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靈心

(2008-09-16 12:39:38) 下一個
  六歲的時候
  在周豆苗六歲生日那天,發生了一件這樣的事。
  大家本來好好在吃蛋糕,忽然之間,母親與阿姨不見了,接著,書房傳出媽媽“哎喲”一聲,片刻,阿姨哭泣起來。
  傭人們抬起頭來,不知發生什麼事。
  孩子們當中隻有豆苗一人警惕,輕輕走進書房。
  隻見母親滿麵通紅,焦急無措,阿姨一直流淚。
  豆苗問:“媽媽,什麼事?”
  母親答:“豆苗,不管你事。”
  阿姨卻問:“豆苗,你可有見過這隻盒子裹的指環?”
  豆苗知道阿姨快要結婚,盒子裹指環由外婆贈予阿姨作為禮物,是極貴重一顆鑽石,母親曾經讓豆苗看過。
  豆苗說:“當中一顆大鑽石,四周用細小紅寶石圈住。”
  阿姨嗚咽說:“它不見了。”
  母親沮喪:“都是我不好,我該一早交到你手,子駒,你推到我身上好了。”
  “會不會是傭人?”
  母親肯要定答:“我保證她們清白。”
  “其他貴重物品全在桌上,為什麼單單不見指環?”
  兩姊妹坐在沙發上捧著頭。
  “你一生都不會原諒我。”
  “子允姊,我不會怪你。”
  “媽媽在哪裏呢,誰去承擔?”
  正在這個時候,家裏頭叫富貴的玳瑁貓緩緩走進來,用背脊輕擦小豆苗的足踝。
  豆苗蹲下:“是你吧,富貴。”
  富貴貓懶洋洋蹲在豆苗的鞋麵,盤起身子,打算睡覺。
  豆苗把它抖下來,它咪噢一聲,豆苗把它抱在手裹。
  “媽媽,這裏。”
  母親抬起頭:“豆苗,你出去玩。”
  “媽媽,”豆苗走近一步,“指環在貓的肚子裹。”
  兩個成年女子呆住。
  “富貴以為是糖果,吃下去。”
  母親與阿姨跳起來齊齊“啊”一。
  “立刻去獸醫處。”
  “慢著,豆苗,你怎知道是貓吃下戒子?”
  “富貴已經十一歲,受不起折騰。”
  “豆苗,你幾時看見~~”
  最後,阿姨這樣說:“不要逼豆苗,她不過猜測而已,小小孩兒,這樣聰明,真是難得。”
  母親把富貴貓關進籠內,“我們去見獸醫。”
  阿姨看著豆苗“你也想去?”
  母親說:“今天她生日,豆苗,你在家陪小朋友。”
  她倆匆匆帶著玳瑁貓出門去。
  保姆擔憂問:“不見什麽,別疑心我們才好。”
  豆苗安慰她們:“沒事,一定在貓的肚子裹。”
  保姆詫異,“豆苗,你怎麼知道?”
  “我看得見指環在它肚皮裹,輾得它涯怪不舒服。”
  保姆笑,“哎喲,豆苗你有透光眼?”
  豆苗也笑。
  過一會,生日會散場,家長來把子女接走,女傭收拾茶具,小小豆苗回轉房內看書。
  保姆問:“豆苗你不拆開禮物看個究竟?”
  豆苗答:“三隻同一款式洋娃娃,一套粉彩筆,兩件紗裙,一套瓷器茶具,還有一條金項鏈。”
  保姆詫異,“她們把禮物內容告訴了你?”
  豆苗點點頭。
  “你都不喜歡,你想要些什麼?”
  豆苗輕輕答:“爸爸回家來。”
  把她帶大的保姆不禁歎口氣。
  幸虧這時子允與子駒兩姊妹自獸醫處回轉,一路笑一路講,剛才的陰霾一掃而空。
  果然,她無名指上正戴著那枚閃閃生光的鑽石指環。
  大家都鬆口氣。
  接不多久,阿姨就在教堂舉行婚禮。
  豆苗記得,最漂亮的是教堂大門上掛的白色花鍾。
  還有,她們沒有邀請她的父親。
  
  十二歲的時候
  阿姨的婚姻隻維持了五年。
  姨丈並不是壞人,豆苗相當喜歡高大英俊頭發永遠梳得熨貼的他。
  聚會時他時時撥出時間與豆苗談幾句,他待她像同輩朋友。
  三年來也陸續談了些心事,像“如果我有子女,他們會是你的姨表弟妹,你們要互相愛護。”可是阿姨一直沒有生育。
  他又視察她功課,“豆苗,你已經在讀代數?”
  豆苗告訴他,她跳升了兩級。
  “你這神氣小女孩。”他會那樣叫她。
  他要去開會,伸手摸車匙,“咦?丟不見了。”
  豆苗想一想,告訴他:“車匙在你大衣左邊口袋裏,大衣在玄關衣架上,與阿姨的紅色手袋掛一起。”
  “哎呀,豆苗你思緒明澄,我要是像你就好了,一直可以看到太平洋彼岸去。”
  大人來去匆匆,他與她不過是姻親,同阿姨分開之後,他再也不到周家來。
  不久,周子駒認識了一個更加漂亮的男伴,時時帶著他到周家竄門。
  那人喜歡穿粉紅與淡子色襯衫,女眷們都不討厭他,隻除卻豆苗。
  保姆每次開門給這人,都眉開眼笑,“朱先生,你好。”
  那朱可成會即時遞上大盒糖果給保姆,“大家吃。”
  這就是所謂甜頭。
  豆苗卻不喜歡他。
  一日放學,聽見母親與阿姨談家事。
  “豆苗越來越靜,半日不說一句話。”
  “我倆像她那個年紀,時時被老師罰抄‘我不再在上課時講話’一百次。”
  “難得豆苗這樣嫻靜。”
  “聽說你的前夫又要結婚了。”
  阿姨不出聲。
  “他是個好人,你們的事十分可惜。”
  豆苗也這麽想,她懷念那斯文可親的姨丈.
  隻聽得阿姨說:“他渴望有子女,我問能生養。”
  “可以領養呀。”
  這時,豆苗的母親掩上房門,聲音低得聽不見,豆苗隻得專心做功課。
  稍後她走到廚房斟果汁喝,一進去就看到百磚地上一大攤粘稠鮮紅液體,地中央丟著一把切肉尖刀。
  豆苗嚇得呆住,血,是血!
  她四肢一時不能動彈,想喊,又沒有聲音,好不容易,簌簌發抖的嘴唇才發出一聲尖叫。
  她奔跑出廚房,迎麵碰見保姆。
  “豆苗,你怎麽樣了?”
  豆苗死命拉住保姆,麵色刹白,用手指指向廚房。
  保姆急急搶進廚房,隻見玳瑁貓在窗台上伸懶腰。
  她轉過頭去問豆苗,“你看見什麽?”
  豆苗一呆,緩緩再次走進廚房。
  之間寬大的西式廚房地磚一貫洗刷地雪白錚亮,哪裏有什麽血漬。
  而那把六吋長切肉尖刀,好端端插在木加上。
  豆苗頭皮發麻,雙手掩著胸口,喘氣不已。
  “豆苗,你怎麽了?坐下,我給你一杯熱茶。”
  這時,母親探進頭來,“誰給我們兩盆冰淇淋?”
  保姆說:“我來做。”
  豆苗凝視洗碗機前邊的一塊地方,她似乎還可以聞到血腥氣。
  她一聲不響,回到房間,關上門。
  過兩天,阿姨又來了。
  豆苗聽見母親對她妹妹這樣說“子駒,不必競賽結婚次數,你想清楚再說。”
  “無論我做什麽事,你們都要反對。“
  “‘我們’是誰?”
  “你與老媽。”
  “子駒,你已經問她要過一次嫁妝,規矩是每個女兒一次。”
  “她才得兩個女兒,你自己有錢,不稀罕。”
  “她不大喜歡朱可成,希望你看定當一些。”
  “我知道我要的是什麽。”
  “一個愛穿粉紅色的男人。”
  “周子允,你妒忌我。”
  她姐姐歎口氣,“將來別說我沒勸你。”
  阿姨悻悻然拂袖而去。
  走到門口,她看見豆苗抱著老貓坐在樓梯。
  周子駒說:“你也不喜歡他可是?”
  豆苗不出聲。
  阿姨忽然降低了聲音:“你看你們母女以及這隻老貓,還有一屋子女傭,難道就這樣終老?”
  豆苗凝視她。
  阿姨歎口氣,“豆苗你有全世界最晶瑩的大眼睛,可惜,也看不清將來。”
  沒多久,外婆忽然大駕光臨。
  老人家排場一流:司機開車,兩個女傭一左一右陪著她進門,她有話說。
  “子允,別傷了姐妹間和氣。”
  周子允陪笑,“明白。”
  老人家頭發斑白,並不染黑,不過梳理得一絲不亂。麵孔上敷著粉,搽大紅色唇膏。
  外婆歎口氣,“隨她去吧,祝福她,你看這屋裏,陰成陽衰,沒有男人,連司機都是女子,添個男人擔擔抬抬,也是好事。”
  周子允答:“母親說得對。”
  老太太笑,看見站在門外的豆苗,“孩子,過來。”
  豆苗立刻走到她麵前,必恭必敬垂手。
  “這孩子這麽大了,很會討人喜歡。”
  豆苗站得近,看到外婆的唇型薄薄,與鮮色口紅十分相配,她們那一代的人,認為粉一定要白,唇膏必須鮮紅,不然,化什麽妝。
  隻聽得外婆又說:“你們母女好似很合得來。”
  豆苗隻是微笑不語。
  母親吩咐過,外婆年紀已大,脾氣古怪,不喜人叫她婆婆,覺得稱呼礙耳,越叫越老,故此,不出聲最好。
  每個人都有怪脾氣,豆苗不以為意,她緊緊記住母親的囑咐。
  這時外婆站起來,“我告辭了。”
  周子允送母親到門口,老人剛要上車,卻緩緩轉過頭來,自頸項摘下她戴著的一條項鏈,掛到豆苗脖子上,笑笑說:“給你一點小禮物。”
  母親忙不迭道謝。
  外婆揮揮手,上車離去。
  豆苗想,再不親熱的外婆還是外婆。
  她送給豆苗的禮物是一塊碧玉,雕成一隻桃子模樣,厚潤晶瑩。
  母親關上門鬆口氣,雙手搭在女兒肩上,把她擁進懷裏,抱得緊緊。
  母親與阿姨兩姐妹,言歸於好。
  一日下午,豆苗放學,由司機接回家。
  吃過點心,她在房間寫功課,突然聽見呻吟聲。
  她警惕地丟下筆去找那聲音來源。
  玳瑁貓輕輕走近,豆苗說:“噓。”
  她突然看到鮮紅色貓足印,血,它的腳粘了血,在地板上打出一隻隻五爪印。
  豆苗渾身戰栗。
  她聽到更強烈得喘氣聲,像一個人垂死掙紮。
  聲音自客廳傳出,豆苗大力推開門。
  她看到最恐怖的景象:阿姨周子駒仰麵躺在地上,胸口插著一把刀,啊,仍是那把六寸長的切肉刀,她已經沒有氣息。
  豆苗魂飛魄散地大叫,“救命,救命!”
  保姆蹬蹬蹬跑過來,“豆苗,怎麽了?”
  豆苗再轉過頭去,客廳一片靜寂,什麽也沒有,根本沒有阿姨,沒有尖刀,也沒有老貓的血足印。
  麵青唇白的豆苗呆住。
  原來一切都是她的幻覺,她掩住麵孔,可怕,她明明看到血與尖刀。
  保姆拉她坐下,“豆苗,可是考試過度緊張?”
  豆苗搖搖頭。
  那是為什麽,你由什麽地方不舒服?“
  豆苗疲倦地問:“媽媽呢?“
  “她與阿姨出去看房子。”
  這時,門一響,她們回來了,有說有笑。
  周子駒好好的談笑風生,平安無恙,豆苗走到她們麵前,把頭靠在阿姨胸前,默默流淚。
  “豆苗你怎麽了。”
  母親說:“她最近憂心忡忡,豆苗有心事要說出來。”
  她們身後跟著一個人。
  那是朱可成。
  他仍然穿著粉色上衣,豆苗看見他,後退一步,她似聞到一陣血腥氣,她想嘔吐。
  朱可成輕輕說:“豆苗,我們可以成為朋友。”
  豆苗瞪著他,她聽到世上最不可能的話。
  “你這雙眼睛好似在審判我。”
  豆苗轉過頭去。
  “我知道你不喜歡我,為什麽?我可沒有得罪你。”
  豆苗又退後一步。
  “你怕我?我不會傷害你。”
  豆苗凝視他,突然輕輕說出一個名字:“井紅呢,你叫她傷心若絕。”
  朱可成驟然變色,他好像是被人掌了一掌,“你說什麽,你怎會知道井紅這個人。”
  “你花光了她的錢,拋棄她,現在,又來欺騙我阿姨。”
  朱可成突然伸出手來,抓緊豆苗,“誰告訴你,誰?”
  豆苗掙紮。
  這時周子駒走出來看到喝住:“發生什麽事?”
  朱可成手一鬆,豆苗急急奔回樓上。
  他們兩人在樓下朝了起來。
  周子允鐵青著麵孔追上來問女兒:“豆苗,那人為什麽與你拉扯?”
  豆苗抬起頭,“是件意外。”
  “豆苗有事你不妨說出來,媽媽永遠站在你這邊。”
  豆苗搖頭,“沒事。”
  保姆過來,使一個眼色,低聲說:“讓她靜一靜。”
  “這孩子越來越古怪。”
  保姆勸說:“他們到了十五六歲,更加不可理喻,你得有個心理準備。”
  周子允回到樓下,隻見朱可成已經離去,子駒獨自坐在書房。
  子允說:“我家不再歡迎朱氏,你請他別再上門。”
  “他說是無意推撞。”
  “子駒,豆苗手腕上有淤痕,我建議你細究。”
  子駒站起來,“我明白了,我亦不受歡迎。”
  “母親囑咐我倆不可壞了姐妹感情。”
  “你有把我當妹妹嗎。”
  姐妹不歡而散,但是保姆這樣對豆苗說:“你放心,她們是姐妹,不是兄妹,無人可以離間她們,過些時候,一定會得言歸於好。”
  豆苗歎口氣。
  無論如何,她還需上學做功課。
  第二天放學,不知怎地,司機遲到,她站在路邊等車,放學時分,交通擠塞是常事,可是今日豆苗有預感,她十分不安。
  正在這個時候,忽然一隻手搭在她肩上。
  “你還沒告訴我,你怎麽知道有井紅這個人。”
  豆苗猛地抬頭,用力撥開那隻手,那人正是朱可成。
  他今日黑衣黑褲,戴著墨鏡,看上去煞氣重重。
  同學就在身邊,豆苗並不害怕。
  可是朱可成忽然說:“我也知道你的秘密。”
  豆苗一怔。
  “你不知道自己的事吧,人就是這麽奇怪,像你,人家的事,一清二楚,卻不知道你並不姓周。”
  豆苗愕住,他握緊拳頭。
  “想知道更多?跟我來。”
  豆苗想知道身世,但她也知道,跟朱可成走到僻靜的地方去,可能會有危險。
  他是一個沉不住氣衝動魯莽的人。
  可是豆苗身不由己,跟他走進學校左側一條小路。
  “你想我離開你阿姨?”
  豆苗點點頭,“你是壞人。”
  “你沒有資格管我們,你並非親生,子駒告訴我,你父母另有其人,你是一個領養兒。”
  豆苗站定,“胡說。”她斥責他。
  朱可成見她惱怒,非常痛快,“你也知道被人掀頭皮揭瘡疤的滋味了?”
  急於報複,他忘卻他是成年男子,她隻是小女孩。
  豆苗漲紅了臉,“你含血噴人。”
  “子駒說,你生母是瘋女,關在精神病院,周家反對你進門,你養父因此與你養母分手了——”
  豆苗怒不可遏,她把書包用力扔向朱可成,轟一聲,裝著筆記的書包重重擊中朱氏,他退後兩步,然後撲向豆苗。
  他強壯的手似老鷹抓小雞般掐住豆苗,“不準你再說我壞話。”
  就在這時,有人趕到,大聲吆喝,原來是司機與保姆一起找到小徑來。
  這時,朱可成已是水洗不清。
  保姆立刻報警,司機冷冷說:“朱先生,你還是站停等警察來的好。”
  警察出現,隻見一個秀麗的小女孩嚇得簌簌發抖,兩個目擊證人都指出朱氏誘拐女孩走進小徑使用暴力。
  警察把他們帶往警署,不一會,周子允由律師陪同下趕至,一見女兒校服裙子被撕破,臉頰腫起,不禁又驚又氣,她混身震抖,指著朱氏說: “我不放過你。”
  豆苗握住母親的手,媽媽是好媽媽。
  保姆說:“太太,恕我沒徵求你同意就報警,你如要開除我——”
  “你做的對,任何不相幹路人都會那樣做,何況你是保姆。”
  朱可成聲嘶力竭地叫:“我是無辜,一切是誤會。”
  警察冷冷說:“朱先生,你需要律師。”
  隨後,周子駒也來了,她很勇敢,這樣對朱可成說:“你不該一而再,再而三與小女孩糾纏,我已查清你底細,我倆斷絕關係。”
  “子駒,你莫信謠言。”
  “你不必多講,你真名不叫朱可成,你也從來未曾在滑鐵盧大學畢業,你已有未婚妻,她叫井紅,我全調查清楚。”
  “那都是過去的事。”
  他想撲向子駒,卻被警察按在椅子上,“別動,坐下。”
  律師悄悄在子允耳旁說了幾句,子允搖頭,律師又再低聲說話,子允再次說“不”。
  豆苗明白了。
  豆苗輕輕對警察說:“我自己摔了一跤,跌腫麵孔。”
  警察訝異,“小女孩,你不必怕這個人,我們已掌握到人證物證。”
  豆苗答:“不關別人事,我跌在地上,這位朱先生扶起我,司機與保姆都誤會了,我不予起訴。”
  她的語氣表情都像成熟的大人,警察看著她,與律師說了一會。
  這時,朱可成也靜了下來,他明白到周家為著名譽,可能啞忍他這一次,他算是走運。
  律師把周子允拉到一邊死勸。
  “子允,你們一家都是女眷,以後還要出去見人,令堂千叮萬囑,不可窮追猛打,宜大事化小,小事化無。”
  周子允氣忿,“這分明是欺我孤兒寡婦。”
  “子允,我們是數十所老友,我不會害你。”
  “這樣就放過這個人不成?”
  “老人自有道理,小不忍則亂大謀。”
  子駒臉色煞白,“是我不好,我引狼入室,禍延三代。”她落下淚來。
  律師說:“子駒你因禍得福,趁早看清楚這人真麵目,回頭是岸。”
  她們由律師陪同回家。
  周子允寢食不安,想從豆苗口中套出真相,豆苗不發一言。
  “那朱氏為何糾纏你?”“他怎麽會到學校找你?”“他說過些什麽?”
  豆苗什麽都不講。
  子允歎口氣,“無論如何,你救了阿姨,我們都感激你。”
  阿姨也是好阿姨。
  過兩日,豆苗放學,正在做功課,忽然有人來探訪她。
  那是一個年輕漂亮的女子,身穿端莊套裝,敲敲她房門進來。
  “我是羅平平醫生,我可以與你說幾句話嗎?”
  豆苗看著她,“媽媽請你來?”
  羅醫生點頭,坐到她對麵,這樣說:“豆苗,你一雙眼睛炯炯有神。”
  豆苗卻問:“你想知道什麽?”
  “我沒有目的。”
  豆苗凝視她,每一個人,做每件事,都有一個目的,像她那樣勤學,是因為要使母親高興,以她為榮。
  豆苗輕輕說:“你在寫一篇報告,欠最後一章,你想在我身上找到題材。”
  羅醫生一怔,可是笑容不減,“你都猜到了。”
  豆苗再問一次,“你想知道什麽?”
  羅醫生問:“豆苗,誰告訴你井紅這個人?”
  豆苗想一想,“一定是阿姨提到,我無意聽見。”
  “不,你比你阿姨更早知道這名字,後來,你阿姨聘請私家偵探,才查到她與朱氏的關係藕斷絲連。”
  豆苗問:“這同你論文最後一章有什麽關係?”
  “我是你母親好友,她覺得你情緒不安,應該與心理醫生談話。”
  “你很坦率,羅醫生。”
  羅醫生微笑,“那麽,你可喜歡我,可願意回答我的問題?”
  豆苗雖然精靈,到底是個孩子,她點點頭。
  羅醫生收斂笑容,“豆苗,你在什麽時候,開始有預知能力?”
  豆苗“呀”一聲站起來,不小心掃跌桌上書本,她又坐下,呆半響,才答:“不知道。”
  “一歲,兩歲?你母親說,到了六七歲的時候,這個特徵已經很明顯,不什麽東西不見了,你隨口說出,一絲不差,常常嚇大人一跳。”
  “我不過是猜想。”
  羅醫生問豆苗:“那麽,請猜測我會成名嗎?”
  豆苗覺得羅醫生很有趣,她凝視醫生,忽然說:“你穿著淡藍色緞子套裝,去領取一項獎狀。”
  “嘩,”羅醫生高興得咧開嘴,“那很好,我有希望。”
  豆苗被她逗得笑起來。
  “現在,豆苗,我要給你看一張照片,你認得這個人嗎?”
  她自公事包裏取出照片放在桌子上。
  豆苗一看,衝口說:“這是我阿姨周子駒。”
  “請你看仔細一點。”
  豆苗把照片拿在手中細看,像,真像阿姨,可是,這是另外一個年輕女子她們同樣高鼻梁,尖下巴,可是阿姨的妝扮更為細致時髦,她倆的眼睛形狀也有差異,周子駒雙目較圓。
  豆苗奇問:“這是誰?”
  羅醫生輕輕說:“這個女子,叫做井紅。”
  這一刹那,豆苗額角冒出汗來,她忽然明白,她幾次再番在幻覺中看到的女子,並非周子駒,而是井紅。
  胸口插著一把刀的是井紅!
  豆苗驚怖地睜大眼睛,大聲說:“要救她。”
  醫生也緊張:“救誰?豆苗,你慢慢講。”
  “井紅會受到傷害,醫生,你要警告她。”
  豆苗鼻子又聞到血腥氣,她急得團團轉。
  剛巧這時保姆捧著飲料進來,豆苗一不小心撞翻,紅茶與牛奶傾倒地上,忽然變成鮮紅色。
  豆苗拉住羅醫生的手,“快去救她!”
  羅醫生這時下了決心,她毫不猶疑地說:“保姆,你照顧豆苗,我要打一個重要電話。”
  羅醫生立即與警署聯絡:“我要與王督察說話,王總?我是羅平平,請派員到以下地址找井紅問話,不不我不是報假案,請相信我……是,我負全責。”
  周子允這時抱緊女兒,豆苗忽然說:“太遲了。”她頹然睜開眼睛。
  羅醫生追問:“你看到什麽?”
  豆苗低頭說:“對不起醫生,我十分疲倦。”
  周子允說:“讓她休息吧。”
  她與醫生到偏廳坐下喝茶。
  周子允問:“你可有答案?”
  醫生尚未回答,身邊的手提電話已經響起。
  羅醫生連忙接聽,“是,王督察。”沒講幾句,她已變色,接著,她低下頭聆聽,然後,她收起電話。
  再抬起頭來的時候,她臉上掛著許多問號。
  周子允問:“怎麽了?”
  羅醫生輕聲答:“警局的朋友告訴我,他們到大南路三號查訪,發覺大門虛掩,推門進去,看到一個女子胸口中刀躺臥地上,凶手呆坐一旁,束手待捕,毫不反抗。”
  周子允大吃一驚,“誰住大南路三號?”
  “子駒自私家偵探處得到那個地址:朱可成與井紅在大南路三號同居。”
  周子允用雙手掩住嘴,嚇得說不出話來。
  若不是退得快,受害人便可能是周子駒。
  子駒險過剃頭。
  羅醫生抓緊老友的手,“豆苗怎麽會知道?”
  子允歎口氣,“這是我請你來的原因。”
  “啊,太古怪了。”
  子允連忙去看女兒,隻見豆苗已蜷縮在小床上盹著,臉容稚純,象幼兒一般。
  她同羅醫生說:“我想她同我們一樣,根本不明所以。”
  羅醫生十分嚴肅,“我想繼續與豆苗談話。”
  周子允說:“我希望你會找到答案。”
  話還沒說完,麵青唇白的周子駒到了,她與姐姐擁抱痛哭,她嗚咽說:“是我瞎了眼,與這樣一個人在一起一年之久,差些喪命。”
  子允這樣說:“是你時運低,現在好了,你甩難,一切從頭開始。”
  羅醫生惻然。
  她很清楚這件事,那朱氏一心一意欺瞞周子駒:所報姓名地址職業履曆……沒有一件是真的,小豆苗拆穿他之前,根本沒有人會懷疑。
  “不怕,不怕”子允安撫妹妹,“噩夢已成過去。”
  這時,羅醫生又接了一通電話,她聽後不出聲。
  子允悄悄問:“可有消息?”
  羅醫生點點頭,“井紅失救,朱可成被控謀殺。”
  子駒已經聽到,她嚇得渾身震抖。
  不久之前,誰要是批評朱氏,她還要同誰絕交呢。
  世事是這樣變幻無常。
  
  十五歲的時候
  羅平平醫生與周豆苗成為好朋友。
  羅醫生每個周末都來看豆苗,似她的補習老師一般。
  她幾次笑說:“豆苗,我到底幾時領獎?我已經做好了一套淡藍色緞子禮服。”
  豆苗隻是微笑。
  稍後她說:“媽媽要送我出去讀書。”十分不願意的樣子。
  “這麽早,”羅醫生詫異,“嗬我一時忘記你是跳班生。”
  “我已考上大學。”
  “哪一家名校?”
  “媽媽選中一家小小私立女子大學。”
  “我得與她說去,豆苗你已經夠靜夠孤僻,你應該到公立大學男女混合宿舍過幾年,每晚要大力槌門說‘拜托靜一點’那種。”
  豆苗笑起來。
  “最近有什麽預感?”
  “有,看到老師的時候,可以感覺到她在測驗時會得出什麽題目。”
  “那多好,預知試題,學生夢想!”
  豆苗苦笑,“即是課文全部,無一走漏。”
  “讀書真辛苦可是,我最怕考試,至今時常做考試夢:一頭大汗,打開試卷,全部看不懂。”
  豆苗笑,“羅醫生,你真好,你全無架子。”
  羅平平感慨:“我也是十六歲讀大學的天才兒,不是溫習就是練琴,從未真正做過小孩。”語氣十分遺憾。
  豆苗說:“我希望做頑劣子,放了學書包丟到一邊,出去打球遊泳,即使隻是滿山跑,弄得泥鬼似回家,也不枉童年。”
  羅醫生見她心向往之,不禁笑說:“將來壞學生都會後悔。”
  “會嗎,也許他們另有奇遇。”
  羅醫生輕輕問:“你的所謂感應,可以形容一下麽?”
  豆苗想一想,這樣回答:“象我們都知道一加一的答案肯定是二,心裏有數,感應不稀奇,大人看到少年開快車,便知道遲早出事,還有,嗜賭的人會得傾家蕩產?”
  羅醫生接上去:“一般稍有生活經驗的人都是預言家。”
  豆苗點點頭。
  “但是你看得更徹底。”
  豆苗微笑,“有嗎。
  “所謂業報,不過是外國人所說的必然結局。”
  豆苗答:“華人口中的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
  “那麽,一個人所作所為,是因,導致的結局,是果。”
  豆苗說:“我認為如是。”
  “你看得特別真確。”
  豆苗說:“像朱可成那個人,大家都不喜歡他,都看得出他輕佻浮躁,不會善待女人。”
  羅醫生歎口氣,“為什麽周子駒看不清楚?”
  “她寂寞,她失去自信,她覺得總要犧牲一些來成全一些,還有,她運氣不好。”
  羅醫生微笑,“豆苗,你才是心理學家。”
  豆苗也笑起來。
  “子駒好嗎?”
  “阿姨很好,謝謝,她約會頻繁,男友眾多,不過,都是正經人,都隻穿白襯衫。”
  羅醫生告辭,豆苗鬆口氣。
  說了那麽久,她並沒有把真實情況說出來,她十分惆悵,她不想羅醫生把她當實驗室內白老鼠。
  周豆苗的感應能力逐年增強,叫她不安,母親知道這種情況,故此擔心。
  親友略有所聞,時常開玩笑,“請豆苗告訴我們,下次多寶獎開什麽號碼。”
  豆苗已經遠近馳名。
  周子允代女兒回答:“任何號碼,中獎率都是七千萬分之一。”
  她對豆苗說:“都會先進但迷信,你到外國讀書比較好,省點麻煩。”
  但外國人也非常迷信。
  周子允說:“別忘記明日下午去外婆家下午茶,我替你準備了一套粉紅色裙子。”
  上次,到外婆家,她穿深灰色,一進門,管家便陪著笑同周子允說了幾句,子允連忙叫女兒回家換鮮色衣服。
  老太太憎厭黑白灰。
  第二天下午,所有客人的衣飾像倒翻了水彩顏料。
  子允子駒分別穿淡黃與淺紫,豆苗穿粉紅,另外有兩個女客選桃紅,還有湖水綠與蔚藍裙子,叫人看了精神一振。
  到這個年紀,豆苗已十分清楚外婆其實從頭到尾不記得她叫什麽名字,不過,老人一向有特權,豆苗並不介意。
  外婆看著她,“嗯,我給你的禮物呢?”
  豆苗連忙自衣領內掏出玉墜。
  外婆微笑,“很好,很好。”
  她臉上敷著白粉,唇線描得一絲不苟,真是個漂亮的老太太。
  她接著問:“孩子你可以幫我一個忙麽?”
  豆苗一怔,外婆開口求她?這是前所未有的事,豆苗感覺無比榮譽,她急著討好老人,不加思索答應:“請盡管吩咐。”
  周子允趕近,已經來不及。
  隻聽老人笑說:“卞太太,你過來,她答應了。”
  周子允忙問:“媽,什麽事?
  老太太說:“卞太太會同你們講。”
  她忙著招呼別的客人。
  卞太太穿著米白色山東絲套裝,外型秀麗嫻靜,她一直賠笑,“子允,你不記得我了,我是黃錫昇的外孫女,我外公同你外公是好友。”
  周子允也笑,“你們一早移民舊金山。”
  “是,子允你好記性,實不相瞞,我有一事相求。”
  “一定效勞,是什麽事?”
  卞太太臉上露出一絲哀傷,“我有獨子——”
  站在一旁不出聲的豆苗忽然輕輕“噫”地一聲。
  卞太太抬起頭,“周小姐可是已經知道什麽?”
