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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藏

(2008-09-13 18:33:59) 下一個
  那一天的事,維元記得很清楚。
  離開學校實驗室的時候已經天黑,她匆匆收拾手提電腦,穿上大衣,走到停車場,才想起忘漏了母親新近手織的絨線圍巾。
  那條玫瑰紅圍巾人人都讚好看,母親近年眼力已大不如前,手織物特別珍貴,實驗室是公共場所,莫叫人揀了去才好。
  維元決定折返取回。
  她看到男朋友於申一站在車子旁等她,向她招手。
  維元笑問:“又換新車?”
  申一得意洋洋,“祖母送我的生日禮物。”
  維元把書包交給申一,申一故意肩膊一沉,“嘩,足足三十磅。”
  “我忘記圍巾,得回圖書館拿,你等我五分鍾。”
  “我陪你去。”
  “你陪著新車吧。”
  申一笑。
  維元讀出車頭字母,“嗯,巴伐利亞汽車工廠,好車”
  申一拉住她的手響亮地吻一下。
  維元回轉實驗室,管理員已鎖上大門,她握住門柄,搖了幾下。
  維元決定去請管理員開門。
  經過走廊,她聞到異味。
  這時同學已經散盡,清潔工人也已完成一天工作,全日最靜是這一刻。
  學校為著節約,走廊燈光熄掉一半,有點黝暗。
  那陣辛辣的氣味叫維元掩鼻。
  電光石火之間,她知道是什麼氣味了,煤氣!
  實驗室裏全是化學品,洩漏煤氣非同小可。
  維元忘卻其他,她奔回實驗室大門,煤氣味更加濃烈,她伏在門上往玻璃張望,裏邊漆黑一片,有點可怕,她用力推門,門卻鎖上。
  人急生智,維元大喊:“救火,救火!”
  走廊平日人山人海,這時渺無一人,維元急得想哭。
  維元看到警鍾,她打破玻璃,拉下手掣,鈴聲大作。
  這時,煤氣已叫她嗆咳。
  維元看到管理員匆匆奔近,她認得是福伯。
  福伯一接近已知是什麽一回事,立刻掏出鎖匙,打開實驗室大門用力推開,進去關煤氣總掣。
  維元順手開亮了燈,她看到那條玫瑰紅圍巾,立刻取回,綁在頸上。
  福伯喘氣,趕緊開窗,“幸虧你發現得早——”
  維元站在門口,用手指著實驗室角落,驚恐得說不出話來。
  福伯朝那方向一看,不禁跌腳,大叫:“我的天!”
  角落桌子上,有一個年輕人伏在那裏一動不動,嘴鼻對牢本森燈喉。
  福伯奮力把他拖出走廊,他已經神智不清。
  這時,其他工作人員也趕來,立刻撥緊急電話。
  維元呆呆站一旁。
  自殺,有同學開實驗室煤氣自殺。
  是什麽樣巨大的苦楚叫他痛不欲生?
  他輕弱地倒在走廊裏,有人替他施人工呼吸,他穿著淺灰色手織毛衣,可見,他母親也相當痛惜他,他開啟煤氣該刹那,可有想起媽媽?
  維元手腳緩緩恢複活動,她聽見身邊手提電話響個不停。
  是申一焦急的聲音:“維元,你在哪裏,發生什麽事?”
  “我馬上就出來。”
  申一站在大門口,“我聽見警鍾聲,什麽事?”
  他看到女友一臉淚痕,大驚,把她緊緊摟懷中。
  維元坐進新車,輕輕把剛才意外說出。
  申一十分詫異,“一個男生?”
  維元點頭。
  “如此輕弱,枉為男子。”
  這時,白色救護車呼嘯而至。
  “救得活嗎?”
  “不知道。”
  維元把頭靠在男友肩上,心中忐忑。
  這時,她聽見汔車收音機裏正在播放一首歌,有人這樣唱:“人比海底沙,無謂多牽掛……命中有時總需有,命中無時,莫強求……”
  申一這時熄掉收音機,“我送你回家,早點休息。”
  維元沒有反對,本來約好替申一預祝生日,現在已無興致。
  第二天一早維元如常上學。
  第一節課上一半,校工請她到教務處。
  教務主任滿麵笑容:“王同學請坐,全憑你機智,救人一命。”
  維元輕輕問:“他沒事吧。”
  “醫生說他休養幾日可以出院”
  維元放下心來,頭皮一角不再發麻,四肢回暖,她籲出一口氣。
  “校方也感謝你及早發現洩漏煤氣,否則隻需意外一星火,整間校舍都有危險。”
  維元唯唯諾諾。
  “王同學,許精神的家長想親自向你致謝。”
  維元到這個時候,才知道那個年輕人叫許精神。
  他辜負了這個好名字。
  維元輕輕答:“不用了,舉手之勞,我沒做什麼。”
  “那麼,電話裏說幾句。”
  維元站起來,“不敢當不敢當。”
  教務主任對這位王同學的品格十分放心,“這件事,請王同學對媒介慎言。”
  維元點點頭。
  “你回去上課吧。”
  維元一整天都相當愉快。
  放學,她對男友說:“他沒事。”
  申一卻莫名其妙,“誰,誰沒事?”
  事不關己,已不勞心。
  “我們上山兜風。”
  愛車的於申一把小跑車加速。
  幸運的他,外婆也送他一個假期,他邀請維元到夏威夷群島度假。
  維元旋轉電台,卻再也聽不到那首勸人記住命裏有時終須有的歌曲。
  過了幾天,同學紛紛說:“那個自殺生複課了。”
  維元又氣又好笑。
  什麼叫做自殺生?一次做錯,終生為誌。
  “他到底為誰自殺,她叫什麼名字,有什麼優點?”
  “她是經濟係的張明媚,她拒絕他的愛意,隨父母移民往雪梨,他一時想不開。”
  “真沒想到現今世界還有如此浪漫男生,唉,我男友像見橡皮救生衣。”
  有人嗤之以鼻,“救生衣?你倒想,像廁所板才真。”
  “這個許精神念什麼科?”
  “好像是化工,相貌與功課均十分平常,現在可平地一聲雷成為明星了,女生都湧去看他。”
  維元一聲不響,天下人真無聊。
  “維元,你沒有好奇心?”
  維元說:“五月就畢業了,又要大考又要找工作,誰有空管閑事。”
  “維元你不是準備結婚嗎?”
  “誰說的?”
  同學笑:“每個人都知道。”
  維元否認:“不,還沒有那麼早。”
  忽然有人幽幽歎口氣,“別太挑剔了,於申一條件上佳,家境小康,且十分疼惜他,獨子,將來什麼都是他的,學曆又好,是名建築師,還等什麼?”
  “嘩,你那麼熟悉他,你是他的仰慕者?”
  “他一個表哥是堂姐的眾多追求者之一。”
  “聽見沒有,維元。”
  維元答:“沒聽見,拜托別再說我。”
  “今年我們年輕漂亮,五年後又輪到別人比我們光潔標致,再過五年,我們這一輩便晉升大姐。”
  維元遲疑,“不用再看看嗎?”
  “看什麼,看誰,有啥好看?”
  這時上課鈴響,大家一哄而散。
  經過實驗室,發覺有幾個女生伏在玻璃上窺看。
  “維元,自殺生在裏邊,我們也去看看。”
  她們不知道維元與那個自生生有特殊關係,拉著她張望。
  維元心一動,她也想看清楚他長相,但終於沒有,她把情緒壓抑,若無其事地走開。
  他回來上課了,多好,學校深明大理,也不加以處分,人家已經夠慘,想必已經知錯,全校上下應當協助這個許精神同學重生。
  有人在身後說:“能夠為一個人自殺,真不容易。”
  聲音裏透著奇異的敬畏,她們並沒有蔑視他懦弱。
  維元到演講所坐進角落裏,講師遲到,她翻閱筆記。
  前座幾個男同學嘰嘰喳喳在談論異性。
  他們沒看到維元,最大言不慚那個說:“女朋友分四級,第一等,周一周二已經撥電話問她們周末可有空。”
  有人接上去:“第二級,要待星期三或四才約。”
  “第三級,星期五傍晚,實在無聊,也許撥電話看她在做什麼。”
  維元越聽越生氣。
  有人更不堪:“第四級是,自酒吧出來,喝了幾杯,又無伴,便問她可否到她處喝咖啡,嗬嗬嗬。”
  “林玉琳,張少霞都是這一等。”
  “第一級有誰?”
  “王傑華與陳雯姿都是一級女。”
  維元忍無可忍,抓起鉛筆,用橡筋拉緊,當箭般射出去,正中一個男生頭後。
  他雪雪呼痛,轉過頭來看,見是維元,連忙搬到別的座位上去。
  講師終於來了,講威爾斯詩人狄倫湯默斯作品,說到詩人父親臨終,他激動地寫:戰鬥、戰鬥,不要靜默地步入深夜……但是詩人本身在一個晚上喝下十八杯威士卡暴斃,終年三十九歲。
  講師問:“同學們,他叫你想起什麼人?”
  維元舉手:“李白,將進酒,杯莫停,惟有飲者留其名。”
  “隻有王同學有靈感,你寫一篇比較吧。”
  就這樣下了課。
  一直到回家,維元仍慶幸至少他在於申一心目中是第一位。
  她把那條玫瑰紅圍巾摺好收起,不敢再用,她怕丟失,下次就沒那麽幸運,找不回來可怎麽好。
  她靠在床角不覺睡著。
  忽然聞到煤氣味,一頭冷汗那樣驚醒,大聲叫著:“漏煤氣,快開窗,快。”
  她母親匆匆奔進來,“維元,你說什麽?家中一向用電。”
  維元這才知道是做噩夢,一臉驚恐。
  “你睡著的時候有人送禮物來。”
  “誰,申一?”
  “不是申一,是一對姓許的夫婦,司機千恩萬謝,送上一大籃子名貴水果。”
  啊,是他們。
  水果不方便退回,推來推去就爛了。
  “維元,是什麽人?”
  維元這才把故事說上一遍。
  上一輩的人想法與年輕人完全不同,王太太皺招眉頭,“如此沒出息的男孩。”
  “他一時糊塗。”
  “倘若不再醒轉,可叫父母怎樣傷心得過來,太不孝順,維元,這種人你要與他保持距離。”
  “我不認識他,他比我第一年,且不同科。”
  “最好不過,這籃水果我幫你轉送老人院。”
  維元點點頭,在小事上她從不與父母抝撬,她一向是好女兒。
  接著,新年假期來臨,父母開通地讓於申一帶維元出外旅遊,維元玩得非常高興,申一教她潛水,她在水底珊瑚礁邊用手掬起一群小醜魚,笑得合不上咀。
  若果說這是她一生中最快樂的兩個星期,一點也不過分。
  她鬢邊扣著大紅花,曬得皮膚金棕,胖了五磅才回家。
  行李中有許多各種顏色及形狀的貝殼,維元逐一小心洗淨陳列。
  她最喜歡的是一對白色的天使翼,那形狀與紋路與文藝複興西洋畫中的天使雙翼一模一樣。
  王太太看到她左手無名指上戴著一枚鑽石指環,立即問:“這是什麽?”
  “申一給我的訂婚指環。”
  “你倆已經訂婚?”王太太又驚又喜。
  維元坐下,“我已答允,他說他已徵求到你同意。”
  王太太點頭,“是,出發之前他問過我,我很高興,我祝福你們。”
  “媽媽好像認同早婚。”
  “早,早什麽,又不是十六七嵗,大學出來,做幾年事,已近三十,婚後成為高齡產婦,你們新派人老以為青春永駐,永遠不會過去,告訴你,人一下子就老。”
  “媽媽的口氣真像媽媽。”
  王太太歎口氣,“半夜聽見嬰兒哭,我還會以為是你:哎呀,元元為何悲泣,起身想抱,才醒覺女兒已經大學畢業,時光飛逝嗬。”
  維元微微笑。
  王先生她父親敲門進來說:“太太,我們遲到了。”
  兩老結伴看戯去。
  王太太臨走丟下一句:“看到沒有,少年夫妻老來伴。”
  為著畢業典禮也喧嚷好一陣子。
  王家親戚奇多,且都是女眷,叔伯們辭世,他們那些妻子卻十分健康,一點血緣也沒有的一群中年太太,凡事七嘴八舌不請自來奉獻批評。
  ——“讀什麽科?”,“英國文學”,“有什麽用”,“或者可以教書”,“哪有什麽出息”,“隻得一個女兒,又妝奩”,“那就不用愁”……
  使維元覺得,她要是到了四五十嵗一張嘴仍不願閉緊,她會找醫生把嘴皮子縫實。
  父親把一筆款子寸進維元戶口,另送她一層地段體麵的小公寓,忠告說:“不要借錢給別人,不要投資別人生意,不要請別人到公寓住,要學會說‘不’。”
  成年了。
  同學們舉行晚會,女生泰半打扮成小鳳仙,隻有維元穿千年不變的黑色小裙子。
  她站在露台上看院子裏熱鬧的張燈結彩,突生傷感,像是知道生命中最好的一段時間已經過去。
  有人輕輕與她打招呼。
  她不認得這個人,他臉上有股惹人喜歡的書卷氣,凡是這樣的人都有點憂鬱,不太主動。
  維元微笑,“你好。”
  他輕輕站到維元身邊,雙手搭在欄杆上,“很熱鬧。”
  維元隻能答:“應屆同學們都到齊了。”
  “你有計劃嗎?”
  維元笑答:“還沒有決定,有幾個選擇,反而為難。”
  那年輕人忽然輕輕說,“王維元,你不隻我是誰吧。”
  維元一怔,索性承認:“你說得對,請問尊姓大名?”
  年輕人漲紅麵孔,似有口難言。
  這時有人大聲叫維元,“維元,維元,我們要跳舞了,快下來教康嘉。”
  維元應一聲,在轉頭,年輕人已經離去。
  整晚她在人群中找他,但是再也看不到他的蹤影。
  短短相聚,匆匆幾句話,卻那樣吸引,他像是一個十分細心的人,關心別人感受,維元願意與他多談幾句,甚至向她請教,現今女生的前途及出路問題。
  那晚於申一陪著維元,玩得很高興,他喝多了果子酒,興奮莫名,大叫大跳,有點失態。
  比申一更輕浮的女同學咯咯的笑,“維元,管一管你的未婚夫。”
  申一就是那樣,嘻嘻哈哈過一生,他是幸運兒,物質選擇堆山積海排在麵前,不大懂得珍惜。
  維元輕輕說:“我們走吧。”
  幸虧申一還懂得尊重女伴,雙臂搭在維元肩上,與她走往停車場。
  他抱怨:“他們在水果酒裏加了許多伏特加。”
  維元說:“我來開車吧。”
  “回家不過五分鍾路程,我沒問題。”
  維元應該堅持,但是她沒有。
  事後想起,她精神好像有點恍惚。
  她與申一上車,那輛簇新的小跑車一轉彎便失控,嘭一聲,撞倒崖邊,然後反轉傾側,倒臥在公路上,強化玻璃爆碎,撒了一地。
  迎麵而來的車輛驚得呆了,立刻停車報警,並且熱心下車救人。
  他們把兩個年輕人自車廂裏奮力拉出,讓他們坐在山坡喘息。
  刹那間小跑車油箱著火炸開,一團濃煙,眾人驚呼。
  這時救火車及救護車嗚嗚趕到。
  “傷者在哪裏?”
  “這裏!”
  救護人員十分詫異,“你們兩人沒事?”
  不知怎的,王維元與於申一完全沒有受傷,隻有手臂略微擦損,但是兩人受驚過度,神情呆滯。
  有人說:“車子全毀報銷。”
  “已經是不幸中大幸。”
  “奇跡。”
  新聞報告員也那樣說:“一宗嚴重交通意外疑與醉酒駕駛及超速有關,照說應當車毀人亡,但是該車司機及乘客卻奇跡般全無受傷。”
  兩人在醫院觀察一宵,雙方父母都趕來了,受驚過度,遷怒於人,彼此不瞅不睬,氣氛僵硬。
  王太太一直哭泣,“嚇死我了,嚇死我了。”
  維元輕輕說:“媽媽,我沒事,你放心,以後我再也不會乘這個人駕駛的車。”
  王太太說:“那麽,與他解除婚約。”
  維元竟沒有反對,她點點頭。
  王太太說:“我去把指環還給他。”
  手指腫脹,指環一時脫不下來。
  這時於申一站在病房門口,什麽都聽見了。
  他極之震驚,一時說不出話來。
  過一會,他走近王家母女,“那不過是場意外,一部車子,我並不介意。”
  王太太抹著眼淚,“我怎樣同你說,我請你妥善照顧維元,你這人如此輕率,難保沒有第二次第三次意外,終有一次致命,我不再信任你,維元是我心肺,沒有她我這個做母親的也活不下去,兩條性命,你說你不介意?”
  於申一垂頭。
  “你走吧,以後我都不想再見到你。”
  王先生還向留個餘地,輕輕說:“申一,老太太在氣頭上,你且避一避。”
  於申一退出去。
  醫生進來笑說:“病人可以出院了。”
  回到家,維元反而睡不好,整晚起床,不是找水喝,就是上浴室,她起來,母親也跟著醒,終於一家三口都累成熊貓眼。
  王太太叫醫生配寧神劑服用,總算有覺好睡。
  同學來訪,問維元:“記得當時情況嗎?”
  維元點點頭,“很多人都說眼前一黑,醒來已在醫院,什麽都不知道,我卻一直清醒,記得當時像看電影一樣,車子忽然拐向一邊,嘭然巨響,震耳欲聾,安全帶驟然束緊,幾乎窒息,接著,車子飛出,安全袋撲麵而來,車廂巨震,像是要散開來,我可以聽見車頂反轉金屬刮在地麵吱吱聲響,令人毛骨悚然,以為不能活命了。”
  同學惻然,“可又看見一道白光。”
  “沒有,想到爸媽,不禁流淚。”
  “可有看見耶穌?”
  維元沒好氣,“見到會請他簽名留念,可好?”
  “維元,你九死一生。”
  維元用手掩臉,“實不相瞞,我見到死神。”
  “什麽?”同學張大嘴。
  “意外之前,我看到一個陌生斯文穿黑衣的年輕人,他神情憂鬱,像是要提醒我什麽重要的事,我卻愚魯地不知領悟。”
  “維元,別嚇我。”
  維元說:“真的,他同我說:‘王維元,你不知道我是誰吧’。”
  同學渾身寒毛豎起,雙手顫抖,喝口熱茶,稍後就告辭了,以後不再出現。
  維元被父母央求去看心理醫生,她婉拒。
  她與申一仍然維持朋友關係,他來看她,她把指環還給他。
  申一微笑,“送給女朋友的禮物怎可收回。”
  看,他也並非沒有優點的人。
  “你留著作為紀念吧,八十歲時,秘密抽屜拉開,滿滿一箱寶石指環。”
  維元大笑。
  他看著她,“王維元,我愛你。”
  維元與他緊緊擁抱,“我也是,於申一。”
  “可是,結婚度過終生又是另外一件事,我倆心智都還不夠成熟。”
  維元覺得安慰,“可以交待得如此坦白也不是容易的事。”
  “我們不同,我們幾乎同生共死。”
  維元一直點頭認同。
  “我真抱歉,”申一落下淚來,“害你一家受驚。”
  “是我不好,君子愛人以德,我應竭力阻止你酒後駕駛。”
  兩人互相拍打肩膀安慰對方。
  這些,王太太也都看在眼內。
  王先生這樣說:“太太,你教唆女兒解除婚約,將來不要後悔。”
  王太太瞪眼:“你口氣似老太婆。”
  王先生動氣,“你才像老太婆。”
  王太太即時駁回:“我根本就是老太婆。”
  維元與申一笑得落淚。
  婚約還是解除了,維元天天在家看書,她還沒有後悔,王太太已經寢食難安。
  她習慣女兒每天打扮得漂漂亮亮出外赴約,由男伴接送,送上鮮花水果,她好對親友言若有憾地說:“唉,太多人追求了。”
  這時,親戚間又傳著一件事,叫王太太更不舒服。
  王先生一個表姐早些日子離了婚,最近傳說,與一個比她年輕十多歲的男子出雙入對。
  親友一般的評語是“找死”。
  王太太忽然聯想到自己辭世後,獨生兼獨身的維元會不會步類此後塵?越想越可怕,一身冷汗。
  她對丈夫發牢騷,“錦年不知檢點成為晚輩懷榜樣。”
  “那時錦年的自由。”
  “還是你的表姐,五十有餘,成何體統。”
  “不關你我的事。”
  “你們王家的人真奇怪。”
  “五十多歲也是人,也可以追求快樂。”
  王太太哼一聲:“五十多歲,一個人一生已經結束,剩下的日子,吃吃喝喝,讀書看報,與兒孫耍樂,我才不會出醜。”
  王先生不再發表意見。
  這時維元走過聽見,便說:“能夠戀愛,總是好事。”
  王太太沒好氣反問:“此刻我與你爸兩老忽然外出戀愛,行嗎?”
  維元坐下問:“媽媽你會挑什麽樣的人,爸你呢?”
  王先生可不敢開口。
  王太太瞪眼,“我想都沒想過這樣的事。”
  維元答:“我若到了五十嵗,獨身,無子女,又有若幹節蓄,我也會挑個年輕對象:三十五到四十二嵗,身段健康,具生活情趣,會得玩,必須有活力,有頭發,有學曆……”
  王太太恐懼地說:“他一下子便騙光你的錢。”
  王先生明知找死,去忍不住多嘴,“欲食海上鮮,莫惜腰閑錢。”
  王太太炸起來:“你說什麽,你再講一遍。”
  維元十分聰敏,深知老母擔心什麽,她按住母親的手,“你請放心,五十嵗我一定修身養性。”
  王太太籲出一口氣,鼻子都紅起來。
  維元說:“幾時同錦年姨吃頓飯。”
  誰也不去應她。
  過兩日,維元與同學在大酒店喝下午茶,正往司空餅上抹玫瑰果醬,看到了錦年姨與她的新男伴。
  維元喝聲彩:錦姨頭發剪得很短,她穿白襯衫與黑色唐裝褲,一雙平跟鞋,身段苗條,化妝淡雅,換句話說,她一點也不想裝扮得比真實年齡年輕。
  她的男伴也同樣精彩:式樣最普通的深色西裝穿得熨帖無比,維元最欣賞他的老派西式頭,端莊斯文,又切合身份。
  他倆看上去舒服極了,怪不得惹親友妒忌。
  當然,要有能力才可以享受這樣的感情,這不隻是環境優秀,當事人個性也得灑脫,切莫計較得失。
  “……出去進修。”
  維元的思潮返回同學身邊,“什麽?”
  “我打算往英國修讀法律。”
  另一個同學說:“你走錯地方,應該往內地才真。”
  “最好由兩地執照。”
  “那真得讀一輩子。”
  “畢業等於事業,一時又嫁不出去,隻得繼續升學。”
  幾個同學一起大聲歎息。
  “告訴我們,維元,你為何解除婚約?”
  維元答:“講別的,別說我。”
  “聽說於申一已經找到另一個,於家希望他速速結婚生子,一切不用他操心:房子車子工人保姆都準備妥當,已替未來孫兒報名本市最佳幼稚園。”
  “多幸福。”
  “多方便才真,這同幸福有什麽關係。”
  維元忽然說:“我同他分手,因為彼此都不能看到對方靈魂裏去。”
  同學們瞪大眼睛,“什麽?”
