大文不覺是一種損失。
  郵車到達人事部,王子晴看見他,特地走出來與他說話。
  “她過幾天可以出院,我替她告了病假,住院費一半由公司保健支付。”
  “可有人去探訪?”
  “她沒通知家人。”
  “男朋友呢。”
  “她打算從頭開始,忘記過去,努力將來。”
  “那人可是英龍職員?”
  “大文,除出英龍機構以外,外頭也有豺狼虎豹。”
  大文發覺女性真得步步為營,即使是幸運女,生活也不好過,他忽然衝口而出:“所有女子都應被愛惜。”
  王子晴一愣,這時大文已經離去,白襯衫卡其褲在轉角消失。
  子晴知道這已是陳大文第二次義助英龍女職員,頭一個是吳小姐。
  嗬對,吳小姐自從情人節收了華麗的花束糖果後,整個人開朗起來,主動打開心扉與異性交談,她目的是探取消息,查探那秘密仰慕者是什麽人,卻因此叫同事看到她可親一麵。
  吳小姐開始約會,她不再寂寞。
  子晴想:這陳大文是名福將,他做了好事而不自覺。
  第二天,人事部副主任叫陳大文去會晤。
  “大文,你做得很好,劉伯推薦你升級。”
  大文不出聲,升級與否,對他來說,並不重要。
  “劉伯明年九月退休,公司考慮讓年輕職員升級,你大有希望。”
  大文唯唯喏喏。
  “繼續努力。”
  大文退下,回到郵遞室,發覺同事麵色已變。
  本來清風明月,毫無牽掛,沒想到區區郵遞房也有政治:升了新人,舊人不高興,悻悻然發表意見:“大文,恭喜你”,“一埕醋似酸溜溜,祝賀作甚”,“各有前因莫羨人”,“遲來先上岸”……
  劉伯大喝一聲:“講完沒有?”
  各人這才拾起工作。
  本來相當愉快的郵遞室此刻也變得唇槍箭舌,陳大文忽然明白為什麽要一朝天子一朝臣:留著一班舊人幹什麽,天天聽他們冷嘲熱諷?
  下午經過總裁室,一名秘書叫住他:“大文,勞駕你立刻掛號寄出此信。”
  掛號?許久沒聽說這個名詞,今日,有重要文件,通常用傳遞服務來。
  “快去。”
  女秘書雙目通紅,象是已經哭了很久,一手還用紙巾捂著麵孔。
  大文接過信件離去,回到樓下,他取出信封,打算交給速遞公司職員,再看一次,發覺信封上寫著私人地址:李卓禮,安達路三號七樓。
  大文抬起頭想一想,把信放進抽屜,明日再寄吧,當事人在眼淚幹了以後,恐怕另有想法。
  他悠然下班。
  在公司門口,大文看到一個年輕男子焦急地凝視門口,來回踱步,忽然,他見到伊人,箭步上前,嗬,那正是眼睛紅腫的秘書小姐。
  他上前苦苦道歉,不住哀求,大文可以想象他說些什麽,在該刹那,他心中再也沒有父母兄弟,也沒有學業事業,他隻想伊人回心轉意。
  旁觀者清,大文搖搖頭,愛戀叫人神誌昏迷。
  他女友開頭並不理睬他,一直往前走,後來,腳步漸漸慢下來。
  這時,大文已轉下地鐵站,看不到最後一幕。
  回到家,他一個人自由自在,自得其樂地聽音樂吃晚餐,跟著卜狄倫那聲嘶力竭如受傷野貓般喉嚨唱:“彼時我甚為蒼老,此時我已年輕得多……”宣泄一番,心平氣和時,大文已轉下地鐵站 。
  可是內心卻有一種難以填補的空洞到家,他一個人自由自在,。
  他取起那本鄭和下西洋看到結尾。
  第二天一早,他走進郵遞室,就有人叫他:“文哥。”
  他抬頭,看到那叫他寄掛號信的女秘書。
  今日雙眼消腫,又化了妝,前後判若二人,她不好意思地說:“文哥,昨日,我請你寄一封信,未知寄出沒有。”
  大文看著她不出聲。
  “我隻希望你沒有寄,我想收回那封信。”
  大文點點頭,一夜之間,事情起了變化。
  她懊惱地說:“信可以收回就好了。”
  大文一聲不響拉開抽屜,取出信件,原封不動的還給她。
  她驚喜交集,雙手顫抖,又落下淚來。
  忽然抬起頭看著大文,“文哥,謝謝你,你真是好人,謝謝你。”
  她轉身跑開,高跟鞋啪啪啪響起。
  大文心想:日行一善,今天他的任務已經完畢。
  十時許,茶水部有人下來說:“小明與小平告假,廣告部客戶會議需要茶水人員。”
  劉伯站起來,“不管我們的事。”
  那人說:“半小時,劉伯,你做做好事。”
  大文站出來,“我做好了。”
  同事們訕笑:“活該是他,他加了薪水”,“這樣賣力應當升職”……
  大文一聲不響,走到會議室,記錄清單,與阿嬸一起準備:“鬆餅放在藍子,一邊甜一邊鹹,另外七杯奶菘,三杯免糖,全部加牛奶,四杯咖啡,兩黑加糖,一黑免糖,一杯加奶免糖。”
  阿嬸喃喃咒罵:“如此尷尬,混帳。”
  大文笑說:“還有一人要可樂,又一人要中國茶。”
  “龍井、普洱、烏龍?”
  “是香片。”
  他用小車把茶點推上會議室,大材小用,故事事井井有條,一分不錯。
  隻見一個標致女神氣活現站在大熒幕前向客戶推介英龍按揭的優點。
  她年輕貌美,短發濃妝,胸隆腰纖,本身也是一幅風景,客戶聽得津津有味,頻頻點頭。
  
  (十)
  電光石火之間,大文認出了她。
  她正是李晶玲。
  嗬,她雖然跌倒,但是爬起得快,當日似蓬頭鬼的她今日又恢複舊觀,而且功力又深了一層。
  他們說:假如一件事殺不死你,你因為此強壯,這話不可思議地在李晶玲身上應驗。
  大文放下茶點,悄悄離開會議室。
  整個上午他一邊工作一邊想:女性比他們強壯得多,她們求生力量也吃驚地堅毅,大文不相信晶玲的傷口在數天內已經痊愈,一定仍在滴血吧,但是竟掩飾得那樣完善。
  大文他就做不到,大哥辭世一年多,他仍然渾身傷痕,血液仿佛不住自皮膚滲出,故此害怕得躲起來,不敢見人。
  李晶玲何等勇敢,站出來麵對世界,不知她深夜獨處,有無偷偷哭泣。
  劉伯問他:“為何一言不發?”
  大文轉過頭來陪笑,“我不善辭令。”
  “許多人就是不明講多錯多,愈講愈錯的道理。”
  “健談是優點。”
  就在這個時候,劉伯聽了一通電話,“大文,人事部叫你去一次。”又是人事部,“什麽事?”
  “人事部找,當然與職位有關,你剛升,不會是降職或是革職,故此,可能調職吧。”
  大文放下工作,聽到同事嗤笑:“快要做人事部女婿了。”
  三部升降機壞了一部,人擠,大文走樓梯。
  走到七樓,忽然聽見呻吟聲,大文抬頭看去,隻見八樓沒有燈,可能燈泡壞掉,維修部尚未發覺,他往上走,又聽見“啊”一聲。
  大文寒毛豎起,梯井空蕩,發出回音,歎息聲恐怖,他第一個想到有鬼。
  隨即,他笑了,他輕輕踏前,看到一對年輕男女在八樓與九樓之間擁作一團。
  大文已經成年,即時知道這是什麽一回事,他無地自容,為什麽不乘搭升降機,為什麽要走樓梯?這可是殺身之禍,不不,不是他們是他陳大文。
  刹那時他決定從原路下去,立刻轉身。
  可是有人醒覺:“有聲音,聽。”
  兩人匆忙站起,應在匆忙間,大文看到一雙小巧銀色涼鞋,鞋頭點綴著一朵花。
  大文閃身自七樓門口逸出。
  他額角冒出汗來,連忙走到電梯大堂。
  他的功力也相當厲害,全身而退,若無其事地走進人事部。
  王子晴看見他說:“大文,廣告部李晶玲找你,她有話說。”
  大文有點納罕。
  “去吧,不是壞事。”
  這班年輕女子,都把他當作小北,真是大文福氣。
  到了廣告部,李晶玲迎出來,“大文,這裏。”
  小小會客室準備了蛋糕與咖啡。
  “大文,你嚐嚐我私夥紅寶石蛋糕。”
  大文輕輕坐下。
  她開門見山問:“大文,你可願到廣告部工作?”
  大文看見她濃妝的臉,“我沒有專業資格。”
  “邊做邊學,你做我徒兒吧。”
  大文知道這是一般年輕人求之不得好機會,他卻咳嗽一聲,“我沒有大學文憑。”
  李晶玲笑,“我也沒有。”
  大文到這裏不得不講老實話:“我比較適合郵遞室工作。”
  李晶玲看著他,“子晴說過你是怪人沒錯,你一人洗脫郵遞室頹風,把工作程序整理得井井有條,把揀信送信當作一件正經事來做。”
  “哪有你們說得那樣好。”
  “既然如此,你應是個上進聰明的人,為什麽情願在郵遞室工作?”
  “職業無分貴賤。”
  李晶玲笑,“我們都這樣教小學生,十足謊言,真是罪過。”
  大文但笑不語。
  “我說不動你,這樣吧,你幾時想調職,隨時同我講。”
  大文鬆口氣,“我明白。”
  她歎一口氣,放鬆肢體,“大文,我感謝你與劉伯相救,還有子晴雪中送炭,能在英龍找到三個真心之友,也算幸運。”
  “啊,千萬別放在心上。”
  “你們或許奇怪,平時精靈的我怎會失足吧。”
  大文不方便發表意見。
  她有刹那間失神,露出弱態,可是刹那間又振作起來,“隻好說是運滯。”
  大文點點頭,這也好,不怨天,不尤人,運氣不好,摔了一跤重的,不怕,跌倒爬起,從頭來過,誰不犯錯呢,不過,切記同樣過失不可錯兩次。
  “大文,有什麽要叫我做的,盡管說。”
  大文很替她高興,堅強是生存首要條件。
  他低下頭,看到李晶玲腳上穿著縷空露趾紫紅色高跟鞋,大文這才發覺女鞋恐怕有千萬款式,各有巧妙,設計幾乎是種藝術。
  沒想到大文自這次意外起,開始注意各人鞋子。
  婉拒調職後,大文心安理得回到工作崗位。
  劉伯問:“這叫自我放逐?”
  劉伯的黑鞋頭已經踢得脫色,是雙舊鞋,各同事多穿球鞋,髒得連鞋帶都是灰、黑色。
  鞋如人生,看到鞋子可以猜到主人性格。
  茶水部小明把鞋跟踏扁當拖鞋穿,真是懶人。
  接待部小娟誓死穿三寸高跟鞋,風雨不改,毅力驚人。
  至於陳大文,他有三雙同款同色白球鞋,可以放入洗衣機洗淨,整潔舒服。
  “廣告部與宣傳部都有出息。”
  原來是劉伯還在講剛才的事。
  大文早已丟在腦後。
  周末,他去張醫生處還書,她臨時有急事趕回醫院,來開門的是紅荔。
  她笑笑說:“我是夏紅荔,記得吧。”
  這真是大文所知最好聽的名字。
  “我正想吃哈密瓜,切開一個人又吃不守,你過來吧。”
  紅荔用水晶盤子捧出淡粉紅色瓜肉,叫人垂涎欲滴。
  她穿著一雙繡花鞋。
  這幾天,大文忍不住到處找那雙銀色涼鞋,他不止一次警告自己:猥瑣並無止境,不得任性!可是不知
  不覺,一低頭,又去看人家腳上鞋子。
  “師傅,那是張醫生,叫我們別同你說話,因為你不喜對白。”
  大文說:“我想再借幾本書。”
  “想讀什麽?”
  “你請推介。”
  紅荔說:“我看到醫學報告頭痛,我讀醫科是因為全家是醫生,連三歲小侄兒都擁有一具聽筒,我愛讀
  小說,你看《紅樓夢》嗎?”
  “不是我那杯茶。”
  “那麽,讀史丹培克吧,如嫌太悲忿,那麽,看法國存在主義,要不,讀中國大陸現代作品。”
  “會不會讀得哭?我不想太沉重。”
  紅荔歎息,“這是讀者心聲:太沉重實在吃不消,並非膚淺,而是生活已經十分辛苦。”
  
  (十一)
  大文再訪張醫生的家,但她有事外出,大文與醫科生紅荔互相閑聊。 這個醫科生很有趣,不但外形嬌媚,且有股懶洋洋過早看透人生的味道。
  她問:“聽講你已經在工作?”
  大文點點頭,他輕輕說:“我還有點事,告辭了。”
  “我送你一程。”
  紅荔用一種濃鬱果子香香水,坐在她身邊,是一種享受,大文忍不住陶醉。第二天,大文把郵車推到三樓,時間還早,女職員三兩成群在討論昨晚電視長篇劇內容。
  可憐,都是少女,花樣年華,全獻給熒幕上的鏡花水月。
  她們嘰嘰喳喳地說:“女主角其實最木,隻得兩個表情,不是傻笑,就是‘噢’一聲低下頭,戲中反派全演得洗煉,而且,真想不到壞人也有內心掙紮,也會痛苦落淚,有層次有深度憐,都是少女,花樣年華,全獻給熒幕上
  “不過女主角得到所有的愛”
  “所以叫主角嘛”
  “唉,我在家在外頭都隻是二三線角色“”
  “有人那樣鍾愛她,不枉此生”
  這時有人看到大文,“喂,文哥,替我們看看影印機為什麽卡住紙張”
  “他又不是工程部”
  “上次工程部罵我們不小心”
  大文一聲不響走到影印機旁檢查。
  她們轉身繼續話題:“他那樣愛她,平時傲慢嚴肅,一見到她便眉開眼笑”
  “我很害怕那幾個反派婆子陰森嘴臉,我的大嫂二嫂,就是那種麵孔,我已經受夠”
  大文換過顏料,把卡住的紙取出,影印機恢複功能。
  女孩子們歡呼:“大文,你真好”
  大文一聲不響推著郵車離去孩子們歡呼:“大文,你真好。”
  ——所有女子都值得憐惜,要善待女子,保護她們,把好的衣食留給她們。
  大文記得在極小的時候,大約隻得六七歲,母親就那樣對他說過—所有女子都值得憐惜
  母親極之懂得打扮,她最喜歡的顏色是知更鳥蛋殼青,常用一種叫午夜飛行的香水,還有,臥室裏永遠有一小束紫色的毋忘我。
  不久她就生病,再過一段日子,大哥被送到寄宿學校,她離開世界。
  大文對母親所有記憶都是美好的,她永遠年輕漂亮,從來沒有機會嘮叨他
  毀屍滅跡
  中午近了,茶水間的微波爐忙個不已,女生把便當煮熱,打開,嘩,香聞十裏:百葉結烤肉、煎蛋角、蒸鰨沙魚……叫大文垂涎若滴
  他黯然,當然,母親也沒有機會做便當給他吃。
  到了末期,她知道來日無多,每天一早掙紮起床,為大文更衣出門,“媽媽愛你,用心聽功課”,把每日都當作最後一日。
  放學她站在門口等他,接過書包,“大文,今日幾樣功課,一起研究”,大文記得他抱住母親腰身默默流淚。
  如今,他在世上,已無親人。
  下午,張醫生給他電話:“大文,我們需要對話”
  大文隻是陪笑,他知道醫生要說些什麽。
  “明天來一次我家好嗎?”
  “辦公室要加班呢。”
  “那麽,大文,星期三晚上我到你家來明天來一次我家好嗎?”
  還未回答,張樂恒醫生已掛上電話。
  當天晚上,他真的需要加班,會計部叫他上去,主管臉色陰沉,把幾個黑色大垃圾袋交給他。
  “大文,把袋裏文件用機器切碎、搗亂,再裝回袋中。
  一看,已經有幾個同事正在忙著把文件送進切紙機,嗤一聲,化為麵條出來。
  大文連忙開始工作,一直到午夜,做得手酸,真不知那許多文件從何而來,為什麽都要即時消滅,偏偏切紙機每次隻能處理十張八張紙。
  各人都不吭聲,也不交談,氣氛有點陰森。
  然後,主管吩咐每人拎兩大袋廢紙,“到你們家附近垃圾站丟棄。
  那即是說,分散各處,叫人再也找不到。
  都是些什麽文件?
  “各位記住,今晚發生過什麽,是公司業務秘密,勿向任何人提起,否則,可能引致內部處分。
  大文靜靜把垃圾袋丟進一間餐廳後巷的垃圾箱。
  這種行動叫什麽?在偵探小說中,叫毀屍滅跡。
  大文心裏知道,英龍公司可能出了問題。
  套取消息
  第二天一大早,有一小隊穿黑色西裝的男子操進大廈,乘升降機直上總裁室。
  劉伯不出聲,大文當然也不說話。
  有同事忍不住問:“劉伯,什麽事?”
  劉伯慢條斯理答:“你們可知道蟑螂在地球上已生存億萬年?”
  年輕的同事們愕然,“什麽?”
  “億萬年來,它們在弱肉強食的惡劣環境中生存下來,因為它們地位卑微,故此懂得鑽縫子。
  有人聽懂了,悻悻說:“劉伯,我們不是蟑螂。”
  劉伯說:“誰會來搞郵遞室呢,放心好了。”
  這就是大文選擇郵遞室的原因。
  個多小時之後,那六七個黑西裝成員步伐整齊地離開英龍大廈。
  每層樓本來都屏著氣,此刻“呀”地一聲鬆弛下來。
  職員三三兩兩竊竊私語。
  王子晴在下班時約大文喝咖啡。
  大文問:“西裝客都是些什麽人?”
  “政府商業罪案調查科人員。”
  “嗬”
  “大文,昨晚會計科找你開夜班?”
  大文點頭。
  “叫你做些什麽?”
  “啊,清理他們的茶水間。”
  “不是有清潔阿嬸嗎?”
  “需要搬動冰箱水樽等重物。”
  子晴又問:“你可看到什麽特別事故?”
  大文隻答:“你知道我不管閑事。”
  “是,這是你最大優點。”
  也是缺點吧,對不起不能幫你。
  “黑衣人什麽證據也找不到。”
  大文忽然說:“你怎麽知道?他們要找什麽?”
  子晴連忙掩飾:“我也是聽上頭說的,大家都在議論這件事。”
  自從該刹那開始,大文知道他會同王子晴疏遠。
  這大眼睛女子分明要自大文口中套取消息,她不是多事的人,想必另有目的,她的身份複雜。
  大文對她一直好感,直至今天,他明白她結交他,可能因為她認為他特別單純,那就是說:同笨人交友不必擔心。
  大文有一絲失落。
  下班回家,剛衝好茶,張醫生已經按鈴。
  紅荔就在張醫生身邊,師徒倆形影不離。
  紅荔拎著水果與糕點,一逕入廚房洗滌裝碟。
  
  (十二)
  張醫生打量過老房子後坐下,深深歎息,她說:“同以前大武在的時候一模一樣。”
  大文點點頭。
  這時紅荔捧出水果,是黃色的枇杷果,那水果有一股奇異清香。
  張醫生本來有許多話說,這時卻有點哽咽,她隻能握住大文雙手,輕輕問:“大文,你還開心嗎?”
  大文據實回答:“還過得去。”
  “那就很好。”她站起來,“紅荔,我們走吧。”
  她走出門去,紅荔卻悄悄轉過頭來,對大文說:“本來是叫你今年報讀醫科。”
  大文搖搖頭,“永不。”
  “永不說永不。”
  大文仍然毫無興趣,“永不。”
  他送張醫生到樓下,看著她們乘車離去。
  大文枕著雙臂,躺在床上,看著天花板,耳邊仿佛聽到大哥琅琅讀書聲,大武把課文要緊段落錄在小錄音機裏,每夜臨睡之前放枕邊播放,據他們醫科生說人在半睡半醒間潛意識吸收得最深,重複播放,聽得大文都會背誦。
  這一切苦功,他都沒用到期,早知,天天躺在沙灘繩網上,豈非更好,大文知道了。
  他不會改變心意。
  信差也是一份好工作。
  第二天他照常工作,十分忙碌,英龍舉行宣傳活動,單張郵件海報都需要送出,幾間速遞公司員工絡繹不絕往來,每人均需簽收。
  到了中午,同事已經呻累,大文為他們買咖啡。
  半途碰到王子晴,大文已有好幾天沒與她說話。
  子晴喚住他,“大文,有件事請你幫忙,下班請留步。”
  大文捧著咖啡答:“沒問題。”
  子晴朝對麵馬路走去。
  那天,到了下班時分,子晴找他,“大文,我同事許碩華已有兩日沒有上班,電話無人接,她獨居,我想去她家看看,你可以陪我走一趟嗎?”
  “她沒有告假?”
  子晴搖頭,“我與她都是一個人住,互相約好,如果無故曠工,一定是出了事,彼此照顧,一定要上門看個究竟,我有她家門匙。”
  大文聽了惻然,“我們去吧。”
  他們照地址出發,到達目的地,發覺是一幢三十多層高住宅大廈,白鴿籠似窗戶代表每一戶人家。這幢房子 裏的人口恐怕比北美一個小鎮要多,密密麻麻,看得人頭暈。
  子晴說:“二十三樓八號丙座。”
  他們拍門按鈴,隻是沒人應。子晴掏出鎖匙打開門,一邊揚聲,“碩華,是我,子晴,我來了。”
  推門進去,被報紙卡住,大文拾起報紙。
  “碩華,你在家嗎?”
  子晴一路走去,小小客廳十分幹淨,尺寸裝修都與子晴家相仿,是一個獨身女子花過心思的小天地。
  子晴走進臥室,大文不敢跟進私人重地。
  忽然聽見子晴大叫:“大文,大文,趕快打三條九。”
  大文取出電話奔進寢室,隻見一個女子雙目緊閉,軟綿綿躺在床上。
  他心底裏喊:嗬,天,又是一宗慘案。
  手中撥通電話,報上地址,“是,有人昏迷,請即派救護車。”
  是自殺吧,他問子晴,“可有氣息?”
  子晴點點頭,她在同事身邊說:“碩華,你給我撐著,聽見沒有?”
  救護人員五分鍾左右就到了門口,可是真似個多小時那麽長久。
  他們把碩華放上擔架抬走,大文與子晴心急同時搶著出門,咚一聲兩額大力相撞,痛得大叫,子晴更是跌坐在地。
  大文忍痛扶起她,“子晴,你沒事吧。”
  子晴忽然大哭起來,淚如雨下,物傷其類,她再也掩飾不了,盡失平日英明。
  大文連忙拍她肩膀,“不怕不怕,我們快跟車。”
  他拖著她一起趕到醫院,兩人額角腫起高瘤。
  時近黃昏,天地蒼茫,一片灰蒙蒙,叫人黯然神傷。
  大文緊緊握住子晴的手,子晴也毫不放鬆,大城市,兩個孤身出來找生活的年輕男女,像是找到一絲依靠。
  醫生替許碩華做了急救,出來說:“誰是親屬?”
  子晴站起,“她父母在加拿大,我們是她同事。”
  醫生說:“病人並非自殺。”
  大文意外,與子晴麵麵相覷。
  “她獨居,發燒虛脫昏迷,幸虧你倆搭救,否則會有生命危險。”
  “為什麽不聽電話?”
  “已無意識,就那樣叫天不應,求地不靈地獨自昏迷了兩日兩夜,可憐。”
  子晴掩臉。
  醫生又說:“我在英國讀書,天寒地凍,有女同事不小心患病,一個人在家裏,不小心摔跤,就那樣失救死亡,很多人以為是自殺,謠言紛遝,但其實是意外。”他深深歎息。
  看護忽然搭腔,“還等什麽,快點結婚吧。”
  大文要過了好幾秒鍾才發覺那話是對他而說,隻覺尷尬。
  看護繼續說:“若不,再過二三十年,你就知道滋味,而且,別以為那日子永遠不會來到,告訴你,就在大門口等你。”
  大文聽了駭笑。
  他們去看碩華,她已蘇醒,正吊鹽水,兩唇幹裂,看到兩人,隻說了“謝謝”兩個字,再也無力,想哭,卻沒有眼淚。
  看護說:“讓她休息。”
  他們離去,兩人都沒有胃口,大文建議吃粥。
  子晴隻叫一碗白粥,吃了兩羹,忽然說,“看到沒有,將來我們這群自梳女就是摔一跤一了百了。”
  大文知道她滿心感觸,不敢出聲。
  “我在人事部工作,做過約莫統計,公司共有六百六十多名女職員,隻有八十九名擁有現役丈夫,其餘一百三十三名未婚,尚有六十多名已經離異,還有若幹寡婦,餘數不願說明狀況。”
  大文仍然不出聲。
  “為著怕摔跤結婚?我又不致於那麽笨,隻好在家滿鋪地毯,或是趁早住到護老院。”
  子晴失常地發了許多牢騷。
  大文輕輕說:“我送你回家。”
  “大文,今晚難為你了。”
  大文的確無限欷噓,女子弱質,不用特別虐待也會致死,餓兩頓,感懷身世,也就憂鬱致病。
  故此所有女孩都應當被疼惜嗬護。
  這時,大文已不覺得他身世特別淒慘,看多了,也就明白,不必自憐,有人更加可憐。
  星期一,人事部發起捐血運動,連總裁都卷起衣袖,眾人當仁不讓。
  女同事們鶯聲嚦嚦,也都排隊做好事。
  人群中,大文忽然看到一雙小巧銀色涼鞋。他受到震撼,身不由主,想走近觀看,可是看護拉住他,“小哥,輪到你了。”
  大文隻得乖乖躺下捐血。
  