  豆苗立即噤聲低頭。
  周子允說:“你叫她豆苗得了,你別客氣,有話慢慢說。”
  她們在偏廳角落坐下。
  露台打著密竹簾子,一絲絲夕陽透進室內,映在地板上,構成美麗圖案。
  卞太太輕輕說下去:“他在去年車禍喪生。”
  周子允嗬一聲,惻然,她伸手去拍拍卞太太肩膀。
  室內靜下來。
  卞太太落淚,接著,她勇敢地說下去:“不久發生不可思議的事。”
  豆苗立即抬起頭來。
  卞太太說:“有人說,他們看見我兒仍在屋裏。”
  周子允一聽,臉上變色,渾身汗毛豎起。
  豆苗輕輕問:“誰,誰看見卞偉奇?”
  卞太太凝視豆苗,“周小姐,你知道他名字?”
  豆苗點點頭,“卞偉奇,在帝國學院讀生物科技,終年十九歲。”
  周子允連忙給女兒使眼色,豆苗退到一邊。
  卞太太追問:“周小姐,你果然同他們說的一模一樣,你有異能。”
  周子允忍不住:“卞太太,你家刊登過訃聞,上邊寫著有關資料。”
  “啊,”可憐的卞太太這才想起當年他們家刊登過的訃聞,她頹然嗚咽。
  豆苗又輕輕問:“誰看得見他?”
  “到訪親友的孩子們,都說有個哥哥會邀請他們玩遊戲下棋。玩到一半,他又悄悄走開,他們形容那人的相貌年紀,同偉七吻合。”
  “屋內沒有陌生人?”
  卞太太苦笑,“漸漸連那些孩子們也不來了。”
  周子允問:“豆苗可以幫你做什麽?”
  “到我家屋子來看看。”
  “你家大宅不在本市。”
  “在英國蘇利區,我願付酒店食宿及飛機票。”
  “豆苗也隻是個孩子,她說話哪裏作得了準。”
  “可是周小姐已親口應允。”
  這時老太太的聲音傳過來:“子允,你們母女就陪卞太太走一趟,兩家是三代朋友。”
  “隻怕你要失望,卞太太。”
  老太太說:“助人為快樂之本。”
  她的手搭在豆苗肩上,豆苗本能扶著老人的手時,豆苗忽然心頭一震,抬頭看著老太太。
  周子允低聲問女兒:“怎麽了?”
  豆苗忙說:“沒什麽。”
  應酬完畢,母女回家,途中周子允又有點起勁,,“我多年沒訪問英倫,想念春季的水仙花,也好,訂春假的飛機票可好?”
  豆苗輕輕答:“四月家中有事。”
  周子允一怔,她看到女兒清澈的眼睛裏去,與女兒擁抱。
  周子允悲傷地問:“什麽時候?”
  豆苗不願再說。
  周子允算一算,“足八十二歲零九個月。” 這已是人類壽數的極限。
  最幸運的是老太太一直健康精明,而且有足夠節蓄可以維持具尊嚴的生活。
  自那日開始,周子允特意抽空陪母親消遣,有時深夜才打完橋牌回來,三餐都在娘家吃。
  豆苗做完功課也到淩晨,少年永不言倦,是一生中最好的歲月。
  這一晚她脫下外套放下手袋對女兒說:“老太太精神很好。”
  豆苗點頭。
  “真不象。。。” 周子允沒說下去。
  豆苗也沒接上。
  “她一直有副遺囑,產業由我和子駒平分,單是房產……豆苗,我與你阿姨,均非外婆親生。”
  豆苗原先以為母親會告訴她另外一個領養故事,沒想到有這宗意外。
  “她沒有子女,領養我與子駒,我滿二十一歲之際,由她親口披露,子駒比較敏感,她一直不知身份。”
  豆苗輕輕說:“外婆十分偉大,她善待你們,供書教學,一樣不缺。”
  “對子駒尤其縱容,完全似親女一般。”
  “你倆對她也孝順有加。”
  “我倆隨外婆姓周,你又跟隨母姓,我們家有這點特別。”
  周豆苗握緊母親雙手。
  什麽姓氏都一樣,不過是一個符號,最要緊是母女相愛。
  周子允說:“我從來不想找尋親生父母,也不覺有此必要。”
  豆苗看著母親,她開始要說到女兒的身世了?豆苗略微緊張。
  可是正在重要關頭,電話鈴驟然響起。
  周子允“哎呀” 一聲。
  家裏有長輩的人都最害怕這半夜電話鈴聲。
  周子允立刻取過電話講了幾句,“我立刻來,你們通知子駒。”
  她取過外套手袋,鎮靜地對女兒說,“豆苗,外婆仙遊了。”
  豆苗一早知道,輕輕說,“你去忙吧。”
  “我一小時之前還看著她喝下熱牛奶……”
  周子允說不下去,匆匆出門。
  就在這短短數小時之內,生死相隔。
  豆苗掩上功課本子,外婆總是叫她孩子,不大喜歡她,可是對她十分客氣。
  因為環境優渥,時常有一大堆親友在她處吃飯耍牌,她不愁寂寞。
  除此之外,豆苗對外婆一無所知,啊,還有,她不喜歡被人叫外婆。
  周子允一連幾天沒回家,一日深夜,與子駒一起返來。開了一瓶拔蘭地對飲,兩人都明顯瘦許多,還有深深的黑眼圈,姐妹倆長嗟段歎。
  “ 真沒想到母親早已知會律師不設任何儀式。”
  “ 一切隨她的意思罷了。”
  “母親的遺產比我們想象中豐富,由你我平分,另外幾個老傭人也得到禮物。”
  “你還喜歡什麽,盡管對我說。”
  子駒搖頭,“我夠用了,你呢,你有豆苗。”
  “我本人不喜花費,至於豆苗,我早已替她準備好學費。”
  姐妹倆忽然相擁痛哭,“子允,從此我與你都是孤哀女了。”
  豆苗惻然。
  要經過整個春季及夏季,姐妹倆心境才平靜下來,她們比從前更為親熱。
  暑假,豆苗準備行李,到美國東岸讀書。
  周家有客人來訪。
  豆苗一聽見門鈴便抬起頭說:“是卞太太。”
  果然是斯文秀麗的卞太太。
  豆苗知道她來意,她對卞太太說:“我已準備妥當,外婆答允你的事,我會遵守。”
  “謝謝你,周小姐。”
  豆苗與母親阿姨一起出發。
  一抵埠,子駒把行李交給豆苗,便去逛名店,豆苗拉住她,“把護照及支票也給我們保管。”
  子駒迫不及待的奔出去。
  周子允說:“你看你阿姨還似小女孩。”
  “有精神寄托是好事。”
  她們回酒店打點一切,子允淋浴小睡,忽然之間子駒氣急敗壞趕回,原來她被扒手竊去所有信用卡。
  豆苗早已有數,“立即報失,幸虧護照及旅行支票在我們處。”
  子駒的手袋被割開一大條縫子,懊惱之極。
  “豆苗你有靈感,為什麽不早說。”
  子允說:“你聽過誰的話。”
  子駒卻認真,“我會相信豆苗。”
  這是有人敲門,原來是卞太太找到酒店來。
  “豆苗,你與卞太太去一趟。”
  卞家屬高級住宅區,一街都是保養極佳的老房子,庭園深深,從樹木中可以看見靜寂的私家路以及一角屋頂。
  居住環境高下看實力,不能光說不做。
  才下車,穿製服的女傭便來啟門。
  卞太太收斂笑容,“周小姐,請你幫忙。”
  管家擺好茶點退下。
  豆苗試探問:“最近可有發生什麽事?”
  “鄰居外國人的小孫兒來探訪,說有一個華裔哥哥教他在校園打籃球。”
  “白天還是晚上?”
  “白天,下午四五點鍾,尚有陽光。”
  “我可以做什麽?”
  卞太太忽然淚如雨下,她明顯比年初憔悴,豆苗惻然,她輕聲說:“我到處走走。”
  她看看時間,下午五點,夕陽無限好。
  大宅一貫比較陰暗,卞宅也不例外,她走進二樓卞偉奇的房間,隻見布置同他住的時候一模一樣,一桌一地的書籍,以及許多精致模型汽車。
  豆苗拾起其中一部小跑車,“就是這輛車吧,撞上電線杆,折為兩截,你也太任性了。
  房間通向私人露台,她推開窗戶,看到鄰居正在粉刷外牆,一個年輕工人站在鋁架上起勁工作。
  豆苗揚聲,“教孩子打籃球的是你?”
  那人轉過頭來,濃眉大眼,是個華裔青年。
  他看見豆苗驀然在露台上出現,嚇一跳,幾乎摔下棚架。
  “站好,小心!”
  “你是誰?”
  “我是卞家客人,有小朋友說,你教他打籃球,當真?”
  他放下油漆刷子,“是左鄰司徒家的小孩?”
  豆苗鬆一口氣,原來真有其人,可見卞太太疑心生暗魅。
  那年輕人回過神來,繼續油漆,他工作服上寫著‘學生油漆工,精工,價廉’字樣。
  豆苗想打聽幾句,一個穿紅色短服上衣的金發少女捧著冰茶及鬆餅出來招待那年輕人。
  她也看到了豆苗,有點敵意,故意大聲對男友說:“隔壁屋子鬧鬼,你要當心。”
  豆苗不禁生氣,她說的並非好事,絕非閑談題目。
  但豆苗一貫忍讓,她一聲不響退回室內。
  這時,太陽下山,陽光已經消失,室內暗了下來。
  豆苗坐在椅子上,忽然覺得有人與她說話。
  她轉過頭來,那人問她:“你看得見我嗎?”
  豆苗搖搖頭,“但是,”她輕輕說:“我知道你是卞偉奇。”
  “你猜得不錯,你為什麽來我家?”
  “你母親,她一輩子擔心你。”
  “母親們都是一個樣子。”
  豆苗鼓起勇氣,“你害怕,是不是,所以你回家來,留戀不走,卞偉奇,你這樣做,對你媽十分殘酷,她的創傷不能愈合,她不能重新開始,
  你於心何忍。”
  這次,豆苗感覺不到答案。
  她抬起頭輕輕說:“你祖父母正在那邊月台上等著你,你不會寂寞,來日,母親亦會與你相會,屆時,你到月台接伊,母子又可團聚,請放下
  這一切。”
  豆苗似聽到哽咽之聲。
  “她是你母親,她感覺到你仍在屋內,她寢食不安。”
  “我明白了。”
  “請你放下,離去,有什麽我可以幫忙?”
  “我的女友,她一直內疚。”
  豆苗點頭,“她叫餘月明,住在超西路三百號,我會開解她,你可以安心離去。”
  “我對不起母親。”
  “她已經接受了事實,給予時間療傷,她會得生活下去。”
  豆苗覺房間裏氣氛漸漸平靜,終於回複正常,這時一隻紅胸鳥吱喳一聲自露台邊飛過,豆苗睜開雙眼。
  卞太太聲音傳來:“周小姐,周小姐,”她找上樓來,推開房門,開亮燈,“周小姐,你在這邊。”
  她坐在床沿,看著豆苗,“你進來這麽久,可有發現什麽?”
  豆苗詫異,“我進來多久?”
  “已有大半個小時。”
  有那麽久?感覺上隻似十分鍾。
  “你發現什麽?”卞太太緊張。
  豆苗微笑,“對麵有個華裔青年在幫史篾夫家刷油漆,安妮史篾夫對他有極大好感,可是,他隻想賺些零用,沒有其他意思。”
  卞太太驚異,“是嗎,有這種事?”
  豆苗溫言說:“小朋友看到的年輕人,正是油漆工人,至於偉奇,他已經走了。”
  卞太太再一次被提醒痛處,掩臉說:“我痛不欲生。”
  豆苗握著她的手,“卞先生在巴黎等你可是?”
  “他叫我過去散心。”
  “去,去陪他,如果是女孩,叫星,如果是男孩,叫和諧。”
  “什麽,周小姐,你說什麽?”
  豆苗站起來,“我沒有其餘發現。”
  卞太太失望,“連你都說沒有感應——”
  “他已經安息。”
  卞太太長長籲出一口氣,“我送你回酒店。”
  走到門口,隻見那個年輕人剛好收工,把工具搬上小貨車,那金發女看到周豆苗嗤之以鼻,“清人。”
  卞太太說:“別與她計較。”
  豆苗無奈,“人人不與他們一般見識,他們益發明目張膽,有時也要教訓他們。”
  卞太太哪有心情理這些。
  就在這個時候,洋女腳底不知踩到什麽,她偏偏穿著一雙高跟涼鞋,隻見鞋子飛脫,她摔個元寶翻身,頓時哭起來。
  豆苗別轉頭笑,發覺地上跘倒洋女的一件東西正是油漆刷子。
  她決定不理閑事,上車離去。
  母親與阿姨在酒店房間裏等她。
  “可有見到異相?”
  豆苗點點頭,又搖搖頭。
  周子駒歎口氣:“豆苗,我可不羨慕你。“
  “你見到他,你同他說什麽?“
  “我沒有看見他,可是他確實仍在房裏,我勸他放下自在。“
  “他走了沒有?”
  “他很合作,我猜卞太太可以感覺到他已安息。”
  周子駒聳然動容,“豆苗,你有異能。”
  “阿姨,我不過感應力較常人強烈。”
  周子允看著女兒,“若不是自己女兒,真夠嚇人。”
  豆苗微笑,“卞太太很快會再有孩子,孿生,一男一女,明年中即可出生。”
  周子允大為訝異,“卞太太已經是中年婦。”
  子駒卻說:“四十出頭懷孕,在今日十分普通。“
  子允說:“這倒好,豆苗,你感覺她會再度生育?“
  豆苗點頭,“肯定。”
  “豆苗,這些感覺來自何處?”
  豆苗答:“象我知道你們吃過巧克力蛋糕一樣,我聞到香氣。”
  周子允接上去:“又像華人拿起中文報自然而然讀了起來,毫無困難,因為自小就會。”
  子駒駭然,“豆苗,你是一個靈媒。”
  子允說:“噓,千萬別這樣講。”
  “我不敢說出去,連我豆遍體生涼,陌生人怎麽想。”
  豆苗好不擔心,她笑了起來。
  子允說:“象一種有語言天才的仍,他會七種語言,可是思維絕不混亂,如常生活。”
  子駒問:“豆苗你看得到你自己的將來否?”
  豆苗笑答:“我一概不知,隻希望考試及格。”
  “我的將來呢?豆苗,替阿姨看一看,我嫁得出去否,他是否一個好人,我還能否擁有子女。”
  子允連忙說:“我們不談這個題目了,我們去參觀國家肖像美術館,晚上看歌劇。”
  她拉了妹妹與女兒出外逛街。
  稍後終於忍不住,周子允問豆苗:“你看得到未來嗎?”
  豆苗答:“我什麽豆看不到。”
  周子允反而鬆出一口氣。
  第二天,卞太太來訪,送上名貴禮品,“下午,我會到巴黎與丈夫會合。”她氣色好的多,眉梢眼角嘴邊都鬆弛下來。
  她們祝卞太太旅途愉快。
  “周小姐,有一個華裔年輕人打聽你的電話,我說你是遊客,倒是問他要了號碼在此。”
  卞太太把那油漆工人的電郵號碼交給周豆苗。
  母女姨一行三人逗留多一日,到莎翁故鄉朝聖。
  第二天,她們打道回府。
  在飛機場子駒問:“莎翁是否最偉大作家?為什麽英人說情願失去印度也不願意失去莎氏?”
  子允答:“因為他們沒有李白杜甫,因為印度本是別人土地。”
  豆苗本來在南航登記處排隊,忽然凝視時間表,她說:“媽媽,我們改乘別的班次。”
  子允大為緊張,立刻把行禮抽走。
  豆苗說:“乘聯航的飛機把。”
  “豆苗,你若是知道什麽,需通知有關人士。”
  豆苗隻是說:“聯航食物好吃,我們趕快去換票。”
  擾攘近三十分鍾,辦妥手續,她們剛要上飛機,便聽見有人抱怨:“南航一千零三班機延誤,不知要等到幾時去,別家公司票子已經受罄,要等到下午三時才有空擋。”
  豆苗回答:“我們三張票子並非連號。”
  “可以要求坐在一起。
  “別打擾別人。“
  在機艙周子駒看見身邊單人乘客便問人家可否換位子,服務員微笑禁止她騷擾他人。
  周子允輕輕問女兒:“你阿姨幾時會找到伴侶?“
  豆苗不出聲。
  “你的意思是,她將孤獨到老?
  “那倒不是,得看她的選擇如何。”
  “豆苗,你講一講。”
  “有三個人,都希望她在經濟上拉他們一把,隻有一個得償所願,餘生無憂。”
  周子允倒抽一口冷氣,“他們全無職業?“
  豆苗答:“我記得媽媽說過,有妝奩的女子很快嫁得出去。“
  “還要在三個次貨當中挑一個?那多累。“
  豆苗笑而不語。
  一抬頭,看到子駒正與鄰座單身客攀談。子允問:“這是其中一名嗎?
  豆苗不置可否。
  “可否阻止子駒作無謂犧牲?“
  豆苗象大人一般口氣:“生命那樣長,有點消遣也是好事,有什麽不妥,她可以回到我們家訴苦痛哭。“
  子允苦笑,“豆苗你比她成熟。”
  “因為我還小,我可以老氣橫秋。”
  那邊,周子駒卻象小女孩般仰起頭咕咕聲笑起來。
  母女同時輕歎,然後,合上眼睛休息。
  周子允忽然問女兒,“豆苗,你可看得見你的未來對象?”
  在午夜,對牢鏡子削一個蘋果,若果皮不斷,那麽,在鏡子裏可以看到他的映像,這是有關愛情的古老傳說之一。
  一般人都渴望有預知能力。
  豆苗閉上雙目,悠然入夢,她發覺置身一座小小禮拜堂裏,染色玻璃窗七彩斑斕,氣氛祥和,一排排座位中隻有一個年輕女子低頭祈禱,她穿著白紗,她是新娘。
  豆苗走近,她聽到腳步,抬起頭來,看牢豆苗。
  豆苗道歉:“對不起,打擾你。”
  這是她看清楚女子的臉,嚇一跳,退後一步。
  那女子長得與周豆苗一摸一樣,她看到自己,多麽詭異,豆苗大驚失色。
  “嗬,”女子站起來,高度也相同,她所:“你是我女兒,我們終於見麵了。”
  豆苗更加吃驚,看仔細一點,果然女子年紀比她大幾歲,而且,下頰比較尖,豆苗驚問:“你說你是誰?”
  女子緩緩流下淚來,伸手想撫摸豆苗臉頰,就在這時,豆苗驀然驚醒。
  “媽媽。”她叫出來。
  周子允連忙拉住她的手,“媽媽在此。”
  豆苗喝下大杯冰水,還一直喘氣。
  周子允內疚,“豆苗,如果你害怕寄宿,真正不習慣,你可以回來,家永遠是你的家。”
  豆苗伏在她肩膀上,媽媽麵孔長方,端莊剛健,與夢中的母親完全不一樣。
  到達美國東岸,三人忙了起來,幫豆苗搬入宿舍,從頭布置,周子駒施展購物花錢本領,一天便買齊家居用品,叫豆苗安枕無憂。
  周子允陪豆苗到學校報道,同學們看到小女孩由母親陪同入讀大學,嘖嘖稱奇。
  臨走,子駒同外甥說:“慎交男朋友。”
  豆苗嗤一聲笑出來。
  子駒亦無奈,“是,我何來資格訓話。”
  “不,”豆苗說:“阿姨忠告有理。”
  “要做好預防措施,明白嗎?”
  豆苗知道這是最後機會了,她忽然輕輕說;“阿姨,你好像說過,我並非親生。”
  子駒一驚,象是吃了一記耳光似,麵紅耳赤,瞪大雙眼,分辯說;“我沒有講過那樣的話,是誰含血噴人,毫無根據!”
  豆苗連忙說:“那麽,是我聽錯了。”
  子駒站起來離開,再也沒與豆苗說話。
  周子允囑咐女兒:“聖誕新年我來看你。”
  子駒低著頭,眼神不與豆苗接觸。
  母姨走了不到一個月,天氣轉冷,開始下雪,一早天黑,十分寂寥。
  同學背後叫豆苗小清人,豆苗不想投訴,任由他們,漸漸他們也不好意思,改叫小孩。
  他們時時向小孩請教功課,開頭是女生,稍後男生也加入。
  豆苗知道禍從口出,可是這世界做人難,她若不開口,人說她自閉,她若多說一句話,那肯定是妖女,豆苗隻得虛偽應酬,像“這些我也不懂,你要向高年級師兄請教”,“我也不過靠死讀書”,“跳班是家長逼出來”,“第一至五章每一句都重要”等。
  為什麽仍有人上門求教?因為她有時忍不住會對真正有需要同學加以協助:“你似走錯路了,應當自這裏開始溫習”或是“別擔心物質不減論,講師不會出這個題目”……
  都不是她那一科,她也頭頭是道。
  講師建議小女孩跳班。
  豆苗愁眉苦惱,“再躍升我都無書可讀了。”
  “你可以由生物科直升醫科。”
  “我不想十八歲做手術室醫生。”
  講師說:“有人十五歲正式做醫生。”
  “那是天才,我是普通學生。”
  講師無奈,“我們會去信你家長。”
  幸虧母親民主,豆苗鬆口氣,媽媽不會強她所難。
  在飯堂她一邊讀詩一邊喝豆茸湯,有人叫她:“小女孩”,豆苗抬起頭來,聽得另外有人說:“她有名字,她叫周豆苗。”“豆芽?”“不,豆苗”,“那也是一種華人特有的美味蔬菜?”“生番!”
  豆苗笑起來。
  那人坐到她麵前,“我叫古大可,華人同學會今年的會長。”
  豆苗禮貌與他招呼。
  “今年新年晚會,你願意表演什麽?”
  豆苗笑,“唱歌跳舞我什麽都不會。”
  古大可笑,“你總會一種樂器。”
  豆苗一味抵賴,她不想入會,她害怕人多。
  “我教你魔術,叫傳心術,猜觀眾手中紙牌號碼。”
  豆苗笑不可仰,看,世上果然有大水衝到龍王廟以及魯班麵前弄大斧這種事。
  “很容易學,一學便會,放學在圖書館見。”
  他說完站起來就走。
  女同學對豆苗說:“這傻大可,到處拉夫做表演。”
  豆苗也知他沒有惡意,在學校裏,同學們物以類聚,一群一群,這一組是書蟲,每科一百分,那一堆是體育健將,拿籃球獎學金,又有一班女生專攻打扮排場,每日時裝跑車出場……
  傻大可是愣小子,別具一格。
  他放學在圖書館門外等她,他們到小冰室吃點心,他取出紙牌,“抽一張,記住牌麵,再放回整疊中,我可猜到花樣。”
  豆苗抽出其中一張,一看,是紅心A,她笑說:“你手中整疊牌都是紅心A。”
  大可頹然,“被你拆穿了。”
  他不灰心,取出另一副正常撲克牌,正在洗,忽然掉出一張,豆苗輕輕說:“黑桃十”。
  翻轉一看,果然不差,他又測試豆苗幾次,每次皆中,他大喜,“你真有魔術。”
  他在字條中寫幾個字,捏在手中,“寫什麽?”
  豆苗猜中“大眼睛”三字。
  大可吃驚,“你有特異功能?”
  “不,你背光坐著,白紙透明,顯出字樣。”
  “能上台表現嗎?”
  “恐怕要叫你失望。”
  “那麽,”他沮喪,“隻好請人表演采茶撲蝶了。”
  真想不到世上還有大可那樣純真的好青年。
  他們很快成為好友,但是,他從來不曾令豆苗心跳,豆苗亦不喜歡那種亢奮挑戰。
  像打美式足球的孫式,許多女生都喜歡他,可是豆苗看見,就有靈感,覺得將來會得離婚三次,拖欠贍養費,醉酒、鬧事、潦倒。
  還有今日功課出精拔萃的彭宜,過些時候,會在東南亞一間小大學任講師終老。如此清醒,怎麽交男朋友。
  她自己呢,豆苗想,會否在一間黝暗的辦公室角落每日勞碌十小時以上?她又看不清。
  生活中也有刺激,嚴寒,每日聽天氣報告才決定是否出門上學,她回到圖書館看到間前貼著“新年晚會門券發售男生十元女生五元”,豆苗正要讀細則,忽然看到濃煙自門縫竄出。
  “火!”她狂叫:“大火!”
  豆苗自夢中驚醒,跳起睡床,披上外衣,立即踏自行車到圖書館,隻見同學自在出入,並無異象。
  但是豆苗左眼皮一直跳,她知道會發生火警,她急得團團轉,找管理員說項:“電線短路,圖書館失火。”
  管理員經驗,每天應付神經質大學生已有幾十年經驗,輕描淡寫說:“是,是”,把周豆苗打發走。
  豆苗走到大門,發筧新年舞會布告還未貼出。正在猶疑,有兩個同學嘻嘻哈哈走近,取出紅綠紙張,黏在門上:“凱威堂新年晚會男生十元……”
  是今晚,今晚圖書館會有火警。
  豆苗鎮定下來。
  她決定扮演守望者角色,今晚一定守圖書館。
  豆苗把功課搬到圖書館,預備做到關門。
  但鄰座有一少女不住哀偯飲泣,默默流淚,哭得雙眼紅腫,豆苗不能專心工作。
  她忍不住,走過去,給她一顆巧克力,把手按在她肩上。
  “嗯,”豆苗輕輕說:“他另結新歡,他已忘記你,把雙眼哭得掉出來,哭成一條河,也不管用。”
  少女發呆,豆苗說:“快點振作起來。”
  少女哭訴:“我全身發痛。”
  “會過去的,不致於一生痛苦。”
  少女猶疑,“你怎麽知道,你比我還小。”“我見過許多例子,都活下來了,生活得很好,二十年後相見,那人又老又禿,他妻兒諸多抱怨,你不比他們更不快活。”
  少女苦笑,剝開巧克力放進咀裏,伏在桌子上,繼續流淚,不可理喻。?
  能有機會如此痛哭也是一種經驗,豆苗想。
  她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她檢查過滅火器,一旦火警,她知道該怎麽做。
  豆苗並不渴望做先知, 但既然有預感,又不能不預警,偏偏身邊沒有一人相信她,不知多彷徨。
  豆苗喃喃說:“哥白尼創立地球並非中心,它與其它星球一起圍繞著太陽轉,這先知險些送命。”
  她在圖書館一直耽到傍晚,學生們漸漸去,豆苗見無事,便自嘲:“假先知。”她想勸少女離開,一抬頭,她已站在麵前。
  她懇求:“我會有幸福嗎?”
  豆苗脫口說:“你的終身伴侶叫鄧確,他深愛你,你倆誌趣相同,白頭偕老。”
  少女呆住,豆苗也不好意思。
  “我不再講,你多保重。”
  “鄧確是我們班長。”她十分訝異。
  豆苗聳聳肩,“看,我沒說錯,是個人才。”
  少女收拾書本離去。
  管理員走近,“周小姐,明日請早。”
  這時,圖書館裏掉下根針都可以聽見,豆苗不得不承認她夢境不一定成真,反而叫她放心,她像是一部不完整接收器,有時生效,有時不。
  她正預備走出圖書館,寂中電話忽然響起,十分刺耳。
  這時豆苗猛然抬起頭來,電光石火她明白了,不是圖書館,是舉行晚會的凱威堂!
  果然,管理員一聽電話,大驚失色,“凱威堂火警?那還了得,凱威堂是原木建築......”
  周豆苗奔出去。
  古大可正在凱威堂指揮演出采茶撲蝶,她跌腳,明明看到招貼上大字寫著凱威堂三個字,接著冒出濃煙,她都不能把兩者聯係一起,她這人沒有一點機靈,如何充堂靈媒角色,上天挑錯了人。
  她飛快騎自行車到凱威堂,離遠已經看到濃煙冒出,豆苗一顆心幾由喉頭躍出,她把自行車棄路邊,發勁奔近現場。
  救火車與警車已趕到現場,人擠人,亂成一片,救護人員現場急救,同學們孔醺得像煤球,跌撞地逃離現場,正坐在路邊喘息。
  有人說:“幸虧通路暢通無阻,人也尚未到齊,隻有輕傷,或吸入濃煙不適。”
  豆苗這才放心地落下淚來。
  “電線好端端短路,上月才檢查過,應有此勢,曆史性建築物盡毀。”她走近凱威堂大門,門上正貼著布告:“男生十元女生五元”,在夢中,她看見的不圖書館大門,而是凱威堂,真要命。
  這時一個滿身煤煙的人鳴咽地說:“豆苗,幸虧你沒來。”
  豆苗認得是大可的聲音,喜極而泣,緊緊抱住。
  古大可因禍得福。
  “沒事,大家都沒事,晚會泡了湯,有驚無險。”
  原來靈感也像藝術家般分好幾級,像周豆苗這種,堪稱九流。
  
  十六歲的時候
  周豆苗畢業了,母親來參加典禮,校長把文憑交到豆苗手中時,周子允拍得手掌紅痛。
  子駒在旁輕說:“十萬美元一年栽培出身的高材生。”
  “豆苗自己也十分努力。”
  子駒讚同:“我就沒興趣讀書。”
  周子允感慨,“誰會知道小豆苗今日成為一個獸醫。”
  子駒答:“那多偉大,愛動物及珍惜環境的人最值得尊重。”
  子允輕說:“那也好,動物不會傷害人心。”
  “我打算替豆苗開設一間小小診所。”
  子允笑:“不勞你費心,有我呢。”
  子駒說:“這樣吧,我們合股投資,利潤三份。”
  知母莫若女,(原文如此,應該反了)子允笑:“豆苗主持診所會有盈餘?一定贈醫施藥,年年蝕本。”
  兩姐妹卻笑得不知多開心。
  豆苗拿著文憑過來,母姨與她緊緊擁抱。
  豆苗告別同學回家,這幾年當中,她始終是他們眼中的小清人,許多同學都慕名來看她,當作新奇玩意,但不會真正同她做朋友。
  也許,隻除出大可,不過他是三代老華僑,他不會離開花旗國,臨走,他不舍得豆苗,雙眼通紅,“我不會再愛任何人。”他說。
  豆苗看著他,“不會,你很快會結婚生子,三年內你會有四個孩子,大兒與小兒隻差十四個月,一對孿生女又追著出生。”
  大可駭笑:“我的天。”
  “是呀,你們賢伉儷難得一覺睡天亮,試想想,四名幼兒一起喂奶,多熱鬧,羨刹旁人。”
  大可被她逗得笑起來:“周豆苗,你的預言神功時好時壞,時準時失。”
  “我不過做出科學測試而已。”
  “你替我測考試題目,五題隻得三題中。”
  “嘿,百分之六十命中率,還想怎麽樣。”
  “聽說你取得一百零五分。”
  豆苗握住他的手:“祝你前途如錦,仕途得意,風調雨順,父慈子孝,五世其昌。”
  自大可手中傳來陣陣祥和暖意,感覺良好。
  稍後,周子允說:“小鎮環境優美,是退休終老好地方。”
  子駒答:“整日說英語,我吃不消。”
  “記得我們年輕時有些人說話夾雜半中半英?一日在一間小館子午膳,又聽到如此刺耳語言,好比吃到一嘴沙石,懷疑走錯時光隧道。”
  豆苗隻是賠笑。
  子允忽然想起一件事:“豆苗你記得卞阿姨嗎?”
