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眾裏尋他

(2008-09-16 13:24:14) 下一個
  方倍對父母的工作完全不感興趣。
  她是王正申與孫公允的唯一女兒,父母均是建築師,王正申開設建築事務所,在行內相當著名,工作範圍申展到歐亞美洲。
  孫公允女士曾接受建築文摘訪問,她專職幫客戶往全世界采購古董建築材料,然後,設法貫通融匯裝置到他們家中。
  兩人都是長袖善舞的生意人,品味高雅收歛含蓄,叫客戶欣賞欽佩,一家人生活得極之舒適,夫妻唯一煩惱是王方倍。
  方倍貌僅中姿,除出一雙眼睛還算有神,其他均屬平平,母親五呎六吋,她卻矮兩吋,但還比媽媽重十磅,孫女士穿四號衣服五號半鞋,倍倍卻穿八號上衣七號鞋,換句話說,倍倍毫不秀氣,她是大塊頭。
  母親時常嘀咕。
  “倍倍,你還在喝汽水?巧克力糖是孕婦吃的,白飯白麵包最壞,記住,喝綠茶清水,吃蔬菜及清蒸魚。”
  方倍唯唯喏喏,是是是,是是是。
  管家大力開關冰箱,“孩子們不吃蛋糕餅乾汽水糖果吃什麼?”
  方倍過去摟住胖胖的管家瓜達露比,“說得好。”
  孫女士無奈,“倍倍,我拿你怎麼辦好呢,我像你這樣年紀之際,隨父母出遊地中海尋找古董——”
  方倍微笑,“搶奪,母親,巧取豪奪,一個國家的文物應當留在該國,拿破侖搶去米路的維納斯,英國人搬回巴特農神殿的浮雕,都是盜賊行為。”
  原籍墨西哥的管家有感而發:“西班牙為黃金將印加人滅族。”
  孫女士秀麗的麵孔繃緊,“倍倍,至少功課做好些。”
  “我平均分八十二。”
  “父母指望是九十二。”
  方倍嘻嘻笑。
  “加油,努力一點,你做得到。”
  管家提醒東家:“太太,時間到了,客戶等你。”
  孫女士喝完咖啡匆匆出門。
  管家喃喃說:“我是她,早就退休在家多養幾個孩子過著充實忙碌的幸福生活。”
  可見每個人心目中的成功與快樂完全不同。
  管家問方倍:“你打算怎樣?”
  方倍攤攤手,“做回我自己。”
  “八十二分在這個家裏不夠好。”
  “可是,做到九十分已得作其極大犧牲,優異生除卻讀書,沒有其他,睜開眼睛就是筆記與書本。”
  “你不怕父母失望?”
  方倍對父母十分了解:“他倆是有些許遺憾,但他們仍然愛我,或許,因為生得我比較愚魯,故此內疚,愛我更多。”
  她約了同學打水球,咚一聲跳進泳池,每個暑假曬得墨黑,整管鼻子上都是雀斑。
  父母都是聰明人,因此不會勉強女兒也做聰明人。
  方倍邊吃午餐邊看報紙。
  她最感興趣的一頁是分類廣告,每一則都有足夠魅力令她細讀。
  是,方倍完全不像她那對漂亮精明能幹的父母。
  今日,最有趣的一則小啟事是一段尋人廣告:“你在一街與海旁路交界的紅胸鳥餐館與我交談,你年約四十,英俊有禮,你如記得我,請電九二五三四五七”。
  嗯,當時她沒有鼓起勇氣問他要姓名電話。
  還有另一段:“你見過我的小鸚鵡嗎?在柏克商場失蹤,綠羽、黃冠,願付酬勞。”
  啊,失去才知珍貴。
  方倍讀得津津有味。
  然後,她的目光落在訃聞上,先看到一個小男孩的照片,她惻然,輕輕問:“你怎麼了?”
  發生什麼事?她細細讀起來:“尹永聰,終年十三歲,平安在父母懷抱中辟世,他為癌症奮鬥一年,我們特此感謝兒童醫院的醫生、看護、員工,家人將於周六下午二時為他在深灣遊艇會舉行念會”。
  方倍不能釋懷,她看看時間,“我出去一次。”
  管家追出來,“下雨,用四驅車。”
  他們都把她看緊緊的,生怕她走脫,或是有邪惡的神靈來把孩子帶走,所以古時華人替幼兒戴上金鎖銀鎖,鎖住在人間。
  方倍抵達深灣遊艇會,發覺親友已陸續進來,臉容略為淒惋,可是無人流淚,各人都控製得很好。
  方倍坐在一大束百白花旁邊,有人過來招呼她:“你是永聰的補習老師吧,我是他小舅。”
  那年輕人給她一杯礦泉水,坐在她身邊。
  那日下雨,空氣特別清新,使方倍覺得有點淒涼。
  年輕人說:“別難過,他沒有痛苦,家人十分愛他。”
  方倍脫口問:“他最喜歡的科目是什麼?”
  “英式欖球。”
  方倍微笑,她低聲問:“是怎樣發覺病源?”
  “一日在學校草地,球打到他太陽穴,他當場暈厥,送到醫院,檢查後發覺腦裏有腫瘤,做過兩次手術,終告不治。”
  “那邊是他父母嗎?”
  “那是外公外婆,即是我爸媽。”
  方倍點點頭,都還那麼年輕。
  “永聰有女朋友否?”
  “他曾對我說,他仰慕一位少女補習老師,那是你嗎,請問你尊姓大名?”
  方倍連忙回答:“不不,那不是我。”
  “但今日隻有你一個補習老師來記念會呢。”
  這時,長輩叫他,年輕人走到親人身邊去,方倍欷歔,她留下些許現款捐贈兒童醫院癌症科,悄悄離去,她十分肯定尹永聰已經安息。
  回到家,她忍不住寫了一篇小小文字,平實憂傷地寫給永聰,告訴他,家人是何等勇敢堅強。
  這類題材最不好寫,可是,世上沒有容易處理的作文題目,社會越是文明,感情越是內斂,誇張的悲悼與愛卻都叫人發笑。
  但是方倍簡單的文句真摯誠懇,她寫完之後,傳真到報館去。
  然後,像所有放暑假的少女一般,忙她自己的事去了。
  她對管家說:“我昨夜做夢,在一間光線幽暗的時裝店挑選新衣,我從未見過那樣多華麗新穎不落俗套的漂亮衣裳,眼光了亂,美不勝收,而且售價廉宜,我挑了一大堆,歡欣莫名。”
  管家看她一眼,“在我們家鄉,那是象徵挑選夫婿。”
  方倍詫異,“是嗎,多麼有趣。”
  “你可有挑中一件白裙?”
  “沒有,都是彩色繽紛,有些還釘上亮片。”
  “你做有顏色的夢?”
  方倍笑答:“我的夢全部七彩。”
  “有這種事,讓我去問問長老。”
  方倍說:“瓜,”她一直這樣叫管家,“這個瓜字,是唯一在國、粵、滬三言中發音幾乎一樣的字。”
  管家惻然,“那許多方言,你們不覺痛苦?”
  “所以我們特別愛訴衷情。”
  “那些方言,都類似嗎,都容易聽懂嗎?”
  “好似法語與英語之別。”
  “難為你們了。”
  就在這個時候,同學坤容來電話找她,聲音急促:“方倍,滬語是否即上海話?”
  “是,有事嗎?”
  “你諳滬語,請即到西區醫院急症室來一趟,有一小女孩需要翻譯。”
  方倍知道坤容在醫院做義工,“是何種案件?”
  “你不會想知道。”
  “我不知如何幫忙?”
  “她父親槍擊女兒後企圖自殺,七歲的她當場暈厥,胸部中彈,萬幸救回一命。”
  方倍一時沒聽清楚是萬幸還是不幸,她答:“我馬上來。”
  管家急急說:“你爸媽今日在家吃飯,有話同你說。”
  “耶,耶。”
  管家啼笑皆非,自三歲起,她叫這小孩收拾玩具,小孩就如此敷衍她:耶,耶,至今不改。
  方倍趕到醫院,隻見坤容歡喜地說:“翻譯來了。”
  醫生與看護齊齊叮囑:“不要刺激傷者,有什麼話,慢慢說。”
  方倍點點頭,一個年輕警察迎上來,“我想錄口供。”
  方倍見他是黃種人,便用普通話說:“小孩傷勢如何?”
  誰知警察答:“我是韓國人,不諳中文。”
  方倍改用英語,“我會盡力做。”
  方倍知道醫院好比聯合國,擁有五十多個義工翻譯。
  小女孩躺病床上,靜靜不出聲,緊閉嘴唇。
  方倍輕輕走近。
  百忙中她也有備而來,手中拿著一本中文成語故事,她坐在她身邊,打開七彩圖書:“精衛填海,這故事你聽過嗎?”她悄悄地說:“還有蜀犬吠日,草船借箭,曹衝秤象,都是好故事。”
  小女孩不出聲。
  韓裔警察緊張問:“你真會說她的方言?”
  方倍轉過頭來,“你們怎樣得知她是滬籍?”
  “居所中有身份證明文件,一家三口九個月前移民抵,此刻女孩母親不知所蹤,許已返回本國。”
  方倍輕問女孩,“你有上學嗎?”
  女孩仍然不出聲。
  方倍知道這決非好現象,問了幾個問題,然後像自言自語般說:“你爸爸傷勢穩定,明白穩定的意思嗎,那即是漸漸會恢複健康,同你一樣。”
  本來她想說,“你爸槍法不準”,可是終於忍住,中外有別,華裔不會欣賞黑色幽默。
  方倍歎一口氣,人生磨難林林種種,沒完沒了。
  小女孩張嘴:“爸爸……”
  “你叫朱昌是嗎,你知道媽媽在哪裏?”
  韓裔警察又說:“這是何種方言?像鳥叫似。”
  方倍不去理他,“在家爸媽叫你什麼,小朱,朱女,小昌?”
  女孩輕輕答:“曰曰。”
  “嗬,多別致動聽,是曰曰,並非日日。”
  警察問坤容:“她們說什麼?”
  坤容答:“我來自廣州,你得像我一般加點耐心。”
  方倍說:“警察先生想問你當時情況,你可以說一說嗎?”
  女孩答:“我什麼也沒看見,我在被窩裏。”
  方倍輕輕翻譯。
  女孩又說:“我爸爸不是壞人,他不會傷害我。”
  警察問:“是他握槍嗎,是他開槍嗎?”
  女孩答:“我隻聽見地一響,我什麼也不知道。”
  方倍好像被人擊中鼻梁,險些落淚,她輕輕問:“你痛嗎?”
  小女孩倔強地答:“不痛。”
  “平日,爸爸愛惜你嗎?”
  “有好吃的,一定先給我,又教我功課,陪我去公園。”
  看護進來,“今日就這麼多。”
  方倍點點頭,坤容過來道謝,她一轉頭,看到那年輕警察還沒有走,他走近她。
  他自我介紹:“金彼得,我很欽佩你,我已不會說家鄉話。”
  方倍不想多話,隻是微笑。
  “現場同事告訴我,案情可疑,該處找不到凶器,而且,鑒證科有可靠線索,那父親不是凶手,當時公寓裏肯定有第三者。”
  方倍脫口而出:“搶劫?”
  “正偵查中,王小姐,我們或許還需要你,那小女孩似信任你,或許你可以繼續幫忙。”
  “我明白。”
  他的電話響起,待他再抬頭,方倍已經離去。
  他有點悵惘。
  方倍回到家中,父母正在商議家事,見到她,高興地說:“女兒你回來得正好,我們在開會。”
  “可有會議章程?”
  王正申點頭,“會說話了,懂得調侃父母,大躍進。”
  “快來坐下,我們要到美國工作一年,希望你一起來。”
  方倍立刻舉起雙手,“我不去。”
  “小倍,這是吸收生活經驗的好機會。”
  “對不起,我毋需那樣豐富資曆,我住在小鎮就很滿足。”
  王氏夫婦沉默一會,然後,孫公允抱怨丈夫:“都是你給她太多自主。”
  王先生說:“女兒,我真希望你與我們一起工作。”
  方倍答:“我讀心理學,幫不上忙。”
  “呀,心理學,弗洛依德認為人類每一個行為都有內在原因。”
  孫公允問:“那俄國人的狗,他叫什麼?”
  方倍微笑,“派符洛夫。”
  王先生說:“華裔並不注重心理這回事,人人照著一本書行事:孝悌忠信,對朋友要有義氣,還有,尊師重道,除此之外,都是邪魔鬼怪,以打罵治之。”
  王太太看看女兒,“你不願隨父母工作,又是何故,三年前我倆往華南半年,你亦不曾隨同。”
  “心理上來說,有何不妥?”
  方倍答:“我性情不近。”
  “願聞其詳。”
  “上次,你們往華南幫一個富商重建他家祠堂,我看過圖片,做得像廟宇一樣華麗。”
  “小倍,那是得獎作品。”
  “個人崇拜,那筆資金原本可捐贈希望工程。”
  “那位業主的確有辦學築路。”
  “可以捐得更多。”
  王太太點頭:“你不喜歡資本家。”
  王正申說:“這次,我們替一位華裔太太維修一幢價值三千五百萬美元的鎮屋,那是她報業钜子丈夫送她的禮物,感謝她為他生下第二個女兒。”
  生孩子得獎品?方倍忍不住笑。
  重賞之下,必有勇婦。
  她答:“是,我聽過這件事,那先生比他妻子大一百年,他前妻的子女已經六十多歲。”
  “你來看看,你會喜歡。”
  “我有時間會來探訪你們。”
  方倍跑上樓去。
  王正申問妻子:“她吃過飯沒有?”
  王太太答:““你勉強她,她哪裏還有胃口。”
  “這小孩真怪,說起來彷佛矯情,但她的確對世俗名利毫無興趣。”
  管家出來收拾,聽見了插嘴:“你倆真幸運,小倍至今未曾熨過頭發穿過耳孔,也還沒有男友,她生活似清教徒。”
  孫女士問:“這是像誰?我少年時虛榮之極,一天到晚希企出名。”
  “我想擁有一輛銀身紅裏的跑車。”
  管家歎口氣,“我渴望嫁個有錢丈夫。”
  王太太問:“會否因為小倍什麼都有?”
  管家嘿地一聲,“一個人怎麼可能什麼都有,貪婪是人類天性,小倍知足,這是她最大優點。”
  王先生點頭,“人類若不貪婪,哪會有電燈,還在點煤氣。”
  “不,茹毛飲血。”
  大家笑起來。
  王太太對管家說:“那麼,未來一年由你照顧小倍了。”
  “別擔心,我們一向相處融洽。”
  王太太說:“我希望她轉讀專科。”
  管家聲音嚴肅起來,“她是她,她已做得很好。”
  王太太說:“是,你說很對,我十分明白。”
  她心中不無遺憾,女兒並無不妥,但,卻不是優秀傑出的女孩。
  與她不同,她十九歲就取得第一個國家獎項。
  王先生過去輕輕握住妻子的手。
  孫公允抬頭問:“這孩子像誰呢。”
  方倍房間與整幢房子的簡約優雅設計完全不同,她占滿整個頂樓,一張乒乓球桌上擺滿功課;地上堆著書籍,三部私人電腦,電話電視,運動器材,把數百平方呎擠得滿坑滿穀。
  私家小露台上還有喝下午茶用帆布椅,夕陽西下之際她最愛坐在那裏看風景。
  第二天早上,管家來替她打掃,“你沒約會?”
  方倍搖搖頭。
  “換上花裙子,約同學去吃冰,去。”
  “他們拉隊到墨西哥去了。”
  “全體?我不相信。”
  方倍正在看報上訃聞:“記念:大衛,十年了,未能忘記你的笑聲,我聽到你侄兒湯默斯大笑,我知道他完全像你,媽媽”。
  方倍把小啟遞給管家讀。
  管家惻然,“人生磨難無窮無盡。”
  “可憐的母親。”
  管家放下報紙繼續吸塵。
  “媽媽說我不知像誰,我會似叔父嗎?”
  “你叔父在大學做係主任。”
  “那我也不似他。”
  這時電話響,方倍去聽,“是,我是王方倍,是我曾經給貴報投稿,啊,該稿將予明日刊登,太好了,家人向我致謝?”
  管家悄悄退出門外。
  編輯約方倍麵談:“隨便你說個時間,我們希望繼續得到你的稿件。”
  方倍意外,“我下午三時可以到報館。”
  “你找馮乙好了。”
  到達報館馮乙迎出,他是個年輕人,平頭方臉,白襯卡其褲,看到方倍,他意外,“是你?”
  方倍微笑,“是我。”
  “請坐,你寫得很真摯,編輯部十分喜歡,沒想到你是少年,還在讀書嗎?”
  方倍交出學生證,他看過”失敬,可以約你寫散稿否?筆名也替你想妥,叫方舟如何?容易記,好上口。”
  方倍躊躇,“我對自身寫作能並無信心。”
  馮乙笑得彎腰,“你是唯一會那樣說的人。”
  “我沒有把握定期交稿。”
  “對於這點,做編輯的我倒有豐富經驗。”
  方倍見他如此幽默,不禁微笑。
  馮乙相當起勁,他說:“我替你想好了專欄名稱。”
  方倍好奇,她也熱心起來,“叫什麼?”
  “叫”眾裏尋他”,你明白嗎?”
  方倍點點頭,回答:“I C Q。”
  馮乙本來懷著一絲希望,明知不實際,也盼望聽到這土生兒說:“眾裏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他當然失望了。
  他愣住一會,定定神,“是,你講得對,人物素描,大城小景。”
  “我願意學習。”
  “太好了,預約每星期一篇,你要督促自己。”
  “萬一沒有題材呢。”
  “請你思考。”馮乙指指他腦袋。
  方倍愉快地答:“明白。”
  “誰教你中文,是父母嗎?”
  方倍據實答:“我在中華文化中心辦的中文班讀了五年。”
  她告辭,走到門前,因為高興,她跳躍一下。
  馮乙的同事看著少女背影,“她有寫作天份?”
  “真正有天份的人極之罕見。”
  “那你是漁翁撒網。”
  馮乙說:“她具備條件,她的文字有細節:遊艇會裏的悼念會,季節氣候時間氣氛,帶出短暫急逝生命,祖父母顫抖打皺的手握謝每個來訪客人,向他們道謝……很動人。”
  “馮乙,很少聽你讚人。”
  “是,願意寫中文的人越來越少,都認為缺乏前程,尚未動筆,便豔羨英文書動輒暢銷三千萬冊。”
  “不是時常譏諷暢銷書嗎?”
  “英文暢銷書不一樣。”
  “心思如此複雜,怎能靜心寫作。”
  馮乙答:“那孩子單純,她毫無雜念。”
  ICQ,馮乙苦笑。
  他擔任當地一份華文報編輯已有兩年,刊登社團消息及圖片實在已經生膩,希望得到新血。
  談何容易,在學校裏他們還得兼顧英法兩語。
  可是因為教學方式輕鬆,他們並不覺得特別辛苦。
  原來隻是個小女孩,中文係出身的他頹然。
  方倍回到家,神氣活現地對管家說:“從今日起,我的名字叫方舟。”
  管家正在簽收一隻大紙箱。
  “這是什麼?”
  “巴黎寄來的古董,你母親的收藏品。”
  這時孫女士興奮地推門進來,“寄到了嗎,讓我看看。”
  她拆開檢驗,原來是兩幅玫瑰圖案染色玻璃,她小心翼翼朝陽光舉起,“小倍,這是路易康複鐵芬尼的玻璃窗,一共十六幅,我都拿下了。”
  孫女士籲出一口氣,轉讓給客戶,從中獲利。
  她在近郊租了一間貨倉,堆滿類此寶物,囤積居奇,換言之,孫女士是個小生意人,手法有時頗為醃臢。
  方倍曾經見過從峇裏島運回的壇香木古樸雕刻大門,原來屬於一間廟宇,又有龐貝古城找來的一塊碎石拚圖,是小小愛神丘比特射箭人像,此刻,它們都跑到富豪的家裏去了。
  隻聽得母親問:“猜猜這些染色玻璃會裝置在什麼地方。”
  方倍想一想:“浴室。”
  “是一間蘭花種植暖室。”
  管家稱讚,“那多美。”
  “是,暖室朝東,每天太陽升起……”
  小倍沒聽下去,這些都是身外物,她沒有興趣。
  她回到房中,問編輯部要了些資料,坤容的電話又來了。
  “有空嗎,記得那個叫朱昌的孩子?”
  “她怎麼了?”那張小臉烙印在方倍腦海。
  “她一直叫媽媽,你可以來看她嗎?”
  “案情發展如何?”
  “原來她母親嗜賭,欠下大量賭債,債主持槍上門,那母親逃逸,父女遭到槍劫,為著家聲,丈夫還得替妻子頂罪掩護。”
  “荒謬。”
  坤容也這樣說:“幸虧到了你我這一代,已不知麵子為何物。”
  “抓到凶手沒有?”
  “沒有,那女子丟下家人不知所蹤。”
  “我馬上來。”
  方倍走進病房,看護正在替小孩解換繃帶,尚未發育的胸部傷口是一個洞,即使痊愈,也是終身疤痕殘疾。
  看護像是知道她在想什麼,輕輕答:“可借助矯型手術。”
  方倍不出聲,握住小朱昌的手。
  看護又說:“人類總有看得到或看不到的傷口。”
  方倍點點頭。
  朱昌說:“姐姐你來了。”
  “是,我給你帶來星球大戰影碟。”
  朱昌立刻被主題曲吸引,“姐姐,說些什麼?”
  “旁白說:許久許久之前,在一個老遠老遠的銀河係……”
  朱昌興奮,暫時忘記苦楚,捧著小小液晶熒幕欣賞。
  方倍寫了一篇散文,題目就叫”在一個遙遠的銀河係”。
  剛預備修正,身後有人說:“給你帶來咖啡。”
  原來是警務人員金彼得,他穿著便裝,一臉陽光。
  “謝謝。”
  “聽說你在這裏,順便過來看看,案子已經偵被,疑凶落網。”
  “朱太太欠債多少?”
  “連利息一共七萬美元,警方已逮捕高利貸。”
  這筆債一輩子還不清,“找到朱太太沒有?”
  金彼得搖搖頭,“這孩子恐怕要交給兒童所。”
  方倍心痛,“嗬千萬不要。”
  金彼得無奈,“社會福利署已經插手。”
  “她父親並非凶手,為何要交出女兒。”
  “可是他身受重傷,沒有能力——”
  這時看護推進一個坐著輪椅的男子。
  朱昌叫出來:“爸爸。”
  那父親擁抱小女兒,大漢也不禁落淚。
  方倍抬頭,“我會替他找市議員幫忙,務必替他尋得代表律師,爭取扶養權。”
  那朱先生聽懂了連忙說: “多謝你們熱心幫忙。”
  金彼得靦腆地說: “我是韓國人,不諳中文。”
  “我立刻去辦事。”
  方倍知道這得靠傳媒大能,她致電馮乙,馮乙一聽,連忙答允,“我找華僑中心幫忙,你快交稿。”
  方倍回家把稿件寫出來。
  管家問:“你忙什麽?”
  “打抱不平,即扮演羅賓漢。”
  “你當心,凡是替植物動物說話都理直氣壯,人幫人,卻要小心種族問題。”
  方倍搭住管家肩膀,“我叫傳媒出麵。”
  “放暑假以來你反而瘦下來。”
  父母出門前給方倍一張備忘錄,上邊寫著詳細指示,還附著律師會計師醫生聯絡號碼,“有事廿四小時與父母通話。”
  “明白,我稍後來看你們。”
  孫女士凝視女兒,“你幾歲了?”明知故問。
  “媽媽,二十歲。”
  “為什麽在母親眼中,你永遠隻得六歲。”
  方倍無奈,“爸比你略好,爸永遠當我九歲。”
  第二天方倍送父母往飛機場,原來客戶派私人飛機來接王氏夫婦。
  在世俗眼中,這叫做尊重,這叫做排場。
  方倍走上飛機艙參觀,飛機師是個年紀不比她大很多的金發女,向她介紹:“這十二座位飛機叫海灣暖流,十分舒適安全,有兩張臥鋪,一個廚房,通訊設備齊全。”
  方倍朝父母擺手,““順風。”
  小小飛機朝蔚藍天空仰衝上去,地勤人員向方倍笑說:“有錢真好。”
  方倍也客氣地回答:“那不是我。”
  她把車朝家駛回去,忽然心血來潮,她找出電話,撥過去:“我是新明日報記者王方倍,請問,你找到紅胸鳥餐廳那個人嗎?”
  原先以為那位女士不願回答,誰知她毫不猶疑告訴陌生記者:“我沒有找到他。”聲音裏有許多遺憾失望。
  “可以來采訪你說幾句嗎,或許我可以幫你。”
  “舍下十分狹窄淩亂,孩子吵鬧頑劣,不過,有什麽關係呢,你過來吧,地址是六福路三七三號。”
  方倍立刻把車子轉彎。
  六福路是中級住宅區,治安普通,婦女要份外當心。
  一按門就有人來應門,一個略胖的年輕女子說:“我是阿琳,你是王?”
  她們互相握手。
  屋內並不如她形容那樣不濟,她有一個幼兒,坐在高凳上吃胡蘿卜。
  阿琳頹然坐下,“你讀到廣告,他卻沒有。”
  “ 廣告隻有兩行細字,不易看到。”
  “我不敢刊登半頁紙。”
  “我幫你寫一段特寫,或許他會看見。”
  阿琳揚揚手,“算了。”她斟出紅茶,剛剛烤好的巧克力餅真香脆可口。
  她說:“我是個單身母親,在家工作,縫製設計女裝晚禮服,兼照顧一個小女作,我沒有機會接觸男性,我深感寂寞,我並非輕薄女子。”
  方倍卻微笑,“女子偶爾輕薄又有何妨。”
  阿琳一怔,“你似乎是個明白人。”她笑了。
  她給孩子一塊餅幹,孩子吃得津津有味。
  “小孩多大了?”
  ““十五個月。”
  “應該會走路了。”
  “是,到處亂跑,一日,想吃冰淇淋,便到紅胸鳥餐廳去,碰見那個男子,或許他已有妻子,或許……”
  “那男子為何吸引你?”
  “他十分幹淨,有極友善笑容,還有,他喜歡孩子,替小琪拾起外套。”
  “就那樣嗎?”
  “王小姐,‘就那樣嗎’,你還年輕,不諳世事,這樣的男子,已經十分難得。”
  方倍笑,“相信我,我有不少男同學,我對男兒本色略知一二。”
  “加上他眼神中有一種我向往的機靈神采。”阿琳歎口氣。
  方倍問:“可以參觀你的工作室嗎?”
  她帶記者進走廊。”這裏。”
  啊,方倍意外,工作室寬大明亮,兩張大方桌上遍布綾羅綢緞,紙樣軟尺,有些已經完成大半,穿在人型模型上,美不勝收,全是跳舞宴會時穿的晚服,但是它們的創造主卻寂寥不堪。
  “多漂亮。”
  “謝謝你,我特別喜歡灰紫色奧根地紗這件。”
  “都是你本人設計?”
  “有些客人帶了樣子來,我通常說服她們用我的設計。”
  “相信我,阿琳,你很快就會成名,你有天份。”
  阿琳苦笑,“承你貴言。”
  方倍帶著照相機,順手拍了幾張照片,“你是華裔?幾歲?移民多久?”
  “家母來自汕頭,我不諳中文,今年二十九歲。”
  “我幫你寫篇特寫,如獲刊登,可能那人會看到。”
  “你真是好心人。”
  “舉手之勞,不用客氣。”
  阿琳忽然說:“大家都是手作者。”
  方倍這才發覺,“你說得對。”她歎口氣,縫紉及做特寫是何等相似的工作。
  回到家,她開始寫這篇叫做”當你寂寞時候”的人物素描,傍晚馮乙收到她的稿件,給她意見。
  “首先,中文裏沒有‘當‘這個字眼,那是英文文法。”
  方倍不服氣,“首先,中文開頭都是用之乎者也,接著,章回體跑出來,後來,又演變成白話文,今日,滲入外來語,有何不可?”
  馮乙意外,“唷,你還知道得不少。”
  方倍笑,“不敢不敢。”
  “那麽,猜一猜,我家一共三兄弟,其餘兩人叫什麽?”
  方倍衝口想說甲乙丙,可是腦筋一轉,題目哪有如此簡單,她略加思考。
  “嗯,上大人,孔乙己。”方倍鬆口氣。
  “你十分聰敏。”
  “謝謝你,請把特寫讀完。”
  “下星期三刊出。”
  “我會知會當事人,她一定十分高興。”
  “或許你還可以告訴她,當日她在紅胸鳥餐廳遇見的人,正是我,叫馮乙。”
  “什麽,是你?”
  “是,我記得她是一個鵝蛋臉豐碩的美女,左頰有一顆痣,極短發,那小女孩約一歲餘,梳兩角辨子。”
  “你為什麽不早說?”
  “我把那則尋人小廣告也找出來讀過,可惜不是登在我報上。”
  方倍十分興奮,不過小心翼翼,“馮乙,你可有家室,或是要好女友?”
  “兩者均無,光棍一條,去年女伴因我沒有出息拋棄我,我心仍在滴血。”
  一聽就知道是個文人。
  “馮乙,我幫你倆安排約會。”方倍興致勃勃。
  “嗬不,我不想與她有普通朋友以外的關係。”
  方倍失望得張大嘴,眾裏尋他,好不容易找到此人,該君卻婉拒約會,“為什麽?”
  他輕輕答/:“她是一個單身母親,愛屋還需及烏,我哪有這種能力。”
  “孩子可不是烏鴉。”
  “這是一種比喻。”
  “你嫌她身份?”方倍頓悟,“我猜你一早就看到那則小啟,你不想行動,你計算得失,你覺得不值。”
  他不出聲。
  “馮乙,感情怎可用算盤,你會損失一名紅顏知己。”
  他仍然不出聲。
  方倍一氣,咚一聲扔下電話,在她眼中,阿琳並無不妥:自力更生,又有腦筋,那小孩活潑可愛,不是任何人的負累,可是很明顯,工心計的男子卻不那樣想。
  他們覺得與阿琳配對是種委屈。
  這些人全部該掉眼鏡。
  方倍代阿琳不值。
  這下子,怎麽向阿琳交待?
  方倍必需想個對策,成人的世界便是如此你虞我詐,虛偽不堪,方倍,歡迎成為它的一份子。
  過兩日,特寫刊出,最惹人注目的是阿琳設計的那襲灰紫色奧根地紗裙,據說漂亮得叫報館女同事倒抽一口冷氣,各人立刻決定要訂做一件。
  阿琳向方倍道謝。
  方倍訕訕問:“收到許多電話?”