  (十三)
  那雙銀鞋代表情欲、肆意、放任、無恥,不正是人類最向往的罪惡嗎?
  二十分鍾後大文起來,已經看不到那雙鞋子,嗬,他需好好控製自己。
  他身邊的女孩子們卻在談論鞋子品牌。
  有人說:“給我十雙MB,我馬上跟你。”
  大家訕笑:“不過一萬美元你就賣身?”
  “我比較喜歡費勒嘉莫。”
  “你是古典人。”
  “子晴才最逆流,她穿添白蘭船鞋。”
  “這女子再也不會有追求者。”
  大家笑成一團。
  有時她們哭,不過,很多時,她們也歡暢大笑。
  年輕女子笑聲悅耳,象一串銀鈴碰撞似,大文無端又享受一番。
  那天下班,他把髒衣褲洗妥幹好,慢慢熨平,大文當作是心理療程,全神貫注,什麽也不理,做清潔工作。
  這個習慣,跟大哥學來,大武有時間總是不放鬆,他從不去烏煙瘴氣的酒館,他會蹲在露台打理盆栽或是洗刷廚房地板。
  接著,大文替自己理發,平頂頭,容易處理,有一種電發剪,調校好兩公分長度,隻要在頭上推動即可。
  最後,他去淋浴,熱水嘩嘩,大文輕輕說:“小文,文哥,文叔,文伯,文公。”他哈哈大笑,十足自嘲後,他去淋浴,熱水嘩嘩,。
  過一會,他忍不住又說:“陳大文醫生?永不。”語氣慚變淒涼。
  他更衣坐在露台上看風景,忽然發覺晚風清涼,原來流年暗渡,春去秋至。
  看樣子他自小文成為大文的願望過些日子就可實現。
  有人按鈴,老式門鍾,發聲暗啞,象是“嘩”地一聲,沒有餘音,大文去看門,隻見夏紅荔站門口,她已披上小小坎肩。
  “張醫生叫我送幾個菜來,她見你滿櫥麵包即食麵。”
  大文微笑,“長貧難顧。”
  “張醫生也並非營養專家,時時黑咖啡甜圈餅果腹。”
  大文問:“你呢紅荔。”
  有了話題
  紅荔感喟:“見習醫生在醫院裏是最低等生物,當更時站崗四十八小時,我吃什麽?最高熱能,可使我金睛火眼集中精神的粗糙食物。”
  “你給我帶來什麽?”
  “家母親手所做一鍋齋菜、一鍋紅燒牛肉,還有幹燒伊麵。”
  大文立刻站起來,“不敢當,多謝伯母。”
  紅荔微笑,“乖,好孩子。”
  他們兩家都是醫藥世家,已經有了共同話題。
  “張醫生希望你報讀今年課程。”
  “紅荔你的家人可享有長壽?”大文顧左右言他。
  “四祖俱在,精神閃爍,一是一,二是二,七八十歲上山落水,毫無問題,曾祖有人活到百歲,叔公近九十歲,最重要他們都是快樂老人。”
  “羨煞旁人。”
  “他們象老頑童,家庭聚會,老叫我收腹挺胸,振作精神,真可愛。”
  大文歎息,“我家長輩,並未得享長壽。”
  紅荔惋惜說:“我也聽說了,可憐的陳大文。”
  “可以想象,我也會是其中一名。”
  紅荔卻這樣說:“誰知道呢,上主往往取走一名,撇下一名。”
  大文說:“我一個人孤零零活世上一百年又有什麽意思。”
  紅荔忽然握住他的手紅了雙眼,“大文,請你不要那樣說。”
  “噓,噓,別人看見,會以為我欺侮你。”
  偏偏這時,門鈴又響。
  大文大奇,這又會是誰,過去一看,卻是王子晴與許碩華。
  子晴笑說:“大文,收到電郵留言沒有?碩華一出院就叫我帶她來向你道謝。”
  這時,子晴忽然看到客廳裏的夏紅荔,臉色即時陰暗。
  大文到底是年輕小夥子,一時間那許多漂亮女生找上門,他覺得飄飄然
  他定定神,“呃,讓我介紹。”
  女生妒忌
  可是紅荔已經站起來,她向那兩個女孩點點頭,“各位好,我還有點事,我先走一步,大文,你保重。”
  紅荔啟開離去,碩華在門後說:“好驕傲,是你的女朋友嗎?”
  大文連忙搖頭,“不不不,她是我大哥好友的得意門生”
  碩華睜大眼,“嗬,關係複雜。”
  她剛大病初愈已經這般活潑。
  子晴在一邊不出聲。
  “兩位請坐,喝杯清茶,吃過飯沒有?碩華,你臉色好得多。”
  碩華黯然,“經過這次,我再也不敢大意,我都不敢把這件事告訴遠在北美的父母,這時才明白,一個人不必名成利就才能光宗耀祖,身體健康已算孝順父母。”
  大文唯唯諾諾。
  子晴仍不出聲,明顯不高興。
  碩華問:“鍋裏是什麽,好香。”
  “不如留下吃飯。”
  子晴這時開口:“這是人家誠意送上的私房菜,我們不可沾光,碩華,你謝完沒有,我們這兩名不速之客好走了。”
  碩華隻得哦哦連聲,她被子晴拉走。
  大文不知如何解釋是好,隻得隨她們離去,碩華百忙中還向大文裝一個鬼臉。
  誰會相信一個郵遞室服務員能有那麽多女生主動來找?
  大文覺得心裏很舒服。
  要待半夜驚醒,他才知道顧忌。
  女生天性衝動妒忌,但凡是一件東西,無論是衣服鞋子或異性,都喜與人爭,其實不是十分喜歡,但好勝的她們非得爭贏不可。
  子晴與紅荔都不是他的女朋友,陳大文沒有資格結交女友,他必須表明立場。
  第二天,碩華請郵遞部諸人吃蛋糕。
  劉伯說:“大文來了之後,這裏相應熱鬧。”
  同事說:“大文,你看上去是一名老實戶頭,但人不可貌相,暗地裏似乎花樣甚多,據說各層樓女生都對你好感。”
  “當然,人家不剔指甲邊,不挖鼻孔,不隨地吐痰,不講粗口,不討女生便宜,開口請閉口謝,你八輩子也學不到。”
  有人懷疑,“女生真吃這套?不是說都會女性隻貪錢?”
  劉伯說:“她們家境漸佳,讀好書升級快,不愁衣食,漸漸追求真愛。”
  “哈哈哈哈,真愛,多恐怖,什麽叫真愛?”
  大文微微笑,不作答。
  他如往日,推郵車到各層樓派信。
  總裁秘書叫住他:“阿文,到資料庫去找這兩本檔案,立刻送來”
  她慎重地把號碼交給他。
  大文到了資料庫,職員把檔案交到他手中,大文順手放進郵車,剛想離去,忽然看見兩名穿黑西裝年輕男子進來,步伐整齊,充滿煞氣。
  
  (十四)
  大文立刻認出他們。
  商業罪案調查科人員,他們又來了。
  他們對女職員說:“請把二三二四年這兩本檔案資料交給我們。”
  大文一聽怔住,這兩本出納資料正在他郵車裏,他一聲不響把車推走,他預備到總裁室交給秘書。
  到了總裁室外頭,女秘書朝他使眼色,大文也隨即看到有更多的黑衣人正進行搜索,他立刻回到電梯大堂。
  升降門打開,大文進去,門還未合上,一名黑衣漢閃進,大文頓時緊張,他低下頭。
  黑衣人問他:“小哥,請問你們公司電腦終端機在何處?”
  大文發呆,“呃……”
  黑衣人知道問錯人,這傻小子,生活全部隻有那部小推車,不用在他身上找線索了。
  升降機門一打開,黑衣人矯若遊龍般鑽出。
  大文籲一聲鬆口氣,那兩本文件就在車子上格,任何人都可以看得見。
  大文如常收發郵件,但是他心裏知道,英龍按揭公司出了很大的紕漏。
  可是公司裏除了最高層的主席,以及最低層的陳大文,並無警惕之心,人人照常吃喝嫁娶。
  大文驀然忽然想到挪亞方舟,挪亞用十年時間建造方舟,親友鄰居都恥笑他,當他瘋子,直到有一日,天降大雨,七日七夜,大洪水淹至。
  下午,秘書找到郵遞室內,輕輕問大文:“仍在你那裏?”
  大文點點頭。
  “別告訴任何人,暫時就耽在你處好了。”
  大文又點頭。
  當天晚上,他在互聯網上細讀英龍資料:“主席弗雷澤本是華英證券的仲介,後來創立英龍,扮演按揭經紀角色,目的是拉攏借貸雙方,經過積極市場推廣,該公司發展迅速,揚言可為小投資者在地產及其他發展項目中獲取暴利,不過,很多計劃的價值被高估,不合經濟邏輯……”
  這些資料大文已經讀過,並無新意,所有小型按揭投資以及錢莊的風險都比較高,但是顧客仍趨之若鶩。
  英龍估計有三千至四千名這樣的大膽顧客,投資金額達到二十億。
  撤走資金
  大文想一想,打電話給張醫生,她難得在家,聽到大文聲音,十分高興。
  大文開門見山問:“張醫生你可有投資英龍公司?”
  張醫生莫名其妙:“英龍是一種股票嗎?”
  大文放心,張醫生沒事。
  她接著說:“我不懂那些,也毫無興趣,想像中,隻有異常聰明又有充分時間人士,才適宜買賣股票。”
  “對,張醫生說得對。”
  “還有其他事嗎?”
  忽然聽到紅荔聲音:“我同大文說幾句。”
  大文躲也躲不過,隻好硬著頭皮問好。
  紅荔問:“你說英龍,有問題嗎?你如何得來消息?家父的退休金都在英龍。”
  “請他把資金撤走。”
  “我會同他研究一下,你有什麽根據?”
  大文老實答,“隻是預感,請勿見笑。”
  紅荔笑,“反正整個都會的投資市場講的都是些少靈感,你也自然不會例外。”
  大文陪笑。
  紅荔忽然問:“那天上你家來的是女朋友嗎?”
  “女朋友哪兒會一對一對上門來,她們是我的同事,”大文加強語氣,“我哪有資格結交女朋友。”
  紅荔卻充耳不聞,“兩個都很漂亮,也很會打扮,都已經在工作了,多好。”
  那邊張醫生喚紅荔。
  她依依不舍,“師父找我,有一份報告需要我謄清。”
  “你去吧,我們再聯絡。”
  第二天一早,大秘書在郵遞室內門口等大文,她仿佛通宵工作,一臉油光倦容。
  她凝重地問:“大文,那些……還在你處吧?”
  大文帶她進郵遞室,她百忙中詫異,“沒有一扇窗戶,怎麽工作?”
  大文開亮了日光燈,這種青藍色光線使人五官看上去猙獰,整個環境同頂樓當然不能比。
  秘書說:“把它們還給我吧。”
  冊子安然無恙在郵車上。
  秘書立刻拾起,緊緊抱在胸口,感激地說:“大文,我不會忘記你,我欠你人情。”
  她立刻奔出去,這是個好夥計,受人錢財,替人消災,各司其主。
  告老回鄉
  中午,子晴告訴大文:“昨日下午,聽說他們把電腦終端機內資料全部拆走。”
  “可以那樣做嗎,看上去權力比廉政公署還大。”
  “是,因關係到經濟體係公眾利益,最終會整個城市蒙上汙點。”
  大文問:“你怎麽看英龍?”
  “我不過是芸芸夥計中一名。”
  她說得好,打工而已,東家不打打西家。
  “是你女朋友吧。”
  這次,大文知道子晴指什麽人,他答,“我沒有女朋友。”
  子晴輕輕說:“公司氣氛有點不妥。”
  大文答:“正如你說,我們隻是職員。”
  “劉伯即將退休,盡快爭取退休金,可望全身而退。”
  退休金對老人來說,最重要不過,可見子晴也意味英龍不妥。
  “他推薦你坐他的位置。”
  大文推搪,“我還年輕,不能勝任。”
  “到時再說吧。”
  劉伯約大文下班去小館子喝啤酒吃鮮美的雞蛋煎魚腸。
  他說:“我還喜歡吃梅子排骨與蝦醬通菜,再來一味老火青紅蘿卜豬骨湯,真是吃到死也不厭。”
  他是粵人,吃的都是道地粵菜。
  他感喟:“先是外國人來了,開始吃蛋糕三文治,接著,滬人也到了,到來燒餅油條粢飯……”聲音低下去。
  大文陪他喝啤酒。
  “女孩子最好看是什麽打扮?梳大油辮子菜單,穿黑洋紗唐裝紗褲,配描花木屐,還有,脖子上一條足金項鏈,在衣領下若隱若現。”
  劉伯所說的風情,已是半個世紀以前的事了。
  “大文,你真是好孩子,唯一瑕疵是沒有野心。”
  大文微笑,“哪有你說得那麽好。”
  “你心比較靜,你看公司怎麽樣?最近好似有許多生麵人進出。”
  大文輕輕說:“可否先領了退休金再繼續工作。”
  劉伯笑:“怎會有那樣好事,大文,你倒想一雙手如意另一手算盤。”
  “那麽,早點領退休金是好事。”
  “我也那樣想,我告老回鄉去,不知故鄉的荔枝樹與甘蔗田還在否。”
  大文笑,“都變成電子與製成廠了。”
  劉伯惆悵,“我想也是。”
  停一停,他忽然輕輕唱起一首歌來:“春天的花,是多麽的香,秋天的月,是多麽的亮,少年的我,是多麽的快樂,美麗的她,不知怎麽樣。”
  大文怔住,劉伯的靈魂仍然年輕,美麗的她一定是那個梳大油辮子穿黑色香雲紗唐裝衫褲花屐的女孩,她胸脯上有一條足金項鏈,心形墜子上也許刻著花好月圓四個字。
  劉伯長長籲出一口氣。
  是,半個世紀就那樣溜走。
  但是他耳畔仿佛聽到那描著玫瑰花的木屐嗒嗒響起,向他走來,有人叫他:“劉哥---”
  他低下頭,“回去吧。”
  
  (十五)
  第二天,采購部主任來找劉伯。
  “老劉,聽說這半年來你部門的收發記錄在每日下午五時前必定一清二楚打入電腦,有何秘決?”
  劉伯嫌他無禮,便這樣回答:“秘決就是每日下午五時前必定把郵遞部收發記錄打入電腦。”
  那人知道劉伯不高興,這才陪笑,“老劉,請你指教。”
  “發生什麽事?”
  “上頭責怪我記錄不清楚。”
  “采購部記錄模糊是死罪。”
  “上頭也知我是老實人,隻是電腦這玩意兒,我學是學會,可是速度奇慢!”
  劉伯轉身說:“大文,你用的零件,叫什麽?”
  大文過來微笑說:“那軟件叫數量記錄三十七號,非常好用。”
  “何處去買?”
  “我幫你下載好了。”
  那人大喜,“劉伯,借你夥計一用。”
  “你手下的人,比我多。”
  “一人放產假,一人患病,唉,不要說了,樹大多枯枝。”
  劉伯無奈,“大文,你去看看,三十分鍾下來,我們正忙。”
  采購部的女同事喜歡盆栽,窗台有陽光之處放滿非洲紫羅蘭,欣欣向榮,不知是哪個綠拇指,把一種叫流浪猶太人的長春藤種得青翠可愛。
  可惜部門記錄雜亂無章,帳單全部放在文件夾內,有待處理。
  主任搔頭,“怎麽辦?”
  大文微笑,“工作最好每天清理。”
  討人喜歡
  “郵遞室以前也一塌糊塗,是你本事吧,別讓老劉占了你的功勞,你調到我這裏來做。”
  大文連忙說:“我在郵遞部做得很開心。”
  主任看看他,“你是個怪人,有人說,你根本不像個信差,有很多老板級人物,都希望子侄由低做起,清晰了解公司狀況,你會是那個臥底嗎?”
  大文坐在電腦前,開始工作,口裏說:“你太恭維我了。”
  會者不難,他手揮目送,把軟件下載後,登記記錄,一個少女放下手頭工作,細心凝視。
  她是新人,大文沒見過她。
  她笑笑說:“是大文吧,我叫伍曼穀,我願意學習。”
  “千萬別客氣,眼見功夫而已。”
  那個叫曼穀的少女十分好學,坐在大文身邊,一五一十學習,很快上手。
  大文忠告:“你把最新一個月的收發先做出來,上頭要看,一目了然,稍後才加班算舊帳。”
  曼穀一直說:“是,是。”
  她很快熟習,那女孩中人之姿,可是打扮清爽時髦,一頭直烏發用夾子別起,露出小小耳朵,相當漂亮。
  最討人喜歡是她那勤於吸收的姿態,大文不知不覺在采購部逗留了個多小時。
  同事上來找人,“大文,你在這裏好不溫馨,樓下做死人了,還不下來?”
  大文不得不告別采購部,“記住,所有收據用掃描機掃入電腦,作為證據。”
  曼穀笑答:“明白。”
  同事沒好氣,“大文,你也不過是徒子徒孫,你還到這裏來收殖民地?”
  大文仍不放心,“有問題找我。”
  同事把他一把扯走。
  “那女孩叫什麽名字,曼穀?倒也稀奇,還有無東京、仰光、耶加達?”
  過兩日,曼穀送一盆小小非洲紫羅蘭給大文。
  劉伯咕噥:“地庫沒陽光,哪裏養得活。”
  大文想一想,去買了一盞小小紫外線燈,每天開著,照住那盆小小紫羅蘭。
  ---“大文喜歡自尋煩惱。”
  “大文吃飽飯沒事做,一盆花草當女友看待。”
  “大文,待你結婚生子之後,你就知道做人艱難。”
  做了手腳
  星期五下班時分曼穀找他,同事們擠眉弄眼取笑。
  大文問:“有什麽事嗎?”
  “是,大文,有些文件上不去電腦。”
  “我來看看。”
  “真不好意思,是周末呢,難得你有空。”
  “小意思,別客氣。”
  “你真是熟手。”
  “自小學開始電腦是我唯一良友,我在那上頭與同學通電郵、找資料、閱讀、畫漫畫、聽音樂…全靠它。”
  他在采購組幫曼穀解決問題,天色暗下來,他們也不開燈。
  隻有助理主任室裏還有人,磨砂玻璃上有碩大人影走來走去,忽然叫:“伍曼穀,你進來--”口氣像叫一隻狗。
  曼穀一聲不響,站起來走進房裏。
  這時,大文看到兩個黑影,他坐在黝暗大堂裏,像看皮影戲,那助理主任活像電影裏的潑婦,高大肥胖,提高了聲音,一字一句都聽得清清楚楚。
  她這樣說:“我不過告了三個星期產假,你就乘虛而入?你喂老頭吃迷藥,他把采購組記錄交給你辦?你是什麽東西,你上工才三個月,我在位已經五年,你試用期已滿,這是你的報告,你全部不及格,每項都得零分,請你滾蛋。這是一個教訓,切莫越級挑戰,別想我替你寫推薦書。”
  那肥胖的身形手舞足蹈,十分誇張。
  隻見伍曼穀一聲不響走出來,坐下發呆。
  她看上去十分鎮定,可是一雙耳朵燒得通紅,雙手微微顫抖。
  接著,那惡婦啪一聲關了燈,趾高氣揚地自小房間走出來,她一臉橫肉,那麽胖卻穿著極細跟高鞋,對產後身體實在無益,她挽著大手袋咯咯咯離去,像納粹德軍操人生死的蓋世太保。
  大堂隻剩他們兩人。
  曼穀歎口氣,低頭不語。
  大文輕輕說:“同老頭說項。”
  曼穀答:“來不及了,報告已經打入電腦輸出,明天一早人事部便會收到,依法處分。”
  大文想一想,“曼穀,麻煩你到隔鄰茶餐廳買一客免治牛肉飯給我,我肚子咕咕叫。”
  曼穀點點頭,“加檀島咖啡?”
  大文說:“謝謝你,速去速回。”
  曼穀一走,大文即時走進惡婦房間,開啟她案上電腦,試了幾次,不費吹灰之力解除密碼,伍曼穀的報告呈現,大文做了一點手腳,他為曼穀加了分數,並且稱讚她,“不怕挑戰,勤奮好學,公司正要多用此類人才。”
  他又打出惡婦的評估報告,每項減分,“忌才、不想教導新人、專橫,造成辦公室不良風氣。”
  