  “她怎麽樣,她應當找到幸福。”
  “真佩服她,前些日子剖腹生產一對孿生兒,一男一女,現在忙得團團轉,重現笑容。”
  豆苗拍手:“我最喜參觀孿生兒。”
  “叫什麽名字?”
  “一個叫愛托亞,法語星的意思,另一個叫康司,即和諧,那是巴黎兩個著名的大廣場,凱旋門就在星廣場中央,和諧廣場當中樹立著埃及筆形碑。”
  與豆苗預測得一模一樣,這次全中好不幸運。
  回到家中,周子允為女兒在中上級住宅區籌備一片小小獸醫診所,開始裝修,診所內一樣有超聲波顯示器及手術室,設備完善。
  子駒參觀完畢,坐下喝杯咖啡,她悶悶不樂。
  豆苗輕輕說:“別不高興。”
  “你知道什麽,豆苗,有無忠告?”
  “男伴要求你投資七位數字做生意可是。”
  “全中,這是一筆有去無還的投資,他不一定故意騙我,可惜他並非商業人才,可以預測血本無歸。”
  豆苗分析說:“那麽,別借出去。”
  子駒苦笑:“那麽,我倆關係宣告結束。”
  “如此現實?”
  阿姨頹然點頭。
  “一百萬換一個男伴,你說可值得?”
  阿姨周子駒抬起頭來:“事事說到錢字,沒意思。”
  周子允走近:“生意成功,那是他有本事,你並無功勞,生意失敗,他愧對債主,你麵目無光,無論成敗,都不能阻止來日他結交更年輕活潑的新女友,愛情不應與犧牲有任何關係,愛情應當輕鬆愉快。”
  子駒仰起頭來:“姐姐講得對。”
  子允說下去:“好女人會吃苦,好女人肯犧牲,好女人不計較……這些都是壞男人定出來的準則,愚弄女子,試想想,你若愛一個人,怎舍得把她推出戰場當炮灰。”
  子駒啪啪啪寂寞地拍起手來。
  “這個開口一千,那個開口一萬,如何慷慨得起。”
  阿姨又要換男伴了,都還不算是壞人,都因為周子駒吝嗇。
  獸醫診所生意極佳,客似雲來,卻給子允猜中,毫無盈餘。
  很多時候,豆苗一看那隻動物,便知道有救無救,勸主人不必花費。
  診所很熱鬧,周子允有時充當義務接待員,這一天,有一隻大烏龜被車碾過,龜板破碎,需用玻璃纖維修補,小貓被頑童淋紅漆,要清洗皮毛,三隻老狗需要服藥,一隻鸚鵡不住啄去自身羽毛……
  當天手術是大狗吞食主人手提電話,撥通號碼,可聽得電話在它肚內長鳴。
  忙碌的工作叫豆苗更加寂寥,不久,她得到古大可結婚消息:新娘自幼相識,現在唐人街主持一家小店雲雲。
  開始,是有朋友結婚,然後,吃紅雞蛋,稍後,聽說那些牙牙學語的孩子們已進大學,接著,大人開始有些病痛,到最後,大家要說再見。
  人生必經路途,循環不息。
  豆苗輕輕對自己說:十六歲,感覺上像六十歲。
  那一天,有小孩哭著捧來兩尾孔雀魚求救,隻是一塊錢一條的生命,可是豆苗小心替他換水滴藥並且贈送營養魚飼,賠煞老本。
  第二天,小孩由舅舅陪同道謝,豆苗一眼認出年輕人,他頭上像是冒出晶光,豆苗幾乎站不穩,定定神,脫下塑料手套問:“魚兒不反肚了嗎?”
  年輕人笑:“周醫生,我們欠你診金。”
  豆苗輕輕答:“你到接待處付款。”
  年輕人看牢豆苗:“周醫生我們可曾見過?”
  豆苗故意扮作不記得:“對不起,我一時想不起。”
  年輕人說:“我叫王富立,我外甥小昆。”
  這時有人帶進狗隻要求種植晶片,豆苗要去忙,他們兩舅甥告辭。
  是他,他有兩道半寸寬的濃眉,圓圓大眼,像東洋人漫畫裏的憨少年,豆苗記得他,他就是該日在卞阿姨臨室髹油漆的青年。
  那一天他用油漆刷子絆了出言不遜的金發女一跤,豆苗心存感激。
  她有種感覺,她會同他在一起,故此震驚。那天,回到家裏,她呆呆對牢鐵芬尼鎦金玻璃瓶,把它自架上取下放在桌上。
  周子允問:“為什麽發呆?”
  “這隻玻璃花瓶,今日會被打爛。”
  周子允笑:“好端端誰會打碎它,我家並無幼兒。”
  “它會破成三塊六角形。”
  “虧隻是一隻花瓶,無關痛癢。”
  如果是人,那可麻煩,誰也不想預知生死。
  “今日,我看見我男朋友。”
  周子允一怔:“請他回來喝茶。”
  “我們還是陌生人。”
  周子允詫異:“你說是你男朋友。”
  “我還沒告訴他。”
  “豆苗,老媽的經驗是:你若喜歡他,趕快下定洋。”
  豆苗駭笑:“媽媽怎麽也懂這一套。”
  “確實讓他知道呀,否則,你猜臆,我琢磨,玩到幾時去,那小子叫什麽名字,做什麽職業?”
  豆苗不去回答,她忽然看到一段新聞,噫地一聲。
  周子允問:“什麽事?”
  “報載露西亞山杜士修女辭世,享年九十七歲。”
  “她是誰?”
  “媽媽,她一九一七年在葡萄牙花地瑪小村莊親眼目睹聖母顯靈,那年她十歲,當時與兩個表姐妹在一起,全世界聽過這件神績。”
  “嗯,這件事改變了她們一生,她們曾經因妖言惑眾入獄。”
  豆苗沉默。
  “這是你不多話的原因吧。你真正知道什麽,媽媽已不知。”
  豆苗握住母親雙手:“我知道母親確實愛我。”
  周子允笑出來:“那樣也已經足夠。”
  話才說完,子駒來訪怒氣衝衝,似整個頭都是黑煙。
  母女知道不會有好消息。
  果然,子駒尖聲說:“他同我說再見。”
  豆苗早已知道,她不出聲。
  說時遲那時快,子駒伸手一掃,桌子所有擺設落到地上,本來鋪著地毯,不會打碎,可是玻璃花瓶撞到牆上,爛成三塊六角型,掉在地上。
  子駒失聲痛哭。
  子允說:“好了好了,別拿我的擺設出氣。”
  子駒哭訴:“我隻值一百萬。”
  子允立刻更正:“不,他隻值百萬,這樣的人,倒轉送你千萬,也不能要。”
  子駒嗚咽著奔上樓去,子允追上安慰。
  豆苗蹲下拾起玻璃碎片,噫,她若不把它自架上取下研究今日誰會打破它,它就安然無恙,外國人說的自身實現之預言,就是這個意思,長輩也勸人無端不要看相算命。
  至於阿姨,她第二個男友也會覬覦她的財產,這倒與命運無關,卻與都會風氣大有關連:今日許多男性覺得依賴女方財力不是壞事。
  不久周子允下樓來,歎口氣:“睡著了。”
  豆苗問:“一百萬今日可以用來做什麽?”
  “他隻是投石問路,要求陸續有來,在外國,同居三年之後,任何一方均可要求對方一半財產,雖雲朋友尚有通財之義,但是遇著貪得無厭的人卻也頭痛。”
  豆苗問:“事前可否看清楚一點?”
  周子允忽然笑了,打趣女兒:“除出你的慧眼,誰會知道誰心懷叵測。”
  知道也沒有用。
  第二天一早豆苗回到診所,看到一個女子在門口等她,“周醫生,你回來了真好,我在路邊看見它。”
  打開層層報紙,看到一隻小狗。
  或是,被車碾過奄奄一息的一堆皮肉。
  “它還有氣息,我實在不忍,帶來給你看看。”
  “快進來。”豆苗打開診所門。
  一個好心人碰到另外一個人好心人。
  豆苗帶上手套,一按狗心髒:“它可以救活。”
  女子鬆口氣:“我得上班,這是我姓名地址,我願意支付醫藥費用。”
  “你去工作吧,我們遲些聯絡你。”
  助手上班來看見,驚呼一聲:“我的天,這是什麽?依稀是一隻小小金色尋回犬。”
  整個上午,周豆苗將她所學用來治療小犬,接駁十多根骨骼,縫上百多針,可是,一隻左眼必須割除,後右腿需采用義肢。
  她走出手術室時整個候診室人客都齊聲問:“救得活否?”
  豆苗微笑點頭,大家一聽,開始鼓掌,並且取出鈔票捐助手術費用,助手一味道謝。
  其中一個年輕人走近:“周醫生,我知道你是誰了。”
  他正是油漆匠王富立。
  豆苗連忙答:“我也才剛剛想起。”
  “我們都回家了,恭喜你學業有成。”
  “你呢?”豆苗微微笑。
  “我在政府機關任職。”
  他自口袋取出皮夾子,抽出現款,“我捐一千。”
  豆苗看到一張照片,是他與一女子合照,她脫口問:“女朋友?”
  “這是我姐姐,小昆的母親。”
  豆苗剛籲出一口氣,他卻說:“這才是我女友。”他取出另一張照片。
  豆苗沉默,照片中女孩與他一般濃眉大眼,健康膚色身段健美。
  “我們是遠親。”
  豆苗點點頭,她竟看不出他已有女友,豆苗第一次有刺痛的感覺,並且極端失望。
  “請問小狗傷愈後會往何處?”
  許多人舉手,“我願意領養。”
  周豆苗說:“發現它的女士才是主人。”
  這時有製服人員推門進來:“周醫生?”
  是兩名警察,豆苗抬起頭:“什麽事?”
  “周醫生,警方聞名而來,有事請教。”
  豆苗警惕:“不用客氣。”
  警察手中提著黑色塑料袋,向王富立打招呼:“王先生,你已經到了。”
  王富立即時走近:“周醫生,可否到你辦公室談話?”
  豆苗看著黑色大袋,立刻說:“這裏邊是動物,我聞到死亡氣息,他們已經氣絕。”
  王富立說:“周醫生,我在環境保護局裏工作,這件事需徵詢你的意見。”
  他們走進手術室,打開塑料袋,倒出其中物體,豆苗汗毛豎起,“呀”地一聲,忿慨莫名。
  原來是一群鳥類殘肢,一看頭部:“金鷹!”
  “一共十多支,在小雙溪附近被童軍發現半埋在偏僻山坡。”
  金鷹在全世界屬於受保護飛禽,如此矜貴雄美的鳥類竟糟殘酷獵殺,不可思議。
  “這是幾乎本區金鷹出沒的總數,太過分了。”
  其中一名警察說:“凶手一經逮捕,可判刑及罰款。”
  另一個怒說:“願他們直接往地獄。”
  “殺人還有恩怨,無故獵殺飛禽,卻是為何?”
  豆苗檢查殘肢:“嗬,鳥爪與長羽都被摘除,這些在北美黑市售價昂貴。”
  警察奇問:“要來做什麽?”
  “土著祭祀儀式上常用,雷鳥是他們最敬畏的飛禽。”
  “一枝羽毛,可售千元美金以上,鳥爪更加昂貴。”
  “警方宜與彼邦聯絡,嚴懲凶手。”
  “我們立即與各地保護動物組織聯絡。”
  “真慶幸到了今日,社會已明白虐待動物實在不良。”
  豆苗輕輕說:“金鷹可能是傳說中的大鵬鳥,已瀕臨絕種。”
  “請周醫生連同王先生給我們做一個報告。”
  王富立猶疑:“周醫生可能沒有時間。”
  豆苗爽快答允:“沒問題,我願意做一次義工。”
  “今天下午,我們將招待記者。”
  豆苗說:“我與王先生立刻動手。”
  她善於利用時間,即時在私人電腦裏尋找資料,憑剛才檢驗及經驗所得,寫出簡單綜合報告。
  豆苗說:“我將與北美洲方麵核對兩岸金鷹遺傳因子,本來它繁殖範圍不應包括本市,城市內的老鷹不易生存。”
  “可是附近海域有它所喜魚類出沒。”
  “紐約市中央公園附近公寓大廈陽台時有鷹隻築巢,甚至繁殖下一代,成為都市奇景。”
  “可否請市民提供線索,警方將懸紅捉拿凶手。”
  豆苗仍然得診治上門的問題動物,王富立見她手揮目送,一心二用,十分佩服。
  他一直在她身邊看她工作,數小時下來,大家都有點累,助手買來咖啡及鬆餅,兩人補充體力,這時,已是下午三點多。
  王富立清晨剃掉的胡須此刻已長回須影,他脫掉外套,卷起袖子,腋下有汗漬,這時,他渾身散發男性特有氣息。
  豆苗站得與他很近,卻無意避開,她想:人類也不過是動物,因子與猿猴不過相差三個巴仙。
  地球上所有生物包括動植物生存目的隻不過是繁殖下一代以免絕種,人類也一樣,故此異性相吸無可避免。
  王富立說:“……其實地位平等。”
  豆苗定一定神:“什麽?”
  “很難說服城市人應當公平對待動物?”
  豆苗點頭答是。
  王富立接了一個電話,他隨即說:“我得去記者招待會。”他取起報告。
  豆苗送他到門口。
  碰巧周子允提了一隻裝著鮮紅色金剛鸚鵡的籠子進來,與王富立擦身而過。
  “那是你心目中的男友?”
  豆苗輕聲答:“人家已有女伴。”
  她打開鳥籠:“誰的寵物?金剛鸚鵡應在它的故鄉亞瑪遜雨林自由飛翔,不應飼養在狹窄公寓內,這隻鳥有熱病,我建議她的主人立刻去看醫生,以免傳染可致命的鸚鵡熱。”
  周子允變色:“我即可通知孫伯母。”
  “寵物運進都市,十分殘忍,一百隻小鸚鵡有一半以上麻醉後不會醒轉,另外在捕捉時又虐殺不知多少,這些美麗的飛禽即將絕種,皆因人類喜愛飼養:人若真正愛護動物,最好任由他們自由自在。”
  周子允隻得回答:“多謝教訓。”
  豆苗鬆弛下來:“對不起媽媽。”
  “你見我養過貓狗嗎?”
  “豆苗即是媽媽的小狗。”
  周子允笑起來。
  晚上吃完飯,母女看電視新聞,看到王富立與警方發布新聞。
  周子允說:“這就是那個英俊青年,他有種親切感覺,使人願意接近。”
  豆苗默認。
  “可惜已有女友,君子不奪人之所好,我們另謀發展,你說是不是。”
  “是,媽媽。”
  那天晚上,豆苗很早上床,睡不著,呆呆看著天花板想心事,她看到眼前一片血紅,手臂劇痛,她驚醒,才發覺已經無意盹著,又做了一個噩夢。
  所有夢都是噩夢,好夢因不能實現,更是噩夢。
  鬧鍾已經響起,豆苗起床淋浴。
  周子允進來試探問:“女兒你若太倦,不如休息一天。”
  “我會早些下班。”
  她回到診所,已有一隻老狗在等她。
  照人類歲數,它已經八十多歲,主人抱緊緊,雙眼通紅,“周醫生你會否複製狗隻?”
  那是另外一門奇異的科學,豆苗從未想過染指。
  她勸說:“把它帶進家門之時就該知道它的壽命至多隻得十餘年。”
  主人嗚咽。
  “它患有腫瘤,而且器官衰退,呼吸亦有困難,無謂叫它多吃苦。”
  主人嚎啕痛哭:“醫生你鐵石心腸。”
  周醫生替老狗注射。
  下午,王富立與兩名同事一男一女齊來探訪。
  女同事帶來鮮花及巧克力糖:“周醫生久聞大名,如雷貫耳,你的報告我都看過,今日要向你借……”
  豆苗大方將資料光牒借出去。
  “周醫生,聽說你隻有十六歲?”
  王富立嚇一跳,什麽,她是一個未成年少女?
  豆苗無奈,“快十七歲了。”
  “周醫生,那意思是,你尚無駕駛執照,以及投票權。”
  豆苗有點難為情。
  王富立連忙為她解圍:“我們要告辭了。”
  女同事仍然好奇:“你應該仍在看十七歲雜誌研究最新球鞋樣式——”
  王富立斥責同事:“我早該知道不能帶你出場麵。”
  大家都笑起來。
  豆苗笑著說:“喝杯茶才走。”
  王富立千過萬謝才告辭。
  一連好幾天,王富立都來探訪豆苗,趁空擋談一會才走。
  豆苗做夢,看到自己靠在他穿白襯衫的背脊上,襯衫上有陽光氣息,叫她陶醉。
  她當然知道,這叫做綺夢。
  她的青春期到今日才來臨,她的腦力與體力發育時間不涵接。
  王富立來過多次,卻沒有提到約會。
  那隻被車子輾成重傷的小金毛太已經治愈,可是瞎了左眼,跛了右後腿,十分可憐,它被那個好心女士收養。
  助手說:“讀初中時,班上有一們同學左手不能自由活動,時時有男同學欺侮她。”
  “你可有拔刀相助?”
  “我同那些頑童說,與她過不去,要過我那關,我幫她寫了功課才到自己。”
  豆苗微笑,“照江湖術語,她是你弟子。”
  助手得意洋洋,“還有一個愛哭的女生,亦收在麾下。”
  “你有十分豐盛的童年生活。”
  “你呢周醫生。”
  豆苗無奈,“我沒有童年。”
  “真的,”助手怪同情,“你童年已經在讀醫科。”
  而且預知的能力越來越低。
  周在抱怨,豆苗忽然聽見轟地一聲,震得她幾乎站不穩,跌一下。
  助手連忙扶住她,“什麽事?”
  豆苗抬起頭,“快救人,十二街與四馬路交界有兩車相撞。”
  從診所窗戶看出去,剛剛可以看到那個交匯點,助手張望說:“沒有意外呀。”
  說時遲那時快,一輛機車飆至,剛巧有架保姆車轉進彎角,閃避不及,兩車撞成一堆。
  助手立刻打緊急號碼,與豆苗下樓奔到十字路口,隻見十來個幼兒在車內滾成一堆嚎啕大哭。
  豆苗二話不說,一手一個,把孩子們自車中拉出,隻見司機夾在座位及汽袋當中,失去知覺。另機車司機躺在馬路另一邊,不能動彈。
  大字般所有孩子迅速救出,豆苗與助手合力去拖司機,忽聞一聲爆炸,車頭著火。豆苗覺得火焰撲向麵孔,頭發吱吱燒焦卷起,千鈞一發之間,她與助手拖著司機滾開,這時火舌包圍兩部車子,火苗遇空氣上卷,像怪獸一般吸收氧氣中能量,老遠都能看到大火。
  這時警察、途人、緊急車輛都已趕到,兩個司機蘇醒,正在答話,孩子們被途人擁在懷中,點過數目,五女七男一共十二名,都隻得十歲八歲左右,忽然他們伸手一起指著周豆苗與助手二人。
  她倆雖未受傷,可是雙手脫皮擦損,頭發燒成像黑人娃娃,兩人吃驚落淚,淚水劃過煤灰,留下兩行痕跡,好不有趣。
  這時,大群記者亦已聞訊趕到,被警察攔在外邊,豆苗留下名片,悄悄離去。
  助手被記者拉住,豆苗隻聽見她對記者說:“任何市民都會見義勇為……沒有,當時隻想把孩子們拉出,未有想到個人危險。”
  她說得很正確,豆苗也那樣想,隻是她在車禍發生之前已經知道會有車禍發生,故此可以第一時間趕到現場,救出每一個孩子。
  她那第六靈感總算派到用場。
  可是她的頭發……豆苗隻得先把頭發剪短,變成小男孩那樣,慢慢才長回來。
  晚上回到家,電視上正播放那段撞車新聞,周子允看見女兒,已明白一半。
  她呆半晌才說:“豆苗,是你。”
  豆苗攤攤手,歉意地看著母親。
  周子允無奈,“你說得對,任何好市民都會那樣做。”
  豆苗與助手頭臉上的黑焦多日才退。
  記者前來訪問,校車裏的孩童送上鮮花及感謝卡,王富立十分感動。
  “豆苗你為什麽不露麵?”
  豆苗隻是微笑,老實說這幾日她一直沒睡好,老是驚醒,仿佛漏了一個幼兒在車上,急出一頭一身冷汗,她並非英雄。
  王富立忽然捧起她擦傷的手輕吻一下,“我敬愛你。”
  豆苗縮回雙手,藏在背後,燒紅雙頰。
  王富立說:“有市民責怪警方為幾隻鳥出錢出力,小題大做,認為捉賊更加要緊。”
  “那麽,貴組工作人員應當教育市民。”
  “你講得正確。”
  豆苗取出資料,美國加州近日出現一隻成年孟加拉虎,足跡接近小學,不得不獵殺;一策安全,老虎從何而來?
  一定是某人的前寵物
  正是,把偷運入境的幼虎非法飼養,直至無法控製,被他逃脫,本市萬幸類此可怕情況發生,但市民仍需明白人類與動物必須彼此尊重和平共處。
  王富立看看豆苗:“你不會穿皮草”
  ‘那是另外一個問題’
  “我立刻與同事討論,在適當的刊物上發表趣味性教育文字”
  ‘往小學與中學宣揚訊息也很重要’
  “我父母在加國西岸山上居住,我記得後院有時候有美洲虎與黑熊來訪,他們居住環境被人類侵占,已淪落到垃圾堆覓食,而且也不怕人,在草地上打滾嬉戲”
  豆苗感慨“豁出去了”
  “請記得這片土地也是他們的世界”
  這時助手來敲門,“周醫生有病人。”
  王富立依依不舍告辭。
  助手看著他的背影“小王在這裏似有說不完的話題”
  周豆苗發呆。
  “有三隻小貓正等你做絕育手術,趕快洗刷。”
  豆苗走進手術室。
  剛才,王富立握住她的手,她感覺到焦慮,不安,有強烈被傷害的感覺,她緊張的漲紅麵孔。
  他會傷她的心。
  可是,目前沒有時間為這些擔心,她要為動物做手術。
  晚上,回到家裏,與母親開談。
  她倆是好朋友,親密的無話不說,可是,母親亦不會故意套取她的秘密,豆苗自覺幸運。
  她說:‘媽媽,倘若明知一個人有一日會傷害我,呢麽,應否開始’
  周子允看著短發的女兒,微笑說:‘這話我一字也聽不懂’
  我知道他將來會叫我傷心。”
  “預言家,請問那是多久之後?”
  “一年,兩年。”
  “我們生活在今天。”
  豆苗抬起頭,“媽媽,你的意思——”
  “因噎廢食?我想不,豆苗,即使你傷害他,他傷害你,又怎麽樣呢,難道一輩子不與異性交往?你願意做那樣一個冰清玉潔毫無傷疤的完人?”
  豆苗握住母親的手微笑。
  “去,去,經一事,長一智,如果那件事不殺死你,你會更加強壯,誰一生沒有試過失戀數次。”
  豆苗哈哈大笑。
  “你看你阿姨,身經百戰,樂在其中,我對你有信心,你不會沉溺戀愛,對了,那人是誰?”
  豆苗不出聲。
  “是否一個已有女伴的人?”
  豆苗點點頭。
  “嗯,明知故犯,要是他選擇你,那也沒話說,適當時機,請他回來吃頓飯。”
  再開明沒有,真是最佳媽媽。
  豆苗應邀替王富立寫了幾篇報告,呼籲市民尊重動物,並且介紹幾種史前已經存在的生命力特強生物,像蟑螂及鱷魚。
  一日,正在診所忙,忽然有人推門進來。
  就算是普通人,也可以感覺一股強烈敵意。
  豆苗抬頭,看到一個紅衣女子。
  豆苗即時認出她是什麽人,王富立荷包裏藏著她的照片,她與王一般濃眉大眼,不怒而威。
  “誰是周豆苗醫生?”
  豆苗站起來,放下手臂裏抱著的小狗。
  “是你,”女子訕笑,“怎麽像個小男孩?完全沒身段。“
  豆苗不出聲。
  “我有話要同你說清楚,要借用你辦公室。”
  找上門來,自然是要攤牌。
  也許母親說得對,是不該去惹已有女伴的男生,可是,這年頭,什麽地方去找一個完全沒有過去冰清玉潔的悶人?
  豆苗看著她。
  “我們初中已經一起,高中畢業,我工作賺錢支持他讀大學,四年學費及生活費全由我支付,你明白嗎,我不會容忍任何人拆散我倆。”
  豆苗不出聲。
  “聽說你是神童,周醫生,現在你怎麽想?”
  豆苗輕輕答:“誰也沒有意圖離間你們。”
  楊坤一怔,拉一拉衣襟,臉色稍霽。
  豆苗說下去:“我與王富立不過因公事認識,我們之間話題舉個例不過是‘美海軍有一艘海洋實驗室長駐夏威夷叫做基路莫灣拿,意指熱愛海洋,它載著三百名海洋生物學家長年研究海洋標本及氣候’……”
  楊坤看著豆苗的孩子臉。
  “我並非你的敵人,你認錯人了。”
  楊坤試探:“那麽,我倆是朋友?”
  豆苗微笑,母親才是她最好朋友。
  楊坤頹然,“王富立最近早出晚歸,問非所答,他肯定有問題,原來聲東擊西。”
  “放鬆一點,順其自然。”
  “我付出太多,犧牲太大,失去他,我一無所有。”
  豆苗詫異,“你條件優秀:個性熱誠坦白,富工作能力,不怕吃苦……你混身是寶,不要看低自己。”
  楊坤意外,“周醫生,你口氣像成年人。”
  “回去吧,我不會提起今日會晤。”
  助手敲門,“周醫生,有人等你。”
  豆苗回答:“馬上來。”
  她表示送客。
  楊坤離開時說:“周醫生,希望你不是口是心非的人。”
  周豆苗不想再糾纏下去,把她送出門口。
  助手說:“對不起我不放心完全聽到對話。”
  豆苗想一想:“在門上加把鎖,是病人才讓進來,還有,王富立找我說我不在。”
  助手很感寬慰,但忍不住加一句,“也許,他已還清債項。”
  豆苗搖頭,“他應知道,這種欠債,一輩子償還不清。”
  她照樣專注工作。
  周豆苗失戀了?不,還沒有開始呢,因已經看到沒有結果,所以不願投資時間精力。
  母親所說因噎廢食,就是這個意思,在感情上,周豆苗一輩子胖不起來。
  臨下班收拾,豆苗一不小心,潑翻硫酸,手腕受炙劇痛,眼前一片紅色,她覺得眩暈。
  助手連忙幫她衝洗傷口處理包紮,“我明明已旋緊瓶子。”
  豆苗不出聲,她握緊雙手,預知悲劇一定發生。
  她定定神,深呼吸,關上診所離去。
  母親告訴她:“王富立找你好幾次。”
  “告訴他我是未成年少女,不適合約會。”
  “我已經說過:豆苗還小,你別看她天天用鐳射刀做手術,其實是個青少年。”
  豆苗苦笑,她年齡與心智不配合,吃盡苦頭。
  “他說他明白,咦,你的手怎麽了?”
  “皮外傷。”
  “沒有內傷就很好。”
  豆苗悠然向往︰“失戀是很高的層次,必須要曾經深愛過,才能失去。”
  “這是什麽話。”
  楊坤天生有這種強烈感情︰愛一個人愛到為他犧牲前程出去打工供他讀書,現下又為他犧牲自尊胡亂找第三者談判,完全失去理智,可見真正愛他。
  誰敢介入他們當中。
  “豆苗,你臉色很差。”
  豆苗掩住麵孔︰“媽媽,我看到災劫。”
  周子允也變色︰“可要通知警局?可有什麽預警?天災抑或人禍?”
  “不,是一男一女反麵成仇。”
  “每個城市角落都有癡男怨女,管不了那麽多。”
  過了幾天,警方上診所找周醫生。
  “周醫生,元凶找到,原來是上錦鄉一群青年在互聯網受唆擺捕殺金鷹出售羽毛。”
  周豆苗放下心來。
  警察看著周醫生︰“你沒聽說這宗消息吧。”
  “聽說什麽事?”
  “王富立自一間會所出來時被人用硫酸潑到,他伸出手去擋,可是臉部還是受到炙傷,他沒有報警,自行入院治療。”
  豆苗受驚不語。
  “目擊證人說行凶者是一紅衣女子,可是他堅決否認,警方隻得不了了之。”
  “周醫生,我們以後再聯絡。”
  豆苗低頭不語。
  
  二十一歲的時候
  終於成年了。
  一個意願自由的成年人,活動範圍廣泛,周豆苗十分欣賞她的自由。
  她想更改名字,刪去豆字,改為周苗,感覺比較成熟,可是又怕傷母親的心,故此在名片上隻用英文縮寫DM。
  一次問母親︰“為什麽叫我豆苗?”
  “我們一家都喜歡吃豆苗,喜其青綠可愛。”
  “父親也喜歡?”
  “都已經分開那麽久,不想再提這個人。”
  “許久沒見他了。”豆苗唏噓。
  “你若果想見他,你可以自主。”
  “有些前妻,離婚後仍與前夫維持友好關係。”
  “那是人家,我是我,這方麵我不想多發表意見。”
  廿歲的豆苗心情太好,不與母親分辨。
  “你離婚後過著寡婦般生活。”
  周子允微笑︰“我生活習慣含蓄,你不知就裏。”
  “啊,願聞其詳。”
  “你專注自身的感情生活吧。”
  她倆笑作一團。
  豆苗已考取行車執照,她又隨時可以走進酒館叫一杯威士忌加冰,她可以在外度宿,事實上她已搬出娘家,住在一間小小公寓裏。
  阿姨探訪她,打量布置後說︰“豆苗,太簡陋了。”
  “簡約,阿姨,簡約。”
  “我幫你裝修,一般一床一桌一椅,可以做得更好。”
  “我這樣已經很高興,毋須更好。”
  “豆苗,你是神童,為什麽沒有大誌?”
  “因為我的聰敏使我一早明白,胸無大誌的人最最快活。”
  周子駒歎口氣︰“為什麽我不開心?”