  “接到若幹訂單,有人訂製聖誕舞會晚服,我忙得透不過氣來呢,真沒想到你的文字有那麽大魅力。”
  “別客氣,是你的真材實料。”
  “真可惜要推卻一些生意。”
  也好,收之桑隅,方倍靈機一觸,“阿琳,雇夥計幫手,來者不拒,擴展營業。”
  “什麽,我?”阿琳似十分意外。
  “是,你家有足夠地方請兩個臨時工幫著釘珠片剪線頭,否則你一個人怎麽忙得過來。”
  “對,對,我怎麽沒想到。”
  “記得嗎,雅詩蘭黛第一管唇膏在廚房用一隻小鍋煮成,也不過從家庭手工業開始。”
  “方倍,你對我的鼓勵,我十分感激。”
  方倍哈哈大笑,“去,去,飛向天際。”
  阿琳卻問:“那人可有音訊?”
  方倍頓時收斂笑意,“嗬,還沒有消息。”
  那邊有人叫阿琳,“對不起,我的保母來了。”
  才掛上電話,它又響起來,這次是馮乙。
  他的聲音訕訕,方倍對他冷淡。
  馮乙輕輕說:“我想解釋一下。”
  “對,副刊改版,從此不需要我的搞件。”
  “不,不,我一直沒看到那段尋人小啟。”
  方倍嗤之以鼻,“永不解釋,永不抱怨。”
  “況且,我心裏早已有一個人。”
  方倍意外,“嗬,是嗎。”這倒不好怪他了。
  方倍臉上肌肉鬆弛下來,這倒情有可原。
  “方倍,那個人是你。”
  方倍跳起來,什麽?這是第一次有異性向她表示愛慕。
  “我先是喜歡你文字真摯,然後,第一眼看到你就欣賞你氣質清秀,所以,不打算另外結交女友了。”
  方倍緩緩放下電話,她不知道如何應付,什麽都有第一次,這便是她的第一次。
  在學校她重女輕男,時時叫男同學難堪,冷淡他們,有事呼呼喝喝,從不假以辭色,方倍沒打算做友誼小姐,人緣頗差,小器男生對她敬而遠之,大方男生把她當作兄弟,真沒想到馮乙會對她示愛慕之意。
  電話鈴又響,平日,方倍甚少電話,她對某些女同學有一隻耳朵永恒貼在手提電話上表示詫異,而且惡作劇地恐嚇她們:“輻射,腦癌”,沒想到今日聽完一通電話又是一通。
  這又是馮乙,他這樣說:“我今年三十歲,並非廣告上形容的四十歲。”
  方倍在家發呆,管家起疑,“這是怎麽了?”
  方倍問:“男人喜歡什麽樣的女性?”
  管家哼一聲,“你讀心理學,你應知端倪。”
  方倍陪笑,“還是經驗可靠些。”
  管家坐下來,“他們都喜歡有妝奩的女子。”
  方倍大吃一驚,“不會吧,你太悲觀了。”
  “像你這樣女孩最受歡迎:父母有學識,是一對專業人士,開通,大方,又有積蓄,卻沒有富人的勢焰架子,你本身又平易近人,斯文勤學,最理想不過。”
  方倍笑起來,“這麽好?”
  管家端詳她,“你若長得像豔星,反而嚇壞男生,美女並非賢妻。”
  方倍啼笑皆非,“謝謝你。”
  這時門鈴響起,管家去應門。
  客人是坤容,她一臉倦容,坐下不說話。
  管家立刻端出茶點,給她加油。
  坤容說:“這奶油卷真正可口,管家你的巧手值千金。”
  管家眉開眼笑地幫她添咖啡。
  方倍看著好友,“你怎麽了,仿佛氣餒。”
  坤容籲出一口氣,“有一位腫瘤科醫生作出統計,百分之四十七醫生得知病人救治無望,仍會得流淚。”
  方倍勸說:“你不如調到別處做義工。”
  “朱昌可望與她父親團聚。”
  “那是好消息。”
  “她母親仍然潛逃,凶手亦未曾歸案。”
  “凡事往好處想,坤容,世界本非完美。”
  “小倍,你便是完美世界居民。”
  方倍笑出來,“你把我看得太好了,家母時常希望我把平均分提高十分。”
  坤容大吃一驚,“什麽,十分?怎麽可能。”
  “我看過她的分數,好可怕,全是一百,九十九,九十八,最低九十二,那還是法文。”
  “可是伯母並無給你壓力。”
  “你開玩笑,坤容,看過那種分數都會做噩夢。”
  “真高興知道你亦有煩惱,平日就你一個人嘻嘻哈哈無憂無慮,舉手投足不費吹灰之力便有優雅氣質。”
  方倍笑問:“你在說誰?”
  “你家玄關地磚都自十六世紀英國堡壘運來,自幼耳濡目染,不同凡響。”
  “那是家母的特殊品味,與我無關。”
  “你們都那樣說:家中司機保母與我無關,可是每天都用車子往返,不用擠公車。”
  “坤容你今日牢騷特多,何故?”
  “我下個學期學費尚無著落,看樣子得打工賺最低工資。”
  方倍吃驚,“政府貸款呢?”
  “今年申請比往年困難。”她雙手捧著頭。
  “不怕,我來幫你。”
  “不,方倍,窮學生有的是辦法,我已決定下周起到餐館打工。”
  方倍還想說話,被坤容一個手勢阻止,“你隻需時時請我吃下午茶就好。”
  “一定一定,隨時歡迎,當是自己家好了。”
  坤容告辭,管家把藍黴鬆餅裝在盒子裏給她帶走。
  關上門,管家歎口氣,“看,人長得秀麗,又品學兼優,可惜家境欠佳。”
  方倍答:“不過,也不會阻止她成為社會成功人才。”
  “可是,她得多費多少力氣。”
  方倍笑,“多勞多得,似我這般懶散,則一無所得。”
  管家卻笑,“小倍,你無求無欲,你已得到最大福氣。”
  方倍一笑置之。
  她打開報紙,繼續尋人。
  啊,她聳然動容。
  “柏薩那夫婦在一九三七年五月十四日結婚,共有兩名子女五名孫兒及十名曾孫,家人與親友祝賀他倆結婚七十周年”。嘩,照片中兩老精神閃爍,認真難得。
  方倍立刻打電話到花店命人送上一株橘子樹。
  還有更比這驚人的故事。
  接著一段標題是”八十年婚姻,兩百零五年歲月”。
  方倍驚呼:“什麽?”連忙叫管家來奇聞共賞。
  “北區的愛路史蔑夫婦,他一百零五歲,她一百歲,結婚八十周年,也許是世上最長壽夫婦,祝他們永遠健康快樂”
  連見多識廣的管家叫出來:“驚人。”
  方倍大笑,“愛情小說中吹噓”愛你一百年”原來是真的。”
  她倆像是在烏雲密布的雷雨天看到一絲金光,快樂興奮,摟在一起跳起舞來,半響,又拾起圖片仔細看。
  方倍說:“看上去不似百歲老人,就同八九十歲差不多,可能人老到一個地步,會得停止。”
  “不,是他們保養得好,不過頭頂已經像火雞了。”
  方倍站起來,“我從沒見過百歲老人,我要拜會他們。”
  管家說:“我也沒見過,他們頭發是真的嗎,耳朵及眼睛還靈敏否?”
  “回來我向你報告。”
  方倍勿勿趕到報館。
  馮乙正在黯然神傷,忽然看到方倍出現,大喜過望,方倍把那段祝賀啟示放在他麵前。
  “嗬嗬,“馮乙也笑出來,“人間有希望,你看他們,還緊握著雙手呢,老先生的耳朵幾乎有巴掌大,聽說人的耳朵會一直生長……”
  方倍笑說:“請代為聯絡,我願意做一個訪問。”
  馮乙巴不得為這名小女生服務,立刻去撥電話,表明身份,要求做訪問。
  半晌回複來了,“他們住老人宿舍,主任看護允許我們做一個二十分鍾談話。”
  “我立刻去。”
  馮乙說:“我與你一起,我攝影技術不錯,這次不用閃燈。”
  方倍笑,“還在等什麽。
  到了老人院,發覺整排小小花園鎮屋叫做芳園,老人有獨立住所,可是大堂左邊即是飯堂及休息室,當中平房設有泳池及健身室,園子後方通往高球場。
  馮乙輕輕說:“像度假村,我也即時可以搬進來。”
  方倍悄聲回答:“原來長壽與私人財富頗有關連。”
  馮乙感歎:“英國十九世紀初葉,工業革命時期窮人平均壽命隻得二十二歲。”
  方倍吃驚,“這是真的?”
  “正確,數字記載在教科書中:平均五個嬰兒,隻得一名存活,每二百五十人,才得兩個衛生間,環境惡劣,得利奸商。”
  方倍不出聲,迄今,資本主義已經改善,可是,社會仍然貧富懸殊。
  他們坐在布置精致的會客室等候。
  忽然,方倍看到一道染色玻璃門通向小小禱告室。
  那花紋顏色十分熟悉,方倍肯定見過,她站過去細細觀賞,嗬是,母親說過,這是鐵芬尼廠所製,可能自哪間二十世紀初華廈拆下。
  接待處人員微笑,“請用咖啡。”
  “嗬謝謝,我在欣賞這染色玻璃呢。”
  “客人都很喜歡,這是三角洲一名工匠所製,是我們住客的兒子,價廉物美。”
  不知怎地,方倍有點不安。
  她取出相機,拍了幾張照片。
  這時,史蔑夫先生太太出來了,手牽手,與他們招呼。
  方倍的注意力又扯回來,她發覺老人相當清醒靈敏,十分歡迎客人到訪。
  她怕老人疲倦,搶先問問題:“在你記憶中,印象最深刻有什麽事?”
  史蔑夫先生看看妻子,“結婚那一天,在我眼中,她與當日一般美麗。”
  方倍忽然深深感動,鼻子發酸,她微笑聆聽。
  “還有,就是孩子們出生,我在二次大戰曾出征荷蘭,其餘小事,都無關重要了。”
  他回答得真好。
  “可以握你的手嗎?”
  老太太先伸過手來,方倍雙手罩住,覺得十分暖和。
  “對我們有什麽忠告?”
  “誠實、相愛、努力。”
  馮乙笑,“我仿佛在什麽地方聽過這些訓話。”
  大家都笑起來。
  看護過來說:“散步時間到了。”
  方倍知道二十分鍾談話時間已屆,到底一百歲了,看護不想他們太累
  方倍籲出一口氣,覺得不枉此行。
  馮乙問:“你想活至耄耄嗎?”
  方倍答:“沒想過,如像他們那樣有伴又有積蓄,何樂而不為。”
  馮乙說:“也許,會有點累。”
  他們走出安老院,小路上兩邊都是玫瑰花,馮乙忽然捧起花蕾趨近鼻子常常聞那花香。
  馮乙說:“我是苦出身,今日有頓悟:腳步仍未能鬆懈,但是,卻需調劑精神。”
  他們回到報館把照片印出。方倍取了照片就走。
  “喂,你去哪裏,還不坐下寫稿。”
  “我先回家一轉,很快回來。”
  方倍到家走進母親書房,看到拆開的染色玻璃已經不見了,方倍問管家可有見過。
  管家答:“都帶往紐約應用。”
  方倍”嗯”了一聲。
  “叫你有時間去看他們。”
  方倍答:“明白”,她回到房間,凝視照片裏史蔑夫先生太太。
  嗬,做了八十年夫妻,彼此心靈已融匯,舉手投足,渾為一體,他們倆都戴著雙光眼鏡,衣著絲毫不馬虎,時時相視而笑。
  也吵架嗎,倆人肯定有相反意見,但無礙大事,經過八十年歲月,仍在一起,難能可貴。
  她做好特寫傳真到報館。
  馮乙收到稿件,“今晚請你到星馬印餐廳吃咖哩羊肉串可好?”
  這是約會嗎,方倍最愛吃咖哩。
  專程來接,一定是約會了。
  好友坤容說過,如果他們來接,一定要他們做足全套,千萬不可讓他們在門外亂按汽車嗽叭便撲出去,要等他們上門按鈐同家長打招呼。
  坤容好似經驗豐富,值得尊重。
  馮乙六時就到了,小汽車停在路邊,沒有響號,走近,抬頭打量王宅,然後按鈴。
  管家尚未收工,給他開門,請客人到會客室坐。
  馮乙意外,“家長不在家?”
  “他們出差往紐約去了。”
  方倍取過外套,與馮乙出去吃飯。
  馮乙在車上突然問:“你有做夢嗎?”
  “當然有,時常夢見試卷發下來一字不識。”
  “有沒夢見野獸追你,或是找不到路回家,或是擠不上公路車?”
  方倍看了他一眼,“你缺少安全感。”
  “心理學專家,請告訴我,老是夢見肮髒得叫人作嘔的公廁,是什麽意思?”
  “嗬,這,這不好猜測,我有一本小書,叫”詳一千個夢”,可借你一閱。”
  “一千個夢”馮乙喃喃說:“聽說夢見口紅與夢見胭脂是兩回事。”
  到了餐廳,發覺有自助餐,方倍歡呼一聲,在咖哩羊腿架前排隊輪候,要了一大碟,吃得混身是汗,頻呼過癮。
  馮乙隻覺得她可愛,心裏說:我喜歡的是憨厚率直,健康活潑的你,不是什麽單身母親。
  任何人看見方倍大吃大喝時愉快滿足的樣子都會愛上她。
  他隻緩緩喝一杯啤酒。
  方倍問他:“怎樣,稿件過得去嗎?”
  馮乙想一想回答:“真奇怪,你仿佛隻認識三百個中文字,文法過份西化,措辭不算高明,亦沒有堆砌的形容詞,可是卻吸引讀者,同事為那對老人傾倒,合資送了一大盒巧克力給他們。”
  “是當事人故事動人。”
  “同事說最令人動容是你說到他們仍然戴著結婚戒指,經過八十年,黃金已磨得極薄,女方指環上隻得小小一顆寶石像白糖般,但在旁人眼中,卻無異是世上最美麗的指環,精光燦爛,令人不敢逼視。”
  方倍靦腆,“哪有你說的那麽好。”
  她去取甜品吃,馮乙發覺她拿回一大碗冰淇淋,上邊灑滿許多七彩糖粒。
  這樣稚鈍的一個女孩,卻有寫作才華,真叫人憐惜,馮乙真想捧想她的臉,大力在她額角上卜地親吻一下,“多寫點,好嗎?”
  她食量奇大,用法語同馮乙訴苦:“我吃太多了。”
  他送她回家。
  在車上他問:“你知道什麽叫明爭暗鬥,口是心非,暗箭傷人,口蜜腹劍,爾虞我詐嗎?”
  方倍笑答:“知是知道一些,不過從來也不需要用。”
  “幸運女。”
  “是,我長得普通,資質平凡,毋須鬥爭。”
  到家了。
  管家來開門,對方倍說:“坤小姐等你呢。”
  坤容走出來,在門前張望,“你也終於有男朋友了。”
  方倍說:“那是報館編輯。”
  坤容端詳好友,“我相信你,麵不紅心不跳,不算男友。”
  “你找我有事?”
  “與家母吵架,今日我不回家。”
  方倍坐下來,“伯母也夠辛苦,身兼數職,你何必與她過不去。”
  “我幾次再番同她說:別再帶男友回家。”
  “坤,你搬出來吧。”
  “我明年打算入住宿舍。”
  “我支持你。”
  “如還不能,索性輟學找工作自立。”
  “坤,無論如何要捱到畢業,取得學位,到政府機關領取房屋津貼,你現在可做什麽,到商場賣鞋賣襪?”
  坤容雙眼發紅,“半夜起來斟水喝,看到那男人穿內褲劈大腿坐在那裏看電視喝啤酒。”
  “你母親呢?”
  “做夜班尚未回來,叮囑我對她男人客氣。”
  坤容號啕大哭。
  這時管家進來,“坤小姐,有話慢慢說,先喝杯甘菊茶,我給你做了雞湯。”
  坤容垂頭,“隻有你家的人是好人。”
  方倍把手搭在她肩膀上。
  那晚坤容在客房休息,沒有回家。
  第二天早上,她比方倍早起,管家對她說:“坤小姐,你當這裏是自己家好了,不要客氣。”
  馮乙的電話找方倍,十分興奮,“電視台新聞跟進,做了一輯‘人間有情長壽婚姻’。”
  “那多好。”
  “因引用你的文字,要付你酬勞呢。”
  “歡迎采用。”
  “我早知你落落大方。”
  說了幾句,方倍掛上電話。
  她轉頭說:“你心情欠佳,與我出去辦一件事,當作散散心可好。”
  她倆更衣外出,方倍駕駛四驅車直往三角洲。
  方倍說:“三角洲,△,也即是數學上’改變’符號,像△T,指氣溫變數。”
  坤容說:“那處像歐洲小鎮,沿海,風景優美,是個遊客區。”
  方倍答:“我喜歡白石鎮更多,懸崖上有紅白相間燈塔,似可看通太平洋直達南亞。”
  她們停好車,買了冰淇淋,一邊吃一邊走。
  坤容好奇:“你要到什麽地方去?”
  “彩虹路一段。”
  “找誰?”
  “找一名叫溫帶的藝術家。”
  “多麽特別的名字,他作畫抑或雕塑?”
  “都不是,他做染色玻璃。”
  “嗬,那需要相當大的工場。”
  “也不一定,車房可改裝為工作坊。”
  “到了。”
  她們看到一間小小木屋,白色欄杆上,釘著一麵牌子,寫著“溫帶工作室”。
  這時,方倍的臉色忽然嚴肅,她伸手按鈴,半晌,一個年輕人來開門,他穿著圍裙,手戴勞工手套,看到兩個少女,不由得臉露微笑。
  方倍問:“可以進不定期參觀嗎?”
  年輕人連忙回答:“我不授徒。”
  坤容沒好氣,“我們是顧客,也許,可大量采購你作品。”
  這個叫溫帶的年輕人笑說:“我是一名工匠,手作,產品數量有限,不過,我可以預接訂單,請進來參觀。”
  他帶她們走過客廳,隻見會客室放著許多巨型仙人掌,十分可愛別致,來到屋後車房,隻見滿室天窗,光線明亮,紅磚地,大木桌上有未完成的玻璃圖案。
  坤容看著一扇玻璃門忍不住說:“好漂亮。”
  “兩位喝咖啡嗎?”
  方倍看到他有兩部咖啡機器,這名藝術家很有生活情趣。
  “兩位想看何種染色玻璃?”
  方倍一聲不響出示照片。
  “嗬,這是我一年前作品,一共十六幅。”
  方倍臉色一沉,“費用是否高昂?”
  “我覺得相當廉宜,工作超過六個月,不計材料,工酬三萬元,還有一塊,我捐贈給一間老人宿舍。”
  坤容大惑不解,看了看方倍。
  年輕藝術家咳嗽一聲,“我的工資已略為上漲。”
  “這確實是你作品?”
  他點點頭:“這塊下班的紅色特別鮮豔,我特地自威尼斯訂來。”
  “多謝你招待。”
  “我從不刊登廣告,你們怎樣找到我?”
  方倍回答:“那間護老院有你姓名地址。”
  “是,我繼父住在那裏。”
  坤容見方倍告辭,隻得放下咖啡杯。
  年輕人送到門口,站在一株開滿紅花的棘杜鵑下,“走好。”
  方倍這才回過頭來,“他作品傑出。”
  在車上,坤容補一句,“而且他收入頗佳,真是難得。”
  方倍不出聲,欲語還休。
  坤容問:“這是怎麽一回事?”
  方倍歎口氣,“出來逛逛多開心。”
  她們找到小館店吃意大利餐,露天鄰座有一對年輕男女不停接吻,坤容嗤之以鼻。方倍卻處之泰然。
  總比打架好,她想。
  坤容說:“家母也是如此,身邊少不了男人。”
  方倍輕輕說:“也許,她深覺寂寞,生活又處處為難她,她隻想找些寄托,捱完一日又是明天。”
  坤容冷笑,“你好像很了解她。”
  “我也不過猜測。”
  “你在暖室長大,你懂得什麽。”
  方倍結賬,與坤容離開風景優美的三角洲。
  “從這裏開車一直南下,可駛到墨西哥。”
  方倍答:“不,可直往南美,沿智利到火地島,世上極南之處,不過途中需要加油。”
  坤容說:“我們一定要做這次旅行。”
  方倍溫和地說:“你才說我是溫室小花,我可沒類此膽量。”
  坤容擺擺手,“算了。”
  她們把車駛回市區。
  坤容想回家拿幾件衣物,方倍說:“我那裏什麽都有。”
  “我想取回照片。”方倍陪她上樓。
  狹窄公寓,門一打開,有一股氣味,像是球員更衣室的腥臭,一個中年男人大字形躺在舊沙發上。
  他體型壯大,隻穿內褲,扯著鼾。
  坤容覺得羞愧,她說:“一分鍾”,她進房去拿東西,方倍明白,這許是坤容最後一次回到這個家來。
  方倍站在門邊動也不敢動。
  那大漢忽然自喉嚨裏發出幹涸的響聲,他動了動,可是沒有醒來,一隻手使勁在胯下搔了幾下,又再睡熟。
  方倍嚇得呆了,她從未見過如此醃臢場麵,可是又深覺滑稽,忍不住駭笑,方倍取出相機,拍了幾張照片。
  這時坤容已提著背囊出來,“走吧。”
  她把門匙丟在桌子上,拉著方倍,頭也不回離去。
  “我得申請宿舍。”
  方倍送坤容到學校,她走進圖書館,寫了一篇”勿帶男人回家”的報告,配上剛才拍攝的圖片,替那男人五官打上格子,不過張大的嘴巴以原形出現。
  她把文字圖片用電訊傳給馮乙。
  坤容的電話來了,“我已搬入洛遜樓三零七室。”
  小小宿舍房間整潔明亮,坤容把書本筆記取出放好。
  方倍說:“我給你送替換衣物來。”
  她到接待處幫好友支付按金及房租,又到附近商場買了衣物送上,坤容隻說會盡快還錢給她,方倍握著好友雙手,“你可能是我,我可能是你。”禍福無門。
  走的時候方倍的腳踢到一本小書,低頭一看,原來是莎翁的《羅密歐與茱麗葉》,她順口吟誦完場時愛斯克拉斯王子的悲悼辭:“世上所有故事的哀傷,都不及茱麗葉與她的羅密歐。”
  坤容聽到笑起來,可見時下年輕人並不覺這對戀人比他們更為悲哀。
  方倍還有事做,她到市政府大圖書館查資料,直到傍晚才回家。
  淋浴後倒在床上累極入睡。
  忽然之間她看到自己從飛機場回家,雙手拎著沉重行李,在家門前按鈴。
  半晌有人應門,卻是陌生女傭,問方倍:“你找誰?”,“這是我的家。”,“不,小姐,你弄錯了,我們姓陸”,“不,這是王家”,“王家一早已售屋搬走。”
  方倍大驚,一身冷汗,自床上跳起。
  她奔到樓下,電話鈴響個不停,原來是馮乙。
  方倍喘口氣,斟一大杯冰水喝下才略覺好過。
  馮乙說:“收到你這篇特寫,嘩,悲愴,揭社會陰暗,可是,照片在私人寓所拍攝,可能有法律問題,我們另外找人扮演。”
  方倍不出聲。
  “喂,喂?”
  “我累了,我們明天再談。”
  方倍用雙手大力揉揉麵孔。
  她一夜不寐,也不覺累,可是,卻收到叫人高興的消息,是阿琳找她。
  “方倍,我接到設計訂單,我未來一年收入可望穩定。”
  “恭喜你。”方倍由衷代她高興。
  “真沒想到一切因你一篇特寫而起。”
  “不,阿琳,是你自己能幹。”
  “方倍,你將來的婚紗,由我包辦,這是我唯一報答你的方法。”
  方倍哈哈笑,“你太客氣,不知是幾時的事呢。”
  “下星期我有一個小小發表會,希望你來參觀。”
  阿琳終於轉運了,她們母女生活可漸入佳境。
  “我第一時間趕到。”
  接著,是父母的電話。
  “小倍,到什麽地方去了,整天不見人,我們已經搬入公寓,你寫下這個電話號碼,裝修工程立即開始。”
  父親王正申的聲音傳來:“小倍,有一箱地磚請你代收。”
  方倍脫口問:“從何處來?”
  母親說:“你簽收後請速遞公司轉運紐約,地磚自摩洛哥一間寺院內拆除,一切來自中東包裹引人疑寶,轉一轉國界比較妥當。”
  “明白。”
  方倍心中不安,找到美術係魏講師談話。
  “請問:偽造藝術品有什麽違法之處?”
  魏講師微笑,“某畫家半生作品,都模仿梵哥筆觸,脫不掉大師影子,可是,他稱受到梵哥靈感,畫上簽他自己的名字,售價在三千美元上下徘徊,他生活得很好,他並無違法。”
  方倍“啊”地一聲。
  “若果他把畫當作文生梵高的作品出售,要價一億,又成功脫手,那麽,他可能入獄。”
  方倍張大了嘴。
  “有時,我會在古舊攤子找到五元一隻的清乾隆花盆,或是十元一隻能力士金表,是真的嗎?當然不,買主受騙了嗎,沒有,不過,出售冒牌貨,侵犯版權,亦屬違法。”
  方倍不出聲。
  “你可是買了一隻假香奈爾手袋?你得去請教法律係戚講師。”
  “不,不,不是我。”
  “小心。”
  “譬如說,我有一盞染色玻璃鐵芬尼台燈。”
  “是署名真品還是照鐵芬尼款式所製?”
  “款式仿真。”
  “那完全沒有問題,每間燈包飾店都有仿製品。”
  “但是聲稱是鐵芬尼,並且以鐵芬尼價錢脫手呢?”
  “十萬美元買一盞燈的客人不會如此無知。”
  方倍不出聲。
  魏講師說下去:“一件藝術品得以傳世,並非偶然,它品質高超優雅,實難仿造,明眼人不難分辨真偽。”
  “暴發戶呢?”
  “小倍,別讓這些問題困擾你,你幾時轉到美術係來?”
  方倍耳畔嗡嗡響。
  幸好這段時間坤容比她更為煩惱。
  方倍問好友:“伯母有找你嗎?”
  坤容回答:“她知道我在宿舍住,隻輕描淡寫說:’我還以為你跑出來自殺呢。’”
  方倍過了片刻才說:“看樣子你們兩人都自由了。”
  坤容微微笑,“不會的,一朝我有出息,仍然叫我生養死葬。”
  彼此有如此充分了解,倒也難得,以後,母女之間不會有任何誤會幻想。
  坤容說;”晚上我在健美女酒吧侍灑,待遇甚佳。”
  “坤容。”方倍震驚。
  “每周工作三十小時,你不能想像一件縮水T恤可以帶來多少小賬,這是還給你的貸款,加十個巴仙利息。”
  “那種地方多雜。”
  “不,”坤容歎息,“不會比我舊時的家更可怕。”
  “你要好好照顧自己,切勿沾染毒品酒精。”
  坤容看著她,“這話若由別人說出,我必定嗤之以鼻,可是你又不同,你夠蠢,說話有誠意,告訴你,我那組一共五人,兩個是未婚母親,三個是賺錢交學費學生,其中一人讀醫科,健美女是連鎖店,西部百餘家分店,管理謹慎,你請放心。”
  方倍啼笑皆非,“昭你說,是間大公司,前途無限。”
  坤容拍拍她肩膀,“有空來參觀。”
  方倍擔心,“對功課有影響嗎?”
  “小倍,我一向比你專心。”
  “以後還會去醫院做義工嗎?”
  “星期一至三我不開工,每天都有時間。”
  方倍羨慕,“你是超人。”
  “幾時來酒吧,我請你是串燒羊肉。”
  好奇的方倍查到健美酒吧地址,打探囊取物到營業時間,打算約馮乙,一起上門。
  馮乙一口拒絕:“我不去那種地方。”
  “老老實實,去過沒有?”
  “同事生日去過一次,食物美味,收費稍貴,女侍應都經過挑選,長得像芭比娃娃,多數染金發濃妝,豐胸細腰盛臀。”
  方倍笑,“叫你很不自在,因此沒有再去。”
  “全中,你真聰明。”
  他們互相揶揄,然後大笑。
  “你的專欄刊家庭版,不宜訪問健美女酒吧侍應。”
  “為什麽?”
  “家庭版的讀者泰半是性格比較單純的家庭主婦,很早結婚,生活正常,她們不少具有某一程度偏見,認為出賣色相是罪惡行為,會對專欄產生厭惡。”
  “嗯,你深諳顧客心理。”
  “王小姐,每一個出錢買報的讀者都是顧客。”
  “刊社會版呢?”
  “王小姐,轉移你的目標,我們到湖畔餐廳吃英式下午茶,你可寫英式茶點起源。”
  方倍取笑,“淑女專欄。”
  “正是。”
  “編輯應當啟發讀者心胸及眼光才是。”
  “良家婦女為家庭犧牲甚巨,每日過著沉悶繁忙生活,她們唯一的驕傲及動力即她們是良家婦女,不可能也不必要改變她們思路。”
  “嘩,如此深切了解讀者需求,了不起。”
  “三時半在湖畔餐廳見。”
  但是方倍沒有放棄,她有不能壓抑的好奇。
  她在中午時分到達市麵上中心的健美女餐廳。
  不負所望,女侍們都穿著縮水小背心及超短褲,秀發台雲,三圍分明。
  領班納罕,“小姐,你一個人?”
  有人說:“她是我朋友。”
  方倍一看,可真巧,正是那個叫溫帶的年輕人。
  他有一股懶洋洋氣質,活潑眼神惹人喜歡。
  “請坐,這裏的黑麥啤酒一流。”
  牆壁上掛著女侍與客人合影照片,方倍看了看,找不到坤容。
  “今日歇工,到銀行辦事,不料一出來就遇見你一個人。”
  方倍問:“銀行也裝置染色玻璃?”
  “他們要長方型燈罩,我去量度過尺寸,可能要做一年以上。”
  “你怎麽會對這種手工藝發生興趣?”
  “是遺傳吧,家父與叔伯都是木匠,專工樓梯壁燈大門,姑母做美術陶瓷,家母冶金設計金銀首飾。”
  “多麽有趣。”
  “自幼看慣大人自由自在生活,覺得寫意,故此入行。”
  “你可記得一個叫王正申的客人?”
  他微笑不答。
  “孫公允呢,是一位女士。”
  “人客的端倪,不宜透露,請你見諒。”
  方倍表示諒解,沒想到他早有戒心。
  “不過,這次我不會平白放過你,我想得到你電話。”
  方倍把報館替她印的名片給他。
  “方舟,多麽好聽名字,真沒想到你是一名寫作人。”
  方倍伸出雙手,“我們都靠手作,自中古時代到文藝複興,工匠地位都不差,屬中產分子。”
  “但在工業革命之後便稍遜。”
  “不過隻要是巧匠,仍然受到尊敬,可惜寫作人一聽到稿匠二字便視作侮辱,他們都愛做文學家。”
  溫帶微笑,“你呢,你是哪一種寫作人?”