  “維元自交通意外之後似裝了些,不再有人聼得懂她說什麽。”
  “我還有事,先走一步。”
  擡頭一看,發覺錦年阿姨與男伴已經離去。
  維元嘴角掛一個微笑,真心替他倆高興。
  將來,她年紀大了,也決不放棄所有生活權利,務必享受到盡。
  回到家中,看到門前私家路有保姆帶招幼童玩耍。
  幼兒們踏三輪車,保姆隻管用家鄉話談個起勁,一向相安無事。
  可是今日有輛紅色車子自附近車房倒出,對幼兒一貫視若無睹。
  車尾與一輛小小三輪車已十分接近,眼見就要輾上,車子卻不停。
  維元渾身汗毛豎起,不知何來勇氣,飛撲出去,擋在三輪車與跑車之間。
  電光火石之間炮車司機踏下刹摯,發出尖銳聲響。
  一個梳辮子的三嵗小女孩連三輪車滾倒在地,受驚大哭,保姆奔至抱起,小孩萬幸沒有受傷。
  維元大怒,破口大罵,雙手大力拍打車子尾部。
  “給我滾出來道歉!”
  司機連忙下車,嚇得臉無人色,“小姐,你無故撲出,幸好我迅速刹車。”
  維元指著他凶神惡煞喊:“你還敢狡咀,你?”
  忽然腳一軟,坐到在地喘氣。
  管理員奔進,想息事寧人。他慌忙說:“王小姐,陳先生上星期才搬來,不知行車道有孩子嬉戲,一時失覺,唉,保姆又沒把孩子看牢。幸虧你見義勇為。”
  維元突然害怕得渾身顫抖,她捧住頭大聲尖叫起來。
  車禍噩夢像是纏住她不放,她直奔進屋裏關上房門喘氣。
  王太太大利拍門:“維元,維元!”
  傍晚,隔壁年輕太太帶著小女孩過來道謝。
  那幼兒能說會道,口齒伶俐形容:“眼看那輛保時捷泰嘉向我撞過來,我嚇得口定目呆,手足無措,幸虧姐姐眼明手快,雙手大力推開跑車,救我一命。”
  王氏夫婦見那三嵗孩兒煞有介事把王維元形容成神奇女俠一般,不禁笑得彎腰。
  維元本人要到五嵗才學會說單字,不明三嵗小兒怎會有紋有路說出這樣詞文並茂的話來。
  “泰嘉?”
  她神氣活現:“是呀,著名德國跑車保時捷,泰嘉是指寒帶鬆林。”
  維元看這小神童:“是,一點不錯。”
  “孩子讀書沒有?”
  “秋季讀幼兒班。”
  維元認為三五年後幼兒可以直接盡史旦福大學。
  她摟這小孩笑起來。
  年輕母親說:“我已開除那保姆。”
  他們留下大量水果糖果告辭。
  晚上,王太太對丈夫說:“陪維元出去散心好吧,她那繃緊神經,似快要折斷。”
  “去何處?”
  “去坐船吧。吃了睡,睡了吃,再好沒有。”
  “為什麽人家小女兒那麽聰敏?”
  “不知道,人家的屋子總是寬大通爽,人家的伴侶體貼溫柔,人家的孩子明敏好學,總而言之,無論什麽,都是人家好。”
  話剛說完,門鈴又響起來。
  兩老麵麵相覷,這像維元十七八歲之際,門鈴響個不停,外麵站著靦腆的小男生,要求見王維元。
  他們打開了門,外麵可不正站著兩個英俊的年輕人。
  一個活潑,一個文靜。
  那個文靜的年輕人卻先開口:“王先生王太太你們好,我叫許精神,這是我朋友陳祖苗。”
  王先生詫異:“有什麽事?”
  “是這樣的,”那斯文有理的年輕人十分謙遜,表達能力亦佳,“祖苗是那輛紅色保時捷的司機。”
  王太太啊地一聲:“原來闖禍的是你們。”
  陳祖苗說:“不不,不幹精神事,隻我一人在車上。”
  王先生沒好氣:“為什麽兩個人一起來?”
  王太太代答:“是壯膽麽?”
  許精神鞠一個躬:“對不起,我們特地來道歉,祖苗不善辭令,找我幫忙。”
  “事實是這樣的,跑車內裝置有倒後紅外線探測器,那意思是,倘若司機一時不察車後有人或是其他物件,車子會得自動響號停車,因此,不致造成真正危險。”
  王先生臉色稍,“是麽,科技先進得很。”
  “可是,我們還是製造了不必要的恐慌,因此,誠心向王小姐道歉。”
  這時,陳祖苗走出門外捧進一株植物,那棵小樹足有四五尺高,甫進門,已經香氣撲鼻,原來樹上滿滿結著雪白的梔子花。
  王太太啊哎一聲,歡喜到心坎裏去。
  “這是誰的主意?”
  “我們向王小姐致歉。”
  “你們先前可認識?”
  兩個年輕人均搖頭。
  王先生說:“我女兒出去了,回來我會和她說。”
  那許精神立刻補上資料,“祖苗跟父母住三號。”
  王太太看著他,“你呢許先生?”
  “我將赴美國麻省進修。”
  “許先生讀哪一科?”
  “我讀生物化學,祖苗在祖父創辦的電子公司當營運總裁,他已有正當收入。”
  王太太笑出來,這位許青年努力硬銷他的朋友,十分可愛。
  這時傭人才斟出茶來。
  作一會,陳祖苗留下電話地址走了。
  王先生看著名片,“是鄰居,可算是門當戶對。”
  王太太叫傭人把花盆搬到露台上。
  “你喜歡哪一個?”
  王太太毫不猶豫,“許精神。”
  “為什麽?他仿佛是副車。”
  “他比較有氣質,講話得體,彬彬有禮。”
  “女人都喜歡哄,我覺得小陳不錯,他有正當職業。”
  王氏伉儷咧開嘴笑了起來。
  這時王維元開門回來,看到父母看著她咪咪笑。
  “什麽事?”維元好奇。
  她摘下一朵梔子花在耳畔,聽母親把剛才的事講了一遍。
  維元在吃冰淇淋,聽到一半,銀匙掉在地上。
  “另外一個叫什麽名字?”
  “叫許精神,穿深色便服,斯文儒雅。”
  維元丟下冰淇淋,立刻去打電話。
  維元照名片上手提號碼撥通,她找陳祖苗。
  她說:“我是王維元。”
  “誰?”對方一時想不起來,他那邊環境嘈雜。
  “那個拍你車子罵你混球的鄰居。”
  “嗬王小姐,你好,你原諒我嗎?我答允以後一定小心翼翼。”
  維元才不與他談這個,“你的朋友許精神——”
  “他?他正要上長途飛機往美國,我們在飛機場。”
  維元有一刹那失落,她鼓起勇氣,“我可以與他說幾句嗎?”
  “當然,我把電話交給他。”
  維元提高聲線;“許同學,許同學?”
  那邊答;“我就是許精神。”
  就在這時,對方手提電話缺電,聲音失散,隻餘電子訊號。
  維元大叫:“喂,喂。”
  電話已經斷掉。
  他說:我就是許精神,聲音相當寧靜愉快,這是好消息。
  看樣子,他適應得很好,他存活了下來。
  他那女友叫什麽?有個好聽的名字叫明媚。
  這個許精神就是那個許精神嗎。
  維元睡著了。
  第二天一早,有電話找她,對方熟絡地說:“我在樓下等你。”
  維元很客氣地問:“呃,你是哪一位?”
  “我是陳祖苗,被你拍打的車子就在樓下,我願意再次挨罵。”
  “我十分鍾後下來。”
  清晨,站在紅色跑車旁的陳祖苗十分神氣,他這樣說:“人見人愛,車見車載。”
  維元沒好氣,但是讚美誰不愛聽,她剛想說話,卻聽見汽車收音機裏傳出悠揚的色士風樂聲,一個女歌手陶醉地哼:“我等不及擁抱你,雙臂圍繞著你,多久我等待,等著擁你入懷,我終於找到你……”
  維元聽得呆了。
  這輛紅色跑車似有獨立生命。
  她不由自主拉開車門坐上去,陳祖苗喜出望外。
  車子駛離停車場。
  隔一日,王維元去麵試政務公務員職位。
  她一進會議室,麵試組便在心中喝一聲采。
  不用開口,五位長官以齊齊給了最高分數,九十八、九十久、一百。
  隻見王維元容貌白皙秀美,苗條身段,鎮定言談有紋有路,加上一紙榮譽大學文憑,真是要才有才,要貌有貌。
  一致即時錄取王維元。
  一位即將退休的女高官歎口氣說:“人家喂女兒吃什麽,有這樣好成績,羨煞旁人。”
  另一位附和:“照說:孩子們過了十八歲也就看自己能耐了,哪些父母會有能力盯著子女讀醫科或是讀建築呢,都靠自己爭氣,是龍是鳳,還不是全憑個人努力。”
  “人家有福氣。”陳祖苗來接她,送上禮物,“祝你麵試成功。”
  維元打開盒子,見是一隻鑽表,笑著還給他,“這些,我自己都有,我媽媽自幼就同我說:不要收任何人一分一毫,不得問男性索取任何物質。”
  “嘩,驚人家教。”
  “你請我一客香蕉船冰淇淋吧。”
  維元邊吃邊問:“你那個許精神,在美國安頓下來沒有?”
  “暫住牧師家裏,正找公寓。”
  “他以前可是讀普通大學?”
  “咦你怎麽知道?”
  “我也是普大校友。”
  陳祖苗並不笨,“我明白了,你聽過他的事。”
  維元承認:“那件事流傳很廣。”
  陳祖苗答:“的確有那樣的事,那傻子太重視感情,一時想不開,現在沒事了,每道烏雲鑲著銀邊,最後一個學期,他有頓悟,發奮勤學,終於被他考進理想學府進修。”
  他沒事了,但願如此。
  “他很後悔,希望這件事會隨著日子淡卻。”
  維元說:“恐怕不行,大概會隨著普大成為傳奇。”
  “精神真慘。”
  維元試探問:“你可知詳情?”
  他搖頭,“他隻說,當時已無意識,可是,聽見天使叫他名字。”
  維元忍不住低聲說:“傻子。”
  “他有記憶,他說天使手中握著紅色勝利旗幟。”
  什麽?維元發狀,紅色旗幟,嗬,當時她手裏抓著玫瑰紅圍巾。
  “他現在很好,我們都知道他不會再犯。”
  天使,紅色圍巾,意識……
  維元發怵,沒發覺紅色跑車像箭那般射出去,年輕人都喜歡速度。
  他每天接維元下班,風雨不改,同事們都知道那輛紅色小跑車會在停車場等王維元,她不用日曬雨淋。
  半年後一個大雨天,她回到家,發覺氣氛異樣。
  傭人見小姐回來,斟杯熱茶給她,接著去叫太太。
  王太太出來了,神情不安。
  “媽媽,什麽事?”
  王太太忽然落淚。
  “我知道了,”維元吃驚,“是爸爸有外遇。”
  “不不,你先坐下。”母親握著她的手。
  這時,雨下得極大,像固體打到玻璃上,啪辣辣響。
  “維元,你還記得申一吧?”
  “於申一什麽事?”
  “他今日下午駕車失事,先撞向山邊,再翻到對麵線上,與巨型貨車相撞,當場身亡。
  維元霍一聲站起來,腦海一片空白。
  王太太嗚咽,”最可怕的是,他身邊坐著女友,救護人員趕到時她還有氣息,稍後失救。
  維元嗬地一聲,明白母親驚恐的原因。
  “維元,那可能是你,倘若你不與他分手,坐在他身邊的就是王維元。”
  維元握緊母親的手,“媽媽,那不是我,我就在你麵前。”
  “維元,以後我不準你乘坐任何一駕跑車,你自己置一輛老實吉普車當交通工具。”
  “是,是,沒問題。”
  “維元,你與申一並無任何關係,這件事,你隻當不知。”
  “那怎麽合禮。”
  王太太提高聲音,“維元,此事我說了算。”
  “我完全明白。”
  王太太雙手一直顫抖,一額冷汗,維元請來醫生。
  家庭醫生看著維元,“你呢,維元,我給你也開些藥。”
  第二天一早,本地新聞第二版上有小小車毀人亡圖文,兩個年輕人過早地離開世界。
  維元親手提著白色花籃到教堂,坐在最後一排。
  那日仍然大雨,阿熱帶雨季一開始便抵死纏綿,非把整個都會泡進水裏不可。
  沒有人看見她,維元祝於申一安息,她輕輕退出教堂。
  教堂下一個時段舉行婚禮,工作人員正忙著把粉色玫瑰、康乃馨及牡丹花捧入裝置。
  維元站在教堂門口,徘徊一會,才悄然離去。
  她約了女同事喝下午茶。
  見了麵大家都抱怨再漂亮的鞋子也全毀在雨季裏。
  忽然有人說:“嫁個有錢人也好。”
  沮喪的感慨此起彼落,“這個時節賺百萬都難,何況一千萬或是一億。”
  “維元有一億家底,如不,她男友家也有。”
  “別說我,講些別的。”
  座中最能幹的同事說:“前些日子我去參觀一個難得的印象派名畫展,其中有一幅夢納的荷花池,那光與影讓我凝視良久,隔了一天,男友送我一份禮物。”
  “多麽有心思。”
  “打開一看,正是那幅荷花池複製品,連顏料畫筆,原來是一套照號碼填顏色畫夢納。”
  大家沉默。
  隔一會有人輕輕說:“他對你好也就夠了。”
  “可是,心裏總有遺憾。”
  “我們已經不小,應當明白,生活不可能十全十美。”
  “總希望配偶能看到我們心裏去。”
  這時維元輕輕說:“心髒分四個心室,是一團強力肌肉,將血液泵至全身,經動脈轉到靜脈,循環不息……”
  同事低聲說:“維元你知道我的意思:心意相投,彼此了解,難道真的如此困難?”
  維元低頭不語。
  下午茶失去平日歡愉氣氛。
  第二天,紅色跑車來接,維元輕輕說:“媽媽不讓我乘坐跑車,意外太多。”
  陳祖苗說:“那我去換一輛坦克車,隻怕你嫌的不是車子,而是司機。”
  維元駛出她自己的路華發現號吉普車。
  這輛車二次大戰時由英軍機械工程師研製給蒙哥馬利元帥到阿爾及爾與德軍沙漠之狐隆美爾血戰,功能非同小可。
  陳祖苗不禁氣餒。
  他明白,這算是說再見了。
  維元獨自駕車上班,扭開收音機找流行曲子聽,可是遊遍電台,都隻聽見呻吟之聲,像“寶貝叫我窒息”之類,她熄掉收音機,無意間開啟了衛星導航係統,一把溫柔的男聲肯定地說:“你此刻到了十字路口,去目的地,你必須即時左轉往自由路,然後,轉右往獨立道,遲者自誤。”
  維元苦笑,真實生活裏,有這樣的指路明燈就好了。
  她有失去了許精神的影蹤,想起來,她從來根本沒看清楚他的臉,他陪陳祖苗到她家道歉,她又剛好外出,前後剛好差一步。
  維元幫得了他,卻幫不了於申一。
  過兩日,她到停車場,看到有兩三個同事圍住看一輛銀灰色車子。
  維元好奇,走進參觀。
  “這是什麽車?像打仗用裝甲車。”
  “這是美國悍馬軍車,此刻國防部用他們打伊拉克。”)
  “城市裏需要這種車麽?發瘋。”
  “噓,維元來了。”
  維元看到那輛軍車的主人是陳祖苗。
  她啼笑皆非,“祖,這是怎麽一回事?”
  陳祖苗微笑,“投其所好,沒有車更結實了。”
  維元不出聲,同事們識趣散開。
  “開仗了。”
  維元輕輕說:“我不打沒把握的仗。”
  陳祖苗問:“你那可愛的腦袋到底想些什麽?”
  “空白一片。”
  “你不能回心轉意?”
  “大家永遠是好朋友。”
  一聽好朋友這三個字,陳祖苗知道他是一絲希望都沒有了。
  當一個女孩子拍著閣下的肩膀,像哄小孩那樣安慰你說你們永遠是好朋友,那表示再無翻身機會。
  接著一段日子裏,也許仍會通幾次電話:“好嗎,仍在飛車嗎,找什麽消遣”……然後覺得虛偽無聊,有什麽必要敷衍下去呢,漸漸在雙方生活中消失。
  維元說:“我想向你打聽一個人的下落。”
  “誰?”陳祖苗好不詫異。
  “你的朋友許精神在美國的地址。”
  “嗬他,我沒放在身邊,待我回家找到了電郵給你。”
  “謝謝你。”
  陳祖苗並沒有問維元要這個人的地址幹什麽,這一點灑脫他還做得到。
  維元轉身向商場走去,好象聽見他叫她,她沒有回頭,她怕那人是申一。
  她推開玻璃門走進一間店鋪,呆呆地站櫃台前,店員過來招呼,把各式絲巾取出鋪開給她看,維元不住點頭,店員問她要了信用卡,把帳單及絲巾交給她。
  維元這才說:“謝謝。”
  回到家裏,王太太告訴她:“維元,你買了五萬元絲巾。”
  維元說:“那多好,哪個阿姨過生日便送給誰。”
  “這條印著各種梵亞鈴圖案的非常雅致。”
  “那麽,媽媽你留著用好了。”
  “維元,陪爸媽坐船環遊世界如何?”
  “子女長大了,跟著父母跑沒意思。”
  王太太悻悻然,“你就不怕傷媽媽的心。”
  “那隻是媽媽多心,子女但凡身體健康,無不良嗜好,又勤工好學,已是孝順。”
  王太太想仔細了,伸手撫摸女兒麵頰,“說得也是。”
  “我打算往美國度假。”
  “你最不喜北美。”
  維元微笑,“真可怕枯燥可是,整齊現代化街道,千篇一律的大百貨商店,即使有博物館,陳列品也自他國搬來,全民穿T恤牛仔褲當製服,說一種發音曖昧的英語……”
  “那你去幹什麽?”
  “再給自己一個機會,尋找北美洲的優點。”
  “華人已在北美洲幾個大城市紮根,什麽設施都有:華人報章,電視台電台,還有華商議員警察,各鄉各縣的事物亦應有盡有,唐人街清潔美觀,這是歐陸比不上的優點。”
  維元又笑,“長途電話費又夠便宜。”
  “在外邊你凡事當心,維元,不要開車,包酒店的司機用。”
  維元回到公司申請放假,她的上司施國禮說:“剛巧我那個時間也在美國。”
  維元唯唯諾諾,上司與下屬隻有一種關係,那便是上司與下屬。
  “可以與你通電話嗎?”
  維元一直微笑。
  這個施國禮,未婚,年紀卻不小,四十老幾,頭發梳得晶亮,每天穿筆挺西裝上班,襯衫領子白得耀眼,配著顏色得體的領帶,像是去喝喜酒。
  上班三個月來維元正眼不敢看他。
  她不知道他最喜歡注視她雙手,真是玉手:雪白肌膚,纖長手指,淺紅天然指甲,使人有握住親吻的衝動。
  稍後同事問:“施氏說什麽?”
  “他批準我假期。”
  “維元,他喜歡你。”
  “沒有的事,你們別胡說,這裏是辦公室。”
  另一個同事說:“他條件的確不錯,卻是老一脫的人,年紀太大。”
  “四十六歲算是盛年。”
  “一次戶外活動,他穿件短袖襯衫,沒扣上領子,你可以清晰看到他雪白的胸口,咦,與麵孔兩截色,他永不外出曬太陽,可怕。”
  維元嗤一聲笑。
  “他與我爸同年。”
  “施氏在那些中年未婚女士堆裏挺受歡迎。”
  “可是,他喜歡的人不喜歡他,喜歡他的人他又不喜歡。”
  年輕而殘忍的標致女人嘻哈大笑。
  這一次坐長途飛機,維元覺得有點吃力。
  她欷欷兼惆悵,什麽都有第一次,忽然之間,脊椎不似十五六七歲時,可以毫無問題自然對折,蜷縮在狹窄經濟客位裏,迅速安然入睡。
  這一次,她不知如何安放雙腿,三個小時後,膝蓋開始發軟。
  維元隻得站起來,走到艙後取飲料。
  她看到艙後有少男少女擁吻。
  服務員笑說:“羅密歐與朱麗葉。”
  維元脫口問:“是荷爾蒙激素,還是愛情?”
  她要一杯啤酒,喝罷,總算打了一個盹。
  做夢看到有人伏在桌子上,一室煤氣味,她大驚,走向前,拍那人的肩膀,那人翻倒在地上,維元看到他的麵孔,卻是滿臉鮮血的於申一。
  維元落下淚來,她輕輕說:“申一,你太不謹慎,你叫親友傷心欲絕。”
  服務員把她推醒,“小姐,我們快抵達目的地了。”
  十多小時航程,都沒有男生向她搭訕,這也是第一次。
  她們嫌人老,也許十七八歲的少年也嫌她們太過成熟。
  維元在機場租了一輛車子,駛往朋友家,她租住友人家地庫,地方比酒店寬敞。
  維元淋個熱水浴,換上幹淨衣服,便照著一個教會地址找許精神。
  牧師太太很客氣,“嗬,是精神的朋友,精神剛搬走,這是他的公寓地址,這位同學,你有空來做禮拜。”
  維元又匆匆將車子駛往大學區。
  千裏迢迢,她尋找什麽呢?
  她希望找到一個人,他除卻名利之外,雙眼還可以看到其他景象,像“春節早早萌芽的是早見櫻”,或是“衣食豐足之後能仰望藍天白雲是種享受”,或是“嬰兒是上帝傑作美工”等……
  可是放眼看去,她見不到那樣的人。
  機構裏滿是為了升一級半階,煩得白了頭的男同事,時時擔心每年如果不出外旅遊會遭人看不起,又忐忑不安女大學學費著落,每日愁眉苦臉,寄情互相排斥中傷,相由心生,外貌漸漸委瑣。
  維元比較原諒女同事,一直到最近,人們對子對女的教養全然不同,置玩具給男孩,挑飛機吉普車積木,送女孩,是一套櫥具或一隻有衣服更換的洋娃娃,自幼訓練,玩飛機的未必能飛出環境,可是見慣玩偶有裙邊紗衣,少女們自然心動。
  維元感激她老媽自幼給她穿中性的水手裝,還有,書本以外,全屬奢侈。
  王家特別多地圖,王先生攤開十七世紀歐洲地圖給小維元看,與廿一世紀衛星地圖比較:“維元,你選擇哪一個世界?”
  一個舍得抬頭找北鬥星的人,一個氣定神閑懂得在家中大理石桌麵作水果糖的人,一個懂得愛情友情親情的人。
  維元長歎口氣。
  大學區到了,她停車逐家逐戶找過去。
  隻見學子三三兩兩放學捧著書本背著背囊朝她走來,大都不修邊幅,可是朝氣勃勃,有幾個女生穿著紅色細跟鞋,超短小裙子,被男學生嘲笑:“女士們,你們快抵達目的地。”
  女生轉頭佯嗔:“那是什麽地方?”
  “紅燈區。”
  男生立刻被人追著來打,維元看得樂不可支咧開嘴笑。
  五樓高公寓在樹蔭小路,沒有電梯,維元爬樓梯走得肺部像是要炸開來,不幸,非得好好開始做運動不可。
  她照著門牌按鈴,意料之中,良久沒有人應。
  這時對麵有人開門出來,“精神不在家。”
  那女孩一頭紅發像燃燒一般。
  “精神跟教授到路州一間醫院去研究一種急速傳播細菌。”
  啊。
  “你是他什麽人,我幫你留訊息。”
  維元問:“可以找得到他嗎?”