  豆苗答得飛快︰“你憧憬真愛,那是多大的奢望。”
  “唏,你是先知。”
  小小獸醫診所仍在同樣鋪位,助手已婚,五年內生育三名子女,孩子們時時到診所打轉,豆苗診所與防止虐畜會有很好的關係。
  不過,她添置更多儀器。
  周豆苗有約會嗎,沒有。
  每次認識一個有可能性的男子,她便有第六感︰“這人太孝順母親,不是好伴”,“這人嗜賭,輸了喝酒,贏了上夜總會,品格很差”,“這人會胖到三百磅因,五十二歲心髒病發”,獨具慧眼的周豆苗似看到未來,不願投資感情。
  一日,診所來了稀客林督察。
  林督察上下打量周豆苗,倚老賣老說︰“長大了。”
  豆苗笑問︰“有什麽事?”
  督察說︰“無事不登三寶殿,”他的開場白似唱戲文,豆苗微笑,這個工作專注,性格和善的警察老了,但不自覺。
  “關於虐畜,周醫生,敝署並無額外人手處理處理該類案件,我們隻得設法尋找義工。”
  “可以幫得上一定幫。”
  “周醫生,你益發豁達爽健,是我們好朋友,還記得王富立嗎?”
  豆苗輕輕抬頭。
  “自從那宗意外之後,王富立移民紐西蘭,很久沒有音訊,我們又失去一個好夥伴。”
  豆苗點點頭。
  林督察取出一大迭文件︰“周醫生,這是現場照片,警方聞報趕到現場,看到銅區郊外偏僻之處停著這輛失車,廢氣喉被接到車內。”
  “嗯,一氧化碳中毒。”
  “是,這輛偷來的車子裏,有六隻流浪犬。”
  豆苗動容,繼而歎氣。
  “周醫生,犬隻全部吸入廢氣死亡,是誰費那麽大勁,偷來一輛車,用喉管接入廢氣,接著,密封車窗,開啟引擎,直至犬隻死亡?”
  豆苗有惡心感覺。
  “敝署手頭有三宗謀殺案正待偵察,人手嚴重不足,這宗虐畜案,最終會不了了之。”
  “可有犬隻照片?”
  “都在這裏了,全部是皮毛破損,健康有問題的流浪狗。”
  豆苗注意到︰“他們全是大狗,兩隻是混種野狼犬,又這隻是大丹。”
  “是,體重全部不少於一百磅因,車廂內很擠,氣味難聞,形狀可怖。”
  豆苗忽然問︰“林督察,你有幾磅因重?”
  他 腆︰“一百八十磅因,我超重。”
  豆苗答︰“我有一百零五磅因。”
  “周醫生,你的意思是──”
  “我也不明白,照說,把六隻共重達七百磅因的野狗集中拘禁在一輛車廂裏毒殺,不是件簡單的事。”
  “這凶手憎恨大狗。”
  豆苗問︰“狗隻還在嗎?”
  “已經銷毀,我仍存疑,這凶手另有所圖,這是一個警察的第六靈感。”
  “汽車引擎共燃燒多久?”
  “據工程科同事說,約三個小時,油缸尚有剩油,可見是凶手冷血待狗隻死亡後熄匙。”
  “犬隻可有掙紮現象?”
  “沒有,事前肯定服食過鎮靜類藥物。”
  周豆苗攤攤手︰“我可以說什麽呢,林督察,隻能講︰都會裏變態的人越來越多。”
  這個時候,林督察說︰“機械工程科的同事來了,這是三穀。”
  那年輕人與周豆苗握手,他聞到一股清新的藥水肥皂味,她覺得他手可靠濃實,一對年輕男女已經交換了訊息。
  “三穀有話說。”
  三穀,讀作米坦尼,是日本姓氏,他是東洋人。
  “周醫生你好,我願說一說我的意見︰六隻流浪犬關在一輛房車內中一氧化碳死亡,凶手一直在旁觀察,為什麽?”
  周豆苗抬起頭來,她雙眼發出晶光。
  日本人沒進來之前,她還未明所以然,日本人一走近,她突然得到靈感。
  但是周豆苗一向謹慎,她沉默不語。
  三穀被她眼神懾住,他輕輕說︰“周醫生真聰明。”
  林督察看著他倆︰“什麽事,喂,別瞞著我。”
  “林,周醫生明白了。”
  “明白什麽?”
  豆苗輕輕說︰“三穀先生,你講一講。”
  “林督察,周醫生,我認為凶手在計算六個共體重七百磅因左右的人擠在車廂內需要多久才會中一氧化碳毒瓦斯死亡。”
  林督察嚇得三尺高︰“我的天,謀殺﹗”
  周豆苗輕輕說︰“不,集體自殺。”
  她閉上眼睛沈思。
  三穀說下去︰“六個人,隻得七百磅因,三個小時,全部可以死亡,完成任務,他們毋須到十分僻靜之處也可以做到。”
  周豆苗用極低的聲音說︰“林督察,你有工作要做,有一群青少年要效法日本最近發生的集體自殺。”
  林督察滿頭大汗。
  周豆苗又說︰“他們年齡約十八至二十歲,大專程度,共四女兩男,體態瘦削弱質,性格內向悲觀,不知怎地,每人卻帶來一隻流浪狗做實驗。”
  三穀說︰“我立即回實驗室與林督察在互聯網上找線索。”
  林督察襯衫被汗濕透︰“人海茫茫,何處去找,豆苗,你可有第六感?”
  三穀又一次呆住,靈感?那時什麽意思,這年輕獸醫難道有特異功能?
  隻見她簡單地算了一下,得到一條公式︰“其實六十分鍾左右已經足夠實現死亡遊戲,這班青年並非文科學生,我建議在幾所工學院的網頁上尋找線索。”
  林督察懇求︰“請把範圍再縮小一點。”
  可是診所內正忙,豆苗未能集中精神︰“林督察,我一有感覺立刻與你聯絡。”
  三穀說︰“我們分頭行事,事不宜遲。”
  他們來去匆匆。
  “周醫生,”三穀說,“很高興認識你。”
  對這幾個人來說,工作不止是一份穩定收入來源,他們真誠投入。
  豆苗卷起衣袖忙到傍晚六點。
  助手下班,她一個人斟杯咖啡坐下來,忽然聽見耳邊有人說︰“對不起。”
  她脫口問︰“誰?”
  診所裏已經沒有人。
  她聽得一把柔弱的聲音說︰“對不起,叫你吃苦了,”接著,有犬吠聲,籠子開關聲。
  豆苗腦海中靈光一現。
  當然﹗還有什麽地方可以找到那麽多流浪犬?當然是防止虐畜會的拘留所。
  她立刻打電話找林督察,他正與三穀在一起。
  “找到什麽?”
  “有個可疑網址,周醫生,今日少年叫人擔憂,他們動輒覺得生無可戀︰女友出國,考試失敗,父母工作忙,假期無聊……全部是自殺理由,可怕”,“我有一絲線索,請到防止虐畜會查問最近有誰帶走大狗領養”。
  三穀叫出來︰“我怎麽沒想到﹗”
  林督察說︰“立刻行動。”
  這時天色已暗,豆苗隱隱覺得時間已經逼近,她卻不能做得更多。
  她在診所踱步,無奈,隻得回娘家探親。
  那日,她隻得胃口吃一小碗銀絲麵。
  幸虧阿姨來訪,插科打諢,分散豆苗注意。
  子駒朝豆苗訴苦︰“我三十七足歲了。”
  豆苗在心中算一下,其實,母親四十五,阿姨四十一,她瞞去好幾歲。
  子駒沮喪地說︰“我急急要一個孩子,卻沒有對象。”
  豆苗輕輕答︰“唐叔脾氣好,相貌端莊,不隻一次表示喜歡孩子。”
  “他這個人笨,子女會蠢。”
  豆苗失笑,阿姨一年比一年天真,真吃不消。
  這時周子允走過聽見︰“幼兒憨濃更可愛,手腳粗粗,咚咚跑來跑去,受委屈不過大哭一場,其餘時候嗬嗬笑,不知多開心。
  子駒答︰“我喜歡豆苗般天才。”
  “我介紹一個生育醫生給你。”
  子駒仍在猶疑,她的生理時鍾滴滴滴,一分一秒逝去,女性一過大限,再也不能生育。
  子駒垂頭喪氣,那邊豆苗的電話響起。
  她知道是林督察找,果然,他有消息︰“破案了。”
  豆苗籲出一口氣。
  他背後嘈吵一片,像是戰場。
  “我不與你多說,隻想多謝你一聲,詳情留意九時新聞。”
  不用等到九點,電視台已播突發新聞︰“隆鄉發生青少年集體自殺事件,四女兩男齊集車內利用廢氣……幸而警方即使尋至,破車門入內搶救,全部傷者昏迷不醒,入院救治……”
  子駒目定口呆︰“這是什麽風氣。”
  周子允追問︰“救得活嗎?”
  豆苗輕輕回答︰“萬幸全部獲救。”
  周子允歎口氣︰“這幫年輕人不想想,他們父母會傷心到什麽地步。”
  豆苗揉揉雙眼︰“我回公寓早些休息。”
  子駒詫異︰“這麽早睡覺?我還打算去看電影,你呢,子允。”
  “我要動手染頭發,這種事,一定得摸夜做,神不知鬼不覺,第二天醒來,隻見白發變黑,不知多高興。”
  姐妹倆為這樣平常瑣碎的事笑了半天,真福祉。
  豆苗入睡,半夜,聽到腳步聲,咚咚咚,像麵小鼓,睜開雙眼一看,是個一歲左右男孩移動小粗腿奔過來,靠在床邊,雙眼圓滾滾看牢她。
  豆苗知是做夢,她笑嘻嘻問幼兒︰“你好嗎,你叫什麽名字?”
  幼兒含著一個奶嘴,不能開口,胖胖小臉有點尷尬。
  豆笑笑得翻倒,伸出雙臂,把他拉到床上,他像小動物般輕輕抱住豆苗。
  豆苗吻他頭頂︰“你是誰,你可是我的孩子?”
  幼兒忽然叫︰“Na Na。”
  嗄,叫她祖母,他是她孫兒?
  一驚醒來,天色已大亮,在夢中已為人祖,真是罕有好夢。
  她起床梳洗,剛在讀早報,電話又響起。
  林督察一夜不寐,卻精神奕奕︰“豆苗,我立了大功。”
  “你一向英明神武。”
  他大樂︰“我請三穀來為你解釋詳情。”
  “我已在報上閱到。”
  “不,應該有特別待遇,這上下他應該來按你家門鈴了,方便嗎?”
  門鈴已經響起,豆苗放下電話去開門。
  的確是神清氣朗的三穀君,他已更衣沐浴,同豆苗一般穿著白襯衫卡其褲。
  “早,要喝咖啡嗎?”
  三穀卻這樣答︰“家父是鐵路工程師,家母是華裔,我自幼在本市長大。”
  他的意圖如許明顯,豆苗不禁笑出來。
  他一邊吃藍莓鬆餅一邊說︰“西市鐵路是我父工作之處。”
  豆苗點點頭,斟出大杯藍山咖啡。
  他接著說︰“我們接到你的線索,趕往防止虐畜會狗房,找到領養人登記地址,今天找上門去,要求談話,及查閱私人計算機,結果,得悉他們約同在某地集會,警方急急破門而入。”
  “為什麽約在傍晚而不是深夜?”
  三穀說︰“我也覺得奇怪,後來得悉︰有人怕黑。”
  這真是黑色幽默︰不怕死怕黑,豆苗駭笑。
  三穀感喟︰“幸虧趁早撲殺這等不良風氣。”
  豆苗輕輕說︰“你這樣緊張是因為……”
  三穀點點頭︰“我在東京的一個小表弟去年初攜女友服毒自殺身亡。”
  “為什麽?”豆苗實在不明。
  “毫無具體理由。”
  豆苗歎口氣︰“我希望林督察控告那四女兩男青年虐殺犬隻。”
  “周醫生,林督察一直高度讚美你。”
  豆苗微笑︰“我們是朋友。”
  “希望我倆也可以做朋友。”
  “那自然。”
  他打量她簡約的小天地,設施夠用嗎?
  豆苗輕輕說︰“我娘家是大本營。”
  林督察說得對,周豆苗明敏過人,許多話,不用說出來,她已經猜得到。
  這時,三穀忽然說︰“我知道有一家小飯店, 魚唇做得很好吃,晚上我來接你好嗎。”
  豆苗沉吟︰沒有付出,就沒有斬獲,她毅然說︰“七點正我在這裏等你。”
  三穀大喜,欣然離去。
  豆苗喃喃說︰“你會傷我的心,一年後你會回東京工作,並且與你的表妹鬆子結婚。”
  豆苗歎一口氣。
  但是,她也很厲害,她會有一個憨濃的到一歲還吃奶嘴孫兒。
  豆苗不禁笑出來,因為知道得太多,再大的快樂也不再那麽快樂。
  到了廿一歲,這些預知能力,已被她習以為常。
  那天傍晚,她換上一襲花裙子,等三穀來接她。
  他依約來到,送上一束小小紫羅蘭,她愉快地像所有求偶少女般隨男伴出外,享受一個溫馨晚上。
  她靠在他強壯肩膀上,因早知沒有前途,不用患得患失,索性放開懷抱享受目前。夜涼,豆苗披上小外套,與他在海堤散步,兩人似有說不盡話題,平素沉默的豆苗一改常態。
  “三穀,你曾祖務農?”
  “他從未離開過鹿兒島,祖父到城內讀書,與經營便利店的東主女結婚。”
  “都未曾從軍?”
  “我家愛好和平。”他知道豆苗想問什麽。
  豆苗微笑,雖然隻短短一年來往,也還是問清楚的好。
  “家母經營小食店,剛才你已見過她。”
  豆苗駭笑︰“那餐館頭家娘就是令堂?”她一點也沒有靈感,真正汗顏。
  他們相處極之愉快。
  他送她回家,他再約她外出,豆苗要周末才有空擋。
  第二天,警察帶來一隻頸項中箭小狗︰“被人丟在街上奄奄一息。”
  豆苗怒說︰“這枝箭屬於十字弩所有,本市隻有幾家體育用品公司出售,可往查顧客名單。”
  警察輕輕說︰“周醫生我們缺乏人手。”
  “這人如此凶殘,一次得逞,下次目標或許更大。”
  “你說得對,周醫生,我立即追查。”
  那隻狗在助手懷中氣絕。
  它臨終用舌頭舔她的手,對人類親善無怨。
  助手流下眼淚。
  豆苗留著那枝箭作為證物,她在互聯網搜索數據,找到體育用品公司,撥出時間,逐家查詢。
  得到答案如下︰“周小姐,這個型號由土豹體育會訂購,提供會員使用,並無零售。”
  “可以把體育會地址給我嗎?”
  負責人找出一張名片遞給她,就在這時,他說︰“那位秦先生就是會員。”伸手一指。
  周豆苗立刻轉身張望,隻見一個年輕男子側身迅速走出店門。
  店員再也不說什麽。
  豆苗把資料轉交給警方。
  第二天,在診所正忙,忽然聽見有人叫她︰“豆苗。”
  她認得是母親的聲音,連忙脫下橡皮手套︰“媽媽,怎麽有空?”
  隻見母親穿著一套粉紅色運動服,臉色很好,笑著伸手招她。
  豆苗既好氣又好笑,這套衣褲一定是阿姨主意,胸口還有一行字,豆苗看仔細了,是“傷殘兒童中心”六個字。
  豆苗說︰“我馬上過來。”
  可是身後又有助手叫她︰“周醫生,有人帶了一條蝮蛇求救。”
  豆苗連忙回答︰“我們不醫爬蟲,請他帶走,以免嚇著孩子們。”
  那條蝮蛇顏色斑斕,粗如大腿,盤踞籠中,不知多長,它的主人雙臂紋身,也像兩條蛇,聽見醫生叫他走,幾乎哭出來。
  “求求你,醫生,這條蛇我已飼養六年。”
  周醫生斥責︰“它並非寵物,你從何處得來?”
  “多年前友人自泰國偷運送我,醫生,最近幾日它奄奄一息,喂它也不吃,你有好生之德……”
  出乎周醫生意料,孩子們不但不害怕,還圍上來觀察,有幾個大膽的還想伸手去摸。
  “有毒嗎”,“會不會咬人”,“咬了會不會實時死亡”,“顏色像泥土一般”,“藏在叢林真看不見它”。
  周醫生歎口氣︰“我替它照超音波。”
  這時才想起母親︰“媽媽,你怕蛇──”她抬起頭。
  穿粉紅色運動服的母親已經離去。
  她問助手︰“我母親呢?”
  助手莫名其妙︰“我未曾見過周太太。”
  豆苗一怔,但是沒有時間追究。
  她替大蝮蛇檢查,對它主人說︰“它肚子裏有什麽?你家有人打網球?”
  那紋身漢叫出來︰“我妹妹的網球。”
  “一隻,二隻,三隻,它以為是鳥蛋,可憐。”
  “怎麽辦,醫生,想想法子。”
  豆苗老實不客氣︰“需做手術取出,先付費用。”
  “一定一定,有生命危險嗎?”
  “放心,它生命力特強。”
  這時,蝮蛇緩緩纏上豆苗腰身,它趁人類或其它動物呼吸時便勒緊一點,逐步把敵人肺中空氣全部壓出,窒息死亡。
  蛇身似強壯手臂一般有力,豆苗替它注射,它軟下來。
  手術完畢,助手把取出的網球放塑料袋裏交還主人。他付了現金,歡天喜地離去。
  傍晚,豆苗問母親︰“你今午來過診所?”
  周子允回答︰“我整日在圖書館做義工。”
  豆苗一怔︰“你穿著一套粉紅色──”
  周子允答︰“我沒有粉紅色衣服。”
  豆苗內心升起一股不祥之意,她靜靜坐下不語。
  “你最近忙得很呀,有男朋友也不介紹我認識。”
  豆苗答非所問輕聲說︰“‘傷殘兒童中心’,那是什麽機構。”
  周子允搖頭︰“沒聽說過。”
  三穀的電話追到身邊,豆苗講了幾句。
  “請他來吃頓便飯。”
  “媽媽,不用正視,他不久要回老家結婚。”
  周子允變色︰“那還約會別的女子?”
  “他自己還不知道,那是他家長的意思。”
  “你有靈感?”
  豆苗點頭︰“我連他表妹叫鬆子都知道。”
  “他會服從家長?”
  “原先不,但後來,有些比較複雜的原因。”
  周子允擔心︰“你會為他傷心嗎?”
  豆苗微笑︰“我已有心理準備。”
  周子允低頭︰“姻緣是人生大事,技巧很一般的術士不可以準確預測,難怪你有靈感。”
  “既然是那麽重要一環,為什麽當事人累累犯錯?”
  周子允沒有答案。
  “豆苗,你自己小心,媽媽不能跟你一輩子。”
  “媽媽還年輕,可以看到曾孫出生。”
  “那麽長壽幹什麽”她摸著女兒頭頂。
  豆苗突然心血來潮,悲哀莫名,緊緊抱住母親,暗暗落淚。
  周子允輕輕說︰“每天起來,不過是打點你出門讀書,每天下午,等你放學回家一起做功課,有時我比你還專注認真,萬幸的是,母女不愁衣食,可以舒舒服服彼此尊重地過日子,等你結婚成家,我已無牽掛。”
  豆苗等待母親親口披露她的身世,但是周子允真好耐心,她不再說話。
  豆苗更不纏問。
  第二天下班,她約了三穀,正在收拾辦公室,忽然聽見有人叫她,豆苗抬起頭來,看到母親穿著粉紅色運動衣走近,豆苗愣住,臉上變色。
  “豆苗你怎麽了?”
  豆苗這才看清楚︰“阿姨”,是周子駒。
  阿姨亦已屆中年,相貌與身型與姐姐越來越相似。
  豆苗定定神︰“這身衣褲從何而來?”
  “你沒看到?這是傷殘兒童中心義工的製服,我每周為他們服務三個小時。”
  原來如此。
  “昨天你有無穿著這套運動衣來過我診所?”
  “昨天我在遊艇會。”
  豆苗仍不能釋疑。
  這時三穀來了,他心情十分好︰“我們出發吧。”
  豆苗訝異︰“三穀你與阿姨約好去何處?”
  子駒答︰“三穀約我們去看公寓房子。”
  豆苗更意外︰“三穀,你要置業?”
  三穀微微笑,雙手放在口袋裏,豆苗聽見阿姨喃喃說︰“世上真有聰明笨人。”
  看房子原來是那樣有趣的一件事︰各式各樣新居,由地產經濟帶領參觀︰新鮮油漆味與靜寂的空間帶來無限想象。
  經紀還介紹︰“露台多寬廣,有人愛種花嗎,三間房間尺寸不弱,這間最適宜做育嬰室……”
  他們一共看了三間公寓,最後一幢是半獨立屋,環境舒適優雅,門外有幾棵大樹,可以聽見晨早鳥兒飛出覓食及黃昏歸巢的聒噪聲。
  他們坐下喝杯冰茶。
  阿姨忽然感喟︰“從來沒有男子約我看過房子。”
  豆苗微笑︰“阿姨自己擁有地產。”
  “話是這樣說”,子駒聲音轉為遺憾,“可是也沒有人送過首飾指環給我。”
  “外婆給阿姨的珠寶數之不盡。”
  子駒唏噓︰“對方若果誠意奉獻,最小的房子,最小的鑽戒,都彌足珍貴。”
  豆苗點點頭。
  晚上子駒有約,三穀先送阿姨回家,他與豆苗在小館子吃雲吞麵。
  三穀說︰“我去到全世界唐人街都叫碗雲吞麵吃,隻有倫敦的六口福會在湯麵上加韭黃,這就是秘訣。”
  豆苗答︰“本市任何一家麵店都有芳香可口的韭黃。”
  “所以這是我的家。”
  “可是你祖家在東京。”
  “豆苗,如果你與我結婚,我就留下不走。”
  豆苗看著他,十分詫異︰“阿姨是你說客,今天你們約好?怪不得她穿著粉紅色運動衣同我們跑了半天。”
  “請接受我求婚。”
  他取出一支小小盒子,鄭重打開,盒子裏有一枚相當體麵的鑽石指環,當然,在阿姨眼中微不足道,所以才有剛才一番話。
  豆苗輕輕說︰“三穀,太早了,我未有準備好。”
  他垂頭︰“可否先訂婚,讓我與家長交待。”
  豆苗看著他,“我明白了,你家長召你回鄉結婚。”
  三穀沮喪︰“她叫鬆子,是遠房表妹,人家也拚死命反抗,實在無趣。”
  “她又用誰做擋箭牌?”
  “說要去美國讀碩士。”
  “三穀,你注定會娶鬆子為妻。”
  三穀跳起來,“你說什麽?”
  豆苗忽然看得極之清晰︰“你們婚姻福祉,白頭偕老,兒孫滿堂。”
  “怎麽可能,我隻喜歡你。”
  “我感到榮幸,一個女子一生聽過異性這樣陳詞,不枉一生,但你的妻子不是我。”
  三穀用手捧著頭。
  “告訴我,鬆子是怎麽樣的一個女子。”
  “她有一個英文名字叫瑪利亞,她不喜人家叫她鬆子,她極端崇洋,她在外交部辦公。”
  “嗬,時代女性。”
  “你可以幹脆地說不。”
  “堅拒多次,可是,曾祖母病危,召我回鄉,如果我倆訂婚,我帶著你回去,你是我未婚妻──”
  豆苗把手按在他肩膀上︰“三穀,太戲劇化了。”
  “懇求你幫忙。”
  “三穀,我們認識才短短一段時間,我不願傷害你家人感情,當務之急是回家探望曾祖,你真幸運,列祖列宗就在眼前,手摸得到,耳聽得見,我就沒這種福分,三穀,我是孤哀女。”
  三穀動容,緊緊握住豆苗的手。
  “回去探訪老人,三穀,我們永遠是朋友。”
  “請收下指環。”
  “那怎麽行,真崎鬆子會追殺我。”
  三穀怔住︰“你怎會知道她姓氏。”
  豆苗答非所問︰“你幾時回家?”
  “豆苗,我會回來,我永遠忘不了你。”
  聽過這樣的話也已經夠高興,雖然一轉頭已經渺無音訊,誰也不再記得誰,但是當下兩個年輕人緊緊擁抱,三穀尤其傷感得像愛情故事裏的男主角。
  他倆在門前分手。
  周豆苗的第六感成真。
  回到簡約的小公寓,夜長夢多,豆苗原先以為她會夢見三穀與鬆子結婚,但是沒有,她看到有人倒地呻吟,豆苗奔近,那人穿著粉紅色運動衫,蜷縮在地,豆苗大叫︰“阿姨﹗”
  她用力把阿姨身軀扳過來,看真了,驚嚇非同小可,是媽媽灰白的麵孔,五官扭作一團。
  豆苗一看看臉色就知道母親心髒出了毛病,她大喊︰“叫救護車。”
  豆苗驚醒,自床上跳起來,不管三七廿一,披上外套,巴不得飛到母親身邊,她速速駕駛回娘家。
  周子允來開門,“豆苗,一大早什麽事。”
  豆苗拉住媽媽的手,一眼看到母親身上穿著那套粉紅色運動服,她遍體生涼。
  周子允說︰“子駒邀我穿製服慈善步行,每公裏籌千元,豆苗,你捐多少?”
  “媽媽不可去。”
  “什麽?”
  “媽媽,實時入院檢查心髒。”
  “豆苗,你是獸醫,莫把媽媽當畜生。”
  “媽媽,我日後才與你討論這歧視問題,現下快隨我入院。”
  “豆苗,我家並無心髒病例,我又一向素食瘦削,我不怕,你別煩我,我要去參加慈善步行。”
  “我跟你去。”
  “這倒也是辦法,那裏還有一套製服。”
  豆苗套上製服跟著母親出門,阿姨看見她們母女,十分驚喜,三個女子一樣高碩,穿同樣服飾,相當好看,立刻吸引到記者拍照。
  這次步行繞市立公園一周,並非競跑,不設時限,走到終點簽名,便算完成善舉。
  豆苗走到一半已經雙腿發軟,被母親與阿姨嘲笑,原來這兩老時時結伴運動,豆苗一下子給比下去。
  她咬緊牙關,藉看風景,四圍瞭望,走順了氣,反而覺得身心順暢。
  沒想到步行有這樣大益處,她們在柳樹陰茶水站坐下喝杯檸檬水,休息一會。
  子駒說︰“洋人叫楊柳為哭泣的柳,因為它多數近湖邊栽種,柳梢時時滴在水裏。”
  子允輕輕吟︰“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
  豆苗笑︰“這便叫詩情畫意。”
  三個女子,沒有男伴,居然也這樣高興。
  這時天邊忽然轉陰,遠處先是電光霍霍,既而轟轟傳來鬱雷。
  子駒抬頭︰“會否下雨?”
  “天文台預測下午才有驟雨。”
  “那麽,我們快些走畢全程吧。”
  周子允痛惜女兒,“豆苗你回診所好了,我替你簽名,讚助你一千元。”
  豆苗抬頭看到天空陰霾密布︰“不,我陪媽媽走畢全程。”
  周子允微微笑摩挲女兒臉頰,“傻孩子。”
  子駒羨慕︰“有女兒多好。”
  “現下生還來得及。很快亭亭玉立。”
  休息過後,他們重新開步,繞過人工湖,欣賞噴泉,子駒又說︰“我最喜歡意大利小鎮中心廣場小小茈愛 噴泉,人群在那裏打水、聊天、憩息、吃冰淇淋……”
  這時,周子允忽然站定不動。
  子駒問︰“你看到什麽?”
  子允掩住胸口︰“豆苗,這裏有點緊。”
  豆苗立刻扶母親在草地坐下,她取出電話召救護車,明確說出她們位置。
  子駒還在問︰“豆苗,何須這樣緊張。”
  豆苗的臉色與母親一般灰白,她把媽媽的頭枕在膝上,緊緊摟著媽媽,像媽媽抱住幼年的她。
  救護車嗚嗚趕到,旁人圍攏。
  周子允還想掙紮,可是已經呼吸困難,被救護人員抬上車送走。
  步入醫院,豆苗已有第六感,雙手掩住臉,眼淚自指縫流出。
  子駒輕輕斥責外甥︰“快被這樣,你會嚇到母親。”
  豆苗覺得阿姨說得對,擦得眼皮紅腫。
  子駒歎氣︰“這種時候,有個男人主持大局就好了。”
  話還沒說完,一個年輕男醫生出來問︰“誰是周子允女士的親人?”
  豆苗連忙站出去。
  “周女士有三條血管百分之九十五栓塞,需立刻做搭橋手術,心髒病是女性第二號殺手,不可掉以輕心,這次萬幸發現及時。”
  子駒鬆口氣︰“這麽說,我也得檢查一下。”
  豆苗萎靡無言。
  “請放心,手術相當安全。”
  子駒過去說幾句話。
  醫生自我介紹︰“我是主診醫生李榛。”
  “我外甥是一名獸醫。”
  “嗬,幸會。”
  這時,天空黑得像墨水般,大雨傾盆,看樣子,慈善步行非終止不可。
  豆苗聽見阿姨說︰“豆苗幸虧你跟著來,如果隻得我一個人,說不定耽誤時間,真是不幸中大幸。”
  豆苗不出聲。
  “子允平時一直素食,運動,早睡早起,不煙不酒,奇怪,誰會想到。”
  這時,豆苗忽然問︰“阿姨,關於我身世,請問你,我可是一個領養兒?”
  子駒猛得抬頭,怒問︰“你說什麽?”
  豆苗鼓起勇氣︰“我是否親生?”
  子駒提升聲音︰“你有懷疑?你覺得媽媽與阿姨待你不夠親愛?你有不滿之處?”
  “不不不,可是,阿姨,我記得小時侯你對人說過──”
  “我周子駒若果說過那樣的話,罰孤苦終老,我怎麽會講無稽之話?豆苗,你竟對我毫無信心。”
  “阿姨,真對不起。”
  子駒歎氣︰“心裏有話,講出來也是好事,以免老悶著懷疑。”
  “是,阿姨,你說得對。”
  “什麽人造這種謠該罰中風倒地。”
  豆苗揉著酸軟大腿不再說話。
  雨勢越來越大,豆苗站在窗前呆視街景,阿姨在沙發上盹著,一名看護走近,“李醫生叫我出來同你說一聲,手術進度良好。”
  豆苗點頭。
  “隻有女兒才會為父母健康愁眉不展,兒子們通常隻為嶽父母擔心。”
  子駒驚醒︰“手術怎樣?”