  “我希望做一個受讀者喜愛的寫作人,除了盡力寫作,什麽也不理。”
  溫帶拍手說:“講到我心坎裏去,不過,千萬記得收取酬勞。”
  方倍也笑,她看看手表,“我還有約會。”
  “我送你,請別推辭,我當作一項節目。”
  他對她有特殊好感。
  在門口方倍問領班,“坤容沒上班?”
  領班答:“坤容做夜更,小費比較好,她白天上課,你也來見工?”
  方倍客氣答:“我哪有資格。”
  領班笑了。
  溫帶送方倍到公園,他們老遠便看見馮乙站在湖畔花徑上等,他朝方倍揮手。
  溫帶問:“你男友?”
  “他是我的編輯上司。”
  “我們在此道別,我會給你打電話。”
  馮乙迎上來,看著溫帶背影,輕聲問:“你男友?”
  “我沒有男友,他叫溫帶,是我訪問對象。”
  “他的兄弟姐妹一定叫熱帶與寒帶。”
  “編輯果然喜歡擺弄文字。”
  “下一篇寫什麽?”
  “我有計劃寫二次大戰女護。”
  “嗯,歌星艾雯來訪,你有興趣訪問嗎?”
  方倍搖頭,“我不訪問名人,包括歌手演員運動員政客,我隻訪問普通人。”
  馮乙忽然垂頭,“你看,我就是為此喜歡你,去,放膽去做你的工作。”
  “有一個美國作家,他到全國訪問普通人,隨便在地圖上發飛鏢,射中何處便去那城,到埠找到電話薄即隨手一指,那人便是該次被訪者,每個人都有精彩故事。”
  馮乙點點頭,“你在自由職業中還要挑最自由的工作。”
  方倍笑起來。
  “你父母回來沒有?”
  “他們要出差一年。”
  “你可覺得寂寞,我能否乘虛而入?”
  “暫無機會。”
  這一天,日曆上寫著”阿琳發表會”。
  方倍沒想到會那樣熱鬧。
  原先以為隻有三兩本地記者到場,未料美國時尚電視台也蒞臨,頓時轟動起來,本地攝製隊也趕到,場麵熱哄哄。
  發表會方式特殊,沒有豔麗舞台及嘭嘭聲音樂,隻由模特兒穿著設計一位位走出來,近距離由阿琳介紹,歡迎來賓觸摸衣料及發問。
  衣服款式全屬晚裝,五款是新娘禮服,深得女記者欣賞,提問不絕,像價格,需多久多前訂製,顏色等等,氣氛融洽溫馨,像一個女生聚會。
  阿琳在完場時多謝一個人:“我的好友王方倍給我的鼓勵。”
  方倍愧不敢當,一直鼓掌,結果手心又紅又能痛。
  她拍攝照貓畫虎片角度比較特別,在後台取模特兒梳頭撲粉喝咖啡,原來她們全是阿琳親友,換句話說,全是真人,所以臉型身段煤不完美,有人嫌胸小,有人怨腿粗,有有恨死了早生的雙下巴,氣氛親切。
  方倍覺得發表會十分成功。
  第二天,方倍到報館寫專欄,最後一段這樣描述:“阿琳有禮,站在台上,感謝每一位親友,其實,她靠自身努力,一個遭人白眼歧視的單身母親,終於站起來,現在,她有資格為生活拚命了。”
  馮乙看過照片,奇說:“這是阿琳?她起碼瘦了三十磅,而且,發型服飾全部改變,再見麵很難認出來。”
  剛巧這時有人找方倍。
  “倍,我來拿照片。”
  嗬來人正是阿琳,她滿臉笑容,步伐輕盈。
  方倍把印好的照片交到她手中,“孩子好嗎?”
  “在托兒所,我這就去接她。”
  “阿琳,”方倍叫住她:“我給你介紹,這位是我編輯馮乙。”
  馮乙尷尬得幾乎無地自容,這可該如何解釋?方倍似頑童,永不替別人著想,魯莽行事。
  可是,慢著。
  隻見阿琳抬起頭,朝馮乙點點頭,連向前握手的意思也沒有,隻客套問候一聲,便轉身對方倍說:“我們再聯絡,記得來喝茶。”
  她轉身輕快離去。
  方倍先是一怔,隨即,打心底笑出來。
  她笑彎了腰,笑出眼淚。
  方倍由衷替阿琳高興,阿琳已經走出寂寥,努力生活,她已忘卻虛無飄渺的羅曼史。
  方倍看著馮乙輕輕說:“你不用躲她,她根本不記得你是誰。”
  馮乙怔怔坐下,這時才知道慶幸,“那多好,”他說:“事情不會有更好的結局了。”
  方倍對他的大方磊落刮目相看。
  接著幾日,方倍忙做功課應付段考,她把筆記送到宿舍借坤容溫習。
  坤容正預備出外工作,方倍看到她打扮一呆。
  坤容不算濃妝,隻不過粘了假睫毛及搽上鮮紅唇膏,可是看上去她豔麗無比,叫人呆視。
  她罩上外套,笑說:“多謝你的筆記,可省下我多少時間。”
  方倍問:“收入好嗎?”
  “光是小費已夠開銷,一年後可專心向學。”
  方倍放下心來,這還算值得。
  “有一本雜誌邀請我拍攝起豔照。”
  方倍一顆心又吊起來。
  “我拒絕了。”
  方倍籲出一口濁氣。
  坤容卻說:“聽說年尾花花公子雜誌會北上招兵買馬,那才是好機會。”
  方倍被她氣壞。
  坤容置了一部二手小車代步,她瀟灑離去。
  方倍忽然想到她讀過的一段訪問:一名十五歲妓女述說她首次得到二百五十元酬勞,頓時認為得到力量。
  金錢是力量。
  周末,方倍挽著一籃水果去訪二次大戰在荷蘭軍營出任看護的湯默斯女士。
  她說:“十八歲的我隨軍隊出發,彼時已有麻醉劑及嗎啡止痛劑,前輩同我說:“瑪麗,你不必忍受病人在清醒狀況下截肢,多麽幸運。”
  方倍聽得寒毛直豎。
  “可是戰爭慘況還叫我發抖,每晚失眠。有一個年輕軍人,我照顧了他三天,我收到他家人的巧克力,問他要不要,他說:‘請剝給我’,我喂他吃了一粒,他說美味,當夜,他便辭世,我不記得他的名字,但是我記得他的微笑。”
  方倍落下淚來。
  “我軍在荷蘭與納粹抗爭犧牲七千餘士兵,墳場由曆屆小學生照顧打掃,老師與家長每年說出英勇事跡,荷蘭每年送鬱金香花給我們,荷蘭家庭免費招待老兵旅遊,去年我入境時出示護照,負責官員對我說:‘女士,大戰時你到敝國,毋須出示護照,今日,我們也不必查看護照’。”
  嗬,竟這樣知恩,可見民族性格確分高下。
  “今年還去荷蘭嗎?”
  湯默士女士答:“年事已高,走不動了。”
  她讓方倍看她當年穿著的看護製服。
  方倍握住她的雙手一會才告辭。
  每次訪問這種偉大的普通人都叫方倍震蕩,心情久久不能平複。
  回到家,管家歡笑著迎出,“小倍,你媽媽回來了。”
  方倍本來應當雀躍,但是她卻比往日冷靜。
  她肚子裏有一大堆問題:不知怎樣問,幾時問,抑或不該問。
  孫公允女士走出來,看到女兒,嚇一跳:“皮膚又黑又粗,雙眼浮腫,這是怎麽一回事?”
  方倍上前握住母親的手,“好嗎,工作進展如何,爸爸沒有回來?”
  “我們一切都好,淨牽掛你。”
  她這次回來,隻逗留一日一夜,而且,要出去與客戶談生意,孫女士這樣要求:“小倍,與我一起見客。”
  方倍立刻推辭:“我需準備功課段考。”
  孫公允看牢女兒:“我不是征求你同意,請立刻更衣。”
  管家已把淑女套裝取出交到方倍手中。
  方倍歎一口氣,淋浴吹頭化淡妝換上出客服,母親進來看過讚道:“判若二人。”
  她替女兒戴上鑽石耳環及鑽表。
  小倍陪母親出席宴會。
  客戶三代土生,最近打算回鄉建一所中學回饋祖國,因此聯絡王氏伉麗,這家人姓老,夫婦才四十餘歲就被人叫老先生老太太,他們長子在史丹福商科畢業,完全不識中文,他坐在方倍身邊,對她略感興趣,與她攀談。
  “孫子即孫逸仙博士嗎?”
  “那是兩個人,當中差一千年。”
  “嗬,那麽魯迅是否即老殘?”
  “不,老殘不姓老,還有,唐太宗也不姓唐。”
  那年輕人甚覺沒趣,“你也是土生?”
  方倍忽然歎氣,“你我是五十步與一百步。”
  這次小老先生聽懂了,他笑著與方倍握手。
  他有一個好名字,叫老聰亮,他叫方倍有空去加州找他。
  宴會散了,孫女士順利得到合約,“小倍,我們一起到安徽去考察一下。”
  方倍誠懇地說:“我敬愛的母親,請您到建築公司招聘適合人選,栽培接班人及合作夥伴,我有自己的興趣及工作,請你諒解包涵。”
  母親微微變色,這次,語氣比較重了一點,她說:“你一點不像我,不肖女。”
  方倍失去活潑,低頭不語。
  “我有一批建築材料,這幾日會運到,你替我簽收吧。”
  方倍額角冒出汗珠,她自覺食君之祿,未能忠君之事,十分慚愧。
  那晚母親提早休息,第二天一早到飛機場去,方倍在玄關等她。
  孫公允麵色稍霽,“起來了?”
  方倍駕車送母親,途中她鼓起勇氣,“媽媽——”
  孫女士答:“放心,我愛你不能更多,也不會更少。”
  方倍還能講什麽呢,可是她原先要說的,並非求母親原諒。
  “媽媽,你那些古董建築材料——”
  “對,我找到一條清朝門檻,你知道那是什麽?”
  方倍隻得回答:“中國古老房屋門口都有一條木方,攔住門口,用來阻擋灰塵昆蟲之類。”
  孫女士笑,“說得差不多,滬人形容一個人機靈,叫做‘門檻精’:伊門檻精的得來,可見跨過這門檻,是一宗學問。”
  “這是一條舊木,用來做什麽?”
  “門檻用堅固楠木製造,把它升級,用來做橫梁,也是設計。”
  “你都打算運到紐約嗎?”
  孫公允不再回答:“有空與老聰亮通電話,你們可以成為一對。”
  母親揮揮手又走了,也許,她覺得那樣才是優質生活:行內知名,高高在上,收入豐富,周遊列國。
  年輕的王方倍看著,反而覺得累。
  回到家裏,隻見一個中年漢子蹲在一輛小貨車旁邊,看見她站起來,“王小姐你回來了,我叫查理,王太太吩咐你簽收。”
  方倍見他老實,輕輕問:“隻這麽多?”心中有了主意。
  中年人搔搔平頭,“王太太隻叫我送一條門檻給她過目。”
  方倍不動聲色地問:“還有嗎?”
  “在我倉庫裏。”
  方倍說:“大家是熟人,帶我去看看。”
  中年人隻想多做生意,連聲答允。
  管家追出來,“小倍,別上陌生人車子,你駕四驅車尾隨隨便便,辦完事即回來。”
  方倍感激地點頭。
  那座倉庫在郊區,方倍讀報,知道不法之徒時時利用類似大型倉庫做大麻種植場,一次收成三千餘株,零售價達百萬之钜。
  方倍內心忐忑。
  他們把車子停好,中年人說:“歡迎到胡氏建築材料。”
  方倍走進大門,對胡氏肅然起敬,倉房麵積不小,規模整齊,沒想到他還親自送貨。
  隻見倉庫分開幾個部份,一個角落處理木材,另一處正替磚塊加工。
  方倍走近一看,吃一大驚,表麵強作鎮定,隻見兩個工人努力用細沙紙用心把每塊地磚上一會字樣磨掉,這幾個字正是’中國製造’。
  磚正麵印有南美馬雅象形文字,其中一個字畫成古樸可愛的豹子,自幼閱讀國家地理雜誌的方倍即時認出這個字讀’巴蘭’,正是豹子的意思。
  這一批磚頭,看樣子全打算以贗品出售。
  本來貨真價實中國製造,磨去字樣,加工,敲去角落,形成人為斑駁,再熏黑,便是古文明馬雅族古董,轉售給大都會暴發戶,從中獲取暴利。
  這批磚頭最適合放在什麽地方?方倍一下子想到後園泳池邊噴泉壁。
  她看夠了。
  方倍向胡氏告辭。
  胡伯說:“王太太的訂貨我會準時交上。”
  他怕方倍迷路,親自駕車領她出公路,如比周到,可知王太太真是他的大客戶。
  沿途駕車回家,看到公路邊聚集著一小群人,方倍天生好奇,緩緩駛停了車,問他們:“什麽事?”
  一個少女走近,淚眼汪汪,“昨晚汽車失事,我們四名同學在此喪生。”
  方倍的心咚一聲跌到腳底。
  那少女的眼淚汩汩流下。
  “哪間學校?”
  卡臣格蘭中學,他們全是應屆畢業生,已蒙大學錄取,周末露營回家,不知怎地,司機忽然決定在此轉彎,與大貨櫃車迎頭相撞,四人即時身亡。”
  少女嗚咽哭泣,她的朋友過來抱住她。
  他們一群人在現場獻上鮮花,貼上照片。
  方倍把車子駛回報館,先給管家一個電話:“我已回市區,待會回來吃飯。”
  “一人還是二人?”
  馮乙在一旁露出盼望的樣子,方倍答:“兩個人。”
  方倍找出車禍照片細看,隻見一輛房車撞得稀爛,宛如一堆廢鐵,貨車司機輕傷,可是他驚嚇過度,不能走路,記者隻聽見他喃喃說:“這麽大貨車為什麽他們看不到?我刹車不及……”
  車禍中受害人年齡由十八至十九歲。
  馮乙歎口氣,“這是世上最大的損失,試想想本國栽培一個年輕人需要多少人力物力:十多年免費教育及醫療,努力發掘他們所長,好不容易成人,就將踏入社會服務,繳稅,卻遇上這種車禍。”
  方倍說:“我聽說省府已經立例:一輛車裏不準乘兩名以上少年,除非他們是兄弟,就是要防止類似慘劇。”
  “我不知詳情,每年暑假總有好幾宗車禍,陌生人看著都忍不住悲痛,不要說是親友。”
  “父母……”
  “真殘忍可是。”
  “不孝之中的極端。”
  “車子為什麽忽然在大路上轉彎?”
  “永遠不會有人知道了。”
  方倍胸口仍然炙痛。
  馮乙低頭在電腦上讀稿拚版,土頭土腦的他一向隻管全神貫注做好本份,方倍在這一刻不由得對他特別好感。
  她坐在他身邊,“今晚到舍下便飯如何?”
  馮乙微笑,立刻警惕:阿乙,切莫有非份之想,嘴裏隨和地回答:“好呀。”
  夏季,太陽到九點多才下山,他們在家吃完麵食,方倍到花店買了一大盆水仙花。
  “到什麽地方去?”
  “車禍現場。”
  馮乙輕輕吟道:“美麗的水仙花,我們泣見早逝的你,如旭日未屆中午——”
  方倍駕車出去,隻見現場隻剩下照片與花束,她下車尊敬地把花盆放好,鞠一個躬。
  這時她聽見身後有一個聲音說:“是阿摩的同學嗎?”
  方倍回頭,看到一個白發老翁。
  他說:“我是阿摩外公。”
  方倍實在不忍,看了看那個叫阿摩少年的照片,她點點頭。
  “多謝你。”
  方倍低聲答:“不客氣。”
  老翁說:“告訴我,阿摩在課室裏是什麽樣的學生。”
  方倍凝視照片,“阿摩英俊,高大,女生都喜歡他,他待人有禮,誠實,是個班長,其他同學有難題,總找他解決,他慷慨,從不吝嗇時間或金錢,喜歡請客。”
  老翁拭淚。
  方倍說下去:“教師以他為榮,同學愛戴他。”
  “他們說,阿摩駕駛不小心——”
  “警方正予以調查,也許是貨車煞掣問題。”
  “是,是。”
  方倍說:“時候不早了,你請回家吧,家人需要你。”
  “是,小姐,你說得對。”
  “你先上車。”
  方倍看著老先生駕車離去,她才上車。
  馮乙耐心等她,“可要喝杯咖啡?”
  方倍說:“人生無常,我忽然覺得害怕,想回家躲進被窩。”
  “這篇特寫叫什麽名字?”
  “’告訴我,他是一個什麽樣的學生’。”
  “方舟,你真會賺人熱淚。”
  “又名:請小心駕駛。”
  “這一切都是超速之故。”
  “叫外公來鞠躬,真是不該。”
  馮乙送方倍回家,在門口問:“你父母可有門戶階級之見?”
  “他們不是那們的人,況且,你堂堂清華門生,學識精湛,有什麽好怕。”
  “我英文沒你的好。”
  “的確,我俚語比你懂得多。”
  “考一考我。”
  “譬如pimp這個字,本來是壞字,指皮條客,但現在,如果說:你的打扮夠pimp,即時髦入格。”
  “什麽?”
  方倍得意洋洋,“Dude,你不知道吧。”
  馮乙笑出聲來,一個叫他笑,而不用他哄她笑的女孩子,到什麽地方去找!
  方倍說:“你的中文程度高,才叫人羨慕。”
  “我教你。”
  “我希望你送一本成語大全給我,那簡直是華裔心靈雞湯大全,所有做人道理都在裏邊。”
  馮乙笑,“這個說法倒新鮮。”
  “像欲速則不達,小不忍則大亂,吃虧即便宜,五十步笑一百步,己所不欲,勿失於人……真是個寶藏,何必崇洋,這些民間智慧勝過西洋哲學多多。”
  “你是一個妙趣女郎。”
  方倍很高興,“是嗎,你真那麽想?”
  一個星期後,方倍的母親叫她去紐約。
  管家說:“飛機票在書桌上,我已替你收拾了行李。”
  方倍歎口氣坐下。
  “人家巴不得去紐約,會雀躍。”
  方倍又歎口氣。
  “是不舍得馮先生嗎,叫他一起出發好了。”
  “不,不是馮先生。”
  “那麽,明早我送你去飛機場。”
  這時坤容來找她,聽見紐約兩字,雙眼發亮。
  她把筆記還給方倍,“你真幸福。”
  “你近況如何?”
  “我搬到住宅區一間地庫住,獨門獨戶,那家人很幹淨,租金也比宿舍便宜。你有事,仍打我手提電話好了。”
  管家又管閑事,“坤小姐,你要當心,夏天莫開窗睡覺。”
  有母親的人嫌老媽嚕蘇,沒有母親的人聽到忠告鼻子發酸。
  方倍問:“去紐約,要給你些什麽嗎?”
  坤容答:“到紐約不是為購物,到處走走,吸收一下那大熔鍋的氣息。逛大都會,現代與曆史博物館,看大百貨公司櫥窗布置,到大學探訪…。”
  方倍微笑,“我請你,一起來吧。”
  管家慫恿,“好朋友一起旅行最開心。”
  坤容猶疑,“我不想打擾。”
  “加多雙筷子而已。”
  坤容說:“所費無幾,我打算將來自費旅行,方倍,我們是你朋友,不是你跟班。”
  方倍還未說放,管家先大聲讚好:“有誌氣。”
  方倍與坤容握手道別。
  第二天下午她抵達紐約這個大都會,紐約,從前叫新港,稍後被英殖民政府更名為新約克郡,即紐約,沿用至今,是世界最大港口之一。
  孫女士派秘書接女兒,她真的那麽忙?當然不是抽不出空來,她有點過時,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的遺風是人越忙越高貴,她一時轉不過軚,一直到廿一世紀還在忙,頗為老套。
  車子把方倍接到格林威治村一間公寓,一進門便看到母親整套名貴行李箱,方倍把她的帆布袋一扔,便到廚房找冰淇淋裹腹。
  淋浴時聽見電話鈴響,不予理睬,擦著頭發出來,發覺是母親在錄音機留言:“小倍,車子三十分鍾之後即三時三十分在樓下接你,請穿帶整齊。”
  母親是管理科精英,發號施令,一流真確明晰。
  方倍打開行李,挑一件白襯衫配牛仔褲,是一位著名時裝設計師說的:如有猶疑,白襯衫加牛仔褲。
  她看到床頭幾上有一條珍珠項鏈,便隨手戴上,以示尊重。
  她喜歡格村環境,等車時東張西望,到小店買咖啡,司機差些找不到她。
  上了車,司機把她載到一間叫錦鯉的畫廊,日本人現在把這金魚也當作是他們的特產,叫Koi。
  私人畫廊作日式裝修,玄關牆上有一件纏紫藤的古董和服撐開掛起,這次展覽卻是西洋作品。
  接待員走近介紹:“這是加拿大沙省五人展。”
  方倍忍俊不住,加國老是喜把藝術家紮起來一捆捆,先有七人群,再有五人展,獨門獨戶仿佛擔不起場麵似。
  隻見孫公允匆匆走近,她一見女兒,微微皺上眉頭,低聲說:“不準你嬉皮笑臉,柏太太要見你呢。”
  “誰是柏太太?”
  “媽媽的業主即該次在客柏爾曼太太,我同你說話你總不放心上,柏爾曼先生是美籍猶太裔傳媒巨賈。”
  “是是是。”
  這時,有人問:“客人來了嗎?”
  一個穿黑色唐裝衫褲的華裔笑著走出來,“這是小方倍嗎?”語氣好不親切。
  方倍知道這便是母親的大客戶柏太太,連忙恭敬地稱呼。
  她在畫廊內廳擺下茶點招呼方倍。
  柏太太沒想到方倍如此樸實可愛,十分喜歡。
  方倍也打量這位柏太太,發覺她並不是美人,長方臉,高顴骨,狹細的東方人杏眼,褚色皮膚,有一陣子,專售給洋人的油畫上,就畫著像她這樣相貌的蜑家女,站在舢板上,背著嬰兒。
  這大抵是外國人心目中的東方美人吧。
  隻聽得柏太太說:“方倍你一定很奇怪我為什麽邀請你來見麵吧。”
  方倍也好奇。
  這時孫女士身旁幾個電話響鬧不已,她說:“我出去處理這些人。”
  柏太太講下去:“方倍,我是你的讀者,我一口氣讀了你七篇專訪,深覺感動。我看過許多名有訪問,柏氏雜誌上全是膚淺的電影明星宣傳,我同老頭說過多次,訪問不一定要揭秘,方倍,你證實了我的看法。”
  方倍外到極點。
  她真的太幸運了,不不,所有讀者平等,闊太太與白領女一般受到尊重,方倍隻是覺得有能力得到讀者青睞,是她畢生榮幸。
  “你文字簡單,感情真摯,開頭我還以為是高手故意用素筆吸引讀者,原來真是一個仍在讀書的孩子。”
  方倍隻得說:“我不小了。”
  “柏氏打算收購這幾家華文報,你有什麽意見?”
  方倍據實答:“我不懂呢。”
  柏太太笑:“你做主筆吧。”
  方倍開始結巴。
  柏太太看著她說:“令尊令堂八麵玲瓏,你卻是老實戶頭。”
  方倍一時不知是褒貶,一味唯唯喏喏。
  “我不打擾你了,你遊玩數天,實際收入幾篇旅遊誌吧,喜歡什麽,同我講好了。”
  方倍沒想到這麽快便大赦,最怕應酬的她十分開心,打心底笑出來。
  這一切,柏太太都看在眼裏,由衷歡喜這個少女。
  孫公允聽完幾個電話回來,發覺女兒已經離去。
  “什麽?”她十分意外。
  柏太太說:“公允,都是你功勞,任由女兒意向,給她自由自主,公允,我也有兩個女兒,我要跟你學習,她們毋須承繼家庭事業。”
  方倍如甩了繩子的猢猻,一溜煙跑到百老匯買高價黑市票看音樂劇,散場後到爵士樂酒吧喝咖啡,最後她鬥膽與黑人計程車司機吵了起來,拒付小費,痛快得難以形容。
  回到公寓她好好睡了一覺,半夜,母親回來,在床頭輕輕說:“你這邋遢和尚,卻討得柏太太歡心。”
  第二天醒來,方倍一早出門,到大都會博物館,她走得足踝酸痛,在文生梵哥畫前發蚩,與同場參觀的美術生一起發表意見。
  ——”薩弗陀達得的功力為世人低估。”
  “那是因為他宣告過度吧。”
  “可見藝術家在這方麵需要節製。”
  “達利晚年在空白畫布上署名出售,任由他人代畫,他一直等錢用。”
  “你有見過他年輕時照片嗎,長得像阿殊安勃洛地,一點也不猥瑣……”
  方倍給馮乙短訊:“希望你也在這裏。”
  馮乙開心得在報社滿場飛,心想:“她想念我,她想念我。”
  方倍玩了三天,想回家。
  母親告訴她:“柏太太請你吃飯。”
  方倍先到那層正在裝修價值千萬美元的鎮屋參觀,隻見處處拆得稀爛,但是天台上的植物溫室已經做妥,那些長方形染色玻璃發揮了最美的作用,方倍默不作聲,暗暗佩服母親。
  柏太太與兩個女兒陪方倍吃飯,小孩會講一些普通話,混血兒長得很漂亮,衣著隨和,逗人喜歡。
  不一會她們的父親回來了。
  方倍嚇一跳,柏爾曼老得不能再老,背脊已經佝僂,頭發全部掉光,像孩子們的太公,柏太太的祖父,可是一雙眼睛,卻仍然晶光四射。
  方倍尷尬地低頭。
  柏太太親昵地叫他老頭。
  他目光炯炯看著方倍,“幸會幸會,你就是文章叫人流淚的孩子?”
  方倍連忙站起來。
  柏太太笑著按她坐下,“老頭,你別掃興,你做你的事去,別在此妨礙我們雅興。”
  他哈哈笑著離去,孩子們跑過去一人一邊抱著他的腿,叫他舉步艱難,保母笑著過來拉走孩子,一家人笑聲更加響亮。
  有人會以為這是一段買賣婚姻,可是當事人卻有他們的快樂,唉,一家有知一家事,旁觀者太悲觀了。
  柏太太告訴方倍:“他九月八十一歲大壽。”
  方倍點點頭。
  “我打算逐一收購北美洲華文報,逐一做好,不計成本,隻為社群服務,你說好不好?”
  方倍由衷地再次站立,“好極了,我代表華僑向你道謝。”
  “老頭問我三十歲要何種生日禮物,我同他表示這個意願,我本身也是新聞係學生,在一次訪問中與他認識。”
  方倍靜靜喝茶。
  飯後,她看一看時間,輕輕告辭。
  “希望將來你會幫我忙。”
  “柏太太你太客氣。”
  沒料到柏爾曼也出來送客,方倍有點受寵若驚,仍由司機送回原處。
  孫公允問女兒:“經曆如何?”
  “柏氏夫婦非常客套有禮。”
  “可有提起我?”
  “媽媽,我有話同你說——”
  偏偏這時電話鈴響,孫公允一聽便失聲:“漏水?我馬上來。”
  她那份工作也不容易,天都黑了,孫公允匆忙外出。
  方倍躺在床上想:憑什麽批評父母的生產手法呢,是他倆提供豐衣足食,把他養得這麽大,一樣不缺,學費、嫁妝,一應俱全,做女兒的感恩還來不及。
  你看坤容,比她聰明,比她能幹,卻每走一步路均需披荊斬棘,勾得手下足鮮血淋漓,更招以冷嘲熱諷。
  人自出生那日便講運氣的吧,幸而年輕人吃苦不算什麽,也不會阻止坤容出人頭地。
  第二天方倍收拾行李。
  孫女士問:“你要回去?”
  方倍點頭:“我急著回校追功課。”
  孫公允歎口氣,“你這孩子到底是不是我女兒?”
  方倍卻擁抱母親,“是,是,我永遠是爸媽的女兒。”
  “你爸在阿裏桑那州替一名華僑建築一座空氣調節設備齊全的四合院。”
  方倍駭笑,阿裏桑那州。
  盡管匪夷所思,方倍第二天還是回了家。
  飛機觸地,她鬆口氣,幾乎想親吻土地。
  灰紫天空,陰涼天氣,微雨,方倍頓感舒適。
  管家給她開門,握緊她的手,“真想念你。”
  方倍送上一隻手袋,“運河街最佳冒牌貨。”
  管家笑得落淚,欣然收下,要到一年之後,她才知道,手袋貨真價實,法國原裝。
  方倍為坤容與馮乙也帶了禮物。
  她先去找馮乙,一進編輯部,便看到一個年輕女子穿著小背心伏在馮乙對麵嘟嘟囔囔不知說些什麽,額角幾乎碰到馮乙。
  方倍隻覺好笑,看,每一個男人都值得一些女性來灌迷湯,她有所圖,他欣然受落,隻要雙方你情我願,交易愉快,有何不可,何需旁人吃醋。
  方倍咳嗽一聲,那女子見有人打擾,怒目相視。
  馮乙喜悅地跳起來,“方舟,你回來了。”
  那女子悻悻走開。
  方倍看著她,“是誰啊。”
  “報館新來的接線生。”
  原來如此,方倍取出禮物,“看看可喜歡。”
  馮乙尚未拆開便說:“喜歡。”
  “你知道是什麽?”
  馮乙眉開眼笑,“鋼筆,要不,是手表。”
  “是一枚銀製書簽。”
  “啊,我回家慢慢看,“他把禮物放時近胸口的口袋裏,“做了特寫沒有?”
  “我休息一下就開工。”
  “這裏有一段新聞,不過,你不妨自由發揮。”
  “我看看。”
  方倍把報紙取過一看,見是一段祝賀啟事:“小約翰,我們的奇跡嬰兒,一歲生辰快樂,爸媽(祝柏林夫婦)”,啟事上端附著可愛男嬰照片。
  方倍笑,“咦,為什麽說是奇跡?值得調查,我去看看。”
  “方倍,今晚吃飯。”
  “我六時許再與你通電話。”
  方倍駕車經過社區中心路,發覺電線杆上有一段告示:“一千五百元賞金:作為平安交還娜拉的報酬,娜拉是一磅重金絲‘茶杯’犬,六月十七日在鄧飛街與三十四路附近遺失,當時它戴著黑色領圈,圈上有水晶石拚出他名字,任何人士有娜拉消息請即電,它主人至悲想念,但求它回到家中,不予追究!”