  “醫護人員與病人一並隔離,工作緊張,你若沒有要緊事,最好不要打擾他。”
  紅發女像是鄰居非常熟稔,仿佛認識大半世,而維元知道,許精神在這公寓裏,不會住得超過一個月。
  果然,紅發女坦白說:“事實我也沒有他聯絡號碼。”
  這時,管理員走上來,喃喃說:“這層樓梯遲早殺死我。”
  他拎著郵件,用鑰匙開了許精神那間公寓大門。
  他轉頭來,“誰找小許?”
  維元笑著站起來,“我是他表妹。”華人一表三千裏,無可厚非。
  “他說不定幾時回來。”
  自門縫看進去,公寓收拾得十分整潔。
  “真不巧,主人不在,我不方便給你進去。”
  維元輕輕籲出一口氣。
  “這是他家裏電話號碼。”
  維元道謝。
  她輕輕走下樓,駕車回朋友家,好好睡了一覺。
  翌日,她乘火車往紐約玩了幾天,每日趁有陽光四處購物觀劇逛博物館,一個人有一個人的好處,坐在美術館石階門口吃熱狗芥辣掉胸前可以用手一抹算數,沒什麽儀態。
  累了回麻省,維元考慮良久,再去找許精神。
  這次,一個金發女開門出來問:“誰找精神?他在醫院接受隔離。”
  維元驚問:“他受感染?”
  “不,例行公事。”
  兩個女生異口同聲問:“你是他同事?”
  金發女答:“我是他師妹,你呢?”
  “我是他表妹。”
  兩個人都笑了,她比紅發女友善,請維元進公寓喝咖啡。
  維元隻關心一件事:“精神,他快樂嗎?”
  “他沒問題。”
  “他快樂嗎?”
  金發女凝視維元,“你是精神的EX。”
  維元不禁笑出來,“不,我隻是他表妹。”
  金發女籲出一口氣,“他很愉快,但是你知道精神,他神情總有抑鬱。”
  輪到維元問:“你是女友?”
  金發女搖頭,“我喜歡嘻哈大笑型男友。”
  她取出自製巧克力餅幹招待客人。
  “誰烘製這些餅幹,好味道。”
  “精神有時間做各式餅幹減壓,香聞十裏,深受大家歡迎,你沒吃過?”
  維元把所有餅幹帶走。
  “有無留言?”
  維元搖頭,“沒有,不用說我來過。”
  “你的確是他的前女友吧。”
  維元笑笑,“我是表妹。”
  她走了。
  知道許精神身體健康學業進步已經足夠,她此行目的已經達到。
  維元一直覺得她對他有若幹責任。
  回到朋友家看到有人在地庫門口等她。
  那人微笑,“維元,是我。”
  晶亮頭發,筆挺西裝,他是施國禮。
  明敏的王維元一看見他,就知道她的工作也許做不長。
  施氏以為,千裏迢迢到外地會得打動女性,可是如果人家不喜歡他,感覺更加突兀。
  維元大方地說:“請進來喝杯茶。”
  施氏大喜過望。
  他渙渙透露對王維元的好感。
  “維元,我是主考人之一,你記得嗎?”
  不,維元不記得。
  “我是英國華僑,家人都在李斯城,家父開雜貨店,女同學都同我討陳皮梅吃。”
  維元微笑。
  這些都是上一代的故事,那時的留學生都渴望吃到陳皮梅嘉應子,今日,留學生一年來回家裏兩至四次,並不稀罕這些。
  他已經五十歲,即使立時三刻結婚生子,子女在十歲八歲之際,他已退休,即使不虞經濟,一個男人,老耽在家中,到底異樣,況且,日子久了,他會問年輕的妻子,她每天去過什麽地方。
  “明年度政府……”
  維元沒聽進去。
  同事們都知道與他同級的盧月卿及林珠兩個女士對他好感得不得了,他們才門當戶對。
  維元暗暗打一個哈欠。
  “……晚上可以吃飯嗎?”
  “啊,”維元答,“我的起程往加州。”
  “我陪你。”
  維元知道已經到了攤牌的時候,她輕輕說:“我男友一家在等我。”
  施國禮臉歪曲了一下,他無言。
  在這一刹那,他露出老態,垂下的頭頂露出白發,背部有點佝僂,他疲倦了。
  維元送他出門口。
  他還想作一個大方一點的表示,可是維元比他更累,她已經關上大門。
  很多人以為說不最容易不過,但是凡說過不的人都知道,拒絕更會累壞人,那是精神上極大負擔。
  維元揶揄自己:王小姐,你是一個那麽擅計算的人,難怪喜歡心中隻有清風明月的人。
  回答家的第二天,她便回公司主動求調。
  施氏兩個星期後才滿麵春風地回來,身邊帶著新婚妻子一位麥小姐。
  大家訝異,”原來施先生此行是秘密結婚。”
  維元心中放下一塊大石,她可是一句話也不敢說,免遭殺身之禍。
  維元以後都沒再見過施氏。
  梢後,她接到一張喜帖。
  王太太探過頭來問:“誰?”
  維元把那考究的米白色毛邊信封拆開,細細讀了一會。
  “是祖苗,祖苗結婚了。”
  王太太發呆,跌坐在沙發上。
  “真替祖苗高興,那麽快找到對象。”
  王太太失聲,“你呢,維元,你也要加倍努力呀,你可別再吊兒郎當的好不好。”
  維元訝異,“親愛的母親,這不是一項比賽,我何用急起直追?”
  王太太頓足,“維元,是媽媽不好,家庭教育不嚴,我沒告訴你,整個人生由十歲至三十歲就是一場賽跑。”
  維元斟一杯柑橘茶給母親。
  “維元,做好功課找到工作就該成家立室了,這三樣功課欠一不可,否則後果堪憂。”
  “可是,這樣做齊,也不過是一個普通人。”
  王太太歎氣,“你因為做人那麽容易。”
  “敬愛的母親,我自己也很緊張交卷,你請別給我加壓力。”
  她把帖子放在書桌上,披上外套出門。
  她約了同事喝茶,她們遲到,電話通知,就在附近店鋪試衣服,叫她先坐下等。
  維元走到附近徠儷水晶玻璃店選購禮物,她看中一對水晶台燈,可是售價昂貴,需付上兩個月薪酬,維元另外挑了一隻花瓶,那是一個月薪水,這年頭 ,男朋友越少越好,結交不起。
  這時,她忽然看到玻璃櫥窗後一個身影,那也是一樣在挑選禮物的人,全神貫注,仰著頭,在看吊燈。
  維元愣住,她認得這個人,她見過他,她遍體生寒,他便是那個——維元轉過頭去,那人已經推開店門離去。
  她想追上去,可是沒有勇氣,隻見他穿黑色西服的身影在茶座中消失。
  他那張有書卷氣憂鬱的臉叫人印象深刻,上次見他不久,申一便遭車禍。
  這一天,她無意中又見到了他,雖然隻是玻璃上反映,但她肯定是他這次,又將發生什麽事?
  維元問店員:“剛才那位穿黑色西裝的先生,他買了什麽?”
  店員陪笑,“王小姐,店裏除出你都沒有別人。”
  維元頭皮發麻,隻有她才看得見他?
  這時,女同事們已經坐好,用手提電話找維元:“你比我們更遲,快來看,我們替你挑了一張小披肩。”
  維元定了定嬸,與她們匯合。
  眾女可愛活潑地嘰嘰喳喳,“嘩,排隊試衣服,像搶一樣,想走近一點,有人一個包蹭將我頂開。”
  維元微微笑。
  “維元承繼了她母親的黑色貝堅袋,羨煞旁人。”
  維元問:“住在都會裏,可以做的就是那麽多吧:逛街購物,再逛街再購物,當中還有什麽?”
  “找對象。”
  “是,找對象。”
  “維元,你還想做什麽?乘篷車旅經大草原,抑或往非洲救援難民,還是參與防止南極洲溶解?”
  維元不出聲。
  “我們也有貢獻,我們把薪水努力花光光,製造社會繁榮。”
  維元答:“我不會說我們不對,但是卻深覺空虛。”
  “那是因為你不費吹灰之力得到了貝堅袋,本人仍在輪候,三年了,音訊全無,不知多傷感。”
  大家嘻嘻哈哈笑起來。
  各人叫了點心蛋糕,享用起來,那名貴蛋糕隻得一點點大,一口可是吃完,連小費服務費,已經要好幾十元,奢靡花費到極點。
  維元的眼光仍在人群中搜索黑西裝。
  “我不喜歡公務員。”
  “小姐,你自己也是公務員。”
  “我是女子,我不一樣,男子要有誌氣。”
  “家母說政府工作收入穩定,四十到六十歲這一段日子,一個人最重要有固定收入。”
  “這都是中年媽媽們的經驗之談,吃得苦多學了乖,才把道理苦口婆心傳授給下一代。”
  維元沒看到她找的人。
  “又老又醜的男人給你享福,你怎麽看?”
  “人各有誌,我不讚成買賣式婚姻,我必須要戀愛。”
  “也許那人有優點。”
  有人斬釘截鐵,“不行,任憑他有多德高望重,學問載道,我仍舊渴望與門當戶對的人戀愛。”
  認清了道路也好。
  回到家裏又有一個意外。
  王太太對女兒說:“祖苗來了。”她亦大惑不解。
  維元睜大雙眼,“誰?”實在意外。
  “我,維元,是我。”有人站起來。
  可不就是高大英俊的陳祖苗。
  “祖苗,你怎麽有空?”
  王太太說:“你們慢慢談。”
  維元莫名其妙,“祖苗,什麽事?”
  陳祖苗抓抓頭皮,又坐下來,半響才說:“我來收回請貼。”
  什麽,維元不信天下會有此尷尬的事。
  “為什麽?”
  “還問,當然是因為婚禮已經取消,處處賠訂洋,人人追原委。”
  維元連忙給他一支冰凍啤酒。
  陳祖苗大聲喊:“王媽媽容許我躺在沙發上。”
  王太太也揚聲:“當自己家好了。”
  他躺下歎氣,“退婚也不早些出聲。”
  “也許還可以挽回,你去懇求她。”
  陳祖苗一個轉身,背脊對牢全世界。
  他也不想挽回,他說:“我雇了一組人,挨家逐戶逐張請貼收回。”
  維元籲出一口氣,“這個故事教訓大家,結婚不要請客。”
  維元再給他一瓶啤酒。
  王太太出來問:“祖苗在這裏吃飯可好?”
  他垂頭喪氣,“我哪裏吃得下。”
  “我做銀絲麵給你吃。”
  維元問:“退婚有什麽理由?”
  “我在夜總會被人拍到一些照片傳到她手中。”
  “不雅照片?”
  “我喝多了,不作數。”
  “可屬於四級?”維元收斂笑容。
  “當然不是,我——不說了。”
  維元吃驚,“祖苗,你去冶遊?你有這種惡習?”
  他還理直氣壯,“我是男人,所有一般男人有的壞習慣我也都有。”
  這時王太太忽然出來說:“廚房沒有銀絲麵,小陳,你帶了請貼去別家吧。”
  王太太老實不客氣鐵青著臉下令逐客。
  陳祖苗隻得取過外套離去。
  王太太關上門還斥責:“這麽壞!”
  維元也覺得不可原諒。
  “幸虧你避得快,維元,不然,這個倒黴的退婚新娘就是你。”
  維元抬起頭,許多事,她都有些第六靈感。
  “怎可容忍這種下流習慣!”
  真想不到,維元苦笑。每逢那個神秘的黑衣人一出現,就證實她與男友分手全屬正確。
  “維元,以後要帶眼識人。”
  “是是是。”
  “他還敢上我家門來。”
  陳祖苗還是給維元通了一個電話。
  他說:“你終於把戒指送回來了。”
  維元答:“有一個人黑人快板歌星,買了顆五卡拉粉紅鑽求婚,但女方沒有答應他,他配多一顆,鑲成耳環自己戴,你可以效法,啊不用,你還有另一隻指環。”
  陳祖苗啼笑皆非,他說“眾人都喜打落水狗。”
  維元勸,“你把壞習慣全改過,哪怕沒女伴。”
  糟糕,真像兄弟姐妹一樣了。
  陳祖苗問:“上次赴美,你可有找到我的朋友許精神?”
  “不湊合,他去了非洲。”
  “他回來了,本來要做我們的伴郎。”
  維元跳起來,“人呢?”
  “婚禮取消,他又回去了。”
  維元跌坐在沙發上,掩住胸口,大力喘氣。
  “維元,你找許精神什麽事,他這個人有點奇怪。”
  維元歎口氣,“的確詭秘,見來見去見不著。”
  “維元,這個人的感情極其脆弱。”
  維元苦笑,“對,不比你,你書塑膠坐廁板。”
  沒想到陳祖苗生氣,仆一聲切斷電話。
  這時,天氣開始燥熱,辦公室開始忙,政府機關門外日日有人示威,千篇一律叫所有公務員下台,減薪,掃地出門。
  上司派兩個年輕漂亮的新同事,即王維元與另一個學徒,出去收抗議信、捱罵,以及與警務人員聯絡,做了幾次,她倆開始胃痛,親友不知情,還喜孜孜說:“昨晚在電視新聞上又看到你,湖水綠套裝好看極了,在哪裏買?”
  一日下班時分,維元在辦公室大樓外與製服人員商議事宜,看到已經封路車輛不準行駛的小路上有一輛麥塞底斯新跑車被攔住問路。
  警員過來說:“王小姐,他說是你們的同事。”
  維元看進車廂裏去,年輕司機遞上一張名片,果然是同事,他叫連振合,維元不知在什麽地方聽過這個名字。
  她說:“連先生,這邊會有人通宵遊行抗議,請即將車掉頭駛走。”
  他也有苦處,“路窄,難以掉頭。”
  “用後排擋,你坐過去,讓我幫你。”
  司機連忙讓位,維元坐進車裏。
  她頭發挽起,穿著白襯衫及卡其褲,襯衫背脊已經半濕,汗印下看得到內衣輪廓。
  那司機不敢逼視,看著她用後排擋把高性能跑車逐尺後退,倒出小路。
  維元剛想下車,忽然聽見車子收音機裏播出一首舊歌,叫做“女兒家尋開心”,歌詞是這樣的:“嗬,媽媽,女性生為不幸的有群,我們隻想尋些開心,我們想開心……”
  維元呆住,說得多好。
  她扶著駕駛盤,聆聽了一會,有刹那失神。
  然後,她恢複笑容,“謝謝你合作。”
  這一些情緒變化,都看在對方眼裏。
  “市民為什麽事抗議?”
  維元無奈,“今日是反對交通工具加價。”
  她下車去繼續工作。
  那天到很晚才下班,接更同事來了,她才離去。
  這時,維元可以聞到她自己身上汗臭。
  正要往停車場,有人叫住她,“王維元。”
  她抬起頭,正是那建築部門的同事連振合。
  維元意外,“你還沒有走?”
  “我來參觀全民抗議,陣容龐大,大開眼界。”
  維元笑了。
  “你看上去又渴又累,去喝杯咖啡可好?”
  維元點點頭。
  那年輕人與她步行到附近小小咖啡店,一邊說:“遊行示威抗議這種事,全世界自由國家都有,可是過了頭,表示民忿不平。”
  維元叫了一客雞皇飯,本來不抱期望,可是小飯店貨真價實,做得美味可口,維元吃光光,另叫一客綠茶冰淇淋。
  她根本不去理環境多麽嘈雜。
  她把冰淇淋泡進熱紅茶裏,“唔”一聲喝下,上唇印上一條奶油白須。
  這頓飯起碼兩千卡路裏,連振合看得呆住,人人節食纖體,這個女孩子背道而馳。
  她抹了抹咀:“抗議也是表達意見的方式。”
  “事無大小,均擾攘一番,也許過份。”
  維元微笑,“這是市民爭取自主的青春期,抗議荷爾蒙激生,難免失控,認為凡事要參加意見,當家作主,過一陣心態成熟,明白家長苦處,自然安靜下來。”
  “這個比喻很有趣樂觀。”
  “隻好這樣想。”
  維元打一個哈欠。
  “你累了,我送你回去。”
  “我自己有車。”
  這一代優秀的年輕女子什麽都有,再也不稀罕一點小小甜頭。
  他陪她走回停車場。
  忽然聽得示威場地大聲擾攘,維元苦笑,“我得去幫忙。”
  同事們如獲救星,“老板稍後會出來解釋。”
  這一下便做到天亮,維元回家梳洗更衣,又再出門。
  王太太奇問:“不是說公務員生涯最舒服?”
  維元回答:“那是得道高官。”
  她買了一壺藍山咖啡與同事分享。
  午飯時間連振合來看她,“王維元又是你當更,你不用睡覺?”
  “偶然一次半次無所謂。”
  “一起吃飯可好?”
  “昨晚那家小店——”
  “明白,你跟我來。”
  這次,他叫一客紅燒羊架給她,加一杯啤酒。
  “唔”維元說:“吃完好睡一大覺。”
  連振合笑了,他說:“讓我介紹我自己:我父母健在,有兩個姐姐,我今年廿七歲,沒有女友。”
  維元一邊吃一邊點頭,洋肉獨特的鮮羶味叫她吃得滿心歡喜,以後,看到美味食物,就會想起連這個人。
  “仍得回去上班?”
  維元點點頭。
  誰知上司體恤她,“王維元,你今日早些回去休息吧。”
  維元大聲稱是,皇恩浩蕩,如蒙大赦。
  她眼皮都抬不起來,臉頰上被壓力爆出毒瘡,她一回到家便一直睡到傍晚。
  王先生對女兒說:“有人問你醒來沒有。”
  維元以為是上司,心驚肉跳,“說我已一眠不起。”
  “一個姓連的年輕人,打來兩次,一聽就知道對你有意思。”
  “嗬那個人。”
  王先生說:“他請你回電話給他。”
  維元大一個哈欠,“我睡累了,起來憩一會,現在再去睡。”
  她講得出做得到,關上房門,半夜,父母都休息了,她才起來。
  她坐在露台上,深深吸入梔子花香氣,隨口哼:“我們女孩,不過想尋點開心……”
  忽然看到那輛銀灰色麥塞底斯跑車駛近,司機按紐降下車蓬,向她揮手,示意她下去。
  維元穿著拖鞋下樓,笑嘻嘻問:“找我?”
  他也隻會看著她笑。
  一切美好的事物都不大像真的,維元懷疑是做夢,但又不似,因為鄰居朝她招呼,瞪著她的繡花拖鞋。
  隻聽見連振合說:“讓我握你的手。”
  維元笑,“唷唷唷,慢著。”
  “我第一眼看到你已經愛上你。”
  維元笑得彎腰,“喂喂喂,有話好說。”
  他把雙手放在口袋裏微笑說,“話已經說完。”
  “那麽,我們去吃雲吞麵。”
  他載她到著名麵店。
  他看著她吃,幫她調辣醬,斟啤酒。
  他的話並沒有講完,全露在眼神裏。
  他同她說:“我兩個姐姐是美人。”
  維元連忙說:“你也長得好。”
  “我天生有兔唇。”
  維元看仔細一點,他上唇是有細微疤痕,不說看不出來,她笑說:“我有五百度近視。”
  “雖然一早縫合,幼時常遭同學取笑。”
  “那是他們幼稚,你不必放在心上。”
  “你為什麽不是我的小同學?”
  “我在學校也很凶,一個人總得保護自己,學校即是小型社會,五光十色,牛鬼蛇神,什麽都有。”
  連振合見到維元那神氣活現,洞悉世情的樣子不禁好笑,更覺得她可愛。
  她低頭吃麵,頭發不經意束條馬尾巴,耳畔與頸後有許多毛毛碎發,貼在肌膚上,他忍不住想伸出手去撫摸,卻又忍住縮手。
  他為自己惻然,終於找到了,可是將來,仍是未知數。
  她愛吃,那麽,就陪著她到處吃吧。
  這方麵她似不難侍侯,肯定果醬麵包她一樣吃得津津有味。
  他問:“你擇偶有什麽條件?”
  維元微笑,“對方不嫌棄我就好。”
  連振合被她逗笑。
  維元輕輕說:“一位伯母說:最好經濟基礎穩定,不是貪人家的錢,而是免得看住對方為一點點錢財炒賣鑽營掙紮,醜態畢露,通常這種人略掙到一點,就不可一世,賺不到呢,又怨天尤人,既不能共富貴又不能共患難。”
  “伯母們講的都是金石良言。”
  “不必為收支擔心才能追求其他,我們生活在真實世界裏,我看到一些行家講理想論世界,大有抱負,正在口沫橫飛,老板一聲叫,立刻低著頭打躬作揖迎上,實在有趣。”
  嗬,這女孩明敏過人,觀察入微。
  接著她問:“除出上班,你做些什麽?”
  他難以啟齒。
  “嗬,有不良嗜好。”
  他陪笑,“我並不妨礙他人。”
  “說來聽聽,”若果他愛看脫衣舞,也是及早了解為佳。
  “我喜歡做模型,相當沉迷,姐姐們笑我玩物喪誌。”
  維元詫異,“是何種模型,軍艦、帆船、力高、科幻機械人,抑或是漫畫人型?”
  “都不是,我喜歡做家具模型,專攻中外古今椅子。”
  “多麽別致,有這種模型樣板出售?”
  “我從原木照圖製造。”
  維元怪同情,“做你女友不容易吧。”
  “你可願意一試?”
  “你用膠水黏合配件,還是用榫頭?”
  “鴿尾榫頭,絕不馬虎。”
  “嘩,那要做兩百年。”
  連振合笑,“你呢,你有什麽嗜好?”
  “吃喝玩樂,喜聽各年代情歌及睡懶覺。”
  “看書嗎?”
  “隻閱各國時尚雜誌,少許時事周刊,國家地理雜誌。”
  “哎唷。”連振合故作吃驚。
  維元吃飽了,哈哈大笑。
  隻有男朋友才會叫她這樣開懷,因為他們會得刻意討好她,父母開懷,隻適用童年少年之時,到了青春期,希望有異性無微不至。
  有時做夢,維元會依稀覺得有人親吻她,感覺溫馨良好,這人是誰呢,看不清楚,隻聞到他襯衫有陽光曬過的氣息。醒來,她嘲笑自己:是個綺夢呢,真汗顏,年紀不少,還做這種夢。
  她這樣說:“明日還要上班。”
  他送她回家,跑車太新穎豪華,維元有點不好意思,讀英國文學的她認為低調含蓄是美德,凡事叫人注意已是炫耀,而喧嘩永遠粗俗。
  “跑車由你自資購買?”
  “姐姐姐夫送我的生日禮物。”
  “把你寵壞了,姐姐最會寵弟弟。”
  “你說得對,我什麽都對姐姐傾訴。”
  維元穿著拖鞋去,穿著拖鞋回,她父親看到,問女兒說:“戀愛了?”
  維元答:“不,我們女孩生不幸,隻想找點樂趣。”
  “遊戲的規則是:不要傷害人。”
  “明白。”
  晚上做夢,看到黑鍛錦白梅的拖鞋自顧自跳起舞來,一直跳上天花板,跳到窗沿,又回落床角。
  醒來,覺得夢境怪異詭麗。
  拉開底格抽屜,把拖鞋收好,不再穿它,順眼瞥見那條母親手織玫瑰紅圍巾。
  記憶複蘇,回到那個傍晚,她返轉實驗室,看到許精神昏迷在煤氣燈旁的情形。
  曆曆在目,宛如昨日,她看到他伏在手臂上,一頭黑發,高聳肩膀,仿佛哭泣。
  這時王太太叫:“維元起來上班。”
  維元立刻更衣出門。
  女同事過來,“維元,我表姐結婚,你說該送什麽禮物?”