  (十六)
  他剛做妥,曼穀回來了。
  他們兩人分享一客免治牛肉飯。
  “大文,我將離職,多謝你幫忙,這世界好人比壞人多,你不用為我擔心。”
  大文微笑,
  “你教我的知識,我受用不盡。”
  “你太客氣了。”
  他們收拾好辦公桌雙雙離去。
  大文輕輕鼓勵她:“振作,莫氣餒,當作上了一課。
  曼穀笑了,當他是手足,拍拍他肩膀。
  大文的好友電腦先生又替他除了一口烏氣。
  在世上所有劣行當中,大文最痛恨的一件事叫欺淩弱小,像剛才那位女子,她損人不利己,對下屬咆吼打壓,不為什麽,就是為著她當時有些許特權允許,她那樣做:“我一定要退到你,我不喜歡你,我偏要令你生活不愉快。”
  這樣的人便是壞人。大文不善辭令,想半天也隻得用這個“壞”字來形容她。
  他已在英龍工作了一段時間,賺得若幹人生經驗,一年前,他會忠告曼穀:“向上司投訴,伸張正義”,今日,他知道所有的上司都自顧不暇,公私兩忙, 巴不得捱過一日,好下班去喝杯啤酒,誰也不想理會投訴。
  這個社會大魚吃小魚,汰弱留強,那麽容易被人一口吞掉,死了也是白死,活該。
  像曼穀,做得下去請繼續,做不下去請離職。
  大文知道,要靠自己動手。
  那個晚上,他睡得很穩,絲毫不覺得內疚。
  第二天一早回到辦公室,劉伯比他更早到,一邊喝咖啡,一邊看報,喃喃自語:“地震......火車......天收......”
  大文微笑,“劉伯說什麽?”
  劉伯忽然反問:“你手上拿著什麽?”
  “我替你買來好記的豬腸粉,兩條有蔥,兩條蝦米。”
  劉伯驚喜:“你這孩子真會討人歡喜,有無他們特製的甜酸醬?”
  “當然帶齊。”
  劉伯大快朵頤,刹那間郵遞室充滿早點香味。
  大文打開電腦閱讀當日電郵。
  頭條消息是“英龍按揭公司自今日起委任伍曼穀為內部關係主任,伍女士自美國哥倫比亞大學管理係畢業......”
  大文瞪大雙眼,他聽見自己吞狿沫的聲音。
  熒幕上正是伍曼穀的聲音。
  大文有點歇斯底裏,原來她才是臥底!身為高職,卻坐在卑微的位子上探測民情。
  大文漲紅麵孔,他有眼不識泰山。
  這時劉伯在他身後說:“可悲啊可悲。”
  大文定定神,轉過頭去,“劉伯,什麽事?”
  劉伯說:“我給你打個比喻......一間公司,快要倒閉,可是上中下三層支援仍在你爭我鬥,花香傾軋,劍來槍往,你說可是愚昧?誰還敢說人類是萬物之靈。”
  大文點點頭,“幸虧劉伯即將退休。”
  劉伯牢騷漸多,“郵遞室多好,最低層,無人理會。”
  大文笑笑不答。
  “大文,退休後我會想念與你聊天的日子。”
  大文又笑。
  “雖然你不大說話,偶然‘嗯呀啊’地應我,可是我已心足。”
  這時同時陸續返來,一天工作又開始。
  大文送郵件到采購組,剛來的及看到昨晚獅吼的惡婦被保安押著離開公司,她垂頭喪氣,臉色慘白。
  大文發覺看到惡有惡報原來是這樣開心的一件事。
  采購部主任大聲說:“我早知她不行。所以,在她工作評估報告上一一指出。”
  大文低頭暗笑。
  老頭還不放鬆,”我看出曼穀並非池中物,我給她三個甲。”他得意洋洋。
  給伍曼穀三個甲的是陳大文。
  “我有先見之明,大文,你說是不是?”
  大文唯唯諾諾,放下信件就走。
  臨走前他看一看那間小小磨砂玻璃房間,嗬,閣下也不過是暫來歇腳,何必去得那麽盡,正是身後有餘忘縮手,眼前無路思回頭。
  大文搖搖頭離去。
  不是滋味
  傍晚,臨下班時,有人找大文。
  同事詫異,“這大文,每天有不同的標致女郎來找他,這是怎麽一回事,後生也可以成為香餑餑?”
  大文一看,原來是伍曼穀,他漲紅麵孔。
  昨夜他還差遣她去買免治牛肉飯。
  “大文,以期去喝杯咖啡可好?”
  大文隻看到同事們亮晶晶眼睛瞪著他,他連忙說:“我們快走。”
  他與曼穀匆匆走出去,可是,已經來不及了。
  他沒看見王子晴就在不遠之處。
  子晴見他與伍曼穀雙雙走出大門,心中不識滋味,她聽到有一個小小聲音在她耳邊說:“是你先看到他的。”
  她臉色漸變,低下頭去,然後,緩緩轉身離去。
  這一切,也都落在一個人眼中,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劉伯看得一清二楚。
  他深深歎口氣。
  那邊,伍曼穀開門見山說:“大文,你到我處來做助手吧。”
  大文推辭:“一動不如一靜。”
  曼穀意外,“大文,人望高處走。”
  大文搔搔頭皮,“我最沒出息了。”
  “大文,”,她凝視他,“你比我更像臥底,而且,更想揭發不公平現象。”
  “我?”大文啞然失笑,“我是一名小後生。”
  她忽然問:“是你吧?”
  大文低下頭。
  “多謝你更改我的工作成績表。”
  他們都猜到是他,為什麽?
  曼穀感慨:“從來沒人為我做過那樣偉大的事,很多有能力的長輩,即使我開口央求,還是不假思索一口拒絕,可是你,路見不平,拔刀相助,見義勇為,唉,你都不認識我。”
  大文含糊地自喉嚨發出類似“應該的”三個字。
  “你是一個怪人,我會一世感激你。”
  大文又哼了兩下。
  “答應做我助手。”
  “不用我啦,你自己已夠能幹。”
  “請你考慮。”
  大文看了看腕上的大力表,“哦,我還有點事。”
  曼穀無奈,隻得放他走。
  大文回到家,籲出一口氣。
  正如劉伯所說,一幢大廈快要塌下,在頂樓與在地庫,還有什麽分別,要趕快逃出大廈才是 正確做法,還要爭上樓呢。
  回到家,正在處理家務,電話來了,是王子晴。
  “我就在附近探訪朋友,可以上來聊天嗎?”
  
  (十七)
  “永遠歡迎老朋友。”
  子晴高興起來,可是又忍不住加一句:“家裏沒有別人吧。”
  “隻得我一個人。”
  子晴放心。
  十五分鍾後她來按鈴,帶來大文喜歡吃的鹹魚雞粒炒飯。
  一個女孩就是一個女孩,她忍不住問:“你認識伍曼穀?”
  大文斟出香濃普洱茶,“大家都是同事。”
  “她有來頭,她叫費雷澤為叔叔。”
  大文笑,“我叫老劉做伯伯。”
  “不,他們真是表叔侄關係。”
  大文問:“你一早知道?”
  “別忘記我在人事部工作。”
  大文:“我們別管人家閑事。”
  子晴聽到“我們”兩字有點高興,到底是她認識他在先。
  “大文,你每天在各層樓遊走,可有看到什麽異常現象?”
  大文既好氣又好笑,子晴又來向他打探是非,她什麽都好,就是這點奇怪。
  大文回答:“我四處派信,並非做探子,我所見不過是社會習以為常不公平現象,貧富懸殊,總裁年薪是小職員兩千倍。”
  子晴輕輕說:“費雷澤對他自己,以及他的王親國戚,實在太周到。”
  “他是老板,他有權那麽做。”
  子晴忽然說:“英龍是上市公司,他要向公眾負責及交代。”
  大文側了側頭,“你的口氣象核數師,不不,象檢察官。”
  子晴笑起來,她走到露台。
  “天涼了,我得去添置秋裝。”這才象女孩子。
  大文說:“都會其實沒有季節,加件毛衣便過秋。”
  子晴說:“你不是女生,你哪裏知道女生壓力,人人爭豔鬥麗,我也不好大襤褸。”
  “子晴,我以為你早已超越這些。”
  子晴笑,“我也是人,我是一個二十五歲的女子。”
  大文看看時間,子晴識趣告辭。
  第二天,是大文生日。
  大文不知道她們怎樣找到資料,從一早,禮物便送到郵遞室,用漂亮花紙包裝的小盒子,附著精致賀卡,光是裝潢已是一件禮物。
  子晴、碩華、曼穀、麥姬、小琳、吳小姐、李小姐、還有總裁秘書……全部有份送禮,女子天性可愛,對她們一點點好,她們就感恩圖報。
  劉伯問:“什麽一回事,大文,是你的華誕?”
  大文有點尷尬,他把盒子通統收進抽屜,算一算,一共七件,不知裏邊是什麽。
  張醫生電話也來了,“大文,到我家吃碗長壽麵。”
  “我下班就來。”
  張醫生見他回答得那樣暢快,倒也高興。
  中午時分,會計部有女職員來找大文,形跡神秘。
  “大文,找你商量一件事:今天中午,午飯那一小時,可否犧牲給我們?”
  大文睜大眼。
  “某大時裝店發售本季樣辧服裝,一折!大文,我們需要一個孔武有力男子幫我們開路、搶貨,以及抬回戰利品。”
  大文不相信雙耳,他有點發呆。
  “大文,借你強力雙臂一用。”
  幼稚?也許,但女子生為弱者,一生之中,憂慮多,快樂少,爭取一些無聊些微的樂趣,也是應該的。
  想到這裏,他釋然點頭。
  中午,他跟她們出發,一隊兵似五六個花姿招展辦公室女郎,一路笑著走到一間工廠二樓,神秘地按鈴,有人在防盜鏡內張望,她們回答:“英龍公司”,門一打開,她們鑽進。
  大文還是第一次看到這種情形,隻見人頭湧湧,清一色女生,每人額角冒汗,咬牙切齒那樣把架上衣物搶下來,緊緊擁在懷中。
  這是都市群眾歇斯底裏症候,一種不可控製的強烈情緒,因為平時生活實在太過刻板苦悶,遇到發泄機會,一發不可收拾。
  女同事呼嘯一聲,擠進人潮搶掠衣物,她們目標清晰,專挑式樣標致新穎小外套及漂亮跳舞裙,搶到便堆到大文手上,“大文,別放鬆。”
  很快大文已經捧得雙臂滿滿,連視線都擋住。
  大文一看價目牌,倒抽一口冷氣。
  即使一折,件件上千,他手臂上起碼堆著幾萬元女服。
  他不能想象一件外套可以與一架電腦同價,奸商利用女子弱小虛榮心靈發財,實在可惡。
  手上衣服愈堆愈多,大文喊:“女士們,我扛不動了。”
  她們的手也沒空著,聽到大文投訴,笑聲如銀鈴,心滿意足地說:“回去吧。”
  她們以信用卡付款,稍後才分帳,用紙箱裝著杠回公司,沒有大文幫忙還真不行。
  回程上人人吱吱喳喳,象小鳥般快活。
  為什麽不呢,女孩們,得快樂時盡快樂,因為這隻是刹那芳華,一朝春盡紅顏老卻。
  衣服全堆在郵遞室。
  “劉伯,借地方用一用”,下班時,她們才搬回家分拆。
  大文見一事,長一智,這才知道,人要衣裝這句話是金科玉律。
  真可惜,如用同樣的精神心思去鑽研學問工作,她們必然有更大成就。
  一天又過去了。
  大文到張醫生家吃麵。
  沒想到是糖麵,小小一碗,剛夠兩口。
  大文忽然渴望見一個人,他問:“紅荔呢?”
  張醫生笑,“她說,你問起她,她才出來。”
  大文抬起頭叫,“紅荔?”
  紅荔笑吟吟自廚房捧著蛋糕出來,她說:“終於想起我了。”
  那蛋糕小小一點點大,歪歪斜斜,分明是她自製,因此更加矜貴。
  大文切了蛋糕,剛好一人一塊。張醫生說:“紅荔下周赴英國升學。”
  大文意外,“她不是已在見習?”
  “學無止境,學海無涯,她去讀小兒科,專攻胚胎手術。”
  大文點點頭,“祝你錦繡前程。”
  紅荔也說:“大文,祝你健康快樂。”
  大文很高興,“我隻需要這兩樣。”
  紅荔又輕輕說:“還有,永遠善待女子。”
  “是,永遠愛惜女子。”
  張醫生笑,“女生已學會自愛。”
  那晚,大文依依不舍地離去。
  他沒有本領做大事,隻不過小眉小眼地對女子好,但也償了心願,故此滿心高興。
  回到家,他把女同事的禮物拆開來看,原來每隻小盒子裏都裝著一卡火車,連火車頭拚起來是一列火車,火車用原木製造,模樣可愛,分明是一套玩具,她們真有心思,每張卡片上寫著不同字句祝福他。
  
  (十八)
  “身體健康”、“心想事成”、“前途似錦”、“鯉躍龍門”……大文深覺溫馨。
  而且,不是水晶玻璃火車、不是瓷器火車、也不是鍍金火車,是木製火車,深得大文歡心。
  她們真心喜歡他,回報他,大文心裏鼓鼓,原先沒想到過對人好會有得益,現在他知道好心永不落空。
  因為高興,所以沒睡好。
  第二天分外疲倦,一早看到清潔阿嬸在倒垃圾。
  大文眼尖,一眼看到銀光一閃,走近,發覺正是那雙銀色涼鞋,驀然相逢,叫大文震驚。
  大嬸也看到了,順手撿起,“罪過,這雙鞋簇新,五號半,誰穿這樣小鞋子?又不珍惜,一過夏季便扔掉,真沒衣食,明年還可以穿呀,這班女孩,嬌矜侈奢浪費,下半世會有報應。”她一邊嘮叨一邊推著垃圾車離去。
  大文嗒然。
  看樣子那段情欲與這雙鞋子一樣,都沒捱過秋天。
  大文知道這一天是大日子。
  他把郵遞室打掃得幹幹淨淨,男同事案頭的裸照與馬經全部收起,收發記錄也全準備妥當。
  劉伯看見嗤一聲笑,“這是幹什麽?”
  “大老板今日巡視各部門。”
  “你別自作多情,他不會到地庫來,每年他都會在飯堂喝半杯咖啡,與員工談幾句,然後回到頂樓去繼續做大老板。”
  大文沒有絲毫不高興,“啊。”
  “你覺得失望?”
  “才不,他來不來,我們都一樣工作。”
  “對了,這種態度最正確。”
  可是話還沒說完,電話鈴驟然響起,劉件去聽,“是,是,都準備好了,明白。”
  劉伯放下電話,看一看大文,“你真是福將,來了。”
  同事們連忙正襟危坐,一隻手握著紙筆,另一隻手翻閱文件,忽然都變成英龍公司的棟梁,忙得不可開交,為公司爭取利益。
  說時遲那時快,門一開,兩個大班一左一右開路,接著,女秘書揚聲:“費先生,這是郵遞收發室,一共五名員工,由劉炳率領。”
  那費雷澤紅光滿麵,他身後也跟著兩名高級職員,一行人緩緩走進郵遞室。
  他口裏說:“很好,很好。”
  郵遞室麵積本來不大,費老板又是大塊頭,身高六尺,寬肩膀,加上數名隨從,擠滿一室,邊轉身地方都沒有了。
  費氏穿著一套料子發亮、裁剪合身的西裝,戴金袖口鈕、金手表、金戒指,精光閃閃。
  他這樣說:“燈光太暗,可以調整,電腦形式太舊,換一下。”
  他上下打量一番,表示親民。
  秘書一一記錄在案。
  然後,一班人又沿原路出去,到別的部門參觀。
  大家鬆口氣,丟下紙筆,又開始閑談聊天。
  劉伯抹一抹汗,輕輕說:“真沒想到他會蒞臨地庫。”
  大文如常工作。
  他想,做老板呢,應把公司當家一般,四處走動,何必客氣,他的職員又吃人,自頂樓走到地庫,何用保鏢隨從一大堆跟著跑,其實他每天可以與下屬談話聚會。
  這假設也許太天真了,隻有後生才會那樣想。
  老板高高在上,象土皇帝,不然,做什麽老板。
  子晴中午時分給大文送來水果。
  “聽說,巡到貴部門了。”
  大文點點頭,使一個眼色,叫子晴看工程組正在換燈泡及換液晶電腦熒幕。
  子晴微微笑,“皇恩浩蕩。”
  大文被她引得笑起來,子晴離去,大文把水果分給大家吃。
  劉伯挑了一隻大橘子,一邊說:“我小時,外婆時時賞我吃這個,我記得外婆桌子上,還有一盤佛手,清香撲鼻,是天氣空氣清新劑”
  從這種小事,大文知道劉伯出身不錯。
  劉伯剝了橘子吃,“家母如果在生,應該九十六歲了。”
  他似回到舊時光陰裏去,幸虧有人問:“讓伯,我們合股買六合彩,你說一個號碼。”
  他們立即孜孜不倦研究號碼去,劉伯象是換一個人,精神一振,嘴裏吆喝著說:“人無橫財不發,馬無野草不肥。”
  大文推著郵車上樓。
  資料部有人說:“大文,麻煩你把這箱書送回圖書館。”
  大文推門進小小圖書室,忽然聽得女子哭泣聲。
  誰,誰躲在這裏哭?
  圖書室三角形,是機器房與升降機槽之間一塊用不著的地方,可是做為小型圖書館,又十分恰當。
  大文側耳細聽,哭聲停止,大文放下書本,圖書前隻有幾張座位,一目了然,沒有人。
  正在這時,飲泣聲又隱約傳出,大文不禁寒毛凜凜,脫口問:“誰?”
  哭聲又停住。
  大文急急推著小車離去,定了定神,才自嘲膽小。
  第二天,他又回到圖書室去,這才發覺,它的通風口特別大,不知通往何處,而在那裏,一定時時有女孩哭泣。
  隔壁一定是女子衛生間吧。
  也許,在下班之後,可以進去看一看。
  大文多事,他在公司留到七點,肯定衛生間不再有人,又在門口揚聲:“清潔工來了,裏麵不再有人?”這才推門進去。
  估估計得不錯,洗手間的通風口,設計與圖書室相仿,大文釋然,不必再疑神疑鬼了。
  隻見一地麵紙,都帶脂粉口紅痕跡,洗手盆裏都是梳頭後落下的長發,唉,女子就是女子。
  他到圖書室電腦尋找大廈設計圖。
  一邊查看,一邊暗暗佩服建築師及工程師的豐功偉績,他們設想周全,什麽都想到了:聲音相通,空氣卻不會混和,因為機器房設有強力風扇,隻通往出口一個方向。
  這時,大文發覺有人與他一樣,正查閱英龍大廈圖則,電腦記錄顯示,那是人事部同事。
  不知怎地,大文立刻想到王子晴。
  今晚七點半,她還在工作?
  大文到人事部看個究竟,推開門,隻見子晴在影印若幹機密文件,看見有人,她一驚,發覺是陳大文,似略為放心,她強笑,“大文,還沒有走?”一邊若無其事把文件收好。文件上機密兩個紅字,驚心觸目。大文在不遠之處站定。
  子晴卻說:“走吧,一起去喝杯咖啡。”
  大文輕輕問:“你是誰?”
  她拉起他的手,一起走出英龍大廈。
  
  (十九)
  在街角,大文說:“我還有事。”
  “慢著大文,你以為我是什麽人?”
  大文凝視她,“你是別家公司派來的奸細,所以你不住打擰英龍上下的機密。”
  子晴嗤一聲笑,“大文,你這麽聰明,真不該做信差。”
  子晴語氣諷刺,大文知道他起碼猜中七分。
  “你呢大文,”子晴問:“你又是哪間機構派來?”
  “我?我就是我,陳大文。”
  “你真叫陳大文。”
  大文詫異,“喂喂,請勿賊喊捉賊。”
  “小陳先生,你起碼應在四樓工作,為何屈居信差,為何與同事廣結人緣,你到底想打聽什麽?”
  大文答:“我打算在郵遞室做到成為文伯,所以才與人打好關係。”
  “郵遞室有什麽好處。”
  “郵遞室無人事傾軋。”
  “你出身醫學世家,如何甘心當一名信差?”
  “別說我了,講講你,王子晴。”
  沒想到子晴說:“大文,請到舍下喝杯茶。”
  走進小小公寓,她即時用鎖匙打開寫字枱抽屜,取出一張連著肩帶的文件,交到大文手中。
  大文一看,呆住,“商業罪案調查組督察王子晴”。
  “我是臥底。”
  大文愣住。
  “現在你已知道我身份,我得殺你滅口。”
  “天啊,為什麽把機密告訴我?”
  “因為你追問不已,糾纏不休。”
  “這不是原因,子晴,坦白。”
  “因為臥底生涯寂寞,我需要朋友及助手,陳大文,你是誰?”
  “我是一介平民老百姓。”
  子晴大笑彎腰,“陳大文,我們交換情報吧。”
  原來聰明的王子晴衷心以為陳大文也另有身份,所以先坦白招認。
  大文呆呆地看著她,忽然之間,她知道他說的是實話,她計算錯誤,臉上變色。
  大文惻然,一個人太聰明始終無益,他輕輕說:“我會替你保守秘密,請饒我活命。”
  半晌子晴才說:“因為從來沒有見過你那樣的人,所以不相信有你那樣的人,才做出錯誤推測及結論。”
  大文用手在嘴上裝一個拉上拉鏈的姿勢。
  “我得到消息,英龍公司裏還有一名臥底,所以一心以為是你。”
  大文興趣來了,“嗬,英龍有警方兩名臥底?一個是你,還有一個會是誰,莫非是清潔大嬸?要不,費雷澤本人。”
  子晴本來就有點懊惱,聽見大文揶揄,忽然生氣,用柔道基本功把大文摔到地上,用手臂打橫壓在他脖子及胸,“當心你狗命。”
  大文掙紮,“救命。”
  他從來沒有試過與一個妙齡女子如此接近,忽然之間,感覺像手指誤觸到流電,身體麻痹片刻。
  子晴放鬆了他。
  大文勉強說:“會不會是伍曼穀?”
  子晴搖搖頭,“她是一個單純的富家女。”
  “那我真不知道是誰。”
  子晴說:“英龍已經警惕,檢查官需要的證物,他們收藏極密,或者已經銷毀,我們必須先下手為強。”
  子晴的口氣,像把大文當作她的下屬,溫柔盡失。
  大文仍然喜歡她,但是剛才通電感覺已經消失。
  “我要走了。”
  “大文,如果你注意到異象,像英龍意圖銷毀證物,請知會我。”
  大文忽有頓悟,他想到那晚用切紙機銷毀大量文件事故。
  “大文,英龍行騙手法卑鄙,專向老年退休人士下手,對英龍來說,財產不過是數目字,整數後多一個零或是少一個零,可是對受騙客戶來說,卻是畢生積蓄,他們晚年生活堪虞,故此英龍特別可惡。”
  “任何投資都有冒險成分。”
  “話雖如此,英龍不該挑老弱下手,以不誠實推廣手法,欺騙數以萬計投資者,向他們遊說,投資款項是安全的。”
  “警方可是即將要采取行動?”
  子晴沒有回答。
  大文恍然若失,他剛剛開始有歸屬感:每天推著郵車上上落落,既得到充分運動,又增廣見聞,每到月底,還有收入,他感到心滿意足。
  可是,這個安樂窩即將倒塌,真叫他憔悴,大文歎息:世上無安樂土。
  他站起來,“我會守口如瓶,請你放心。”
  子晴說:“你真是一個很特別的人。”
  大文笑不出來。
  第二天他去飛機場送別夏紅荔。
  她被家人圍住,父兄千叮萬囑,母親淚盈於睫,而師父張醫生握著她的手。
  夏家的人個個容貌秀美,高大碩健,仿佛得到上天特別眷顧,大文躊躇,不知如何上前招呼。
  忽然張醫生看到他,向他招手,紅荔向他走來。
  他把手上塑膠盒子遞上,“這是好記的油雞鹵味,給你在飛機上吃。”
  紅荔低聲說:“我真不想去。”
  大文鼓勵她:“兩年後回來,就可以為尚出生的病人做手術,多驚人。”
  他還要上班,匆匆告辭。
  這時,天開始下雨粉,大文忘記帶外套,寒意下忽然羨慕紅荔有親人,不禁黯然神傷。
  回到公司,同事訝異,“大文第一次遲到。”
  “他是人牌電子鬧鍾,一向準時。”
  劉伯問:“怎麽了,不舒服?”
  大文看著劉伯,他會是金牌臥底嗎?不不,劉伯自英龍始創就在這裏工作,如果是,臥底六年,太過淒慘。
  劉伯說:“我有事宣布。”
  大家心中有數,圍了上來。
  “上頭已批準我退休,我隻打算做到本月底,領取退休金,告老回鄉。”
  大家啊一聲,“這麽快”,“沒想到”,“意外”,“對了,劉伯,誰繼任你的位子?”
  “我推薦內部晉升,可是也許人事部有別的主張。”
  “會不會是一個美女?”“是凶狠大漢才是真”,“是大文吧”,“他才做了六個月”,“……”
  劉伯輕輕對大文說:“王小姐親自替我辦退休手續,囑我一次過領取三十多萬元,她很關照我。”
  大文點點頭。
  “我走了以後,你好好做人與做事。”
  “明白。”
  “看中哪個女孩?”
  “劉伯,我暫時不會談到感情問題。”
  “我覺得王子晴很優秀,你說是不是,她穩重成熟,其餘的女孩,太花梢了。”
  大文隻是陪笑。
  