  看護過去同她說話。
  豆苗到樓下去打了幾通電話。
  助手告訴她︰“三穀君有急事趕回東京,他找不到你,心急如焚,此刻他已登上飛機,真沒想到幾件事紮在一起發生。”
  他與她,在這個時候,劃上句號。
  “你放心,診所有我,好好照顧伯母。”
  豆苗這時才用紙杯盛了一杯沙濾水喝,隻覺水又酸又苦,這當然不是水,是她味覺神經混亂。
  她到衛生間漱口洗臉,看到一名少婦獨自哀哭。
  豆苗轉過頭去,對秀麗的她這樣說︰“不必擔心,你孩子雙眼會得完全複元。”
  少婦抬頭訝異地問︰“你是醫生,抑或看護?”
  豆苗拍拍她肩膀︰“已更換眼角膜的他視力會與常人無異。”
  “嗬,”少婦略為心安,“謝謝你。”
  “你家人在等你,別嚇著他們。”
  “是,你說得對。你呢,你家人有病?”
  豆苗黯然︰“是家母。”
  這時,周子駒推門進來︰“豆苗,快來,她蘇醒了。”
  豆苗連忙趕出去。
  母親隻能與她輕輕握手。
  阿姨回去休息,豆苗一直守在床邊,她手上拿著一本小書閱讀,看護進來看見,“好小一本書,叫什麽名字?”
  “作者來頭甚大:史坦培克的《珍珠》。” 看護說:“我看過他的《伊甸園東》。”
  “這部小說寫得很濫。”
  看護說:“你媽媽醒了,要同你說話。”
  豆苗連忙伏過去:“媽媽,豆苗在這裏。”
  周子允叫女兒把臉貼到她臉頰上,愛憐地喃喃說:“跳舞臉貼臉。”
  這是豆苗幼時母親與她玩的遊戲,豆苗不禁淚盈於睫,手術後麻醉藥未過,母親對時間空間有點混淆。
  豆苗怕觸動她的傷口,隻是輕輕撫摸母親麵孔。
  周子允點點頭,示意要喝水,看護把吸管給她,她似乎完全蘇醒了。
  豆苗跪到床邊,在母親耳邊輕輕說:“媽媽,恕我無禮,但請告訴我,我是否一個領養兒。”
  周子允睜大眼睛,眼神晶瑩溫柔,她不假思索地答:“傻孩子,你當然是我親生兒:十月懷胎,眠幹睡濕,供書教學,這個時候,怎麽問起這種話來?”
  她像是在二十年前就知道豆苗會提出這個問題,一早準備好台詞,練習多次,到應用的一刻,流利的演述一遍。
  周子允低聲說下去:“每一天都擔心:女兒在學校開心否,測驗會得做嗎,中飯吃得可好……”這些都是事實。
  豆苗抱住媽媽,落下淚來。
  子駒推門進來,看到她們母女絮絮說話,鬆一口氣。她已換過衣服,對豆苗說:“我來輪更,去,你回去梳洗。”
  豆苗點頭離開病房,走出走廊,正值晨曦,天蒙蒙亮起,走廊本來靜寂無人,她忽然聽到有人叫她:“周豆苗來了,周小姐,請留步。”
  豆苗轉過頭去,隻有一小隊共五六個穿著醫院製服的男女圍上來:“周小姐,”他們紛紛低聲問,“我還有沒有救,我能醫得好嗎?”
  豆苗電光石火間明白到他們身份,卻不覺害怕,她輕輕站住。
  “周小姐,請幫幫忙。”
  豆苗看著他們盼望眼神,鎮定地說:“回去,回去與親人好好說再見。”
  他們一聽,有人哭泣,有人太息。豆苗溫和地說:“別招致不安,回去吧。”
  那一小隊人緩緩垂頭散開。
  豆苗累極在一張長凳上坐下,閉上雙眼,用手掩住麵孔。
  身邊忽然有個聲音說:“你也看得見他們?”
  豆苗跳起來:“你是誰?”
  “李榛醫生,記得嗎?”
  “李醫生,你嚇我一跳。”豆苗定定神,看著他:“你也看得見?”
  他點點頭:“有時經過走廊,我戴上耳筒聽音樂,那就聽不到他們請求。”
  豆苗惻然:“你是醫生,一定飽受驚擾。”
  “你呢,你又怎樣應付日常生活?”
  “我從不與外人說起。”
  “睡得可好?”
  “時時被夢境嚇醒。”
  “睡前喝一杯蜜糖水會有益處。”
  兩人同病相憐,忽然投契,豆苗像是一個異鄉人,忽然遇到舊時近鄰,一時像是有說不完的話。
  她對她同類說:“李醫生,有機會我想與你多談談。” 他笑著點頭:“這是我名片,隨時找我。”
  “李醫生,家母——”
  李醫生按住她的手,他雙眼露出智慧晶瑩的神色:“在世上我們必須盡力。”
  豆苗不由得緊緊握住李醫生的手。
  李醫生沉默到陪了她一會,但是醫院擴音器叫他的名字,他說聲再見,匆匆趕去工作。
  豆苗並沒有回家休息,她回到獸醫診所,隻見擠滿了急診貓狗。
  豆苗手揮目送,立刻替它們診治,一對白兔肯定失救,她說:“有人喂她們喝啤酒,這叫虐畜。”
  那家長抗議:“大飯店有道菜叫酒燜兔肉。”
  豆苗還沒說話,助手先生氣,她說:“那你們來診所做什麽?還不回家剝殺兔子大快朵頤?” 人客悻悻離去。
  助手低聲說:“周醫生,你且回家休息。”
  “我身上有異味,需要淋浴才真。”
  中午,把大部分人都打發走,豆苗坐下吃個青瓜三文治,吃不下咽,一邊喝礦泉水一邊說:“我要回去看母親。”
  “你不累?”
  豆苗搖搖頭:“腎上腺緊急啟動。”
  “年輕真好。”
  豆苗回家淋浴更衣,匆匆返轉醫院。
  母親閉目養神,精神似乎不錯。
  阿姨一邊剝橘子,一邊說:“不幸中萬幸,醫生說一星期內或可出院,姐,我們乘油輪環遊世界,我什麽都看開了。”
  “船艙至多幾百尺,多擠。”
  “我們到甲板坐著看日出日落,要不,到迪士尼樂園?”
  “豆苗,你為什麽不出聲?”
  “她一向不喜多話。”
  豆苗問:“李醫生來過沒有?”
  “一早來過,此刻他為另一病人做手術,他每天工作十多小時,有時當更,兩夜一日等閑事。”
  “鐵打一樣,怎麽吃得消,我不舍得子女那樣吃苦。”
  看護進來說:“咦,病人需要休息,你們先回去吧。”
  那天晚上,豆苗半夜驚醒:“媽媽。”
  媽媽的手就在她臉邊,她像是有話要說。豆苗又叫:“媽媽。”
  這時,電話鈴驟然響起,豆苗幾經努力,才掙紮起床取過聽筒,那邊正是李醫生聲音:“周小姐,令堂——”
  豆苗很鎮定:“我立刻來。” “一小塊淤血遊入腦部,我們立時搶救,於淩晨四時二分失救。”
  豆苗明知這件事會得發生,此刻心中仍似掏空一般,她似成為一個空殼人,五髒六腑像是被扯出,活著也像僵屍,她跌跌撞撞趕到醫院。
  李醫生一見她便扶住她手?(此字不識,暫時沒查到)
  阿姨的反應良好,她沉默肅穆,維持應有尊嚴,輕輕說:“她很平安,沒有痛苦,我們還在說,第一站,是往裏斯本,然後,繞道地中海……我一直在她身邊。”
  豆苗不出聲。
  周子駒抬起頭:“豆苗,你是一直知道的吧,你不說,是怕我傷心兩次。”
  豆苗呆呆站一邊。
  “李醫生,你也知道,所以你特別鎮定細心,”周子駒沮喪,“可就我一個人,一心以為子允會得痊愈,姐妹倆還有二三十年好時光,我真笨。”
  她雙手掩臉,眼淚汩汩落下。
  “從此我落單了。”
  “姨,你還有我。”
  “啊是,豆苗,我還有你。”
  她終於忍不住,號啕痛哭起來。
  自從一眼看到那套粉紅色運動服,豆苗驚怖莫名,就已經知道結局:母親沒有活到耋耄。
  周子允的財產,公平分成兩部分,一半給妹妹,一半給女兒。豆苗心中清晰明白,她們三人,並無血緣關係,但是這些,對相親相愛的她們完全不重要。
  豆苗搬到阿姨家中暫住,子駒的公寓裏用古董水晶燈與米色絲絨家具,像童話世界,床上是雪白網眼麻紗,與豆苗家樸素絕端相反。
  連接好幾個星期,她倆也不多話,一同坐書房看舊文藝電影:金石盟、亂世佳人、彗星美人……總是紅顏薄命。
  豆苗說:“小朋友不明白為什麽人們愛的是一些人,與之結婚生子又是另外一些人。”
  “嗬,愛一個人,不見得就可以與他廝守一生,人家不愛我們呢,怎麽辦,不得不黯然離去,假如每一對都你愛他,他愛你,團圓結局,美其一生,世上焉得那許多不愉快事件,世上何來獨身人,寡婦與鰥夫。” 豆苗輕聲說:“所以專家說:如果你不能與你愛的人在一起,至少與愛你在一起的人。”
  子駒忽然流淚,她嗚咽說:“不如我們也隨子允而去。”
  豆苗想……這個時候,有一個可靠的男人出現就好了。
  她閉上眼睛,握著阿姨雙手,忽然得到感應,豆苗微笑。
  她知道該怎麽做。
  豆苗約唐叔出來喝咖啡。
  她熟不拘禮,一開口就說:“好久不見,再也不來看我們。”
  唐叔怪不好意思:“我聽說你母親過去的事,我覺得要讓子駒靜一靜。”
  “沒有其他原因?”
  他有點羞慚:“我不該開口要求與她合股投資,她一聽,即時疏遠我。”
  “是什麽樣的生意?”
  “子駒叫我不必開口,無論是何種投資,她均無興趣。”
  “說我聽聽,或者我有興趣。”
  “豆苗,你?”
  “是,我,”豆苗微笑,“我已過廿一歲,我是成年人。”
  “好,豆苗,我簡約地說幾句,你有意思,我可以給你看計劃書。”
  原來他打算開設補習社,他家族有四名學位教師,大家誌同道合,覺得一般小中學生缺乏普通常識,他們不打算補習課文,爭取分數,卻有意教導常識,啟發學生智力。“但是,關鍵在這裏:我們沒有課本,也沒有講義,常識題目依照現有教科書衍生,舉個例,學校教天文,我們就找太空探險記錄輔助,並且請學生撰寫宇航人員日誌,教到曆史美國獨立,便順便研究什麽謂之革命,並且舉例詳述。”
  豆苗說:“嗬,補充學校課程不足之處。”
  “我有詳細計劃書,每科每學期會教些什麽,都有資料。”
  “主意很好。” “子駒害怕投資,她覺得男人會騙她財產。”
  豆苗微笑:“據統計,所有小型生意投資,失敗率都超過百分之九十。”
  唐叔點點頭。
  “教中文打算用什麽題材輔助?”
  唐叔笑起來:“挑課外書一本,題材不拘,寫讀書報告。”
  “唐叔,通識其實都包括在北美課程之中。”
  “是,但本市教育人士卻建議另設課程,卻不知通識一科不能也不必獨立生存。”
  “唐叔,我願冒險投資,請把數目告訴我。”
  唐叔立刻講了一個數字。
  豆苗詫異,這並不是一個大數目。
  “我們四人各出一份,暫時不計薪酬,還有,家祖母願意讓出慧明園舊洋房樓下作為教室,經費隻用來添置私人電腦及其他教材。”
  “唐叔,我願意讀你的計劃書。”
  “可能會蝕本嗬。”
  “信心,唐叔,我的診所至今尚未賺錢。”
  唐叔十分高興:“收支平衡,於願已足。”
  他倆握手。
  這時,豆苗才說:“這早晚阿姨需要你安慰。” 唐叔點頭:“我立刻找她。”
  “可需要幫忙?”
  “豆苗,此刻我滿有信心。”
  “阿姨交給你了。”
  “豆苗,你清減許多,你這小大人要當心自己。”
  豆苗唏噓:“這些日子,我並沒有夢見亡母。”
  豆苗看得到許多人與事,但不包括至親,叫她傷感。
  這時有人走近招呼:“周醫生,你好。”
  豆苗抬起頭:“嗬李醫生你好。”
  唐叔見這對男女都是專業人士,心存佩服,他怕他誤會,故說:“我是豆苗阿姨的朋友。” 李榛與朋友在一起,唐叔連忙替兩張桌子結賬,接著,藉詞離去。
  李榛輕輕說:“我知道會碰見你,你呢?”
  豆苗不好意思回答:“我卻沒有預感。”
  他那邊朋友招手叫他倆過去,豆苗看了一眼,輕輕說:“那綠衣女會嫁給那紅衫男子,還有,西裝男子短期內會出國工作,豔妝少女將跟隨他去。”
  李榛說:“朋友們都配對而去,我要寂寞了。”
  豆苗說:“我還有點事,我先走。”
  “我陪你。”
  豆苗微笑:“約會之道是:跟什麽人來,要同什麽人走。”
  李榛替她拉椅子:“我是自己來的。”
  不管朋友的噓聲,他陪著豆苗離去。
  “到舍下喝杯茶吧。”
  李榛說:“榮幸之至。”
  推開小公寓門,李榛意外:“你很久沒回家來。”
  “你的靈感比我強烈。”
  “你看,家具上都蓋著白布。”
  豆苗掀開沙發罩,“請坐,我去做茶。”
  李榛問:“為什麽像是搬家沒搬妥的樣子。”
  豆苗答:“我想,我們不過暫來做客,何必對歇腳處太過介懷,身外物越存越多,始終帶不走。”
  李榛放下茶杯:“喂,別恃著有些特異功能,就作看破紅塵之態。”
  豆苗嗤一聲笑出來:“我不必瞞你什麽,不說出來你也知道。”
  “就因為隻生活短短數十年,更不必常嗟短歎,的確要有心理準備,所以每一天都要過得像最後一天,親吻愛人,吃半磅冰淇淋,穿最漂亮的衣服去跳舞……”
  豆苗駭笑。
  “還有,”他尚沒講完,“盡力救活所有傷者病人,接受家屬讚美。”
  豆苗說:“我喜歡你,李榛,你絕不傷春悲秋,告訴我,你的靈感從什麽時候開始?” “自祖母說‘哎呀我的車匙放到何處’開始,那時我五六歲,可以立刻找到她健忘亂放的小事物,後來讀書的時候,有強烈靈感知道勤有功戲無益,那些從不溫習做功課的同學一定會拿零分。”
  豆苗被他逗得笑起來。
  李榛收斂笑臉,“每次接觸病人,我都有強烈知覺,死亡就在附近,但也得盡力而為。”
  他倆有同樣能力,可是性格極端相反。
  豆苗問:“你可知道警方經常與三百名以上的靈媒接觸協助查案。”
  “泰半靈媒都說可清晰與另一空間聯係,至今未得科學鑒定。”
  豆苗黯然:“我渴望見到亡母。”
  “可是,周女士並非你生母。”
  豆苗跳起來:“你知道!”
  “你,周女士,以及你阿姨毫無血緣關係,相貌全無相像之處,稍有常識的人都看得出來,周女士是華裔,你阿姨有南亞血統,而你,你有哥加索人的五官。”
  “我不是洋人,無可能!”
  “豆苗,驗一驗遺傳因子即時可知。”
  “你完全猜錯了,你的靈感不靈。”
  李榛微笑:“一種混血兒不承認是亞裔,另一種不承認是歐裔。”
  “我想求證科學。”
  “那太簡單了,報告一個星期可以出來,然後,你可以決定是否尋找生母。”
  “家母是最好的母親。”
  “我與周女士談過話,她的確鍾愛你,你很幸運。”
  豆苗嗒然。
  李榛輕輕說:“像你這樣的人,即使在擁有靈感的人之中,也是難得的。”
  “你應知道與眾不同的苦處,我不敢接近朋友,怕他們問長問短,又不想他們知道我的秘密,或是更糟:我完全沒有秘密。”
  “我與你相反,豆,我頗喜歡賣弄我的預知能力,藉以懾服親人,得到他們信任。哈哈哈。” 豆苗看著他,蔚為奇觀,這個樂觀人的確與眾不同。
  “你沒有情緒低落的時候?”
  “喝一品脫啤酒睡大覺。”
  “李醫生,地球上每個人都應當像你。”
  “你呢,周醫生,你應首先向我學習。”
  豆苗感喟:“你說得對,我就是我,何必躲躲藏藏閃閃縮縮。”
  “說得好,我們要為這個慶祝,明日一起參觀酒莊選購香檳。”
  
  二十二歲的時候
  過幾日,他們約好去酒莊選酒。
  李榛說:“我不喝混合酒,你呢?”
  周豆苗根本不喝酒。
  李榛選了一箱香檳,另兩瓶舊釀威士忌,酒莊主人又推薦了新品牌紅酒與白酒。
  豆苗心想,那麽多酒,可以用來洗澡,嗜酒的人一杯在手,其樂無窮,同喜讀書的人一樣,什麽書都愛看。
  酒莊主人父親做紙張生意,賺了一點錢,分給子女做生意,這個兒子辦一家酒莊,向全世界取貨。
  他在後園開了一瓶克魯粉紅色香檳,對豆苗說:“周小姐,祝你生辰快樂,芳齡永繼。”
  女傭捧進佐酒的巧克力草莓。豆苗看一看李榛,是他透露她生日吧,對兩人說:“謝謝你們。”
  酒莊主人感慨:“不要放走你愛的人,否則,遺憾終生,過去我有一個女友,聰敏秀麗,我卻忍不住她的脾氣,到今日還後悔。”
  豆苗並沒覺得蕩氣回腸,她微微笑:“可是你與妻子相敬如賓,已有五個孩子。”
  酒莊漢不禁大笑:“是,我們多產。”
  豆苗忽然輕輕說:“其中有一個女兒,會成為知名人士。”
  主人大奇:“李醫生也這麽說,可是,這小女孩才十歲,混沌無知,相貌平平,將來會做些什麽?” 豆苗看一看李榛,兩人不約而同答:“當然不是環球小姐冠軍。”
  “那是什麽樣的名氣?”
  豆苗原先不出聲,李榛投向鼓勵眼光,豆苗輕輕說:“星係,她會成為著名天文物理博士,演釋宇宙奧秘。”
  酒莊主人大為詫異:“周小姐,這孩子已經擁有天文望遠鏡,酷愛觀星,你有未卜先知本事。”
  李榛接上去:“她會加入美太空署工作。”
  “那麽,我們再喝一杯。”
  豆苗再加一句:“而且,成功事業也不會影響她家庭生活,她婚姻美滿。”
  “周小姐,你如何知道?”
  豆苗微笑:“那些一公升紙盒裝加州葡萄酒的滋味如何,你也可以預知。”
  “周小姐,如果我是你,我索性開設辦公室,專門做占卜生意。”
  豆苗高興得很:“那麽,我得先找一隻天然礦石水晶球。”
  工人幫他們把酒搬進車廂,大家握手道別。
  “幾時約好到法國大小香檳區去參觀真正酒莊。”
  他們告辭。
  在車中,李榛說:“快樂生辰。”
  “謝謝你,我已得到最佳禮物。”
  “那又是什麽,我還沒送上熱吻。”
  “你的樂觀,李醫生,你處世的態度。”
  “對於你我前程,你可有預感?”
  豆苗點點頭坦白說:“我倆會成為最投契朋友,你我終生有聯係。”
  “就那麽多?沒看見我倆合夥做占卜生意?”
  豆苗搖搖頭。
  “多可惜,江湖又少了兩名術士。”
  他送她回阿姨家。
  “咦,她有人客。” 豆苗衝口而出。果然,一按鈴,來開門的是唐叔。
  有一個可靠的男人到底不同,他在廚房炒兩麵黃麵做宵夜,又幫子駒換妥所有壞燈泡。
  子駒眼紅紅,顯然哭過,又是懷念姐姐。
  她向豆苗訴苦:“已經這麽久,我仍然傷心。”
  豆苗歎氣:“十年吧,再過十年,或許淡忘。”
  “阿唐說你投資他辦補習社。”
  “計劃甚佳,希望靠口碑找到顧客,學生因通識資料而對課文發生興趣,成績進步。”
  “我當初一掌把他推開。”
  “阿姨,你一朝遭蛇咬,終身怕繩索。”
  “或許我應三思,朋友尚有通財之義。”
  “怪不得你,有許多朋友咬著牙簽告訴我們:三日之內速籌三百萬參加投資,再過三日,對本對秒,切勿猶疑,莫失良機,怎可相信?”
  子駒苦笑。
  他們一邊吃炒麵一邊閑談至深夜。
  唐叔依依不舍地告辭。
  子駒輕輕問:“我會嫁給這個人?”
  豆苗答:“最後一次結婚,你倆會白頭偕老。”
  “他又呆又笨,我不要嫁這個人。”
  “那些機靈的男子,也不過隻對街外觀眾活靈活現,表演一流,回到家,還不是看報喝啤酒打瞌睡。”
  “有人結婚廿周年還熱吻擁抱。”
  “在電影與小說裏。”
  “豆苗,你那麽年輕又那麽老大。”
  “唐叔是你最佳對象,你是一疊薄紙,他是一枚紙鎮,你多變,他穩定。”
  “你預測他的生意可會成功?”
  “學生多得擠破門檻,連教育署都要向他討教,不過,他不市儈,隻能做到支薪後收支平衡,接著坊間有許多補習社紛紛效法,可是欠缺誠意,不能相比。”
  你仿佛看到一麵鏡子裏去那麽清晰。”
  “我沒看到自身前途。”
  “豆苗,你廿二歲了,我有一件禮物在此。”
  她取出一隻絲絨小袋,交到外甥手裏。
  “阿姨,我從來不戴首飾。”
  “這隻手表,當年由你父親贈予我,我保存著,今日轉贈給你。”
  父親所有身外物都由母親退回,一件不留,這隻手表,因屬於阿姨所有,才僥幸保存。
  可是,豆苗並不認識她父親,因此一點眷戀也無,她接過手表,想象中,是一隻小巧的鑽表,可是取出一看,卻是一隻廉價舊學生表。
  豆苗十分意外,她把手表握在手中,心中充滿疑惑。莫非那時阿姨還是個學生,可是子駒在學生時期也十分花巧,不是這隻表的主人。
  阿姨輕輕問:“你明白嗎?”
  豆苗隻能回答:“明白了。”
  第二天見到李榛,豆苗把手表取出給他看。
  她說:“我根本聽不懂阿姨說些什麽。”
  “你可坦率問她。”
  “阿姨與家母似有默契,兩人守口如瓶,滴水不漏。”
  “這倒奇怪,她倆是那樣開放大方的人,為什麽在這件事上如此含蓄,看,遺傳因子報告出來,你確是歐亞混血兒,並非周女士親生。”
  “但是,她如此愛我。”
  李榛微笑:“你真幸運。”
  “阿姨至今待我親厚,毫不藏私。”
  “我可以說什麽?各人的緣法。”
  李榛忽然說:“請把手表給我。”
  他把學生表握在手中,凝視它:“手表在日本製造,電芯已用罄,表帶破舊,可見它主人天天用它,嗬,我明白了。”他恍然大悟,抬起頭來。
  豆苗大為緊張:“你想到什麽?”
  “這隻手表屬於你母親。”
  豆苗一怔,一時還想不通。
  “周女士領養你的時候,你生母把手表交給她,作為紀念品,你阿姨不願說出真相。”
  豆苗跳起來:“阿姨至今吞吐,可惡,我去審問她。”
  李榛按住豆苗:“不可,她有難言之隱,切勿讓這件事影響你們感情。”
  “她為什麽不把詳情告訴我。”
  “她所知道你也清楚。”
  豆苗坐下來。
  “毫無疑問,你是令養兒,她深愛你,你敬愛她,已經足夠。”
  豆苗喃喃說:“我生母,當年她很年輕,她還是一個學生。”
  李榛仍然握著手表,“你沒有感應?”
  豆苗搖搖頭。
  “豆苗,我有強烈感應,她與我們是同類,你的靈心遺傳自她。”
  “什麽?”豆苗驚異。
  “你的第六感,豆苗,像其他所有特征一樣,遺傳自父母。”
  李榛一言提醒豆苗,她用雙手掩住嘴,意外之極。
  “我們去找她。”
  “不不,”豆苗忽然充滿恐怖,“我沒有準備好。”
  李榛笑:“你出生前也統共沒有準備過什麽。”
  豆苗十分彷徨,人海茫茫,到什麽地方去找?
  李榛握著她的手,“且不忙,此刻,我們先到一個朋友家去。”
  豆苗抬起頭:“我不去。”
  “你已知道是什麽地方?”
  豆苗點頭:“你有一個朋友,他的女友病故,可是,他想與她聯絡。”
  “你已猜對一半,他有種感覺,那女子就在他屋子裏,所以近日他已不敢回家。”
  豆苗反感:“他不懷念她?”
  李榛攤攤手。
  “你的朋友想做什麽,趕走她?”
  “他打算把小洋房出售。”
  “那不關任何人的事。”
  “據說看房子的人都覺得不安,所以不能成交。”
  “你朋友疑心生暗魅。”
  “我們一起去看個究竟。”
  “李榛,你不如幫我尋找生母來曆。”
  李榛溫和地微笑:“靜下心來,你特異心靈,一定可以聯絡到她下落。”
  豆苗一怔,再不出聲。
  傍晚,她隨李榛到達一間山腰小洋房,隻見紅瓦白牆,四周種滿玫瑰紅棘杜鵑,背山麵海,豆苗意外說:“本市竟有這樣好居所。”
  李榛笑:“資本社會,資本為上。”
  這時,滿天桔紅色晚霞,高處天空一抹淡紫色,淡淡新月影子隱約可見。
  推門進屋,先是一個紅磚地天井,有一道小小噴泉自牆壁流下水缸,缸中有睡蓮及金魚。
  “多麽美麗的設計。”
  大廳的家具用白布遮住,窗戶直通露台。
  豆苗並無任何不安感覺,她有點像同男友來找房子預備結婚,想到這裏,不禁憧憬。
  結婚……每早有人送出門,每晚有人等她回家,一起消磨時間,一起計劃將來,真是好事。
  李榛這時轉過頭來看她,像是知道她在想什麽,他輕輕說:“有時我在急診室當更到天亮,你能接受?”
  豆苗微笑:“誰問你。”
  這時,她忽然感覺到有人在他們背後輕輕說:“卿卿我我。”
  李榛也聽到了。
  “你倆真是一對,你們可以看得到我嗎?”
  李榛與豆苗同時搖搖頭。
  那聲音說:“你們比普通人感應略強,可是,還未有能力看得到我。”
  豆苗輕輕說:“我在醫院看到過."
  “醫院不一樣,那處能量集中。”
  李榛輕輕問“你是誰?”
  “你知道我是什麽人”
  這時天色漸漸暗下去,李榛握住豆苗的手保護她。
  那聲音無限感慨:“以前他也對我一般體貼,過馬路,他擋住有車那邊,吃飯,夾好菜給我,生日,向朋友打聽我喜歡什麽,我出差,他趁長周末乘十多小時飛機來,隻為與我相聚半日......沒想到今天,他那樣怕我。”
  李榛脫口說:“你患急症失救,庸醫多次誤診是感冒。”
  “你們兩人都是醫生,應知我不甘心。”
  豆苗說“你不該在屋裏留戀。”
  “我以前在這裏,隻差一點,就可以結婚。”
  “那是過去的事了。”
  “你不明白我的心情。”
  豆苗站起來:“我知你怨懟,”她朝露台方向走過去,“過去你們每天在露台上看晚霞觀日落,他做了咖啡端出來給你,你們度過最溫馨黃昏,為此你有所眷戀,你比許多人幸運,你不知有多少感情空白的人,隻能鏡花水月,幻想度日。”
  他們聽到一串苦笑。
  “他要出售房子,重新開始,請給他機會。”
  沒有回音。
  豆苗說:“真抱歉,請你離去。”
  依然沒有回音。
  豆苗輕輕說:“請給一些示意。”
  李榛也說:“你也希望他生活得好。”
  在旁人看來,這對年輕男女精神似有毛病,對著空室一本正經與第三者對話。
  仍然沒有回答,這時,忽然有人推開大門,一個年輕男子走進來,他右手握著一瓶伏特加,顯然已經喝了不少。
  李榛看見他,迎上去說:“你怎麽來了?”
  年輕人說:“我也想說幾句話。”
  豆苗立刻知道,他是屋主,他是負心人嗎,當然不是,他是否可以做是更好?
  是。
  屋主端來一張椅子,坐好,歎口氣,對著酒瓶喝一大口酒,說:“沒有一天,我不想念你。”
  就這麽一句話,豆苗已經覺得蕩氣回腸,鼻子都紅了。
  他接著說下去:“我仍然沒有約會,因為她們都比不上你,但是,我必需向前走,我還有其它責任,我是父母的兒子,兄姐的小弟,侄兒的叔叔。”
  這時,李榛握住豆苗的雙手。
  屋主聲音越來越低,“如果兩個人都活著多好。”他拭去眼淚,“我走了,隨得你吧。”
  李榛拉著他,“你喝了酒,別開車。”
  他摔開朋友的手,傷心離去。
  豆苗歎息,半響才說“我們也走吧。”
  這時,他倆感覺到聲音又來了,“請留步。”
  豆苗攤開手,表示無奈。
  隻聽得聲音問:“那是誰?”
  李榛讬異,“誰?你的男朋友,屋主人。”
  “不,我的男朋友不是他,我從沒見過他。”
  李榛睜大眼睛,“這話怎麽說?他兩年前自一對年輕夫婦處買下這處平房,一直與女友住到她病逝……”
  “她患什麽病?”
  李榛答:“急性腦膜炎。”
  “不,不,那不是我,我是癌症。”
  李榛與豆苗麵麵相覷,他們聽到飲泣聲。
  豆苗勸慰,“快別傷心。”
  “物是人非。”
  豆苗無言,不知說什麽才好。
  “我感謝你們兩人,否則,我會一直在這屋子裏騷擾不該騷擾的人。”
  豆苗忽然鼓起勇氣,“我們應當豁達,該離去時一聲不響消失,不是因為那樣做會令對方尊敬我們,而是因為我們自重。”
  這句話說完之後,隔很久,卻沒有感應。
  這時,李榛 才說:“走吧。”
  在車上,豆苗不置信地說:“這些日子來,她找錯了對象,真冤枉。”
  “前任屋主是一對新婚夫婦。。。。。”
  “那丈夫是她的舊男友吧。”
  “可能是,你猜,她還會留在那間屋裏嗎?”