  維元很高興,“我有一隻徠儷花瓶,沒送出去,人家婚禮突然取消,這樣,你拿去用好了。”
  “怎麽好意思。”
  維元性格豪爽,“沒問題,衣服置了沒有?”
  “越來越怕吃喜酒,簇新衣服鞋襪首飾,又要做頭發化妝,陪坐三小時,累得腰酸悲痛,回家一夜睡不著,勁想著,為什麽人家嫁得出而我不。”
  維元大笑。
  “這家人自雪梨回來請客,所以非去不可。”
  “是你表姐?”
  “舅母娘家親戚,一表無影蹤,新娘叫張明媚。”
  這個名字好熟。
  張明媚,澳洲移民,可是同一人?
  “長得美嗎?”
  “我同你講,不一定要絕世美人,也有人為她自殺。”
  “有人為她自殺?”
  “很出名的一件事,發生在幾年前,大家津津樂道。”
  是她了,確是這個張明媚。
  “那人會出席婚禮嗎?”
  “我想不,傷透了心,再世為人,不會再回頭了。”
  “可知那人叫什麽名字?”
  “傻子,凡是做傻事的人總是傻子。”
  說得真確。
  “新娘舉行茶會,你也可以來,她們家喜歡聚會。”
  維元忽然說:“請帶我沾點喜氣。”
  “星期六下午屈氏路三號。”
  “一言為定。”
  維元不用可以穿得樸素,她沒有標異的衣裳,一套灰色的西服配平跟鞋就很好。
  王太太看到說:“太素了”,取出紅寶石耳環替她戴上。
  維元一照鏡子,駭笑,“像白相人嫂嫂,太過誇張。”
  王太太沒好氣,替她換上一副金色南洋珠。
  “媽媽,為什麽中年女子不再講究寶石設計,隻一味要求大……”
  “快去做人客吧。”
  維元先往名貴內衣店挑了一套粉紅色蕾絲睡衣,送給新娘作為禮物。
  到達屈氏路三號按鈴,一幫年輕女子出來開門,“快進來,明媚要講她的浪漫史了。”
  浪漫,是一個美麗的音譯,意思是喘氣,幻想小說,風流事跡,及戀愛。
  維元送上禮物,坐在一角,有姐妹斟出紅茶,遞上蛋糕,那巧克力蛋糕美味得叫人訝異,一方麵又傷心不能整隻吞吃。
  女主角出來了,眾人拍手,“明媚,明媚!”
  所有新娘都是公主。
  維元凝視她。
  隻見張明媚臉容紅粉緋緋,笑得喝不攏咀。
  她長得美嗎,見仁見智,她並不漂亮,可是維元許多女同事比她秀麗,她的皮膚略為深色,需要刻意化妝才不顯得粗糙,移民生活容易叫人心廣體胖,她也許可以減掉十五磅脂肪。
  無論如何,維元想,都不應當有人為她自殺。
  她籲出一口氣,許精神,你肯定做錯了。
  王維元似乎更加憐惜那個一度行差踏錯的年輕人。
  張明媚開始描述她的浪漫史,維元悄悄走到露台。
  女同事跟出來,說:“海港的景色一年不如一年。”
  維元說:“這個城市應該停止浮躁破壞性建設。”
  “看到張明媚了,不過如此。”
  維元點點頭。
  “所以,千萬不要為誰自殺,你死了也是白死,人家照樣嫁娶,賣弄幸福,還有,晚上睡得香甜。”
  維元又點頭。
  “要生活得好:住到山上去,架麥塞底斯跑車,穿紫貂,戴大溪地珍珠,擁有體貼丈夫及考試全甲的子女,活到一百歲那才叫成功。”
  維元笑得彎腰。
  “鬼才自殺。”
  這時客廳內爆出一陣笑聲。
  維元說:“我告辭了。”
  她的想法有稍微分別,生活得好是自己的事,不用做給別人看,不過,維元笑:要是有人無意看到了,她也沒有異議。
  她回辦公室處理文件,沒想到坐下就做到傍晚。
  上司看到她,她卻看不到任何人,全神貫注,為工作而工作,埋頭苦幹。
  做出報告草稿,她鬆口氣,走到樓下,看到連振合在等她。
  他伸手握住她的手,不願放開。
  自那日開始,他們正式約會。
  與別人不同,維元對他訴說很多心事,像“有一個男友小動作很多,拆我的信讀,偷配鑰匙,打開我抽屜來翻查,真叫人反感,立刻疏遠”等。
  連振合小心當大事那樣聆聽。
  他帶她去看新置的公寓,地方不大,但是設計精致,適合無孩夫婦好好地過三五年清靜生活。
  他說:“有孩子便不夠住,我們得搬到美加住平房,一萬平方尺前後園,打球放風箏跑步。”
  維元笑笑說:“我想都沒想過那麽遠,你千萬別怪我誤導你,我對主持家務及撫養兒童一點興趣也無。”
  “維元,差不多了。”
  維元涎著臉說:“我還小,不少人四十出頭尚扮演少壯派,我當然年幼無知。”
  連振合無奈,“這樣刁鑽,是因為知道我愛你吧。”
  維元點頭,“肯定如是,你不該迅速交心。”
  “同你,我不會玩遊戲。”
  維元說:“我深深感激。”
  接著幾個月,連振合變成王家常客,他帶來許多好點心,連王先生都表示欣賞:“我一向不吃零食,但是也覺得這袖珍綠豆糕美味無邊。”
  王太太說:“他這人平和,我喜歡他,比前兩位都好。”
  “維元呢?”
  “維元已準備嫁他。”
  “我看你得問問她。”
  案頭放著維元與連小生旅遊時拍的合照,背景是一座大雪山。
  王太太問:“歐洲好玩嗎?”
  “無驚無險,振合一早訂妥四星酒店,招呼周到,各處都有親友熱情招呼,沒有意外,我比較希望探訪小街小巷,他都反對。”
  “那多智慧,安全第一。”
  “逛大英博物館,人龍一長,他就拉我走遠。”
  “明智之舉。”
  “他會是媽媽的好男友。”
  “這是什麽話。”
  “在阿爾琴大理石浮雕前有希臘人示威:高喊《歸還文物,送回希臘》,那是人家雅典巴特農殿上一塊浮雕,硬是被英人阿爾琴盜竊偷到倫敦,兩百年後仍不願歸還,真正無恥。”
  “你也跟著喊?”
  “振合把我拖走。”
  “真虧得他,你倆感情可有激增?”
  “還好,他會是一個好丈夫,但是,我不想那麽早結婚。”
  “還早,不早了。”
  維元低下頭,她與他,沒有激情,恍然若失,這些話又不能在母親麵前說。
  連振合安排雙方父母見麵,那日是他生日,他一早在著名中菜館訂了房間,菜式給王先生王太太看過,王先生挑清蒸龍蝦,王太太選珍珠翅,大家都非常高興。
  王太太幫女兒挑了一套米白色套裝,一定叫她戴上紅寶石首飾。
  維元滿屋逃,她母親一直氣呼呼地追,像幼時逼孩子吃藥那樣,連振合笑得牙骹發酸,他從未見過那樣可愛的一家人,他願意同他們做親戚。
  晚會開始時很成功,大家有說有笑,菜式美味,香檳芬芳,可是,吃完熱葷,維元的手提電話忽然響起。
  她走開去聽,不一會回來,臉色大變,她說:“對不起,各位長輩,我有急事,要提早退席。”
  王太太發呆,這孩子輕重不分搞什麽鬼。
  王先生問:“是辦公室急事嗎?”
  維元不去回答,抓起手袋就走。
  連先生急說:“振合,你照顧維元。”
  這樣精心設計的一個宴會,就讓一個電話破壞掉。
  走到街上,維元氣急敗壞停一部記程車,“快,司機,趕往聯合醫院急症室。”
  連振合險些上不了車,他追問:“誰在急症室?”
  維元不回答。
  連振合握她的手,被她撥開。
  車子飛馳到醫院停下,她一個箭步往大門奔去。
  連振合付了車資,在她身後追。
  維元一進大門便對著看護說:“我找陳祖苗。”
  看護立刻說:“你總算來了,聽到沒有,他殺豬般叫你名字。”
  她帶著維元走進急症室,看到陳祖苗血淋淋躺在手術床上,頭部四肢均已固定,明顯曾經注射過鎮定劑,可是仍不停掙紮叫人。
  “維元,維元。”
  維元心酸,連忙俯身握住他手,“王維元在這裏,我是維元。”
  陳祖苗停睛一看,忽然流淚,“維元,不要離開我,讓我見你最後一麵。”
  維元急問醫生:“發生什麽事,是車禍嗎?”
  “不,他在夜總會門口被人尋仇,腹部胸腔中刀,需要縫合。”
  維元張開咀。
  “你放心,傷勢雖然恐怖,但沒有生命危險,他會得複元,我們現在替他清理。”
  陳祖苗仍然大叫:“維元!”
  “他叫得整個急症室病人不安,堅持我們打電話把你找來。”
  這時,連振合站在門口,把這些都聽進耳內。
  他臉色鐵青,把女友拉到一旁,“維元,這是誰?”
  “現在不是說話的時候。”
  “我有權知道。”
  “我從前的男朋友,已經許久沒有見麵。”
  “既然是過去式,那麽,他與你沒有糾葛,我們走吧,醫生說,他會活下去。”
  “我不能在這種情況下丟開他。”
  “維元,我們需回到宴會廳去,今日是你與我訂婚的日子。”
  維元意外,“我怎麽不知道,我不打算訂婚。”
  “指環我都帶身上,要當著雙方父母求婚。”
  維元搖頭,他錯了,他不該自作主張。
  她白色套裝上沾著鮮血,她猶豫片刻,這樣說:“你一個人回去安撫老人家吧。”
  “維元,我不相信這話會出自你口。”
  維元轉身。
  “維元,你打碎了我的心!”
  維元默默回到陳祖苗身邊,跟他往樓上病房。
  看護忽然微笑,“取舍很難吧。”
  “什麽?”心思混亂的維元抬起頭來。
  “幸運的你,兩個男子同時為你爭奪。”
  維元苦笑,“這不是揶揄我的時候。”
  維元看一看那臉容俏麗的看護,“會有的,叫你頭痛。”
  這時陳祖苗已昏睡過去,不再叫嚷。
  醫生替他小心檢查診治,梢後,他父母也來了,嚇得老淚縱橫,這陳某的確不孝。
  半夜,他醒來,仍然叫著維元。
  “我在這裏,你活著,死不了。”
  他安心地握著維元的手。
  “祖苗,人體有六十兆細胞,那是一之後十二個零字,每個細胞每日每秒都勤力運作,你才得以生存,人體是一個奇跡,你為什麽辜負它們?”
  陳祖苗無言。
  “祖苗,我與你關係已經終止,以後不要再叫我名字,令我尷尬,我有我的路要走,請你不要打擾。”
  陳祖苗落淚。
  “把壞習慣改一改,少去閑雜地方,承繼家庭事業,娶一名環球小姐,生六名子女。”
  陳祖苗忽然笑了,“遵命,維元。”
  維元擁抱他。
  “維元,我愛你。”
  “我也是,祖苗。”
  王維元逗留到天亮才走。
  清晨,她一身血,疲倦地躑躅到停車場,看到一列計程車停在那裏,她拉開排在首位那部車門,對司機說:“文靜路十號。”
  司機在倒後鏡裏看她一眼,開動車子。
  她一路不出聲,快到家時,才發覺車廂後座異常潔淨,前座司機位前並沒有計程器,也沒有執照,她驀然發覺,她乘坐的根本不是一輛出租車,這是一部私家車!
  維元驚惶地問:“司機,你去什麽地方?”
  司機微笑,“文靜路,快到了,你不必下車,我樂意載客。”
  “你是誰?”
  “我是蘇尉文醫生,剛才與你討論過傷者的狀況。”
  嗬,是他。
  維元貿貿然上錯車,幸虧遇見好人,否則後果堪憂。
  “對不起醫生——”
  “沒有關係,到了。”
  維元衷心說:“謝謝你。”
  “不客氣,喝杯熱牛奶,快快休息,明天再從詳記憶。”
  維元不住點頭,這幾句話叫她心暖。
  還想下車,她忽然聽見汽車收音機裏傳出一個男子傷感的歌聲,他這樣唱:“她說她會到舞會來,可是沒說幾時,她說她會愛你,可是沒說幾時,每個人都知道她的名字,因為當時她年輕……”
  維元睜大雙眼。
  人們原諒她的所作所為是因為她也還年輕嗎,她掩住胸口,嗬,老了怎麽辦?
  維元回到家,母親開門,嚇得退後一步,“血!”
  血已凝固,血小板氧化,變成鐵鏽色。
  維元坐下,“是陳祖苗,不關我事。”
  “不管你事你又趕著去。”
  “敬愛的母親,做人有一定的守則道義。”
  被敬愛的母親冷笑一聲,“你對他還有感情。”
  “我已經告訴他,別再找我,我實在吃不消了,他拉住我衣角,我不能向前走。”
  “你可有想過把衣服脫給他。”
  維元看著天花板,“我考慮把皮也剝下給他。”
  “那好,你甩難了。”
  維元問:“宴會可是不歡而散?”
  “唷,女兒,你還記得有個宴會,剛相反,四個成年人相談甚歡,原來雙方祖父母在當年的上海銀行是同事,說起往事,份外親切,吃甜品的時候,振合回來了,解釋你為公事絆住,他平和地喝了咖啡才走。”
  維元不出聲。
  “你看你欠人家多少。”
  “我去道歉。”
  “你換件衣裳休息一下才去吧?”
  維元匆匆淋浴更衣,不知什麽地方來的精力,居然又出門去找連振合。
  她大力敲門。
  半響他出來開門,光著上身,像在睡眠中被人吵醒。
  維元問:“公寓裏沒有其他人等吧。”
  他不出聲,靜靜看著王維元。
  維元說:“對不起。”
  他仍然不說話。
  維元說:“我向你鄭重道歉。”
  連振合歎氣。
  “我可以進來嗎?”
  他終於開口:“不可以,維元,我們完了。”
  “振合,我願意把陋習全改過:小性子,不守時,懶讀書,你看怎麽樣?“
  “我不會原諒你,你擊碎了我的心。”
  維元靜默一會說:“振合,父母辭世,我們才會心碎,穿梭機挑戰號升空兩分鍾後爆炸,我們才心碎,貧童衣食沒有著落,我們才心碎。”
  “維元,我們是完結了。”
  維元點點頭,她終於明白了,她的自尊心比她重要,換句話說,他並沒有她想象中那樣愛她。
  維元回頭就走。
  他當然沒有叫住她。
  維元回到家擁被大睡,她想到某一個晚上在大學聞到濃烈的煤氣味,傻歸傻,那才是一個懂得愛人的人。
  她輾轉反側時深深歎氣。
  第二天一早她還是去上班了。
  中午時分,同事問:“王維元,你男朋友換了車?”
  維元抬頭,“什麽?”
  “有一輛迷你穀巴房車司機打聽你在哪層樓上班。”
  維元呆一會,“不幹我事,我沒有男朋友。”
  同事笑著走開。
  “換了迷你穀巴?”另一個同事說,“快叫他載我們走一程,我也想買那部可愛的車子。”
  維元埋頭工作,她陸續在心裏自我檢討,一直到下午,終於籲出一口氣,想通了。
  她沒有錯,此刻,連振合有事,叫她,她也會趕去見他,做得到她一定做,這是她的脾性。
  下班,看到一輛小小白色穀巴車在門口等她。
  司機問:“小姐,去哪裏?”
  維元臉紅紅說:“蘇醫生,怎麽好意思。”
  同事們探頭探腦,維元隻得趕快上車。
  這輛汽車沒有一絲一毫像計程車,昨日一定是發昏,才會搭錯車。
  “去哪裏?”
  “請載我回家。”
  “那位陳先生情況良好,不日可以出院。”
  維元有點尷尬,“我樂意聽到好消息。”
  “親友溫情有助於病人與傷者複元。”
  維元唯唯諾諾。
  “你現在男友沒來接你?”
  維元啼笑皆非,這個年輕醫生好不多事,她索性坦白地答:“他不要我了,他認為我不可原諒,他說:‘我們完結了’。”
  蘇醫生忽然咧開咀,忽然他又覺得他不應該如此幸災樂禍,立刻收斂,“嗬,他小器。”
  “我不怪他。”
  蘇醫生試探地問;“你在訂婚宴中離席?”
  維元沒好氣,“那不過是雙方家長首次見麵吃飯。”
  “你打算回到陳先生身邊?”
  維元到這個時候才忽然明白這位蘇醫生的意思。
  她看清楚他:高大,碩健,粗眉大眼,精神奕奕。
  她這樣回答:“不,我與陳先生隻是朋友關係,但是,朋友需要你的時候,你也得回應他對不對。”
  “你做得正確。”
  維元說:“別人不原諒我,我也沒法子。”
  “可以喝杯咖啡嗎?”
  “蘇醫生,我想休息。”
  “下午六時就打算休息?”
  “正是。”
  “一時間失去兩個男友,你不想傾訴?”
  維元急好氣又好笑,“蘇醫生,你這麽空閑,你不擔心哪個病人的腸子掉出來?”
  “嗬,那是司空見慣的事,塞回腹腔,腸髒會自動重新排列安放,人體真是奇妙可是。”
  維元詞窮。
  汽車收音機在播放古典音樂,一直到回家,她都沒再說話。
  在家門,維元的手提電話忽然響起。
  是女傭氣急敗壞的聲音:“小姐你在何處快快回家來,太太不小心摔倒在地,痛得起不來,是否要叫計程車!”
  維元嚇一大跳,“我就在門外,馬上到。”
  她拉著蘇醫生的手,搶進屋去。
  隻見母親雪雪呼痛躺在廚房地上,分明是滑了一跤。
  她大聲說:“蘇醫生,幫個忙。”
  那蘇慰文醫生把握時機,奮力抱起王太太,把她放到長沙發上,安慰病人:“伯母,我是全科醫生,我替你檢查,不用怕。”又對維元說:“熱毛巾,止痛劑,溫水。”
  女傭連忙去拿。
  蘇醫生替伯母檢查過盤骨,腿骨及足踝。
  “伯母,我認為你隻是扭傷足踝,無大礙,為安全起見,請到醫院照愛克斯光,我打電話準備一下,十分鍾後出發。”
  他用毛毯蓋出伯母腿部,打電話與醫院聯絡。
  王太太不知這天兵天將從何而來,內心充滿感激。
  維元問:“爸呢,爸在什麽地方?”
  王太太支吾:“他出去了,約了老同事說故事。”
  維元頓足,隻得吩咐傭人跟著一起。
  到了急症室,人人認得蘇醫生,立刻獲得最好安排。
  王太太輕輕說:“以前我總是不明白,為什麽一些家長硬是要逼著子女讀醫科,今日我知道了。”
  梢後愛克斯光片子印出,蘇醫生對王太太說:“我的診治不差,伯母您隻是扭傷,好好休息,我給您處方止痛藥。”
  他出去了。
  王太太問:“他叫什麽名字?”
  維元答:“我們隻是萍水相逢。”
  “嗬,叫萍水。”
  維元無奈,“他叫蘇尉文。”
  蘇醫生又出現,“伯母,抱歉我不能送你回家,我另有病人。”
  王太太立刻說:“那麽,你周末來吃中飯。”
  維元跳起來。
  蘇醫生笑說:“我準十二時到府上。”
  這時擴聲器忽然喚名字:“蘇尉文醫生,蘇尉文醫生,蘭色警告,速往二樓。”
  他匆匆奔去。
  王伯母很滿意:“看到沒有,是個人才。”
  維元微笑。
  這時他才有時間尋找父親回家,幾個朋友都說沒見過他。
  一位老伯問:“維元,可有什麽重要事?”
  維元隻得否認:“沒什麽,打擾你了。”
  她有點奇怪,他們好象知道他在哪裏,可是如無要事,則不透露。
  王太太在一邊說:“我已經沒事,叫傭人做碗銀絲麵。”
  隔一會,有看護上門來,“蘇醫生讓我替王伯母做物理治療。”
  照顧得妥妥貼貼,但是王維元相信,他對每個病人都如此周到。
  王先生深夜回來,維元向他匯報,他立刻去探視妻子,維元這才放下心來。
  真是緣分,這蘇尉文一進門就可立奇功。
  星期天,他準時來到王宅,帶著名貴水果糖果鮮花,王家仿佛又熱鬧起來。
  維元像是聽到三姑六婆喃喃說是非:“維元,自學校出來,足足玩了幾年,男友如車水馬龍,可是,人家命好,又有醫生追求。”
  王太太問及一些風濕關節痛現象,蘇尉文一一作答。
  王太太遺憾,“同我那家庭醫生講的一模一樣。”
  大家都笑。
  蘇醫生說:“年紀大了體能自然退化,但機器適宜常動,才能保持運作良好。”
  飯後他陪維元坐在露台聊天。
  “我們的朋友陳先生已經出院。”
  “恭賀他,希望他改過自新,好好做人。”
  “維元,除出他,我們還有一個共同朋友。”
  維元揚起眉毛。
  “他叫許精神,由他請我照顧陳祖苗,因此我認識了你,我十分感激他。”
  維元呀一聲,下巴幾乎跌到胸口。
  冷不防她又聽到了這個人的名字。
  “你認識許精神?”
  “他與我自幼是鄰居。”
  維元說:“他已往美國進修。”
  “最近回來探親,我們見過一次。”
  維元專注地問:“他是否已經完全忘記那件不愉快的事?”
  “嗬,你也知道那件事,可憐的精神,每個人都聽說過,他快要成為傳奇。”
  “他忘記沒有?”
  “他現在很長進,忘記與否,除卻當事人,沒人曉得,但是,我知道他還沒有女伴。”
  維元忽然說:“我見過那位張明媚小姐。”
  “嗬,她。”
  維元說:“她即將結婚,神情愉快,完全不記得許精神。”
  蘇醫生也唏噓,“她不知精神為她心碎。”
  “咄,”維元答,“考試錯手拿丙級才叫心碎,上司升了庸人不升你才叫心碎,天下不如意事常八九,失戀等閑事耳,再接再勵。”
  蘇醫生微笑,“你是男士。”
  “這好象不大似讚美。”
  “我說的都是實話。”
  “你是醫生,你應當鼓勵許精神。”
  “我勸得咀皮子都磨破了。”
  維元點點頭。
  “那天傍晚,他走進實驗室,他說他看到椅子上搭著一條玫瑰紅的披肩,著詭異,就得它陪他上路。”
  維元張大咀合不攏。
  “他開啟煤氣,伏在案上,不久,平靜的失去知覺,可是,腦部仍有若幹意識,好似有人聲腳步聲……”
  維元沒好氣,“可有對父母歉意?”
  “有,蘇醒之後,第一件事便是向父母道歉。”
  維元低頭,不孝子。
  “他說他知道誰救了他。”
  維元一怔。
  “他不願意透露對方名字,他說一位女同學先發現實驗室漏煤氣。”
  維元不出聲。
  “後來他見過她,想向她致謝。”
  維元訝異,“他見過她?”不不,她可沒有見過他。
  他弄錯了人。
  “在畢業舞會中,他迎上前,與她招呼,可是,她不認得他,他唯有慚愧退下。”
  什麽,許精神就是那個神情憂鬱的年輕人?嗬,維元不止見過他一次,到此刻為止,她才知道他與許精神是同一人。
  這時王太太走近,“談什麽那麽投入?”