  (二十)
  劉伯取到現金支票,子晴特地陪他到銀行,兌換英鎊存了起來,又替他研究鄉下房產價格。
  子晴那樣投入誠待同事,哪裏像個臥底。
  劉伯榮休去了。
  沒想到不到一年,大文已經看到人生榮枯。
  人事部一張字條下來,陳大文榮升郵遞室主管。同事們看他是否會得臉色突變,作威作福,大文卻十分沉實,同平日一模一樣,替遲到的同事打工卡,推著郵車上樓,一成不變,比往日沉默,因為劉伯走了,他少了個伴。
  失去一個人,才知道他可貴,大文不自覺還以為劉伯在一旁擱著腿喝咖啡,驀然回頭,才發現人去椅空,十分悵茫。
  接著王子晴也忽然離職。
  這叫什麽?莫非就是天變之前的風滿樓。
  外界對英龍按揭做生意手法已頗有微言,謠言滿天飛,可是英龍卻向顧客再三保證,投資款項可隨時撤走,並且利息上不會有任何損失。
  那一天伍曼穀找到陳大文,“王小姐忽然辭工,為什麽?”
  大文表示他不知道。
  “聽說你們是好朋友。”
  “王小姐在人事部工作,她十分照顧同事。”
  伍曼穀想一想,覺得有一些疑點,可是又找不到蜘絲馬跡,他說:“其時外頭仍然不好找工作。”
  大文又慣例陪笑。
  曼穀感喟:“你現在不好玩了。”
  大文冒名其妙,他曾經好玩過嗎?
  “從前你對我多好。”
  大文吃驚,從來沒有這樣的事,這些女孩子對他來說,全屬神仙姐姐,高不可攀。
  他還年輕,欠乏經驗,不知道這是女孩子的嬌嗔,是一種辭色,不喜歡他,還真的不會那樣做。
  “大文,到我們部門來工作吧,你天生善長人際關係,一定得心應手,下個月就開始?”
  “我剛接手郵遞部,想做點事。”
  “那麽,再給你一個月。”
  曼穀會是那另個一個臥底,不大可能。
  那另外一個警方人員,行動比王子晴隱蔽得多,道行更高,所以至今尚留守崗位。
  那天晚上,大文早睡,食物在胃裏尚未消化,他未能沉睡,做起夢來。
  他看見王子晴向他走來,"大文,她叫他,子晴穿著深藍色軍裝,英姿颯爽,好看到極點。
  大文伸手過去,握住子晴的手,子晴把臉趨過來,輕吻他的臉頰,大文象是輕微觸電一般,十分陶醉。
  可是子晴隨即說:"大文,你到我這裏來上班吧。"
  大文不服氣,"為什麽要我轉工?"
  "因為大文,我不想人家知道,男友是個信差。"
  大文不悅,辯說:"我以為二十一世紀階級觀念已不存在。"
  子晴笑答:"這真是信差才會說的話,大文,隻要有人,就有階級;人人都含蓄地,陰私地歧視比他們不幸、貧窮、生有缺陷的人,把那些人推擠到社會最低之處,什麽都分山上山下,樓上樓下,頭等二等,大文,你醒醒,看清楚。”
  “子晴,我以為你會兩樣。”
  “你太抬舉我了。”
  大文驚醒,原來是個大雨天。
  雨天交通擠,大文決定早些出門,他披上黃色塑膠雨衣,穿上防雨鞋,到達公司,八點還缺五分。
  一會,女同事就會紛紛趕到。七彩繽紛的雨衣雨傘,夾雜著笑聲怨聲,擠滿大堂。
  夢境曆曆在目,大文有點惆悵,他送報紙到圖書室。
  剛把十多份日報夾好,忽然又聽到哭泣聲,叫大文毛骨悚然。
  肯定自那通風孔傳來,大文忍無可忍,不顧一切走到衛生間門口,剛好碰見曼穀。他馬上說:“請進去看看誰在裏邊哭泣。”
  曼穀像是十分了解他為人,點點頭,推門進去。
  她很快出來,對大文說:“我們到飯堂去喝杯咖啡。”
  大文追問:“是什麽人哭泣?”
  曼穀感喟:“女子總與眼淚有不可分割關係,一位女同事,對鏡理妝,發覺鬢角早生白發,一時感觸,故此飲泣。”
  大文啼笑皆非,“嘎,就為著幾根白發?嚇壞人,動輒流淚,真是弱者。”
  “還有一位同事,因與男朋友吵架,忍不住痛哭。”
  大文真沒想到衛生間會成為淚室。
  他問:“為什麽躲在廁所哭?”
  輪到曼穀沒好氣,“依你說呢,在什麽地方痛哭更為適當?在大堂抑或經理室?”
  大文識趣噤聲。
  “你不是女子,你哪裏會明白。”
  半晌,大文輕輕說:“工作時間到了。”
  曼穀臨走丟下一句:“傻小子。”
  大文仍不明白女生為何因白發哭泣,她們天生擅長傷春悲秋,不夠積極,凡事以淚水解決。
  白發罷了,要不染黑,要不自然,哭有什麽用,完全於事無補,徒傷精神。
  還有,男朋友罷了,要不結婚,要不分手,眼淚又泡不出緣分,不如自重自愛。
  曼穀說得對,他不會明白,不過,女性普遍那麽愚蠢,真得多遷就她們才對。
  他如常工作,推著郵車逐層樓送信。
  有人自會計部追出來:“阿文,可有我的信?”
  大文停步,“你是?”
  “方冰之,我在等一封加拿大安省滑鐵盧大學來信。”
  大文點點頭,“你等大學入學信?”
  那女孩忽然臉紅,“是私人信。淡藍色信封,請留意一下,一收到,馬上叫我來拿,我的分機號碼是七零八六。”
  “我記住了。”
  那方小姐回到座位去,轉身之時,雙眼通紅。
  她在等男朋友的信,那人大約在九月到滑鐵盧大學讀書,不到三個月,已經疏於寫信。
  說也是,寫信多麻煩:信紙信封郵票地址,還得跑到郵筒前去寄出,要多大的愛心才會促使一個人去寄一封信,當然是電郵電訊方便。
  他人忙事忙,事過境遷,已忘卻舊人在癡等他的回音。
  第二天中午,那個叫方冰之的年輕女子悄悄到郵遞室來。
  “阿文,有無我的信?”
  阿文勸說:“也許,他改用電郵了。”
  冰之垂頭,“沒有,他音訊全無。”
  “我會替你留意。”
  他翻遍郵件,都沒有方冰之的信。
  一連三日,那女孩都來問大文要信,大文惻然。
  
  (二十一)
  那晚,他取出淡藍色信封信紙,寫了一封信。
  “冰之,我知道,你在等一個人的信,你也許會替他找藉口,他忙,他功課多,他初到大學,有許多事要做,他要先向父母親人匯報近況……但是相信你內心知道,他大概已覺得你不是那麽重要。冰之,這種感覺並不好受,可是,你必須運用理智克服失望及傷感,努力自身前途,希望類此不愉快經曆會使你成長,一個同事敬上。”
  考慮再三,他決定把信交給她。
  可是第二天一早,檢查郵件的時候,他看到一隻淡藍色信封,上邊貼著加國紅色楓葉郵票。
  大文代那女孩高興,他立刻撥分機號碼請她來取。
  她聽到好消息,聲音忽然清脆愉快,“啊是,我馬上來取。”
  她像一隻小鳥般撲進來,大文把信給她。
  她把信掩在胸口,“謝謝你。”
  她飛一般跑去,黑發朝後揚。
  大文心裏邊想:女孩子!
  他把昨晚寫好的信放進口袋。
  中午,他上樓送信,同事們都去午餐,有一個人,伏在桌上飲泣。
  他走近,那人正是方冰之。
  啊不,大文心裏嚷,信裏載著壞消息。
  冰之聽見腳步聲,連忙轉身抹淚,然後,發覺來人是大文,她像見到老朋友,把已拆開藍色的信交給大文閱讀。
  大文坐下來,信裏隻有短短幾行字:“冰,我功課很忙,已決定努力學業,不談其他,這是最後一封信,祝你健康快樂,趙慰成啟。”
  大文默默放下信,冰之雙眼痛紅,又伏回桌上。
  大文定神,“這也好,至少他有勇氣,交代了事情。”
  冰之並沒有抬頭,啞聲說:“不是這樣的,我倆已談到婚嫁,他走之前,叫我辦妥簽證,到那邊見他。”
  啊,忽然變臉不認人,可怕。
  大文輕輕說:“趕快忘卻不愉快的事,重新開始。”
  “我太累了。”
  “回家休息,告天天假睡個夠。”
  “我不敢回家,怕一個人胡思亂想。”
  “那麽,加班努力工作,既有額外收入,又有精神寄托。”
  冰之看著大文,“阿文,你真是一個好人。”
  “我也有信給你。”
  大文把他寫的信放冰之桌上。
  冰之意外,眼紅紅看著大文。
  大文輕輕說:“他做錯了,他沒有福氣,他配不上你。”
  然後他站起來,輕輕離去。
  這幾句話算不得什麽,可是對絕望的方冰之來說,卻是世上最佳安慰。
  大文走了之後,她靜下來,讀過大文的信,她握緊拳頭,同自己說:“要活下去,”隨即,聲音略為提高,又說一次:“活下去。”
  這時,同事進來,“冰之,開會。”她看見一雙紅眼一管紅鼻,“冰之,補點妝。”
  冰之答聲是,取出粉盒,用粉撲往臉上抹,忽然之間她苦笑,丟下粉盒往往會議室跑。
  大文默默地派發信件,他已記得誰坐在什麽位子上,不知不覺,工作近一年了。
  回家路上,大文充滿疑問:貪新嫌舊是可行的嗎,報應是否即是一個人放肆的惡果?
  地下鐵路列車轟轟開出去,坐著的乘客在讀小說或雜誌,一對十多歲的男女學生擁抱在一起,動作猥瑣,學著西方人的大膽開放,可是英語科不一定及格。
  升學,多讀幾年書,在社會階層走上去,找一份優薪工作,做專業人士,駕跑車,喝紅酒,與漂亮優雅的女子做朋友,置業、積蓄、成家、養兒育子。
  下班回家,子女過來叫爸爸,要零用,要補習功課,然後,他們長大,他們升學,找優差,結婚生子……最後,在適當時刻,把這一切都交還上主。
  他到站了。
  他回到公寓,房間又靜又冷又寂寞,他開著暖氣。
  大文斟一杯啤酒,在沙發上邊喝邊想,漸漸盹著。
  不知睡了多久,電話鈴響了又響。
  他朦朧地接過電話,隻聽得對方是熟悉的聲音:“大文,看三台電視新聞。”
  “是子晴嗎。”大文認得她聲音。
  電話已經掛斷。
  大文跳起來看電視新聞。
  “本台突發新聞:淩晨三時,警方突然往碧水灣三十七號豪華住宅逮捕華裔男子弗雷澤,弗氏是英龍按揭公司主席——”
  熒幕上畫麵出現弗氏身穿便服由警察自住宅大門帶出,淩晨,門口卻聚集了大群記者,分明有人通風報信,叫記者前往拍攝。
  大文震驚,隻見弗雷澤仰著頭,勇敢麵對記者群,並沒有躲避鏡頭,不是英雄,也是嫋雄,可是,他不像大文見過的弗雷澤,熒幕上的弗氏像縮了水,整個人小了幾號,他被警方人員推著坐上警車。
  “……弗氏涉嫌欺詐偷竊罪,英龍按揭公司有五億元資金不翼而飛,這將是本市史上最大的欺詐案,倘若罪名成立,弗氏將會入獄……”
  大文聳然動容,這人如何入獄?他體積比監倉龐大。
  原來一個人真的可以自高處摔下,直墜地下,粉身碎骨,這種場麵,看得大文發抖。
  那麽,明天他還上班嗎,抑或,他已經失業,公司還欠他大半個月薪水呢。
  還有,正在準備的聖誕聚會呢?
  大文茫然,小人物無權說話,隻得隨波逐流,十分可悲,他坐著等天亮。
  一到七點,大文出門回公司。
  隻見許多員工,比他更早到,神色彷徨,圍在英龍大廈門口。
  這時,有人出來貼上一張告示,眾人一看,集體呼出一口氣,原來通告上簡單寫著:“各位同事,請正常上班,詳情容後通知。”
  落到一半,眼看要打碎的飯碗忽然又接住,眾人百感交集,感慨萬千:“家父在一間公司做了三十年,從未試過如此刺激。”“是換老板?”“誰接收英龍”,“手續有這麽快?”
  大門一開,大家一擁而入。
  眾人紛紛用手機通知家人,報知最新情況,他們都是家庭經濟支柱,衣食住行以及孩子們學費,都扛在肩膀上,這份工作是生活全部,可主生死。
  大文感歎得說不出話來,做人真難。
  大家比平時沉默,麻木地坐著,已無心思工作。
  片刻,上頭派人通知各部門主管到頂樓接受訓示。
  大文也算是一個部門之主,他匆匆上樓。
  電梯裏都是衣冠楚楚,臉色死灰的青年才俊,有人看牢天花板,有人凝視雙手,一言不發。
  到了頂樓,發覺有人在秘書室擺了數十張椅子,叫各人就坐。
  
  (二十二)
  隻有這一次,各人不再爭坐第一排中央,居然推讓,大文挑了前排側邊座位。
  一個打扮整潔瘦削精明的中年人,在死寂中出現,他一開口便說:“我是洛基安,現在由我接管公司,英龍將更名中申,取銷按揭服務,成為正統銀莊,與國瑞銀行聯結,你們大可放心。”
  眾人又齊齊籲出一口氣,原來數十人一起吐氣可以如此大聲,同事們的細胞又逐漸活轉。
  “不過……”
  大家的心又吊起來。
  “公司將進行重組,精減員工數字,開源節流。”
  大家都呆了。
  “但是,離職員工保證獲得合理賠償,名單會在兩星期後公布,請各位回到崗位上去。”
  同事們麵麵相覷,不聲不響離開頂樓。
  從此不叫英龍,叫中申。
  回到郵遞處,大文清晰向員工匯報信息。
  有人說:“我們隻是蟑螂,總有辦法生存。”
  “對,不會動到郵遞部。”
  “劉伯真幸運,已經領了退休金安然離去。”
  “我們不知要捱到幾時去。”
  “唉,生不逢辰。”
  “咄,別怨天尤人好不好,一切靠自己雙手。”
  這種話,相信響蕩整座英龍,不,中申大廈。
  曼穀下樓來找大文,“我要走了。”
  大文意外,“這麽快?”
  “人事部補我兩個月薪水叫我走。”
  大文無言。
  “我曾是皇親國戚,我無話可說。聽說每個部門要裁掉三分之一人數,由主管負責點名。”
  “三分之一那麽多!”
  “是,即每個員工需做多三分一工作量,不悅者大可辭職。”
  大文說:“太苛刻了。”
  “新人事新作風,新官上任三把火,不把全體人員開除已算皇恩大赦。”
  “郵遞部所有職員除我之外全有家庭負擔,裁我好了。”
  曼穀忽然笑了,“大文,很高興認識你,後會有期。”
  曼穀瀟灑離去。
  有家底就是這樣好,走就走,回家去,照樣住那間屋子,駕原有車子,吃同樣的飯菜。還有,與舊時朋友往來,一成不改,反而賺得經驗。
  其餘的同事就沒有那麽幸運,人心惶惶,處處苦水紛遝:“我的長子剛剛進大學,有什麽三長兩短,他得綴學幫家”、“你的總算成人,我那三個分別三歲兩歲與半歲”,“你有三名?你瘋了”,“我剛買了房產,月供一萬八”……辦公室裏充滿長嗟短歎。
  大文已準備失業,心平氣和。
  第二天,同事們均準時上班,沉默、勤工,與平日大不相同,都不知做到幾時,忽然珍惜這份卑微工作。
  大文派信,發覺大班房正大事裝修,簇新名貴家具電器,全部扔出,一個穿唐裝的堪輿師捧著羅盤,撥著手指,嘴裏喃喃有詞,四周踏步。
  大文見了既好氣又好笑,正是換湯不換藥,凡是坐上頂樓的人,心思都一樣,自顧不顧人,下邊老百姓仍然水深火熱。
  秘書都趕到另外一角上班,本來四個人,現在隻剩兩個,全鐵青麵孔,心情欠佳。
  裝修工程蔓延到大堂,不知在天花板鋪些什麽軌道,大水晶燈拆了下來扛出去,抬進一架三角鋼琴,下午有一個女孩坐著演奏。
  人事部找陳大文,“你的裁員名單做好沒有?”
  “我部門一個不能少。”
  “廢話,陳大文,你現在就說兩個名字給我聽。”
  大文無奈,“我,陳大文。”
  主管憤怒,“大文,我早知你脾氣。”
  “劉伯走後,我們部門已經精簡,一共才幾個人,每天忙個不停,我們用勞力,分身不夠。”
  主管歎口氣,搔搔頭,“你最奇怪,別的部門忙不迭送上名單,排除異己。”
  大文微笑,那麽,都是人才。
  這時,警鍾忽然響起,鈴聲大作。
  擴音器傳出一把莊重的男聲說:“火警,火警,注意,這不是演習,各位請用樓梯,步行到街上集合,火警,這不是演習。”
  主管立刻捧起電腦軟件盒子,眾人都警惶慌張,推倒椅子,往梯口奔去。
  大文動作敏捷,他穿球鞋,比所有人走得快,他一邊走一邊大聲叫:“所有女士們聽著,脫掉高跟鞋,脫掉高跟鞋!”
  他一直奔到樓下郵遞室,與同事們搶救當日郵件及所有記錄,撤退到街上。
  這時,消防員趕到,英勇撲上救火。
  女同事們在寒風中瑟縮,有些赤腳,有些抱著雙臂,受了驚嚇,欲哭無淚。
  大家抬頭凝視頂樓,然後,大班們也來了。
  隨即有警員用喇叭擴聲器這樣說,“十二樓以下職員可回到崗位,裝修工程引起小火已經撲滅,沒有危險,注意,沒有危險。”
  大文鬆口氣,回到大堂,隻到四處都是五顏六色高跟鞋,大文搖頭歎氣。
  這一亂,又是一整天。
  下班時分,大文才有時間讀報,英龍消息仍然刊登在顯著位置:“這件案件預定審訊六周,警方有數十箱證據呈堂,這些由兩年前開始收集的證據包括電子郵件、電話記錄、內部文件及銀行記錄,警方稱,在過去二十六個月期間,他們記錄了英龍按揭各部門五百七十七次電話,以及數百份電子郵件……”
  大文收起報紙,抬起頭說:“各位下班吧,明早見。”
  同事們又度過艱辛一日。
  大文打電話給張醫生。
  “正好要找你,紅荔有好幾封信在我這裏,都是給你的。”
  大文上門去,看到張醫生與見習醫生討論病例。
  “皮膚溢血、頭痛、肝髒發炎、休克……是什麽症狀?”
  一個女生輕輕答:“上帝呼召。”
  大家笑起來。
  有人說:“沒那麽快,如果是孕婦,可能是妊娠中毒!胚胎被視而無睹為外侵者,白血球群起攻之。”
  大文聽得毛骨悚然。
  張醫生把紅荔的信交給大文。
  原來都是明信片,一共三張,她走了已經近一個月了。
  紅荔用生活照製成卡片:她在大學鍾樓下,她在演講廳,她與眉目清秀的同學合照,她在酒館……學府方一日,世上已千年。
  大文吃過點心,竟在書房裏的沙發盹著。
  客廳的談話聲、笑聲、腳步聲,都叫他定心。
  
  (二十三)
  一覺醒來,眾人已經離去,管家正在收拾,看見大文,笑說:“張醫生叫我做了洋蔥豬排及雜雞蔬菜給你帶走。”可見還是吃最實惠。
  張醫生家是他的避難所。
  一連三天,工程廿四小時進行,上百個裝修工人同時開工,新總裁辦公室終於完成,格局、布置都與從前差不多,可是擺放許多大型水晶玻璃裝飾品,其中一具神像,麵目猙獰,足有三四尺高,看上去有點可怕。
  接著,有近百名員工離職,忽然之間,辦公桌之間的走廊寬敞起來,飯堂疏落。電梯也不那麽擠。
  大家正在唏噓,中申銀莊已經進行聖誕酬賓。
  大堂有鋼琴及室內樂團演奏娛賓。
  上午,大文經過,聽見大中小提琴家齊齊奏起熱情洋溢的探戈拍子遊行曲《吻我多些》,不禁神往,不止他一人覺得悅耳,一對年輕顧客忍不住在大堂相擁跳起舞來。
  忽然有人說:“看”,指著天花板。
  隻見高達數十尺的天花板上有白色羽翼微笑天使張開翅膀飛翔,自一處滑翔到另一處。
  如此壯觀。大文看得呆了,客戶與職員們都鼓起掌來。
  這樣盛大的宣傳,費用一定驚人,可是老板淨掛著裁員,唉。
  觀眾議論紛紛:“天使怎樣吊上半空?”“你看不見軌道及網絲?天使是科技人員”,“真特別,真好看”,“每月表演兩次,直至聖誕過後。”
  相信每天都可以招徠不少顧客。
  這樣熱鬧的免費娛樂,叫人淡忘裁員悲切及火警驚慌,真是好方法。
  大家都佯裝什麽事也沒有發生過,不敢稍露得意之色,怕遭人妒忌。
  都忙著過節,宣傳及及推廣部都不眠不休,一浪接一浪推出新招,宣傳中申銀莊利錢高、優惠多,市民逐漸忘卻英龍一事。
  除出大文,他每次走到頂樓,就想起弗雷澤麵如死灰被警員自家中帶走的樣子,是,弗雷澤,還有人記得弗雷澤嗎?
  聖誕前夕,每層樓都張燈結彩,紅衣聖誕老人站門口,派糖果給客人,天使頻頻出動飛來飛去,孩子們唱聖詩,熱鬧得不堪。
  郵遞部下午放假,隻得陳大文一人駐守。
  有人張望,“大文,你在這裏。”
  原來是人事部傅小姐,大文站起來。
  大文,三時在頂樓舉行聖誕同樂會,無分彼此,人人喝香檳、拍賣,你也來吧。”
  大文還未回答,她又忙著到別處去了。
  在頂樓舉行員工同樂會,還是親民的舉止呢。
  無論怎樣,郵遞部是照常幹活,地庫像二次大戰防空洞:地麵轟炸成齏粉,他們偶然也感覺震動,天花板有灰粉落下,可是還是最安全的地方。
  同事開始尊稱他做文哥,本來不服他年輕資淺,可是感激裁員時他著實替他們擋一招。
  “大文哥你做代表去喝香檳吧,我們回家與妻女同樂,哈哈哈哈。”
  大文打算去看看即走。
  到了頂樓,隻見人頭湧湧,樂聲悠然,女同事脫下外套,露出香肩,喝了兩杯,笑聲響亮,充滿歡樂。
  有人遞紙杯給大文,大文一聞,飲料有一股酸溜的酒精味,大抵這就是所謂香檳了。
  他走到大窗前去看風景,海港雖然愈修愈窄,但毫無疑問仍是世上最美麗的港口。不用比較,因陳大文在此地長大。
  那天有霧,可是對岸過節的彩燈隱約透光,神秘閃爍。他看了一會,悄悄轉身離去。
  經地秘書室,聽見“嘭”一聲,一張椅子倒地。
  大文那多事的脾氣又來了,他走近去看個究竟。
  驚見一個女子躺在地上濫醉如泥,一個不比她清醒許多的男人正撩起她的裙子。
  大文忍不住,衝口而出大喝一聲:“你想做什麽?”
  那男子糊塗醉眼看到有人,立刻站起,跌跌撞撞朝升降機大步逃逸。
  那女子呻吟一下,忽然嘔吐。
  大文連忙扶起她,怕她嗆死,她吐了許久,像是要把腹中蛇蟲鼠蟻牛鬼蛇神一股腦兒嘔出。
  大文幫她略為清潔,那股刺鼻的酸臭,叫人皺眉。
  他找來一件外套,搭在女子肩上,喂她喝熱茶。
  習慣一個人
  女子睜開充滿紅絲雙眼,“你是誰?”
  大文問非所答,“女子切忌喝醉,危險,我替你叫車,送你回家。”
  她仍未完全清醒,模糊不清地說:“你是誰,對女人那麽好。”
  這時,有人出來看見叫起來,“朱致。你在這裏,吐了一天一地,大文,謝謝你。”
  “我們送她回去好了,對不起,大文,你襯衫髒了。”
  大文一言不發,點頭微笑。
  他返到地庫,鎖上郵遞室回家。
  走出大門,回頭看,英龍招牌早已摘下,換上中申兩字,設計別致,中與申,都像一串銅錢,真貼切,這城市,每個人每天都在錢眼裏鑽進鑽出。
  進了家門,他脫下衣服做清潔工作,大節當前倍思親。
  從前,大武會盡量自醫院趕回與他吃頓飯,大武擅做意大利菜,因為“蕃茄與橄欖油最有益”,一盤菠菜肉醬意粉做得出神入化,配一瓶透著覆盆子香氣的仙芬黛紅酒,其味無窮。
  不過,大文也習慣了一個人。
  對麵人家開舞會,樂聲透牆而來,蓬蓬蓬,家具都為之震動,這些人的
  大文打開電視看國家地理台的新節目《走進非洲》。人類學及考古學家都拿出證據說,全地球各族裔隻得一個祖先,來自非洲。
  大文一邊喝著酒一邊笑,“你們,你們才來自非洲,我是炎黃子孫。”
  這時,門鈴響起,大文披上毛衣去開門。
  隻見門外站著王子晴,她英姿颯颯,穿著深藍色軍裝,像大文夢中所見一模一樣。
  大文揉了揉雙眼,驚喜交集,咧開嘴笑,“子晴,好嗎。”
  子晴見他反應雀躍,倒也高興。
  他迎她入內,“好久不見,喝些什麽?要簡單的話,還是喝杯咖啡。”
  子晴坐下,“大文,”她感喟:“你永遠都那麽體貼,誰做你的女伴都會幸福。”
  大文失笑,“我無名無利,無權無勢,有什麽好?”
  子晴捧住咖啡杯,“唉,大文,錢總賺得到,你擔心什麽,理想伴侶才難求呢。”
  “你們要求太高:樣子要長得好,身段不能比你矮,學曆要拿得出來,最好已經有房產,並且要無條件愛你一輩子。”
  