  豆苗唏噓回答:“她該走了。”
  “兩個人都活著多好。”
  “你說得對,李榛,我們應把每一天都當最後一天那樣生活:努力把工作做到最好,親吻你的愛人,吃一加侖冰淇淋,唱最響亮的歌。”
  李榛笑起來。
  一個星期後,豆苗聽說,那間小小獨立屋出售成功,屋主搬到郊外居住。
  他衷心向李榛與豆苗道謝,屋主以為是他們說服了屋裏的那股奇異能量。
  屋主送了兩箱克魯格香檳做禮物。
  女友離去,放過了他,他要喝香檳慶祝,堪稱黑色幽默。
  周五下午,李榛匆匆到診所找豆苗。
  “快,快,我們去一個記者招待會。”
  他拉著她的手上車,駛往科技大學。
  招待會已經開始,李榛在側邊找到位置與豆苗坐下。
  隻見台上站著一個年輕人,正說到:“……我們相信所有生物均有能量,而這股能量,往往在肉身死亡後仍有少許留存,隻有一群特別敏感的人,才可以感應得到。”
  豆苗發呆,這是在說她。
  “我們已組織會所,請全球具有該種特異感應人士與我們聯絡,加入研究工作,我們的地址、電郵、網址,全印在單張上。”
  李榛輕輕說:“你聽過英國培根研究院吧,他是副院長之一。”
  豆苗輕輕說:“我並無什麽特別感應。”
  李榛微笑:“我隻想你知道,我們並不寂寞。”
  “有此類預感的人都有壓力,他們睡不好,感慨也多。”
  “要不要同他談一談。”
  “不。”豆苗斷然拒絕。
  她不想做實驗室內白老鼠。
  “你不想進一步了解這種能力。”
  豆苗堅決回答:“我甚至不想手提電話如何運作。”
  台上講者終於演說完畢,好奇的聽眾一擁而上做訪問。
  豆苗剛想走,有人叫住她,她一抬頭,原來就是講者。他說:“我們已有千多名會員。”
  豆苗躲在李榛身後不出聲。
  李榛與那年輕人說了幾句,約好到他實驗室探訪。
  記者又追著圍過來。
  豆苗拉著李榛離去。
  “你要到他實驗室去?”
  “你可以陪我,坐在一旁,不用出聲。”
  這“坐在一旁,不用出聲”八字可圈可點,在若幹年前,隻要能夠做到這八字真言,已是賢妻良母,今日,今日當然不行了,今日女性要有七位數字年薪才算英明。
  “我不去。”
  “你考慮一下。”
  三天後,好奇心太強的周豆苗終於與男友一起在培根實驗室出現。
  那年輕講者迎出來,李榛叫他鄧教授。
  鄧教授笑說:“我們最精密的儀器在美國加州。”
  豆苗忍不住問:“靈媒現象在亞洲是否特別多?”
  “相反,鄧教授回答,“北美人士比較開放,他們不怕站出來參加實驗。”
  豆苗又問:“鄧教授在學校讀什麽科目?”
  “我是腦科醫生,專注腦電波異象。”
  李榛在一旁微微笑。
  他們走進小小房間,鄧教授做了簡單的測試,他舉起紙牌,問李榛牌後是什麽,豆苗見到如此幼稚實驗,不禁好笑。
  教授年輕隨和,穿白襯衫卡其褲,一臉胡髭,實驗室氣氛懶洋洋,夠輕鬆。
  卡紙上圖案變成字句,李榛仍能一一辨認,豆苗在一旁觀察,沒有透視眼,她也不知卡紙上寫些什麽,但鄧教授知道,她可以讀到鄧教授的心意,那意思即是,她可以閱心。
  字句漸漸複雜,由“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到“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到“兄弟同心,其利斷金”,李榛漸漸跟不上。
  教授在他頭部接上許多按鈕與電源,看上去像科學怪人。
  忽然字句出現拜倫的詩句:“但是你的素心拒絕發現,那麽多人都知道的缺點——”
  豆苗咦的一聲。
  鄧教授抬起頭來,凝視坐在一旁的豆苗。
  李榛一無所得,還在沉吟。
  教授已換了一張紙,豆苗聽得他在心讀:據統計,兩百年前,每段婚姻約維持七年,今日,也隻維持七年,兩個世紀以前,七年已是一生,人類壽命較短,婦女死於疾病、難產、意外,今日,人類活到七老八十,故此離婚率高至三比一。”
  豆苗覺得這些統計數字有趣,不禁微笑。
  她表情變化,全部落在鄧教授眼中,他很快又換了一張卡紙。
  李榛喊:“喂喂喂,慢一點,我看到許多數目字。”
  這一次,紙上字樣完全屬於另外一個題材:“眾所周知,寶石鑽穿孔價值大大降低,一般的鑲法是利用名貴金屬托子鞏固寶石,可是昔日印度藩王財富驚人,根本不予計較,他們會將大顆祖母綠以及紅寶石打孔成珠子整串掛在胸前。”
  豆苗訝異,啊,她從未留意到這種事,一個國家,貧富懸殊到這種地步,難怪為外人侵略。
  鄧教授收好卡片。
  李榛頹然:“我失敗了可是。”
  教授微笑:“你不是十分成功,可是,真正有本事的人,是坐在你身後不出聲的周醫生。”
  豆苗飛紅了臉。
  “周醫生可以讀到每一個字,真是難得。”
  豆苗微笑:“鄧教授太過獎,我什麽也不知道。”
  “像周醫生那樣的能力,即是在我們的會員之中,也十分罕見。”
  李榛抹一抹汗,喝完冰茶,與女友離去。
  外頭停車場紅日炎炎,是另外一個世界,實驗室裏冰冷幽暗,為著要使人集中精神。
  豆苗好奇問:“第二步測試是怎樣?”
  “睡眠時描繪腦電波。”
  豆苗輕輕說:“他好似不乏白老鼠。”
  這時,豆苗已搬回她的小公寓,以免不識趣地夾在阿姨與唐叔之間。
  她睡得很熟,半夜,聽見有人叫她:“女兒,女兒。”
  豆苗淚盈於睫:“媽媽,你來見女兒了。”
  跳起來四處找,不見母親影蹤,獨自淚流。
  再閉上雙眼,她看見白色走廊,牆角有一道綠邊,製服人員穿梭來往,這是什麽地方?分明是一間療養院。
  誰住在這裏?她隨著護理人員逐間房間探視,門打開了,她看到一雙雙空洞的眼睛。
  就在這個時間,電話鈴聲響起,吵醒了她。
  助手的聲音:“周醫生,司徒太太請你到她家去一趟,急症,她住舊柳樹道三號。”
  豆苗看鍾,才早上六點,天蒙蒙亮,“司徒太太,”她想起來,“她有一隻老袖珍獅犬。”
  “就是這位司徒太太,你去還是不去?”
  “告訴她我馬上動身。”
  豆苗立刻更衣駕車出門,去到柳樹道,還未近三號,就看見消防員聚集在下水道邊,設法營救不知什麽動物。
  豆苗暗叫不妙,果然,滿臉憂愁的司徒太太迎上來:“周醫生,你來了最好不過,珍珠掉到下水道去,聽得見叫聲,可是找不到影蹤,消防員找了整夜,不願收隊,真善心。”
  這時,天開始下毛毛雨,豆苗走近下水道,隻見他們已經撬開鐵蓋,用食物吊下,企圖引小狗出來。
  司徒太太說:“養了十二年,真不舍得。”
  豆苗一直沒有說哈,她集中精神,留意犬吠聲,忽然說:“不在這裏,你們找錯地方。”
  消防員說:“工程人員已經出發,打算挖開渠道尋找。”
  豆苗沿步走上山坡,指著地下,“它在這裏。”
  消防員大奇:“這是另外一條管子,並不相同。”
  “它的確卡在此處,請及時挖掘,希望還來得及。”
  “這位小姐,我們也很愛護動物,可是——”
  這時,有較響亮犬吠聲自地下傳來,豆苗搶過鏟子,撥開地麵鬆泥,果然看到鐵絲網,狗叫聲更加清晰,的確是在該處。
  “找到了。”大家歡呼。
  他們撬開鐵絲網,探手進去,拉出一隻又髒又濕的小動物。
  “珍珠!”司徒太太大叫,不管三七廿一,連爛泥一起擁在懷中。
  救護人員鬆了一口氣。
  女傭斟出熱可可給他們,這時,雨下得更急。
  豆苗立刻給珍珠診治,它脫水,受驚,擦傷,可是沒有生命危險。
  消防人員說:“原來它跌進山上渠道,一直衝到這裏卡住。”
  司徒太太沒聲價道謝。
  消防員及工程人員收隊離去。
  周醫生兩腳都是泥,山上空氣清新,她深深呼吸,然後安慰司徒太太幾句:“泥看這都市多文明,懂得愛護動物。”
  她回到診所,助手喜悅地說:“救到了?”
  豆苗坐到私人電腦前,用搜查引擎尋找本事療養院名稱,一間又一間,她都沒有感覺。
  助手進來說:“療養院有很多種類,不下百來間,有些是善終之所,有些是精神病院。”
  豆苗心一動,問道:“為什麽是精神病院?”
  助手說:“我也不過是順口提起。”
  豆苗找到精神病院,墨綠色得字樣一出來,豆苗便想起她在夢中見過這個顏色。
  白天,在鄧教授得實驗室裏集中了精神,所以,晚上才會有那個真實得夢境。
  豆苗輕輕讀:“安康精神療養院,服務優良,專門照顧阿茲鹹瑪症老人,三十年經驗,聲譽超卓。”
  助手說:“那是老年癡呆症,你要找誰?”
  豆苗答:“我也不知道。”
  助手笑:“第六靈感就是這樣,有時靈光,有時不。”
  “今天診所交給你了,我有事出去一趟。”
  李醫生問起,我怎麽回答?“
  “你無需把我每一個行蹤告訴她他。“
  助手答:“是嗎。“
  豆苗駕車到近郊,老遠就看見墨綠色字樣:安康療養院。
  豆苗心中有強烈感應,她推門進入大堂,隻見白色走廊,綠色牆邊,與夢境一摸一樣,是這裏!身後有人叫她。
  豆苗轉頭,看見李榛,她笑,“你亦步亦趨。“
  “不然,你要男朋友幹什麽。”
  豆苗握住他的手。
  “你不安?”
  豆苗點點頭。
  “怎麽會找到這個地方來?”
  “我不知道,我不不曉得會看到些什麽。”
  接待員迎上來,非常親切有禮,“兩位可是有家長想進安康來住?”
  豆苗惻然,人來了,對社會也沒有用了,就被送到這裏來,任人魚肉,她老了也會這樣?
  接待員輕輕說:“請放心,我們這裏工作人員都憑良心做事,我們善待老人。”
  豆苗仍然發呆,她看這牆角綠色油漆裝飾。
  她問:“可否參觀一下房間?”
  請隨我來。“
  管理員帶他們走進走廊,房間排列像酒店或是宿舍,兩旁都是獨立單位,推開門,主客轉過偷來,大都目光空洞。豆苗低下頭。
  “獨立衛生間,包膳食點心,每天有護理人員整理房間,康樂室設備齊全,地庫設有暖水泳池。“
  的確已經是最舒適得療養院。
  李榛突然問:“有關費用??????“
  “請參考這張價目表。“
  李榛示意豆苗離去。
  回到市區,李榛說:“你看,費用昂貴,不是普通市民可以負擔得起,你要找的人,家境富裕。”
  睡是周豆苗要找的人?
  “如果要查訪病人,可以找名單。或是——”
  李榛看著她,“你嫌我在一旁礙事,你不想透露心事。”
  豆苗微微笑,“你猜對了。”她不接受激將法。
  回到診所,一個小女孩撲上來哭叫:“醫生醫生救救路西亞。”
  豆苗連忙抱住她,助手指一指角落的小狗。
  豆苗把孩子交回她母親,過去看它,其醜無比的小狗懂性地抬起頭來,豆苗替它檢查。
  它的耳朵與尾巴都不齊全,皮色斑駁,毛紋雜亂,前身分明是隻流浪犬。
  它很幸運,此刻成為小女孩的好朋友。
  豆苗幫它抽血檢查,告訴小女孩:“它舔下殺蟲藥水,你們家有園子?”
  “是,是,原定噴藥水殺蝸牛。”
  “我讓它服解藥,暫時別讓它出去。”
  母女倆放下心來,抹幹眼淚。
  他們離去後助手作打冷戰狀,“從未見過那麽醜的小狗,四不像,似胡亂拚湊而成。”
  “可是你看主任多麽愛惜它。”
  “真奇怪,人也一樣,許多醜婦連品性也欠佳,不過享盡福氣。”
  豆苗轉過頭去,“誰,你在映射什麽人?”
  助手連忙笑著走開。
  豆苗抽空寫記錄。
  二十二歲了,不知不覺,神童已經成年,很快老大,二十二歲的她智力成熟一如人家三十歲。
  豆苗擦擦困倦雙眼,她比其他人更累也是應該的,她靠在椅背上,不覺盹著。
  又回到安康療養院的走廊,她走到一扇門前,看到清晰號碼三十二。
  豆苗推開房門,那是一間有露台的房間,有人坐在安樂椅上看動畫電影,那套卡通叫小飛象,正是豆苗最喜歡的故事。
  椅子上的人是誰?豆苗走近。
  這時,助手聲音傳來:“周醫生,林督察來訪。”
  豆苗驚醒,接過助手給她的黑咖啡,喝個幹淨,才去見客。
  老好林督察問她報告:“警方抓到一班頑童,他們竟用動物做靶,練箭術及比槍,可惡之至,已遭到應有處分。”
  助手說:“可有問他們為什麽那樣殘忍?”
  “他們居然答:不過是動物而已。”
  助手冷笑說:“許多獨裁者也會說:不過是蟻民而已。”
  豆苗微笑,“林督察破案居功至偉。”
  “都靠你提供的線索。”
  林督察輕輕問:“豆苗,你好嗎?”
  “托賴,還過得去。”
  “三穀在東京舉行婚禮,他說你一早知道此事。“
  豆苗點點頭,她的預知能力不差。
  “他深愛你,你應當留住他。“
  豆苗微笑。
  林督察也笑,“請恕我的口氣婆媽。”
  看著周豆苗放走一個有一個好對象,他代她著急。
  稍後林督察告辭。
  豆苗忙了一個下午。
  下班到停車場取車,發現小房車四條輪胎都被人故意放了氣,左邊車身用紅漆噴著一個“死”字。
  豆苗震驚。
  她是獸醫,何來敵人,莫非是點錯相,認錯人。
  她報告記過女方,經過一番手續,車子由車行拖走修理,李榛也趕到現場。
  “豆苗,你不如到阿姨家暫住。”
  “我不怕。”豆苗倔強。
  “你在明,人在暗,這樣把,你到我家來,反正我在醫院的時間更多。”
  “不應打擾。”
  “除非你怕人閑言閑語。”
  “我做過些什麽,為什麽有人要警告我,我得罪些什麽人?“
  李榛抬起頭想很久,:“豆苗,我覺得有危險。“
  “你看見什麽?”
  “我極度不安。” 豆苗微笑,“那麽,我聽你話,與你同居好了。“
  “你沒有感應?關於你自身安全,你沒有感應?“
  “年紀大了,感應大不如前。“
  “我送你回家取簡單行李,你可以用我車子。“
  豆苗沒有告訴李榛,她手心是汗,她的鼻端吸到血腥味,她稍後聯絡到林督察。
  “由我保護你。“
  “警方人力物力有限。“
  回到家門,又看到門上噴著鬥大“死”字。
  林督察知道事情可大可小,“他們的確是針對你,不是認錯人。”
  “豆苗,你速速收拾暫離這裏,有人知道你住所,我立刻同鑒證科來套指紋。”
  豆苗鎮定地問:“是因為我阻止一些人殘害動物吧。”
  林督察不出聲。
  豆苗收拾一筐衣服,由林督察護送離去。
  “豆苗,自己當心,天暗之後,不要獨自出門。”
  豆苗不出聲,向惡勢力低頭?才不,但是她也不會吃眼前虧。
  深夜,李榛在醫院當值,她一個人在他的書房閱讀報告,就在這個時候,她聽見門外有車子急刹車,接著,就是重物墜地聲,有狗隻悲鳴不已。
  豆苗忍不住自窗戶看出去,之間路燈下一隻受傷狼狗倒在地下奄奄一息。
  她不顧一切打開門去看個究竟,路上僻靜,對鄰已經休息,豆苗有一刻猶豫,但是看到鄰居開亮燈,她又壯了膽。
  豆苗走到路中心,蹲下,手搭到傷犬的脈搏,正在這時刻,她隻覺得頭後一麻,她伸手去摸,接觸到冰冷金屬後以及濃稠血液。
  那是她的血。
  豆苗的思維無比清晰,她倒在地上,就在傷犬身邊,她聽到狗在哀鳴。
  她終於明白什麽叫暗箭傷人。
  鄰居紛紛開燈出來看個究竟,一張張驚怖得麵孔,圍住傷者,豆苗同步到聲音,她也不能動彈,她神智漸漸離去。
  休息片刻,她看到奇景。
  李榛像是老了十年,他正在憂慮地與其他醫生在急診室會診,病床上血跡斑斑,病人身上搭滿維生儀器,看護正準備將病人推進手術室急救。
  豆苗走向前:“李榛。”
  一眼看到重傷病人,他呆住,那不是她嗎,隻見周豆苗雙眼緊閉,麵如金紙,躺在病床上。
  豆苗抬起頭,她明白了,心裏淒然,她已經被送到醫院,她還有救嗎?
  正在這時候,突然有人推她,“你還在這裏?再不去車站,趕不上了。”
  另外有人催那個人,“你又多說什麽,還不快走?”
  豆苗也覺得非走不可,於是跟著大隊向前走,離開急症室,隻見李榛落下淚來,“榛——”她叫他,但是已被人推出們去。
  她跟隨大夥排隊上車。
  豆苗看到火車軌,咦,乘火車呢,她站在月台上,雖不知將會到什麽地方去,可是心裏卻有種愉快的感覺,許久沒有這般輕鬆了。
  “上車,上車。”
  一列火車緩緩停下,大隊魚貫上車,豆苗也走上車廂,奇怪,大家都沒有行李,生不帶來,死不帶去,豆苗坦然。
  她與兩位七老八十的老太太坐在一起,她倆異常健談,說些家常細務,愉快而瑣碎的聲音叫豆苗心境平和。
  一個說:“老頭到了最後幾年,返老還童,叫他,他會回答:“是媽媽,”不大記得我是誰,最愛吃糖及留垃圾,什麽都不舍得扔。”
  另一個說:“唉,我那位也一樣,嗜甜,愛吵架,子女都嫌棄他,隻有我照顧他。”
  總算四肢健全,尚可走動。“
  “每天一大早我們必然在附近散步。”
  豆苗這時知道兩人在說她們丈夫。
  一個歎口氣,“啊,又可以見麵了。”
  “他在月台上等我呢。”
  電光火石之間,豆苗明白整列火車是要開到什麽地方去了。
  隻聽得列車轟轟聲,窗外一片漆黑,什麽也看不到。
  老婦問她:“這位小姐,你去見誰?”
  豆苗抬起頭來,肯定地答:“我媽媽。”
  “可憐的孩子,”兩個老婦人非常同情她,“媽媽那麽早離你而去?你很吃了一點苦吧,不怕不怕,現在又可以與她見麵了。“
  豆苗流下愉快眼淚,“是,終於可以與媽媽團聚了。“
  這時,列車忽然停止。
  “到了!”
  大家都很興奮,魚貫下車。
  豆苗到這種時候還不忘記禮貌,她先走下火車,然後站在月台攙扶老婦下車。
  隻聽見她們叫:“老頭,我在這裏。”
  “這邊,快過來。”
  豆苗很替她們高興。
  她們找到了親人。
  老婦問:“那是你媽媽嗎,還不過去?”
  豆苗抬頭,在人群中認出慈母,母親穿著一襲紫灰色袍子,端莊秀麗,宛如從前,目光與女兒接觸,她朝豆苗微笑。
  豆苗急不及待,穿過人群,走到母親跟前。
  她忍不住號啕大哭,“媽媽,媽媽。”
  周子允把豆苗經濟抱在懷中,撫摸她頭發臉龐。
  “媽媽,我沒有一天不想念你。”
  “豆苗,真是意外,你怎麽來了。”
  “媽媽,我不再回去。”
  “讓我看清楚你,嗯,是比從前老成。”
  “媽媽,我到家了。”豆苗不願意。
  “豆苗,還早著呢,你回去吧。”
  豆苗攬住母親腰圍,“不,媽媽,別趕我走。”
  可是媽媽牽起她的手,“我們回去看看。”
  “我才乘火車來。”
  媽媽一手推開她,豆苗忽然回到醫院。
  媽媽輕聲問:“那是你的男朋友嗎?”
  豆苗看見李榛垂頭坐在休息室,她輕輕說:“看樣子,他要另外找女朋友了。”
  “是嗎,我想不,豆苗,你的手術成功,醫生們救活了你,你得回去了。”
  “不,不,媽媽。”
  正在拉扯,豆苗看到阿姨哭著進來,唐叔在一邊陪她,接著,林督察也趕到。
  李榛站起來與他們說話。
  豆苗一回頭,“媽媽——”媽媽已經不見。
  “媽媽,媽媽,”她大叫:“等等我,等等我。”
  “噓,噓,我們都在這裏。”
  豆苗渾身乏力,喉嚨發出啞啞聲。
  “豆苗,我是阿姨。“
  豆苗睜開雙眼,全身炙痛,恍惚置身地獄火燒,她忍不住呻吟一下。
  林督察走近說:“豆苗,趕快複原,全靠李醫生鄰居幫忙,我們已抓到了元凶。“
  李榛這時才轉過頭來,豆苗吃驚,她從未見過如此憔悴的男子:大眼袋,鬍髭渣,一額皺紋。
  “李醫生已有六十多小時不眠不休看護你。“
  豆苗猜想重傷的她的樣子更為可怕。
  李榛輕輕說:“差半公分便傷到大動脈。”
  豆苗張嘴,沙啞地說:“我見到媽媽。”
  大家“啊”地一聲。
  “她在月台等我,我們最終會得見麵。”
  阿姨伏在她枕邊,“豆苗,你做夢了。”
  看護說:“各位讓病人休息吧。”
  豆苗知道她又回到這煩囂無聊螻蟻競血的人世間來。
  她長歎一聲,閉上雙目,陷入昏睡。
  她沒有做夢,也不再魂離肉身。
  再一次醒來,她已肯定可以存活。
  李榛在沙發一角坐著瞌睡,他顯然已經沐浴梳洗,刮過鬍髭,身上一股藥水肥皂清新味道,穿著潔白的襯衫,又是一名英俊小生模樣。
  豆苗輕輕嚐試挪動四肢,轉動脖子,幸好都做的到,她沒有癱瘓,真是不幸中大幸。
  李榛睜開雙眼,“豆苗,感覺如何?”
  “痛。”
  “我幫你注射。”
  “我曾經死亡可是?”
  “心髒停頓需用電擊器複蘇。”
  “我看到慈母,幾乎不想回來。”
  李榛親吻她的雙手,“那麽我呢。”
  “你?你有你的生命道路。”
  “沒有你不成。”
  豆苗咧開嘴笑,她已二十二雖,頗明白人性,是,他們都那麽說,可惜過不了多久,又隨人去了,不過隻要說的一刻有誠意,也已經足夠叫她高興。
  李榛又開玩笑似問:“肉身有無景觀一條光亮隧道?”
  豆苗的疼痛稍減,因問:“殺傷我的武器,是一枝箭吧。”
  “林督察會得查探,你放心修養。”
  這時看護叫他出去準備替病人做手術。
  看護看著他背影,“李醫生已有多日未曾回家。”
  豆苗微笑。
  “難得有情人,周醫生你說是不是。”
  豆苗點點頭,看護的意思她很明白。
  她想趁著日光看書,可是打開頁數,隻見字都在跳躍,她連忙閉上雙眼休息。
  這時,她聽見有人叫她:“姐姐。”
  豆苗睜開眼,看到一排三個十多歲少年站在她床前,他們有一樣的圓麵孔大眼睛,穿著同樣的球衣,一看就知道是三兄弟。
  豆苗惻然,嗬,他們有什麽要求,他們的父母怎麽傷心得過來。
  最小那個說:“姐姐,你還好吧。”
  豆苗啞聲問:“發生什麽事,你們三個怎麽一起出現在這裏?”
  “車禍——”老二吞吐地答。
  “你們爸媽呢?”
  老大答:“爸媽馬上就來,姐姐,我們有個要求。”
  豆苗已經淚盈於睫,“你們還有什麽未了心願,說吧,我盡量為你們做到。”
  最小的老三一聽,歡欣地跳起來,“真的,我要你房裏的二十四寸液晶熒幕。”
  老大卻聽出語病,“姐,什麽叫做未了心願?”
  他踏前一步,接近豆苗,豆苗在陽光下可以清晰看到少年紅粉緋緋雙頰,她伸手去觸摸他手臂。
  少年忽然提高聲音:“你不是我們大姐!”
  這時看護推門進來,“你們是什麽人,為什麽站在這裏?”
  豆苗大吃一驚,她沒想到看護也看得到這三個少年。莫非,看護在醫院工作久了,也沾染到若幹異能。
  老大問:“這是幾號病房?”
  看護答:“三十二號,你們找幾號?”
  “三十三號,喲!走錯病房,對不起,對不起,我們來探訪車禍受傷的大姐。”
  豆苗睜大眼睛,他們三兄弟活著,她如釋重負,打心底裏笑出來,謝天謝地,他們不是遊魂。
  看護斥責:“怎麽會認錯人,快出去。”
  老三說:“傷者都眉青鼻腫,都差不多嘛。”
  這裏,豆苗才發覺,躺在醫院這麽久,她竟沒有絲毫預感,三十二號,原來是她的病房號碼。
  豆苗感慨,莫非,因為後腦受傷,她已失去靈感?
  林督察來看她,一字不提案情,一味勸她休息。
  接著,阿姨與唐叔也來了,豆苗在阿姨耳邊說:“我的麵孔,是否駭人?”
  阿姨點點頭。
  “阿姨,你有否帶著鏡子,給我看看。”
  “不可。”阿姨拒絕。
  “我是否焦頭爛額?”
  “你會得痊愈。”
  豆苗已心知肚明,剛才,她把三名少年當作鬼魂,他們又何嚐不覺得她像活鬼。
  她摸摸麵孔,一頭是繃帶,麵目浮腫。她歎口氣。
  “活著已經不容易。”
  唐叔在一旁說:“最危急的時候,李榛躲進儲物室蹲著痛哭。”
  那一定是她踏上火車的時候。
  “李榛等你出院,便會向你求婚,你切莫錯過良機。”
  豆苗聽見自己說:“不會了,已經老大,也許是最後機會。”
  阿姨笑出聲來,伏在豆苗床邊,接著落淚。
  傍晚,助手來探訪,帶著她喜歡吃的沙士冰淇淋。
  “診所運作正常,你可以放心,今月還有些少盈餘。”
  “捐到動物會去吧。”
  “診所要添一些新藥儀器。”
  “近日愛護動物市民漸多。”
  助手感喟:“愛護是不夠的,最要緊是尊重。”
  “你要求的層次太過苛刻了。”
  “如果真正尊重動物,不是寵愛它們,而是還它們自由,我們都不是領養寵物的人。”
  “我自小到了動物園與海洋館都覺得不舒服。”
  看護大咳一聲,助手識趣告辭。
  一向不喜說話的豆苗竟然依依不舍,揀回一條小命,才知浮生中每件瑣事像聊天吃飯穿衣,都是極大樂趣。
  一定要像李榛所說,享受每一個生活細節,不可稍覺煩膩,這才是生活精粹。
  過幾天,豆苗出院,頸項仍由繃帶縛著,她到警局認人。
  她指出疑凶:“他姓秦,我在運動器材店裏見過他的背影,他後腦有一搭朱砂痣,我記得很清楚,但是我後頸中箭,看不清情況。”
  林督察說:“李醫生的鄰居見義勇為當場把他逮住。”
  “為什麽?”
  “豆苗,你不明白還有誰明白?”
  “人類那許多仇恨從何而來?難怪每個宗教都判定人類有原罪。”
  李榛送她到家,一坐下就累極入睡,豆苗替他蓋上被子。
  她瀏覽廳房,恍如隔世,一杯一碟,都叫她留戀,豆苗忽然洗起衣服來,聽著洗衣機滾動,十分愉快,這是生活的聲音,隻有活著才能聽到。
  但是,她明顯覺得感覺遲鈍,她甚至不肯定李榛是否會在今日向她提出婚約。
  她在沙發上轉一個身,扯起輕微鼻鼾。
  豆苗走進房間,看到父親送給阿姨的學生表,連忙戴在腕上,卻一點感應也無。
  這裏才發覺手表已經壞掉在九點半。
  豆苗忍不住,用一枚絲巾包住頭,戴上墨鏡,溜出門去。
  她重訪安康療養院。
  周豆苗要求探訪三十二號房的住客。
  她滿以為會有阻撓,可是接待員抬起頭,愉快地說:“周醫生,你終於來了,三十二號等了你好幾天。”
  豆苗一怔,三十二號在等她,這人有預知能力。
  接待員說:“左邊走廊,當中房間。”
  走廊牆壁有綠色橫條裝飾,她對安康療養院已經相當熟悉。
  三十二號房間,她敲敲門,裏邊有人說:“是周醫生?請進來。”
  豆苗推門進去,摘下墨鏡,看到房裏有一年輕女子,正在收拾衣物。
  那女子年齡與豆苗相仿,豆苗隻覺與陌生的她十分熟稔。
  她說:“我叫陳旭,是陳麗堃的女兒。”
  豆苗茫然,她緩緩在一張椅子上坐下來。
  “母親已經辭世,臨終患愛茲鹹瑪症的她已不記得我是什麽人,隻客氣地說:‘多謝你來看我,你母親好嗎?’。”
  豆苗不明所以然,這一切,又與她何幹?
  那個叫陳旭的女子看到她眼睛裏去,十分詫異,“你沒有得到母親的遺傳?”
  “你說什麽?”
  “母親,陳麗堃亦是你的生母。”
  豆苗霍地一聲站起來,她耳畔嗡地一聲。
  “我是你姐姐,周醫生,請你坐好,這些日子以來,你難道一直不知你不姓周,你的養母沒有向你透露你真實身世?”
  豆苗凝視她,半晌才說:“是你找到了我,不是我找到你。”
  陳旭笑,“總算明白了,讓我看仔細你,你好像很笨,你可有得到母親的遺傳?”
  豆苗定一定神,“請你把故事從頭說起。”
  陳旭有點不耐煩,可是仍然應酬她:“好,長話短說:當年母親沒有經濟能力撫養兩個年紀隻差十四個月的女兒,故此把你交出給人領養,她說,將來你會找回我們。”
  豆苗默默點頭。
  “她一直等你認回生母,直到罹病,她歎氣說:‘旭,也許你妹妹沒有得到我的遺傳。’”
  豆苗緩緩問:“那是什麽遺傳?”