  蘇尉文轉過頭去,“我們在說一個朋友的戀愛故事。”
  王伯母坐下,“什麽歲數了,還談戀愛,過了廿一歲就該計劃將來,你說可是,蘇醫生,來,快告訴伯母,你家裏還有什麽人,多少兄弟姐妹……”
  維元站到欄杆邊。
  她真沒想到她已經見過許精神,他敏感傷懷的雙眼吸引她,她一直未能忘記他。
  王太太的聲音傳來:“你們出去走走。”
  維元回頭,“都會地窄人多,去何處?”
  “維元你可喜歡旅行?”
  維元回答:“有人帶隊,又自不同,與媽媽一起去。”
  王太太連忙說:“我的足踝不方便。”
  大家都笑了。
  王太太再接再勵約蘇醫生在下周末見麵。
  “媽媽,蘇醫生也許有其他事。”
  蘇尉文笑,“我有空,我樂意陪伯母喝茶。”
  維元送客人出門,她問:“蘇醫生,你可有許精神的地址?”
  “手頭沒有,需找一找。”
  又遇上了,這次,不知可有機會見麵。
  那一邊王太太喜孜孜,“尉文工作辛苦,請他時時來吃飯。”
  維元答:“他在急症室間隙,三十六小時輪更,哪有時間出來吃飯,不過在飯堂三扒兩撥,用咖啡衝下食道作數,王伯母你每周末叫他出現,他連回家見父母的時間都沒有。”
  王太太怔住,“這麽忙?”
  維元感歎:“不是每個人都要做急症室醫生或是無國界醫生,可是也提醒我們,做人毋須太瑣碎太自我小心。”
  王太太問:“你在教訓我?”
  “親愛的母親,女兒不敢。”
  媽媽隻比她大廿四歲,毫不違言,母女之間有代溝,但是,她們彼此相愛,能否溝通,實屬其次。
  接著幾天,維元專心工作,一日,在會議室裏,同事敲門進來,在她耳畔說了幾句。
  維元立刻站起來向上司道歉早退。
  她撲出去聽電話,膝頭撞到辦公桌,也不覺痛。
  電話裏是王宅女傭:“小姐,太太昏睡不醒,我推她不動。”
  維元急問:“王先生呢?”
  “沒見到他,好象一夜未歸。”
  “我馬上回來。”
  維元雙耳嗡嗡響,她團團轉,不知所措。
  同事大力拍打她背脊,“王維元,叫白車!”
  一言提醒滿頭大汗的王維元,她撥通蘇尉文的手電,好不容易把話說清楚。
  蘇尉文冷靜地告訴她:“你速速回家,我安排救護車與你會合。”
  同事說:“維元,你不宜駕車,我幫你叫街車。”
  在車裏,維元忽然覺得胸口劇痛,她用雙手掩住胸膛,嗬,像中了槍,她非得緊緊掩住胸口才不讓鮮血濺出,維元叫司機:“快,快。”
  她與救護車同步到達家門。
  救護人員立刻幫王太太急救,維元隨車,吩咐女傭好好看牢家居。
  在車上維元握住母親的手。
  王太太麵色灰敗,雙目禁閉,可幸還有呼吸。
  蘇尉文醫生在大門等待她們。
  他診治過病人,立刻說:“是小中風,是我疏忽,一並連上次摔跤都是中風,唉。”
  他立刻聯絡心髒科醫生急救。
  維元呆呆坐著。
  蘇醫生忽然問:“維元,你父親呢?”
  一言提醒夢中人,對了,老父在何處?
  她到處找他,終於,又聯絡到王先生的老友,“於伯伯,我爸可在你處?”
  “有什麽要緊事?”
  “家母昏迷不醒,躺在醫院裏。”
  “維元,你一直不知道?”
  “不知道什麽?”
  “你到大學路三號二樓,可以找你父親。”
  電話驟然掛斷。
  那是什麽地方?
  維元同蘇尉文說:“我去找我父親。”
  “維元,你最好不要走開。”
  “大學路離此不遠,我二十分鍾可回。”
  她一言不發叫了畫冊到大學路,在一幢公寓外叫司機稍等。
  她走上二樓按鈴。
  一個女傭人來開門,見是斯文年輕女子,笑問:“找誰?”
  接著,維元聽到她一生最熟悉的聲音:“不要亂開門。”
  不錯,那是她父親。
  他走出來,看到維元,呆住,他身邊有一個約三十餘歲女子,抱著個小男孩,也好奇問:“誰?”
  點光石火間,王維元明白。
  這是她父親另外一個家。
  維元覺得似有一噸磚頭落在她頭上,她頭骨被擊破,腦漿四射,又怕人見到恐怖,隻得嗚咽一聲,轉身就逃,她聽見父親叫她:“維元,維元。”
  她逃上原車,趕回醫院。
  維元一直喘氣,回到急診室,忽然嘔吐。
  蘇尉文扶住她,輕輕撫她背脊,喂她喝溫水。
  維元伏在醫生肩膀上,默默流淚。
  “別哭,別哭,伯母已經蘇醒,她無恙,可是要做搭橋手術,你可以進去看她。”
  王太太睜開眼睛,“哎呀,維元不哭,維元不哭。”
  維元撲到父親身上號啕大哭。
  王太太輕輕說:“尉文,你看她。”
  蘇醫生隻是微笑。
  “慰問,維元交給你了。”
  蘇尉文答:“伯母,你放心,我會照顧維元。”
  王太太這才轉過頭來,“維元,你都知道了。”
  “媽媽,媽媽。”
  “就是怕你傷心,所以瞞著你。”
  維元伏在母親身上,動也不動。
  王太太叫蘇醫生趨近,“實不相瞞,尉文,這個傻孩子趕剛發現她父親有外遇,他們已經有一個三歲大兒子。”
  蘇醫生吃驚,他隻有更加同情憐惜王維元。
  王太太說:“我雖然不是新派人,卻也知道,大人的事,與子女無關。”
  維元漸漸止哭,堅強地抬起頭。
  蘇醫生點頭表示讚賞。
  這時王先生推門進來。
  維元冷冷看著父親,一聲不響。
  蘇尉文示意維元走開,他們一起走到走廊。
  維元仍然一聲不響,她的手臂緊緊套住蘇尉文的手,把他當救生圈似抓緊緊。
  “你坐一會,我進去說幾句話。”
  有人看見王維元,笑說:“記得我嗎?”
  是那個急診室看護。
  她訝異地說:“你俘虜了我們最崇敬的蘇醫生?前兩任男友呢,都不要了?”
  維元沒好氣,“這亦不是揶揄我的好時候。”
  “第一號在受傷時嚎叫你的名字,第二號央求你回到訂婚宴上,第三號是蘇醫生?你若不善待蘇醫生,我們可不放過你。”
  維元忽然覺得萬分委屈,都怪她,全世界人都責怪她,本已雙眼紅腫的她再次落淚流滿麵。
  看護說:“喲,對不起,我玩笑開得太重了。”
  蘇醫生出來說:“維元,你爸媽有話同你說。”他瞪看護一眼。
  維元抹幹淚水,跟蘇醫生進病房。
  王太太說:“維元,拖了那麽久,我倆決定離婚。”
  維元垂頭。
  “我們仍然是朋友。”
  維元忽然提高聲音,“不必十三點兮兮學新派,他欺騙你出賣你離棄你,還做什麽朋友!”
  王先生說:“維元,我——”
  “輪不到你說話。”
  王太太說:“維元,他雖不是好丈夫,卻是好父親。”
  王維元哼一聲,“造成我生母如此大創傷的人,怎會是我的好父親。”
  王先生隻得說:“我稍後再來。”
  維元怒火衝天,她現在明白,人怎麽會殺人。
  她平靜單純的生活起了最大變化,心境像一鍋水遇熱沸騰,又像海洋中發生海嘯,翻天覆地,要叫她粉身碎骨。
  維元用手掩臉,不敢放下,但願以後都不用看這世界。
  她母親做手術的時間到了,蘇尉文醫生親自負責。
  維元對媽媽說:“你要百分百複元。”
  母親答:“那當然,我還要抱外孫,講故事給她聽,唉,唯一難題是我不想與親家分享這幼兒,我女所生的孩子自然歸我,他們也有女兒,毋須與我爭……”
  維元隻說:“是,是。”
  母親進手術室去了。
  維元到衛生間掬起冷水敷麵,她買了一大杯咖啡,在休息室裏靜候。
  忽然,有人拉她衣角,維元轉過頭去,看到一個三四歲大眼睛小男孩,穿著神氣的牛仔褲,正看著她呢。
  他這樣叫她:“姐姐。”
  維元抬起頭,發覺一個少婦站在她對麵,那正是她父親的新歡。
  一點不錯,小男孩正是她半弟。
  本來維元可以一手甩開小孩,可是寒窗數載,她一向自命知識分子,維元實在做不出,她不能辜負抄得密密麻麻的筆記本子。
  況且,那小孩是那麽可愛,正一臉笑意看牢維元。
  維元輕輕問:“你叫什麽名字,上學沒有?”
  “我叫維一,讀幼兒班,最喜歡的科目是算術。”
  那樣神氣活現,維元不禁考他,“二乘二是什麽?”
  “二乘二等於四,二除二等於一,二的立方是八。”
  維元驚歎:“嘩。”
  維一有什麽罪,維一是好孩子。
  這時,她母親忽然伸手招他過去,然後,她做了一個很奇怪的動作,她像日本人那樣,朝王維元深深鞠躬,然後,靜靜帶孩子離去。
  這是道歉嗎,千言萬語,純屬多餘,傷害已經造成,無可彌補,不過,她這一鞠躬,叫維元心中好過一點。
  還有,那個精靈的小男孩,維元想把他捉回家好好攀談。
  稍後,維元的父親出現,坐她對麵。
  維元渾身不自然,不想與他共處一室,她站起來離去。
  “維元。”父親叫她。
  即使他遇溺叫她救命,她也不會理他。
  她走到樓下鬆口氣,隻見護理人員不聽把損手爛腳的傷者匆匆送進急症室,有一個機車失事少年,頭顱幾乎已脫離頸部,隻餘一些皮渣連接,血汩汩冒出,可是他眼珠子還會轉動,維元想問:您痛嗎,刺激嗎,下次還會再試嗎。
  有人把手搭在她肩上,她一看,正是蘇尉文,她很自然地與他擁抱一下。
  “伯母無恙。”
  “我去看她。”
  “她尚未蘇醒,你且回家休息。”
  “請你陪伴我。”
  “維元,我還有病人。”
  “是那個頭顱即將掉下來的少年嗎?”
  “他的頭尚有頸骨連接,且神氣並未傷及大動脈,我們會將之縫合,他的胰髒破裂引致內出血,反而值得憂慮。”
  維元點點頭,“我先回家去。”
  蘇尉文拍拍她肩膀。
  家中,女傭正在擔心哭泣,維元安慰她幾句,叫她煮白粥,並且找出肉鬆腐乳,預備帶去醫院,養女千日,用在一朝。
  女傭到醫院見到太太無恙,喜極而泣。
  一個在她家做了三年的工人還比她父親有情有義,多麽諷刺。
  母親尚未可以進食,隻是呼痛。
  看護送來冰淇淋,“蘇醫生請王小姐吃。”
  王太太也想嚐一口。
  維元忍不住輕輕問:“為什麽不離婚?”
  王太太一怔,維元以為她不會回答,她們老一脫的人慣於因循,總有說不盡的理由:家庭、孩子、處境……
  誰知王太太卻這樣說:“說來說去,還不是問王漢銘要生活費,我又不會到茶樓洗碗碟,或是去工廠做縫衣,簽下離婚書,搬一個家,叫做爭氣?拜托,戲文做給誰看。”
  沒想到王太太理由充份,維元惻然。
  “你一個表姨同表姨丈離婚,仍然天天用他的司機與平治,不但可憐,且添三分可笑。”
  “為什麽此刻又決定分手?”
  “被你拆穿了,為著向你交代,隻得清清楚楚辦手續。”
  維元開始覺得整件事裏有黑色幽默。
  “維元,你不同,你有職業,有收入,你經濟獨立,你才有婚姻自主。”
  王維元這才明白,原來婚姻自主能力,不是挑誰結婚,而是能夠結束一段醜陋腐化的感情。
  “我會鼓勵女兒動輒拍案拂袖離去嗎,當然不是,我祝福你五世其昌,母慈子孝,可是,萬一火燒眼眉,你有逃生的本事。”
  維元按住母親的手,激動得說不出話來。
  有人說:“冰淇淋統統融化了。”
  維元轉過頭去,原來是蘇醫生。
  在異常情緒下,一個星期後,王維元決定與蘇尉文結婚。
  王太太已經出院,且也辦妥離婚手續,王先生搬出去組織小家庭,整件事平和解決。
  維元不想到任何地方度蜜月,她哪裏都不想去。
  她也隻有一個條件:婚後繼續工作到五十五歲退休。
  他倆簡單公證結婚。
  簽字之際,看見後排有一個人偷偷張望,那是她的生父,可惡,還假裝不是壞人,還假冒關心前妻之女,虛偽的假人。
  婚後,仍然像約會一般,各歸各努力工作,分頭上班,隻不過每晚在家見麵。
  有時蘇尉文半夜自醫院回來,維元很想盛一碗娘家送來的雞湯給他,但是有心無力,終於轉身再睡。
  周末有時見得了麵,有時不,維元主要任務是回家陪伴母親。
  母親問:“婚姻生活還好嗎?”
  維元答:“很好。”
  “願聞其詳。”
  “嗬我倆整天糾纏,愛撫接吻,瘋狂浸淫在情欲之中,不能自已。”
  王太太笑,“那我放心了。”
  維元大口吃著母親做的肉絲炒年糕。
  “你學會做羹湯沒有?”
  “我一向會做羅宋湯及炒雞蛋,媽媽請勿為瑣事流汗煩惱,我們應努力重生。”
  “新派主婦容易做。”
  “禍福無門,唯人自招。”
  “三叔娶媳婦,籌備經年,到今天尚未敲板,一會頭飾不對,一會嫌蛋糕不美,帖子印壞了,巴黎的婚紗設計師誤了期,新居尚欠裝修……不知怎地,手忙腳亂,死挪亞上方舟。”
  維元接上去:“然後三個月就分手了。”
  “維元,噓。”
  維元知道她開始苦澀,她的婚禮沒有細節,她選擇簡約,重病母親希望她結婚,維元便決定結婚,還有,維元想父親知道:閣下走了,我們母女能找到幸福,而且,不允你參與。
  事後想起真是一種幼稚無力的抗議及示威。
  他老人家會在乎嗎,當然不,他一早有了新家庭,待小維一舉行婚禮時,他老當益壯,不過七十出頭,那時才高興未遲。
  “你拍了結婚照沒有?”
  維元搖頭:租來白裙白紗,在布景板的園林景色前情深款款拍照,印製成油畫般,放到三乘四尺大,掛狹窄的公寓內?維元嗤一聲笑起來。
  維元吃一驚,她對世事越來越諷刺,這不是好現象,現在,自王維元雙眼看出去,世上幾乎沒有好事。
  她得掩飾這個轉變,因此維元變得更加沉默。
  她慶幸丈夫的父母一早移民加國,她免許多繁文縟節,可是,過新年之際,他們還是決定去探親。
  王太太千叮萬囑:“不說話不要緊,一味微笑,禮多人不怪,禮品到了那邊才買,挑最大及最名貴的,媽媽支持你,多穿衣服,那邊動輒攝氏零下十度八度,入鄉隨俗,人家反皮裘,你穿羽絨好了。”
  “媽媽,不如你也一起旅行。”
  “我不去了,一個人,有什麽意思。”
  “媽媽還有我與尉文。”
  “你們是一對,我更不想軋在當中。”
  “那你自己總得有正常消遣。”
  “我已參加小組麻將會議。”
  維元笑,“我幫你到古玩店裏找一副象牙麻將牌。”
  “玩得開心點。”
  維元收拾冬衣時看到那條玫瑰紅手織披肩,“久違了”,她心裏說,她把它搭在肩上。
  她提著行李回到自己的家。
  尉文問她:“你終於正式搬過來了?”
  真沒想到他如此幽默。
  好幾個月了,要什麽仍然回娘家拿,又時時回娘家拿,又時時回娘家過夜,仿佛尚未結婚。
  維元聽母親忠告,微笑不語。
  丈夫躺到她身邊,“為什麽我覺得你不開心?”
  “我最高興之際也不會學洋婦那般手舞足蹈大聲尖叫。”
  “尉文,我並非不快活,我人生成績表上沒有紅字,科科甲等:自幼得父母鍾愛,學業有成,下年度可望升級,又有婚姻,夫婿且是專業人士。”
  多好多美滿,但是為什麽心底老是覺得失落。
  “我幫你注射感冒針才出發。”他一向實事求是。
  維元把頭枕愛丈夫手臂上,“我們會白頭偕老嗎?”她一貫思潮飄渺。
  “維元,我已有白發,我相信不是難事。”
  維元緊緊擁抱著丈夫,結婚總好過不婚。
  抵達北國那天是十二月三十日,除夕早一天,氣溫零下三度,他們沒有麻煩家人接飛機,租了車子直接往酒店駛去。
  試想想,半夜三更,勞駕家人雪夜危險駕駛來回飛機場接送,是多麽討厭,維元一早決定要做得比任何人更加獨立。
  她站在酒店露台上看天降瑞雪。
  “奇怪,天地在白雪籠罩下特別清麗。”
  “明天一早我們到爸媽家去。”
  蘇尉文有兩個弟弟,分別廿二歲與二十歲,都還在大學裏。
  維元問自己:你在大學裏最希望得到什麽?答案是性能高卓汽車一輛。
  她建議:我倆合股送一架吉普車吧。”
  母親說禮物越大越名貴越好。
  尉文笑,“送兩架手提電話才真。”
  “送手表,要不,禮券或獎學金。”
  “送幸福最好。”
  維元說:“幸福不如快樂。”
  “兩者有分別嗎?”
  “有,幸福是過好日子,快樂……快樂是快樂。”
  王維元的生活中,除出快樂,什麽都不缺。
  第二天一早,維元到夫家拜會長輩。
  她有意外之喜,蘇家環境比她想象中更好,人人知書識理,都有千金難買的幽默感,兄弟見麵說西班牙語,非常特別。
  這一家人根本不需要任何禮物。
  人多熱鬧,他們拍下許多照片,又到處遊玩,維元最喜歡一個藏在高山冰川裏的湖泊,像一顆藍寶石一般,叫做露意思湖。
  尉文兩個弟弟活潑可愛,努力把大嫂寵壞,他們把維元連椅子抬起,自客廳搬到書房,像抬轎子一般到處走,煞是好笑,他們又稱她為太太、女士,逗得維元合不攏咀。
  她自幼一個人長大,沒有兄弟姐妹也不向往他們,今日忽然享受現成的天倫之樂,十分感恩。
  他們一家人時時到議價海鮮店吃龍蝦:新鮮大西洋龍蝦,自海中撈起直接進入廚房,敲暈了燴熟,用手掰開來就吃,野蠻行為甚受環保人士非議,但是食客那裏顧得了名譽。
  因為實在美味,維元幾乎天天坐在那裏,不過那樣盡情亂吃,也不見得立時三刻就胖。
  她愛煞這蘇氏一家人。
  一日,她披著玫瑰紅披肩,在廚房喝咖啡,看尉文在後園洗車。
  汽車收音機又傳出歌聲,是維元不甚喜歡的鄉鎮樂,女歌手如泣如訴地唱:“我想到欺騙你,但是又怕你離去,有人邀我共舞,在我耳畔細訴,香檳及軟語,我也心動,可是一想到辜負你,就知道你會離去,我即時離場,不敢荒唐……”
  維元微微笑。
  是有這種女子的,無論在何處出現,總會像花蜜吸引蜜蜂似,團團圍住一大班異性,真幸運。
  尉文看著妻子,“你開心得多。”
  維元點點頭,伸一個懶腰,站起來幫丈夫做咖啡。
  “上一代的事,不必理會太多,你有你自己的生活,廿一歲之後,你需對自己負責。”
  “是,先生。”維元必恭必敬。
  這時二弟忽然叫:“大哥,你有訪客。”
  尉文說:“我出去看看。”
  忽然想起什麽,他在妻子額上輕吻一下。
  假期快要結束,他們又需回去做工蟻。
  蘇尉文在會客室看到老朋友,高興得喊出來:“精神是你,真是新年最佳禮物。”
  他倆緊緊握手。
  可不就是久違了的許精神,許久不見,他長得紮壯,臉上也有笑容。
  “你是路過還是特地看我?”
  “我沿路探訪朋友,先是老教授,再是樂講師,還有大傻大塊頭及大冬瓜,現在輪到你,最後一站去探嘉麗斯。”
  “嘉麗斯做了修女?”
  “是,人各有誌。”
  他們兩人不住拍打雙方肩膀。
  許精神喝著咖啡問:“好家夥,你結了婚?”
  蘇尉文點點頭,“我介紹你認識她。”
  “一定是個美女。”
  尉文大笑,“是,膚淺的我們都喜歡皎潔亮麗的女子。”
  “真替你高興。”
  “你呢,精神,你可有對象?”
  “我還好,我正在約會,陳祖苗怎樣?他用點郵向全世界投訴你並非君子。”
  尉文沒好氣,“他誤會了。”
  精神心想,她一定是個美女,隻有那樣的女子,走到哪裏,都有異性如蜜蜂圍住花蜜似團團轉。
  “我介紹她給你認識。”
  蘇尉文帶老朋友走進廚房,不見妻子,卻看見那條披肩搭在椅背上。
  尉文問兄弟:“大嫂呢?”
  “下雪了,她出去踏雪。”
  蘇尉文不以為意,他身後的許精神卻雷擊似呆住。
  他認得椅背上的玫瑰手織絨線紅披肩,因是家庭勞作,它獨一無二,花式獨特。
  隻聽得蘇尉文笑說:“披肩在此,人卻走了出去,凍破皮。”
  許精神把那一個傍晚的記憶又勾了起來:他靜靜打開門,走進實驗室,反鎖大門,走近長桌,開啟煤氣喉,寬敞空蕩的實驗室裏,一張椅背上搭著這條玫瑰紅披肩,顏色亮麗,似打算陪伴他。
  據說,是披肩救了他,披肩主人不舍得它,才折返尋回,順帶發現了他。
  許精神定一定神,他的聲音微顫,不過旁人可聽不出來,“這條披肩,屬於你的夫人?”
  “是,她叫維元,我有預感,你倆會談得來。”
  王維元,果然是王維元,許精神的雙手無法控製地籟籟發抖。
  許精神努力驅逐多時的憂鬱在該刹那全部回歸,他忽然輕輕拉住朋友手臂。
  尉文詫異,“什麽事?”
  許精神低聲說:“不要打擾她,我隻得十分鍾。”
  “什麽?精神,我以為你會留下住宿一宵。”
  “不,尉文,我趕下一班飛機。”
  尉文好不失望,隻決愕然,許精神出現的時候,神情愉快,刹時間卻陰霾滿布,決定告辭,這是怎麽一回事。
  尉文體諒朋友,許精神的情緒一向不算穩定,需要容忍,他送精神到門口時已經釋然。
  他這樣說:“有空來看我們。”
  許精神上車開動引擎,自車窗伸出手來與尉文握手,就這樣走了。
  蘇尉文聳聳肩。
  他身邊有人問:“誰,來去匆匆,好似一陣煙。”
  一看,是維元,她溜達回來,頭發與雙肩沾著雪花。
  尉文揮去她濃眉上白雪,“我們進去吧。”
  維元說:“真懊惱,過兩日要回家了,又得起早落夜上班下班,討厭之至,做人,即使幸運像我們,也十分辛苦。”
  尉文微笑,“那麽,可考慮即時退休。”
  維元又說:“成日在家,那多悶。”
  她順手取過披肩,圍在肩上,玫瑰豔紅襯著她雪白皮膚,十分好看。
  她做了幾杯熱可可加棉花糖,分給坐在電視機前的大弟小弟,他們回敬一大缽爆穀。
  維元問:“看什麽節目?”