  (二十四)
  子晴大奇,“咦,你學壞了,你調侃我。”
  大文把今午醉酒女子的事故告訴子晴。
  “朱致,是她?”子晴詫異,“她平日十分冷傲,今天怎麽了。”
  大文無言。過片刻說:“子晴,你無論如何不要喝醉。”
  “我是當差的人,怎可醉酒,你放心。”
  大文微笑,“對了,你正式官銜叫什麽?”
  “叫我王督察好了。”
  “這次你立大功。”
  子晴問:“你看中申的虛假宣傳活動,似乎比英龍更甚。”
  “我不會講老板是非。”
  “大文,你這個人,真是稀有,竟然仍然維持三大原則。”
  大文笑說:“因為在郵遞室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與帝力無關。”
  “離開英龍之後,特別想念陳大文,一切有人的地方,都有鬥爭,到處烏鴉一般黑:爾虞我詐,假麵迎人,暗箭傷人,真沒意思。”
  大文點頭。
  “我並非應付不了,有時連勝數招,贏了比輸的感覺更慘:我怎會如此惡毒深沉,我怎會變成這樣,以後,我還認得自己嗎?”
  大文既好氣又好笑,“子晴,你道行還差遠呢,況且,一個人總得保護自己,別太自責了。”
  子晴本來雙手掩著臉,這才放下來。
  “隻有你,大文,隻有你維持純真。”
  “那是因為家兄把這幢公寓及若幹現款留了給我。”
  “大文,你倒也是明白人。”
  大文問:“肚子餓嗎,我做碗麵給你吃。”
  子晴忽然淚盈於睫。
  “子晴,”大文問:“佳節你沒有地方要去,抑或走三檔分身不暇?”
  “大文,我同你明說了吧,我願擁有你這樣伴侶。”
  大文握住她的手,“子晴,我怎能高攀你呢。”
  子晴帶淚微笑,“真想不到你會花言巧語。我聽了都代你臉紅。”
  “子晴,一個男人如擁有女伴,就非得揚眉吐氣,光宗耀祖不可,要替女伴設想呢,怎可一世逍遙自在做信差?這不是叫我去讀醫科努力磨練出人頭地嗎,我怎可累人累己。”
  子晴笑得彎腰。
  “無論如何,我已決定做一個沒出息的人,我不是任何女孩的好對象,我隻勉強有能力對自己負責。”
  子晴凝視他半晌,站起來,挺胸收腹,恢複製服人員本色。
  “我還需當更呢。”
  大文送她到門口,“對了,子晴,英龍另外一個鼴鼠,到底是什麽人?”
  子晴說:“我不知道,他或她也許仍在中申工作,他肯定比我能幹得多,身份至今仍未暴露。”
  大文點頭,“子晴,祝你新年進步。”
  子晴離去後,大文籲出一口氣,拒絕一個女子比接受她困難,她上門來,他請她走,不是人人做得到。
  大文沒有自卑,隻有自豪。
  接著兩天是假期,大文約了張醫生去她家,特別到糖館選糖果,忽然看到有劉伯形容的佛手果,檸檬黃,真像一隻隻五指合攏的手,且清香撲鼻。他買了一打,加上蘋果橘子一大籃,喜孜孜做人客。
  張醫生在書房,大文幫管家洗淨水果,管家將佛手放在水晶盤裏當擺設。
  張醫生說:“大文,你來了,今日別人都起不來,或另有節目,隻得我同你了。”
  大文略為失望,“稍後也沒有人嗎?”
  “也許下午吧,我倆聊聊天。”
  他們從兩岸局勢講到美國瘋狂防衛邊界,大文以為張醫生會再次訓話,勸他回轉校園,可是她並沒有那樣做,大文加倍感謝。
  “大文,過了新年,我會休息一個月,參加微笑行動,到幾個東亞國家去替兔唇裂顎兒童做手術。該項手術所需費用約三百美元,隻需二十五分鍾即可完成,但是那孩子受用一生,大文,你考慮資助嗎?”
  大文不假思索:“我願把本月薪水完全捐出。”
  “我將帶兩個學生一起去,目的是叫他們考到執照後不至替闊太太們磨皮活膚。”
  大文忍不住笑。
  “大文,你會是一個理想的鄉村醫生,我也喜歡為老百姓服務,城市人積疾成病,一半因為吃得太好,另一半是因為毫無運動。”
  中午過後,有學生三兩來訪,大文見張醫生有伴,便站起告辭。
  那群學生都對大文友善,可見學問會增加人的素養。
  大文回家繼續清潔家居,做這些工作有物理治療作用,看到洗熨妥當整排白襯衫,真有痛快感覺。
  這時門鈴響了。
  大文打開門,隻見站著一個穿緊身名牌外套的妙齡女子,為什麽知道是名牌?因為整件上衣密密印滿品牌名,像替他們做廣告一般。
  女郎有一張雪白標致的鵝蛋臉,看上去五官司有點熟念。
  她輕輕問:“陳大文?”
  “我是,你是哪一位?”
  她聲音更輕:“你忘記我了。”
  大文嚇一跳,他幾時見過她?他難道做過對不起她的事?
  “我是朱致,想起沒有?”
  “啊,”大文恍然大悟,是她,那個醉酒女。
  “我給你的第一印象不大好吧。”
  大文忙著招呼:“請進來,別客氣。”
  她手中拿著一隻鮮紅色的大盒子,雙手捧著送給大文。
  “這是什麽,我怎麽可以收取你的禮物?”
  朱致幫他打開盒子,隻見是六件名牌子白襯衫,她說:“賠你。”
  “你太客氣了。”
  “應該的,請接受我小小心意。”
  大文還想推辭。
  “大文,你聽我說,我酒量不錯,當日也沒有多喝,竟然不可思議爛醉如泥,我心有不甘,到醫院檢查,發覺中了GHB毒,你聽說過這種無色無臭的迷魂藥吧。”
  大文聳然動容。
  “有人存心害我。我想舉報,但是被人事部盡力壓止,我經過仔細思量,也很明白,在這類案件中,警方第一個調查的是受害人,以後,隻得加倍小心。”
  朱致忽然站起來,向大文深深鞠躬,“謝謝你。”
  “同事間應該守望相助。”
  “大文,我終身感激你,請問:你看仔細那人是誰嗎?”
  大文回答:“我之前沒見過那男人,他穿西裝,中等身段,頭發不長不短,皮膚棕色。”
  朱致苦笑,“全公司一半男職員都是那個樣子。”
  “我認人能力是比較差。”
  “大文,她們都說你是世上唯一的好男人。”
  大文既好氣又好笑,“太誇張了。”
  “祝你新年進步。”
  “你也是,盡快忘記不愉快事件,過一個快樂新年。”
  他送朱致出門。
  
  (二十五)
  然後,他他擁著被睡個夠,然後,在互聯網上與芬蘭的一名網友對棄圍棋,輸得心服口服。
  晚上睡在床上,鼻端仿佛聞到諸位女性訪客身上的香氛,子晴用一種鈴蘭香皂,朱致身上有玫瑰花味……
  大文輕輕祈禱:“其實,我已經準備好,你要帶我走,我隨時可以走,我不會驚嚇,因為即可與父母及大哥團聚,這並不代表我有輕生之間,如果你讓我第二天醒來,那麽,請賜我勇氣生活。”大文悠然入夢。
  假期過得最快,晃眼即過,大文卻欣然上班。
  聖誕裝飾已經拆除。大文好不想念那吊在天花板飛來飛去的天使,此刻他覺得冷清。
  同事問他:“大文,你不結婚,老了怎麽辦?”
  大文反問:“如果結了婚,老了又怎麽辦?”
  同事沾沾自喜,“有老伴呀,她會燉湯煮菜,陪我閑話家常,兩老到公園散步,或去探訪兒孫。
  大文問:“疾病呢,意外呢,生命無常。”
  “啐,大文,你什麽都好,就是悲觀。”
  有人搭嘴:“那麽悲觀,卻又比誰都勤工。”
  又有人說:“如此習慣,卻不圖升級。”
  眾人大笑,“你說陳大文是否怪人。”
  大文懶得理會他們,把堆積如山的郵件推上頂樓。
  一走近總裁室就覺得不妥。
  隻見兩個秘書像熱鍋上螞蟻般踱步,總裁室門緊閉,可是聽見有一男一女在裏邊吵架,而且,看樣子,已經對罵了一段時間。
  隻聽見嘩啦一聲,有人開始摔東西,總裁室裏有許多玻璃擺設,摔起來不可收拾。
  一個女子尖聲叫:“洛基安,三年零八個月,你就那樣子打發我?我要全世界知道你是畜牲!”
  大文呆住,他同那兩個秘書一般吃驚,這種話,聽到都是死罪,她倆留不是,走也不是,所以才那樣著急。
  男聲屬於新老板洛基安:“你不要以為吵到這裏我會怕,我此刻就走,你愛摔什麽就摔什麽好了。”
  女方忽然靜下來,然後,隻聽到轟隆一聲,有什麽倒下來,洛基安慘叫一聲。
  神像,是那尊巨大猙獰的神像摔成一萬片。
  那女子大聲尖笑起來,那笑聲卻比哭還難聽。
  接著,女子也開始嚎叫:“你,你恨我,來人呀,洛基安殺人。”
  秘書顫聲說:“阿文,你推門進去看看,我馬上報警。”
  大文知道情況危急,撞開門進去,隻見總裁房似刮過龍卷風,一地碎片。一男一女臥倒在地,渾身是血,觸目驚心。
  大文眼尖,看到他倆隻是皮外傷,但是又怕割傷大動脈,故此立即問大老板:“可要報警?”
  果然,洛基安揮手呻吟:“不,千萬不要報警,趕快叫醫生。”
  這時,那血淋淋的女子忽然奮力躍起,撲向洛基安,咬牙切齒淒厲地叫:“我做鬼也不放過你!”
  大文連忙攔住,她再度頹然倒下,滑在地上。
  洛基安忽然累了,他揮揮手,“叫她走,我答應她所有要求,叫她走。”
  他厭惡得如看到一堆腐臭的垃圾。而她血紅的眼睛也充滿仇恨,兩人身上都是血汙。
  這時醫生趕到,連忙替兩個傷者診治。
  大文乘機退出總裁室,百忙中輕輕對秘書說:“記住,你們沒看見過我,事實上,你們什麽都沒看見,也聽不到任何聲音。”
  秘書感激地說:“明白。”
  大文回到地庫脫掉襯衫換過,鎮定地工作到六點。
  有人說,一輛救護車停在門口,看到兩個人蒙著臉一起上車。
  同事說:“事情很神秘,沒人知道他們是誰,隻知是一男一女。”
  大文不出聲,他心中充滿感慨。
  這對男女,開頭的時候,一定彼此吸引,見了麵,忍不住興奮,那時的眼神,溫柔深情,唯恐對方不高興,盡量叫對方開心。
  可是請看看今日,忽然變得不是你死,就是我亡,這種情況,叫人心寒。
  大文喊出來:“原來什麽都是一場空!”
  那天晚上,他卻意外地睡得十分香甜。
  第二天一早上班,裝修工人比他更早到。
  接著,穿黑色唐裝衫褲的風水先生也匆匆趕到,這次這個蓄著白發,一副德高望重,仙風道骨的樣子,希望他可以叫大老板逢凶化吉。
  大文推著郵車上樓,秘書看見他,連忙說:“這幾天,你叫別人推車好了。”
  大文微笑,心想:才不怕,老板哪裏會記得小夥計的樣子,愈是站在他麵前,他愈發視若無睹。
  秘書悄悄說:“他們各自縫了幾針,已經出院。真嚇死人,我與安娜,佯裝什麽也沒有發生過。”
  大文點點頭,這是小人物最佳對人對事方式,心裏有數即行,不必吃眼前虧。
  這幢大廈是一個小宇宙,可當作整個社會縮影,慧根的人一通百通,即時大徹大悟。
  “問我們聽到什麽,我倆隻裝茫然,推脫安娜在資料室,我去了飯堂,至於那個擋開他們的小夥子,我們沒看見,無從認人。”
  大文微笑,大家愈來愈聰明,做得很好。
  “過兩天新的一天要來了,希望黴氣去盡,我會去濠江放鞭炮,玩個痛快。”
  嗬,新的一年,日子過得真快。
  除夕,洛基安回轉辦公室,他眼角貼著膠布,左手挽在布架子裏,看樣子傷得不輕。
  那個女子呢?
  她到底是什麽人,妻子、女友、情人?
  至少,她得到了若幹賠償。
  在現實的世界裏,那樣,也不算是空手而回了。
  中申上下這樣說:“老板打高球時發生意外,眼角縫了幾針,手臂折斷,十分危險。”
  風水先生抬進一座人那樣高的紫水晶礦崖,已經剖開兩邊,石皮裏有千萬塊天然六角角形晶石,閃爍生光,叫眾人嘖嘖稱奇。
  
  (二十六)
  據說這座水晶價值連城,有化解仇恨力量,叫人心平氣和,寶石崖坐鎮在大班椅左後方。
  當日,朱致來找大文。
  “大文,兩天假期,我與你到上海溜一轉,我們去吃道地飯菜。”
  “就我同你?”
  “大文,我不吃人。”
  “那不大好,我是男人,無所謂,人家隻會稱讚我有辦法,你的名譽卻會受影響。”
  “對,對,十九世紀的陳大文覺得男女有別。”
  “朱致你那麽聰明,當然知道我說的都是事實。”
  朱致歎口氣,“可是,大文,你不能破例嗎?”
  大文搖頭回絕,“也不要與任何異性旅行同居,要不結婚,要不拉倒。”
  “嘩,嘩,”朱致大笑,“這口氣似家祖母。”
  “令祖母有智慧。”
  “大文,你不如主持一個感情問題信箱,指點迷津,功德無量。”
  “忠言逆耳,可是內心深處,你們女孩子知道我的話千真萬確。”
  “就是這樣才可怕。”
  大文說:“這樣吧,到我家來,我做大宴給你吃。”
  朱致受寵若驚,“我需要帶什麽來?”
  “空胃,請多多捧場。”
  大文到料館挑了一隻羊腿,精心調味,漏夜放進烤箱,用慢火烤了六個小時,堪稱色香味俱全。
  中午朱致來了,她這樣說:“一個人住這樣大的公寓,又會煮菜,真的沒有女伴?”
  大文笑,“我另外做了蘋果餡餅。”
  “我聽說有個女孩子叫王子晴,以前在人事部工作。”
  “子晴對同事非常周到。”
  朱致問:“她長得漂亮嗎?”
  “品學兼優的女生一定好看。”
  “我呢,”朱致問:“我可漂亮,在你心目中打幾分?”
  大文微笑,“你們全部一百分。”
  “人人都一百分?我才不要這種一百分。”
  大文詫異,朱致已經進化得七七八八,平時也算得是個人物,可是小女孩的陋習仍然彌留不去,像嫉妒、吃醋、愛比較,口口聲聲“她漂亮嗎”。
  大文不禁笑起來,朱致是那樣可愛。
  她稱讚他廚藝,接著站到露台看燈飾。
  大文問:“你也是一個人住?”
  “我家人在上海,五年前我一個人南下工作。”
  “啊,難怪你想回去過節,為什麽改變心意?”
  “祖父母,外公婆,老爸媽,兄嫂,還有倚老賣老的鄰居,全部一見麵就追問:‘有愛人沒有,帶回來看看,現在上海比起任何大城市毫不遜色,一起來逛逛。’煩死人,做夢都聽到那幾句話。”
  大文點頭,“是很可怕,他們還有一問:幾時升讀大學?更叫人回避。”
  朱致看著他:“你為什麽不讀大學?你應當試試,相信我,挺好玩。”
  大文抿著嘴笑,“做任何事,一旦認真,就不會好玩。”
  朱致想一想,“大文,你有智慧,你說得對,即使是戀愛那樣有趣刺激的事,一旦認真,足以致命。”
  這些女孩子,一個比一個聰敏,一個比一個健談,大文由衷喜歡她們。
  “這樣吧,挑一門簡易課程:電影、文學、經濟,都是佳選。”
  大文不由得說出心事:“我無論做什麽事,都緊張得一本正經,仿佛水浸到身體,我毫無幽默感,亦不懂享受人生。”
  朱致點頭,“這是真話,他們說你是最最認真的信差。”
  大文苦笑。
  “放鬆,遊戲人間,做出一副毫不在乎樣子,凡事做到六十五分好收手了。”
  大文駭笑,“六十五?很容易不及格。”
  朱致歎口氣,“你這個傻子。”
  大文看著她微笑,這些女子,不管喝的是什麽水,吃的是哪種米,讀的是哪一門書,不論出身容貌性格,界別男性,卻隻得一種說法:他們不是壞人,就是傻子。
  大文已被多個妙齡女子叫做傻子,他想這個身份也許還不算太壞。
  朱致留意陳家,似乎不想離開。
  大文說:“我送你回去吧。”
  “明天又不用上班。”
  大文披上外套,“來,我陪你到街上逛逛。”
  朱致忽然說:“我年紀比你大,我的名譽,是我的事。”
  大文替她穿上大衣,那件外衣輕柔暖和,名牌矚目,怕又值陳大文整月薪水
  “我們到海邊去吃冰棒。”
  朱致不知是好氣還是好笑,“你才邊吃西北風邊吃冰。”
  她仰一仰頭走了。
  大文重重籲出一口氣,他與張醫生有約,關上門,輪到他做人客:隻有在張宅,他才可以輕鬆自在。
  管家認得他,請他進屋,“張醫生就快回來,你請坐,隨便用些點心。”
  大文喝了杯果子酒,忽然鬆弛,走到書房沙發,蜷縮著,盹著了。
  半晌,聽見兩個女孩在聊天:“也許,他隻是不那麽喜歡你,你不必替他找藉口了”,另一個頹然,“你說得對,隻有一個理由:愛得不夠。”
  大沙發背墊很高,又向著牆壁,兩個女生根本沒發覺書房裏還有第三者。
  兩人輕聲細語,絮絮說著心事,大文半明半滅地聽在耳裏,感覺像聊齋誌裏書生深夜遇著幻化成人形的情魅,無意偷聽到她們心事,可是一旦起來看個究竟,會發覺她們不過是一枝筆,一本書。
  “我想,這是你放手的時候了。”“你說得對,讀那麽多書幹什麽呢,就是在要緊關頭,可以憑意誌維持一點自尊:人家不愛我們,我們站起來就走,無謂糾纏。”“唉,說時容易做時難。”
  大文不覺惻然。
  她們忽然說到一個人:“紅荔要結婚了。”
  “正在留學的夏紅荔?”
  大文心裏一動,屏息細聽。
  “這麽快?不過,結一次婚也好。”
  “結婚這件事,說難不難,說易不易。”
  “紅荔對象是什麽人?”
  “是新近離婚的醫學教授。他專治不育,據說擅長把捐贈的卵子核子用手術解除,再換入生母的遺傳因子,聽上去像科學怪醫一般。”
  “機製羊多莉不是用這樣方法產生?”
  “外頭有人來了,我們出去看看。”
  她倆語聲笑聲漸漸遠去。
  大文這時才輕輕睜開眼睛,嗬紅荔要結婚了?這樣美麗女子,自然有人攀摘了去,不一會,樹葉成蔭,她會子女成群,成為一棵母親樹。
  不止她,還有子晴,還有曼穀,還有碩華:女子,都同一命運。
  這時,大文聽得腳步聲。
  