  陳旭說:“你終於找到三十二號房來,可見你收到我們的訊息,這便是你的預知能力。”
  “那是遺傳?”
  陳旭點點頭,自手袋中取出剪報,交給豆苗看,豆苗接過,隻見上邊簡單地寫著:“陳麗堃,指導投資、婚姻、學業、前程,預約三二三二一”。
  陳旭輕輕說:“她是靈媒,可與先人聯絡。”
  豆苗吞下一口涎沫。
  “她與生俱來,有這種大能能力,起初非常驚恐不安,後來都會繁榮,不知怎地,人心卻越來越煩躁不安,許多人都想知道過去未來,家母索性利用天賦,開始營業。”
  豆苗呆呆地看著陳旭。
  “開頭隻要幾百元,漸漸,增收費用,到數萬元談話費,隻需母親點頭或搖頭指點迷津,可是,她卻無法聯絡到你的下落。”
  “為什麽?”
  “母親說,你養母深愛你,她對你起了重大保護作用,她未能直接與你接觸。”
  豆苗想到母親,不禁傷感。
  “她已辭世可是?”
  豆苗點點頭,輕輕說:“稍後我便找到這裏來。”
  陳旭微笑,“可見你生活得很好。”
  “是,養母待我無微不至。”
  “幸福家庭長大的孩子,無論如何,比較憨厚鈍純。”
  豆苗也報以微笑:“有母親的照片嗎?”
  陳旭取出一隻小皮夾子,打開,是一連串折疊的小照片,有母親的遺照,也有合照。
  豆苗隻需看一眼便知道陳旭所說的每句話都鐵打真實,陳麗堃年輕時與周豆苗長得幾乎一模一樣,反而陳旭的麵形不同。
  “這照片,可以送我一張嗎?”
  陳旭很大方,“連套子全給你好了。”
  豆苗珍重收起。
  這時陳旭忽然問:“你快要結婚了吧。”
  “什麽都瞞不過你的法眼。”
  “你整個人喜氣洋溢。”
  “請告訴我,我倆是否白頭到老。”
  陳旭微笑,“沒想到你同所有女子一樣,渴望美滿姻緣。”
  “離離合合,不知多麽勞神。”
  “你放心,李醫生與我們是同類。”
  “你什麽都知道,你看人生,像看一本書般。”
  陳旭無奈,精練的她,忽然露出一絲疲態,“你說有什麽意思,看得太過透徹,再也沒有悲喜。”
  豆苗衝口而出:“你料事如神,百發百中,一定名利雙收。”
  “人客排期到一年之後。”
  “啊。”豆苗由衷地敬佩。
  “可是這一段日子,我一直陪伴母親度過最後歲月,多麽諷刺,年輕時可與亡靈交談的她到最後不能與麵對麵的女兒對話,這是否一種懲罰?”
  “不是的,”豆苗說:“那隻是一種疾病。”
  “你受過重傷?”
  豆苗點點頭,把頸部轉向陳旭。
  陳旭動容,“嗬,可怕,差些喪命可是。”
  姐妹握緊了手。
  稍後豆苗與她合力把舊衣物都收進箱子裏。
  “母親在療養院裏住足一年。”
  豆苗問:“這以後你要到什麽地方去?”
  陳旭回答:“別擔心我,我頗有積蓄,將周遊列國,鳥倦知返,才與你聯絡。”
  豆苗把名片交給她。
  陳旭惋惜說:“周醫生,受傷後你已變回普通人了。”
  豆苗一早有答案:“我一直是個普通人。”
  陳旭這時才看到豆苗手上的手表,“噫,媽媽的手表,當年她什麽也沒有,把這隻表交給你養母。”
  豆苗一早猜到。
  她忍不住問陳旭:“世上似你那樣的人多不多?”
  “比你想象中多,不過,像所有真本事的人,他們極少招搖。”
  豆苗笑起來。
  陳旭說:“我希望世人不要將我當作一個江湖術士。”
  姐妹倆走出房間,已有好幾個人在門外等她們,紛紛說:“陳師傅,贈我幾句”,“銀行會否加息,現在入市,樓價會否繼續上漲?”“小兒明年考大學,有否機會”,“小女三十未嫁,幾時才有姻緣?”
  陳旭取出一頂漁夫帽戴上,拉緊一點,遮住眉目,一言不發,低頭走出療養院。
  到了門口,立刻有司機駕著大車駛近,她說:“周醫生,我送你一程。”
  “不用了,我自己有車。”
  陳旭點點頭,向豆苗揮手道別。
  豆苗叮囑她:“可別失去聯絡。”
  豆苗靜靜回到家裏。
  李榛仍然憩睡未醒,聽到她腳步聲,他喃喃說:“我再睡一會。”
  豆苗說:“好,好。”
  她到廚房做咖啡,蒸餾器發散難以抗拒香氣,李榛醒了,大夢初覺,他有一連串問題:“醫院可有找我,什麽時間,你為什麽不叫醒我?”
  豆苗笑著給他一杯香濃檀島咖啡。
  李榛貪婪地喝了大半杯,忽然抬起頭,這樣說:“你心中再也沒有疑團陰霾。”
  “你說得對。”
  “發生什麽事?”
  豆苗把照片抖出來。
  李榛驚呼:“啊,可見我倆技術不足,未能預知細節。”
  “鄧教授想聯絡的人,其實是我生母與姐姐。”
  “她倆怎會到實驗室做白鼠。”
  豆苗點頭,“她們是專業人士。”
  李榛握住豆苗雙手,“豆,你現在已是一個笨人。”
  豆苗一聽,高興得笑起來,“是,我因禍得福,傷手喪失特異功能,已成為蠢人。”
  “恭喜你,我想問你一個問題,我們結婚好嗎?”
  豆苗想一想,隻覺李榛事事周到,愛護有加,於是點頭。
  
  二十三歲的時候
  豆苗與李榛都覺得婚禮簡單為上,周子駒不放過,“你媽會失望”,“子允想熱鬧”,那樣大的帽子壓下來,豆苗隻得略為退讓。
  子駒堅持叫豆苗穿禮服拍結婚照片,她替豆苗挑選白緞露胸無袖繡銀線具侵略性大裙子,豆苗連忙耍手搖頭,終於挑一襲溫柔的香蒂宜軟紗邊裙。
  兩人拍了照片,子駒滿意,“五十周年之際,可取出欣賞一番。”
  子駒最近胖了許多,沒有一件禮服合身,她頹然放棄,唐叔好脾氣地在一旁微笑。
  豆苗悄悄問:“輔導通識課程成功嗎?”
  “口碑載道。”
  豆苗十分高興。
  在教堂舉行婚禮的早上,李榛輕輕說:“我覺得天使在天頂守護我們。”
  文藝複興建築,教堂往往有拱型天頂,該處壁畫時時畫一個圓圈天穹,叫奧克陸斯,天使們自該處張望凡人。
  後排坐著一個女子,豆苗看見迎上去。
  那是陳旭,她倆握手,陳旭說:“對不起我不請自來。”
  “歡迎之至。”
  陳旭四周圍看看,“你低調如故。”
  豆苗把手中鈴蘭花束交到陳旭手中,“就欠你了。”
  陳旭拿著花束嗅一嗅,給妹妹一張名片,“我回到本市,不過暫時歇業。”
  “有空聯絡。”
  李榛納罕,“我們並無刊登啟事,她怎麽會知道?”
  “她是巫仙。”
  “Woh!”
  豆苗有些,“我娘家欺侮不得。”
  老是愛指手劃腳的周子駒已經吃不消,何況還多了九個日光陳旭,李榛完全明白了。
  婚後豆苗如常工作,她把助手升做合夥人。
  那三子之母推辭:“診所並無盈利,薪酬一樣。”
  “合夥人可以說話。”
  “是嗎,我想提供護理服務,剪毛修指甲,另外收費,可以嗎?”
  “隔壁有似有一個空鋪位,租下來用好了。”
  新合夥人大喜,“我建議簽訂合同,增加收費。”
  那麽精明,豆苗大可以放心。
  林督察來探訪時抱怨:“結婚也不請喝喜酒。”
  豆苗看著這老好人,“你麵色凝重,卻不是為這個。”
  “周醫生,我有件棘手案子,你可否幫忙?”
  豆苗愉快地攤開雙手,“我已失去所有本事,一無所知,不過,你可以說一說。”
  “有一名神秘狂人,專在地鐵站最繁忙時諒刻用利剪鉸斷女孩長發,叫她們驚惶痛哭。”
  “啊,像童謠所唱:親吻所有女孩,讓她們痛哭。”
  “是。”
  “此人心理有障礙。”
  “有無頭緒?”
  “沒有,林督察,我現在晚晚熟睡,再不做夢,這樣吧,請長發女郎把頭發如清真教女般遮起來。”
  “公眾會極度不安。”
  “林督察,據我所知,一位鄧教授那裏,有許多自稱先知的誌願人士。”
  “鄧波教授?我聽說過此人,我即時與他聯絡,但是你——”
  “我真的無能為力。”
  林督察失望告辭。
  新合夥人走近,“真的什麽也不知道?”她手中拿著一大疊課本筆記。
  “大女考升中試,你看看會出些什麽題目。”
  豆苗取起紅筆,細細圈了起來。
  半晌,考生母親過來一看,“啐”一聲,“你把所有題目都圈起來。”
  豆苗笑,“是呀,通通讀熟,一定考九十五分以上。”
  “那還用請教你?”
  “根本全無需要。”
  大家都笑。
  “豆苗,你氣色好了,心情也寬敞。”
  “是,愚昧是福。”
  那天晚上,李榛說:“鄧教授請我們到實驗室喝茶。”
  “我現在更加沒有理由造訪。”
  “老朋友聚一聚。”
  豆苗想一想,“可是林督察去找過他?”
  “是,他推薦用長發女警察作引子。”
  “好主意。”
  “星期六下午三時,我們帶巧克力蛋糕去他那裏。”
  豆苗心一動,她找出陳旭名片。
  “你做什麽?”
  “我帶陳旭一起造訪。”
  李榛覺得是好主意。
  周豆苗與李榛都沒想到陳旭打扮得那樣隨俗,她把頭發挽成馬尾,穿白上衣卡其褲,看上去活像第二個周豆苗。
  “姐你今日精神好極了。”
  陳旭說:“對於鄧波教授,我久仰大名。”
  “他住在實驗室裏,那裏像衛星站,你要有心理準備。”
  “我明白。”
  一踏進實驗室大門,大家還是意外。
  先是所有儀表指針忽然亂晃,完全不依常規運作,接著,燈光忽明忽滅,像廉價恐怖電影常見伎倆。
  鄧教授呆呆看著陳旭。
  李榛拍拍他肩膀,“別怕別怕。”
  鄧教授回過神來,他說:“竟有如此強烈感應。”
  他們走到陽光的露台喝茶吃蛋糕。
  鄧教授這時隻看見陳旭一人,他拿出研究報告,與她仔細商討。
  李榛覺得冷落,問教授:“你不想做測試?”
  鄧教授勉為其難:“我口袋放著什麽?”
  豆苗胡亂順口回答:“皮夾子、鑰匙、零錢。”
  鄧教授軟口氣,“豆苗,你已變回凡人,很好很好。”
  他轉向陳旭,做詢問狀。
  陳旭微笑不語。
  “對,”教授說:“這是雕蟲小技,對不起陳小姐。”
  陳旭這時輕輕答:“教授口袋裏有一張美國太空總署請貼。”
  鄧波趁熱打鐵,大膽邀請:“陳小姐,你可否與我一起出席?”
  這倒是新鮮,第一次見麵便邀請對方前往太空總署。
  陳旭回答:“我一直想參觀探測衛星升空。”
  教授說:“這次是澈利尼三號前往冥王星。”
  李榛與豆苗發覺他倆象街外人般。
  豆苗微笑說:“相見恨晚。”
  “你頭次見到我,可有這種感覺?”
  豆苗搖搖頭。
  這時,陳旭轉過頭來,“恭喜你,豆苗,你已懷孕。”
  豆苗嚇一跳,“我自己還未知道。”
  她輕輕說:“九月十二號下午,你將產下女嬰。”
  “嗬真的?我一直喜歡女孩。”
  陳旭微笑,“這小小人脾氣不大妥協。”
  李榛搶著說:“我不怕,我將以愛心耐心,力氣力量,化解一切困難,精誠所至,金石為開。”
  陳旭點點頭,“我可以明白豆苗為何選中你。”
  茶點後他們回到實驗室,陳旭溫和指出教授測試方式中漏洞,十分容易為人所乘,她建議幾個簡單的改良方式。
  教授與陳旭有說不完的話題,他們拿李榛做例。
  “一到十的記分表,李榛的預知能力值多少?”
  陳旭坦白答:“零點五。”
  李榛承認:“我是不靈光,可是豆苗呢?”
  “從前有一點五,此刻是零。”
  教授詫異,“從前,她可以讀到整段文字。”
  陳旭軟口氣,“家母生前可以預先讀到第二天新聞頭條。”
  豆苗震驚,“她可以預知地震海嘯,股市上落?”
  趁許攤開手,“三年前你試試到街頭去喊:那瘋魅的潮氏股票會由二十七元八跌到二元三角,定被人用石頭扔死。”
  “說地球繞著太陽轉的哥白尼命運。”
  “家母知道豆苗在什麽地方讀書,她時常到學校附近小茶館喝咖啡看豆苗放學,據家母說:每天下午,周女士都抽空親自偕司機去接,六七歲大的豆苗奔出來大聲叫“媽媽”,許多家長都投以羨慕眼光。”
  豆苗震動,有嗎,有這種事?豆苗可是一點也感覺不到。
  “家母知道你們母女真誠相愛,故此不敢驚動,那時,她已頗有名利,可是,一直未有行動。”
  李榛忽然說:“她做得正確。”
  陳旭說:“豆苗十分象她,家母生前從不與人計較,她口頭禪是“我曾失卻比這更珍貴的事物”,那是指你了,豆苗。”
  陳旭一口氣說了很多。
  李榛說:“慢著,一到十,陳小姐,你給自己幾分?”
  教授搶著答:“十分。”
  豆苗咧開嘴笑,“真是,閑人給二分有什麽要緊,家人給滿分最重要。”
  李榛告辭:“教授陳旭,你們慢慢談。”
  他們上車離去,李榛對豆苗說:“十分。”
  豆苗笑,“是呀,我們才得一分半分。
  “周豆苗你足有一百分。”
  豆苗笑得彎腰,“你,李榛,樣樣拿滿分。”
  他們彼此道謝,傻裏傻氣開心了半日。
  第二天一早做測試,他們肯定家裏會添新成員。
  李榛想起來,“陳旭說小孩脾氣欠佳。”
  豆苗勸說:“你見過脾氣好的嬰兒?醫生說幼兒乖的時候家長要多注意,他或許生病。”
  “豆苗,我將休假半年與你一起帶孩子。”
  “我先放六個月假,然後輪到你。”
  李榛搔頭,“時間真是大問題。”
  “帶孩子沒有模式,專家忠告隻供參考,各人盡力罷了,難道要退休來侍侯子女不成,順其自然。”
  李榛要向妻子學習的也很多,豆苗精神奕奕,愉快爽健,如常工作。
  一日有對老夫婦送來一隻貓,抱在懷中,一時看不出毛病,他們把貓放下,大家噫一聲,原來它天生缺了後腿,不能走,隻能拖行,也不會跳躍。
  “唔。”豆苗沉吟。
  老太太說:“我們聽說周醫生大名才來拜訪。”
  “貓養了多久?”
  “三年,自街上撿回救活,它非常親愛,我們想它有比較好的生活,可否替它配上義肢?”
  街上的貓一分銀子一隻,可是在愛貓人士心中,想法完全不同。
  豆苗說:“我我從未試過改項手術。”
  “請嚐試,一隻貓如果不能跳高躍低不好算一隻貓。”
  豆苗把黑貓抱在手中,那隻跛貓似有靈性,不住舔醫生的手。
  豆苗替貓做過檢查拍下超聲波照片,送老人出門,答允聯絡。
  她輕輕說:“理工學院機械工程科有學生擅長先進義肢……”她立刻跑去打電話。
  懷孕的她腹部明顯隆起,但是精力絲毫不受影響。
  家裏的事,交給周子駒:嬰兒房裝修家具用品,全由這位姨婆籌辦。
  稍後她得到鈦金屬義肢,與技術人員洽商接肢方法,開會到深夜。
  李榛也參與研究,他說:“周醫生,我願意與你合作。”
  個多月後,一組五個工作人員,興奮地替那隻傷殘貓接上義肢,手術成功,不過貓需要重新學習走路。
  李榛最大的收獲是“人類亦可裝置該種電子控製義肢”,大家同意屬實。
  豆苗高興得很,她輕輕坐下來,鬆一口氣。
  這時,李榛接了一通電話,神情詫異,“不,她完全無事,你別擔心,你自己同她說好了。”
  豆苗接過電話,“是陳旭嗎?”
  隻聽得她這樣說:“你,馬上叫救護車,叫李榛陪你入院,我即刻趕來。”
  豆苗莫名其妙,“我好端端為什麽要入院?”
  這時陳旭已掛上電話,豆苗抬起頭想與丈夫說話,不料李榛已經變色。
  “不要動,”他轉頭向朋友說:“叫救護車。”
  這時豆苗才覺雙腿酸軟,她低頭一看,隻見地上有血。
  豆苗大驚失色,忽然四肢無力。
  幸虧全室是醫護人員,匆匆替她料理,接著救護車趕到,立刻送院。
  陳旭已經在急診室等他們,“不要怕,即時剖腹接生。”
  醫生急診,立刻做 診斷:“準備手術室。”
  李榛手忙腳亂,忘記他也是醫生,“胎兒——”
  “不怕,胎兒已有二十八周。”
  豆苗很鎮定,她一聲不響,坐輪椅進手術室。
  她輕輕對李榛說:“手術後才通知阿姨。”
  豆苗接受半身麻醉,陳旭在一旁陪她。
  李榛滿頭大汗,忽然支撐不住,正要嗚咽,陳旭用力搭他肩膀,“堅強,母女會平安。”
  李榛深深吸一口氣,再度振作。
  該刹那他聽見主治醫生說:“是個女兒,恭喜兩位。”
  大家歡呼:“四磅半重,毋須住氧氣箱。”
  “你這心急兒叫什麽名字,叫李速?”
  “嚇得父母一身汗,以後你要聽話嗬,不然打你。”
  各人開始盡情侮辱幼嬰,豆苗聽得笑出來。
  看護讓豆苗看視嬰兒,豆苗一眼便鍾情那小得隻有梨子大麵孔。
  “女兒。”她哽咽,她也有女兒了,一個從來不知生母是誰的女子,終於擁有親生女兒,她敬愛養母有知,一定很高興。
  隻見陳旭輕輕抱起幼嬰,走到手術室另一角,舉起那隻有四磅多的幼兒,似給什麽人觀看。
  豆苗輕輕問:“她們可是來了?”
  陳旭不回答,隻是握緊妹妹的手。
  第二天早上才通知周子駒來探望,她老大不悅,瞪著陳旭說:“你現在全部接管我周家的事了?”
  陳旭連忙說不敢。
  周子駒氣在頭上,“說,豆苗,誰與你更親?”
  幾個年輕人異口同聲:“當然是周阿姨。”
  周子駒麵色稍霽,過去看嬰兒,抱在手中,再不放下。
  “唷,可憐,這麽一點點,可真得多疼你。”
  她坐在一角,凝視那小麵孔,一會嘴角含笑,一會皺起眉頭,象是想到如煙往事。
  陳旭輕輕問妹妹:“值得嗎?”
  豆苗想一想:“這是婦女命運:傳宗接代,延續生命。”
  “如此血腥痛苦。”
  豆苗握緊姐姐的手,“你想得太多了。”
  周子駒聽到她倆對話,忽然原諒陳旭,她向她招手,“既然你我沒有孩子,這幼兒便是我倆的骨肉,過來抱抱。”
  陳旭點頭過去坐在長輩身邊。
  她輕輕說:“阿姨可是持有國際油廠證券。”
  周子駒抬起頭,“我上月按中介指示入貨。”
  陳旭微笑,“請他即日全數放出吧。”
  “正上漲呢。據說夏季會渠道最高峰,該名經紀我已用了十年。“
  豆苗插嘴,“阿姨,你照著指示去做,隻說心血來潮。”
  周子駒看著她們姐妹,把嬰兒交到看護手,“我已經賺了百分之十,夠了,我出去打電話。”
  李榛奇問:“陳旭你看到什麽?”
  陳旭微笑,“所有投資,見到好也改收手。”
  “這話是說給我聽的吧:賢妻千辛萬苦生育,一個已夠,應該收工。”
  大家都笑起來。
  訪客都告辭,隻剩夫妻兩人,臨睡之際,豆苗精神尚佳,想看新聞,不料新聞報告出來:美國德國煉油廠發生大爆炸,油價激升,可是國際股價笠日肯定大跌。
  李榛忍不住喊出來:“嘩,半仙。”
  接著,周子駒也撥電話來說:“不可思議。”
  他們急找陳旭,卻聽到一段非常有趣的電話錄音:“陳旭不在家,我是她男友鄧波,如果由重要事,可以打以下號碼——“
  豆苗駭笑,“豈有此理。”
  李榛說:“真想不到鄧教授如此激進。”
  “會否引起陳旭反感?”
  “我想令姐早已知道他是個怎麽樣的人:他性格言語習慣,她一目了然。”
  豆苗惻然,那樣,做人還有什麽意思。
  “鄧波與陳旭同樣坦白,她曾對我說:'豆苗吃盡生育之苦,你若對不起她們母女,我把你斬成一件件丟進太平洋’。“
  豆苗張大嘴,又尷尬又感動。
  終於有人撐腰了,不管方法對不對,有理無理,感覺良好。
  她對李榛溫柔地說:“對,頭管頭,腿還腿,丟進太平洋。”
  終於出院了,一家三口回到家裏,才明白陳旭所說,嬰兒脾氣不妥協是什麽意思。
  幼兒通曉哭泣,三天下來,夫妻已瘦了一圈,陳旭來訪,發覺小兩口連淋浴更衣時間也沒有,輪流抱著女兒團團轉服侍。
  保姆忙著清潔洗滌烹飪,也巴不得多張一雙手,隻會苦笑,陳旭看到廚房堆滿奶瓶,不禁搖頭。
  李榛疲倦地說:“醫院叫我,我要去一趟,半仙,你另廚房裏麵髒杯瓶自動清洗吧。”
  雖然有機會走出育嬰室,但是他卻依依不舍,陳旭把一切看在眼內。
  豆苗無奈地說:“姨婆來過,不到半日,做了逃兵,她說,看著都累壞。”
  “你坐下。”
  “我不能坐下,不停走動,嬰兒比較安靜。”
  “小家夥已經控製你倆生命。”
  豆苗露出疲乏滿足微笑,“我一早知道如此。”
  “胡說,把孩子交給我。”
  “旭,你想怎麽樣,不是洗腦吧。”
  陳旭報過嬰兒,坐到搖椅上,凝視幼兒,象是與她傳心,豆苗有點擔心,在一旁監視,突然,那扭曲哭泣的小麵孔鬆弛平靜下來,她睜開晶瑩雙眼,也看著阿姨,兩人對望良久,幼嬰突然打一個哈欠,再閉上眼睛,安然入睡,這時的她象個小小安琪兒。
  豆苗長長籲出一口氣,“半仙,你用的是什麽方法,請指點在下。”
  陳旭把孩子放回小床,“來,可憐奴隸,我替你準備了四川牛肉麵。”
  在廚房裏忙碌的保姆突然聽不到哭泣聲,嚇得跑出來看個究竟。
  陳旭說:“我同寶寶講,別難為父母,否則,要關黑房間,她立即明白世界如何運作。”
  保姆駭笑,“她怎麽聽得懂?”
  陳旭微笑,“我有我的辦法。”
  豆苗遲疑,“你一味恐嚇,行嗎?”
  陳旭反問:“你不停退讓,又如何呢,條條道路通羅馬,我們目的是讓她可憐的媽媽好好吃一頓、接著淋浴,午睡,況且,她是你祖宗,並非我長輩。”
  保姆幾乎沒鼓掌讚同。
  陳旭說:“我帶來一瓶仙芬黛紅酒給你佐餐,仙芬黛,光聽那美麗的名字已可一大白。”
  豆苗飽餐一頓,淋浴洗頭,側耳細聽,嬰兒仍在熟睡,“她從未試過安睡三十分鍾以上。”
  “她痛改前非,已改過陋習。”
  豆苗聽得陳旭如此形容一個幾天大的幼兒,不禁好笑。
  “你且憩一覺,我幫保姆把廚房洗出來。”
  豆苗睡在嬰兒房小床,瞌上眼就進入夢鄉。
  她一直叫”媽媽,媽媽“,忽然聽見回音,也有人叫媽媽,媽媽。
  一個小小穿白裙小女孩奔近,雙手環抱她大腿,豆苗連忙抱起她,“你是誰,可是我女兒?”
  小女孩笑著點頭。
  “你乖不乖,有無難為爸媽,你要快高長大,勤力讀書,孝順父母。”
  小女兒哈哈大笑,掙脫豆苗懷抱,忽然長大,亭亭玉立,站在豆苗麵前。
  豆苗伸出雙手,發覺又老又皺,滿手背是青筋雀斑,她一驚而醒,連忙去看嬰兒,那小小人仍然未醒。
  休息了兩個小時,豆苗宛如再世為人。
  陳旭進來為嬰兒更衣喂食,“保姆在吃午餐。”
  幼嬰半睡半醒,似正常好孩子。
  陳旭對她耳語,“多喝點,很快增加體重,到八九磅時,你就於其他寶寶一樣,不用自卑生氣。”
  豆苗隻是笑,不信嬰兒聽得懂。
  不久李榛回來,他一進門就說:“我走錯家門。”
  陳旭說:“沒錯沒錯,你可以放鬆了。”
  李榛看著大姨,“你有話說。”
  “是,”她靜靜坐下,“李,你的女兒,有九點九的預知能力。”
  “什麽!”李榛大驚。
  “這是一個與眾不同的孩子。”
  李榛握緊拳頭,臉上變色。
  “你倆是唯一不喜天才的父母。”
  “天才等於先知?”
  “當然,夫子也說,不學而知之,是為上也,天才有預知能力,才能做到這點。”
  李榛跌坐椅子上。
  “我對你女兒說,一天起碼要睡十個小時,吃奶要足八安士,不要給爸媽麻煩,否則,阿姨會不高興,阿姨不是一個好相與的人。”
  從那日起,幼兒不再吵鬧,真幸運。
  
  三十二歲的時候
  此刻走進李家,一定不會相信那時周豆苗的家。
  短短幾年間,搬過三次,麵積一次比一次大,因為地方不夠用,隻不過多添一個孩子,家中像是多了十個人,廚房休息間永遠有女傭,司機,小朋友等人進出,走廊堆滿汽水罐,體育用品,樂器、跳舞衣物。
  李榛一日說:“妹妹的球鞋竟那樣大了,幾號?”
  “五號,我到十八歲時才穿五號半。”
  “他們吸收不一樣的營養。”
  “她的同學才驚人,有人打扮成哥德羅莉塔那樣。”
  李榛放下報紙,“什麽,那是什麽?”
  “哥德:全身黑、黑發黑胭脂黑皮衣,羅莉塔:短裙圓頭鞋小女孩,也全黑。”
  “嗬,可怕,妹妹不會那樣時髦吧。”
  “妹妹尚未夠班,你請放心。”
  “可是,也用琴弓與男同學打架,那支值一萬七千元的弓就此折斷。”
  “小孩頑皮總會有。”
  “唉,這七年起早落夜疲於奔命。”
  豆苗微笑,“那多好,時間容易過。”
  切莫以為這一家子有何特別之處,同所有比較尊重孩子的家庭一樣,兒童變為生活軸心,家長坐在一起,不外是討論那個琴老師優秀,哪間大學的生化、電腦繪圖、建築係最著名……
  ——“非讀專科不可,六年下來,畢業時二十歲出頭費用約二百萬。”
  “那還是公立大學,私立加十倍。”
  “打孩子一歲起就得節蓄。”
  “我家有三名,隻好叫他們考獎學金。”
  豆苗在一邊唯唯諾諾,從前,年輕人可以在士農工商中任選一個題目做,行行出狀元,到了二十一世紀,社會各階層均希望子女讀好書考狀元,眾誌成城,十分可怕。
  生活規律而正常,但是,周豆苗一早發現女兒有異常之處。
  三歲時,小小李念慈就會告訴母親:“姨婆今日會來。”
  “姨婆與唐叔在馬汀尼度假呢。”
  話還沒說完,門鈴一響,姨婆就一臉太陽棕來訪。
  又說“明天會有突擊測驗。”
  “即是突擊測驗,你怎會知道?”
  “我聽見老師在心中說:明天要叫孩子背乘數表。”
  “老師心中所思,你都聽見?”
  “老師大聲想的時候,我會聽見,有時她靜靜想,我就不知道。”
  身為母親,她心中有數。
  陳旭問:“可是發現特征了?”
  豆苗點點頭,“希望隻止於此。”
  陳旭微笑。
  生活仍然相當平靜,因為可以聽得見老師心中想些什麽,小念慈的功課與她母親小時候一樣優秀。
  就在去年,班主任與家長見麵,對他們說:“李念慈有三科成績好幾年持續在九十八以上,可考慮跳班。”
  豆苗即時拒絕。
  班主任說:“李太太,她若不跳級,上課會覺得悶。”
  “不會的,學而時習之,不亦悅乎。”
  “校方建議她升讀六年級。”
  “她隻有七歲。”
  “她是一個非常聰明的孩子。”
  “或許一切都是誤會。”
  班主任微笑,“請勿剝奪念慈進步機會。”
  李榛咳嗽一聲,“在這件事上,我也可以拿些主意,我覺得可以讓念慈一試。”
  “李先生你不會後悔你的決定。”
  豆苗跌腳,回家途中板著臉不高興。
  “她仍是二年生,隻不過在六年級讀數學及英文。”
  “念慈會倆班都沒有朋友。”
  “你也曾是跳班生。”
  “本人曾經吃苦”。
  “時代不一樣了,他們有較妥善方法教育天才。”
  “真沒想到你也做無稽天才夢。”
  念慈出來聽到,詫異說:“爸媽仿佛第一次吵架,題目是什麽,是家庭前途,抑或社會問題?”
  豆苗啼笑皆非。
  陳旭說:“念慈發展,尚不止此。”
  李榛盯著她:“半仙,你若結婚生子,也許就不至於空管到我家來做主人,你還不拉教授進注冊處?”