  “發現台研究挪亞如何在短時間內把地上所有動物一對對帶上方舟。”
  維元說:“實質並無可能,人力物力有限,即使核電發動航空母艦,也載不動這許多動物。”
  大弟說:“發現台說可能選擇性帶了二百對。”
  尉文笑,“你們腦筋得轉個彎。”
  小弟詫異問:“大哥你有意見?”
  維元靈機一動,“恩,也許不是動物肉身,可能隻是動物的去氧核糖酸。”
  大弟拍手笑,“大哥大嫂思路相同。”
  小弟讚歎;“這樣說來,方舟容積也毋須很大。”
  “可是,即使是采摘遺傳因子標本,也需曆時十年八載。”
  尉文又笑,“不必勞駕挪亞先生。”
  “此話怎說?”
  維元大笑,“誰創造天地萬物?挪亞可以問他要標本呀。”
  “嗬,這理論有趣,我會知會發現台。”
  “達爾文門徒或許會有異議。”
  “他們思路不同,他們祖先是尼安陀人,哈哈哈。”
  就那樣,愉快消磨整個傍晚。
  維元掛念獨居母親,她打電話回家。
  “媽媽,我們隔兩天回來。”
  隻聼窸窸窣窣搓牌聲,維元忽然放心,母親有伴。
  果然,王太太說:“稍後再與你講,我正搓牌。”
  維元但望老媽蹉跎牌桌,廢寢忘食。
  那邊蘇醫生也接到電話,許精神告訴他:“我已在飛機場。”
  “自己當心,下一站是何處?”
  許精神卻這樣問:“尉文,你們快樂嗎?”
  尉文據實回答:“我們十分幸福,對婚姻生活百份百滿意。”
  “我祝福你們。”
  “精神,可別失去聯絡。”
  這時,雪下得比較急,過一會,行車道鋪了一曾糖霜,根本不察覺曾經有客到訪。
  他們回程那日大雪,可是蘇家暖烘烘全體出動送他們到飛機場,千叮萬囑:“記得這裏也是你們的家,明年帶孫兒一起來。”
  維元十分感激,可是,卻不考慮懷孕。
  剛下飛機,尉文已經接到醫院急召:公路巨型交通以外,三十餘人受傷。
  他把行李交給妻子,趕回急診室。
  維元返回娘家,她把髒衣服交給女傭洗熨,接著淋浴吃點心,陪母親聊天說笑,又睡了覺,天亮才拎著清潔衣物回公寓。
  尉文尚未回來,維元也習以為常。
  她自行李中取出鍾愛的披肩收回抽屜,又把其餘衣物放好。
  維元讀完早報,蘇醫生才滿臉倦容地返轉,一聲不響倒在床上,扯起鼻鼾,維元走近床邊輕聲問:“你不喝杯蘋果茶?”他卻跳起來,緊緊擁抱妻子。
  維元考慮辭職,卻舍不得工作,她酷愛有收入的感覺,在要緊關頭,又可以說:我不多講了,我要上班,逃避許多是非。
  睡到十二點,也是一天,每朝六點半起床,到底比較精神。
  於是,維元神氣活現地穿上套裝每朝上班,過了農曆年,升職名單上有她名字。
  能力得到認同,維元十分歡喜,母親做了一桌好菜為她慶祝,那晚,父親電話賀喜。
  “維元,我請你吃飯,我們見個麵。”
  “不用了,謝謝。”維元聲音冷冷。
  “維元,我很掛念你。”
  維元這樣答:“不用客氣。”
  他已經作出取舍,不能同時擁有兩個家。
  母親問:“那是誰?”
  “打錯號碼。”
  “錯號找你多次,想與女兒見麵。”
  “媽媽,他以另有妻兒,我隻懊惱,在那段日子內,受他蒙蔽,與他嘻嘻哈哈,似個十三點。”
  門鈴一響,母親的朋友來了,先喝茶,然後反複研究今年皮草樣子,接著打牌。
  蘇醫生下班來接維元,她才回家。
  他好奇問:“媽的日常開銷,仍然由你爸支付?”
  維元臉色突變,她覺得極端被冒犯,非常不高興,可是蘇尉文卻沒有察覺。
  傻小子繼續說:“你爸支撐兩頭家,不知是否吃力。”
  維元看著窗外,再也不說話。
  蘇尉文以為夫婦間閑話家常純屬平常,料不到維元仍有許多禁忌。
  維元回到家換件衣服預備外出。
  “你還出去?”
  “公司有人當更,我帶些點心去慰勞他們。”
  她並沒說謊,她買了精美點心如燉蛋鮑魚粥及西式果子送上辦公室,然後一個人在華燈初上的銀行區踱步。
  時裝店職員見她路過開門出來招呼:“王小姐,快進來,今年新到平跟鞋款式你會喜歡,謝天謝地,高跟鞋終於不流行,有許多人會傷心呢。”
  傷心,嗬,小姐,維元想,你不知什麽叫傷心。
  正像小女孩不小心割開手指雪雪呼痛,母親說:“維元,你不知什麽叫痛”,在生產時或丈夫離家永遠不返時才叫做苦楚。
  維元坐下,店員把可愛的平跟鞋一股腦兒取出。
  “王小姐,你仍是穿六號鞋吧。”
  “王小姐。”有人輕輕叫她。
  維元抬起頭,“振合。”原來是老朋友。
  連振合穿著便服,看上去舒服熨貼,叫王維元放心,有什麽比舊情人淪落潦倒更令一個女人尷尬呢,維元隻希望他們全體步步高升,名成利就,然後,她會在適當的時刻閑閑地說起:“嗬,他,我們約會過整整一年呢。”
  連振合此刻神清氣朗,叫維元高興,他坐到維元身邊輕輕問:“結婚了?”
  維元點點頭。
  “那人險些是我。”
  維元佻皮微笑,“你看你多僥幸。”
  連振合伸出手去,想撫摸她的臉頰,終於不敢造次,她此刻已為人妻,同他一點關係也沒有了,想到這裏,他胸腔一陣炙痛。
  他低聲說:”聽講,你嫁的並不是那個嚎叫你名字的人。”
  “不,不是他。”
  連振合頹然,“那麽,我誤解了你,我喪失機會,我咎由自取。”
  維元微笑不語。
  這時,法國店裏音樂輕輕播放一首法文歌,女歌手低聲吟唱,連振合問:“你會法文,她在唱什麽?”
  維元側頭洗聽,多年不用,法語已經生鏽,可是她還是輕輕翻譯:“‘換他的微笑,我的日與我的夜,換他的微笑與咀唇……’”
  “法國人最會說話,她的一起,去換她的微笑。”
  “Pour ton sourire。”
  “維元,你叫我心碎。”
  維元溫和地答:“才沒有,你的自尊心或許受到若幹損傷,很快複元。”
  這時,有人提著大包小包過來叫他:“振,振。”
  心碎的他立刻跳起來匆匆說聲再見便隨那女子離去。
  維元臉上笑容像漣漪般漸漸擴散,終於笑不可抑。
  她也拎著五六雙新鞋回家。
  丈夫看見她回來才放心。
  那晚,維元做了一個夢,在夢中穿校服的她隻得十六七歲,與不知名的同學嘻嘻哈哈說笑,突然,她們都跟著男朋友走了,隻剩維元一個人獨坐校園。
  但是,年輕的她內心卻充滿憧憬,她深信有一個深愛她的人在某處地方等她,此刻,她還不知道他是誰,夢中少年的她愉快地站起唱歌跳舞。
  維元驚醒,夢中愉快感覺仍然殘留,叫她覺得份外淒涼。
  維元握緊拳頭,嗬,她不想到五十歲時還做這樣的夢,她起床收拾一下,看見天亮了便搬回娘家。
  她母親並不是不歡迎她,但是一味死勸她回家。
  “你有一個表姨,以為鬧著玩,吵架後自家裏搬到酒店住,誰知兩天之後她丈夫收拾了三大奩衣物送往酒店,意思是說你再住久些,最好別回來。”
  維元笑問:“後來呢?”
  “離婚了,兩人都再次結婚,各有家庭。”
  “誰過得好些?”
  “女方,她學會做生意,此刻已是個小富。”
  “快樂與否,不能以金錢衡量。”
  “我可愛的女兒維元,可是,環境窘迫的人實在很難開懷。”
  維元不出聲。
  “女兒,回家去吧。”
  話未說完,蘇尉文的電話已經追來。
  “說我不在,我上班去也。”
  “啊會追到你辦公室。”
  王維元歎口氣,“他次不會,他有許多甩手斷腳頭皮鏟爛眼珠撞脫的病人等他救治。”
  回到公司,如常斟了黑咖啡喝,今日卻出了事,維元胸腔不適,忽然嘔吐,幸虧她眼明手快,搶過塑膠廢紙籮,才不致弄髒地板,這一吐倒也徹底,一並把早餐也嘩嘩聲嘔出。
  同事聽到異聲過來看視,“維元,小心身體,”她幫她搓背,“看了醫生沒有?”
  維元莫名其妙。
  同事笑說:“恭喜你,可知是男是女?多休息,記得喝牛奶,戒煙酒。”
  維元一聽,魂飛魄散,怔怔地落下淚來。
  “你回家休息吧,你情緒有點不安。”
  “我去看過醫生即返。”
  維元坐在相熟的醫生處,看護替她做了一項簡單測試,愉快地說:“王小姐,不,蘇太太,你將升格做母親了。”
  維元低下頭不出聲。
  忽然之間看護說:“咦,蘇醫生也來了。”
  蘇尉文走到妻子身邊坐下,歡欣若狂,“你為什麽不早說?”
  “我也是剛知道。”
  “難怪你情緒上落不安,我應猜到,是我粗心。”
  維元歎口氣,說不出話來。
  從此責任可大了,肩上仿佛已有千斤,一個活生生小人兒事事黏著她,七廿四,永不分離,王維元深呼吸。
  醫生笑著伸手招他們:“恭喜。”
  蘇尉文的咀咧得自一隻耳朵到另一隻耳朵。
  維元驗雪量血壓照超聲波,胚胎已有七周大小,活潑健康。
  維元輕輕說:“像我就很笨。”
  醫生答:“健康快樂已經足夠。”
  “讀書呢?”維元忽然擔憂。
  “一般課程設計給一般兒童學習,略為用功,一定可以應付,我肯定你倆有足夠智慧,並不希望子女做天才,所以,一切順其自然好了。”
  維元茫然轉過頭去看牢丈夫,:可要提前教微積分及拉丁文,今日可是報名的時候?”
  大家都笑出來。
  維元又問:“你怎麽有空跑出來?”
  “本來是沒有,正替病人按摩心髒,後來還是覺得家庭重要,立刻丟下那顆心。”
  要是同蘇尉文分手的話,維元最想念的會是那一對好弟弟,然後,才是他的幽默感。
  “回家休息吧。”他摻扶她。
  “不,下午還要開會。”
  維元堅持會公司上班。
  會議中上司發出一張名單:“天天有人在總署門外遞抗議信,同事們將輪流接信,不得推搪,記得:麵帶微笑,沉默是金,弱勢政府,請多容忍。”
  大家都苦笑。
  有同事說:“今日輪到我。”
  “那你下去吧,今日抗議削減老人津貼。”
  下班時分維元母親滿麵笑容來開門,“維元,我高興得吃不下睡不著,你放心,一切由我負責,我有經驗,包我身上,你盡管長肉好了。”
  維元啼笑皆非。
  母親已經燉了清雞湯,連傭人都笑得合不攏咀。
  “可要辭工在家休養?”
  維元立刻這樣說:“不,我堅持工作。”
  “不怕辛苦?”
  “在家無聊才叫難忍,我毋須提早享福。”
  “那好,凡事小心。”
  蘇尉文想一想:“我也搬來一起住,以便照顧。”
  維元卻說:“你作息沒有定時,別騷擾我們。”
  尉文敬畏妻子,隻得說是,暫時分居。
  維元自覺一切如常,照常上下班,同事知她懷孕,十分疼惜,已紛紛采購可愛的嬰兒衣物玩具用品,又代她做粗重工夫,文件都不用她拎。
  她們都知道王維元的苦日子很快來臨,嬰兒出生後她恐怕連坐下的機會都沒有。
  那一日,與任何普通一日沒有分別,遊行抗議隊伍從鬧市出發,一直步行到總署,拉起橫額,叫著口號。
  早幾日他們已經接到警方通知會有這件事,已作出準備,沒想到隊伍如此龐大,布條上用電腦鋼印製中英文大字標語“打倒一人專政”。
  這年頭,同以前用粗毛筆寫標語大大不同,最重要是用英語,好讓國際傳媒全部看得懂,叫全世界的人知道這件事。
  今次輪到王維元接抗議信。
  維元等群眾齊齊在樓下,看過形勢,她說:“人數比警方估計為多。”
  “警方已加強人手。”
  “為何人數暴漲?”
  “警方知會:室內大運動場停電尚未收複,下午一場球賽被逼取消退票,鼓噪人群與抗議隊伍匯合。”
  “可是,兩者是毫無相幹的事呀。”
  同事答:“不,兩者都是娛樂。”
  “嗬,都會情緒如此不安。”
  “說得好。”
  “我們下樓看看。”
  同事猶疑,“維元,不如你坐辦公室裏,今日由我代你。”
  維元笑,“我又不打算把今日薪酬給你。”
  兩人乘電梯下樓,已看到人群擠逼,互相碰撞。
  維元說:“知會上頭,請警方支援。”
  人群揮手齊聲高呼:“打倒,打倒,打倒!”
  維元真想問他們:打倒誰呢,那人倒下,由誰代替?是你們嗎,你們可以做得更好?
  維元在記者群中看到美國有線電視網絡的亞洲辦事處綜觀千諾,她踏前一步,想與他了解情況。
  就在這時,有人伸手拉住她衣袖,維元身軀失去平衡,向前摔去,這時假使有人援手,原本可以拉得住她。
  可惡的是,不單無人伸手,反而都退開一步,好讓她摔個四腳朝天。
  像電影中慢鏡頭般,王維元朝地上跌去,霎時,有一雙強壯手臂,緊緊抱住她,不致叫她在記者鏡頭前出醜,他用力把她拉到一邊,這時兩人一齊被人群壓到牆角,透不過氣來。
  警員用喇叭警告推撞民眾,那人沉聲說:“王小姐,你收了信快回樓上去,情況似已失控。”
  他幫維元取到抗議信,替她開路,好讓她回到辦公室。
  維元向他道謝:“謝謝你。”
  他轉身又小時在人群裏。
  維元問同事:“他是誰?”
  “總督察楊誌佳,今日穿便衣。”
  另有同事叫:“維元,上司要見你。”
  老板臉色凝重,“維元,隻有你一人諳電腦繪圖,請把現場情況簡單示意,連同情報,寫一個初步報告,好讓我遞給林秘書。”
  “明白。”
  “一小時內完成。”
  維元立刻全神貫注開始工作,她運鍵如飛,一邊寫一邊讓上司批閱,全組人不發一言,忙碌修訂報告。
  林秘書已幾次再番來電催促:“周先生想知道現場估計。”
  他們十萬火急把報告電傳到秘書辦公室。
  上司微笑說:“比警方早。”
  大家鬆一口氣,互相擊掌。
  但是群眾沒有散去的意思。
  同事給維元一杯熱牛乳,維元喝一口,覺得胸腹略寬,她籲一口氣,忽然看見同事一臉驚惶,不能言語,伸手指這桌底。
  “什麽?”維元也低頭視察。
  她呆住,柚木地板上有一大灘紫黑色血液。
  維元本能地想站起來,下盤卻酸痛乏力,不能動彈。
  電光火石間她明白發生了什麽事。
  同事悲鳴:“嗬,維元。”
  她轉頭大聲叫:“救人,救人,快叫白車!”
  她與另外一人摻扶起維元,有人取來披肩裹住維元。
  維元一陣暈眩,眼前金星亂冒。
  她聽到另一頭有同事歡呼:“警方報告足足比我門遲了十五分鍾,且無圖解,也不夠詳盡,高下立分。”
  維元失去知覺。
  她醒來時已躺在醫院病床,聽見母親輕輕哭泣聲。
  有人走近,是維元上司,她歉意得幾乎老了十年,“維元,對不起,我不知道,否則不會派你參與行動。”
  維元蒼白而吃力,“不不,是我身體不夠紮壯。”
  上司叮囑:“你好好休息。”
  她留下祝福離去。
  維元母親說:“女兒你還年輕……”泣不成聲。
  維元反而要安慰她:“媽媽,不要難過。”
  醫生來了,“維元,蘇尉文在手術,他馬上就到。”
  話還沒說完,蘇尉文已經推門進來,他吻妻子雙手,“你沒事就好,以後還有許多機會。”
  每個人都對她那麽好,維元無言,當天晚上,夜闌人靜,她才痛苦一場。
  過兩日,她出院,在家休養幾天,便回到辦公室。
  原來的座位空空如也,維元驚疑,莫非已偷偷調走她?
  這時上司迎出來,“維元,早,”他開門見山說;“你升級了,現在坐我鄰室,快來看新辦公室。”
  同事們竊竊私議,維元耳尖,聽到一句不該聽見的話:“這可是一條人命換回來的呢。”
  維元心中一下刺痛;她不出聲,走進上司鄰室坐好。
  當晚,她母親與她商量:“維元,辭職可好?”
  維元搖頭。
  “那麽,停薪留職。”
  “媽媽真以為公司是王家產業。”
  “犧牲太大了。”
  “有得必有失。”
  母親勸她:“在家養好嬸子,再接再勵。”
  維元回自己家,一邊看公文一邊等丈夫,深夜他回來,她問:“可有精神說話?”
  “今日不忙。”
  “尉文,我們分手吧。
  尉文幾疑聽錯,半晌,他說:”這不是作出決定的時候。”
  “我已想得很清楚。”
  “維元,婚姻需要雙方努力。”
  “不,需要作出努力的是失敗婚姻。”
  尉文也生氣了,“那麽,全世界婚姻都是失敗的。”
  “根本就是。”
  蘇尉文醫生說:“我不讚成分居,你單方麵申請好了。”
  他回轉醫院去,也許,那裏才是他的家:病人懇求目光,他們家人的熱淚,更容易使蘇醫生有歸屬感,還有那劣質咖啡氣味,油膩小食,混合著消毒藥水,成為最親密的交響樂。
  蘇醫生已倦得令傷心的力氣也沒有。
  他失去了未生兒,也失去了妻子。
  過兩日,他收到由律師交來的分居協議書。
  維元的母親痛心地問:“這是怎麽一回事?”
  “我不想蹉跎尉文。”
  “這是什麽話。”
  維元講得明白一點:“媽媽如果你不歡迎我在家住,我可以搬出。”
  “啊,維元,你也太會傷人的心了。”
  維元一怔,不再解釋。?
  她母親陸續訴苦:“人家夫婦分開,總有個理由,你倆卻無緣無故”,“既無第三者,又不是經濟出毛病”,“二人均循規蹈矩,勤學上進”,“隻得說緣分已盡”。
  維元埋頭苦幹,把整個小組的報告攬了過來寫,上司對她寵愛有家,把她帶在身邊,如影隨形。
  同事開始冷言冷語,從前對王維元的親昵坦誠不複再見,維元這才知道:人家對你還不錯,是因為你還不配他們對你變臉,當你有資格招人妒忌的時候,你自然會看到他們真實麵目。”
  維元完全不去理睬閑言碎語。
  一日,上司喚她到辦公室說話。
  “維元,聽說你與丈夫分居。”
  “正確。”
  “是因為——”上司仍決歉意。
  維元為著釋疑,不得不忠實坦白,“不,因為我心中有一個人,我不能再愛他。”
  上司意外,“啊。”
  維元又說:“我並不是在約會這個人,這件事,我一直放在心裏。”
  “你的意思是,你秘密仰慕他。”
  維元不再言語。
  “這是你的私事,同事件關切到此為止,維元,以下談話屬於機密:一年後我將調升為首長秘書,你將跟我過去做左右手。”
  她又升職?維元愕然,一年升一級,那是前所沒有的事。
  “維元,我想派你到史丹福讀管理科課程,為期三個月,你方便嗎?”
  維元點頭。
  “這是黃金機會,你要善加利用,將來吃粥還是吃飯,就看這幾年你是否勤工了。”
  維元微笑:“明白。”
  上司忽然問:“那人,知道你愛慕他嗎?”
  維元低聲回答:“我想不。”
  聽的是隻覺得惻然。
  維元收拾行李前往進修,母親擔憂地問:“該處可是地政區域?”
  “全世界都會地震。”
  “你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不,親愛的母親,史丹福大學從未試過地震。”
  母親悻悻說:“你天天給我打電話來。”
  “明白。”
  “你父親叫你與他聯絡。”
  維元輕輕說:“你倆掩飾得真好,我一點也沒發覺不妥。”
  “你也不想想你有多少時候在家。”
  維元說:“我置了好幾打新內衣,請女傭幫我洗一次,然後用趕衣機烘幹。”
  “為什麽隻得幾套襯衫長褲?”
  “外衣不必太多。”但是她把玫瑰紅絨線披肩收進行李。
  “維元,先敬羅衣後敬人。”
  維元微笑,“是嗎,難怪偶人當盡家當穿在身上。”
  她出發往北美洲。
  在飛機上剛想閉目養神,有人叫她:“王小姐。”
  糟糕,不知是哪個不太熟的熟人,把她認出來,維元最怕與人搭訕,故此閑著眼睛佯裝盹著不予理睬,那人也沒有再叫她,叫她鬆口氣。
  沒多久,她真的睡著。
  飛機引擎嘈吵,很難熟睡,半明半滅之間,維元沒有做夢,可是回憶紛遝湧來,叫她感慨萬千。
  胚胎如果保得住,下個月就可以出生,一個具體而微小的人,會擺動胖胖手臂,叫媽媽抱抱。
  或許以後還有機會,可是,這個孩兒已不是那個嬰兒。
  維元怕自己落淚,用毯子遮住頭。
  十多個小時過去,下飛機時又有人叫她:“王小姐。”
  那人就站在她身後,維元再也不能佯裝看不見,她轉過頭去,隻見一個高大碩健的陌生男子對著她微笑。
  “王小姐,我一直坐在你後排。”
  王維元不認得他。
  “王小姐,我是楊誌佳。”
  維元想起來,“楊督察,你好。”
  “王小姐,我聽說你也被派往史丹福進修,我倆便是同學了。”
  維元心中歎口氣,“是,是。”想清靜也不行。
  楊督察一看就知道是酷愛戶外活動的那種人,可能會搞活動像帶大隊到黃石或幽思美地國家公元旅遊,多麽擾民,她有可能被逼隨行。
  “你住宿舍還是朋友家?”
  “我住宿舍。”
  “我也是,不知是否鄰居。”
  維元有點無奈,這個大男孩已經決定與她做一對好同學。
  幸虧他說:“我打算租車,我可以載你一程。”
  維元點點頭,與他走到租車櫃台,他問她:“你喜歡哪種型號?”
  維元隨口說:“租一輛悍馬軍車吧。”
  楊督察笑,“誰負責加油?”