  (二十七)
  張醫生問;“大文, 你在這裏?”
  大文坐起, “是, 我來了。”
  張醫生坐到大文身邊, “大武辭世兩年整了”
  大文點頭, 多虧她記得。
  “就是兩年前的今日, 在醫院的升降機裏, 他忽然癱到地上, 全院的醫生都沒能令他再起來”
  大文帝感覺像萬箭攥心, 他垂頭沉默不語。
  張醫生握著他的手。
  大文記得很清楚, 冬假, 他在家與同學操練莎劇丹麥王子漢姆雷得, 忽然張醫生到訪, 也是這樣握著他的手, 把噩耗告訴他。
  “兩年了。”張醫生的聲音低得不能載低, “大文, 你適應得很好”
  打文忽然鼓起勇氣, “不, 張醫生, 你不要再縱容我, 我完全不能接受事實, 我痛恨這個世界, 我憎恨每一個人, 我完全離群, 我逃避到一個郵遞室去, 打算把地下庫當作我的歸宿”
  大文忽然流淚, 他用雙手掩麵。
  張醫生說, “這也好, 你終於知道自己在做些什麽了, 漸漸道理會越來越明”
  “最慘是我由衷喜歡安全的郵遞室。 ”
  張醫生說“無論你選何處醫治你心靈創傷, 那裏都是好地方”
  大文抹幹眼淚。
  “今晚我們吃自主餐”
  張醫生身上散發著輕微藥水肥皂的味道, 大文一聞到便覺親切。
  晚餐十分豐富, 由管家親自炮製;芝士拷龍蝦,燒牛肉, 雞翅膀,還有許多蔬菜, 不知誰夠刁鑽,帶來一罐白露歌魚子醬, 用來送白粥, 大文嚐過, 其味無窮。
  民意食為天, 不分國界族裔, 各人說出心得。
  有人說吃飽就好, “為生而吃”, 有人挑嘴,“為吃而生”, 有人喜歡糖漿圈餅, 有人喜歡冰糖葫蘆, 一個女生說“凡是家母作對, 都是美食”, 大家拍手, 已經沒有母親的人痛苦。
  就這樣時鍾敲過午夜十二點, 新的一年來臨, 大文身邊一個女生擁吻他的臉頰, “新年快樂”, 大文又感到舒服的麻癢, 他貪婪地指指另一邊臉, “這裏”, 那女孩又慷慨地吻他左頰。
  大文喝多了啤酒, 怕有人霸占他的長沙發, 匆匆進書房躺下, 把大衣遮罩頭身, 悠然如夢。
  他夢見大武笑著殷殷垂詢“郵遞室好嗎”,
  大文哽咽, “大哥, 大哥”,
  “什麽工作都要用心作”
  “是, 大哥”,他想拉住他, 但是大武開啟書房門走出去。
  客廳傳來聲樂,竟是四十年代最流行的跳舞曲子, “滿場飛”。他們顯然在跳舞, 興起時大家淒淒嗨地一聲, 笑作一團。
  做人, 再幸運, 也還是辛苦的, 幸虧這班醫科生懂得苦中作樂。天亮時, 大文醒轉看到書房地下躺滿了人, 他輕輕起身, 有人還帶來睡袋, 有人換上胸前印著蝙蝠俠的睡衣, 都滾在一堆, 香甜的睡。
  大文走到客廳, 地下也躺滿了人, 管家笑著招手, “請到廚房來吃豆漿油條。”
  大文小心跨過躺著的學士, 走進廚房。
  管家打開了窗, 新鮮空氣叫他精神一振。
  管家笑說“新年好”
  “謝謝你,祝你新年健康快樂, 心想事成”
  管家接上去“還有, 眾人皆醉你獨醒”她指著地上橫七豎八的學生
  大家都笑起來
  吃完早餐, 大文離開張醫生的家, 下一次來, 要待農曆新年假期了。
  他還沒走出大門, 已經聽到傳呼機響聲此起彼落, 醫院來喚人了。
  大文乘地下鐵回到家中, 梳洗完畢, 喝咖啡,讀報享受假日。
  正在舒坦, 電話找他
  “陳大文, 我是中申人事部崔主任”
  “崔先生, 什麽事?”
  “大文, 你聽著, 公司已解散郵遞室”
  “什麽”這好比晴天霹靂
  “公司決定郵遞室是浪費, 以後, 速遞人員將直接到各層樓收發, 由各部門秘書收件,交件, 公司急需精簡人手, 故下此策”
  大文發呆,不是為自己, 而是為同事。
  “人事部已算妥津貼賠償, 你明早上班, 把解雇信連支票發給同事吧”
  大文說不出話來
  “阿, 對了, 大文, 公司十分欣賞你工作能力, 你留任, 並且升為資料庫管理, 那處原本有兩個助理, 現亦因精簡架構而刪除, 這次, 公司又裁減一百多人”
  說到這裏, 老崔也忍不住歎氣
  大文口吃“我……”
  “大文, 先作著再說, 資料庫裏滿是文件光碟, 都是你所好, 別怕無聊, 那處亂成一片, 好好依次序整理出來, 怕要一年半載”
  “可是同事們以後……”
  “大文, 別想太多了, 我還要通知其他人, 明天見。”
  電話掛斷, 大文呆半響。
  嗬, 天有不測風雲, 人有旦夕禍福。
  
  (二十八)
  喝完咖啡,他到人事部去。
  秘書請他坐,“大文,這是資料庫鑰匙,交給你了。”
  真厲害,三言兩語,便把陳大文從地庫搬上六樓。
  資料室十分雜亂,報紙雜誌堆得人那麽高,灰塵厚厚,人事部秘書說得對,的確要費好大勁才能整理妥當。
  留,抑或不溜?
  大文坐下來,她發覺資料室要比郵遞室更加安全:這裏真的隻有他和他的影子,另加一台多功能影印機兩具電腦一架電話,多麽簡單愉快。
  他決定留在中申。
  一想通前提,大文立刻著手工作,把舊報上有關中申新聞剪貼影印掃描進光碟記錄。
  一天下來,已略有成績,估計一至兩星期內可以清除積淤。
  剛好廣告部有人找資料,大文剛好見到那段消息,他對答如流,請他們馬上來取。
  廣告部經理呆片刻,“你是誰?你很能幹。”
  大文連忙謙稱不敢當,“應該的,這本來是資料室的工作。”
  他一直工作到六點多,才鎖上門下班。
  在升降機內碰到一群女生,他又聽到人聲,她們抱怨天氣太冷,公車太擠,薪水不夠用,工作過忙,男朋友甚難找……可是語氣並不太苦澀,因為今日她們看到許多同事被迫離職,她們已算是幸運者。
  大文腳步有點浮動,他才想起,他忘記吃午餐。
  他走到附近快餐店果腹,那杯過甜過膩的奶昔忽然變成天下美味,大文感慨,原來天下沒有不好吃的食物,隻看閣下的肚子有多餓。
  狼吞虎咽,填飽肚子,回到家裏,淋一個熱水浴,他躺到床上,一閉上眼睛,像是看到麵如土色的同事,他們抱怨命歹的妻子,以及哭泣的孩子。
  一家人的衣食住行醫療學費全仗那份薪水,本來已需小心翼翼,步步為營,如履薄冰,現在更加彷徨驚恐。
  大文終於睡著。
  鬧鍾驟然響起,又一天開始。
  回到資料室,大文繼續他的整理工作,他心急,看著前手留下的大堆功夫,不禁生氣。
  他又忘記午餐。可是這天到了一時許,有人敲門,一個個子小巧的女職員送上豬排飯、咖啡及一個剝好的橘子。
  “啊謝謝。”
  “這是七樓女同事請你吃的。”
  “七樓,是推廣部嗎?”
  “我們已經搬了位置,現在七樓是客戶部。”
  “為什麽請我?”
  女孩微笑,“你幫我們,我們幫你。”
  大文莫名其妙,有嗎,他有幫過她們嗎?不記得了。
  肚子餓了,他厚著臉皮不顧一切地吃起來。
  她們一連數天均送飯來,一星期後,大文鬆口氣,資料室的架子開始整齊,許多剪報,已記錄在光碟裏,照題目按鈕,可以快速找到。
  就是在這一天,他攤開報紙,看到下述新聞:“五十六歲的前英龍主席弗雷澤承認七項欺詐罪及四項偷竊罪,被最高法院判刑六年,弗雷澤聞判木無表情,英龍案中數名投資者在最高法院外,聽到弗雷澤判入獄六年後,互相擁抱。”
  新聞圖片中的弗雷澤似具木偶,他瘦了許多。西裝外套像一個殼子似架在身上,有點滑稽像。
  大文掩上報紙,社會已經一筆勾銷了這個人。
  中午,他抽空去買水果,提著籃子到了七樓。女孩子們笑著迎出來,“大文,你就是如此討人歡喜。”
  大文陪笑,“哪裏哪裏。
  大家分了鮮果吃。”
  回到樓下,大文靠著小窗戶看風景,是,他升上去了,資料室有一扇小窗戶,看不到海,對著人家的天台。
  大文忽然看到旖旎一幕。
  一個穿著雪白水手服的外籍金發男子,緊緊與一華裔女子擁抱接吻。
  女子穿著黑色唐裝衫褲,上衣被風吹起,露出蜜色背脊,那衣料是劉伯說的香雲紗嗎?看不仔細。
  隻見那男子輕輕吻遍她麵孔,女子陶醉地仰起臉,嘴角帶著微笑。
  他們在寒風天台幽會,感覺哀豔,像煞普昔尼蝴蝶夫人一劇中的兵克頓與翹翹生。
  大文看得發呆,他心中無限向往,一個人可以這樣戀愛過,也不枉此生。他希望與害怕看到他倆更進一步發展,但是沒有,忽然下起了大雨,男女為著避雨,離開了天台。
  女子那套黑色唐裝衫褲與蜜色細腰像烙印似蝕刻在陳大文腦海中。
  那天晚上,做夢時,他卻看到另一樣叫他難忘的東西,那雙銀色鏤空鞋子。
  他又看到它們,在擁擠的街道,他一直向銀鞋追去。它們的主人擁有苗條纖長小腿,足踝小巧玲瓏,她沒有穿絲襪,皮膚細結白皙。
  大文一直追,銀鞋愈跑愈快,忽然之間他腳底一滑,摔了一跤,自好夢中驚醒。
  大文有點唏噓,這一日天色昏暗,雷聲隆隆,他冒雨上班。
  整個地下鐵路站有一股鬱積人氣,乘客帶著雨衣雨傘,肩並肩,背疊背,上車下車都似一場戰爭,死不去,明天再來,慘況不是沒擠過公車的人可以想像。
  幸虧大文始終提早一些出門,雖然辛苦,他卻從不考慮駕私家車,太麻煩了,他又不用討好女友,亦無小孩,無牽無掛才好。
  有車要伺候車子,有聰明要伺候聰明,有妻兒也需服侍他們,陳大文身無長物,樂得逍遙。
  回到中申大廈,匆忙間他忽然慣性走向地庫,猛然抬頭,才發覺走錯了路,地庫已經改裝成一個健身室,玻璃門外,可看到熱衷晨運的男女同事正在用跑步機。
  大文嗒然,轉頭重新乘搭電梯回轉六樓。
  月移星轉,希望那地庫永不改變的他終究要失望。
  他在資料室埋頭苦幹,陳氏資料係統終於完成。他要求雨各部門電腦連接掛鉤,任何職員都隨時可以找到所需資訊,再也不必與他通話:“喂陳大文煩你找一找——”,不知多省時省力。人事部崔主任召他麵談。
  “大文,你必須接受升職。”
  在位這麽些年,他從來沒有說過類此的話,逼人離職他試過多次,勸人升職卻還是第一次。
  大文的回答更加納罕,“我在原位很好,你一直升我,終於會把我升到我不能勝任的位置上去,外人一看,喲,都是些什麽人在中申擔任管理階層,全後生模樣,有什麽好處?”
  崔主任啼笑皆非,“大文,你是怪人。”
  “我隻想做好工作。”
  “可是你工作能力與才幹同你職位不吻合。”
  
  (二十九)
  “請再給我一些時間。”
  崔主任搔著頭,“大文,你好好想想,有兩個位置非常適合你,公共關係,以及人事部。”
  大文唯唯諾諾,回到小小資料室,才鬆下一口氣。
  真笑話是否,那麽多人感歎懷才不遇,他卻被迫升職,因為他沒有威脅力吧,卻又勤工好學,所以主管都看中他。
  大文自小窗張望天台,不,沒有好戲了。
  雨下得十分急,把城市街道上汙垢全部泡得浮起,泥漿滿地,女生們抱怨得不得了:“這種鬼天氣,怎樣打扮,夏天三十多度,脂粉融化,冬天下大雨,水塘處處,要人的命。”
  這時,做後生最自在,卡其褲及連帽罩衫大可洗後烘幹,大文喜歡外套自幹衣機取出趁暖穿上,像母親的懷抱。
  有人這樣形容大文,“冰清玉潔的一個完美青年。”
  又有人說:“可惜沒錢。”
  “錢我自己會賺。”
  “也無大學文憑。”
  “嗤,金庸也沒有正式讀過大學。”
  洋派都會女性開頭十分功利,此刻已進化到明白金錢雖然萬能,卻並非一切。
  陳大文這個人,在中申銀莊變得十分出名,漸漸,連隔鄰大廈的香江地產及成昌貿易都聽過這個名字。
  “不一定愛上這個人,可是卻向往他代表的精神:愛惜女性,對女性好,幫忙女性。”,她們那樣說。
  下班回家,大文打開信箱,見到一隻米白色考究糙紙毛邊信封,一眼便辨認出是封請貼。
  他打開一看,原來是夏紅荔的喜貼,婚禮在大學附屬教堂內舉行。
  大文低下頭。
  她們都擁有自己的家了,一個個走進溫馨小世界,稍後,子女出生,會被那些小粉團調撥得團團轉,大文見過嬰兒們的特異功能,隻需胖胖手指一指,媽媽便會疲於奔命,哪裏還有空想其他。
  他把請貼放在案頭,像看到時光飛逝,他漸漸衰老、邋遢,衣服身體都有一股氣味,佝僂背脊,老眼昏花,而他曾經喜歡過的女生卻體態富態,珠圓玉潤,兒孫滿堂,出有車,居有屋。
  大文籲出一口氣,終於睡著。
  嗬女人比男人略為易做。
  那陰雨始終沒停,大文開始整理年報,他仔細翻閱英龍時代的年刊,覺得已無保存價值,把它們裝入盒子,在盒邊仔細注明細節,放在架子頂部,像警局應付懸案,事發過程及證據全部錄下,希望有日用得著,死者沉冤得雪。
  下班時天色全黑,一場寒冷,街邊小販出動,一檔賣糖炒栗子,另一檔售烤番薯,兩者都為陳大文所喜,大文掏出十元八塊,小販取笑:“小哥,十元夠嗎?”
  流年暗度,物價飛漲。
  他加上鈔票,捧著兩袋零食,放進大衣口袋,頓覺暖和,就在此時,聽見對麵有女子尖叫:“救命!救命!”
  兩個小販交換眼色,即時把檔口推走,一邊走一邊丟下幾句話:“小哥,快走,莫管閑事,冤有頭債有主。” 他們機靈地跑得蹤影全無。
  大文卻做不到,他重新走進馬路,看到橫街有兩個黑影糾纏掙紮,一邊用一種大文聽不懂的方言互相喝罵,大文正想撥三條九報警,忽然那女子掙脫,奔到大文身邊,看到有人,像是找到一絲生機,她躲在大文腳邊蹲下。
  原來她已經受傷,鮮血自頸邊淌下。
  電光火石間大文認出她:“朱致!”
  原來她是熟人,大文更加不能袖手旁觀。
  那男人緩緩走近,見陳大文小個子,又十分年輕,不像有背景,他輕喝:“走開。”
  大文卻正氣凜然,撐著朱致,他說:“我已報警,警車就快來到。”
  這時,剛巧有警車響著號由遠至近,那大漢丟下水果刀,飛奔逸去。
  大文扶住朱致:“我們去醫院。”
  她喉嚨被割傷,兩英寸長傷口開裂,十分可怕,再深一點便會傷及氣管及食道。
  醫院急診室召來警察,朱致隻說是搶劫。
  她渾身是血,受驚過度,不能言語。
  大文在醫院陪她。
  “又是你,大文。”
  “是,又是我,你好好休息。”
  公立醫院不能通宵陪伴病人,大文退到輪候室。
  第二天大清早大文告了假去看朱致,幫她轉到較好的一房床位。
  朱致做過手術,脖子右方經過縫針,像一條小小拉鏈,她隻可以服用流質食物。
  大文知道她沒有家人,故此緊緊握住她的手。
  她把大文的手放在臉頰邊,掙紮說話。
  “你別誤會,大文,我沒有妄想,我把你當弟弟。”
  大文點頭:“明白。”
  她聲音低沉沙啞,幾乎聽不清楚。
  “那人,是我丈夫,尚未辦清內地離婚手續,他趕來與我算帳,見我有口飯吃,要挾勒索。”
  朱致怔怔流淚。
  看護過來,訓斥說:“不可以叫病人傷心,探訪時間已過,病人需要休息。”
  大文輕輕說:“我幫你告假。”
  他離開病房回到辦公室。
  “是你”,“又是你,大文”,仿佛世界上除去他,沒有男人再疼惜女子,他們把她們推拉碰撞,呼之即來,揮之即去,因為他們體積力氣較大,甚至出手毆打,他們利用她們,欺騙遺棄,當她們已經死去。
  而弱者女性,因為天性柔弱,以及強烈渴望被愛,所以一次又一次調入泥潭。
  大文感慨得說不出話來。
  朱致原來結過婚,那人的際遇顯然不及朱致,窮途潦倒,才會想到朱致,倘若朱致今日是個丐婦,他躲她還來不及,自然不會上門。
  不不,那人並非餘情未了,念念不忘,那人並沒有那般高尚情操,他隻想勒詐乞討。
  中午,大文帶著巧克力冰淇淋去看朱致。
  她氣色好得多,貪婪地吃了一碗又一碗。
  看護說:“你姐姐明早可以出院,請你幫她帶幹淨衣服來換。”
  大文微笑,穿他的白襯衫卡其褲好了。
  第二天,他陪朱致出院,朱致不施脂粉,豔色大不如前,卻另外有一種氣質。
  大文小心翼翼問:“他可知道你住在什麽地方?”
  朱致搖頭,“故此他隻好找到中申大廈來。”
  “朱致,你要小心,不要輕易開門。”
  朱致感喟:“我應當給他錢吧。”
  “錢由你辛苦工作賺回,你愛怎麽用就怎麽用,相反,你又能問誰乞討金錢?”
  
  (三十)
  “大文,你講話公道。”
  “朱致,祝你出入平安。”
  接著一段日子,朱致穿著樽領上衣上班,大文在公司中偶然碰見她,未免引起誤會,並不交談,往往擦身而過。
  大文向往推郵車日子,彼時悶了,在無人走廊,他會輕喝一聲“進入光速”,然後把車飛般推出。
  張醫生找他。
  那一天下午,並無茶點招待,隻得一杯清茶。
  司徒醫生也在等大文,他沒叫他坐,大文隻得站著。
  “大文,你已過18歲,不需要監護人,我說的話,你愛聽不愛聽,純屬你選擇。”
  “明白。”
  “你已經遊蕩經年,幾時歸隊?別把責任推諉到‘親人辭世,不勝傷痛’頭上去。”
  大文瞪大雙眼,啊從來無人對他如此苛責,大家都疼惜同情他。
  “大文,張醫生姑息你,蹉跎你,年輕人需要引導才會納入正軌。”
  張醫生不悅,“你以為家長製度還行得通?大文需要諒解他的朋友。”
  司徒醫生說:“大文,我是你的好朋友,我命令你立即報名入讀醫科,你已經浪費了一年,不能再拖兩年。”
  大文駭笑。
  張醫生說:“大文,你會喜歡醫科,你血液裏有這個基因,令尊令堂令兄全是醫生。”
  大文低頭,“我是一隻黑羊。”
  司徒說:“不準狡辯,你已經足夠胡鬧,現在立刻在大學網頁上報名。”
  大文抬起頭,奇怪,滿室陽光,陰雨不知在什麽時候停止了,這是大武給他的指示嗎?
  這時,門鈴響了,客人是端木醫生。
  端木說,“我們三劍客難得共聚一堂,這是大文嗎?紮壯許多,陳大文,快快結束你那愛麗思式漫遊,抑或是高利代大文小人國漫遊?”
  他們西醫深深覺得世上除出拿手術刀外沒有別的專業。
  叫三名國手騰出寶貴時間做說客,真是罪過。
  端木凝視他:“大文,聽說你在做信差。”
  大文微笑,“職業無分貴賤。”
  端木答:“完全正確,可是內科醫生可救病人性命。”
  他們口才也夠伶俐。
  “大文,是你歸隊的時間了,這是你的宿命,無法逃脫。”
  司徒說:“你以為信差之間就沒有傾軋紛爭?你錯了,凡有人之處,就有是非——我是人非。”
  “回來吧,大文我們對你有責任,大武生前是 我們最親近的朋友,我們不會誤導你,請信任我們。”
  大文用手掩住臉。
  司徒斥責:“你看你舉止還似小孩子。”
  張醫生連忙說“好了好了,一天的訓斥已夠。”
  司徒生氣,“慈母多敗兒。”
  大家忽然沉默。半晌司徒醫生說:“樂恒,對不起。”
  張醫生卻說:“我少年時,在家有個昵稱叫Bai Yee,即敗兒英語音譯,我也是慈母懷中的敗兒,這是我畢生榮幸,不是每個人都有資格做敗兒。”
  端木搔搔頭,“我是長子,自小是小大人,不是敗兒。”
  司徒也說:“我亦無人溺愛,無福做敗兒。”
  忽然人人望做敗兒,真正可笑。
  “大文,你是敗兒嗎?”
  大文不知如何回答。
  端木見離了題,咳嗽一聲,押著大文到電腦前,開啟大學網頁。
  “報名。”
  大文隻得在網上填表。
  “你會喜歡醫科,”端木說:“當作信差那樣勤工即可。”
  對,什麽樣工作都需要盡心盡意去做。
  接著,這三個好朋友絮絮說起工作及家常。
  “樂恒,你好結婚了,如此喜愛孩子的你若錯過生育年齡多麽可惜。”
  張醫生笑答:“以及人之幼也是一樣。”
  端木說:“我在家的時間不多,唉。”
  “大文,可覺得我們又老又悶?”
  “沒有沒有。”
  “大文,我見你嗬欠不停。”
  大文苦笑,誰會喜歡挨罵聽教訓。
  此刻要他再拾起功課。談何容易。
  臨走前,張醫生與他擁抱一下,“我們三人,願意做你的補習老師。”
  真不敢當,殺雞焉用牛刀。
  他們三位都已是醫院部門主管。
  過兩日,夏紅荔回信敬告諸親友,她婚後不會回來了,她已在彼邦找到工作,打算嫁夫隨夫,落地生根。
  這是一個好例子,即使如此,紅荔還需像蒲公英種子,飄洋過海,飛到遠處繁殖下一代。
  接著,朱致也要走了。
  她告訴大文,她在新加坡找到一份優差,簽兩年合約,吸收經驗,同時,聽說那邊男子比較老實,她想順便找個對象。
  大文不出聲,靜靜聆聽。
  朱致唏噓地說:“到處為家,處處為家,我是愈走愈遠了。”
  大文輕輕安慰:“地球沒有那個角落不是半日飛機可以到達。”
  朱致微笑,“這倒也是,千裏若比鄰。”
  “常回家來看看。”
  “我哪裏有家,一隻皮篋三本書,四處流浪,這裏不好,便別處去,有時看到女友家中三個孩子兩個傭人,開飯時整整一桌人,家裏數千平方英尺,家具雜物滿坑滿穀,擠得密不透風,真是妒忌。”
  “祝你不久也有一個那樣的家。”
  朱致笑,“謝謝你。”
  大文想一想,“那人與那項手續,辦妥沒有?”
  “我委托一個能幹的律師把一切都清楚完結。”
  “那才好。”
  “我雙肩如卸千斤重擔,現在可以重新開始,這次,挑對象,會比較重視他的人格,雖然,內心還是比較向往魁梧的肩膀,以及迷人笑臉。”
  大文微笑,他曾經聽過一首法語歌,叫《換你的微笑》,一個女子迷醉的傾訴:一天陽光,換你的微笑,我所有的盼望,換你的微笑……
  女子最好美色,這是她們的致命傷。
  ”朱致,祝你幸福。“
  “我會的,大文,經過那麽多磨難,我一定會抓緊幸福。”
  她是壞例子,但是朱致竭力在沙漠經營,終究也會種出鮮花。
  資料室生涯開始寂寞,人類是群居動物,再孤僻也想與同類接觸。
  他發覺五樓開始大事裝修,不知可要改建什麽,大批裝修工人出入,時時聞到焦味,又有濃煙飄出。
  火警鍾不時響起,騷擾清靜,終於人事部說:”叫保安部關掉警鍾吧。”
  有人說:”可是灑水器連接警鍾。”
  “不怕,上班時間大家都警惕一點。”
  就如此決定一宗大事。
  過兩日張醫生找大文:”下星期一到大學麵試。”
  大文忘得一幹二淨,”什麽麵試?”
  “屆時我會來接你前往。”
  “張醫生,怎敢勞駕你——”
  電話已經掛斷。
  