  方倍立刻決定且丟下那奇跡嬰兒,先為娜拉打算。
  怎麽會有人說缺乏寫作題材呢,不一定要待大時代來臨,況且,任何時間都是大時代,因為我們就存活在這段時間裏。
  她照著招貼上的電話打過去,與狗主聯絡,狗主是位老太太,一聽是娜拉的消息,十分興奮,後來知道尚無影蹤,又再泄氣。
  “我是記者,我幫你宣傳,或者有幫助。”
  “請到柏路三四七號。”
  方倍駕車前往該地址。
  隻見前園一名老太太站在門前等她,叫方倍驚喜的是屋子整幅牆壁上十多尺高六七尺寬全部都攀滿粉紅色的流浪玫瑰花,這是一幅花牆,香氣撲鼻,方倍連忙拍攝。
  老太太說:“我姓梅,與保母同居。”
  “你的親人呢?”
  “三個子女七個孫兒兩名曾孫,他們假期時來看望,是我不願與他們同住,亦拒入老人宿舍。”
  保母斟出茶來。
  “請幫我尋回娜拉,它已十歲。”
  “我盡力而為。”
  “刊登在中文報有效力嗎?”
  “嘿,諳中文的人泰半也懂英語,雙贏。”
  “拜托你了王小姐。”
  方倍又立刻趕回報館,刊登老太太背影及花牆照片。
  馮乙驚問:“這是什麽花!”
  真豔奇可是,有種女子,長得美,生性不定,去到哪裏是哪裏,亦被人昵稱為流浪玫瑰。”
  “小狗亦趣致,怎麽可能隻得一磅重。”
  “那偷狗賊真無良。”
  “可能找算轉售給寵物店吧。”
  特寫第二早刊出,下午就有消息,方倍趕到梅太太家,隻見老人抱著小狗笑吟吟。
  保母說:“一個金發少女把狗交上取了賞金離去,隻說她也是受人所托。”
  “可有報警?”
  “事先說妥不予追究。”
  “終於得到美滿結局,以後小心。”
  “是,是。”
  方倍又替老太太拍了照片。
  與坤容說起,她卻嗤之以鼻,“世上多少天災人禍大新聞,華南洪水為患,又不見你如許熱心。”
  方倍笑吟吟,“你妒忌我。”
  “不是說有禮物呈上?”
  “我手提上下飛機,是一套現代美術館的名畫瓷杯。”
  坤容一聽,忽然動氣,“這種驕矜的雜物有個鬼用,你不如送我一件大衣,至少禦寒。”
  方倍咦一聲,“你怎麽知道還有最時新長羽絨大衣一件。”
  坤容穿上大衣,剛剛合身,不禁歎氣。
  方倍搔頭,“又怎麽了?”
  “我已辭去女侍一職。”
  方倍歡喜,“那種地方,做長了沒好處,到底社會始終蔑視出賣情色。”
  “你們都那樣講,可是人人喜歡俊男美女,口是心非。”
  “是呀,人類虛偽了五千年,往後一萬年,還得繼續戴假麵具。”
  “我已有小小一筆節蓄,以及一個男朋友。”
  方倍驀然抬頭,“坤,慎交男朋友。”
  “這個人你也認識。”
  輪到方倍歎氣,“是學校哪個不爭氣長不大的男同學?”
  “他叫溫帶,擁有一檔小生意,經濟獨立,很有性格。”
  方倍張大嘴巴,她臉色漸漸緩和,“啊,是,他。”
  “他來喝啤酒,我倆認識,攀談起來,他同我說:公司政策是顧客不可約會婦女侍,故些勸我辭職。”
  方倍立刻說:“這是個好人。”
  “那你不反對?”
  方倍答:“坤,你離開了家孑然一人在外,你所有的隻是你自己,你額外小心之外,更需額外小心。”
  坤容無奈地苦笑。
  方倍說:“溫帶至少還有一個地址,我知道他住在什麽地方,可尋他算帳。”
  坤容說:“我可以在他鋪子裏逗留整天,那些七彩繽紛的玻璃,美不勝收,看他替我做的耳環。”
  坤容走近,方倍這才看到她戴著一紅一綠兩枚不同顏色的玻璃耳墜子,設計別致,有人顯然下了心思功夫,方倍心想,已經交換了信物,可見那人也重視這段感情,看樣子是個好開始。
  “溫帶說他與男朋友曾經去過他工作坊。”
  方倍連忙岔開話題:“請他替我做一對玻璃手鐲。”
  “我正在幫他設計一連串首飾,你可知道人類自數千年前就喜歡用貝殼珠子裝飾身體?”
  方倍微微笑,很代她高興。
  坤容問:“溫帶口中說的男朋友,可是你的編輯先生?”
  “不是的,他是一個很有威信的新聞工作者。”
  “對不起,我忘了,你是一個有妝筪的女子,不愁追求者不上門。”
  方倍勸說:“感情與學費均有了著落,說話也不必酸溜討人厭了!”
  坤容留下來吃飯,一直穿著大衣不願脫下,十分珍惜,管家替她們斟茶遞水,卻也挽著方倍送的手袋不放,叫方倍啼笑皆非。
  第二天,她想起那個叫約翰的奇跡嬰兒,決定造訪,她打電話到祝家,與祝太太談了一會。
  那年輕太太大方活潑,“你是記者,你看到我們的故事,約翰是本省最年幼的換心人,七月前做的手術成功。”
  “啊,怪不得。”
  “歡迎你來采訪。”
  方倍到玩具店挑了一套玩具到祝家去。
  祝太太迎出來,她十分健談,幼嬰與常兒無異,一般頑皮好動,祝太太掀起他衣服,方倍看到一條淡淡紅印自胸至腹,已幾乎完全消失,但方倍還是啊了一聲。
  他得到的,一定是他人失去的,方倍輕輕問:““誰是捐贈者?”
  祝太太這才收斂了笑容:“對方家庭不願與我們會麵,勉強不得,我們隻知是一名三歲男孩,血型並不吻合,但因約翰年幼,身體可容忍接納不同血型器官,醫生說約翰成長之後,可同時輸入A及O型血液,你可以說他是雙種人。”
  方倍說:“嘩。”
  “那家人很偉大,他們同醫生說:每一個人都應該做的事,毋需表揚,王小姐,你有在駕駛執照上填上捐贈器官一項嗎?”
  “我立刻補加。”
  祝太太自廚房取出新烤藍莓鬆餅,方倍一手一隻,吃得起勁,“唔唔”連聲。她就是這點討人歡喜。
  她拍了好些照片,最可愛一張是約翰淘氣搶過來扯她頭發,她倒在地下喊救命。
  馮乙看了隻覺驚慄,“剛換過心髒還這麽頑皮,如何應付那些健兒?”
  “真嚇人,三十分鍾沒停過爬上滾下,大人統共不用做別的事。”
  “啊,怪不得出生率越來越低,你呢,你可喜歡孩子?”
  方倍答:“你看他們的麵孔,上帝故意把他們生得如此可愛,以便他們存活。”
  “可以雇請保母吧。”
  “不,不,“方倍反對,“我不信任別人。”
  “那麽,你願意放棄工作照顧孩子?”
  “那是很久以後的事了。”
  “過了三十,即是超齡產婦,不信你問婦科醫生。”
  “可是近年有許多四十餘,歲的新媽媽。”
  “去到那麽盡,多麽危險。”
  方倍看著馮乙,忽然笑起來,“我們一寫一編怎麽會說到這種事上去?”
  馮乙訕訕:“我由家母親手帶大,感覺溫馨,母子無話不說。”
  方倍說:“我的保母叫瓜達露比洛佩斯,墨西哥裔,自幼把我帶大,所以我會說點西語。”
  “我們都很幸運。”
  專訪刊登後,讀者來信:“小約翰常做噩夢嗎”,“ “祝氏夫婦如何度過這個難關請與讀者分享”, “醫科驚人成就”, “兒童醫院值得褒獎”……反應熱烈。
  馮乙搔著頭,真沒想到這個新人專欄會如此受歡迎。
  這個夏季方倍過得真正舒服適意。
  真至一日大雨,她自圖書館回家,一進門,便看見父母的行李堆放在玄關。
  方倍喜悅地大聲叫:“爸,媽。”
  管家出來:“噓,噓。”
  “什麽事?”
  “他們剛上樓,形容憔悴,說是累得不得了,需要休息,叫你不要吵他們。”
  “可是身體不適?”
  “我也這樣問,他們說不必叫醫生。”
  方倍驚疑不已,“幾時回紐約?”
  “不去了。”管家亦覺意外。
  “什麽?”那做到一半的工程,又如何處理?
  “待他們休息過後,才慢慢問吧。”
  方倍輕輕走到樓上,隻見主臥室房門虛掩,她輕輕推開,看到母親俯睡,臉埋在枕頭裏。
  母親呢,方倍四處張望,忽然想起客房,過去探望,隻見父親和衣躺在床上。
  兩人都好似打完仗,累得不能動彈。
  這是前所未有的事,他倆一向有用不完的精力。
  對正正申孫公允夫婦來說,倦是弱者行為。
  當晚方倍滿懷納悶不床休息。
  她翻閱報紙,讀到一段小啟事:“給我美麗的母親,八月十五日,我再也不能擁抱你,也見不到你的微笑,傷痛無限,唯一安慰是知道上主召你回家安息,不久我會再度在你懷中,愛女莉莉上。”
  方倍歎口氣,熄卻床頭燈。
  就在這時,她聽到主臥室發出轟隆一聲響。
  嗬,方倍想,他們起來了,她剛想過去問侯,忽然聽見摔東西的聲音,不知是什麽瓷器,撞到牆上,碎成一萬片。
  真可惜,主臥室裏每件擺設,都經母親千錘百煉目光挑選,全屬精品,有一套小小法國露絲出品流金玻璃小花瓶,可愛玲瓏,不知能否存活。
  每個孩子都聽過父母吵架,世上有全無爭執的夫妻嗎?大抵沒有,方倍一向不管大人的事,通常她都會躲在房間佯裝什麽也沒有發生。
  有時母親問:“昨晚你聽到什麽?”她通常裝作茫然問:“嗄?”母親也就放心了。
  不過,他們也不是時常吵架的夫婦,有問題,在早餐桌上以會議形式解決,如果再嚴重一點,會找來律師陪同商議。
  今次大發雷霆,是罕有事件。
  聲響並沒有停下,接著,是家具移動聲,吆喝斥罵聲。
  ——”你竟如此糊塗!”
  “我完全不知實情,我遭代理欺騙。”
  “你不會驗一驗?掛在大堂中座,抬頭隻差呎,你就不辨真偽。”
  嗬,方倍驚心,東窗事發,是那些染色玻璃出了紕漏。
  “我沒想到,我付出高價。”
  這時,有人輕輕推開方倍房門,原來是管家。
  方倍握著管家的手,她坐到床邊。
  方倍問:“可要過去看看?”
  管家搖搖頭。
  方倍輕輕問:“會流血嗎?”
  “他們是斯文人。”
  “是,“方倍苦笑,“你認識他們的日子比我長。”
  管家問:“是什麽事,公還是私?”
  “一向都為公事。”
  私事上,這對夫婦也像合夥人一般,並無激情。
  管家說:“我回地庫休息,你不要怕。”
  管家疼惜方倍,仍當她是小孩。
  她離去以後,方倍聽見母親長長歎息的聲音。
  父親高聲說:“把那代理人抓出來向柏爾曼說個明白。”
  孫女士反問丈夫,“怎麽說,一個猶太人對另外一個猶太人說:’柏先生,十七世紀法國水晶燈固然是仿造的,可是,府上所有古董,都是三年舊的真貨’?”
  如果孫氏夫婦的聲音不是那樣苦惱,方倍真想笑出來,這是為上得山多終遇虎現身說法。
  孫公允頹然說:“沒想到柏爾曼會即時反臉。”
  “他說猶太人最恨被騙!即時發律師信叫我們停工,並且要刊登大小啟示揭發我們。”
  “這不是大炮轟螞蟻嗎?”
  “你,都是你的錯。”
  孫公允忽然累了,“我願一人承擔,當時你在阿裏桑那,毫不知情,你速速與我離婚拆夥。”
  沒想到王正申這樣回答:“這也是辦法,我立刻叫司徒律師來一趟。”
  方倍大吃一驚,忍無可忍,走到隔壁房間,推門進去。”爸,媽。”
  方倍張大嘴巴,不相信眼前就是她的父母。
  平日王氏伉儷永遠修飾整齊美觀,連方倍都沒見過如此邋遢的爸媽,隻見父親一臉胡須渣,白發叢生,頭頂小心遮掩的部位禿開來,眼肚深大,憔悴不堪。
  母親臉如黃膽,隻看到兩道深棕色紋出來的眼眉,她五官幾乎掛到下巴位置。
  方倍嚇得怔怔落淚,“怎麽了,“她顫聲問:“我家怎麽了?”
  隻聽得母親長歎一聲:“完了,接著全是吃官司的日子。”
  方倍連忙說:“不會的,不會的……”
  但是她並沒有信心,因此噤聲,咽下淚水。
  父親百忙中安慰女兒:“不管你事,小倍,你回房休息。”
  方倍提高聲音,“不要離婚,不要——”
  她再也說不下去,已經成年,還如此害怕父母分手。
  方倍靜靜回到臥室。
  接著,父母也再沒有製造噪音。
  第二天六點,管家喚方倍:“叫你呢。”
  父母都坐在會客室,司徒律師一早已經來到,他們商議妥當大事,正在簽名。
  母親抬起頭,“小倍,你小心聽著,你的生活學業均不受影響,不用擔心,這裏沒你的事。”
  沒你的事。”
  母親臉上又罩上嚴密完美的化妝,與昨夜判若二人,她緊小外套鈕扣,腰圍縮小三吋。
  父親頭頂添了黑色發臘,又顯得年輕。
  他們臉上全無歡容。
  司徒輕輕說:“二人公司解散,孫女士承擔所有責任,我會與柏爾曼交涉。”
  孫公允說:“他定要咬死我們。”
  律師答:“他也是生意人,總有轉圜餘地。”
  方倍發呆。
  王正申說:“先把大宅賣掉吧,存入小倍教育基金。”
  司徒說:“我即記得辦妥。”
  大家靜默下來。
  司徒律師這時輕輕說:“公允,其實這種事……遲早拆穿……客戶越來越精明……”
  孫女士臉色煞白。
  司徒歎口氣,“我先走一步。”
  方倍顫聲問:“盡快賠償,不行嗎?”
  孫公允解脫鈕扣,剝下外套,她的胸腹贅肉撲出來頓時下垂。
  她在會客室踱步。
  方倍忽然意味到還有其他問題。
  她渾身寒毛豎起。
  她瞪著父母。
  不止是一盞假水晶燈吧,可能其餘一切也都被揭穿了。
  果然,孫公允沙啞著喉嚨說:“小倍,我有話要說。”
  王正申吆喝她:“你還想說什麽?”
  孫公允也再次提高聲音:“你別管我。”
  王正申阻止,“這孩子在我們家不過三餐一宿,你別煩她好不好?”
  方倍越聽越奇,她忽然想起,爸媽的姓名都正氣凜然,正、申、公、允、但是生意手法卻沒遵從名字方向。
  “小倍,你得有個心理準備,“孫公允低聲說:“我們兩人都不是建築師。”
  王正申罵:“孫公允,我把你這張嘴切下來!”
  “我與他隻讀過設計科,建築專業,全是假的。”
  方倍睜開雙眼,這是噩夢,她快要醒來,這不是真的。
  “開始創業的時候,有人誤會我倆是建築師,叫一一聲則師,這稱呼太過悅耳,我竟沒有否認,一直沿稱了二十年。”
  王正申如泄氣皮球般坐下。
  方倍似金魚般嘴開了又合,隻是發不出聲音。
  孫公允說:“王正申,人家叫你建築師你可是沒有否認。”
  這時方倍哭起來。
  “對不起,小倍,牆上輝煌的燈畫全是假的,五千美元一張,連豪華相架,柏爾曼已查出此事,一定要叫我們身敗名裂。”
  把事實說出,孫女士像是鬆一口氣,她剝下名貴鑽飾,隨意放在桌子上,她說:“我累了,我想好好休息,別叫我。”
  她走到酒櫃前,挑一瓶拔蘭地,打開瓶塞,對著瓶口便喝。
  方倍焦急:“媽媽。”
  孫女士抬起頭來,眼光空洞,目無焦點,胸口像是已經掏空。
  她回到臥室,關上門,不再出來。
  方倍轉身,看到父親披上外套離去,一個家用了廿年建立,一夜之間就忽剌剌傾倒。
  方倍站在屋子中央,徬徨地轉圈。
  管家緩緩走近,“小倍,一位馮先生電話找你。”
  方倍搖頭,“我不聽電話。”
  “與朋友出去散散心。”
  “我不想上街。”
  “小倍,你在家也幫不到他們。”
  方倍抬起頭,管家抹去她淚痕說:“你已長大,考驗你的時刻來臨,堅強一點,拿出勇氣。”
  方倍握住管家的手,“是。”
  她回應馮乙電話,他有點擔心,“方舟,你不舒服?”
  方倍喃喃說:“大雨下了四十個日夜,挪亞與家人以及動物登上方舟……”
  “管家說你們家裏發生了一點事。”
  “她真多事,“
  “我可以分憂嗎?”
  方倍挑輕的說:“父母決定離婚。”
  “啊,我馬上來。”
  馮乙沒到,地產仲介帶著客人已經上門,方倍這才想想,父母已決定把房子出售。
  隻見兩個中年太太穿著香奈兒套裝,拎著配對手袋,全身裝備足夠為宣明會助養第三世界十個貧童十年。
  她們肆無忌憚地批評著房屋間隔及裝修。
  ——”太高調了,不懂欣賞。”
  “所以說裝修不能賣錢。”
  “主臥室今日不能進去?”
  經紀笑說:“紀太太,周太太,出售牌子一掛出來,就失之交臂了,如今地產朝天火熱,真有意思,照開價加三萬必定成交。”
  “我大把房產,我不急。”
  那周太太說:“那你是看不上眼了,哈哈,我要吧,同業主說,意思意思,加一萬,我喜歡這個海景。”
  經紀說:“我去同律師說。”
  “主人就在房裏,你同她說呀。”
  經紀回說:“一切交由律師處理。”
  方倍發愣,她一生隻住過一間屋子,就是這間高原路八三八號,賣了大屋,搬往何處?
  這些年她見坤容一年搬好幾次,欠了租,遭房東趕出,便急急帶著行李走,似喪家之犬,東家踢,西家蹂,因為窮,人家把她們當皮球耍玩,坤太太卻還要把陌生男人帶回家。
  方倍一向以這間大屋為榮,家是她的定海神針,如今這個家快要不存在了。
  她的耳畔嗡嗡響。
  忽然有人問她:“你是王小姐?你父母均是建築師,你也讀過建築?”
  方倍抬起頭,不發一言,看到周太太濃裝麵孔。
  “我兒子也想考建築係,平均分要多少才能入學?”
  方倍,勇氣呢,你的力氣呢。
  忽然方倍笑笑,溫和地同富泰相的周太太說:“那看你考哪間大學了,哈佛大學亦有建築係,倘若科學數學美術都有一百分,又有三名老師推薦,令郎又曾往第三世界救災,那麽,歡迎入學。”
  那周太太知道遭人挪揄,嗬一聲,不悅退下。
  方倍心中苦惱到極點,她想跑到叢林,大力搥胸大聲呼喊。
  幸虧這時馮乙來按鈴,方倍拉起他的手,“帶我走,走得越遠遠好。”
  “你想去何處,海濱亦或市中心?”
  方倍回答:“從這裏開車,一直往北部駛去,我們經過育空到阿拉斯加到阿留申群島,去到西伯利亞。”
  馮乙知道方倍受了刺激,微笑回答:“讓我先租一輛悍馬軍車。”
  方倍歎口氣,“男生口中說喜歡,是吃頓飯聊聊天看場戲散散步。可是,真要你們挑起責任,女生變成負擔,可劃不來,可是這樣?”
  馮乙看著她,“你怕不怕吃苦?”
  方倍忙不迭回答:“怕,怕得不得了。”
  “所以,我哪敢叫你跟我上車。”
  “據說如今二三十歲的老青年都住在家裏靠父母。”
  馮乙說:“我十二歲往中學寄宿就離開家裏,父母都有工作,我學習獨立。”
  “你確實是好青年。”
  馮乙感喟:“可是女孩子戀愛對象與品格無關,你有聽過一首歌嗎,叫《換你的微笑》,那少女說,願將一整個天空來換他的微笑,不計後果,多叫人氣餒,尊重呢,責任呢,都不願?”
  管家說得對,出來散散心,心情果然好過一些。
  “小倍,父母離異是父母的事,不要攬上身。”
  “倘若他們分手之後我三餐不繼呢?”
  “那是因為你要節食減肥吧,這麽大一個人,有手有腳,無不良嗜好,怎麽捱餓,天無絕人之路。”
  “馮乙,你真樂觀。”
  “我剛初抵埠,睡在一個牧師家的書房,找工作,進修,說好英語,周末在茶餐廳做侍應,晚上到球場打掃衛生間,什麽都做,終於進報館做打雜,出任校對,一年後當上助編,我不信餓飯這回事。”
  方倍露出敬服神色。
  “我的秘決是‘做好它’,在快餐廳洗廁所,也是一項勞動服務,不怕做,做得幹淨,領班眼睛雪亮,便推薦我做廚房,千萬不要高不成低不就,嘴巴無敵,手腳無力。”
  方倍怔怔地看著馮乙,患難見真情。
  “我們從事文字工作的人,更不應懼怕艱辛,試想想,一個個字寫出來,平麵,黑白,要與七彩活動聲響變化無窮的電子娛樂爭知音,多麽艱巨!”
  方倍一直點頭。
  “方倍,你不怕,你做得到,擱下大小姐架子,更是一條好漢。”
  方倍沉著下來,她握著拳頭,“多謝激勵。”
  “隨時效勞。”
  “送我回家吧,我擔心家母。”
  回到家,看見母親已經在簽署文件。
  方倍問司徒律師:“我們搬往何處?”
  “我替你倆租了一間公寓,兩房兩廳,待風波過後,另作打算。”
  “我倆?我父親呢?”
  “他回亞洲,暫時不會回來。”
  方倍不置信,“他丟下妻子?”
  律師說:“把他拖下水一點好處也無。”
  “不是說有難同當嗎?”
  孫女士忽然插嘴:“不不不,有難獨當。”
  她笑了,笑聲比哭聲還難聽,不過,見過大場麵的她始終沒有流淚,她這樣說:“是我錯,這是果,這不是因。”
  非常快,像一塊大石落到井裏,急墜,轟地一聲,水花四濺,已經到底,搶救再也不及。
  搬家那天,方倍到圖書館,回程一時不察,竟回到老家,隻見人去樓空,大門緊緊鎖著,這才如夢初醒,她垂頭回到公寓。
  家具剛剛放妥,管家一身汗,正在替她整理床鋪,隻見客廳隻有老房子玄關那般大小,她走到床邊,輕輕坐下。
  管家抹了抹汗,坐到她身邊,“小倍——”她忽然哽咽,這叫做家道中落,四個字解釋一切。
  方倍問:“我媽媽呢?”
  “她往日本辦事。”
  方倍茫然問:“你睡在什麽地方?”
  管家再也忍不住,她哭訴:““我已被辭退,小倍,以後,你得照顧自己。”
  方倍要過片刻才聽懂,“你們都不與我住?”
  管家抹幹眼淚,“你母親說你不再需要保母。”
  方倍低頭,“她說得對,我應當照顧自己生活起居。”
  “我教你用洗衣幹衣機,吸塵器在櫃裏,廚房有燉鍋,做難湯其實很容易,我不舍得走……”
  方倍問:“你有地方可去嗎?”
  “太太一向對我周到,五年前地方最低潮之際她助我買入一間平房。”
  “啊,那我放心了。”
  “她也付我豐裕的遣散費。”
  方倍點點頭,她忽然跳起來,“我的生活費呢?”
  “你放心,司徒律師管理你的教育基金,事情並不如看起來那麽壞,這一切不過是防對方抄家。”
  方倍不住搖頭,既有今日,何必當初。
  “希望過一陣子風平浪靜,太太又再叫我回來。”
  方倍雖然年輕,卻也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事。
  “我每個星期會來看你,給你處理家務。”
  “不,親愛的瓜達露比,你的責任已經完成,你不必為我擔心,許多十七八歲少年留學寄宿,比我更加能幹。”
  “這是司徒給你的本月零用,他留下一輛小小房車給你應用。”
  方倍我:“看,我這環境已經比許多人她。”
  她取出筆記開始寫專欄,全神貫注,做到一半口渴,抬頭,才發覺置身陌生環境,她愣住半晌,突然醒悟這狹小公寓往後就是她的家,不由得悲從中來。
  管家對她說:“我走了,明天再來。”
  “不用再來,我不會給你開門。”
  “我已配多一條門匙。”
  方倍急說:“喂,我約會男伴,你闖進來,可大大不便。”
  “那我事先說聲不好意思。”
  老好管家走了。
  像那些繡像小說裏的落難書生,至少她還有一個忠仆,廚房有意大利菠菜麵及香濃咖啡,還有一大盤羊腿,她都替小倍想好了。
  傍晚,馮乙咚咚敲門,他擒著白汁龍蝦及素蛟,滿臉笑容說:“趕快趁熱吃,吃飽了比較不那麽愁苦。”
  方倍啼笑皆非。
  馮乙打量好的新居,作出吃驚的樣子,“啊,方舟,你現在同我們一樣了。”
  方倍搖搖頭,“不,“她一點也不生氣,亦不怨懟,“你們比我能幹。”
  馮乙說:“我仍然愛你,不會更多,不會更少。”
  方倍默默點頭,像那些落難書生,她還有一個患難之交,夫複何求。
  馮乙告訴她:“華文報獲財團收購,我們換了老板。”
  方倍的心一動:“是誰?”
  “極之神秘,可是對我們動作情況十分了解,一上來便把兩個愛在社團吃喝吹的老人家開除掉,平日我最討厭他們剔著牙簽的模樣,此刻又覺惻然,往後,他們日子怎麽過?”
  方倍喜問:“你升上去了?”
  “是,我心驚膽顫。”
  “恭喜你死我活,你見過老板沒有?”
  “我隻見過公司律師。”
  方倍站想來,“真奇怪,難怪律師們業務越來越興旺,什麽都借他們嘴巴說出來,普通人講話已不算數。”
  “會計部人事部廣告部全體新人,平均年齡艱險似隻得十八歲,氣象一新。”
  “老板最終會出現吧。”
  “下星期一上午八時召見我們。”
  方倍忽然抓緊馮乙的手,“這是你幫我大忙的時候了,放我進去見他一麵。”
  馮乙愕然,“你並非我們職員。”
  “通融一次。”
  馮乙想一想,“你在接待處等,一到適當機會,我打電話叫你進來。”
  方倍鬆一口氣,“謝謝你。”
  “你想做我們同事,同我講已經足夠。”
  方倍說:“龍蝦都攤凍了,快動口。”
  晚上,方倍躺在小床上看牢天花板一會,忽覺眼澀,年輕的她覺得命運如脫疆之馬,已不在她控製範圍,她隻得無奈地鼻酸入睡。
  第二天她的收音機鬧鍾把她叫醒:“今日陽光充沛,氣溫高達攝氏二十六度……”
  方倍睜開眼,希望她仍然置身大宅,但是不,這不是噩夢,這是事實……她已搬到小公寓。
  住所大小沒有關係,她隻希望爸媽仍與她在一起。
  可是,母親的衣帽間比她此刻的寢室還要大,父親的運動室也足足占地三四百平方尺,他們不得不另外找地方居住。
  過一陣子吧,一定會習慣的。屆時,又存活下來,人類適應環境一向有一手,能縮能伸。
  星期一,方倍天未亮就起床梳洗請馮乙接她到報館。
  馮乙是個聰敏人,再也沒有問任何問題。
  他這樣說:“方舟,原來新老板是位華裔女士,助手稱她鄧小姐,本來可以去打探一下,她是何方神聖,但我的直覺告訴我,那是一件不禮貌的事。”
  方倍小心聆聽。
  “內部會議從八點到九點,招待茶點,可見氣氛輕鬆,近散會時你悄悄不經意闖入,大家扮作不知情,你可以訪問幾句。”
  方倍說:“我終身感激你。”
  “方舟,你瘦了許多,臉都尖了。”
  方倍苦笑問:“是嗎?”
  這幾天,她起碼瘦十多磅,以前圓圓純稚雙頰現在已經消失,眼睛卻增大近倍,五方倍換了樣子,今日的她看上去精練,沉著,成熟。
  患難使人成長,信焉。
  方倍在接待處等。
  第一個鍾頭還算易過,第二個小時叫她坐立不安。
  會議室裏仿佛有說不完的話,她如坐針氈,一杯咖啡早已涼幹,她的胃液驚惶竄動,唉,開口求人難。
  坐在門口的她一如乞丐。
  方倍清晨起來,煤無胃口吃早餐,到了中午,胃裏嘔酸,她忽然想吐,連忙從口袋掏出口香糖放進嘴裏嚼動。
  這一等等得腰酸背痛,終於叫王方倍知道什麽叫做冷板凳,什麽叫做上山打虎易,開口求人難。
  她強自忍著淒酸,淚水幾次在眼眶打轉。
  堅強,方倍,堅強。
  正在關口,會議室忽然大門打開,報館同事陸續走出來,人人表情舒暢,顯然會議氣氛及效果良好,勞資雙方洽商過程愉快。
  但是,馮乙忘記通知她。
  馮乙見利忘義,興奮得忘記朋友在會議室門外頭苦等。
  這就是朋友了,方倍的心冷了一截。
  這時馮乙也看到了她,頓時一愣,像是不認得她的樣子。
  方倍知道機不可失,連忙把私人恩怨撇在一旁,她急步搶進會議室,看到鄧融正預備離去,兩名助手一左一右幫她整理桌子上文件。
  方倍過去稱呼:“柏太太,可以讓我說幾句話嗎?”
  她們抬起頭來,看住這名不速之客。馮乙本來把住門口,此刻又回轉來。
  鄧融輕輕問:“方倍,你有話說?”
  方倍連忙回答:“你記得我就好,柏太太。”她忽然哽咽,“大家進中國人……”話甫出口,馬上覺得肉麻,虧她講得出口。
  鄧融對助手說:“你們先出去,我與方倍說幾句。”
  助手與馮乙退出。
  方倍鼓起勇氣,清心直說:“請原諒我父母。”
  鄧融攤開手:“怎樣原諒?”
  “請容許他們賠償,叫他們重頭開始,給他們一次機會,不要告發他們。”
  鄧融好氣又好笑:“他們叫你來?”