  維元答:“問得好,一加侖汽油在這種軍車上隻能駛十多裏。”
  “可是卻安全可靠。”
  他倆上車,往校園駛去,楊督察粗中帶細,他帶著一隻手提衛星示航係統,每條路每個轉彎,均有知識,不虞迷路。
  他對維元說:“上一屆同學轉售給我的二手貨。”
  維元隻管看風景。
  忽然他說:“我聽講了。”
  維元看著他。
  “那次不幸意外。”
  “嗬,”維元覺得同學有坦率必要:“可也聽說我也已離婚?”
  “呃——”他漲紅麵孔。
  “還聽說過什麽?”
  “對不起,維元,我不該多事。”
  “都是事實,我並不介意,以後,就別再提起。”
  “是,是。”
  半途中加油,他在油站買了冰淇淋給維元。
  維元覺得這三個月有楊督察作伴也不太壞,於是決定原諒他多事。
  他們到達宿舍報到,孔武有力的他替維元把行李搬上二樓,有白人女同學豔羨地注視楊督察的強健手臂及V型身段。
  維元微笑,除了學識外,楊誌佳肯定有其他收獲。
  不到十分鍾他來敲門:“出去走走。”
  混身散發肥皂香味,他鼻子擦得亮亮,顯然已經淋浴。
  “我想睡一覺。”
  楊誌佳說:“索性累極才休息,調整時間。”
  他異常主動,叫維元忍不住問:“為什麽?”
  “我太興奮了,試想想,有機會踏進國際名校,即使隻是三個月也是美事。”
  “不,為什麽。”維元再說一遍。
  他靜下來,想一想,這樣回答:“維元,你一直沒有留意我,我站在你身邊已經多時,每次總署有群眾抗議示威,我都當值,每次我都希望你會出現,可以見上一麵,我對你好感。”
  輪到維元發呆。
  這是在說她嗎,她有那麽好?
  “我常納悶:這樣小小一個女子,如何控製刁鑽記者會?一日,走進會議室,剛好你為林先生主持吹風會,一個年輕男記者態度激烈,數度站起來發言,指手畫腳,我剛想請他出去,誰知你指著他說:‘明朝報記者王大偉先生,請你坐下慢慢說’,大家都笑了,記者本人也笑起來,氣憤恢複平和。”
  有這樣的事嗎?
  “我很佩服這種態度:在任何時候,大事化小,小事化無。”
  維元隻是微笑。
  “但是,我知道你身份。”
  維元側一側頭。
  “當時你已婚。”
  “你都知道了,局裏沒有秘密。”
  “我也知道你進過醫院,沒多久,你與丈夫分手。”
  維元點點頭,真好,他都一清二楚,不勞女方在適當時刻清清喉嚨為難地說:我有點事要告訴你。
  維元問:“為什麽是我?”
  他愕然,“當然是你,不是你還有誰?”
  維元沒奈何,隻得說:“我得撥幾個電話,你等等我。”
  她先與母親講幾句,母親這樣說:“尉文知道你出國,不放心我,前來探訪,千叮萬囑,叫我無論大小事宜,都可以隨時找他。”
  維元也覺得安慰,她真幸運,他們都是好人。
  她又向辦公室報到,秘書悄悄說:“林先生的事你知道了?”
  “我不知道。”
  “快打開明朝報網頁一讀,他已辭職,由我們上司頂上,立即生效。”
  維元嚇一跳,立刻取出手提電腦插上通電,看畢新聞,異常感慨,飛機上十多小時,世上已百年變遷。
  這時,上司電話來了。
  “維元,安全抵步?”
  “已經安頓,行李尚未打開。”
  “你讀過新聞?”
  “都明白了。”
  “讀畢課程回來報道吧。”
  “曉得。”
  “有幾個報告還需要你寫,上頭看慣了你的文筆,十分喜歡,也問過作者是誰。”
  “我會第一時間做妥。”
  上司忽然感歎:“維元,也得盡量抽空嗅一嗅玫瑰花香。”
  “知道。”
  維元忽然聽到一陣鼻鼾聲,他掛斷電話,走到客廳看視,隻見楊督察躺在沙發上已經盹著,維元笑出聲來:老虎也有渴睡時。
  她替他蓋一張毯子,然後整理行李。
  梳洗完畢,她去校方報道登記,維元忽然發覺她辦事效率勝過從前多多,真像一個做事的人了。
  她租了一輛自行車,四處遊覽,肚子餓,買熱狗吃,悠然自得,並不覺疲倦。
  按著書單,她到圖書館附設的文具店采購書籍。
  職員同她說:“停車場舉行義賣,你可以去看看,舊書便宜得多,也許有意外收獲。”
  維元還是買了新書,不過決定到拍賣會一遊。
  這時,手提電話響,楊督察的聲音:“我去準備晚餐,你愛吃什麽?”
  “咖喱羊肉。”維元笑。
  “遵命。”
  這比家庭生活更像家庭生活,誰會想得到。
  她逛到停車場,發覺張燈結彩,擺滿小攤子,原來是一年一度籌款活動,所得全數捐贈學校圖書館,不但書籍堆積如山,還有家具,衣物與玩具出售。
  維元逐個檔攤巡過去,都沒有看中什麽。
  忽然她看到大堆牛仔褲之下一角玫瑰紅。
  維元抽出一看,是一方手織圍巾,顏色與她珍惜的那條相仿,可是花樣比較粗糙,亦有若幹汙漬。
  維元遲疑一下,還是決定買下,檔主討價十元,維元沒有還價。
  維元就是不舍得玫瑰紅淪落在舊貨攤。
  她捧著書本與圍巾回宿舍。
  第一件事便是小心把舊圍巾洗淨晾幹補好。
  接著,楊誌佳捧著一鍋咖喱羊肉過來,香聞十裏,宿舍住客統統打開門,“喂,可否分一點”,楊招手,“歡迎”,他竟如此好客,倒也叫人歡喜。
  於是各人帶來啤酒咖啡水果,在維元客廳聚會,那咖喱拌白飯其味無窮。
  吃終人散,楊很快收拾幹淨,又點燃一盒薰衣草香蠟辟味。
  維元沒想到他如此細心,她不得不同他說:“我統共沒打算再度投入感情。”
  “唷,”他說:“同學間彼此照顧純屬友誼,我可沒有催逼什麽。”
  他明白就沒事。
  過兩天,維元搭著修補過的絨線披肩在演講廳上課。
  不到一個星期,她已被楊誌佳喂胖,嚇得天天清早不是遊泳就是跑步,可是越勤越餓,夢見自己變了一隻怪獸,自背後掩向可愛的冰淇淩小人,把他吃掉。
  一邊上課一邊想吃冰淇淋,垂涎欲滴。
  她可不知演講廳門打開,有人走進來,取過上一課放下的筆記,又走出去。
  那人在門口站住,他意外地看到一角玫瑰紅披肩,他驀然緊張起來,嗬,這不會是她吧。
  他走進兩步,隨即發覺這紅不是那紅,而且花樣也粗糙,肯定是冒牌。
  他黯然,不,不是她,他怎麽會那樣幸運?
  他聽說她的事了,上次到她家,她新婚,可是不久,又離婚,大家都覺得可惜。
  是人沒留住她,抑或是她沒留得住人,沒人知道。
  又聽說她工作順利,升勢快捷,凡是為職位無日無夜苦幹的人都為上司所喜,這麽說,她寄情工作屬實。
  他取過筆記離開演講廳,腳步比任何時候都落寞。
  她總是別人的女伴。
  人人當她如珠如寶,他不敢現身。
  每當他鼓起勇氣追尋她下落,略有眉目,她又為人捷足先登。
  像捉迷藏一般。
  這迷藏遊戲,外國人不過叫Hide and seek:藏與覓,可是到了華人口中,忽然多出一個迷字,份外黯然,意思也大為失落,有可能永遠找不到。
  他在門口險險與一人相撞,互相道歉,對方見他亦是華裔,便自我介紹:“楊誌佳,來讀速成管理科。”
  他答:“許精神,生物實驗室客座。”
  “有空一起喝啤酒。”
  匆匆招呼,匆匆分手。
  楊誌佳看著他背影,喝一聲彩,到處都有出色的華裔,這人溫文爾雅叫人難忘,相形之下,他隻是粗人。
  不過,粗人也有好處。
  他毫不費力把女伴的自行車扛在肩上,向停車場走去。
  維元拉一拉絨線披肩,回宿舍寫功課。
  對鄰一個來自南韓的女子過來聊天,她說得一口好英語,她父親是外交官,全家跟著周遊列國,在瑞典住過兩年,她遺憾地告訴維元:“渴望有一個永久住址。”
  但凡沒有的,都是值得盼望的。
  “其實很多少年都希望有見識機會。”
  “不是我,”韓女用手捧著白皙的臉,“我做夢都會看見從前的男朋友上門來找我。”
  維元惻然,“一個,還是兩個?”
  “有時,兩個一起爭,隻能挑一個,靠在那強壯的肩膀上,靈魂似找到歸屬。”
  “會長久嗎?”
  她歎一口氣,“擁有一刻也是好的,做夢時還有蕩漾感覺。”
  “或許,你想家了,父母此刻在哪個城市?”
  “日本東京。”
  “那也是一個叫人忙得透不過氣來的都會。”
  韓女問維元:“你最初,我指最早的男朋友是誰,你們可曾拉手或接吻?”
  維元覺得這問題十分有趣,她斟出咖啡,同新朋友說:“我約十一二歲,他姓周,可能是鄰居,每天放學叫我出去玩,我倆到附近公園散步,不,他從來沒有碰過我四肢,但是我記得,他走路總是等我一起,對我很好。”
  “後來呢?”
  “家母告訴家父有這麽一個男孩子,他同他說了幾句,他以後不再來。”
  “父母總是這般多事。”
  韓女坐了一會走了,從頭到尾,沒發覺楊誌佳在露台上用手提電腦做功課。
  她們的對方,他全聽進耳裏,他詫異問:“你們女孩子時時談起親昵話題?”
  “她是例外,同事因天天見麵,不便多言,男人呢,男人在一起講起些什麽?”
  “多數吹牛。”
  維元微笑,“不用講也知道言不及義,炫耀誇張。”
  楊誌佳微笑,“是,收入如何豐富,跑車多麽快捷,還有,女友數之不盡。”
  “我還以為你是例外。”
  “叫你失望,維元,我是他們其中一員,芸芸眾生之一。”
  “我看你倒有些特別,”維元說:“你肩膀特別強壯,你的廚藝出色。”
  “愧不敢當,維元,近日我見到一個美男子。”
  維元嗤一聲笑,“男子以才為貌,願意照顧老幼妻小,便是好男子。”
  這話給與楊誌佳極大鼓勵。
  維元說下去:“不過,你懂得欣賞別人,證明你有器量,為人大方公正。”
  “維元,謝謝你。”
  維元說:“有些人老認為別人一無是處,唯他一支獨秀,可能嗎,當然不,這種人不能容人,做不了事。”
  楊誌佳心花怒放。
  他們一直忙到傍晚,才驅車買回快餐,維元一邊啃雞腿一邊問:“還記得你第一個女友嗎?”
  楊誌佳靦腆,不發一言。
  維元心想:守口如瓶,此君有私德,很好很好。
  他穿著白色棉布衫及牛仔褲,強健身段顯露無遺,十分性感。
  維元想靠到那肩膀上去,可是又一次壓抑。
  在那三個月當中,她與許精神擦身而過,有時,在飯堂隻坐前後座,但是,他沒有看見她,她也沒有看見他。
  倒是楊誌佳,有時碰見許精神,他倆會打招呼,喝杯啤酒,聊幾句。
  一次許問他:“你好似有女友跟著一起來。”
  “我正在苦苦追求她。”
  許一聽變色,沉吟一會,忠告說:“太辛苦就不必了。”
  “不,她對我很好。”
  許精神微微笑,“傻子,對你好就不必苦追。”
  楊誌佳留下名片,“有機會來探訪我們。”
  許覺得他過分樂觀,但是不方便再潑冷水。
  楊誌佳說:“很高興認識你。”
  許精神回答:“我也是。”
  他回宿舍收拾東西,兩人的上司均來電催促:即使回朝,切勿耽擱。
  下午,他們在電視看地球另一邊的中文新聞,看到維元的上司開記者會,她讀出的預算報告,由維元撰寫,一字不易。
  楊誌佳也發現:“她照原稿讀出,恭喜你,維元,你已成為她的心腹。”
  一時維元也不知是福是禍,一旦成為一個人的心腹,那麽也必須與該人共榮枯。
  有人敲門,韓裔女郎推門進來。
  “要走了,”她無限感慨:“一對來,雙雙去,我仍然孑然一人。”
  楊誌佳不喜韓女的染紅發,他忙著把行李搬下樓去。
  “你看他多強壯,真想問你借他雙臂,擁抱一下,可以嗎?”
  楊誌佳逃一般奔下樓去。
  “看他對你多麽忠誠,這樣的男朋友何處去找。”
  維元隻是笑,“我得走了。”
  她披上舊貨攤買來披肩。
  韓女豔羨說:“顏色真好看,在什麽地方找來?”
  維元想一想,告訴她:“你若珍惜它,我可以送給你。”
  她又驚又喜,“真的?也許會帶給我好運。”
  維元把披肩解下打在她肩上,襯著她白皙皮膚,也十分標致。
  “好看極了。”
  韓女轉一個身,高高興興奔下樓,“我到圖書館去。”
  維元與楊誌佳會合。
  誌佳喃喃說:“十三點。”
  “人家蠻喜歡你。”
  “東方女子這樣瘋瘋癲癲卻是少有。”
  維元沒想到他會那樣保守,忍不住微笑。
  他們那輛悍馬軍車駛往飛機場,路上誌佳問:“學到多少?”
  維元回答:“沒有新意,管理哲學年年舊瓶新酒,益發使人覺得,做人與辦事都講運氣,即使天時地利人和。”
  楊誌佳點點頭,扭開收音機。
  維元聽到一首鄉村歌,一個男歌手這樣唱:“啊假使你愛我讓我知道,如果你不愛我放我走……”
  維元聽得無限內疚。
  幸虧楊誌佳轉了氣象台:“今日西岸陽光充沛,氣溫……”
  車子接近飛機場,他們要回家去了。
  隻差了十多分鍾罷了,韓女站在圖書館,問管理員可有一本新到的小說,那條披肩十分矚目。
  有人在不遠處看到,猶疑片刻,終於走近。
  不,不是她,他在心底說,她頭發漆黑烏亮,不會染成橘紅色,這條披肩,不過顏色相似,花樣粗糙得多。
  可是他還是忍不住,輕輕問:“你是——”
  韓國女立刻轉過身來,一臉笑容,咦,這披肩果然帶來好運,她問:“什麽事?”
  他看清楚了她的麵孔,“對不起,我認錯人了。”
  韓女看著他,“你找王維元?”
  他吃驚,“你認識她?”
  “她在這裏住了三個月,她剛走。”
  他如遇雷擊,“三個月?”
  “是呀,她與男朋友,你是他們什麽人?”
  他不相信雙耳,她與他在同一個校園三個月之久,但是卻恰恰錯過。
  他發呆。
  韓女咳嗽一聲,“可有時間去喝杯咖啡?”
  他搖搖頭,半晌不知如何回答。
  他嗒然離去。
  那邊楊誌佳與王維元安然登上飛機。
  上司電話追來,“可是在飛機艙裏?”
  “正是,我得掛斷電話。”
  “明天見。”
  誌佳說:“你看,老板一刻不能沒有你,幸虧是個女上司,不然一定惹人說話。”
  維元閉上雙目休息,她的頭與眼皮同樣沉重,不知不覺往楊誌佳的肩上靠去,找到舒適位置,就安然入睡。
  楊誌佳一垂頭便可以看到她細致五官,他已經心滿意足,他不怕她耽擱他,也不怕她不讓他走。
  維元到家,淋浴洗頭,頭發還濕漉漉便出現在辦公室。
  上司立刻傳她進房間,給她一疊稿件,著她修改,“都不像我口氣。”
  “我立刻處理。”
  這一做就到傍晚,同事買了壽司,大夥一邊吃一邊把講稿改了又改,老板特別疙瘩,挑剔不已。
  終於滿意了,大家才能下班。
  走往停車場,同事問她:“累嗎,維元?”
  維元微笑答:“還好。”
  同事歎氣,“怪不得叫做少壯派,我已經腰酸背痛。”
  有人輕輕喚她:“維元。”
  同事一看,“咦,男朋友來了。”
  可不就是楊誌佳,一刻不見,如隔三秋。
  他說:“我送你回去。”
  “在家你開什麽車?”
  “小小環保車。”
  “不像你呀。”
  “適應環境為首要。”
  到停車場一看,維元大樂,原來是輛平治出品最新兩座位小小聰明車,省油經濟。
  她立刻坐進去,“咦,十分舒適。”
  由楊誌佳送她回家。
  她母親來開門,看見一個粗眉大眼的年輕人,便請他入內喝杯茶。
  楊誌佳很識趣,說了幾句便告辭給維元休息。
  維元倒在床上,母親卻跟進來。
  “你在何處認得這小楊?”
  “他是局裏保安部同事。”
  “他配槍。”
  維元一怔,真是什麽都瞞不過老媽的法眼,“你看到了?”
  “他腋下配著皮套子,那不是槍是什麽?”
  “是,他是便衣。”
  “他廿四小時帶著槍走路,甚至走入民居,維元,我們不歡迎那樣的人,我不喜歡他。”
  “親愛的母親,那是他的職業。”
  “維元,他不受歡迎。”
  維元隻得說:“好,好,我明白。”
  “維元,槍會失火,易有意外。”
  維元握住母親的手,“我累了,媽媽,我們改日再談。”
  她再也睜不開眼睛。
  第二天一早鬧鍾一響,維元又跳起來上班。
  桌子上又是一疊文件,她立即著手處理,十時許,上司自首長室回來,滿麵笑容,她說:“做得好,大家都開心。”
  那日比較早下班,楊誌佳來接她。
  他穿著深色西裝,十分冷峻,維元忍不住問:“槍在何處?”
  他一怔,輕輕掀開外套,一秒鍾又合攏,維元隻看到小小皮套子。
  她點點頭,老媽好眼力。
  “你此刻當更?”
  他點點頭,“稍微走開不礙事。”
  “我想不太好,你回去吧。”
  “維元我隻想見到你。”
  維元溫言勸說:“公管公,私歸私,你說是不是。”
  他不出聲。
  她大力拍他肩膀,待他像老同學一般,他知道再也不能再進一步。
  “幾時休息,出來喝杯啤酒。”
  楊誌佳輕輕說:“我永不放棄。”
  他們都那樣說,可是不消多就,又會碰到最最理想對象,死而無憾,結伴而去。
  維元一點也不替他擔心。
  維元錯了。
  那一天她在辦公室準備一個記者會,做得很晚,忽然心神不寧,接著打印機卡住不出紙,電腦插頭壞掉,她左眼皮不住顫跳。
  維元喝口熱茶,定定神,打電話回家,母親來聽,維元叮囑:“早點休息。”
  有人揭開一大盒巧克力,大家各吃了幾顆,心情略好。
  維元用熱水敷臉。
  就在這個時候,同事過來拍她肩膀。
  她指著辦公桌上小小電視機叫維元看突發新聞報告,主持這樣說:“肇事之際首長正欲上車離開音樂廳,忽然鳴槍數響,有人倒地,據說有保安人員受傷,現場混亂……”
  隻見大隊警車警察阻擋記者及圍觀途人。
  記者大聲報告:“首長沒有受傷,我重複,首長沒有受傷。”
  維元緩緩放下杯子,她的臉色已經發黑,忽然覺得冷。
  這時上司匆匆出來披上外套,“我要去見首長,你們且慢下班。”
  同事們大聲答是。
  電視鏡頭推近,觀眾看到馬路上血跡,“傷者已經送院,其中一人傷勢嚴重。”
  “維元,維元。”
  維元驚醒,“什麽?”
  “你打字速度較佳,由你來做。”
  “叫打字小姐。”
  “維元,文件機密。”
  維元隻得動手,字母忽然跳躍,她根本看不清文件說些什麽?
  這時,電視所有正常節目均已停播,忙著報告突發新聞:“現已證明其中一名傷者是楊誌佳督察,左腿受到重創,現正進行急救。”
  維元耳畔嗡嗡嗡作響。
  同事過來握住她的手,“嗬,維元。”
  她案頭電話響,有人代她接聽,立刻抬起頭,“維元,三聯醫院急症室聯絡你叫你去一趟。”
  “我叫司機送你。”
  維元抓起外套便往樓下跑。
  她的胸腔已經掏空,她從不知道她有多關心楊誌佳直至或許會失去他。
  維元淚流滿麵而不自覺,醫生一見到她便知是傷者女友,把她拉到一角,避開聚集大堂的記者群。
  “楊督察並無生命危險。”
  維元不知如何反應。
  “但是,我們多次設法,卻無法救治他左腿,他說他希望在手術之前見你。”
  維元拚命點頭。
  “請你勸慰鼓勵他。”
  醫生帶維元進急症室,維元看到病床上蒼白的楊誌佳,心裏淒酸,麵子隻不露出來,她抹幹眼淚,清清喉嚨,趨向前,在他耳邊輕輕說:“大塊頭,還好嗎?”
  楊誌佳認得這聲音,牽動嘴角。
  維元輕輕吻他的手。
  “維元,”他輕輕說,“你來了。”
  “是,我在這裏。”
  這時,外頭有人說話,接著,醫生進來說:“楊督察,首長及保安局長來看你。”
  維元輕輕說:“我且走開一會。”
  她自另一道門出去休息室。
  好心的看護斟大杯咖啡給她,勸慰她:“假如你愛他,你一樣愛他。”
  維元點點頭。
  ?“此刻義肢設計良好,楊督察可以如常活動,爬山賽跑無一不能,誠不幸中大幸。”
  維元又再點頭。
  “他很幸運,你很堅強。”
  不一會,首長他們離去。
  維元回到病房,陪著楊誌佳,直至他進手術室。
  清晨,早報印出來,普天蓋地刊登昨晚驚人新聞,疑凶射擊政要,楊督察撲前保護,楊重傷倒地,仍然英勇反擊,疑凶手臂中彈……
  維元又再一次與母親聯絡。
  知女莫若母,“你在醫院裏吧。”
  母親一早有預感,配槍的人,生活凶險。
  “做朋友總要捱義氣。”
  “媽媽是明白人。”維元感激。
  “回來喝碗湯淋個浴再陪他。”
  “知道。”
  有人叫她:“王小姐,楊督察蘇醒了。”
  維元連忙回到楊誌佳身邊。
  他氣色不錯,主診醫生十分關注,低聲叮囑:“病人心情最要緊。”
  憔悴的王維元連忙回答:“知道。”
  這時她的同事來找她:“老板說,她全知道了,放你三天私人假期。”
  維元知道這已是天大體貼。
  同事也丟下一句話:“你我均是成年人,斷不會為這事改變感情方向。”
  維元不眠不休陪伴楊誌佳,回家沐浴更衣,匆匆又回醫院,人瘦了一個圈,累了隻在沙發上盹一會一聽誌佳叫她,即時驚醒。
  一直未見楊家人,朋友和同事則整批來探訪,市民贈送的花籃一直排到走廊盡頭,稍後全部
  捐到老人院。
  誌佳這時才說:“我是孤兒。”
  “市民已經領養你,你不寂寞。”
  “維元謝謝你陪伴我渡過一生最困難日子。”
  “哪裏的話,你我之間何用客套。”
  “醫生說過幾日可以進行物理治療。”
  維元回去上班,一切像是恢複正常,她拎著一箱問候楊誌佳督察的信件,有空代他函複,同事們在午餐時分做義工幫手。
  “真叫人感動,一共有幾百封信件,不少寄自海外,分類放進幾隻盒子裏。”
  “有些還附贈小禮物和勵誌書籍。”
  “小朋友寫的問候卡最動人。”
  大約半個月後才把信件逐漸清理掉。
  報章上也換了別的頭條。
  拆到最後幾封來自海外的信,其中一封叫維元呆住。
  信件很簡單,這樣寫:“楊督察,祝早日康複,許精神由衷問候。”
  許精神。
  維元不信這是同名同姓,她隻認識一個許精神。
  維元卻不知道楊誌佳也認識許精神。
  信件附著電郵地址。
  維元猶豫,這不是時候,她歎口氣,他們之間,好像永遠不是適當時候。
  第二天,維元駕駛小小聰明車接誌佳去做物理治療。
  誌佳誠懇地說:“維元,我不方便再霸占你的時間,維元,我有車有司機,不必勞駕你,你有生活,去,去逛街打扮作運動。”
  維元失笑,“把我說得如此膚淺。”
  “維元你是我所見過最最親力親為的女子,許多時髦女性連洗頭洗臉都到美容院找人代勞。”
  “我哪有你說的那麽好。”
  醫生替他配上義肢,“楊督察,這並非從前鐵鉤船長的獨木腿。”
  醫生身邊年輕俏麗的治療師笑起來,她解釋:“楊督察,電子義肢由你肌肉神經控製,操縱自如,有一些特別裝置,可以使你健步如飛,更勝從前。”
  楊誌佳笑了。
  維元見他高興,倒也放心
  他也有情緒低落的時候。
  一日維元去接他,他說:“昨日我做噩夢。”
  “可是美女與野獸一起追你?”