  (三十一)
  原來她帶了司徒醫生一起來,她手裏還提了一套深色西裝。
  司徒押著大文沐浴刮胡髭,換上西服,結好領帶,走出房間,張醫生一看就呆住。
  她緩緩低頭,半晌才說:“我們早些出門。”
  由司徒駕車,把大文押送到大學醫學院。
  一路上大文也不出聲,隻看著路人熙來攘往,爭著上班賺取生活費用,很多人這樣就是一生。
  到了大學堂,由兩位師長一左一右夾著大文到會議室門外輪候,他們怕大文逃逸。
  輪到大文,他們在門外等他。
  大文走進會議室,兩位麵試講師一見他便怔住。
  其中一個說:“你終於來了。”
  大文莫名其妙。
  “大文是嗎?你同大武長的一模一樣,我們好想念大武。”
  大文這才明白剛才張醫生看他發呆的原因,在外人眼中,兄弟也許就是那麽相像。
  另一個也感觸地說:“大文,由你來承繼兄長的遺願吧,他是我們最懷念的朋友。”
  什麽都不問,決定錄取大文。
  這時有人推門進來取文件,一眼看到大文,也是一怔,“你是陳大武什麽人?”
  “邱醫生,這是大武弟弟大文。”
  “大文嗎,歡迎到醫學院,九月五日入學日見。”
  大文不費吹灰之力便得到了學位。
  他鞠躬道別,退出會議室。不見司徒與張醫生,但是端木卻在門外等他。
  “成功嗎?”
  大文點點頭。
  “剛才一照臉,我還以為是大武呢,真沒想到你們兩兄弟那麽相像。”
  大文自問沒有那麽成功,他也沒有那麽多朋友。
  端木把他送回中申大廈。
  事到如今,隻得走一步算一步,根本就如此:一日的憂慮一日擔當已經足夠。
  回到公司,正好午飯時分。
  他打開抽屜,取出蘋果,打算吃他當午餐。
  忽然鶯鶯燕燕成群結隊推開資料室門進來找他。
  “大文,我們需要你公平客觀的意見。”
  她們手中捧著厚厚的婚紗樣板書。大文大吃一驚,連忙擺手“我不懂這些。”
  但是伊們堅持,“大文你隻需說好看或難看即行,我們相信你眼光。”
  “誰要結婚?”
  “詠紅及可琪,一先一後,五月及九月。”
  她們掀開圖片,用手指給大文看,大文具實回答:“醜,醜,最醜,俗,很俗,惡俗,太誇張,象一座銀幕。”
  大家訝異,“什麽,大文,你一襲都不喜歡?”
  大文批評:“大部分都光著膀子,有些似襯裙,睡袍,都結婚了,還那麽暴露。”
  大家笑得打跌,“大文,再給些意見。”
  “為什麽在禮服上花費?”
  眾女生“嗚”地一聲,“大文不明白。”
  大文說:“婚禮不是婚姻,結了婚新生活才剛剛開始。”
  有人輕輕說:“大文,女孩子一生隻有一次。”她聲音有點淒婉,“在家,父母是小職員,兄弟姐妹眾多,什麽都需忍讓,在外,成績普通,找到一份平凡工作已算大幸,婚禮是一生唯一做主角的一天,希望風光一些。”
  大文不再出聲。
  過一會他說:“這件不錯。”讀出說明:“香蒂宜花邊與山東絲禮服,售價五千美元。”
  “不貴不貴,一點都不貴,準新娘請即刻電郵詢問。”
  大文不想掃她們的興,其實,照統計,在北美,每三對夫婦,有一對離婚,當然,她們都屬於那白頭偕老的兩對。
  她們嘰嘰喳喳正在開會議,忽然,大文站了起來。
  真靜,外頭為什麽一片靜寂。
  他有第六感,於是擱下女同事們,推開小小資料室門,走到走廊探望。
  走廊空無一人。
  
  (三十二)
  大文更覺不妥,他看看手表,十二時三十分,午餐時間,可是,職員也該陸續回來了。
  這時,他聞到一陣焦味,他走到防煙門前,想推開門,一觸手,門把滾燙,他哎呀一聲退後,手心已經燙起水泡。
  大文顧不得痛,從防煙門玻璃縫裏看過去,隻見救生樓梯已經火舌亂竄,生路已經堵住。
  大文如置身惡夢,這事可是怎麽發生?
  啊,五樓裝修出了事,一定是該處留下火種,四周都是易燃物體,一觸即發,引爆火警。
  火警鍾及灑水器均已關熄,他們被困六樓,一點辦法也無。
  大文退後,試圖用電話報警,可是線路不通。
  不止他一人成為困獸,資料室裏還有六個,不,七個女孩,其中兩人還是準新娘。
  這時大文知道唯有自救。
  他聽到消防車嗚嗚聲已經響起,在中申大廈樓下集合。
  大文腦中閃過一個念頭,必須讓救火員知道他們在六樓哪個角落。
  他走進資料室,那幾個女孩子擠在小窗前亦已滿臉驚惶:“大文,什麽事?有救火車!”
  大文強做鎮靜,但是他滿頭大汗一顆心要躍出喉嚨。
  他取起椅子,撞向小窗,一連數下,才把強化玻璃撞碎,他雙手揮舞大聲喊叫,可是平台上無人注意。
  女孩子們開始嗆咳哭泣,大聲驚叫。
  大文轉過頭去,“靜一靜!”他吆喝:“這不是演習,這是真事。”
  女孩子們手拉手,臉色灰白,刹時間都靜了下來。
  大文抹一抹汗,“救火車就在樓下,他們不知我們困在資料室,快,脫下內衣給我。”
  女孩子們瞠目結舌。
  大文急說:“你們叫什麽?叫胸圍,快,別怕不好意思,把內衣交給我,各位,我們必須引起人們注意!”
  女孩子們紛紛背過身去解下內衣。
  這時,濃煙自門縫攻進,大文毫不猶疑,脫下褲子,捧起蒸餾水桶,淋濕了塞進縫子,又用水淋濕眾女生頭臉衣服。
  她們不住打哆嗦,像一群可憐苦惱的小動物,瑟縮在一角。
  忽然之間,仿佛天兵天將降臨,雲梯架在六樓窗前,有聲音大喊:“有多少人?快自窗口爬出!”
  可是女孩們已經嚇得渾身乏力,不能動彈,索索發抖(原文如此,我覺得應該是簌簌發抖)。
  大文大聲回答:“連我八個人。”
  “快些鑽出來,樓下有爆炸聲。”
  就在這時,他聽見轟地一聲,地板震動一下,女同事嚇得痛哭。
  大文看到電視台攝影隊也已經趕到對麵平台。
  百忙中大文考慮到女同事的名譽,立即收起那串內衣。
  他把女同事逐個扶著送出窗口,交到消防員手中。
  他最後把載著資料光碟的盒子交出,然後攀出小窗,踏上雲梯。
  消防員大聲問:“你是最後一人?”
  大文點頭,這時他回頭,已看見資料室門已著火燃燒,吱吱發出火花。
  真正險過剃頭。
  消防員稱讚他:“你做得很好,你是個好市民。”
  安全到達地下,大文抬頭一看,隻見五樓火舌亂竄,幾條水喉對著灌救,水花煤灰四濺。
  救出的女同事都披著紅色毯子,擁成一堆,她們死裏逃生,顫栗不已,但是看到大文,忽而精神一振,不約而同鼓起掌來,她們一起高聲唱:“英雄,英雄。”
  英雄是指他嗎,這時,大文力氣用盡,眼前一黑,腳一軟,坐倒在地,隻有喘氣的份,任由救護人員替他包紮皮外傷。
  對消防員來說,不過是一場三級火警,無人傷亡,隻有數人吸入濃煙不適,最危險是有一撮人流落六樓,無人發覺,但最終獲救。
  大文回家休息,一臉煤灰,洗多次才幹淨,換上衣服,仿佛再生。
  人事部與他通過電話。
  “大文,這次真難為你了。”
  大文隻唯唯諾諾。
  “大家都休假三日,這次公司元氣大傷,幸虧沒有鬧出人命。”
  那天晚上,大文做夢,看到烈火融融,燒到眼眉,他覺得痛,自夢中驚醒。
  原來是燒傷的手心痛入心扉。
  電話上小紅燈閃閃,原來有不少人留言:“大文,我是慧明,多謝你救命之恩。”“文哥,我們是惠芳、天恩、可琪,多謝你。”“阿文,若不是你—”她們泣不成聲。
  還有記者打來:“陳大文先生,我是光明報記者,想同你做個專訪”“我們是特別周刊……”,“這是香江日報……”
  大文已經累的喉嚨都啞了。
  他自後門溜出,乘車到張醫生家,管家給他開門,他二話不說,走進書房,蒙頭大睡。
  睡醒,管家煮了紅豆紅棗粥給他壓驚。
  他吃完漱口,又再睡個夠。
  張醫生回來看見他在沙發上,吩咐多給他蓋張被子。
  真是個好地方,誰也不多話。
  三天後,新聞靜寂下來,仍有周刊說有人看見一連串彩色胸圍在窗口揮舞才通知警方大廈困人,可是當事人堅決否認。
  那群女生當中有四人辭職,無法再鼓起勇氣回轉中申大廈工作。
  大文百忙中還救出一盒資料光碟,受到公司獎勵。
  風水先生又來了,他嗬嗬地笑說:“火燒旺地。”
  大文真想把他掀翻在地毒打他一頓。
  老板也累了,用手捧著頭,忽然之間,西裝有點皺,背脊不那麽挺,洛基安擺擺手,讓堪輿師出去。
  半晌,他抬起頭來,看著站在他麵前那十個八個名校出身的管理科碩士,“你們說呢?”
  高材生們都發呆,火警當天他們在銀行區各著名餐廳午膳,一些陪女友,另一些陪客戶,十二點吃到兩三點才回來,那時,事過情遷,消防車與警車都已收隊,他們什麽都沒看到,近日隻抱怨電梯尚未修妥,叫他們吃力地爬樓梯。
  此刻老板叫他們說話,說什麽?
  是說火警,還是講風水,抑或財經?
  他們不安地輕微鬱動身子,筆挺意大利西裝發出悉率響聲。
  洛基安歎口氣:“你們去工作吧。”
  他接著吩咐秘書叫陳大文見他。
  大文依舊白襯衫卡其褲與球鞋,簡單樸素、大大方方來見大老板。
  洛基安請他坐下:“大文,你說說看。”
  大文也不知應該說什麽。
  洛基安搓著雙手:“這場火警,叫每個人都亂了步驟,怎麽辦好?有些老人家誤會存款已被燒光。”
  大文輕輕答:“別老提這件事就好了,市民善忘,過些時候又有別的新聞來轉移他們注意力,不如提供娛樂,象抽獎遊戲之類,很快沒事。”
  洛基安定定神,“你說的對,大文,你是中申的福將,照你話做吧。”
  大文鞠一躬下去了。
  他的資料室被煙熏得墨黑,正在裝修,他暫時搬到推廣部一個角落上班,坐在他四周的都是經理級,大文有點不習慣。
  過兩日,中申退出猜獎遊戲,在大堂展示一大瓶金豆,猜它的數目,猜中可獲巨獎如洋房汽車油輪旅遊等,大堂忽然又擠滿市民。
  有人問:“大文,你說會有多少顆金豆。”
  大文說他不知道。
  “雖然職員不能抽獎,你隨便說一個數目。”
  “一千六百五十二顆吧。”
  “無人捧得起呢,黃金分子密度驚人,故此沉重。還記得初中學的化學元素表嗎,黃金化號是Au。”
  “你想回轉校園?”
  “誰不想,那是一個人一生的流金歲月,無憂無慮,隻需做妥功課。”
  “總比此刻營營役役,對著上司一味說是是是好。”
  他們唉聲歎氣,並不知道他們已是世上最幸運一群。
  那天晚上回家,在住所轉角,有人叫住他:“大文。”
  他認得是子晴的聲音,心中一喜,正想轉頭,她又這樣說:“別看我。”
  “這是怎麽一回事?”
  “我有新任務,裝扮會叫你吃驚。”
  啊,她又再度出任臥底,大文好奇,可是他服從命令。
  他微笑:“這真是世上最奇怪約會。”
  “我在報上看到你英勇事跡。”
  “叫你見笑了。”
  “大文,我很想念你。”
  “彼此彼此。”
  “大文,我前來說再見,下周我會與國際刑警會合,研究一件案子,我需離開本市。”
  大文垂下頭,嗚。
  “回來之際,再與你聯絡。”
  “那是多久,三個月,半年,一年?”
  “我亦不知,這對我來說,使晉升機會。”
  “子晴,請你也停下來聞一聞玫瑰。”
  “這還不是時候呢,大文。”
  “請你小心。”
  “大文,你也是,很高興認識你,再見,珍重。”
  這時,大文聽見一輛車子駛近,有開關車門聲。
  待大文轉頭,子晴已經離去。
  大文垂頭不語。
  他檢查手提電話裏剛才偷拍的映像,光線很暗,可是映像效果不差,隻見子晴粉白唇紅衣著裸露,一看就知道她扮演什麽角色。
  子晴生活多姿多彩,與他的沉悶枯燥恰恰相反。
  子晴,祝福。
  國際刑警案件不是走私販毒,便是偷渡販賣人口,子晴牽涉越來越廣,她需要運氣。
  
  (三十三)
  春天來臨。
  女孩子們活躍起來,忙不迭脫下沉重大衣,“今年流行長長花裙子。”
  “家母說那是嬉皮衫,她在七十年代統統穿過......極薄芝士布襯衫、花裙、印度拖鞋掛包,現在又流行了,家母說刀架脖子上她也不會再穿嗽叭褲。”
  大家笑作一團。
  “總得應個景吧,買一副大圈銀耳環吧。”
  “今年情人節,公司不準人送花到辦公室,真掃興。”
  “其實是德政,沒有花比較,沒有紛爭。”
  “就快叫我們穿製服。”
  “那多好,省錢,十年起碼足夠買一層小公寓。”
  “人靠衣裝,不讓我穿可不行。”
  連大文都相信去年的花山花海,真是遺憾,今日不複再見。
  一日司徒醫生來接大文下班。
  “九月開課,我帶你去熟習一下大學環境。”
  大文還來不及回答,已被司徒推進車裏。
  司徒把車駛到大學田徑運動場場,一班女生正在操練,她們穿一式白色小T恤及短褲,頭發束起,在教練哨子下賽跑。
  人在運動時有股說不出美態,這班女孩自然活潑,手臂長腿曬成金棕,健康明媚,吸引大文眼光。
  司徒微笑:“但願我仍然年輕。”
  大文輕輕答:“年輕人愚味彷徨無知衝動,有什麽好。”
  司徒用手一指:“但是可以約會她們。”
  大文微笑,這是真的。
  教練向他們走來,“司徒醫生,找人?”
  “這裏有我的學生?”
  “彭貞是醫科生。”
  他們朝彭貞看去,隻見那女孩誌高氣昂剛贏了一場百分賽跑,仰著頭笑,像頭驕傲的小鹿。
  司徒招手,請她過來。
  她活潑地跑近。
  “彭同學,我給你介紹一位學弟,他叫陳大文。”
  彭貞伸手與大文一握,“歡迎你,大文。”
  大文雙耳燒得通紅。司徒加一句:“大文的大哥是陳大武醫生。”
  彭貞肅然起敬:“是大家都尊敬的陳醫生嗎?”
  大文不出聲。
  彭貞忽然說了句體貼的話:“大文,你有壓力,不過,隻要盡力做好本份,也就不要顧慮太多。”
  大文非常感謝她的好意。
  司徒說:“你們有空一起研究功課吧。”
  彭貞得意洋洋地笑:“我記得曆年試卷上一條題目,與我做朋友有益。”
  大文被她逗得笑起來。
  她把電話號碼交給大文。
  教練叫她回去,她揚揚頭發跑開。
  司徒問:“怎麽樣,醫科也多美女。”
  大文迷惘,“到處都是漂亮的女孩。”
  司徒笑:“我有一件T恤上印著:太多美女,太少時間。”
  大文忍不住笑起來。
  “大文,來上課吧,你會喜歡的。”
  軟硬兼施,恩威並重,到了今天,還施出美人計。
  這樣苦心,大文感歎,難能可貴。
  回到家中,他洗一把臉,翻開一本叫《星際順風車指南》的科幻小說讀了起來,其中諷刺之意,叫他笑得落淚。
  大文合上書。
  這間祖屋無論如何要留著,鎖上門,雜費自動轉帳,他去哪裏都不是問題...。
  
  (三十四)
  他的行李隻有三件襯衫兩條褲子一件毛衣,都可塞進大型背囊。
  數十年前,不是最盛行流浪嗎,周遊列國,增長見識,去到異鄉民居借住,打工,結交朋友,扮作極之苦惱,卻又不願歸來......多麽惆悵好不詩意。
  大文不打算乘順風車,他有足夠旅費,他考慮乘火車,加拿大有一條十九世紀初華工血汗建造的太平洋鐵路,橫跨北美,經過險峻峽穀以及浩瀚草原,自溫哥華一直朝東駛到多倫多,他會先選擇這條鐵路。
  然後,習慣了車廂那種有節奏的晃動,他會乘搭西伯利亞鐵路,駛過亞細亞洲北部,直抵歐陸。
  那樣,真算行了萬裏路。
  他跳起床,在互聯網上尋找資料。
  還未出發,已經心向往之。
  然後,到了老年時,乘坐著名的東方號快車,到曆史悠久多姿多彩的伊士坦堡觀光。
  大文一直到深夜才睡。
  過了幾天,司徒給他送來一隻箱子來。
  都是醫科一年生用過的書籍與筆記,書籍密密注解,筆記字體娟秀,都是屬於彭貞師姐。
  有了這些寶貴提示,事半功倍。
  大文不出聲。
  他們三位師長聯合起來,務必要叫他回到校園裏去。
  對於青少年意向,長輩有兩派意見:一是孩子們必須督導,二是任由他們自由發展。
  司徒與端木醫生一定要帶大文進醫學陸軍,張醫生比較溫和,可是也已等得不耐煩。
  對他們來說,醫學院是生命全部,家庭如不能遷就急症室,那麽,便舍充家庭。
  像大武,根本不知鳥語花香,以及女孩們有多麽可愛。
  大文把筆記仍然放回箱子內。
  隔兩日,大老板召大文見麵,他很爽快:“大文,我身邊少個人,你跟著我,”
  當私人助理吧。”
  私人助理,大文征住,那是什麽工作?
  洛基安解釋:“我在公司,你就回公司,我出去,你陪我。”
  啊,原來是跟班,現在還有這種職位嗎?
  “大文,你可願意?”
  大文攤攤手,“洛先生,我這個人,不大會說話,不是好助手,身型不夠魁梧,更不能做保鏢。”
  “就因為你不擅詞令,你不虛假,你老實。”
  大文十分為難。
  “我需要一個親信,你考慮一下,薪水加倍,有房屋津貼,不過,工作時間比較長一點。”
  大文唯唯喏喏。
  沒想到不過是中學生的他竟有這麽多出路。
  “你沒有家庭,做這份工作最妥當不過。”
  “洛先生,我會想一想。”
  “過幾天給我答複。”
  消息傳出,羨煞旁人,“那多好,洛先生看中了你,你要發財了”,“隻要把有關股票名字告訴你,一進一出之間,你就受用不盡”,“返廚得食,大文”。
  大文卻知道時限已屆。
  這是他離開中申的時間了,自英龍做到中申,一年多時間,他已成為老臣子。
  憑忠誠他贏得每一個人歡心,可見這世上仍然好人多過壞人。
  他花了幾個晚上寫信,一封給張醫生,另一封給中申人事部,都衷心表示他的遺憾。
  電訊時代,可是為表尊重,還是寫信,大學通知他入學,仍然掛號寄上標準尺碼的白色信封,他們怕電郵電訊一不小心迷失在大氣之中。
  然後,大文到旅行社購買機票及火車票。
  先到英語國家,再去歐洲,逐個國家旅遊,大約一年多才會鳥倦知還。他與銀行商議,吩咐了一些事宜。
  然後,大文親自到張醫生處,把信交給她。
  張醫生何等聰敏,一看見他的表情與他的信,即時“啊”地一聲,她握住他的手。
  然後,她拆開信閱讀。
  “大文,我們沒留住你”她十分心疼。
  “張醫生,人各有誌。”
  “大文,倘若大武仍然在世,你會否改變心意?”
  大文微笑,“也許我會氣壞大武。”
  “為什麽,大文,為什麽?”
  “信上已經說清楚,我崇尚自由。”
  “大文,我們永遠等待你,永不說永不,八十歲也可能讀書。”
  大文訝異,“你們醫生真是固執。”
  “大文,珍重,在路上小心扒手,當心漂亮女孩。”
  她與大文擁抱。
  最生氣的該是司徒醫生,他會跳腳,想到這裏,大文不禁暗笑,接著,他把辭職信送上中申人事部。
  崔主任懊惱地把信擲回:“不準走。”
  大文隻得賠笑。
  “豈有此理,一年加了三次薪水,還要辭職,知恩不報。”
  女同事大吃一驚,臉上變色,圍上來,“誰要走,你,大文?”
  “大文,可是回學校去?”
  “可是另有優差?”
  “有什麽計劃,快告訴我們。”
  “老板不是要你做他親信?”
  大文深深一個鞠躬,輕輕退出。
  走到街上,才鬆一口氣。
  中申銀莊的人事關係已經太過複雜,不是大文不願付出感情,而是他已沒感情可以付出。
  如果負責一個人的情感的是心髒,那麽,大武辭世,已經剜出了大文的心。
  他對喜怒哀樂已無太多感覺,他隻想自由自在生活。
  
  (三十五)
  飛機抵達溫哥華,他到唐人街參觀,不久之前,那裏還是講台汕方言之地,後來,粵語漸漸流行,現在,都講起普通話來。
  那時,清朝的華人還梳著辮子,黃幹瘦,成為白種人欺壓嘲笑的對象。
  大文感慨萬千,看到橫街小食店貼出“招聘熟手廚工”,他進去應聘,條件是“隻能做三天”。
  店東毫不猶豫請他即刻開始做炒粉炒麵。
  這是大文的拿手好戲,融融爐火,他倆邊做邊談。
  “乘火車嗎?我去看到英國愛丁堡探親,也乘火車,南下到了倫敦,轉乘歐洲之星過英法海峽隧道到巴黎,再去馬賽呢。”
  沒想到小食店內有旅行家,失敬。
  “我在那幾處地方都有親戚,我們都經營小食店,均賺了錢,子女, 全全都在大學讀書。”
  大文心驚內跳,又聽到大學兩字。
  店主洋洋得意,“小兒在工學院讀電腦工程,正在考試,故此店裏少了幫手。”
  大文心平氣和說:“恭喜你。”
  “你呢,小夥子,你可是打工儲學費?”
  大文問:“為什麽華裔那麽注重讀書?”
  “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士農工商,讀了書好做士大夫,難道世世代代拿著鍋鏟聞油煙不成,除出讀書,無法勝過白人大塊頭,幸虧華裔子弟真會用功,小兒拿了九十三分還懊惱呢:明明可取得九十七!”
  大文駭笑。
  “客人來了,快出去應付。”
  大文連忙招呼人客。
  傍晚人多,店東兒子前來幫忙,對大文十分客氣,隔一會,他的女兒也來了,小店忽然熱鬧。
  兄妹畢業後很可能承繼父業,學無所有,但是父母一定要他們進入高等學府,一償夙願:是,我們是清人,但這一代是專業清人,下次替洋人打官司做手術的可能就是清人。
  做滿三日,大文領了薪水,離開時老板娘送他一壺私夥蛋白瑤柱炒飯及一包水果,“在火車上吃”。
  店主說:“大文你是讀文學的人吧,一臉書卷氣。”他已變成大學學科專家。
  大文背上背囊離去。
  登上火車,他籲了一口氣。
  火車背向東方背著太陽駛去,春光明媚,天氣不溫不火,穿一件襯衫即夠,沿路走去,觀光,認識民情,其樂融融,隻可惜身邊沒有一個誌同道合的伴侶。
  但是,大文惆悵地想,世事並非十全十美。
  他可以猜到司徒與端木醫生走到地球另一邊頓足。
  “這孩子!”過了十分鍾,又再說:“這孩子。”
  張醫生也十分遺憾,“隻要他快樂。”
  “少壯不努力,老大努傷悲。”
  張醫生微笑,“這些成語,都是真的嗎。”
  司徒悻悻,“大文就是你姑息成那樣。”
  “他不願意,也沒辦法。”
  端木問:“錢夠用嗎?”
  “在歐美,年輕人盛行打工賺零用。”
  “我願意供他學費及生活費用,要是他肯在————”
  張醫生按住端木的手。
  端木醫生頹然禁聲。
  大文經過半年才回家,他身段強壯不少,皮膚曬成金棕色,笑起來,眼角有皺紋,英語流利不少,卡其褲與背囊都用得殘舊穿洞,像煞某種流行時裝。
  他回家先睡個夠,然後打扮整齊去探訪張醫生。
  