  “我自動央求。”
  “難為你了,方倍,我對你好感,才與你坦白,王氏夫婦聯手下欺詐客戶,已經超十年,他們停工後,我以十分之一價錢,叫人完工,新年工程人員對我說,王氏提供的一切所謂名貴古董材料,全屬贗品,統統偽造,你想想,客戶應當生氣嗎?”
  “是,柏太太。”
  “再追究下去,更加稀奇,原來王氏夫婦根本不是持有執照的建築師,從未一日讀過建築係,這是多麽可笑的事。”
  方倍低頭,“柏太太,我代他們致歉,請你網開一麵。”
  鄧融看著方倍,狹長雙眼露出迷惘的神色”“你還不知道吧。”
  方倍緩緩抬起頭,不知道什麽?
  鄧融輕輕說:“他們二人並未正式注冊,他倆隻是普通法即同居夫婦。”
  方倍臉色慘敗,這件事要由外方告訴她,實在不妙,看情況柏氏已把他們調查得一清二楚。
  不料鄧融接著說:“方倍,你也根本不是他們的親生女兒。”
  方倍耳聰目明畔嗡嗡作響。
  “你還不明白?他們兩人一生都是假,沒有一件真,他們生活在幻象中,四周圍的人都是騙局的受害人。”
  方倍全身冒出汗來。
  這時助手進來說:“鄧小姐,我們趕時間。”
  鄧融取起她手提包,““我要走了。”
  方倍不知哪能裏來的力氣,她拉住鄧融,“請給他們一次機會。”
  鄧融看著她,忽然歎一口氣,“方倍,我沒看錯你,你幾時來擔任我的主筆?”
  “我——”
  “你回去考慮,我也回去考慮,這樣可好?”
  方倍點點頭。
  “我們再聯絡。”
  助手一左一右撮擁著鄧融離去。
  馮乙這時才說:“我實在抽不出時間給你電話。”
  方倍揮手答:“沒關係,你已盡了力。”
  剛說完,她嘔吐起來,胃部痙攣,她完全失去了控製,把黃膽水都吐了出來,嘔得人家會議室臭氣薰天。
  馮乙連忙幫她善後。
  “對不起,對不起。”
  方倍急急離開報館。
  馮乙追上,“方倍,我送你。”
  方倍蹣跚走到街上,又嘔起來,這時胃已空蕩蕩,除出黃水,再也沒有食物渣滓。
  馮乙推她上車,方倍眼前發黑,閉上雙目。
  馮乙載她回家,扶她進公寓,衝杯熱茶,喂她喝下。
  “好些沒有?”
  方倍點點頭。
  “你與鄧小姐一早認識?”
  方倍忍不住微微笑,帶些荒涼意味,看這些知識青年,平日好端端有理想有抱負有見地,一碰到權貴,一個可以提拔他的人,立即不管三七廿一,尊稱她為小姐,與別的臭婆娘劃分界限。
  馮乙認識鄧融是個什麽樣的人嗎?聰敏的他,當然知道鄧小姐不過是泊到一個好碼頭,後台身份淩厲,商業社會,這便是一切,誰還會去理會鄧小姐個人學識修養品格。
  馮乙接著問:“她同你說什麽?”
  方倍輕輕答:“她說,她是我讀者。”
  “真的?你看,方舟,不枉我發掘你這個人才,以後,你要多寫點。”
  方倍閉上眼睛,““我累了。”
  “我改天再來看你。”
  方倍聽見關門聲。能怪馮乙嗎,當然不,他已做到最好,方倍昏然入睡。
  半明半滅中,她察覺管家來看她,喂她喝米粥,叫醫生來診治,醫生再三保證病人不過是疲勞過度,管家不放心,在客廳過夜。
  她責怪方倍:“你太叫人不放心。”
  方倍不出聲,她已多天沒有收到父母音訊。
  等到可以起來了,她做了一連串調查工作。
  她查明兩件事,第一:生死注冊處沒有王氏夫婦任何記錄,換言之,他們沒有生育過,王方倍的確不是他們親生。第二:他倆也未曾在任何一省注冊結婚。真難明,所有與證書有關事宜,他們都不屑正式辦妥,他們是奇人。
  方倍像被一噸磚塊兜頭兜腦打中,腦漿四濺,還怕有礙觀瞻,不住向人道歉,對不起對不起,一邊用手捂著頭,希望還有得挽回。
  沒得救了。
  她連哭都哭不出來。
  坤容來看她,她去開門,坤容懷疑地說:“我找方倍。”
  她都不認得她了。
  “坤容,我就是方倍。”
  坤容嚇一大跳,這個滿麵愁容,大眼機靈瘦削體弱的女孩是王方倍?
  “你似換了一個人!”
  方倍哭喪答:“我確是換了一個人。”
  坤容看到她手臂,立刻想到皮包骨三個字,方倍的衣服忽然大了好幾碼,可是此刻看到分明三圍,不比以前圓滾滾。
  坤容說:“許多破落戶子女一般活得好好,你要努力。”
  方倍幾乎被她氣哭。
  “我的意思是,你生活費與學費如有問題,我可以幫你。”
  方倍發怔,六個月前,她曾經如此安慰過坤容,沒想到今日她滾到穀底,要由坤容搭救。
  坤容有什麽辦法?但是她的語氣已經叫方倍放心。
  坤容握住她的手,“可憐,瘦成這樣,必是腸胃敏感,消化不良。”
  然後,坤容說到她自己:“倍,我與溫帶,計劃結婚,我將有自己的家了,我將努力珍惜這個家,你是我好友,請做我家上賓。”
  方倍聽畢,由衷說:“我替你高興與慶幸。”
  人類的因緣際遇,多麽奇怪。
  坤容問:“你怎麽搬了家,父母呢?”
  方倍答:“我家生意失敗,父母下伺機再起。”
  “生意人上落確實很在,我看報紙,常常有第二代把十多億祖業蝕清,再欠債數億。”
  方倍看著容光煥發的舊友,“恭喜你,坤容。”
  “我做的玻璃首飾銷路極佳,足夠繳交學費及雜費。”
  盡是好消息,坤容終於遊上岸,她可以曬太陽了。
  她這樣形容:“最近心情好得想聯絡生母,終究不敢。”
  她本來想逼方倍出去吃茶,這時,電話忽然響起。
  是司徒律師在那邊說:“方倍,我上來一會有要緊話同你說,家裏如有朋友的話請他們先走。”
  是什麽更壞的消息?
  方倍抬起頭,“坤容,我約了人。”
  “是那編輯先生嗎?”
  方倍輕輕答:“不要提那人……他叫人失望。”
  “嗬,方倍,禍不單行。”
  方倍根本無暇生氣,“是,坤容,有空再見。”
  “別忘記聯絡。”
  方倍送坤容出門,她知道,即使有時間交際,她也必須隨環境變遷換過另一批友人。
  坤容離去以後司徒律師很快上來。
  他一進門就說:“好消息。”
  方倍重重籲出一口氣。
  司徒說:“柏氏律師說:他們保留追究權利,但是決定暫時不予起訴,換句話說,這件事已不了了之。”
  方倍熱淚滾下臉頰,“可需賠償?”
  “他們訂下一個合理數目,囑全數捐往公立圖書館,這已是最佳結局,沒想到固執孤僻的柏氏會得回心轉意。”
  方倍喃喃說:“大家都是中國人……”
  “什麽?”
  “我爸媽知道這件事沒有?”
  “已經緊急聯絡他們。”
  “可以回來了嗎?”
  “要待消息完全平息,你想念他們?”
  方倍想一想,“司徒律師,你認識他們多久?”
  “十年以上,那時,你還是幼兒,相當頑皮,一次,你爸抱怨,你把他金表衝下水廁。”
  方倍駭笑。
  “他們深愛你,此刻也是逼不得已,你要耐心。”
  “他們從未注冊結婚。”
  司徒律師耐心解釋:“成年人有所選擇,在本國,同居三年以上,倘若分手,男女雙方財產亦需對分,與注冊夫妻無異。”
  方倍說:“我不明白……”
  司徒笑,“通常是父母抱怨不明子女呢。”
  方倍隻得陪笑。
  司徒說:“你可以放心了,方倍,吃多點,睡多點。”
  方倍點點頭。
  他走了沒多久,電話又響起,這次是一把清麗的女聲:“王方倍在嗎,鄧小姐想與她說幾句話。”
  方倍立即應了一聲,她聽到鄧融說:“收到消息沒有?”
  “多謝幫忙。”
  “那麽,你什麽時候過來做我主筆?”
  “我隻怕做得不好,我沒有經驗。”
  “我就是要沒有經驗吹捧拍走捷徑狐假虎威拿著報館招牌去建立個人威信的主筆。”
  “我寫得不好。”
  “那麽,盡力寫得更好。”
  “我不想有編輯幹涉。”
  “你直接向我匯報,我每日總有看一篇文字的時間。”
  方倍終於說:“我今日就可以上班。”
  鄧融笑了,她把電話交給助手。
  助手語氣一如事先錄音報告:“歡迎王方倍加入隊伍,你的職位是華文報主筆,年薪三萬五千元,福利——”
  方倍想:她也轉運了,收入足夠她繳付生活費與學費,她也經濟獨立了。
  方倍放下心頭一塊大石。
  寫什麽好呢,一支本來輕鬆逍遙的筆此刻有千斤重,這大抵是一般寫作人最常見荊棘:一旦獲人注意,文思即時艱澀,一日一篇,竭盡全力,筆劃打結。
  最聰明的文人以至輕鬆筆法寫最深奧意思,最笨拙文人則用最艱澀文字寫最淺白題目。
  方倍決心接近讀者。
  她一直寫到天亮,一連做了三個題目,直接傳出到鄧融私人電腦。
  第二天方倍到學校上了三節課,發覺樹葉已經深黃,漸漸疏落。
  走出校門,她聽見汽車響號,抬起頭,發覺是馮乙。
  他跳下車子,走近方倍,一臉氣忿,“你越級挑戰,你的專欄毋需我批閱?你是我提拔的人,怎麽反過來咬我?”
  方倍不出聲。
  “你回答我呀。”
  方倍答:“隻有動物才咬人,我是狗抑或狼?”
  “這件事影響我職位威信,以後我怎樣做編輯?”
  方倍冷冷說:“有事,與鄧小姐說。”
  “什麽,方倍,你變了,你簡直換了一個人,你把我當仇人?”
  方倍看不起這名一見權貴暈頭轉向的小編輯。
  “而且,聽說你的薪水比我高。”
  方倍不再回答,她一直走到停車場取車。
  馮乙說:“我們的友誼可是到此為止?”
  方倍上車。
  “倍,你還為那通應打忘打的電話生氣?”
  不,不是生氣,而是辛酸,寒天飲凍水,滴滴在心頭。
  方倍把車子駛走。
  她有事要做,回到小公寓,她用電郵詢問全國領養機構,尋找身世,真沒想到,她此刻尋找的人,竟是她自己。
  有關機構的答複一一叫她失望。
  她的身份是一個謎團,王氏夫婦沒有與她聯絡,已有一段時間。
  忽然,有人電郵給她:“你在尋人?你可是要尋找此人有關資料?我們可以幫助你。我們擁有大量私人檔案,收費特廉,人名:每宗二百五十元,機關:三百五十元。”
  方倍想一想,打進信用卡號碼及二百五十元限額,以及‘現任傳媒钜子柏爾曼太太鄧融’數字。
  答複:“請願書允許三十分鍾搜查時間”。
  方倍靜心等待。
  她要查究的人不是她自己嗎,怎麽變成鄧融?一切由鄧融而起,這樣做是正確邏輯。
  消息來了:“鄧融,華裔美藉,廿六歲,國際傳媒钜子艾薩柏爾曼第三任妻子。兩人育有二女,現居紐約長島,鄧女士聲稱祖籍上海,但是該市並無她戶口,又自稱在師範學院畢業,但該校並無鄧女士入讀記錄,鄧是神秘人物,現擁有財產達美金七億以上”。
  方倍呆視電腦熒幕,忽然之間她爆出笑聲。
  她哈哈捧腹大笑,直至流出眼淚。
  真想不到無獨有偶,鄧融與王氏夫婦一般神秘:出身,學曆,婚姻,都是迷團。
  “鄧女士如何結識柏爾曼?傳說紛紜,柏爾曼前妻所生成年子女共三人,均反對該宗婚姻,亦拒絕鄧女士加入董事局,鄧女士另起爐灶,計劃收購北美大埠眾多華文報。”
  方倍收斂笑容,嗬,鄧融也是受孤立人物,可見什麽都要付出代價。
  不過,她有她的社交圈子,不知多少人願意追在她身後叫鄧小姐,她不寂寞。
  “鄧融為人低調,紐約聯絡地址如下,上海最後一次住所如下,假使還需要更多資料,請與慧眼偵探社聯絡。”
  方倍抬想頭,她再一次用信用卡付款,要求對方提供方倍資料。
  這次,答複說:“此人名不經傳,不在我們檔案之內”。
  方倍覺得娛樂性實在太過豐富,不禁又一次大聲笑了出來,這便是互聯網騙局。
  但隨即網站又打出:“退款”字樣,叫方倍覺得盜亦有道。
  她坐下來想一想,決定親身前往華南。
  方倍孑然一人,無牽無掛,取過背囊,立即可以出發。
  管家來收拾家居時,方倍請她坐下,端上一杯茶。
  那老好人問:“什麽事?”
  “請問,你到王家工作有多久?”
  “開始是我阿姨,後來輪到我,一共二十年。”
  “你第一次見到我,我有多大?”
  “一歲,剛學走路,相貌可愛,一頭濃發。”
  “父母疼愛我嗎?”
  “是我見過最佳父母,兩人在家設置辦公室,與你寸步不離,達三年之久。”
  方倍點點頭,瓜達露比也知得不多。
  管家離去之後,方倍取出她的出生證明文件細看,毫無破綻,但是文件上所述聖文生醫院產科卻沒有王方倍出生記錄。
  方倍困惑得食不下咽。
  這件事最好是問王正申與孫公允夫婦:“爸,媽,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我已成年,請釋我疑團。”
  她找司徒律師,秘書這樣說:“司徒在舊金山辦事,一星期後才返。”
  方倍決定趁感恩節假期出發。
  她找到馮乙麵談。
  幾日不見,馮乙臉容憔悴,黑眼圈,亂頭發,他為方倍神傷。
  他說:“你。”
  “是,我請假五天,到華南找一個人。”
  馮乙見方倍隻談公事,便這樣說:“如果為著專欄題材,開開公費。”
  方倍答:“一半一半。”
  “我找攝影師陪你去。”
  “我會拍照。”
  馮乙不得不清心直說:“我不放心你,我又不能告假陪你。”
  方倍想一想:“那人需熟悉環境。”
  “我找上海人揚子協助你。”
  馮乙推開門喊一聲,一個機靈的大眼睛小夥子立刻跑過來,馮乙吩咐他幾句,他不住點頭。
  馮乙對方倍說:“記住,報館每日等你專欄。”
  方倍答:“明白。”
  那揚子本想滑頭滑腦恭維說‘方姐我自小拜讀你文章’,可是停睛一看,發覺方倍比他還小幾歲,立刻機警噤聲。
  他收起江湖腔:“我妻小都在上海,馮總給我機會回家探親呢,他們正在辦手續來加。”
  方倍笑問:“你對上海瞭如指掌?”
  他搔搔耳朵,“有些門路啦。”
  “還等什麽,一起去訂飛機票。”
  下午他們就出發了。
  揚子一路上滔滔不絕,“一個人有一個人好,你看,說走就走,四處為家,方舟,這次你住我嶽母家,千萬別客氣。”
  “你太太有工作嗎?”
  “伊噱頭老大,她教學生考托福試,收入奇佳。”
  啊,煞有辦法。
  “有孩子嗎?”
  “一個三歲女兒,由嶽母照顧。”
  嗯,嶽家是他恩人。
  一路上有能說會道的揚子陪伴,不愁寂寞。
  他問方倍:“你最想做什麽?”
  “吃,“方倍很坦白:“小籠包,生蒸饅頭,炒年糕,桂花糖藕,酒釀湯圓。”
  “全是我嶽母拿手好戲,你放心。”
  揚子心中隻有三個女子,他女,他妻,他丈母娘。
  方倍從未到過那麽熱的城市,都九月初了,她混身冒汗,連頭發都是濕的,活像一個剛打完球的小學生,那城市整日為煙霞籠罩,空氣質素欠佳。
  先到揚子嶽家報到,方倍分派到一間上房,落地長窗通往露台,看出去,全是綿綿不盡舊式平房,鴿子在低空打轉,同樣是盆地,像煞了巴黎。
  他們兩人立刻忙了起來,一覺累,便灌茶喝水,不停地吃,滋味甚佳,頓忘勞累。
  客廳一角有一群學生在學英文。
  忽然有人說:“這位小姐自加國來,向你請教,英文文法中有‘I might just come and
  visit’,是什麽意思,在何種時候應用?”
  方倍擦著汗坐下,立刻有人斟來冰凍綠豆百合湯,“老師請用。”
  方倍答:“這是說,他大概不會來,又或可能來,模棱兩可,十分虛偽,北美能常用比較踏實的說法:我將來,我不能來。”
  大家連忙說:“是呀,我說呢,短短六個字,三個是動詞,可怎麽編排。”
  方倍笑了,全身還是不停出汗,大廳隻得一隻吊扇,不覺涼快。
  揚子摧她:“方舟,我們要去洛安區。”
  這正是柏太太鄧融遷往紐約前最後的地址。
  也是一幢弄堂老房子,三層樓。
  他們在樓梯碰到一們中年太太,打扮時髦,頭發熨得一絲不苟。
  “這位女士,我們找鄧家。”
  她上下打量兩個年輕人,“鄧家早搬走了,“
  方倍問:“你是她鄰居嗎?”
  “是呀,我先生姓周,與鄧家做了十五年鄰舍。”
  方倍連忙說:“周太太,可以說五分鍾話嗎?”
  “這位小姐,你的背囊可是LV牌子?我的手袋也是LV。”
  方倍微笑,“我願請周太太喝咖啡。”
  “附近有間新開的弟弟斯咖啡店,你有無聽說過四十年代著名的DD’s?”
  方倍笑,“周太太你那麽年輕,你也一定是聽祖父母說的吧。”
  周太太隻覺得這兩個年輕華僑可愛。
  在咖啡店坐下,方倍把握機會:“周太太,鄧家搬到什麽地方,可有留下新址?”
  周太太說:“鄧家女兒出國讀書,不久結婚,申請父母兄弟移民團聚,走了有三年左右,他們住在澳大利亞悉尼。”
  方倍愣住,是悉尼,不是紐約,“你肯定?”
  周太太取出電子記事部,“我每星期與鄧家通訊,是很熟的朋友。”她隨口說出悉尼黃金海岸一地址。
  方倍定定神,緩緩問:“鄧家女兒叫什麽名字?”
  “鄧匡與我同年,三十二歲。”
  周太太一按鈕,電子冊上出現照片,方倍 看,頹然氣餒,她還以為找到了呢。哪裏有這麽容易,照片裏鄧氏一家子全是小圓臉雪白皮膚。
  “這是鄧匡,這是我。”
  “好漂亮風景,是哪個公園?”
  王小姐你好眼光,這是當年兆公園。”
  揚子靜靜在一旁拍照。
  然後,方倍眼尖,在一張家居上,看到一個人,她立刻指著說:“可以放大嗎?”
  周太太笑,“當然可以,這本電子手冊法力無窮。”
  照片放大,方倍看到了鄧融的長臉細眼,她重拾希望,“這人是誰?”
  周太太仔細看了看,“這個,這好像是他們家表妹,咦,王小姐,我還未問你為何打聽鄧家事。”
  方倍早準備好答案,她出示學生證,“我也是受同學所托,來找老朋友。”
  “啊,這個女子好似是鄧匡遠房表妹,從貴州來學英文,上一個世紀九十年代中期逗留了幾個月,人很聰明,可是長得不好看,我已忘記她名字。”
  “後來呢?”
  “後來出國打工,第一站好似去新加坡。”
  方倍點頭,像蒲公英,越飄越遠,終於落地生根。
  這時穿雪白製服的侍應生把精致的蛋糕車推近:“請試試,甜點師傅自比利時來。”
  方倍挑選一打至花梢的蛋糕,吩咐包起送給周太太。
  周太太十分開心,“這怎麽好意思?”
  他們在咖啡店分手。
  揚子說:“我嶽母也愛吃蛋糕。”
  方倍微笑,“怎麽會忘記她老人家。”
  她手上蛋糕盒子更大,差點把人家整家店買下來。
  回到揚子家,同學們還未走,紛紛聚攏,要求方倍批閱作文,方倍請他們放下明日來取。
  揚子太太笑說:“可否請王小姐替我們寄些應用教科材料,揚子他老推說不懂。”
  方倍對揚子說:“我今晚到悉尼去,你留在這裏陪家人吧。”
  揚子嚇一跳,“你一個人——”
  “放心,我已走遍大江南北。”
  揚子想一想,“不可以,這是公事,我不可失職,馮總吩咐過我一定要同你合作。”
  方倍十分佩服揚子。
  剛巧這時,揚太太歡呼著奔近,“好消息,批準了,批準我出國了。”
  幸虧方倍身邊都是好消息。
  在飛機場,方倍還在批閱學生作文,一邊同揚子說:“其實移民生活樸素單調。”
  揚子摸摸後腦,“我全同她說過,她也問我,女同事衣著為何像苦學生一般。”
  “希望她慢慢適應。”
  揚子說:“報館裏的莊敬,移民五年,苦苦想家,一到學校假期,逼著丈夫與女兒回蘇州娘家,一拿到護照,立即買掉房子回流,可是,回歸老家住了一年,處處不慣,終於又回轉,勞民傷財,我看到都怕。”
  他們在一家汽車旅館休息。
  揚子擔心:“隻租一間房,不大好吧。”
  方倍笑,“我們不會在此留宿,辦好事立刻走。”
  “方舟,想不到你如此吃苦耐勞。”
  方倍淋浴更衣,與揚子找到黃金海岸住宅區。
  山邊路一五三七號門口有孩子在打棒球,看見訪客問:“你們找我媽媽?”
  “哪一位?”一個穿短褲女子應聲而出。
  甜美的小圓臉,正是鄧匡。
  “過來坐下喝杯冰茶,我們南半球這裏天氣剛開始熱。”
  “我們來打聽一個人。”
  鄧匡笑笑,“鄧融可是?”
  “你的朋友周女士已經知會你了。”
  “沒想你會特地乘飛機來問話,鄧融,是個傳奇。”
  “願聞其詳。”
  鄧匡說:“我也知得不多,九四年,她來我們家住過幾個月,人很靜,勤快地幫著做家務,學英文,不一會,就到新加坡去了。”
  “她是你表妹?”
  “家祖的確是來自貴州。”
  “她如何從新加坡到紐約?”
  “我並不知詳情,她在新加坡一份華文報工作,一日去訪問艾薩柏爾曼,就此認識,聽說幾個月後就正式結婚,她還給我們寄請帖來呢?”“悉尼日報屬於柏氏機構吧。”
  “誰說不是,她很低調,我們家很少提到她,可幸我們也過得不錯。”
  方倍乖巧地:“那當然,人人都知道黃金海岸獨立洋房價值百萬以上。”
  “她每年寄聖誕卡片給我們。”
  鄧匡進屋子去取了最近一張卡片出來,還附著小小一張照片,是柏氏一家四口合攝,娟秀中文字寫著”表妹融敬上”。
  方倍不由對鄧融另眼相看,如此念舊,這個世代,算是難得。
  鄧匡忽然問:“鄧融快樂嗎?”
  方倍飛快答:“她生活幸福美滿。”不知如何,拚力幫著鄧融。
  鄧匡說:“是,我們都求仁得仁,成功出國移民,應當心滿意足,明年,我家乘輪船往歐洲觀光呢?”
  這時,鄧匡的丈夫回來,他是一個紅光滿麵的大塊頭,真要注意血壓。
  方倍告辭,臨走,取起孩子的壘球棒,打出一記好球。
  揚子讚道:“難怪馮乙對你神魂顛倒。”
  方倍怔住,“你說什麽?”
  揚子故意跌腳,“你不知道他對你傾心?”
  方倍不出聲。
  他們連夜飛回本國。
  這時,兩人都累了,在飛機艙裏呼呼大睡。
  馮乙來接他倆飛機,看到兩名手下曬得似熟龍蝦般紅腫,嚇一大跳。
  方倍沉默無言,回到小公寓,意外聽到母親電話留言:“小倍,好嗎,爸媽工作忙碌,請你照顧自己,下次再談。”
  聲音語氣都與平日無異。
  方倍還是鬆了一口氣。
  她淋漓盡致後處理了一些私人事件,寫了一篇專欄,叫做電話訪問。
  電話訪問可靠嗎,當然不,訪問一定要麵對麵,看牢對方眼神及一舉一止……當然,這隻是她私人意見。
  她揉揉眼,累壞了,倒頭便睡。
  睡夢中聽見有人開門進來,那人看到行李放心地說:“回來啦”,是對她不離不棄老管家的聲音。
  她蹲在方倍前邊,“聽說王先生與太太沒事了。”
  方倍睜開眼,““還有些細節,像賠償之類。”
  “總算有驚無險,不幸中大幸。”
  方倍看著管家,“為什麽對王家那麽忠心?”
  “因為你父母善待我們母女。”
  方倍微笑,這世上有兩種人,感恩,與不感恩。
  這時,她把改好的卷子傳真回上海,並且推薦一本叫《對錯誤標點零容忍》小書。
  天涯若比鄰,現代人多麽幸福。
  方倍回到報館,馮乙看到她,身不由主走近。
  方倍輕輕說:“我又要聽教訓了。”
  馮乙卻說:“揚子說你這次出差相當成功。”
  “因與公事無關,我決定自費。”
  馮乙回答:“調查工作最重要是做得含蓄。”
  “明白。”
  “所有傳奇女子都有過去,當事人多數不希望提及這些往事,你當心冒犯她。”
  “我知道。”
  “她那麽看重你,極是難得,你要珍惜。”
  “多謝教訓。”
  “你口是心非。”
  “不不,馮乙,我真心誠服,你年少老成,說的每句話都是金石良言。”
  “那麽,把這件事擱下,努力工作,你此刻已有許多競爭對手。”
  “是,馮大哥。”
  馮乙忽然發牢騷:“一開始就錯了,幫你改錯字,更正文法,給你訓示……小女生隻希望男朋友陪著胡謅,聊天,散心,玩耍。”
  方倍放下稿件離去。
  回家她看見坤容來訪,正與管家一起把一麵染色玻璃掛在簾上,精致圖案在陽光下射出奇幻彩色光芒。
  方倍喜悅,“這是你的作品?設計新穎,七彩繽紛,美不勝收。”
  管家說:“坤小姐下月結婚。”
  方倍笑:“你怎麽反而給我送禮物來。”
  “我們簡約地注冊結婚,不高儀式婚宴。”
  方倍笑,“這一切都不重要。”
  管家很高興,“難得你們兩人都這麽想,許多少女還以為婚禮就是婚姻。”
  “方倍,以後我的家就是你的家。”
  方倍一直點頭,她們脆弱的友誼又似恢複。
  坤容說:“明年五月就要畢業,千辛萬苦,總算讀到文憑防身。”
  方倍接上去,“有了它,才可以到商場賣鞋賣眼鏡框,或是到銀行做臨時工。”
  管家大驚,“沒有它又如何?”
  方倍笑,“那隻得在快餐店炸薯條或到油站加油。”
  管家駭笑,“世界竟是這樣艱難了。”
  “是呀,要做專業人士,還得多讀三年。”
  坤容說:“那等於半輩子在學校生活。”
  管家說:“我十六歲就在開始工作,不過,誰要像我呢。”
  誰知坤容與方倍齊聲答:“我倆願象你般可愛。”
  方倍在頹垣敗瓦中尋到力量。
  她們兩人離去之後,方倍把管家幫她洗熨妥當的衣物掛回衣櫃,感慨萬千。
  她抬起頭對牢天花板說:“爸,媽,我想念你們。”
  她們是方倍唯一的父母。
  稍後司徒律師找方倍:“請到我辦公室領取是月生活費用。”
  “能否自動轉帳?”
  “不行,一個月至少得見你一次。”
  方倍笑著到訪。
  律師問:“你找過我?”
  方倍據實回答:“我發覺我並非王氏親生。”
  司徒沉默。
  “律師一向比家人知道得多。”
  “小倍,你覺得他們是否一對好父母?”
  “對我恩重如山。”
  “我很高興聽到你這麽說。”
  “可是,他們為什麽不對我坦白?”
  “或許,他們怕失去你,或許,他們覺得你與親生無異。”
  “廿多年……”
  “小倍,不久你會發覺,日子過得比我們想像中快十倍。”
  方倍微笑,而大人又太懂得找藉口,逃避,最終,原(言有)自己,繼續活下去。
  方倍問:“我是誰?”
  司徒律師說:““小倍,我不清楚你底細。”
  “當年王家移民,可是你辦的手續?”
  “你擁有正式領養證明,光明正大入籍,取得護照。”
  “可是我手中卻持一張出生文件。”
  司徒律師這樣答:“我從未見過該紙。”
  “為什麽他們要偽造我的出生紙?”
  司徒律師笑而不答。
  “他們此刻在什麽地方,我幾時可以見到他們?”
  仍然沒有回答。
  “那麽,把領養所名稱告訴我。”
  司徒卻說:“這件事並非由我接辦,我不知首尾。”
  “我還想知道——”
  司徒說:“當事人與律師之間的事是機密。”
  方倍失望,“我也是你的當事人呀。”
  司徒律師拍拍方倍肩膀:“明年要畢業了,功課一定繁忙,可要找人補習?”
  方倍知道再也無法撬開他的尊嘴。
  回到家中,啟動私人電腦,發覺有人留下電訊給她。
  “王小姐,我是鄧匡,還記得我嗎?你離去之後,我想起一件事,當年,鄧容曾經對我說,她有一個終身任務:她要尋找自幼失散的妹妹,她記得很清楚,家中有這麽一個幼妹,一日忽然失蹤,大人沒有片言隻字交待,那女嬰比她小五六歲,當年隻得幾個月大……”
  方倍抬起頭。
  鄧融如今已有通天徹地本領,況且,資訊如此發達,要找一個人,必定可以尋獲。
  方倍讀下去:“上代華裔生活流離,我發誓要給子女一個永恒地址,永久的家,他們的配偶子女,以及子女的子女,都受祖屋歡迎,這永遠是他們的家,有簾蓬遮頭。
  沒想到鄧匡文筆台此動人,隻需感情真摯,每個人都可以寫成好文章。
  鄧融有一段時期在新加坡。
  寫完功課,方倍去電尋人。
  星洲隻得幾張華文報,不久,答案來了:“王方舟小姐,本人朱南是星華報主編,將於下周到貴報訪問,屆時麵談。”
  嗬,有人知道鄧融在南洋的事跡。
  這時,馮乙通知方倍:“鄧小姐對你最近的文字有微詞,她說你退步了。”
  “什麽意思?”