  豆苗立刻說:“不準那樣對我姐姐說話。”
  陳旭並不生氣,她隻是歎口氣,“我知道鄧波會在五十歲那年碰到年輕外遇,不會是一個好丈夫。”
  豆苗點頭:因噎廢食。
  “家母最終患愛茲鹹瑪症(這是什麽怪病?),‘你叫什麽名字?你可是我的醫生?’真叫人傷心,她的一切預知能力,都提早交回上帝。”
  豆苗垂頭。
  “所以你不想念慈成為天才吧,無論多大功名,到頭要還給上主,人生如夢。”
  李榛沒好氣,“聽你們這樣說,人生一切是空,幹脆先躺下算了。”
  陳旭生氣,“與你這等蠢人多說無益。”
  “你不要幹涉我家事。”
  “笑話,這也是我親妹的家,你休想離間我倆感情。”
  豆苗提高聲音:孩子們,孩子們。
  念慈探頭出來:“叫我?”
  大家隻得笑了。
  念慈說:“我喜歡阿姨,她夠熱鬧。”
  陳旭是個名人,許多雜誌都想訪問她的異能,她通通拒絕,不欲揚名,整日不是躲在教授處,就是李家。
  豆苗勸她:“嫁一次也是好的,五十歲時大可離婚。”
  陳旭不出聲。
  過沒多久,發生了一件大事。
  念慈讀的小學,一個六年級女學生,小息時離校,一直沒有回到課堂,放學時間隻有,也沒有回家。
  校方與家長同時報警,如臨大敵,家長雲集校門,打聽消息,親自接送,不敢大意,有些索性暫時停學。
  家長的噩夢是拐子。
  豆苗握住女兒的手警告:“隻可讓爸媽來接放學,其他一切人等,不管認識與否,均不欲理睬。”
  “姨婆與阿姨呢?”
  “這是非常時期,你隻跟爸媽。”
  念慈意味到嚴重性,十分害怕。
  “你認識那個六年級生嗎?”
  “見過,她叫徐曼。”
  “她長相如何?”
  “她是班上公認美女,她已經十二歲。”
  毛病通常出在早熟美女身上。
  “有事你要揚聲,拚命掙紮,切莫順從凶徒。”
  “媽媽,真可怕。”
  豆苗歉意,“這世界萬惡。”
  念慈握緊母親的手。
  接著好幾天,全體家長緊張的看牢子女,寸步不離,可是,仍然沒有發現失蹤女生,這時,這個叫小曼的女孩照片已傳遍傳媒。
  李榛同所有市民一般惋惜著急,“外邊不知幾許野獸狂人,孩子要看得緊。”
  “她長得很漂亮,似個小大人。”
  電視上正播放小曼父母懇求任何知情人士與警方聯絡。
  李榛說:“可恨我絲毫預感也無,連那零點五巴仙也消失了。”
  豆苗說“:看,由林督察負責此案。”
  林督察頭發斑白,看上去比年輕時更加權威,他痛心疾首地命令綁匪交出小曼。
  這是,念慈站在母親身後凝視屏幕。
  豆苗問:“妹妹,你看到什麽?”
  “警察說她連書包逗留在課室就走了。”
  “學校周圍都有偵查攝影機,可拍到什麽?”
  “據校方說,不見小曼影蹤。”
  周豆苗長歎一聲。
  李榛這時去聽電話:“豆苗,林督察找你,他就在門口。”
  “讓他進來,我們任何時候都歡迎這位老友。”
  打開門,林督察就站在外頭。
  他說:“各位好,客氣話我不說了。”他忽然覺得有人在看他,一轉頭,看到一雙亮晶晶的大眼,何等熟悉,周豆苗較年輕的時候,雙目亦同樣晶瑩。
  他說:“你是小念慈,這麽大了。”
  念慈微笑點頭。
  “小曼是你的同學吧,”他看著老朋友,“請你幫忙。”
  “我實在無能為力。”
  “豆苗,你也是母親,小曼失蹤已達七十多個小時,時間過去,希望冥減。”
  豆苗沉吟,同女兒說:“請阿姨來一趟。”
  念慈卻說:“阿姨已經在門口。”
  “今日客如雲來。”
  陳旭帶著中式糕點,隻說:“先喝下午茶。”
  她到廚房做紅茶咖啡,豆苗跟進去,“請你幫忙。”
  陳旭沉吟,“生死由天。”
  豆苗辛酸落淚,“莫非那孩子已遭不測。”
  “豆苗,我是一個靈媒,這媒字可圈可點:除非對方思維願意與我接觸,否則,我隻是一枚沒上電池的手提電話。”
  豆苗不出聲。
  林督察又倦又餓,看到新鮮熱辣的津白肉絲年糕,放下心事,大快朵頤。
  吃飽了,才自共事包裏取出一隻塑料袋,他說:“這是小曼的圍巾,我自她母親處得來,也許,可以提供線索。”
  李榛看著大姨,“陳旭,你幫幫忙。”
  陳旭問:“警方一點線索也無?她可有男友,平日與什麽人來往,家庭可有齷齪?”
  “都偵查過了。”
  “最可疑的是什麽人?”
  “小曼繼父,可是,他有人證,當日他在辦公室,並無離開。”
  此時,念慈把同學的圍巾擁在懷中,若有所思。
  林督察說:“今晚,由家長發起祈禱會,警方會派人監察,希望你們參加協助尋找可疑人物。”
  他收好證物告辭。
  李榛對三個至親說:“助人為快樂之本,路見不平,拔刀相助。”
  豆苗說:“今日傍晚,我們到學校操場去看看。”
  陳旭說:“祝你們幸運。”
  當晚,李家三口出席祈禱會,黃昏,善心家長已點燃起蠟燭,小曼父母臉容憔悴,含淚站在操場入口,感謝美一個到場人士。
  周豆苗緊緊與女兒及丈夫擠在一起,她忽然悲慟 ,落下淚來,隨著人群讀主禱文:“我雖然經過死神的幽穀,也不怕遭害,你的杖你的竿,都與我同在。”
  這是周豆苗聽見念慈輕輕說:“他,是他。”
  周豆苗睜開眼睛,“誰?”
  小念慈的聲音相當鎮定,“那個穿粉紅色襯衫的男人,是他擄走小曼。”
  “你怎麽知道?”
  “小曼告訴我。”
  換了別的家長,一定即時斥責:胡說什麽,可是豆苗卻完全明白女兒的意思。
  隻見那穿粉紅襯衫的年輕男人站在人群身後不動聲色看熱鬧,嗬邪惡終於有了麵孔,可這張臉卻那樣普通,他沒有青麵獠牙,他頭頂也沒有長牛角,所以更加可怕。
  “小曼還說什麽?”
  “她在水底。”
  豆苗遍體生寒,“她已溺斃?”
  “不,水卻浸不到她身上。”
  豆苗立刻打電話給林督察,“一個穿粉紅色襯衫男子,一邊嚼口香糖,一邊看的津津有味,警方可認識他?”
  林督察答:“該男子是小曼繼父的表弟,是一名建築工程人員,無可疑。”
  “林督察,他是主犯。”
  “豆苗,你肯定?”
  豆苗看到女兒的眼睛裏去,堅決回答:“小曼尚有氣息。”
  林督察掛斷電話。
  豆苗看到一對家長打扮的警員圍上去與那男子談話,那男子隻是微笑,並不害怕,他把香口膠吐在地上,跟著警員上車離去,另一名便衣小心翼翼鉗起香口膠跟著大隊離開。
  林督察現身,“小朋友,你做得好。”
  豆苗訝異:“你怎麽知道是她?”
  “青出於藍。”
  豆苗保護女兒,“她什麽也不知道。”
  林督察卻問念慈,“小朋友,你還看到什麽?”
  念慈勇敢回答:“我聽到水聲。”
  豆苗忽然說:“水渠,聽到水聲,在水底,但水浸不到身上,這個男人做建築工程,他可有承辦水渠工程?”
  林督察立刻說:“多謝你們。”
  他飛奔而去,好幾個便衣跟著他上車飛馳離開現場。
  李榛把這一切看在眼內,驚訝不已,“念慈,你得到婆婆的遺傳。”
  豆苗覺得安危,“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
  念慈問媽媽:“什麽叫浮屠?”
  “梵語寶塔的意思,像菩提是思想,森沙拉是輪回,納凡納是往生。”
  李榛說“我們回去吧。”
  祈禱會還沒有完畢,市民已經在電視突發新聞裏看到最新消息;“警方突然破案,大批警員趕到七鄉一個水渠工程區,在地底挖到半身活埋的失蹤女孩徐曼,女孩尚有生命跡象,正在急救,凶徒如此殘暴,令人發指。。。”
  念慈雙目炯炯,凝視新聞畫麵。
  周豆苗似聽到全市父母發出如釋重負的歎息。
  念慈轉頭說:“小曼會活下來。”
  林督察的電話來了,“再三致謝,詳情容後報告。”
  ————得到外婆遺傳,可是外婆最終連女兒都不認識:你是醫生嗎,你叫什麽名字?”
  這可能也會是小念慈的命運,小朋友對這些一點控製也無,正如她不能選擇高矮膚色一樣。
  隔兩日,豆苗趁有半日空閑,在家收拾衣櫃,把舊衣服全部放進大塑膠袋裏預備捐出,許多女子喜愛購物,周豆苗正好相反,她覺得仍處廢物無比痛快。
  正在揮汗,林督察來訪。
  他一進門便愉快地說:“上次那碟炒年糕。。。。”
  豆苗親自斟茶給他。
  “豆苗,我來與你商量一件事。”
  豆苗立刻說:“對不起,不。”
  “你還沒有聽我要說什麽。”
  豆苗又說:“不,還有,報上說小曼已經蘇醒。”
  “是,她一隻腳已踏進另一空間,多虧你們母女幫忙。”
  “警方辦事用力,兼醫生傾力救治。”
  “李太太,警方想正式聘用李念慈小姐作為特別顧問。”
  “不。”
  “警方不會公開她的身份與任務。”
  “請允許她做一個普通女孩。”
  林督察說:“我不明白你們這些父母:孩子們明明平庸快樂,卻硬要把他們逼成天才,子女有特殊能力,不但不予以發揮機會,反而努力壓抑。”
  豆苗微笑:“做一行怨一行。”
  “小朋友不是普通人,你卻硬要她剔除天份。”
  豆苗答:“我是母親,我需保護她,我們按部就班就好。”
  這時有人站在門口,靜靜聽他們說話,他們卻不發覺。
  林督察說;“豆苗,你受傷後佯裝失去某種能力,也是為著同樣原因?”
  豆苗不出聲。
  “為什麽不順其自然?”
  門外哧一聲笑,他們抬頭,發覺陳旭站在那裏,手中正拿著上次那美味炒年糕。
  豆苗笑,“林督察才有傳心術呢。”
  陳旭說:“他升級了,應該稱他為林總督察才是,下一級就貴為副署長了。”
  豆苗連忙說,“你看,我全不知情,並非佯裝。”
  “先用點心吧。”
  林督察用套疑犯口供般耐力向她們兩姐妹分析,勸解,以及試圖說服。
  陳旭歎口氣,“自幼我們母女被人當女巫看待,一般不認識我們的人也時時嘲笑,‘喲,她們母女得罪不得,擔心用巫術七七四十九日治死你。’多麽難受。”
  “何必去理會無知人去。”
  豆苗笑:“林總,事情不是發生在你身上,你當然如許大方。”
  “我理解難處,那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今日民風有進展,對與眾不同的人比較尊重。”
  陳旭感歎:“與眾不同,注定吃苦。”
  豆苗輕輕說:“你就讓我們靜靜過生活吧。”
  林總督盡最終努力:“能夠為社會服務是好事。”
  姐妹送他出門。
  她們繼續利用悠閑下午喝茶清談。
  往往話未出口,一方已經知道另一方想講些什麽。
  “難道要開一家靈媒社嗎,你叫什麽,靈心居士?”
  姐妹倆大笑起來。
  “抑或,茫茫真人與冥冥大士聯合主辦回魂大會。。。母親不會喜歡。”
  “為人指點迷津不是壞事。”
  “迷津,是指萬丈深淵下一條急流,如果不慎墜下,粉身碎骨。”
  “世人有什麽迷津?失戀,會好起來,需用意誌力克服,失學,有誌者事竟成,七十歲亦可進高等學府,生意失敗,可從中吸收教訓,從頭再起,或剔除貪念,戒絕投機,和平民主社會,何來迷津。”
  豆苗試探說:“不如,純為警方服務。”
  陳旭搖頭,“人事複雜,不宜趟這渾水。”
  “再把範圍縮窄一點,專幫林總解決疑難雜症。”
  “我們沒說不理。”
  “看到那對父母絕望的眼光,怎會忍心不理。”
  陳旭忽然問:“你年少時可有自母親處獲得性知識?”
  “圖文並茂,詳細解釋,一並連人體消化,排泄,血液循環,以及呼吸係統一起教育。”
  “沒有隱瞞?”
  豆苗答“:家母待我,毫不藏私。”
  “我媽卻忌諱不提。”
  “她有她的原則。”
  陳旭說,“但守舊的她卻欲無壓抑我的天份,反而,在開通家境長大的你卻不讓小念慈發揮天賦。”
  豆苗啞然失笑,“我還以為你想得到更多性知識,卻原來為念慈說項。”
  “請讓念慈隻有發揮。”
  “她才有幾歲大。”
  陳旭說,“成孕胎兒已是一個獨立個體。”
  豆苗問,“你想說服我讓念慈的力量曝光?”
  “我不過表示一些意見,你切勿多心。”
  陳旭到傍晚才走,這時,茶已喝幹,衣櫃都收拾妥當,李榛接了女兒放學回來。
  豆苗與小女兒談話:“在學校,沒有人提起破案一事吧。”
  “我們忙功課,沒有時間閑談。”
  “那很好,以後也不必提起。”
  念慈問:“為什麽?”
  “我舉個例,你三科取得一百分,可會整日提著?”
  念慈答:“那不好,那是炫耀。”
  “不要誇耀自身能力。”
  念慈點頭,“明白。”
  李榛在一旁聽見,“媽媽教你做老成持重的小大人呢。”
  “李先生,那由你來教吧,往日你聽見七歲孩子誇耀家中有七輛車五個傭人時也覺可怕。”
  “許多成年人至今還口口聲聲說家中八架車九個工人。”
  “你願意子女成為那樣的人?”
  念慈在一旁懂事地勸說:“爸爸媽媽請勿為我爭執,我知道該怎樣做。”
  李氏夫婦隻得噤聲。
  深夜,豆苗睡不好,輾轉反側,吵醒鄰床李榛,他開亮了燈。
  豆苗因說:“還是鄧波與陳旭最文明,兩人不結婚,亦不同居,多年來和平共處,彼此了解。”
  李榛知道這個時候越說越錯,可是不說也錯。
  “如果我倆分開住,念慈自然是跟著我。”
  李榛說:“媽媽不易為,七八年了,你未曾放過大假,不如與陳旭去度假。”
  “我與念慈共遊歐洲。”
  “帶著念慈,如何鬆弛?況且她要上課學習。”
  “我不會與念慈分離。”
  李榛熄了燈。
  豆苗生氣,“喂,喂?”
  李榛不再回應。
  第二天一早他起床返醫院當值,念慈已經起來,悲哀地問母親:“你們要離婚了?我將流離失所。”
  豆苗笑起來,“我們才不會離婚。”
  “可是我夢見爸爸與一穿白紗女子步入教堂。”
  豆苗問:“你有無見到他人頭落地?如果他那樣做,他會先身首異處。”
  念慈低頭不語。
  像世上所有女子一樣,周豆苗心中起了疑團,“那穿白紗的女子,你看得清她的樣子嗎?”
  “她臉上蒙著白紗,分明是個新娘,禮服漂亮極了。”
  念慈去過筆與之仗,隨手畫了起來,那件禮服果然特別,左一個褶,右一個褶,互相牽絆,卻不覺得累贅。
  豆苗勉強笑,“念慈你可以做時裝設計師。”
  她駕送女兒上學,因到診所,已經有十多名客人輪候。
  一個小男孩問:“獸醫是否比人醫更難做?隻得一種人,可是有千百種動物。”
  豆苗微笑:“我不會那樣想,各有個難處,各有個責任。”
  “火箭科技是否最高超?我媽時常說,我若不用功讀書,將來會到油站打工,油站是否一個可怕的地方?”
  “你說的都是有用的職業,職業無分貴賤,社會需要各式各樣人才,才能完整運作。”
  “獸醫呢,排第幾?”
  “我不排名次,我不關心,我隻會做份內工作。”
  “你有無得過獎狀,你有沒有名氣?”
  這時小男孩的父親大喝一聲:“小明,別騷擾醫生。”
  他父親年輕時髦,衣著華麗,皮帶都用名牌,可見是社會尖子,難怪小明有如此家庭教育。
  周醫生說:“你的貓腸胃欠佳,吞下太多毛球,我給你藥,調在食物裏服下。”
  小明又問:“醫生,你有子女嗎,如他考試隻得八十分,你會否痛責他?‘
  他父親尷尬到極點。
  周豆苗輕輕對小男孩說:“小明,爸媽督促你努力是正確的,將來你會看到益處,你爸在星期天上午原來可以睡懶覺的時間陪你的寵物來看醫生,可見他多麽遷就愛惜你,你需要懂得感恩回報。”
  小男孩點點頭,與父親一起離去,周醫生聽見那年輕的父親一直問:“代數做妥沒有,科學實驗準備好否,還有,中文背默……”
  豆苗不敢批評別人教育方法,她隻是慶幸,念慈有天賦,不覺讀書功課困難,且服從製度。
  她的拍檔說:“豆苗你好久沒有放假,倦態畢露。”
  “為什麽每個人都叫我放假,有什麽事瞞著我?”
  “誰敢瞞你,你是先知。”
  豆苗轉動脖子,“每逢陰雨,我的舊患會僵痛。”
  “嘿,我小兒子都十二歲了,我下腹傷口至今日尚隱隱作痛。”
  她倆一起說:“可憐寸草心,難報三春暉。”
  豆苗問:“他們會那樣想嗎,我猜不。”
  “我並不需要子女感激我,他們快樂就很好。”
  這時,豆苗接到電話。
  “周醫生,現在方便嗎,請即時到學校教務室來一趟。”
  “有什麽事?”
  “某家長投訴李念慈同學,非要與你麵談不可。”
  “打架?”
  “不,恐嚇。”
  周豆苗連忙說:“我馬上來。”
  她連白袍都沒脫下便趕往學校,剛在慶幸念慈乖巧,立刻出事,所以小孩讚不得。
  她奔進教務室,隻見一位時髦漂亮的太太緊繃著臉與她同樣秀麗的女兒坐一起。
  校長為她們介紹。
  念慈神色無奈,站到母親身邊。
  “周醫生,你先聽季太太說一說。”
  豆苗也不客氣,“季太太,你說吧。”
  季太太聲音緊張:“李念慈並非小女好朋友,小女覺得她孤傲,高不可攀——”
  校長插口:“季太太,請把事實說一說。”
  季太太隻得停止人身攻擊,“李念慈一連三天,在小息時對我女兒說:‘蘇菲,你不可以同一個叫屈臣的男子來往,他會殺死你’。”
  那個叫蘇菲少女忽然哭泣,“我根本不認識任何叫屈臣的男子或女子,我害怕之極,我不敢上學,我希望李念慈同學不要騷擾我。”
  那嬌怯少女躲到母親懷中痛哭。
  周豆苗低聲問念慈:“她們說的都是真的嗎?”
  念慈點點頭。
  連校長都納罕,“念慈,你是品學兼優的好學生,是本校明星,為什麽無端恐嚇蘇菲?”
  念慈低下頭,“我看見。”
  校長奇問:“你看見什麽?‘
  這時豆苗知道無論怎樣都說不清,於是快刀斬亂麻,提高聲音對季太太說:“是念慈的錯,念慈不該說了令蘇菲恐慌的話,季太太,請原諒,我保證以後不會有同樣事情發生,以後念慈見到蘇菲,會遠遠避開,絕不引起蘇菲不安,並且,請校長即時把念慈調到另一班上課。”
  校長看著季氏母女,“你滿意嗎?”
  季太太這時有點不好意思,“我——”
  “還有什麽其他意見?”
  季太太搖搖頭。
  這時校長說:“念慈,說話要小心,蘇菲,你大可忘記此事。”
  她小事化無,站起送客。
  豆苗握緊女兒小手走出教務室,內心炙痛,女兒一切得自她的遺傳,她負全責。
  她鎮定地問女兒:“你願意回課室去嗎?”
  念慈搖頭。
  “我們到校園吃冰淇淋詳談。”
  豆苗與女兒坐下,兩人足足吃了一誇脫巧克力冰淇淋,心情略佳。
  她問女兒:“誰是屈臣?”
  “彼得屈臣,蘇菲的男友。”
  “但是蘇菲說他不認識這個人。”
  “當她十五歲之際,她會認識他,他會毆打她,他會傷害她。”
  “你看得見未來?”
  “蘇菲滿臉青腫,一身血汙,她的眼珠幾乎要脫出來,每次我與蘇菲同坐,我都看到空上情景,我還聽見她呻吟說:‘彼得屈臣,你為什麽傷害我’。”
  豆苗把女兒摟在懷中,這個女兒,同她少年時一個樣子。
  “我以為我做了好事,為什麽還要我道歉?”
  “念慈,如果有人需要你的忠告,人家會來請教你,否則就是冒昧無禮,試想想,無論一個人衣著多古怪,我們都不可貿貿然走過去說:‘你,你醜死了’。”
  “可是蘇菲會死。”
  豆苗歎口氣,“你還看到父親與一個女子在教堂結婚?”
  “是。”
  “念慈,我猜你功課太緊張了,我一直不讚成你跳班。”
  母女倆嗒然回家。
  傍晚,李榛仍在醫生工作,念慈正寫功課,有人按門鈴,豆苗去開門,看到季太太站門外。
  她沉著氣問:“還要怎樣?”
  “周醫生,我可以進來說話嗎?”
  “不可以,”豆苗關上門,“我無話可說。”
  季太太卻說:“我知道彼得屈臣是誰。”
  “什麽?”豆苗又打開門。
  季太太臉色蒼白,額角冒汗,“周醫生,你我都是母親,可否讓我進來說話?”
  豆苗實在不忍,打開門讓她進屋,斟一杯熱茶給她,漂亮的季太太雙眼充滿驚惶。
  她這樣說:“我們母女回到家,正想休息,不料接到一通電話,遠房表姐自英國回來探親,約我們周末吃飯聚會,我那時突然想起,她嫁了一個英國人,我問她:先生好嗎,她答:屈臣開了一爿小酒館,生意極佳,叫做紅獅。”
  連豆苗都呆住,屈臣!
  “接著,她說:‘我兒彼得比你的女兒,可是蘇菲?大幾歲,他們會談得來’。”
  彼得屈臣,是蘇菲的表兄。
  季太太掩住麵孔,“我該怎麽保護女兒?”
  豆苗不知如何回答。
  “周醫生,請指點迷津。”
  豆苗覺得她再也不能推搪,於是這樣說:“請你仔細聽著:今日天氣很好,可是說不定,傍晚就下雨了,穿雨衣吧,可以擋得住濕氣,可是隨得你來,誰的小腿沒有沾過雨呢,隻得小心防範預備靴子,你明白嗎?”
  季太太睜大充滿紅絲雙目。
  “你請回吧,我話已經說完。”
  季太太站起來,“我明白了,謝謝你。”
  豆苗送人客出門。
  她身後轉來一把聲音:“你在說些什麽,比燒餅歌與諾斯群密之預言還難懂。”
  豆苗嚇一跳,見是陳旭,奇問:“你神出鬼沒,你是什麽時間來的?”
  “我一直在念慈房裏,幫她做實驗。”
  豆苗沒好氣,“你終於找到徒兒。”
  “你說得對,念慈像我多過像你,你羞怯怕事,一如養母,念慈多麽勇敢,站出來救助同學。”
  “她幫得了那女孩?”
  “所有女孩結交異性都應警惕謹慎,得到忠告警示,自有益處。”
  “可是許多女子明知火坑也跌落去:據警方統計,百分之七十五女性受害人為熟人所乘。”
  這時,陳旭看到念慈較早前所畫的婚紗樣子。
  “可以借我一用嗎?”
  豆苗苦笑,“你要來何用。”
  陳旭把圖樣收起。
  “豆苗,我與鄧波決定合作成立一間工作室。”
  豆苗看著她,“太魯莽了。”
  “不怕,廿一世紀的科學家已經進步到了解科學不足以解釋某些現象。”
  “你說說看,是間怎樣的工作室。”
  “靈心會社。”
  “做些什麽?”
  “鄧波有七名學生都有預知特殊能力,加上我與念慈——”
  “慢著,念慈不會加入你們。”
  “豆苗,念慈的氣需要宣泄。”
  豆苗拍案而起,“我的氣呢?”
  “你這份固執像誰?養母與生母都通情達理。”
  “別忘記我們還有父親。”
  “不如親口問念慈。”
  “十六歲之前由我作主。”
  “這話是你說的,十六歲那時,如果李念慈願意,她將加入靈心社。”
  “陳旭,不可利用這天賦圖利。”
  陳旭毫無包袱,“為什麽,有天賦的畫家與寫作人都名成利就。”
  念慈小小聲音傳來,“我願意與阿姨一起工作。”
  豆苗轉頭問:“你知道那是什麽工作?”
  “阿姨說工作性質類似心理醫生,為人解決為難。”
  “對,為人看相算命,能知過去未來,聯絡鬼神。”
  念慈說:“不不,媽媽,不止是那樣,阿姨在寫一本書叫《聆聽嬰兒語言》。”
  豆苗奇問:“是嗎,那又是什麽?”
  “嬰兒頭兩年未能說話,父母生活痛苦,阿姨可聽到他們心思,傳授父母。”
  豆苗訕笑,“真有你的。”
  陳旭答:“不敢當。”
  豆苗低聲問:“假使有人要你與辭世的親人聯絡呢?”
  陳旭胸有成竹,“鄧波會利用儀器探測那種能量是否存在,如果有,我會設法聯係。”
  “什麽能量?”
  “所有生物都發出能量,能量使物質移動,即使生物死亡,能量不會即時消失。”
  豆苗歎口氣,“不要使親屬更為傷心。”
  “靈心社絕不斂財。”
  豆苗籲出一口氣。
  “嗬,對,豆苗,我還有一件事告訴你:我與鄧波,下個月在教堂結婚,我想請妹夫做主婚人。”
  豆苗怔一怔緊緊擁抱這個最近幾年才相識的親姐。
  陳旭真確幸福,她天賦異稟,卻剛好與研究特異腦電波十分有成果的鄧教授結婚,天作之合。
  對於婚禮的看法,姐妹相仿,都認為越簡單越好,大排筵席是不可能的事,她倆都憂心忡忡,不知是否能適應婚姻生活。
  行禮那日,天下微雨,教堂門口一地蛋黃色落花,情景浪漫。
  李榛拖著妻女的手,詫異地說:“陳旭為什麽排個雨天,照說,她的預測比天文台準確。”
  豆苗笑,“也許她覺得九個日頭,需要微雨涼快一下。”
  他們就坐,豆苗看看四周圍,幾乎全都是鄧教授的同事與學生,倒也熱鬧。
  參加婚禮如何穿真是考人,白色不行,不可與新娘爭鋒頭,大紅與粉紅是親家母的顏色,藍與綠不好看,又禁黑色,實在沒有太多選擇。
  周豆苗與女兒穿藕色山東絲,倒也配合身份。
  婚禮進行曲樂聲響起,李榛摻著大姨出來,豆苗一看,呆住。
  隻見李榛與一新娘打扮的女子走近牧師,她身上穿的米白色禮服十分別致,幾個褶左搭右,右搭左,卻不見累贅,正是李念慈在夢中情景。
  陳旭看到豆苗,朝她微笑,陳旭臉上有一層薄紗,看不真她臉容。
  周豆苗轉過頭來問女兒:“念慈,這是否你在夢中看到的情況?”
  念慈卻已渾忘,興奮地說:“阿姨說我圖樣設計得怪美,她決定借用,媽媽,我長大要做新娘禮服設計師。”
  該刹那周豆苗不知什麽是因,又什麽是果,因果是否循環,抑或根本無可改變,避無可避。
  但是她如釋重負,原來念慈夢境中所見是陳旭的婚禮,這一下子周豆苗心中疙瘩盡除,她開懷地笑起來。
  李榛與新娘走到牧師前麵,把陳旭交到鄧教授手中。
  鄧教授麵孔紅紅,緊張但歡愉,與陳旭一起接受祝福。
  豆苗安慰地閉上眼睛。
  她忽然聽見女兒說:“是,是,我明白。”
  豆苗睜開眼睛問:“念慈你說什麽?”
  “一位外婆叫我對你說,保重身體,好好生活。”
  “外婆在何處?”
  母女四周圍張望,再也不見有中年或老年太太。
  豆苗正覺突兀,賓客已用屑花紙擲向新人,豆苗心想,是要好好生活。

  四十歲的時候
  周豆苗第一眼看到鬃角有白發鑽出,嚇得張大嘴,先是發呆,然後滿屋亂轉,她也猜不到會有那麽大的反應,隻覺可笑又可悲。
  她對著鏡子說:“多情應笑我,早生華發。”
  偏偏李榛在旁落井下石,雪上加霜,他輕輕說:“不早了。”
  或許是不早了,念慈已自心理係畢業,拿到博士學位,正式加入鄧教授的靈心社工作,為人指點迷津疑團。
  靈心社是一個很特別的地方,像一間律師行,又像診所,裝修先進,大方明淨,一進門便可以看到一列主持人的學曆文憑,絕非郎中。
  鄧教授說:“再也猜不到都會居民如此彷徨寂寞,無論是升學、戀愛、就業、置業,均無法拿定主意,事事需要協助。”
  於是靈心社客似雲來。
  “豆苗請加入我們。”
  “不,我已失去一切能力。”
  “我們懷疑你偽裝。”
  “我有什麽理由裝假。”
  “你想法不同,你覺得不應利用本領圖利。”
  周豆苗但笑不語。
  老朋友林督察找她,這時,這個盡力為市民服務的老好人已升為行動組助理署長。
  豆苗笑問:“如何稱呼?”
  “老林。”仍然一點架子也無。
  他說:“無事不登三寶殿,這件謀殺案,凶手已經認罪,但是不肯供出受害人被棄地點,要求減刑才提供消息,我十分為難。”
  豆苗鼻端像是聞到血腥氣。
  “此人毫無悔意,洋洋得意,拘留線索,威脅警方及受害人家屬。”
  豆苗怒氣上湧,她堅決地說:“不怕,老林,我幫你去尋找遺體,然後,要求檢察官判他死刑。”
  老林握緊周豆苗雙手。
  豆苗輕輕說:“出發。”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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