  (三十六)
  張醫生見到他也顧不得了,與他緊緊擁抱,淚盈於睫。
  “大文,你還好嗎?”
  “托賴,好極了,你們呢?”
  “比起你我們生活忙碌緊張,幸虧最近好幾個病人都理想康複。”
  “這半年我很自由,分別在超級市場、葡萄園、鞋店、快餐店......做過工,賺最低時薪,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毫無壓力。”
  張醫生看著大文粗糙雙手,“你高興就好。”
  “你們一定對我失望。”
  張醫生微笑說,“先不說這個,看看誰回來了。”
  大文轉過頭去,他驚喜交集:“紅荔。”
  是夏紅荔,這個女孩子,在他心中,一向有特別位置。
  但是紅荔臉色灰澀,忽然不再與她名字相配,她輕輕叫聲大文。
  張醫生說:“紅荔似有心事,大文,你試試開解她。”
  張醫生又趕回醫院,她是手術醫生,她沒有生活。
  大文問紅荔:“可要出去走走。”
  紅荔卻說:“大文,你知道伊斯蘭教婦女穿的罩衫嗎?”
  “叫貝加,寬袍大袖,隻露出兩隻眼睛。”
  “我巴不得穿上那個逃避。”
  大文輕聲問:“逃避什麽?”
  “失敗。”
  “紅荔,我不覺你有何失敗。”
  “大文,我失去所有。”
  “紅荔,你永遠不會失去你的家人,你的學識,以及你對人的忠誠。”
  紅荔發愣,“大文,真沒想到你這麽會講話。”
  “說真話最容易。”
  紅荔說:“我失去了婚姻。”
  大文一征,算一算日子,那一段婚姻,才維持了幾個月。
  “紅荔,為何如此兒戲?”
  “每兩對夫妻,有一對離婚,最常用的理由,是“兩者之間不可冰釋的分岐”。”
  大文苦笑,欲加之罪,何患無詞,那即是說:他們不再相愛,或是從頭到尾,要本未曾相愛。
  他們倆在一起隻是一種需要。
  紅荔的條件那麽優秀,她根本不應那麽草率。
  這不是責備她的時候,大文調侃她:“終於結過一次婚了,也有所交待,正式成為一個有過去的女人。”
  紅荔並沒有笑,“大文,你成熟了,同從前的酸澀大不相同。”
  “我出去走了一趟,見了不少人與事,的確有益。”
  這時,紅荔躺在長沙發上,大文坐在她對麵,距離忽然拉得很近。
  “大文,幫我一個忙。”
  “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紅荔笑,“別人那樣說,肯定是空話,但大文你必然真誠。”
  “多謝你信任我。”
  “大文,請你陪我去看醫生。”
  大文納罕,“你全家是西醫,所有朋友,以及你自己亦是西醫,何用去看醫生?”
  紅荔微笑,轉過頭來說:“去了你自然明白。”
  大文有種不祥預兆。
  “你為什麽不回家?”
  “家人問東問西,問長問短,事事要我交待來龍去脈,十分勞累,故此暫躲在張醫生家。”
  大文有同感,“張家最好。”
  “張醫生獨身,家中得一個品格端莊的管家,成了我們的避難所。”
  她忽然握住大文的手,大文感到酥麻,他不願甩開紅荔的手,可是麻庠已升到他腋窩,像一個中毒的人,他必須自救,大文掙脫她的手。
  紅荔喃喃說:“講一個故事給我聽”
  大文輕輕說:“洋女心目中,沒有歸宿觀念,戀愛、結婚,都是人生過程,她們尋求學業事業與成功的家庭生活,但她們字典中沒有“歸宿”兩字,解釋給她們聽,她們也不會明白”。
  紅荔詫異:“給你一說,果然如此”
  “歸是回家,宿是留下,家對華裔女性來說,是個避難所,對洋人來說,卻完全不同。”
  紅荔抬起來,“我沒找到歸宿?”
  大文溫和地問:“發生什麽事?”
  “你口氣像我大嫂。”
  “你妨對我說。”
  “我不認識他,他也不認識我,這次我回來,留下一封信,希望他忙回複。”
  “你是希望他放下切,趕回來追你回去?”
  “不,我希望他在離婚協議書上簽字。”
  這時,管家進來說:“夏小姐,有電話找你。”
  紅荔接過電話講了幾句放下。
  她抬頭說:“律師說他已經簽了名”
  大文張大嘴,“一點挽回餘點也沒?”
  紅荔悲哀地搖頭,“是我自己操之可急。”
  “他是一個可怕的人?他有外遇?他毆打你?”
  “現在,讓我們去看醫生吧。”
  紅荔借用張醫生的四驅車,先駛往辦館買一種叫脆皮的冰棒,她吃得很香甜。
  大文看看,卻覺惻然。
  命運不允許女性太過逸樂滿足,總設法叫她們哀痛,不是婚姻不幸,就是環境欠佳,數來數去,總有不順心的事,從一雙漂亮但軋腳的鞋子起,到同他有緣無份,一生都很少真正開懷。
  
  (三十七)
  她帶他到一家醫務所。
  一般來說,一推開醫務所大門,就可以看到候診室以及黑壓人頭,但是這間診所隻有接待處。
  接待員微笑說:“夏小姐請跟我來。”
  如此私隱,大文猜是一間美容矯形診所。
  可是一走進小小診室,看到儀器與病床,陳大文頓時魂不附體,頭上像被人澆了一盆冰水。
  他拉起紅荔的手,“我們走。”他聲音顫抖。
  紅荔輕輕提醒他:“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紅荔,生命無法還原。”
  紅荔皺上眉頭:“大文,你出去好了,我看錯了你。”
  醫生推門進來,一看這個情形,便輕輕說:“兩位需要一點時間?”
  紅荔答:“不,醫生,請即刻進行手術。”
  大文急得雙目通紅,“醫生,給我們十分鍾。”
  醫生又退出房間。
  紅荔啼笑皆非,“我請你陪我,一會開車送我回去,不是叫你發表意見。”
  大文生氣,“因為我是一個沒有思想的愚人?”
  “不,因為你是個尊重他人選擇的人。”
  “請選擇生命。”
  紅荔不去理他。
  “將來你會後悔。”
  紅荔按鈴,看護進來。
  好說:“請這位先生出去,告訴醫生,我準備好了。”
  大文張開嘴,可是發不出聲音,他被看護帶出去。
  大文無奈,懇求看護:“我得照顧她回家。”
  “那麽,請到起坐間等候,請勿騷擾其它病人。”
  大文隻得點頭。
  忽然之間他累得說不出話來,混身乏力。
  看護不出聲,半響,拿一杯寧神的矢菊茶進來給他。
  大文垂頭不出聲。
  看護又出去了。
  大文深感歉意,他終於坐下。
  起坐間有報紙雜誌以及一架出售飲料機器,還有一隻放滿糖果的玻璃盤。
  牆壁掃乳白色,配橄欖色皮沙皮,完全像舒適的休憩室,但是,牆上似隱隱傳出小兒哭泣聲。
  大文用手掩住麵孔,十分驚怖。
  不知過了多久,休息室門被推開,看護陪著夏紅荔進來,大文悲哀地抬起頭。
  紅荔意外,“大文,你還在這裏。”
  看護輕輕說:“他不放心。”
  紅荔坐下,有人端來一小盤點心,一杯熱可可及幾塊消化餅,紅荔緩緩吃下。
  真荒謬,大文記得中學時期他常常捐血,事畢也獲可可及餅幹招待。
  看護說:“夏小姐你隨時可以離去。”
  她掩上門。
  大文無言,他低頭看著自己粗糙的雙手,他也變了,世上沒有多少數人可以頑強地一成不變。
  紅荔終於開口:“對不起,沒想到此事叫你為難。”
  大文忽然流淚。
  紅荔歎息,“我還以為你已長大,況且,我也沒有別的朋友。”
  大文不出聲。
  “這件事好像是個選擇,其實不是,這也是一條死路。”
  大文仍然低著頭。
  紅荔說:“我自己叫車回去。”
  大文說:“不,我送你,我答應照顧你。”
  他脫下外套,罩在紅荔肩膀上。
  看護叮囑:“喝點清雞湯,多休息。”
  大文一聲不響與紅荔離開那間診所,走出大門,才發覺馬路上紅日炎炎,竟是另外一個世界,大文打了一個哆嗦。
  他不是女兒身,他沒有資格繩劾婦女,他維持緘默。
  但自該刹那起,他不能再把夏紅荔當作他的朋友,往日似神仙姐姐一般的她今日已由珍珠變成魚眼。
  剛才在車上,兩個人都沒有說話,紅荔想必也知道他的沉默何解,可是她已自顧不暇。
  她在車廂裏出了一身冷汗,臉色很差,她緊閉雙目。
  回到家中,大文感慨不已。
  
  (三十八)
  那天晚上,他還是忍不住做了個噩夢。
  他在夢中聽見幼兒哭泣聲,於是起來尋找,他看到自己置身一條黑暗長廊,兩邊都有是門,每扇門裏邊是一間房間,酒店就是這種格局。
  他尋找哭聲,越來越近,那幼兒無助地哼唧,大文沒有經驗,聽不懂他要的是什麽,為何哀鳴。
  他推開一扇門,看到一隻雙眼碧綠的豺狼,對著他咆吼,利齒長銳像尖刀,它爪抓著一個幼嬰。
  大文毛骨悚然驚醒。
  “啊”,他大聲叫出來,混身發攔,腳底痙攣。大文連忙自床跳下站立。
  這時,他聽見鄰家有嬰兒肚餓哭泣,他的母親愛立刻起死回身服侍,口中啊啊聲安撫,不久,哭聲沉寂。
  大文在黑暗裏站了很久。
  對華裔來說,嬰兒一出世,便算是小小人,按照性別,稱他或她,可是文明的英語國家,準確文法至今叫嬰兒為“它”,與動物植物及死物同稱,多麽奇怪。
  想到這裏,天色已亮。
  自那個噩夢之後,大文已決定忘記紅荔。
  過幾日,張醫生對他說:“紅荔隨父親到東京開會,之後,一起到北美洲,她婚姻出了問題,同你說過沒有?”
  大文點頭。
  張醫生說:“你似有憂慮,不必替她擔心,紅荔自小乘司機駕馭房車上學放學,長輩一早為她準備好康莊大道,稍有失意,很快恢複。”
  大文籲出一口氣。
  張醫生總是像猜到他心思,“你覺得她寂寞?不怕,她一走出來,立刻會有一幫豔羨她家勢嫁妝的異性興奮地迎上去為她解悶。”
  張醫生天生有種嫻靜氣質,即使言辭尖銳,仍不失斯文。
  “紅荔說感謝你,謝的是什麽?”
  大文回答:“我是個好聽眾。”
  張醫生點頭,“你同大武一樣,對子女溫柔。”
  大文鼓起勇氣問:“你同大武,是什麽關係?”
  張樂恒也十分大方,“司徒、端木、大武、我,全是最要好的同事及朋友。”
  “端木與司徒兩位已婚,你倆單身。”
  “不,我們不是一對,大文。”
  大文頹然,他又妄想了。
  “大武曾經說過,他的伴侶還在讀高中,因為至少待十年後他才有時間與異性約會。你呢,大文。”
  大文衝口而出,“我對女子即敬且畏。”
  他們身後忽然有一把音嬌俏地問:“為什麽?”
  大文轉過頭去,那女孩笑說:“我是何杏嬋,張醫生是我表姑,不,我不是醫生,我讀建築。”
  最後那句話叫陳大文鬆口氣。
  杏嬋異常活潑追問:“為何敬畏女生?”
  張醫生說:“你倆慢慢談,醫院召我。”
  大文靦腆,過片刻他答:“因為你們有孕育生命的本領。”
  “對,真是奇妙可是,女性竟賦有如此異能。”
  “而且,”大文說下去:“女孩年輕時,臉龐似紅蘋果般可愛。”
  杏嬋開心地笑,“那是讀書之前,你看我,考試叫我麵色發綠。”
  杏嬋趨近了,大文發覺她的門齒下端尚有鋸紋,這叫稚齒,長出來沒多久,尚未磨損,可見她多麽年輕,大文猜她不到二十歲。
  “建築係有趣嗎?”
  “我不喜歡血肉及細菌,又不擅幫犯人辯護,剩下的也隻有建築了。”
  大文感到奇怪,“那麽文學美術經濟管理呢?”
  杏嬋調皮地說:“不是專業,不夠漂亮。”
  她們對人對已的要求越來越高。
  終於,她的問題來了:“你讀什麽?”
  大文這樣回答:“我閱讀人生。”
  杏嬋詫異,“是人文科學嗎?”
  大文微笑,“我還有點事,先走一步。”
  吉嬋還在猜:“那麽,是天文物理?請告訴我,太陽真的隻剩下五億年壽命?”
  大文已經離去,真是個可愛的時髦女性,自幼受訓:隻有專業才是學問,好端端紅粉緋緋的小女孩都叫這種俗人教壞,那些人該打一百大板。
  
  (三十九)
  過兩日,大文對張醫生發起牢騷:“從前,女孩子會幫男朋友收拾家居。”
  “我把管家借給你,今日女生也要辛勤工作,焉有時間服侍一間公寓。”
  “為什麽要與男子爭長短?”
  張醫生答:“因為有能力的女子隻會寂寥不會悲慘,隻會落寞不怕落魄。”
  大文說不過張醫生。
  “擁有學識才能找到優職,然後,賺取合理生活費用,才可以過著有尊嚴的日子。”
  大文噤聲。
  “敝院院長,七十高齡,獨身,短白發,臉上每條皺紋都是智慧結晶,愛穿白色麻布衣褲,喜歡戴銀首飾,健康靈活,是我榜樣。”
  大文突然搞議:“在家帶孫兒的婆婆也許稍遜風騷,亦一般可愛可敬。”
  張醫生笑了,“是的,大文,是的。”
  “你不認同。”
  “大文,說到你了。”
  “又說我,不,不,不說我。”
  張醫生覺得好笑,“何等孩子氣。”
  大文微笑,“這是我的福氣,隻有你還不曾放棄我。”
  “胡說,司徒與端木醫生也一樣愛護你。”
  大文說:“那我就放心了。”
  “放完假,也該有點打算了。”
  大文回答,“我對人生更加困惑,有些胚胎根本沒有機會存活,也有嬰兒很快離開人世,但又有不少百歲老人。”
  “大文,你在參悟人生?”
  “不不不,我隻是感歎。”
  “所以,每活一天,都要積極。”
  大文答:“我也很積極,積極不進取。”
  張醫生嗤一聲笑出來。
  “不,大文,我愛你,不會更多,也不會更少,更不會勉強你,但我必須以我所知最好的道路知會你。”
  大文點頭。
  “回到本市,有何打算?”
  “找一份工作,以後,每做一年,旅行半年,下次,到南美洲去,得先學幾句西語。”
  張醫生含笑,對華人來說,這叫遊離浪蕩,不務正業,華人吃慣苦,覺得生活應當受折磨,若非如此,會得內疚。
  “你想到何處工作?”
  大文微笑不語。
  張醫生不想問得太多,“有空來看我,我一年比一年寂寞,放假不知找誰,也不知該去何處。”
  看,每個人都有煩惱。
  大文花了一整天清潔家居,露台花草幹枯,需要好好修理,大文在市集買了一大束薑蘭,插在瓶子裏,頓時滿室芬芳,淡淡幽香。
  他並沒有與中申銀莊舊同事聯絡,他打開報紙聘人欄,尋找新工作。
  “新莊地產建築公司誠聘信差,中學畢業程度,具一年工作經驗,薪優,有升級機會”……
  就是他好了,大文用紅筆圈起。
  人事部主管接見他,她桌子上放著名字牌,她叫孔泉。
  如今社會上各式崗位都有女性擔任。
  她年紀不會比大文大很多,但是已經是社會中堅分子。
  她認真地對大文說:“我看過你的履曆,你的工作態度極佳,前任雇主非常嘉獎,這次,你申請信差工作,似乎是屈就。
  大文忙說:“啊,沒有問題。”
  “敝公司有職員培訓計劃,十分實用,你或者會有興趣,我們有水喉、電線及紮鐵工程課程,每種為期三個月,學畢之後,可擔任見習助手工作,你可願意一試?”
  大文恭敬地說:“請問,信差一職可還有空位?”
  孔泉歎口氣,“你情願做信差?”
  “正是。”
  “請問你幾時可以上工?”
  “明早九時正。”
  “很好,你已獲錄用,你可以到二樓許小姐處領取製服,明早八時到三樓信差服務處報到。”
  “謝謝你孔小姐。”
  孔小姐秀麗麵孔上露出惋惜的樣子。
  大文並不在乎。
  他到二樓見到許小姐,這位小姐年紀與體積都大得多,可是對陳大文也十分和氣。
  大文在若幹文件上簽了名字,領取兩套深藍色製服,看到袋口上有新莊工程字樣。
  許小姐說:“收發處在三樓,請跟我來。”
  新莊建築公司十分實在,並無金碧輝煌裝修。
  他跟著許小姐上樓,發覺收發部眾人忙成一片。
  許小姐問:“什麽事?”
  “哎呀,工務局把一大堆圖則發還,不知怎地弄亂了號碼,如今不知如何認領。”
  大文見同事如此煩惱,輕輕說:“我可否幫忙?”
  他取出電子手帳簿,把圖則名稱迅速一張張登記,然後對牢原有名單,逐張取銷。
  他說:“數目全對沒錯,請在此簽收。
  他一邊把手賬記錄轉進電腦,完成手續。
  許小姐發呆,立刻說:“大文,你速速換上製服,今日就開始擔任主管,各位,這是大文哥。”
  同事們嗡嗡聲發表議論。
  大文三來隔日才上工,卻有需要即日開始。
  他發覺新莊同事與當年英龍諸人十分相似,他隻管低頭做妥他自己的事就好,他人麵色如何,根本不必理會,他不求飛黃騰達,人家也就無可奈何。
  數天下來,平安無事。
  
  (四十)
  大文十分感慨,不需很久,他又會成為老同事。
  一天早上,他回到辦公室,隻見有人背著他坐在他的座位上。
  大文不禁好笑,一個信差的座位也有人爭,爭得到也不過是上上落落送信。
  同事們樂不可支,擠眉弄眼,一心等待看好戲,誰輸了他們都一樣高興。
  大文看到那人頭發斑白,分明已過中年,而且,背影有點熟悉,這是誰,莫非是——
  那老頭背著大文發話:“誰是新主管,為啥霸著我的座位?我不過放了幾日假,有人給我下馬威?”
  大文一聽那聲音,驚喜交集,他脫口喊出來:“劉伯!”正是人生何處不相逢。
  那白頭人回過頭來,也呆住,“阿文。”
  他站起來,一老一小緊緊握住對方的手臂,激動地異口同聲說:“你怎麽在這裏?”
  同事見他們是老相識,而且很明顯是朋友不是敵人,一場好驅代為烏有,掃興地一哄而散。
  “劉伯,你好嗎?”
  他雖然聲若洪鍾,卻著實蒼老不少,可是身體仍然紮壯,聽得大文如此問,不禁唉聲歎氣。
  大文問:“怎麽了?”
  劉伯欲語還休,大文斟出香濃咖啡。
  劉伯這才搔搔白頭:“其實三句話也說得清楚……我領了退休金回到鄉間,有人向我提親,對方才廿多歲,我一看十分喜歡,結果半年後,人財兩失。”
  大文先是瞪大雙眼,隨即覺得好笑,“啊,劉伯,氹仔浸蛟龍。”他忍不住嘻一聲。
  劉伯悻悻,又再歎氣,“幸虧還有小筆存款在本市,我隻得重出江湖。大文一直拍他肩膀。
  “你呢,說說你的故事,大文,你怎麽離開英龍?”
  “英龍現在叫中申了,這間新公司也有問題。”
  “大文,你仍然甘心做信差。”
  大文微笑,“被你說中。”
  “大文,那班女孩子呢?”
  “哦,她們,有些結婚,有些轉工,有些到外地發展,像所有朋友一般,長大,各散東西,不複聯絡。”
  劉伯點點頭,“她們個個都可愛。”
  大文問:“你在新莊做了多久?”
  “三個月。”
  大文說:“劉伯你永遠是我尊重的長輩,你喜歡坐這裏我讓給你。”
  劉伯哈哈大笑,“大文你最最大方。”
  大文凝視他,“劉伯,是你吧。”
  劉伯一怔,“你說什麽,我不懂。”
  大文說:“我肯定是你,劉伯,此刻你又來調查新莊?”
  刹那間劉伯像是換了一個人,他挺直背脊,收斂臉上愚昧的老態,雙眼露出晶光。
  大文知道他猜對了。
  劉伯說:“大文我知道你是最可靠的一個人。”
  好話誰都愛聽,大文說:“劉伯你不必再瞞我了。”
  劉伯輕輕說:“房屋結構如有問題,像短椿,材料質劣,均可造成人命及財產損失,繼而導致社會不安。”
  大文點頭。
  “記住,我沒聽我說過什麽。”
  “我完全明白,可是,劉伯,那人財兩失的故事------”
  劉伯立刻頹然,“那是真的。”
  大文微笑,“怎麽可能?”
  “她長得漂亮,又體貼入微,懂得按摩。”
  大文調侃:“又可以令你重出江湖,一定道行不淺。”
  劉伯看著他,“大文,你可願意加入我們?”
  大文沒想到劉伯也會來羅致他,不過,他一早已有答案:“不,劉伯,我做信差就很好。”
  劉伯歎口氣,“這個世界上,隻有一樣米,可是吃出百樣人來。”
  他們分組工作,一人坐東,一人坐西,大文低頭的時候占多,根本不與同事多話,他知道劉伯需要許多私隱。
  這一日,他如常推著郵車乘電梯上樓,本來,隻得他一人一車,到了三樓,忽然有一男一女進來。
  女孩子很年輕,穿著新莊製服,大抵是名接待員,男子穿西裝,看到大文,眉頭一皺,像是不屑,隨口說:“低級職員應當乘另一架升降機。”
  大文不出聲,其實,這已經是另外一輛升降機,沒有更低級了,那人不知道他也是低級職員。
  這還不止,隻見那眉眼輕佻的男子不住靠近女同事,那女孩驚惶地避無可避,終於,他伸出手,搭住女同事的腰,那女孩子快要哭出來。
  這時,升降機門打開,大文忍無可忍,把沉重的郵車朝那男子撞過去,他用力恰恰好,把那可惡的輕佻踉蹌撞出升降機,接著他又關上電梯門。
  那女孩轉過頭,破涕為笑,看到他胸前名牌,輕輕說:“謝謝你,大文哥。”
  大文回答:“不客氣,舉手之勞。”
  那女同事說:“我是會計部黎娟。”
  “你好,這裏有你的信呢。”
  電梯停下,門打開,黎娟說:“一會見。”她出去了。
  大文點點頭。
  升降機又關上,大文派信的習慣,是由上至下,他相信每層樓都有可愛弱質的女同事。他願意為她們出一分力,發一分光。
  那樣到老,已經很好。
  
  
  注:《珍珠》在墨西哥北部的采珠中心托巴斯城,漁民奇諾一家過著貧寒安寧的日子,有一天,奇諾的兒子 小狗子被蠍子螯了,生命危在旦夕卻無錢求醫,奇諾在海裏撈到一顆巨大的珍珠,滿以為從此可以過上幸福的生活,可是珍珠商們卻聯合起來殺價,還有人半夜去偷 他的珍珠,奇諾的妻子胡安娜認為這是一顆不祥之物,準備偷偷把它扔回海裏,奇諾追上奪了回來,在回家的路上他們又遭到伏擊,奇諾殺了敵人,他和妻子回家卻 發現自己的茅屋被大火吞噬,他們賴以生存的小船也被人毀了。在向京城逃亡的途中,奇諾一家三口又遇到了追殺,小狗子被流彈擊中而亡。奇諾殺了幾個敵人後踏 上歸途,把那顆帶來災難的大珍珠還給了大海。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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