  “情感與誠意大不如前。”
  方倍笑,“英雄見慣亦常人啊,馮乙,你應當知道天天寫的苦況,編者與作者都不好做。”
  馮乙點頭,“今日最難做的恐怕是記者:美聯邦最高法院三十年來再次肯定,無冕皇帝記者再也不能淩駕法律之上:記者必需向刑事案大陪審團交待新聞消息來源,否則,當藐視法庭辦,將被判入獄,時代雜誌終告妥協,同意交出采訪記錄。”
  方倍嗒然。
  他問方倍:“值得嗎,本行工作時間又長又不規則,薪酬菲薄,入行是因為若幹理想,如今連這點也仿佛失去。”
  方倍卻說:“我去寫稿。”
  她的題目叫《不再是貴族》,她請求讀者暫時把注意力自伶星消息轉到新聞記者身上,注意這件案子發展。
  馮乙讚:“嗬,寫得好。”
  “老板坐在深閨,不了解我們苦處。”
  馮乙不出聲。
  方倍問他:“星華報主編朱南將來開會?”
  馮乙抬頭:“你對這件事有興趣?”
  “千裏迢迢,他來幹什麽?”
  馮乙壓低聲音,“星華報亦受同一集團入股。”
  方倍揚起一條眉毛,“鄧融女士?”
  “正是,“馮乙聲線更低,“我們不知首尾,亦不想多事,聽說朱君前來是為著向我方取經。”
  方倍微笑,“人家客氣有禮,你別當作福氣,彼此研究探討才真。”
  “對,對,我一時沒想到。”
  “我也想見一見朱君,做個訪問。”
  他敲敲額角,“這次,我一定會記得打電話通知你。”
  方倍說:“我約了人做訪問,先走一步。”
  “題目是什麽?”
  方倍猙獰地笑,“我全盤自主,毋需與編輯商議。”
  “對,你盈虧自負,獨享榮辱。”
  這是一宗情殺案,方倍要訪問的卻不是事主,而是三個目擊證人。
  其中兩個是中年太太,當日清晨七時許,她們結伴牽狗散步,忽然看見一個滿身鮮血年輕女子朝她們奔來,摔倒在地。
  她倆本能去保護傷者,這時,一個持槍男子追至,那兩位太太不但不怕,還朝該男子吆喝:“你幹什麽開槍傷人?住手!”
  因為她們阻撓,女子奮力自地上爬想,向大路奔去。
  奇是奇在凶手並不傷害那兩個中年婦女,繞路朝傷者追殺,一定要置她於死地。
  他再次開槍,擊中女子她再次倒地,眼看性命不保,卻命不該絕,一輛路過房車停下,司機推開車門,大聲叫:“爬起來,上車!”
  女子盡最後一分力站起,奔向車子。
  凶手繼續開槍,打爛車門及倒後鏡。
  司機將陌生重傷女子拉進車廂,飛馳駛往醫院。
  這時,警車趕到,凶手駕車逃亡,與警方駁火,被警察當場擊斃。
  那女子獲救。
  方倍找到布朗太太與懷特太太,她倆與所有在超市及市場屈沒的中年婦女並不同。
  方倍客套幾句,很爽快地問:“你們不怕?”
  布朗太太答得坦白:“現在想起來怕得要命。”
  “你怎麽敢喝罵持槍凶徒?”
  “因為他做錯事!”
  方倍忍不住笑,她說:“啊,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你們洋人沒聽過這兩句話吧。”可是他們卻真正做得到。
  懷特太太問:“他為什麽追殺她?”
  方倍想一想,輕輕笑:“因為她交友不慎。”
  布朗太太點頭,“你說得一點也不錯。”
  方倍不但為她們拍照,也替兩隻小狗造型。
  稍後,她到一間保險公司訪問那英勇救人的司機,啊,真意外,他四十多歲,帶深近視眼鏡,文弱。
  方倍瞪著他,他微笑,攤攤手。
  方倍問:“當時你在想什麽?”
  “那個女子流血,她需要幫忙。”
  “你有家庭嗎?”
  “我有妻子及兩名女兒。”
  “你不怕危險?”
  他溫和回答:“當時沒想到那個。”
  “先生,你是英雄。”
  他忽然說:“那女子才是英雄,她中槍仍然逃脫,摔倒,爬起,再次中槍,倒地,然後奮力奔進我車子,她不放棄,她救活自己。”
  方倍感慨得說不出話來。
  她到附近圖書館坐下就寫了”跌倒,爬起,再跌倒,再爬起,活下去”一文。
  一個人,無論是誰,在人生某個階段,一定曾經跌倒過,滿身血,凶手就在後邊追殺,可是,隻要還剩一口氣,就得再爬起來逃命。
  方倍從這件新聞裏不知學到多少。
  專欄刊出,馮乙說:“鄧小姐說,你的精神又回來了。”
  因為她也曾中槍倒地吧,烏溜溜彈孔,鮮血汩汩流出,因怕人嫌,還得盡力用手掩住,因為一切都是我們的錯,是我們沒有睜大雙眼看清楚凶手的真麵目。
  做人也太累太辛苦了。
  方舟的讀者人數一天比一天增加,回響甚多。
  馮乙開啟一個讀者來信欄,整個星期討論”他為什麽要置她於死地”這種問題。
  稍後方倍終於見到了星華報的主編朱南。
  沒想到他那麽高大英俊,接待處幾個女孩十分傾倒,議論紛紛,“方舟,你覺得他是否超級迷人?”
  方倍微笑回答:“過得去啦。”
  “有無家室?是否有意留在本市?請幫我們打聽。”
  方倍電話響,她連忙走進會議室。
  朱南一見她便站起來,“王方舟小姐,久聞大名,如雷貫耳。”
  方倍微笑,她入行不到一年,他如何久聞大名?
  “我同馮總說,我們要求轉載方舟專欄。”
  方倍連忙回答:“這是在下的榮幸。”
  馮乙決定戴罪立功,“你倆有話要說,我出去一會。”
  方倍看著朱南,“朱先生,請為我釋疑。”
  朱南輕輕說:“談話內容請予守秘。”
  “我以本行尊嚴保證。”
  朱南忽然苦笑,“本行的尊嚴不是很多了。”
  方倍這樣回答:“尊嚴出於自賦,莊敬自強才最最要緊。”
  朱南聽了,精神一振,他說:“鄧小姐在星華報工作之際,我尚未入行,我也是聽家父說起此事。”
  “她當年擔任什麽職務?”
  “她應征麵試及格,在星華報擔任接待員,她勤奮好學,但是人事部覺得她外型與才智都屬普通,他們見識少,走了眼。”
  “之後呢?”
  “柏爾曼訪星,彼時他的傳媒王國剛剛成形,訪問華星報,鄧融負責替貴賓拉開玻璃門,據說柏爾曼立刻說:“不敢當,怎好叫記者開門?”他當她是記者。”
  “之後呢?”
  “家父說,不到三個月,鄧融便獲得美國簽證。”
  方倍抬起頭,這是奇異緣分,除此並無解釋。
  朱南評說:“真是一個奇女子。”
  方倍這樣講:“今日所有女性都是奇女子,不但要懷孕生子,更需做一番事業。”
  朱南看著她微微笑。
  方倍說:“如今的總編都這麽年輕。”
  朱南欠欠身, “我決定回到學校去。”
  方倍意外,“為什麽?”
  他輕輕回答:“聽說鄧小姐要求嚴格,她屬下總編每月必需開例會交流意見,並且要求名下所有華文報風格統一,我個人性格比較自由散漫,不適合這種大機構,因此決定回大學教書。”
  方倍肅然起敬。
  他並沒有鄧小姐前鄧小姐後迎合新人事新作風。
  朱南說下去:“報紙要配合當地讀者需要,隨機應變,靈活,機智,不可與資本家配套。”
  方倍一直點頭。
  這時馮乙敲門進來。”一起吃飯去。”
  朱南站起,“ 我隻知道那麽多。”
  馮乙請客,招待朱南吃阿拉斯加京王蟹。
  這時,方倍的氣已消,她固然尊敬朱南這種性格,也不致於看低馮乙。
  馮乙的應變能力也了不起,他前途明亮,不久可能榮升北美總編輯,或是東南亞總裁。
  社會需要各式各樣的人才,缺了一種,便見單調。
  傍晚,馮乙不經意地問:“你同朱南說些什麽?”
  “嗬,“方倍故意調侃:“從金星說到火星,還有,冥王星的衛生叫查朗,離太陽係最近一顆恒星叫阿發森托裏,距離太陽係數萬光年。。。。。。”
  馮乙並不動氣,“朱南是個人才。”
  方倍答:“你也是,新一輩的能力並不低於上一代。”
  馮乙很高興。
  第二天一早,方倍被電話鈴吵醒,他惺鬆地想:幾時超級到不用聽電話為生就好了。
  對方是朱南,“我在飛機場。”
  “要回去了嗎,順風。”
  “方倍,我忽然想起一件事:聽說鄧融在星洲的時候,曾經刊登啟事,尋找她自幼失散的妹妹。”
  方倍頓時清醒,鄧融一直念念不忘那個幼妹,方倍為之惻然,事隔多年,不知找到沒有。
  “可有結果?”
  “在星洲肯定沒有訊息。”
  方倍說:“朱南我們保持聯絡。”
  方倍對朱南印象奇佳,可是一東一西,相隔萬裏,不可能發展,隻得擱下。
  電話又響起來,這次,一聽見對方一聲”喂”,方倍已經驚喜得淚盈於睫,“媽媽!”
  “小倍你好嗎?”
  “媽媽,官司可是已經撤消?”
  她似不願多說:“雨過天晴。”
  方倍追問:“幾時回來?”
  “此刻我在菲律賓物色柚木,稍後往泰國建築物料,若果回來,不能發展,你明白嗎?”
  方倍嗒然:“爸好嗎?”
  “他在坎培拉做生意。”
  “媽媽,回來退休豈非更好?”
  誰知公允還有心情說笑:“我才廿九歲半,退休豈非太早,悶壞人。”
  “那麽,多與我聯絡。”
  她似有難言之隱,方倍知道不宜追問。
  “小公寓還習慣嗎?”
  “開頭十分不安,現在覺得像住宿舍。”
  “吃多點,睡好些。”
  “媽,我還有話說。”
  “有機會麵談,我打算邀你到泰國度假。”
  “媽媽。”方倍鼓起勇氣,“關於我身世——”
  “線路欠佳,靜電啪啪響,下次再談。”
  電話中斷,孫公允像在逃亡途中,神秘莫測,她知道方倍遲早會提出身世,不願多說。
  方倍歎一聲氣,起床淋浴上學。
  門口有汽車響號,一看,卻是溫帶與坤容這一對。
  坤容招手,“我們剛注冊為夫婦。”
  真是喜訊,方倍笑問:“可是出發蜜月?”
  “本地消費,我們到離島漁村度假。”
  “祝你們一生快樂健康。”
  坤容給好友一張單子:“請代做下列功課。”
  方倍微笑:“這是你的結婚禮物。”
  他們握手道別。
  他們車子後窗貼著七彩”新婚”招貼,喜氣洋洋駛離。
  方倍為他們高興整天。
  真沒想到坤容會早婚,滿以為她要憑美貌闖天下,做一番事業,誰知碰到理想對象,在染色玻璃工場找到歸宿。
  而方倍呢,又會走向何處?
  放學了,方倍得趕回公寓寫雙倍功課。
  有一輛黑色大房車在校門口等她,司機打開車門,有人叫她:“方倍,請上車。”
  方倍一看,卻是鄧融。
  這時,她對鄧融了解較多,親切感增加,她問:“柏太太,你還在本市,有什麽事?”
  鄧融微笑:“上車來談。”
  方倍卻十分小心,“我到對街小公園等你。”
  鄧融有點意外,隨即釋然,下車來說:“我與你一起。”
  陽光下的她褚色皮膚光潔潤滑,狹長雙眼另有風情,黑鴉鴉一頭好發束在腦後,今日這樣富貴的她打扮仍然平常,忠於自己。
  柏爾曼的眼光當然不會差。
  方倍微笑:“聽說你要大展鴻圖。”
  鄧融答:“此刻已擁有一張華文報,目標是三十份。”
  “那可是一個王國。”
  “叫你見笑了。”
  她們走到公園長凳坐下,司機在遠處守護。
  鄧融說:“方倍,我不繞圈子了,你在打聽我身世?”
  方倍點點頭,鄧融神通廣大,遲早知道這事。
  鄧融看著她,就這個小女生,這上下仍然與她平起平坐,其餘人見到她,都當見到太婆,鄧小姐,這邊,鄧小姐,那邊,說來說去,是因為她今日有財有勢。
  鄧融對方倍另眼相看,因為方倍對她坦誠。
  她問:“為什麽好奇?”
  方倍答:“因為從你處,我得知非父母親生。”
  鄧融笑,“我查你,所以你反過來查我,可是報複?”
  方倍說:“你對我,似有特殊興趣。”
  鄧融答:“這點我與你看法相同,每個人都有一個故事。”
  方倍看著她:“我是一個平凡女子。”
  鄧融笑起來,“你的生命才剛剛萌芽。”
  “我不認為有會有奇遇。”
  鄧融看著方倍,“你以為我蓄意遇到柏爾曼?不不,是柏爾曼看到我才真。”
  方倍輕輕問:“請問你找到妹妹沒有?”
  “仍在尋找。”
  “ICQ。”
  鄧融笑:“你說得對不過,尋找範圍已經收窄。”
  這時,方倍注意到,有兩名彪形大漢,一左一右,在她們坐的長凳兩頭駐守,他倆肯定是鄧融的保鏢。
  方倍微微笑,依世俗標準來說,鄧小姐真是嫁得非常好。
  鄧融說下去:“我找到三個有可能的年輕女子,可是還不能確認是哪一個。”
  方倍意外,“驗一下去氧核糖核酸不就行了。”
  鄧融笑,“是呀,可是,怎樣請人提供樣版呢?”
  “清心直說。”
  “她們年紀還小,仍在讀書,我怕打擾她們正常生活。”
  方倍欷噓,“對我,你仿佛沒有那麽體貼。”
  鄧融欠欠身,“對不起,方倍,王氏夫婦的商業騙局實在叫人生氣。”
  方倍無奈,“一朝醒來,忽然發覺身份、父母,他們的學曆,全是假的,真正驚怖莫名,沒有人比我更不幸。”
  鄧融卻說:“有,怎麽沒有。”
  一個售賣冰琪琳的小販就在附近,鄧融示意,保鏢還沒有行動,方倍已經走過去,買了兩隻蛋筒卷,再走回來。
  “覆盆子,抑或巧克力。”
  鄧融選了巧克力,“好久沒吃蛋筒卷。”
  “今日您老吃任何甜點都有傭人拜著銀盤上。”
  鄧融輕輕說:“可是晚上做噩夢,看到自己才八九歲大,拖著更幼小的妹妹四處竄跳,終於一脫手,不見了她,人海茫茫,到今天還未尋獲。”
  方倍測然。
  鄧融說下去:“我有一個朋友,成年之後,驀然發覺父親仍然生還,但是,他已做妥轉性手術,變成一個女人,並且,嫁了人,另外有家庭,領養著數名子女。”
  方倍駭笑。
  “還有一個朋友,身世奇異,母親並非生母,她由代母懷孕所生,介是,卵子卻不屬代母,由第三名不知名女子捐贈。”
  方倍用雙手掩嘴。
  “你母生產後交由養母撫育,她至今不知真正母親是何人。”
  方倍發怔,“這麽說來,我身世還不算複雜。”
  “有一個人一直以為與姐姐生活,最後發覺,真實身份是姐姐的私生女兒。”
  方倍完全無語。
  鄧融說:“你願意訪問她們吧?”
  誰,訪問誰?上述那些身世奇異的人種?
  鄧融說:“我已找到三名有可能性的年輕女子,請你做訪問,可以嗎?”
  方倍說:“當然可以。”
  鄧融鬆口氣,“我還以為你不接受編輯部幹涉寫作題材。”
  方倍微笑,“不致於如此。”
  “我叫人把資料給你,請你查探蛛絲馬跡。”
  “她們都住在本市?”
  “她們沒有一個住在本市,你得乘飛機到處去,我派私人飛機給你。”
  方倍立刻站立,“小的不配。”
  “你乘過私人飛機沒有?”
  方倍搖頭。
  “試一試,很有趣,不受時間拘束,方便得多。”真正私人飛機,與租用小型飛機,享受又不一樣。
  方倍一味拒絕:“坐成習慣,可怎麽辦,上樓容易,下樓難。”
  鄧融笑,“你這孩子。”
  這時,司機輕輕走近,說了幾句。
  方倍說:“你是大忙人,我們已經談了很久。”
  鄧融忽然說:“方倍,叫我一聲姐姐,我與你是如此投機,我願做你姐姐。”
  方倍凝視她,卻不願冒昧。
  這時,鄧融的秘書也走近。
  方倍取笑她:“趁柏氏兵團沒出動之前,你請回吧。”
  鄧融依依不舍。
  隻有方倍會挪揄她,另人,不是不敢,而是認為劃不來,何必越位?最佳態度是敬鬼神而遠之,鄧融生活寂寞。
  方倍看著她被手下簇擁著離去。
  方倍回家做功課。
  這一寫就到深夜,正覺肚餓,馮乙有電話,他要送資料給她。
  方倍請他順道帶一碗牛肉麵。
  天氣涼了,一碗熱騰騰香氣撲鼻的牛肉麵足夠收買一顆女子的心。
  方倍邊吃邊談,翻閱馮乙帶來資料。
  她心情甚佳,笑說:“看,老總送外賣,如此優待,叫寫作人汗顏。”
  馮乙既好氣又好笑,方倍聰敏,少人能及,可是她至今未明馮乙心意。
  有哪個老總會給作者送資料?
  隻聽見方倍說:“嗯,三個廿一歲命運相似少女,這一個住在加州,叫安德信百合,領養好的是一對歌加索白人夫婦,她自幼已知道並非親生。”
  “打她談談一定很有意思。”
  “她們三人,均是浙江人。”
  馮乙忽然吟道:“何時同看浙江潮。”
  方倍問:“什麽?”
  “這是蘇曼殊詞句,你不知道此人也就算了。”
  “很出名,像李白杜甫?”
  馮乙隻是笑,一邊攤開雙手。
  方倍對他說:“我會讀好中文,待我取到這張文憑之後,我會專修中國文學。”
  “世上無難事,有位攝影師一日拍攝手術室脊椎矯型實錄,突然覺得人體奇妙,於是在四十四歲高齡考進大學讀醫科,今年已經畢業。”
  “啊,他是我的靈感,此君亦值得訪問。”
  “我會把他姓名地址給你。”
  方倍說:“百合讀音樂,演奏小提琴。”
  “噫,是名藝術家,我喜歡她們的獨特氣質。”
  “家裏一定十分有條件,而且寵愛她。”
  “養父母的功德至偉。”
  方倍承認:“是,不知該如此報答他們。”
  馮乙的答案很簡單:“做一個健康快樂人,勤學勤工,服務社會,即報答父母養育之恩。”
  方倍感動,“馮乙,你說得真好。”
  馮乙看著她, “開始工作吧。”
  真得加倍用功,否則,虧欠許多人,包括養父母在內。
  方倍聯絡到加州蒙特裏室樂團,約見百合。
  她一走出來,方倍便知道她不是鄧融的妹妹。
  百合氣質靈秀,有張白晳小臉,五官清麗得像是畫中人,同鄧融完全不同類型。
  方倍約莫知道室樂團共四名成員,另外有一把小提琴,一把中提琴及一隻大提琴。
  她第一個問題是:“前途光明嗎?”
  百合笑,“問得真好,我們通常在商場,雞尾酒會及婚禮演奏,你說呢?”
  方倍笑,“既然喜歡,也無話可說。”
  “你講得對,我也教授學生,那比較開心。”
  方倍漸漸說到正題上去:“可有遇到歧視?”
  “我最後在音樂學校的一個教授,說韓國人與中國人的提琴音響似二胡,那算不算是種族歧視?”
  方倍想一想:“那隻是井底之見,夜郎自大。”
  百合大聲笑,“我怎麽沒想到,你說得真好。”
  “父母看樣子種愛你。”
  “來,到我家喝下午茶。”
  方倍意外,“他們是英裔?”
  百合笑不可仰,“連喬治華盛頓都原本來自英國,他是地產炒賣專家,北美洲的土著是紅印第人,強以一顆玻璃珠代價將曼赫頓出售給白人。”
  聽百合口氣,自幼也吃過一些與養父母不同膚色的苦。
  果然,她說”自五六歲懂事時起,在公眾場合,我就聽見有人竊竊私語;”真幸運,那女孩真幸運。”我問媽媽何解,家母這樣答”他們說爸媽幸運,擁有一個漂亮乖女兒。”“
  方倍一聽,立刻說”介紹我認識安德信先生太太,那是我的榮幸”
  到了家,安太太親出,招呼方倍
  原來她自幼讓百合熟識本國文化,百合的中文程度不錯,一般聽講寫不成問題。
  百合最先學會的字句是”馬路”和”中秋節”,接著學會曹衝稱象和孔融讓梨等故事。
  安氏夫婦環境小康,但是仍努力培養女兒。方倍看到百合房中有一套自小到大的提琴。最小那隻才八分一尺寸,在百合三歲時用。
  百合感喂說”這套琴足夠他倆輪船環遊世界一周,琴老師永遠抱怨學生的琴不合水準,越貴越好”
  方倍問”是名師嗎”
  “自稱海濱絲徒弟,一小時課教費80美元”
  方倍突然說”我的養父母也深愛我”
  百合詫異”你也是領養兒?”方倍點點頭。
  “你可覺異樣?”
  方倍答”愛如己出”
  百合說”我覺我倆都十分幸運,不是那麽多人生命中有第二個機會”
  方倍問”你可有男朋友”
  “他是樂團指揮”
  “誌同道合,多麽理想”
  百合笑”連我都覺得生活順利,事事稱心”
  方倍伸手過去握住她的手一會說”所以這篇訪問很難寫的好看”
  百合遺憾”真是,非得悲慘不幸才算動人故事”
  方倍終於問”你可聽過鄧融這名字?”
  百合搖搖頭,“我應該知道此人嗎?”
  方倍再問:“鄧這個姓字,有無喚起任何加快?”
  百合攤開雙手。
  安太太這時叫她們:“請用茶點。”
  方倍與她說到難教授英語難處,兩人十分投機,稍後,她們翻閱照片簿,一切都用攝影機清晰記錄,從手抱開始,一直到今日為止。
  方倍發覺百合是兔唇嬰兒,可是一抵加州立即做手術縫合,完全看不出痕跡,百合堪稱重生。
  吃罷點心,方倍告辭。
  走到門口,安先生剛巧自郵政局下班加來,他棕發棕眼,半禿頭,相貌十分平凡,卻有那樣大愛心。
  “記者?”他詼諧地說:“喲,大家說話當心。”
  連笑話都如此老套,但是,卻有那樣大心胸。
  方倍留下名片。
  她向鄧融匯報。
  “不是她,你肯定?”
  “我取得她梳子上頭發樣本,你可以驗一驗。”
  “我派車子接你。”
  方倍意外,“你在什麽地方?”
  “我在比華利山,你還沒來過我這個家吧,我來此陪柏爾曼開會。”
  這間豪宅,看上去似建築文摘介紹的大屋,美奐美侖,卻不是方倍那杯茶。
  屋頂風向計是一顆大衛之星,顯露了柏氏猶太裔身份。
  方倍問:“孩子們呢?”
  “在紐約讀書,我從不讓她們四處遊蕩。”
  “不是說越早見識越好嗎?”
  鄧融微笑,“讓她們少點見識好了,要怪怪我。”
  看,鄧融至今維持這點倔強。
  方倍問:“你如何發現妹妹失蹤?”
  “一日,親戚交給我兩角錢,叫我到市集買油豆腐與黃豆芽,我步行來回,需要半小時,回到家中,小妹已經不見,哭問,無人回答,過幾日,我也被送進孤兒院。”
  方倍忍著難過,“父母呢?”
  “將我倆放在親戚家中,付了一筆生活費,說是三個月內一定回來,可是一年後音訊全元,再過一年,妹妹便告失蹤。”
  “是什麽親戚?”
  孔融答:“表姨。”
  “你可記得父母樣子?”
  鄧容忽然微微笑:“像電影中最慈祥夫婦模樣。”
  “他倆去了何處?”
  “我不知道,據說是凶多吉少。”
  “你日後沒有去向表姨查詢?”
  “她已辭世。”
  方倍跌腳,不住在櫻桃木地板上踱步,半晌她問:“你懷疑他們賣掉妹妹?”
  “或是送到孤兒院去。”
  “你可恨他們?”
  “大家都是窮人,家裏忽然多了兩口,如此養活?”鄧融猛然改變話題:“來試試我家的生煎饅頭,很多人以為這小包子逐隻煎熟,其實用滾油淋熟才香脆好吃。”
  方倍與鄧融越來越親昵。
  她終於願意乘坐柏氏私人飛機往西雅圖。
  飛機故意繞過標蓋茲在列蒙區的住宅,鄧融笑說:“看到沒有,那才是有錢人。”
  “聽說他仍然吃漢堡穿卡其褲。”
  “世界上首富,做什麽都一樣瀟灑。”
  方倍忽然問:“嫁有錢人可好?”
  鄧融微笑:“一個女子能穿多少吃多少?老頭說我最大優點是對物質並不虛榮,我並不擁有一百卡拉鑽石。”
  “你還沒有回答我問題。”
  “有錢當然方便,我雇用好幾名私家偵探為我尋人,我又可以收入集各地華文報作為消遣,最大得益人是我的子女,他們不必為求學求職煩惱,不管才智高低,都是柏爾曼承繼人,母需競爭。”
  “柏氏成年子女可難應付?”
  “我們不會與他們爭,世界那麽大,退一步想,海闊天空。”
  方倍說:“我為你驕傲。”
  鄧融深深歎氣,“努力尋找妹妹,不過想盡一分力,我會尊重她的意願,希望她與你一樣,活潑樂觀健康,心中毫無陰影。”
  方倍連忙說:“她一定比我優秀。”
  私人飛機可坐十人,連地毯上都織著六角型大衛之星。
  方倍最後問:“你與柏氏相愛嗎?”
  “我一生都敬愛他。”
  “如何應付歧視目光?”
  鄧融答:“不要去看他們。”
  方倍大笑,一心以為答案是”化敵為友”,“盡量忍耐”之類,沒想到是如此消極有效的方法。
  “何必希望他人認同,我不耐煩爭取歡心。”
  飛機上吃法國菜,她們悠然看著艙外藍天白雲,鄧融接了兩通電話,都是女兒打來。
  方倍在西雅圖下飛機,鄧融折返接她的老頭子回紐約。
  方倍深深吸口氣,租輛車,駛到指定地址。
  她早到十分鍾,因此攤開報紙閱讀,方倍既不看大小新聞,也不管伶星消息,她翻到分類廣告,仔細尋找。
  “你單身寂寞?想乘郵輪渡假?不成問題,本旅遊公司幫你尋找理想伴侶,不設服務費用。”
  方倍眼睛亮起來,多麽吸引。
  這是另類男女介紹所吧,值得研究一下如何運作。
  她撥電話到指定號碼,一個年輕女子接電話,方倍說:“我單身,寂寞至死,請幫忙。”
  對方淺笑,“你請等一下,我叫積克與你詳談”,一會,一個愉快的男子聲音傳來:
  “我是積克,向你介紹服務,我們有詳細章程,隨時寄上,你亦可觀看我們網址。”
  “請問該名伴侶隨我上船;抑或在船上認識?”
  “我也請問你多大年紀,想往歐洲還是到加勒比海,長程抑或短程服務?”
  方倍接著問:“服務費用是否昂貴?”
  “請放心,服務費用絕對公道。”
  方倍說:“我看到網址再與你們聯絡。”
  又是一間變相伴遊社,方倍欷噓,這次專為郵輪客人服務,為類人客多數是中年人,有點積蓄,時間太多,子女已成年離巢,最最寂寞。
  服務費用可大可小,真的可以買到理想遊伴嗎?見仁見智。
  時間到了,方倍決定回家才查閱網址。
  她去屋前按鈴,看到一排樹,修剪成蘑菇模樣,十分可愛。
  一個女子抱著嬰兒出來應門。
  方倍連忙自我介紹,女子笑答:“我就是袁怡。”
  “沒想到已結婚生子。”
  “嗬不,這是我姐姐袁安的孩子,她公事出差,我前來幫忙。”
  “你有姐姐?”
  “是,我們兩人均屬領養。”
  方倍輕輕說:“你們自小知道這個事實?”
  “是,父母並無隱瞞,我們兩人來自一間護幼院。”她把孩子放到高凳上。
  方倍看仔細她。
  袁怡長方臉,神氣自信,一看便知道在當地長大,褐色皮膚,穿小背心小短褲。長腿圓潤修長,使人再三端祥。
  她手勢熟練,喂幼兒吃麥糊。
  客廳淩亂一片,顯然人手不足,可是袁怡笑容滿麵,絕不煩惱,那嬰兒與阿姨一起格格大笑。
  方倍忍不住幫她收拾,袁怡不但不客氣,且同她說:“地庫有好幾籮衣物待洗。”
  “我幫你做。”
  “那麽,我替嬰兒洗澡。”
  兩個人忙得團團轉。
  方倍歎氣問:“平時,令姐如何獨力支撐?”
  “保母患病入院,才搞成這樣,我同你講,懦弱的人,真不可成為母親。”
  才洗完澡,忽然一陣臭氣傳來,方倍呻吟:“我的天。”
  袁怡笑嘻嘻,“真可怕可是,又得脫衣換衣,重新再洗,這樣做足幾年,甩了難,功課作業又排山倒海而來,等畢業他說:“父母不了解我”。”
  嬰兒總算靜下,漸漸入睡。
  這時袁怡才有時間做咖啡待客。
  方倍取出吸塵器,袁怡按著她,“怎麽好意思?”
  方倍問她:“可有想過尋根?”
  “上月我剛找到生母。”
  方倍意外,“什麽?”
  “在一間慈善機關幫助下,我尋到生母,並且與她見麵。”
  這麽說來,袁怡也根本不是鄧融的妹妹。
  方倍有點替鄧融難過,這叫做遍尋不獲。
  袁怡說下去:“她四十餘歲,此刻又結了婚,有一個兒子,見到我,十分歉意,但相當陌生,我們無話可說,她隻告訴我,生父姓牛,是個軍人,不過,能夠見到她,總算了一宗心事。”
  袁怡把照片給方倍看,隻見她與生母兩人笑容僵硬,比陌生人還要疏離,並排坐著,像受罰似。
  袁怡問:“你會否覺得我多此一舉?”
  “當然不會,你有理由那麽做。”
  “姐姐說我不知心足,她完全不考慮尋親。”
  “她也正確,她身心健康。”
  “唷,王方倍,你這樣會說話。”
  這時,嬰兒忽然哼哼唧唧,隨即嗚嘩一聲哭起來。
  方倍微弱地說:“救命。”???
  她正想告辭,大門忽然打開,一個中年太太跑進屋,嘴裏喊著說:“寶貝在哪,婆婆來了,我的寶貝呢?”
  ?嬰兒認得婆婆聲音,停止哭泣,伸長胖胖手臂,嗬嗬作聲。
  ?中年太太連忙眉開眼笑擁住粉團,畢畢卜卜在胖胖小臉上不住親吻:“寶貝,婆婆的寶貝”,她不斷嬌聲喘氣,怪聲怪氣地招呼嬰兒。
  ?方倍真覺好笑,如此肉麻,虧她當眾表演,但是中年太太目中無人,一點也不怕肉酸,可見她有多麽鍾愛這名嬰孩。
  ?這是她女兒的女兒,由此可知,袁太太當真把袁安視為己出,一門心思做外婆。
  ?幸運的袁安,幸運的袁怡。
  ?調查或訪問到此為止。
  ?這時袁太太才發覺有外人,“阿怡,這是你的同學嗎?”
  ?袁怡送方倍到門口,“叫你見外了”。
  ?方倍輕輕說:“你們如此相愛,夫複何求。”
  ?“真的。”袁怡完全同意。
  ?“鄧融這個名字,對你有否意義?”
  ?袁怡搖搖頭,“我們不認識姓鄧的人家。”
  ?這時門外一輛吉普車停下,一個年輕男子跳下車從車尾箱取出大量水果食物及嬰兒用品,咦,又有一名救兵趕到。
  ?袁怡笑:“我男朋友陳舜。”
  ?那陽光男孩喂一聲,手腳不停抱滿滿進屋去。
  ?袁怡擺擺手,“再見,有空來坐。”
  ?方倍告辭。
  ?她駕車回家,有一分惆悵,有二分寂寥,百合與袁怡都把身世丟在腦後,努力將來,這是對的,王方倍應該向她們學習。
  ?方倍吸進一口氣,挺起胸膛。
  ?她也有朋友,去,找朋友去。
  ?方倍探訪坤容,原來這些日子溫帶大展宏圖,已把車房拓展加建,他已成為半個企業家。
  他倆熱情招待,用豐富茶點款待方倍。
  “倍,說一下近況,我倆是井蛙,愛聽新聞。”
  方倍一邊喝契安蒂酒一邊把百合與袁怡的故事說一遍。
  溫帶說:“袁安袁怡,即懸疑懸案。”
  方倍大惑不解,“是什麽令一個成年人嘴裏發出唧唧咭咭嘟嘟貝貝這種奇怪聲音?”
  溫帶與坤容相視而笑。
  電光石火之間,方倍明白一件事,“嗬,“明敏的她站起來抱拳,“恭喜恭喜。”
  方倍有點感慨:坤容都開枝散葉了,她還孑然一人,真不爭氣。
  她問:“我幾時做阿姨?”
  “明年春季,三月左右。”
  方倍點頭,“做你們孩子一定很開心,我保證你們不會向子女加壓,或是勉強他們去完成你們未償之壯誌。”
  溫帶笑,“也許是一雙不及格及合時宜的父母呢。”
  兩人如好朋友搭肩嘻哈大笑。
  方倍會妒忌他倆嗎,當然不,不過卻感懷身世:不到一年時間,無憂的方倍失去家庭,而孤苦無依的坤容卻重拾幸福,人生無常。
  這時,坤容把方倍拉到一旁,輕輕說:“家母找我。”
  方倍啊地一聲。
  “見到麵,她笑容滿麵打探我近況,她有一張很奇怪的麵孔,笑起來牽扯起嘴角足足可以年輕二十年,我怵目驚心,她從來不對我笑,這時怎麽一回事?她細細查問:“這所房子是買還是租”?”
  坤容答:“屬溫帶所有”,“一次買下抑或分期”,“完全付清”,“嗬,那麽,現值多少?”“不大清楚”,“麵積多大,幾房幾廳?”
  坤容說:“這時,我驀然明白她的笑容衝著什麽而來,我警惕回答:“鄉間老房子,不值什麽。”可是坤母並不氣餒,“你除出這間房子,沒有其他產業了吧?”坤容不答,坤母又問:“那麽,你此刻生活是不成問題了。”坤容仍然不出聲,於是坤母拉下臉,對她說:“你有沒有?若果有呢,就拿出來。”
  坤容立刻請她走。
  方倍不出聲,這是人家母女家事,她怎好插嘴,她唯一可做的,隻是聆聽。
  “我真希望挽救這段母女關係,但是可能嗎,她依然故我,一開口就討錢,我不給,她即走,我若給,她拿了也立刻走。”
  方倍唯唯喏喏,“你此記得有自己的家了,將來有了子女,千萬不要向他們索錢。”
  “倍,我永遠不會放棄個人收入,放榜後找到工作,六十歲才退休。”
  方倍微笑,“你一定可以如願以償。”
  多麽好,互相呻苦,傾訴,一邊不停吃點心,喝老酒。
  傍晚,方倍回家。
  一開門就聽見有人說:“去了什麽地方,我睡了一覺,又淋浴洗頭,等足大半天。”
  方倍一怔,隨即大叫:“媽媽,媽媽。”
  孫公允從廚房轉出。
  方倍緊緊握住她的手,眼淚說什麽忍不住,汩汩流下,抹都來不得抹。
  孫公允仍能維持鎮定,她輕輕問:“寄宿式生活還好嗎?”
  “媽媽可是不走了,爸呢?”
  孫公允答:“我隻可以留兩天,明天晚上走。”
  方倍覺得這是她懂事的時候了,她到浴室洗一把臉,打一通電話把管家瓜達露比叫來,然後對鏡微笑,是,就該這樣笑。
  她提起勇氣見母親。
  孫公允欷噓:“這間公寓也太窄一點。”
  方倍回答:“一位太太說的:所有廚房都顯得太小直至你要清潔它。”
  “小倍,難為你了。”
  方倍話中有話:“媽媽,你們從來做到最好,我感激不盡,我毫無怨言。”
  “小倍,官司事一件件擺平,對方逐件放棄投訴,我方也賠償得七七八八,柏氏隻堅持我們永遠不得在北美執業,我們隻好退一步想,小倍,畢業後你或許可隨我們到東南亞發展。”
  再難開口也要開口,方倍含蓄地說:“公司經營方式,也得全盤改過了。”
  孫公允爽快說:“都改了。”
  方倍一直握著母親的手,像是怕她會走脫。
  這時門鈴一響,瓜達露比到了,兩手挽著菜籃。
  大聲喊:“太太,太太。”
  主仆掏腰包,“太太,我做青瓜凍粉湯給你喝。”老實人沒有花梢話。
  小公寓有人滿之患。
  孫公允說:“小倍,我替你另外找間寬大些房子。”
  方倍按住她的手,“不用,媽媽,一切夠用,待我畢業找到工作再說。”
  方倍決定以平常心度過一日一夜,於是如常做功課寫專欄。
  馮乙來電:“市政報第三十四頁”失物欄”往下數第四段。”
  方倍立刻查看,原文如下:“在河畔公園失去一支拐杖,上邊有孫女為我裝飾的圖畫貼紙”。
  “哎唷,損失慘重。”
  “可不是,我派了兩名記者出來尋訪。”
  “當心上頭責怪。”
  “今日,我就是上頭了。”
  “馮乙,今日可有空來我家晚飯?”
  “什麽特別事?”
  “見一見家母。”
  馮乙刹那間興奮得臉色發紅,雙耳燙熱,見伯母!
  “我準六時到。”
  一邊有記者向他報告:“拐杖尋獲,已交還原主。”
  方倍悻悻然,“搶飯碗。”
  “我們隻是社區服務,你放心。”
  “我有什麽不放心的。”
  她啪一聲掛斷電話。
  孫公允也曾經年輕過,當然知道這種口氣,這種行為,對方一定是很有可能性的男孩子。
  她閑閑不經意地說:“請他來吃飯呀。”???
  “他六點鍾到。”
  孫公允與管家擠眉弄眼。
  半晌,她輕輕說:“小倍忽然漂亮,人一瘦,眼睛會大,腰肢變小。”
  方倍回頭一笑,努力工作。
  傍晚馮乙來到,他特地回家換過幹淨筆挺的白襯衫卡其褲,手中抱著一籃水果。
  孫公允打量這小夥子,心中想:啊,其貌不揚,是一個普通人,可是牙齒潔白,精神奕奕,若這還不夠呢,隻要他愛惜女兒,已經足夠。
  她與他攀談,隻覺小夥子坦白誠懇,腳踏實地,她十分歡喜。
  吃完飯孫公允想提早休息,管家願意在沙發上留宿,方倍則在吹氣塌上打地鋪。
  天天是這樣就好了,家大家小有什麽關係,隻要一家人在一起,方倍感慨,以前不知道,這次吃過苦,她統共明白微服透徹。
  馮乙說:“方舟,我們可要出去走走?”
  方倍揉揉眼,“我也累了。”
  此刻的她一臉滿足,又恢複從前憨樣。
  馮乙憐惜地看著她說:“今日叫我想家。”
  方舟想一想,“你們有首好歌,叫做”常回家看看”,勸遊子回家慰撫父母寂寥的心。”
  馮乙抗議:“什麽叫你們,什麽叫我們,大家都是華裔。”
  他終於不得不告辭。
  方倍很快入睡。
  清晨醒覺,聽到別人的呼吸聲及鼾聲,才想起母親與管家都在這間小公寓裏。
  還剩十多小時,該不該問養母:“請把你知道有關我身世都告訴我?”
  黎明,方倍思路清晰,心中明澄,她抱膝想:不問也罷,一問就壞了感情,養母是好母親,不便追究。
  她伸一個懶腰,那邊管家醒來,歎口氣。
  “小倍,一向一家人最晚起床的是你,現在變得你最早,我們不行啦。”
  方倍拉她起來,“真囉嗦,你還不給我做早餐。”
  兩人匆匆梳洗,果然,不到一會,孫公允起床,走進衛生間,打量一番,關上門,半小時也沒出來。
  方倍邊吃早餐邊讀報,專注全神,樂在其中。
  孫公允打扮好了出來,“唉,衛生間小得不能轉身,小倍,你非搬家不可,今日我去銀行替你辦妥此事。”
  方倍伸手下按住她,“我堅拒。”
  管家亦說:“她一個人住地方已經足夠,太太嫌不便可住酒店。”
  小公寓已住出感情,方倍不願再度流離。
  方倍說:“當務之急,我要畢業你要重整業務,別理會旁鶩。”
  管家點頭:“說話漸像大人。”
  孫公允又歎口氣,“窮人的子女早當家。”
  方倍笑答,“我不但不窮,且已老大。”
  孫公允說:“司徒律師說起碼兩個月沒見你。”
  “我不等錢用,我有收入,我半工讀。”
  “你在做何類工作?”
  “我在華文報做記者。”
  孫公允撫摸女兒臉頰,“都靠你自己了。”
  母女與管家三人結伴購物,孫公允一貫作風,從來不買單件,起碼一雙,或是半打,一邊嘮叨:“小倍,偶然也要穿上裙子,頭發去燙大卷……”一邊替女兒買一打白色襯衫。
  方倍與管家緊緊拉住母親的手不放。
  孫公允往為銀行,律師樓,航空公司,其實沒有多少空間,不過女兒緊貼跟隨,挽大包小包,她感到開心溫馨,“天天這樣就好了,“一想沒可能,又改口:“你不用上班上課?”
  下午,她們一起吃冰淇淋,然後回公寓休息,管家幫關收拾行李,不一會,司徒律師也來了,一見方倍,訝異說:“你這麽黑瘦,像另外一個女孩。”
  她坐下與當事人詳談,方倍捧上茶點。
  司徒又說:“以前都是大眾侍候這挑剔的孩子。”
  每道烏雲都鑲有銀邊,經過這次打擊方倍脫胎換骨。???
  她的手提電話響起,是救火車嘟嘩嘟嘩響聲,這表示來電人是鄧融。
  鄧融一開口就說:“讀過你的報告了。”歎口氣,“也不是袁怡。”
  “不,不是她。”
  “那就剩最後一個了,她叫江湖。”
  “多麽好聽的名字,我羨慕好名。”
  “方舟也很動聽,是馮乙傑作吧,那小夥子對你傾心,一說起你的名字,立刻毫無掩飾打心底笑出來。”
  方倍訕訕說:“你們都那麽說。”
  鄧融笑起來。
  就在這個時候,孫公允叫:“小倍,小倍。”
  鄧融在那邊聽見,不由得問:“是誰?”
  方倍據實說:“家母。”她不想說謊。
  “方倍我欣賞你的坦白。”
  “她隻停留三十小時,我已感到心足,真是你不知道一個人一件事有多麽寶貴直至你失去他們。”
  “我羨慕你倆,我沒有這種福氣。”
  “柏太太你富可敵國。”
  “同任何人一樣,將來占地六呎乘二呎。”
  方倍說:“我會盡快安排第三次訪問。”
  “你寫得很好。”
  方倍答:“應該的。”
  她現在很會應付,不卑不亢,不承認也不否認。大多數說了等於沒說,又不得罪人,她終於練出來了。
  孫公允探頭問:“什麽人的電話?”
  方倍答:“報館上司。”
  “司徒律師有話說,你過來一下。”
  方倍定一定神,聽律師講解柏氏與王氏夫婦官司最新狀況,她聽得頭錯腦脹,最後問:“解決沒有?”
  “基本上控訴已經完全撤銷,說也奇怪,雷聲大,雨點小,這不是柏氏一貫作風,何故?”
  孫公允抗議:“你希望怎樣,拉我坐牢?”
  方倍不出聲。
  司徒說下去:“換句話說,你父母可以公開亮相,財產也可見光。”
  孫女士卻嗒然:“行內竊竊私議,我倆不得不轉移陣地。”
  “當初柏氏於我聯絡,把工程交給我,我就納罕,紐約多少人才,他怎麽會看上我,還以為鴻鵠將至,不料,是禍不是福。”
  這時,方倍的心一動,一時她卻抓不住什麽頭緒。
  司徒讓當事人簽署一些文件後告辭。
  在門口,她轉身忠告方倍:“要體貼大人。”
  方倍點頭。
  “不要追究了。”
  方倍又點頭。
  那天晚上,方倍駕車送母親往飛機場。
  養母對她說:“我們已經見到曙光,彼此都要保重。
  方倍說:“有空我會來探訪。”
  她揮手送走敬愛的養母。
  方倍鬆口氣。
  第二天,她約見這個叫江湖的女子。
  資料很齊全:她是一個模特兒,高挑身段,三圍玲瓏,最近拍攝內衣廣告。
  約好十一點,她還沒起床,聽到有人按鈴,跳起來,先點一支煙,吸幾口,才去開門。
  方倍看到她有點失望,漂亮名字漂亮麵孔,行為惡劣,於事無補。
  人倒是很客氣,“進來進來。”笑時十分嫵媚,左臉頰上一顆痣象會跳舞。
  她攏一攏頭發,拉一拉絲袍,“咖啡?”
  小公寓仍算整齊,方倍聽見她在廚房漱口。
  
  接著她端咖啡出來,開門見山地說:“最近有人打探我身世,你是誰,受何人所托?”
  “我是華文報記者。”
  江湖笑。
  方倍奇問:“有什麽好笑的事嗎?”
  江湖攤攤手:“笑有什麽壞?太多人欠缺笑容,成日苦著臉,要不生氣,從來不笑,我決定凡事笑了再說。”
  方倍不禁對她有好感,這樣坦白樂天,她有她的優點。
  “況且我的職業是模特兒,鏡頭前非笑不可。”
  她把百貨公司的七彩傳單拿給方倍看,“這幾頁有我。”
  方倍一看把她認出來,她很自然地穿著T恤,全身裙,以及內衣示範最新款式。
  江湖說:“希望有一日可以登上時尚封麵。”
  方倍即刻說:“這些也很好,大有大做,小有小做,各有各做,難道隻準索羅斯一人買股票不成,老百姓也可以投資。”
  江湖凝視方倍,“多謝鼓勵,我昨日接了一支啤酒廣告。”
  “努力發揮,迷死他們,顛倒眾生。”
  江湖又笑:“你好有趣,你真是記者?你想知道什麽?”
  方倍問:“你一個人住?”
  “是,我與酒杯酒瓶住,這些酒的名字多好聽,象群漂亮女孩:李詩玲、夏丹妮、仙芬黛、香白丹、翩諾娜、桂芝婀……”
  “你父母呢?”
  江湖一征,笑容漸漸收斂,過一會輕輕說:“他們很好。”
  “你是領養兒,不是嗎?”
  江湖牽牽嘴角,“唯有不良消息傳得快過光速,這是誰同你說的?”
  “把你身世告訴我。”
  “江湖是我的藝名,我養父姓布朗,養母姓許,兩人都教中學,家境小康,六歲時,他們領養我,帶我到北美洲生活,一切安好,直至我十二歲開始發育。”
  方倍已經知道接著發生些什麽。
  江湖籲出一口氣,“後來我才知道,這也不是什麽稀罕事故。”
  江湖說,她發覺養父的手漸漸不受控製,中年的他身體健碩,十分喜愛東方文物,娶東方女為妻,領取華裔孤兒,他的手臂開頭搭在養女肩上,後來移到腰臀,他很含蓄,象是無意之失,可是,心細一點,可以看到他眼中閃過一絲陶醉。
  接著,他告訴養女,對男同學要有戒心,切勿與他們友善。
  江湖感慨地說:“如果是生母,我可以投訴。”
  方倍卻說:“若幹生母也會逃避,不信事實。”
  “一日半夜我突然驚醒,發覺布朗先生的手在我胸上移動,我驚怖莫名,手腳難以動彈,張大嘴,隻會喘氣,不會出聲,就在這時,電燈啪一聲開亮,布朗太太站在房門口。”
  那天,是她十五歲生日。
  第二天,養母叫她收拾行李,離開布朗家。
  江湖說:“我如釋重負,到女童院居住,直到十八歲成年,找到工作,養活自己,後來,聽說布朗夫婦離婚。”
  那幾年的苦況,不提也罷,最不甘心的是,那也不是什麽稀罕的事,弱女的悲慘故事,每天都在發生。
  江湖又笑起來,“現在,我僥幸過得不壞。”
  方倍問:“可有尋找親生父母?”
  她搖搖頭:“換了是你,你會花那種時間心血嗎?”
  方倍坦率回答:“我情願努力將來。”
  “聽說有人從各方麵打探我,有私家偵探到我經理人處看我履曆,我覺得奇怪,我生父與養父都不會有這些財力,是誰呢?”
  方倍笑:“也許是星探?”
  “不會,我遇見過星探,他們都象皮條客,直截了當,有人曾建議我拍成人電影。”
  “你確是一名美女。”
  江湖笑起來:“你也那麽說?”
  她比方倍的好友坤容還要亮麗嫵媚,一舉一動,有說不出風情。
  江湖歎口氣:“如果長得像你那樣,或許今日尚住在布朗家也說不定。”
  方倍啼笑皆非,幸虧她一向豁達,片刻便置之泰然。
  “不覺孤單?”
  “習慣了,一個人有一個人好處,我給你添點咖啡。”
  江湖走進廚房,方倍取出一隻小小塑膠袋,把江湖吸剩的煙頭迅速放進,小心收入手袋。
  方倍把名片放桌上,“我願意幫你義務宣傳。”
  江湖又展開笑容,“謝謝你。”
  方倍忍不住像個大姐那樣說:“少喝酒,不要用藥,還有,慎交男朋友,錢要儲起。”
  江湖大笑,握著方倍的手來回搖晃。
  “記住,勿沾色情事業。”
  “記者都像你這般熱心?”
  “你做的奶啡美味之極。”
  “我教你——”江湖興孜孜地教起方倍。
  方倍低頭沉吟,她們都比她開心,看樣子她遺傳了一些不快活因子,比一般人抑鬱,明明一般是孤女,身世飄零,人家似乎不甚介懷。
  而她王方倍卻始終戚戚然。
  訪問完畢,方倍告辭。
  她寫好報告,快郵寄出那支煙蒂,希望上邊有足夠因子樣板。
  鄧融路過,約方倍茗茶,鄧融這樣說:“世紀初有一叫安娜安德信的女子在美國自稱是沙皇尼古拉斯劫後餘生最幼女阿娜詩泰茜亞,叫公眾一直疑幻疑真,結果前數年做遺傳因子比較,證實全是謊言。”
  方倍說:“我讀過這段報告,科學家向英王室人員借取樣板,因喬治五世與沙皇屬表兄弟,全是維多利亞女皇後裔。”
  “多麽曲折故事,編都編不出來。”
  方倍與鄧融漸漸無話不說。
  鄧融問:“你猜江湖可是我家人?”
  方倍搖頭,“不可能,她缺乏你的含蓄沉著。”
  “也實在長得太美。”?
  方倍不以為然,“美有各種各類。”
  鄧融微笑,“你心思寬容。”
  方倍說:“江湖希望做雜誌封麵。”
  “是嗎,這個願望我倒可以幫她實踐。”
  方倍很是高興,忽然掛念那兩個幼女:“孩子們好嗎?”
  “托福,讀書還算聰明。”
  “她們三個人都不是親人,恐怕你又得從頭開始。”
  鄧融笑,“我有的是時間。”她真謙遜。
  方倍細細打量鄧融,她好似不大失望,胸有成竹,一派悠然,莫非一切都在她意料之中。
  什麽,方倍起疑,她掌握了什麽?
  這次,鄧融贈送名貴衣物給方倍,方倍大力推辭,“我用不著”,“你看看,都是你常穿的白襯衫卡其褲”。
  是,這些是千餘美元一件的白襯衫與卡其褲,方倍隻得收下。
  告別時鄧融忽然伸出手來想撫摸方倍頭發,方倍愣住,鄧融及時縮手,她有點尷尬地說:“我們再聯絡。”
  方倍拎著大包小包回家,大力吞一口涎沫,對她那麽好,有什麽企圖?
  這次想摸頭,下次也許是肩膀?方倍忐忑,但隨即笑出聲來,太多疑啦。
  她這個中人之姿,中人之質大可放心,女子,越美麗,才越危險。
  回到家,她坐到書桌前疾寫:“一個人與一本書一樣,均有結局,寫這個結尾,是那個人本身,不是際遇,結尾要順理成章,舒服坦貼,很多人,到了中年,已可預知沒有結尾,像大城市最貧窮一角男子公寓三零七號房的莊士頓……”
  “莊士頓買賣小量毒品,欠債不還,一日被毆,不見了半口牙齒與一條手臂,從此更加潦倒,沒有人記得,童年的他,金發藍眼,曾在教會唱聖詩;先後兩張照片勝過千言萬語。”
  寫畢,方倍鬆口氣,有種難以形容快活感覺,她固然喜歡寫作,可是更愛完成作品之後的滿足感。
  她翻閱英文報章,看到聘人廣告:“征東南亞通訊員,需有相關文憑及工作經驗,諳國滬粵語者優先考慮。”
  方倍眼前一亮。
  這份工作是優差,不但提供住宿,且包來回飛機票,可是,方倍還不夠資格。
  假使她新聞係畢業,有三年工作經驗,又真諳流利華語方言,她就可以申請。
  方倍腦海中閃過一個念頭:可否誇張一點,在履曆上加油加醋,以便達到目的?
  學校裏一位講師,年年毫無人證物證地宣稱他的論文已提名諾貝爾經濟獎項,又時時有男同學向女友暗示,已獲大公司如微軟苦苦懇求加入。
  誇張促銷是否可行?
  方倍驀然想到養父母的遭遇:也是這樣開始的吧,開頭隻是為著麵子,多講一兩句,接著,因獲得良好反應,一步一步,朝謊言陷阱走進,終於,借此獲利,更加不能自拔。
  方倍驚心,不可以!她把聘人廣告丟到一邊。
  馮乙找她:“方倍,可看到英語報上聘人廣告嗎?”
  呀,怎麽沒想到,馮乙才是適當人選。
  “我已去信應征。”
  “什麽,你要離開華文?”
  “是進步向前的時候了。”
  方倍鼓勵他:“馬到成功,水到渠成。”
  馮乙笑:“你這人,口氣像老油條。”
  “好話誰不愛聽,我終於明白頌詞不嫌多。”
  “一年前見你,你像毛毛頭,今日,又太過老練。”
  方倍故作遺憾,“您老怎麽都看我不順眼。”
  “你不反對我往東南亞工作?”
  “往哪裏都隻是十多小時航空旅程,你要見的人一定見得到,你想做的事也一定做得成。”
  馮乙點點頭,“事情十劃還沒有一撇呢。”
  他與方倍到一家叫”五道甜點”的餐館,那裏,前菜及主菜都是甜品,叫本來不十分嗜甜的方倍完全傾倒,吃完五道菜,起碼吸收三千卡路裏。
  可是甜品,尤其是巧克力,叫人心中樂孜孜。
  方倍吱吱喳喳說著她的童年往事。
  ——”我最早記憶,是幼稚園第一天上課,拉扯著不讓母親離去,老師要轉移我的注意力,便給我一塊積木,說:‘這是紅木做的,紅木比水重,遇水會沉’,我一回頭,母親已經離去,我痛哭失聲。”
  馮乙笑而不答。
  方倍回家休息,她企圖再度回憶,可是一點也想不起被領養之前的日子。
  她歎口氣入睡。
  第二天到報館時候,看到方舟專欄樣板,大吃一驚,連忙找編輯。
  “這張照片刊錯,這並非本人。”
  助編還否認:“不是你是誰?”
  方倍既好氣又好笑,“這是鄧融女士。”
  助編這才嚇一跳,細細端詳,拍著胸口說:“幸虧發現得早,可是你看,多麽相像:同樣臉型眼神。”
  方倍笑說:“我也希望像柏太太——”
  忽然停止說話,她坐下把兩張照片細看,真的說不出相似,平時不覺得,因為一個是督印人,另一個是小小撰稿員,地位懸殊,且衣著打扮也相差甚遠,今日才發覺瘦卻後的王方倍與鄧融同樣有著長方臉。
  助編說:“我馬上改正照片。”
  方倍輕輕說:“雖說本市華文報隻得八千銷路,可是我們要當它八十萬那樣做,你說可對,請恕我直言。”
  助編臉紅,“你說得對,我完全明白。”
  方倍拿著兩張護照相片回家,想了半天。
  她取出一張大卡紙,釘在門上,拿起筆,在紙中央寫了一行大字:“柏爾曼聘請王氏夫婦擔任裝修工作。”
  一切都從這個關鍵開始。
  她自中心點劃出一條線,注明:“二十一年前,王氏領養孤女方倍。”
  這兩件事有什麽關連?
  方倍又寫下:“柏夫人鄧融有一個失散小妹,年齡與王方倍相仿。”
  方倍再寫:柏夫人到處尋找這失去的妹妹,但三名可能性女子都已排除血緣關係。
  方倍放下筆,呆視大卡紙上字樣。
  忽然之間,她上前寫上:“假設王方倍也是柏太太心目中的可能性人物。”
  方倍跌腳,恍然大悟,鄧融利用她人力物力,在人海中尋找親妹,四處撒網,已包圍了幾個熱門人物,而她王方倍正是其中一名。
  她卻懵然不覺,一路還幫鄧融尋人。
  鄧融一早已經找到了方倍,鄧融因尋找方倍才與王氏夫婦這對養父母接觸,借此觀察方倍。
  方倍跳起大叫:“我明白了!”
  誰是方倍的讀者?沒有人,她號稱讀者雲雲完全是一種借口,鄧融一心想接近方倍。
  可是方倍有無可能與鄧融是姐妹?
  方倍雙手顫抖,她斟出一小杯白蘭地,仰頭喝下,略為鎮定。
  一張張碎圖漸漸拚攏,方倍看到一幅比較完整圖畫:一切因鄧融尋人而起。
  啊是鄧融精心設計的圖則。
  背後,王家三口不知被私家偵探查探多久。
  “王氏夫婦領養王方倍,但是女孩並不知非親生。”
  “王氏夫婦號稱建築師,事實校方並無錄取紀錄。”
  是方倍累了他們。
  “王氏代理古董建築材料全部屬假,無一是真。”
  因此揭發王氏經營上紕漏。
  方倍睜大雙眼,一切因她而起,她卻懵然不覺,她像出了竅的靈魂,見街上人群圍觀,也擠上去:“什麽事?車禍,有人倒斃?”一看,才發覺地上躺著的正是她自己,魂飛魄散。
  方倍張大嘴巴,金魚般喘息。
  要證實此事,並不困難,多謝科學。
  她撕下門上卡紙,強逼自己休息。
  到底年輕,還是睡著了,可是一直做亂夢,忽爾看見鄧融同她說:“父母久無訊,早已不在人間”,轉瞬間又看見有人把繈褓中的她拎出去賣掉,清晨驚醒,比沒睡過還累。
  方倍輕輕取出一隻杯子,上次與鄧融喝茶時,她趁她不覺,收在口袋裏,上邊染著鄧融少許涎沫,已足夠驗證。
  方倍與鄧融何其相似,二人都具心計。
  方倍似聽見一個小小聲音在她耳邊說:倍,隨它去,不要追究,你答允過前程最重要,你何苦掀揭舊事,向前走,莫回頭。
  忠言逆耳,第二天一早,方倍帶著樣本到化驗所,她付了費用,化驗師對她說:“兩個星期後可得結果。”
  那麽久!
  不過這一段時期方倍也沒閑著,她忙著寫功課,應付測驗,陪坤容添置嬰兒用品。
  方倍到東南亞探視,她同時見到養父母,兩人氣色都很好,他倆的新居美奐美侖,在一間大廈頂層,可以俯視整個河港。
  王正申對女兒說:“我頭發全白了。”
  方倍知道該怎麽回答:“隻是鬢腳一點白,不知多瀟灑。”
  王正申哈哈大笑,這樣說:“真沒想到東南亞做生意如此容易:客戶疏爽大方,願意花費,絕不斤斤計較,我已把傭金調高到百分之二十。”
  孫女士也附和說:“因禍得福,隻是天氣懲罰性炎熱,全年冒汗。”
  “小倍,過來陪伴父母,轉轉環境,人會聰明。”
  方倍真想回家過著同以前一模一樣的無憂生活。
  但是她已經長大,她的世界也已經轉變。
  新任管家亦是烹飪高手,做得一手好滬菜,各式小點尤其美味,有一款粉紅色糖餡糕點,咬下去,會叫人”嗯——唔”一聲,叫什麽?叫做”心太軟”,到了這時,方倍決定把美麗的滬語學好。
  假期完畢,王正申問:“還喜歡嗎?”
  “我已習慣北美小鎮寧靜生活。”
  孫公允笑,“口氣比我們還蒼老。”
  方倍發覺他倆如注射過類固醇及荷爾蒙,傷口已經完全痊愈,他倆生命力何等堅壯。
  方倍沒有問任何問題,吃喝玩樂一番,打道回府。
  她為坤容一家精心選購了若幹民族服飾,但是來接飛機的卻是馮乙。
  “那邊民生、經濟、環境如何,請即轉告,我已找到新職,日內將赴該市。”
  方倍低頭不語。
  “你好像有點累,我先送你回家。”
  方倍輕聲回答:“那裏人擠人,馬路上肩膀相擦,如過江之鯽,市麵繁華到極點,還有,人非常聰敏,十分崇洋。”
  馮乙笑,“我要聽的就是這一句,那我就扮洋人好了。”
  今日的方倍已習慣離合,盡管不舍得,麵子上也不露出來。
  回到家,管家走出,“快去沐浴洗塵,我做了燒牛肉。”
  馮乙知道他亦有份,大聲歡呼。
  老好瓜達露比拉住方倍的手走到一角,緊張地說:“電話錄音上有化驗所留言,說‘報告已經出來’,小倍,那是什麽報告?”
  嗬,終於有結論了。
  管家拉著方倍的手,聲音微顫:“小倍,你可以告訴我,那不會是驗孕報告吧。”
  方倍一怔,嗤一聲笑出來,拍著瓜的肩膀,“不,不是。”
  管家鬆口氣,又有點失望,“你與馮先生沒有更進一步?”
  方倍拉下臉來,“這是我的私隱。”
  馮乙揚聲:“這烤牛肉可否給我帶回家夾三文治?”
  管家連忙去招呼貴客。
  方倍沐浴更衣,匆匆前往化驗所。
  化驗師一見她便說:“王小姐,你來了,報告在這裏。”
  方倍心跳忽然加速,她靜靜坐下。
  化驗師對她說:“兩個樣板,比較因子,你想知她們是否姐妹。”
  方倍答:“是。”
  化驗師說下去,“答案是不,她倆不是姐妹,姐妹因子有七十五巴仙吻合。”
  方倍張大嘴巴,又合攏,她垂頭,不知是失望還是放心。
  但是化驗師還沒講完,他說:“兩個樣板的提供人不是姐妹,是母女關係。”
  方倍像是迎頭被一個強達一百八十分貝霹靂打中,耳膜嗡嗡響。
  她雙膝發軟,“不,不可能。”
  化驗師輕輕說:“去氧核糖核酸不會說謊。”
  方倍努力站起,取了報告,走出化驗室大門。
  她往東走,半響,抬起,咦,這不是停車場,又轉頭往西走,可是她在一家咖啡店前停步,車子在什麽地方?
  方倍抬起頭,隻見紅日炎炎,她眼冒金星,走進咖啡室,叫了一杯熱茶。
  方倍心酸落淚,這種事發生在別人身上聽著蠻有趣;什麽,你們不是姐妹,你們是母女?好不複雜,空間發生什麽事,願聞其詳……
  這次,她是當事人。
  鄧融與王方倍是親生母女?二十六歲的她如何生下二十一歲的她?
  可是,你會說謊,我會說謊,遺傳因子不會說謊。
  方倍沉思,這麽說來,鄧融不止二十六歲,她隱瞞真實年齡。
  為什麽?怕將近一百歲的柏爾曼嫌棄她年紀太大?
  女性為什麽要瞞歲數?先是因為生理原因:隻有年輕女性才有生育能力,可與男性繁殖下一代,接著,還有心理因素:年輕女子天真活潑樂觀如漫畫般可愛,三十餘四十歲,已經曆盡蒼桑,過去史詩,誰會耐煩閱讀。
  自幼闖江湖的鄧融當然明白其中道理。
  鄧融起碼三十九歲了。
  這麽說來,她的出生證明文件以及護照上的資料全是假的,她控訴王氏夫婦掛假文憑賣假古董,不過是賊喊捉賊,五十步笑一百步。
  方倍忍不隹,歇斯底裏哈哈大笑。
  鄰座轉頭注視,她掩住嘴巴,繼而落淚。
  天下竟有這樣複雜的事。
  她走出咖啡店,這次認清方向,停車場在南端。
  她開車回家,坐在客廳,痛快地大哭一場。
  然後,把浮腫麵孔浸到冰水裏一回。
  方倍撥電話找鄧融。秘書回複:“鄧小姐與女兒在南歐度假,這兩天盡量不聽電話,你是王小姐吧,王小姐有事可告訴我。”
  方倍這才發覺聲音沙啞,她說:“告訴鄧小姐,我全知道了,我想與她麵談。”
  “明白,我會盡快轉千。”
  方倍頹然坐下,這時她發覺天氣已經涼快,她套上大毛衣,繼續發呆。
  半夜鄧融才有複電:“我與孩子們去采葡萄呢。”
  方倍不出聲。
  鄧融試探:“你全知道,知道什麽?”
  “我們是母女。”
  鄧融凝住。
  “這都是你安排的吧,你一步步讓我接近真相,終於了解全盤事實,為什麽化簡為繁?你其實隻需派一名律師對我說:‘鄧融是你生母,相認與否,完全自由’,為何諸多試探?”
  鄧融不語。
  方倍歎口氣,“真沒想到。”
  “倍,我派飛機接你----”
  方倍忽然生氣,“我不要乘私人飛機!”
  她啪一誌掛斷電話。
  方倍用枕頭捂住麵孔,不出聲,想起小時候,有要求,父母逆她意思,她就屏住氣,把小麵孔漲得通紅,叫他們痛心。
  現在已經老大,再也不能用這種伎倆,第二早,她起來做調查,首先,她要知道小公寓的業主是什麽人,她找到地產注冊處網頁,付出查閱費用,鍵入地址,業言姓名地址立刻出現,那是一家公司,叫做登龍拓展,地址在紐約。
  登龍,諧音鄧融,會不會是她的產業?
  方倍撥電話到登龍公司,“我想與鄧小姐說話。”
  她希望接線生說:“我們此地沒有這個人”,但是她卻說:“請你等一等。”
  方倍吃驚,原來連養父母都一早知道鄧融與她的關係,這簡直是一個陰謀。
  一會,有人來接電話:“請問是哪一位找鄧融小姐。”
  方倍一聽那聲音,一顆心沉到腳底,她認得那聲音:“司徒律師,是你嗎?”
  那邊一怔,可是很快恢複鎮定,“是,小倍,是我,鄧小姐也是我客戶。”
  “王氏夫婦一直與鄧融聯絡?”
  “沒有你想像中那麽複雜,你的養父母並不知道生母已經找到了你。”
  “嘿。”方倍激動得聲音顫抖。
  “小倍,你應當高興才是,你酷愛采訪寫作,鄧融是全球十多家華文報的督印人,你可以大展拳腳,還有,將來用英語寫作,前途無可限量,你需把握機會。”
  方倍氣惱,忍不住搶白:“對,把王氏夫婦作價換柏氏夫婦,一步一步換上去。直至登上龍門,成為皇室貴胄,自稱陛下,一切以利益出發。”
  司徒歎可氣:“你歪曲了我意思。”
  “司徒律師,答應我一件事,如果王正申與孫公允不知道鄧融是我生母,別向他們披露,他們至愛我,是世上最佳父母。”
  “方倍,我馬上來與你麵談。”
  “不敢當,你出差按時收取,至為昂貴,不知叫哪家支付。”
  司徒生氣,“這是你對長輩說話的禮貌?”
  “對不起,唷,我忘記你也不過是聽差辦事。”
  方倍掛上電話,這時,發覺自己淚流滿麵。
  一抬頭,看到管家站在她身邊,一臉焦慮狐疑,“小倍,你與誰開談判?為甚痛哭?那人如果沒有良心,不肯承擔責任,你也千萬不要灰心,這裏還有我!”
  方倍一愣,不由得破涕為笑,握緊管家的手,“不是你想像中那樣。”
  管家憂心忡忡,“可是馮先生?”
  “不,不,你去做你的事,記住完全與馮先生無關。”
  這時同學打電話來:“王方倍,講師警告:你再欠一堂課,就判你不及格。”
  “我馬上回校。”
  哪處危急就先醫哪裏,她飛車回校。
  那一天她乖乖在學校留到六點鍾,還故意與講師說話,招他注意,盼他原諒。
  馮乙接她晚飯,在一間上海小館方倍吃了一打小籠包,心滿意足之餘,她說:“馮乙,我倆結婚吧。”
  馮乙凝視她,“待我做好工作,置好房舍,一定正式向你求婚,等我三年吧。”
  “我已老大,等不及了。”
  “那麽,等你明年畢業,我們在本市注冊。”
  “你看你,凡事按部就班,算盤子,搬一搬動一動。”
  “倍,你熱情衝動,我正好與你起個平衡。”
  回到家,門一打開,管家便說:“小倍你去了何處,一位太太帶著兩個孩子來探訪你。”
  方倍吃驚,“你放陌生人進屋?”
  “她帶著兩個小孩能怎樣?”
  這時,客人聽見聲音,走出來,笑說:“小倍,你回來了。”
  她穿著簡單西服,可是脖子上一串桂圓大金色珍珠把她襯得十分貴氣,一看就知道富泰。
  方倍無言。
  管家識向,搭訕地說:“小倍,我下班去。”
  方倍轉頭,“你請留下,你與我相處多年,如同親人,我替你介紹,這位柏太太是我生母,這兩個安琪兒般小女孩是我妹妹。”
  管家呆住,薑是老的辣,她連忙說:“我去做一壺熱咖啡。”
  兩個小女孩對倍的窩居大感興趣,大那個輕輕說:“像洋娃娃屋。”
  管家叫她倆:“來,我教你們做藍莓鬆餅。”
  她們愉快地跳進廚房。
  方倍對鄧融說:“私人飛機真方便。”
  鄧融微笑,“可不是。”
  方倍攤攤手,拉拉雙耳,“我願聞其詳。”
  鄧融說:“我代你慶幸,連保母都這麽愛你。”
  方倍感喟:“我的運氣不錯。”
  鄧融緩緩敘述往事:“我把女嬰放在親戚處,答允三個月內領回,可是過了一年才儲夠生活費,到了他們家,發覺已經整家搬走,女嬰失蹤,據鄰居說,半年前不見我影跡,以為放棄,所以交給孤兒院。”
  
  方倍不出聲,那時她沒有意識,從一雙手交到另一雙手,稍有閃失,便不能存活,可是,靠著一絲運氣,她活了下來。
  方倍問:“那一年,你幾歲?”
  “十七歲。”
  方倍歎氣,“我的生父是誰?”
  “我不想再提,接著,我到孤兒院尋找,他們說有一對加籍華裔夫婦領養你帶你到北美生活,我下定決心尋找你下落,把當年該月領養女嬰名單抄下來,一共四人。”
  “為什麽去新加坡?”
  “數年後,我偽造履曆,買到各種假證件,在星洲一間華文報任一職。”
  “那幾年發生過什麽事?”
  鄧融用一種不卑不亢的平靜語氣說:“那些都是我的私隱。”
  方倍點頭,“我明白。”
  “不久之後,我認識了柏爾曼。”
  世人還有好人好事。
  “接著十年我繼續尋找女嬰,終於得到結果,我希望你原諒我。”
  方倍清一清喉嚨,“我並沒有少一根指頭,養父母善待我厚愛我,我因禍得福。”
  “我希望你歸宗。”
  方倍大表詫異,“你想我轉姓柏爾曼?”
  “是,對你有益處。”
  “不,“方倍誠懇地說:“我姓王,我很滿足現況,我不責怪任何人,年過二十一,我對自身負責,我不願突然富貴。”
  “小倍,幫我建立華文報王國。”
  方倍雙手亂晃,“你注定失望,我全身並無一個野心細胞,我寫一個專欄已足,你應知我脾氣。”
  “那麽,小倍,讓我照顧你,我幫你轉到衛斯理女校讀書,還有,提供你生活費用。”
  方倍看看生母,“你若真想對我好,請勿幹涉我生活自由。”
  鄧融氣餒,“你不願接受我。”
  汗流浹背的方倍正想再次解釋,管家與兩個孩子捧著鬆餅出來。
  管家溫言說,“柏太太,給小倍一點時間,她隻想自由自在,舒服寫意地過日子。”
  方倍如釋重負,隻有這名管家明白她。
  鄧融凝視大女兒,“妹妹有的,你也有會有。”
  方倍苦笑,兩個小妹正開心地吃著鬆餅,她倆的生活不輕鬆,鄧融明顯對她們有期望,她們需學好中英法文,熟識希伯來禮節,與柏爾曼成年子女一爭長短,換句話說,她們除出龐大財富,一無所有,方倍並不羨慕她們。
  鄧融握住方倍雙手。
  這是兩雙一模一樣的手,連尾指特別短的特征都完全吻合。
  方倍搭訕說,“我們尾指足足比人短了一堆截,聽說,這樣的人比較笨拙,唐氏綜合症患者尾指也短。”
  鄧融苦笑,“我的確愚魯,誤信人言,遭到欺騙及遺棄。”
  方倍側然,“你很吃了一點苦吧。”
  鄧融答:“現在過得不錯。”
  “誰都知道這是真的。”
  方倍覺得寬慰。
  管家這時輕輕說:“兩家以後多走動,好不容易團聚……”老好人忽然哭了。
  鄧融也忍不住痛哭,兩個小孩看見媽媽流淚,受到驚赫發呆,方倍連忙摟住她們。
  管家給鄧融一塊冰水毛巾,她擦了擦麵孔,“我還要趕到舊金山開會。”
  方倍說:“你去忙吧。”
  這時,司徒與保鏢上來敲門。
  柏太太牽著女兒的手告辭,兩個小女孩一邊走一邊清脆地說著普通話,原來她們在學習會話:“誰在笑?”“你笑,他笑,我笑,大家笑”,“吃飯沒有”,“還沒”,“去哪兒吃”,“去興隆樓吃餃子”,“好吃嗎”,“好吃好吃”……
  她們可愛得都不像真人,這一輩子,也不會與真實世界有什麽接觸。
  瓜達露比動容,“小倍,怪不得你最近精神不振,魂不守舍。”
  方倍緩緩點頭。
  “這件事王先生太太知道沒有,馮先生可知情?”
  方倍答:“就你一人知道,我仍然是我,我不會改變,因此,也不打算向他們披露真相。”
  “守著這個天大的秘密,一定辛苦。”
  方倍雙手掩臉,“痛不欲生,再也別想笑。”
  稍後,成績表發回,王方倍成績照舊普通,最高分一科不過丙加,她微微笑,可以做得更好一點嗎,大抵不會太難,但是肯定要咬緊牙關,青筋畢露,這又是為什麽。
  她自學校出來,有人迎上,“小倍,還記得我嗎?”
  方倍一抬頭,看到老財閥柏爾曼,他笑起來一臉皺紋,“可以說幾句話嗎?”
  方倍點點頭。
  他感慨地說:“你姐姐終於找到你了。”
  方倍一怔,忍不住露出笑意,鄧融是高手,始終沒向柏爾曼表明真相。
  “你姐姐多年來苦苦思念你,不住尋人,時時哀泣,有時整日食不下咽。”
  方倍不出聲。
  “你願意與我們一起住嗎?”
  “柏先生,多謝你好意。”
  “我是你的姐夫,你可以叫我艾薩。”
  方倍一愣,太不敬了,他已是百歲老人,不,至少也有八十歲,怎可以亂叫他名字。
  “你看你與鄧融與長一模一樣,其實一早就可相認,兩姐妹都是美人。”
  方倍忍不住又微笑,在柏爾曼眼中,鄧融根本沒有缺點,鄧融大可把秘密告訴他。
  他把方倍帶到市內一間私人會所喝下午茶,會所中其他會員看到柏爾曼幾乎要五體投地那樣膜拜。
  柏氏介紹:“我小姨方倍。”
  那些人紛紛叫鄧小姐,送上名片。
  柏氏轉頭對方倍說:“到公司來做我私人助理。”
  方倍笑而不答,她才不想卷入豪門恩怨。
  柏爾曼有點失望,但似乎更加安慰,“你們姐妹都善良懦層,毫無野心。”
  方倍駭笑,這智慧老人在別的事上精明得叫人害怕,可是他眼中的鄧融卻與事實略有出入,鄧融有通天(彳育攵)地本領,蒙蔽他一輩子。
  “你倆是世上最可愛的女子。”
  方倍幾乎要說”不敢,不敢。”
  “換到紐約來吧,小鎮雖然寧靜,住久了,眼光淺窄。”
  方倍唯唯喏喏。
  “我們不勉強你,你準備好了,隻要與我說一聲便可以,有空時時來看外甥女。”
  方倍回答:“是,是。”
  在貼身護衛保護下,他登上車子離去。
  方倍又一次微笑,柏爾曼與鄧融真是配對,這叫做周瑜打黃蓋:一個願打,一個願捱,這樣才能白頭偕老。
  接著一段時間,方倍幫馮乙收拾行李。
  她說:“不必備各季衣裳,在亞熱帶攝氏十二度叫寒冷,不要對女孩子亂笑,人家會以為你心懷不軌,沉默是金,對同事要和睦。”
  馮乙覺得方倍口吻如一個小母親,十分感動。
  她送他到飛機場,揮手道別。
  馮乙正在黯然,有一把清脆的聲音問她:“女朋友?”
  他衝口而出:“人家哪裏願意。”
  抬起頭,看到一個明眸皓齒的少女,她說:“我叫蘇聰,讀建築係,畢業回去找工作。”
  他倆攀談起來。
  回家途中,方倍亦有依依不舍感覺,但是她隨即想:“阿乙一表人才,也許已經有女孩向他搭訕,大展鵬程。”
  她猜得一點也不錯。
  這個憨厚的男生,在王方倍生活起最大風流的艱難時節,幫了她大忙。
  如今風流平靜,他功成身退,可是這水這灘已經滾桶似翻了一翻,麵目全非。
  方倍黯然。
  她找坤容聊天,坤容說:“我在醫務所檢查呢,有什麽事?”
  她隻得說:“問候一下,你好好休息。”
  朋友們都有他們的首要事務,無暇兼顧旁鶩。
  雪上加霜的是,管家留下了一張字條,說她回老家探親,一個月後再見。
  方倍拍著胸口說:“不怕,幸虧我有讀者,我喜歡寫作。”
  她打開報紙,看到有段新聞:“本月第五宗童黨行劫事件,一群十二至十五歲亞裔男童,清晨六時左右在中央公園圍住一名女子問時間,女子不以為意,停下腳步,不料眾童出示利刀,打劫女子手表錢包……”
  方倍抬起頭。
  在童話故事小飛俠中,有一群男童,叫the lost boys,迷失男孩子,這些,就是他們。
  聖詩中有一首歌,叫奇異救恩,其他最感人兩句是”一度迷失,現已尋得,曾經失明,今日看見。”
  方倍想一想,決定到中央公園去一趟。
  那群迷失的青少年時時在該處出沒。
  深夜,她到快餐店買了大桶炸雞薯條漢堡,及汽水果汁,到了中央公園,她把食物放在野餐長凳上,她坐在一旁聽音樂。
  不到十分鍾,有人在她背後說:“小姐,你找死。”
  方倍轉過頭去,她看到一個粗眉大眼的年輕人,他肩上掛著攝影器材,分明是行家。
  方倍不以為忤,“我是華文報方舟,你是哪一位?”
  “啊,原來是你,我是星報李信。”
  兩人握手,李信忠告:“您這樣做太危險,是哪兒來的勇氣,這班童黨有刀有槍。”
  方倍問:“你又來做什麽?”
  “我來做新聞。”
  “你不怕危險?”
  他搔搔頭,“喲,我躲在樹從後拍攝,我的司機就在路邊,一叫他聽得見。”
  “那麽我先走了。”
  李信大惑不解,“你這就走?”
  方倍回答:“我想知道,他們為何夜遊不歸,為何知法犯法。他們的父母呢,他們有否上學?”
  方倍離開公園。
  一連三個晚上,她都送食物到公園。
  第四個晚上,她聽到口哨聲,原來是李信在樹從後招呼。
  天氣漸有寒意,李信給她一杯熱可可。
  他說:“我明白了,你要先取得他們信任,他們才會讓你做一個深入訪問。”
  方倍輕輕說:“我隻想他們飽餐一頓,有一位中年太太,風雨不改,二十年來每星期四做一百客熱湯三文治,用小貨車載到東區,招待街童,派完為止,街童都認識她,可是她一言不發,她一直是個無名氏。”
  李信看著方倍,有點感動。
  方倍問:“你每晚在此打躉,拍攝到什麽?”
  “你離去不久,他們一群人大約十名左右,便聚集在野餐桌前狼吞虎咽,可憐,分明已經餓到極點,叫人詫異的是,吃完他們居然收拾垃圾。”
  “之後他們做些什麽?”
  “吸煙,喝啤酒,交換藥丸。”
  方倍問:“他們什麽時候回家?”
  “我在五時左右偷偷溜走,我猜他們在公園過夜。”
  “過一個月也許要下雪了。”
  “那麽,他們會轉移陣地,到收容所去。”
  “沒有家嗎,為什麽不回家?”
  李信看著她,“方舟,你文字不錯,人卻鈍胎,他們何嚐有家?”
  方倍黯然,忽然,李信握住她的手,把她拉近,方倍抬起頭,發覺他倆已被包圍。
  一群少年瞪著他們,“是你們送食物來?”
  方倍點點頭。
  他們走過來坐下,“今晚有餃子”,“我多時沒吃過叉燒飯了”,“有豆沙餃子呢。”
  李信見他們沒有惡意,鬆口氣,抹去一額汗,但仍然警惕,握著方倍的手不放。
  那一群少年轉過頭來,“你們是記者吧,想知道什麽?”
  方倍連忙說:“回家吧,父母會掛住你們。”
  “他們通宵在快餐店做夜班”,“我一個人在本市,他們在東南亞”,“我媽晚上打牌,天亮才返”,“我去年已被趕出”……
  方倍說:“一個一個,慢慢說。”
  “明天可否帶些雞湯?”“最好有水果”,他們苦中作樂,嘻嘻哈哈笑成一堆。
  真奇怪,還笑得出呢,其中一個女孩嘴角糜爛,方倍十分擔心,囑她看醫生。
  臨走,她把外套除下給女孩穿上。
  天色已經微亮,李信送她回報館。
  他說:“救得一個,救不了一百。”
  方倍回答:“幫處一個是一個。”
  “你很積極。”
  方倍微笑:“我們曾經一度都在生活中迷失。”
  “你有試過嗎,我看沒有,一看就知道你出身良好,一帆風順、無波無浪。”
  方倍忍不住 笑出來。
  李信問:“一個人在這裏讀書兼工作?我是你讀者呢,每天拜讀你的專欄。”
  方倍說:“我請你吃個早餐吧。”
  李信欣然答應。
  兩個年輕人一夜未寐,卻精神奕奕,談論著采訪心得,邊吃邊講,十分投契。
  “華文報越辦越精彩,已非舊時模樣。”
  “人若自重,人必重之。”
  “聽說華文報已為傳奇人物鄧融收購,可有一睹她廬山真麵目?”
  方倍卻說:“時間差不多,我要回報館工作。”
  同事們都知道她身份特殊,待她小心翼翼,方倍也特別斯文沉默,免招閑言。
  正當她寫得投入,同事走近輕輕說:“鄧小姐找你。”
  方倍跳起,同事笑。
  她去聽鄧融電話,鄧融說:“我來接你----”
  方倍輕輕打斷:“我有工作在身。”
  “但是,小倍,你替我工作。”
  “我替華文報工作。”方倍分辨。
  “是,是,每次說話,都得我親身拜會嗎?”
  “這樣吧,一人一次,上次你來,這次輪到我,你在什麽地方?”
  “你的養父母真把你寵壞。”
  方倍很高興,“你說得對,他們縱容我。”
  “我在聖保實祿酒店。”
  “我馬上過來。”
  方倍把訪問上傳交給編輯,編輯一見題目是大大一個LOST字,便說:“方舟你可有發覺,自你第一篇稿子開始,你寫的便是尋找失物,潛意識你永遠在尋找什麽似的,叫讀者惻然。”
  是嗎,方倍發?(不好意思,實在想不出應該是什麽字)
  “馮乙有消息沒有,他該抵埠了吧。”
  “一早就到了,隻給我一個短訊。”
  “方舟,你要把他抓牢牢啊。”
  方倍微笑,她一向不懂這些。
  “你的被訪者幾乎都成為你的朋友,可是編輯卻走到八千裏路以外,多麽奇怪。”
  方倍走出報館,這時,她有點疲倦。
  一輛大車駛近,方倍認得司機,朝他點頭,一上車她不禁盹著,過了一會,心酸人,身上蓋著毯子,車子停在酒店車房,司機朝她微笑,“柏太太說讓你小睡三十分鍾。”
  啊太過大意。
  鄧融這時過來敲車窗,“已經深秋你還穿單衫,當心冷出病。”
  她帶她到愛馬仕買衣物。
  名店把名人當神明,一下子外套毛衣堆滿任試,方倍挑了幾件,鄧融吩咐:“每種三件”,解決方倍換季問題。
  無論你怎樣看鄧融,她這點豁達爽快,的確是優點。
  鄧融挽著方倍的手,一直回轉酒店房間。
  方倍問:“妹妹呢?”
  “在家,稍後一起往波拉波拉----”
  方倍立刻說:“不,我不要一起來。”
  鄧融無奈地笑,拍打著方倍的手背。
  這時,套房寢室內忽然傳出老人咳嗽,方倍知道這是柏爾曼,他咻氣,喉嚨像是要嗆出一隻青蛙,終於吐出濃痰,那種可怕聲音,叫方倍頸後寒毛豎起。
  接著,方倍在門縫中看到柏爾曼緩緩走進衛生間,他穿著背心睡褲,全身鬆弛皮膚打轉,特別在腰間,下垂像一塊布圍巾。
  方倍很吃驚,心中惻然,智慧老人運籌帷幄,富可敵國,可是究竟是凡人,體能衰退,無可避免,而鄧融要侍候他,日子亦不易過。
  鄧融過去掩上門,輕輕說幾句。
  然後她對方倍部:“到我那邊去。”
  原來鄧融住在另一間連接的套房。
  房裏全是一疊疊華文報,唯一裝飾,隻是一大束白鈀玉簪花,靜靜散發芬芳。
  收音機正好播放著一著上世紀二十年代的怨曲,女歌手這樣傾訴:“青春愛情出售,天真,熱情,略有汙漬,青春的愛廉售,你願試一試樣版嗎,或者正是你在尋求的愛情呢……”
  方倍聽得發呆,一時沒留意鄧融說些什麽。
  “……青春的愛出售,熱愛、癡愛、長愛、短愛,什麽都有,除出真愛,青春愛情廉沽……”
  方倍受歌詞震憾,她忽然不顧一切問鄧融:“你愛柏爾曼嗎?”
  鄧融象是一早有準備,她回答:“他是我恩人,我一輩子敬愛他。”又是這個老答案。
  接著,她翻開報紙,與方倍討論版麵及質素,是否可以更進一步的問題。
  方倍自覺不堪抬舉,幾乎要打嗬欠。
  酒店偎乾就濕送茶點到房間,方倍 到芝士蛋糕,才打醒精神。
  不一會柏老出現,戴著寬邊發光眼鏡,臉上密布深坑皺紋及老人斑,他笑著說“世上最漂亮的一對姐妹花就在我眼前。”
  連方倍都忍不住笑。
  他喝黑咖啡,麵包不加牛油,隻搽些許果醬,那便是他的早點,稍後,司機接他出門開會。
  鄧融說:“每天出門前,他必定與我講幾句話,他說:‘那樣,如果回不來,也算是話別’,十分細心。”
  方倍輕輕說:“雖然這樣,你還是愛自己最多吧,否則,你會告訴他,方倍是你的大女。”
  鄧融沉默,她知道大女兒心裏永遠會有疙瘩。
  方倍緩緩說:“失落的感情與友誼,即使失而複得,卻已經變質,實則上什麽也沒有得到。”
  鄧融輕輕回答:“你還年輕,要求過高。”
  方倍微笑,“是的,我還年輕,我還有許多時間可供浪費。”
  “你需要什麽,同我說。”
  方倍答:“宣明會請求善長仁翁為赤貧國鄉居捐助一口井、或是一隻耕牛、兩隻羊、六隻雞,幫他們自力更生。”
  鄧融說:“我明白。”
  “又微笑行動表示,三百美元便可治愈一名兒童的兔唇裂顎,改變他一生。”
  鄧融笑了,看著方倍,“你這個孩子,到底像誰呢。”
  方倍說下去:“奧比斯飛行眼科醫院也是我最敬仰的慈善行動。”
  鄧融說:“慈善從本家做起,你能否對我親熱些?”
  方倍想與她擁抱,終究不能勉強,母女仍然陌生。
  鄧融嗒然。
  方倍說:“我計劃探訪養父母,鼓起勇氣,問他們一個重要問題。”
  “那是什麽?”
  方倍語氣轉為哀傷:“成年人世界是否謊言世界,究竟什麽是真,什麽是假。”
  鄧融不再出聲。
  方倍覺得也搶白夠了,便說:“我還有工作呢。”
  鄧融說:“你去忙吧。”
  也隻有對親母才可以如此放肆,方倍臨走,與鄧融輕輕擁抱一下。
  鄧融淚盈於睫,別轉頭去。
  回到報館,看到樓下大堂布告板上貼著大字招貼:“失物!五十年前家祖母的訂婚指環,鑲有三顆碎鑽,市值三百元,願意歸還者可獲賞金一千,決不食言。”
  方倍心裏想,你若是真正珍惜一個人一件事或是那隻指環,你就該目不轉睛,小心嗬護,莫待失去之時,才慘聲呼痛。
  有人叫她:“方舟。”
  她轉過頭去。
  原來是她的新朋友李信,那小夥子滿麵笑容,“找到你了,原來你的真名叫王方倍,還是方舟容易記,是個好筆名。”
  方倍微笑,“有什麽事嗎?”
  他搔搔耳朵,“必須有事?無事也能看場戲,吃頓飯吧。”
  “童黨有可進展?”
  “昨晚東區又有一起傷人案,五個少年淩晨用鐵枝毆打中年漢,劫走財務。”
  “嗬,你有無將本月同類案件地點在地圖上列出?”
  “好主意。”
  方倍笑,“今日大家忙功課,明天一起吃飯。”
  李信看他,“你一身名牌,到底是何身份?”
  “有機會慢慢告訴你。”
  他們都需要時間,說不定真可以失而獲得,對人生重拾信心。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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