  “我一直在黑暗中奔跑,有人追逐我,要置我於死地,我跑到一個地方,屍橫遍野,堆到山丘那樣高,我看到人類殘肢腐皮,可是不得不踏在他們上麵找路走,終於我力竭,滑倒在他們當中,這時,忽然有一隻大力的手抓住了我,將我奮力拉起……”
  “誰,可是天使長麥可?”
  “不,是你,王維元。”
  維元黯然,這種時候,她更加不能問他:他是如何認識許精神,還有,許還是同從前一般憂鬱,他身邊可有女伴?
  過一會維元說:“多可怕恐怖的噩夢,一定嚇出冷汗。”
  “我不覺害怕,隻覺灰心:嗬可能要成為死屍一份子了?”
  “這陣子你看戰爭與天災新聞片斷太多。”
  “我沒有看清那人麵孔,但我肯定是你。”
  維元笑,“我有那麽大力氣嗎?”
  他他一步一步開始走,開頭有點笨拙,似機械人,漸漸運作如常。
  治療師悉心指導,楊誌佳專心學習,很快一身大汗,維元悄然離去,她到美容院修飾儀容。
  美容師吃驚地說:“王小姐的皮膚忽然老了弱了,是工作太緊張嗎。千萬當心,請一周勤來兩次做營養麵膜,切勿蹉跎。”
  維元的確瘦多了。
  她又去添置了一些新衣服,周一,穿著新裝上班。
  上司叫她說話。
  她請維元坐下,語氣客套得有點異常。
  這時,維元已有相當生活經驗,知道有大事發生。
  果然,女上司開口了:“維元,首長升調你去做一個新創職位,專門幫他寫演講辭,一組七人,你任組長,工作時間正常朝九晚五,方便陪伴家人。”
  維元來不及反應。
  ?“維元,首長十分欣賞楊督察,希望你們有情人終成眷屬。”
  這又是同情分。
  “新職位無論地位,薪酬,津貼都比從前為佳,維元,祝你前途似錦。”
  維元隻得大方歡喜地接受祝賀。
  人們心裏怎麽想?這可是她男友一條腿換回來的優差呢。
  維元舍不得離開舊同事,他們卻已經買了香檳回來慶賀她升職。
  “恭喜維元你從此做京官了。”
  維元還是第一次聽到這種名詞,有點吃驚。
  人尚未履新,各界各組織各團體的帖子紛紛送到,要求她出席,有些帖子甚至寫著王維元先生夫人,維元連丈夫也無,何處去找妻子,他們不約而同都盼望首長跟前新紅人大駕光臨。
  維元吩咐秘書一一推辭。
  一有空她便去探訪誌佳。
  “還做噩夢嗎?”
  “好多了。”
  誌佳在聯係跑步及騎自行車,穿著運動褲的他一點也看不出身體殘疾,至此維元已完全放心。
  “稍後我可以恢複駕駛汽車。”
  “我把聰明車送你。”
  “喲從來無人送我如此貴重禮物。”
  他倆一起笑了。
  這時有人輕輕走近,“王小姐。”
  維元抬起頭來,咦,是年輕貌美的物理治療師叫她。
  她的名牌上寫著朱樂軒三個字,這幾個月來一直由她負責照顧楊誌佳。
  “朱小姐有什麽事?”
  “王小姐,恕我冒昧,我想私下與你說幾句話。”
  維元意外,“沒問題,你想借什麽地方,休息室可以嗎,抑或,到外邊咖啡廳去?”
  “休息室可以了。”
  她們走到休息室坐下,維元有點奇怪,治療師有什麽話說,莫非是楊誌佳康複有問題?
  “王小姐,聽楊督察說你升職了,恭喜。”
  “不同職位不同任務,你過獎。”
  “楊督察說,你倆感情至純至深,幾乎像兄妹一樣。”
  楊督察這,楊督察那,點光火石之間,王維元明白了,她注視朱小姐,待她把心中話說出來。
  果然,她坦誠地問:“王小姐,我想知道,那是真的嗎?
  維元微笑,“你說呢?”
  “照我觀察,有七分屬實,王小姐與楊督察雖然親昵,但不是情侶那種感覺,而像好友或好兄弟更加多一些,叫人感動。”
  “你觀察入微。”
  朱小姐驚喜,“這麽說來,你倆不會更進一步發展?”
  維元想一想,“該怎麽說呢,我想,目前首要是等楊誌佳康複。”
  “是,王小姐說得對。”
  “朱小姐,”維元伸出手來,“祝你成功。”
  朱樂軒飛紅雙頰,耳朵燒得透明,“維元你同楊督察形容的一般可愛大方。”
  “楊誌佳是個十分幸運的人。”
  朱樂軒笑到心坎裏去。
  王維元十分樂意讓位。
  她不好意思告訴朱小姐,在楊誌佳受傷之前不久,她已婉拒了他。
  還有更意外的事跟著來臨。
  過幾提楊誌佳到維元的新辦公室來探訪,他神清氣朗,笑容滿麵。
  他參觀完後稱讚:“好地方。”
  整間房間對牢蔚藍色海港,令人心曠神怡。
  “誌佳,聽說你也升職了。”
  “我按部就班而已。”
  維元親手替他做熱可可。
  “維元,你對我的鼓勵,我終身感激。”
  咦,他有話要說。
  維元知道得好好應付,做得好是朋友,弄得差是敵人。
  她同秘書說:“有電話找我,隻說我走開了。”
  楊誌佳坐近一點,“維元,我想說的是。”他漲紅麵孔,語氣結巴:“我發覺真正喜愛的人,另有其人。”
  他真的講出來,維元又有點感慨,這麽快就找到另一個了,當初,對她王維元,可是朝思暮想,出盡辦法,,一親芳澤,千方百計,奉承討好,往日的山盟海誓,如今都已丟在腦後。
  王維元倘若認真,簡直自討苦吃。
  楊誌佳看到王魏源黯然神色,連忙道歉:“維元,請你原諒我。”
  維元定一定神,裝作訝異:“你拋棄我?”
  誌佳滿頭大汗,“維元,我——”
  “你愛上別人?”
  “維元,我發覺朱樂軒與我誌趣相同,所以向你坦白。”
  “嗬,你要與我分手。”
  維元忽然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楊誌佳像所有男性一般,高估自身,以為王維元刺激過度,他手足無措,“維元,維元,請你鎮定些。”
  維元終於停止大笑,按住他肩膀,“我明白了,誌佳,‘如果你愛我,讓我知道,如果你不愛我,讓我走’。”
  “維元,我對不起你。”
  “時間會治愈一切創傷。”
  “我們仍是朋友,維元,是不是?”
  維元打開辦公室門送客,她想一想,搖頭,“不,不能再做朋友,何用虛偽。”
  楊誌佳表情炙痛,“維元,你不祝福我們?”
  維元這樣回答:“你倆不用我的祝福。”
  秘書走近:“王小姐,首長找你。”
  維元回答:“我立刻上去。”
  她把楊誌佳撇下。
  在電梯裏她仍然沒有完全收斂笑意,她自嘲:又送走一名。
  給她親愛的母親知道了,會不在乎地說:“這人沒有福氣。”
  但維元心底卻十分遺憾,縱使她也沒打算同他們過一輩子,她也沒能留住他們。
  接著一段日子,維元留在家中陪伴媽媽。
  她們打牌,她也軋一腳。
  阿姨與伯母們怨聲載道:“維元你不是耍樂材料,還是回到辦公室運籌帷幄去吧,別在這裏搞局,一隻牌盯著看十分鍾,仿佛做訪問。”
  維元生氣,“你們不教我,我哪裏有進步?”
  長輩們啼笑皆非。
  母親問她:“最近怎麽沒人約會你?”
  維元說:“限量已滿,我一生隻得那麽多約會,已經全部用盡,從此在家做姑婆。”
  “胡說。”
  “我不介意,年紀大了,益發不想塗脂抹粉,嬌聲滴滴,待人接送。”
  “那麽結婚。”
  “更加遙遠。”
  她把聰明車送還給楊督察,把車駛到他辦公室停車場車匙放進信封叫接待處還給他。
  他倆分手消息很快傳開。
  連首長都與她談起私事,口氣慈藹:“誰會想到……楊督察必有不得意之處,你們倆都沒錯,一段感情壓力太大,也覺辛苦,維元,周末請到舍下吃頓便飯,我介紹一個人給你。”
  維元怔住,如此家長式愛護屬下,可行,不可行?
  他要替她做媒人呢。
  “維元,衣著隨便,哈哈哈。”
  他們都同情她,可是又不能憎恨隻剩一條腿的楊誌佳。
  同事們在背後說:“試想想,換了是王維元隻得一條腿,她還有人要?”
  “啐。”
  “可是獨腳男人還能叫人搶走,說什麽男女平等。”
  “這是真的,做好男人容易,做壞男人更簡單。”
  維元的母親說:“帶槍的男人,避之則吉。”
  周末,維元把衣服取出研究,雖然說便服,也還是莊重些好,老人家不喜黑白灰,維元挑了一件湖水綠絲絨小外套,配半跟鞋。
  阿姨見她有約會,都眉開眼笑,“出去?”
  “是,不再打擾你們。”
  母親還不放心,“是個什麽樣的人?”
  “是個盲約,我還不知道呢。”
  到了首長府上,管家來開門,“王小姐,請。”
  首長與客人在書房下棋,他示意她進去,同她介紹:“維元,這是我師弟施國禮。”
  那中年人抬起頭來,維元一怔,他頭發幾乎七成白,恰巧也叫施國禮,分明是個長輩,同維元父親的年紀差不多,怎麽介紹這樣一個人給她,難道,旁人覺得她與中年男子相配?
  維元不出聲,退出書房,找管家要冰淇淋吃。
  她無比驚訝,這比沒有約會更加可怕,現在隻能與叔父約會?
  首長叫她:“維元,請過來做評判。”
  冰淇淋可以定驚,維元稍微好過,笑著過去,“我對圍棋一竅不通。”
  可是她仍然中肯地給了一些意見。
  所有中年男子都令人舒服,這師國禮也不例外,他順著維元的意思,談她有興趣的題目。
  這位先生承繼了家庭電子事業,非常富有。
  他離過一次婚,有兩個女兒,正在讀大學,一個在史蔑夫,一個在哥倫比亞,都打算繼續讀碩士科。
  不是十分精於算計的王維元都知道,這人有優點,也有缺點。
  好處是跟著這個人,完全可以享福,他供應最時尚的皮裘時裝首飾,還有女傭司機十數名,她立刻就是社會上的名媛……
  缺點是連子女都現成,況且,他已過五十,遲些日子,就是名老伯。
  有許多女性為安全感與成熟男性結伴,無可厚非,但那不是維元,她從來未曾考慮過。
  當日她客氣大方,保持距離,但是施國禮卻明顯為她著迷,他這樣稱讚她:“清麗脫俗,明敏可人,天文地理,無所不曉,談吐幽默,氣質一流。”
  還有年輕最好,纖腰一握,他最怕人家介紹同樣離過婚有子女的女性給他。
  吃完飯,維元立刻告辭。
  施先生建議看電影或是喝咖啡,維元連忙說:“我明天一早還得上班。”
  他差司機送她回家,豪華房車開過來,司機一時忘形,忘記熄收音機,維元聽到兩句粵曲,沙啞喉嚨唱:“一葉輕舟去,人隔萬重山哎呀”,維元忍不住苦笑。
  這堪稱世上最滑稽的盲約。
  回到家中,她向母親大吐苦水。
  “多大年紀?”
  “五十多,頭發全白。”
  “他還未禿頭,他還打算大展鴻圖,享三四十年清福。”
  “我的天。”
  “他不愁找不到伴,我與他年紀相仿,是同一年代得人,他會挑我嗎,自然不,我是老太太,他是壯年,你才是他的女伴。”
  維元駭笑。
  母親歎口氣,“真不公平。”
  維元惻然,坐在一起打牌的阿姨們,沒有一個身邊有男伴,不是離了婚,就是寡婦,要不,向來就獨身。
  維元說:“我不喜歡老男人。”
  他們頭發與空氣都有怪味道,皮膚鬆弛,毛孔粗大,眼白泛黃,眼神複雜,還有,早已失去肩膀及大腿肌肉,腰腹漲大,容易累,除了賺錢,其餘都是無聊事,比這個更糟的是,到了中年,連賺錢都不會。
  他們與中年女士不一樣,女性擅長修飾,美容節食運動全套,看上去順眼得多。
  維元說:“我隻與同齡男友交往。”
  可是施先生還是親自上門來。
  那天,他穿得很年輕:鬆身襯衫與軍隊褲,甚至穿球鞋,下午時分,送蛋糕與鮮花給維元。
  維元在家收拾衣服,房內淩亂不堪,像間宿舍,一頭汗出來招呼訪客。
  她訝異地問:“我們好象沒有約好見麵。”
  他說:“我路過。”
  這是突擊檢查吧,不但缺乏禮貌,而且有點陰險,他來看看王維元平時家居是什麽樣子。
  他要失望了,維元微笑想。
  可是,施國禮沒有失望,王維元絲毫沒有化妝,比平日裏更加可愛。
  他放下禮物,“我去打高球,維元你可要一起?”
  又是王維元毫無興趣的中老年玩意。
  “我要做報告。”
  “你上司奴役你。”
  維元哈哈大笑。
  年輕女子傾情而笑最最可愛,殷紅嘴唇,雪白牙齒,眯起雙眼,他實在忍不住,伸出手指,點一點維元的鼻子。
  他機智地隻逗留了十分鍾便告辭。
  維元鬆口氣。
  在鄰室打牌的長輩看見了這個人。
  有阿姨問維元媽,“可是你的男友?”
  維媽答:“我不稀罕,我前夫比他英俊。”
  “那麽,他是來追求你的女兒。”
  “我女兒隻喜歡同齡男友,她沒有物質欲望,他有的,她也有。”
  她們繼續搓牌,維元終於把上一季的衣物收拾妥當,看到那條玫瑰紅手織披肩,戀戀地輕撫。
  過兩天,施國禮約維元午膳。
  維元沒有外出午飯的交際習慣,她通常吃一隻蘋果或是一客三文治算數。
  那施先生納罕:“你們都喜歡吃麵包。”
  這便是代溝,他們老一脫人動輒蒸一碟海鮮配一瓶白酒吃上兩個小時,浪費時間,結果是水桶般身段。
  維元流著一額汗客套地婉辭一次又一次。
  一日下班時分,還沒有出電梯,就看見施先生手持鮮花站在不遠處等。
  維元駭笑,百忙中,人急生智,她見身邊有個年輕男子單獨一人,忽然把手插進他臂彎,把他當臨時男友,一邊笑著說:“今天天氣真好,你說是不是,聽說終於可以調整醫藥津貼了”,一邊說一邊走,與施國禮擦身而過。
  她故意不去看他。
  她把身邊人拉得緊緊,一直走到停車場,才鬆口氣,真幸運,施先生沒有追上來。
  她剛想調頭走,年輕男子叫住她:“喂,你。”
  維元聳聳肩,看著他。
  “你是王維元,我認得你。”
  維元調皮地攤攤手。
  “我是工程部的胡少彬。”
  維元與他握手,忽然看見有人走近她,她嚇得立即跳上小胡的車子,“快,快,把車開走。”
  小胡立刻把車疾駛出停車場。
  維元稱讚:“好車子。”
  “不客氣,十年新小本田,引擎會唱歌。”
  維元笑起來。
  兩人坐下,維元才發覺他長得英俊高大,北方人的長方臉,狹長眼,平頭濃密的頭發像刷子,很有性格 他脫下外套,極薄的白襯衫下看到胸肌,所以,維元喜歡同齡男子 他們這一代營養好,運動夠,體格比上一代健美,又會得修飾,俊男美女幾乎通街道都是。
  小胡這樣說:“王維元你很有名氣。”
  維元答:“不知是禍是福。”
  “出名即是出名,都是好事。
  維元搖頭,“名氣是負累,許多名人努力低調啊。”
  他凝視她:“聽說你很會幹活。”
  “這已不算是一項本事。”
  “你目前是自由身。”
  維元忽然歎口氣,“我也以為是,但不,我心裏一直有一個人。”
  小胡失望,“嗬。”
  “我一直在找他。”
  “還沒找到?”小胡又振作起來。
  維元笑:“你呢?”
  “我並無固定女友。”
  維元輕輕說:“我有一個表姐,與男友同居三年,那人對別人也那樣講,回來就把她送走,追求新人去。”
  “那人之心可誅。”
  維元歎口氣,“我們回去吧。”
  “王維元,”他把電話給他:“我們改天再約。”
  回到停車場,維元打開車門,有人叫她:“維元。”
  維元一驚,抬頭看見一頭白發,更加失措,她掩著胸口。”
  “維元,是爸爸。”
  可不正是她父親,相同年紀,類似身材,不過更加憔悴。
  “你為什麽不回我電話?”
  維元答:“我時間緊湊,工作忙碌。”
  他上車坐到維元身邊:“我有要緊事。”
  “爸,你有話請說。”
  “維元,我聽說施國禮追求你。”
  “沒有的事,,什麽三姑六婆散播謠言。”
  “維元,爸有一事求你:我有一宗生意,隻有施氏可以幫我,你得為我說項。”
  維元看著她父親,心裏突然充滿厭惡,可是臉上卻泛起笑容:“我不認識施君。”
  “維元——” 她推開車門,示意父親下車,“我幫不到你。”
  王先生看著女兒,明白了 他緩緩下車,本來已經可以退休享清福得他此刻為著應付新太太新子女不得不重出江湖。
  可是他的競爭能力已經大不如前,處處碰壁,回到家裏又不能訴苦;二任妻子不過比他長女大幾歲,一早擺明車馬隻能共富貴,不可共患難。
  一日他倦極下班,回到家中,一腳踏在小兒的玩具救火車上,一滑,向後倒去,後腦碰在地上,若不是鋪著地毯,早就一命嗚呼。
  都是他自己該死,咎由自取,該退時不退,憑什麽叫維元幫他。
  即使維元一句話,幫他解了困,維元也要付出代價。
  維元看著父親背影,冷笑一聲,駕車回家。
  一路心思起伏,她撥通胡少彬的手提電話:“王維元想找胡少彬跳舞。”
  胡少彬又驚又喜,立即抓緊機會:“今晚八時,我來府上接你,記得穿跳舞裙子。”
  推開家門,母親在偏廳等她 “給你做了新鮮糖藕。”
  維元用烏木鑲銀筷子夾起一塊,咬一口,藕斷絲連。
  “你父親找你,有事相求。”
  “見到他了,我已即時回絕。”
  維元媽不出聲。
  “叫他小老婆去好了,上山打虎易,開口求人難,施某不答應還好,一旦應允,手就會搭到我腿上,我掙紮至今日,每天工作十四小時,還需出賣肢體,天地不容。”
  維元媽點點頭 “我約了人。”
  維元去更衣。
  維元仍然生氣,“他開口時也不想一想,一個人隻看到他自身利益,真自私。”
  維元媽忽然說:“施國禮應當自發自覺。”
  維元大聲笑出來:“施又不是昨日出生,他也是一隻老狐狸,他會自動獻身?他等著羔羊送上門去,”她哼一聲,“不過,我不是羔羊。”
  維元媽笑了。 
  “媽媽,我們的錢夠用嗎?”
  “量入為出,無後顧之憂。”
  “那麽,叫那兩個老男去死吧。”
  維元換上紗衣裙去跳舞,小胡準時來接她,買了熱狗和冰淇淋蘇打給她果腹,擺明經濟有限,他收入遠低於她。
  熱狗裏放了許多洋蔥,味道奇佳,可是吃完一定口臭,他倆互相嗬氣,以圖熏壞對方,不費分文,娛樂無限。
  維元問:“跳舞地方不多,去何處?”
  他載她到郊外一間平房,門外張燈結彩,分明舉行私家舞會,入場券一百元一位,酒水另計,氣氛十分熱鬧。
  維元象是突然年輕十歲年,她雀躍,“如何找到這樣的好地方。”
  他在她耳畔輕輕說:“互聯網。”
  碰巧維元穿著少女紗衣,數層傘裙,沿邊還釘著亮片,旋轉起來特別好看。
  一個黑皮膚女歌手輕快唱道:“今夜你與我跳舞,臉貼臉,跳著舞,臉貼臉……”
  司儀宣布:“今晚女士最佳服裝獎,屬於穿白紗裙的漂亮小姐。”
  燈光罩住了王維元。
  “我?”維元從來沒有得過任何獎狀,喜出望外。
  “獎品是——兩瓶小香檳。”
  維元上台領了獎,高興得與小胡擁抱。
  小胡忽然朝維元得嘴唇吻下去,他已經造次,短短一秒鍾,得些好意,即時離手。
  維元一怔,卻沒有生氣。
  胡少彬說:“你嘴唇得形狀像一顆櫻桃。”
  他們一直跳舞到深夜。
  他送她回家,扭開汽車收音機,有人在唱:“臉貼臉,今晚我倆跳舞,臉貼臉……”
  嫁不出去不要緊,到五十歲時,與同樣命運得女友搓牌也就很好,至少午夜夢回,會聽到輕悉悉音樂響起,仿佛仍舊依偎在年輕強壯溫暖有洋蔥味的胸膛前,哼著:“我倆今夜跳舞,臉貼臉。”
  維元重重呼出一口氣。
  小胡的手臂特別強壯,她一定練過舉重,維元用說量一量,“幾寸?”
  小胡笑答:“十六寸,還有無其他問題?”
  維元忽然臉紅,可是,她仍後悔沒有把過去所有男朋友的手臂直徑量度記錄。
  她心滿意足的回家,憩睡一宵。
  接著好幾天,施先生都沒有再出現,也許,已經不想自討沒趣,也許,正等王維元自動送上門去。
  不論為著什麽原因,王維元樂得太平。
  她與小胡出去過好幾趟,每次都開心滿意。
  胡少彬問:“你說你在找一個人?”
  維元點頭,她正想著手處理這件事。
  “什麽樣的人?”
  “一個神情憂鬱、敏感、重感情的人。”
  胡少彬十分詫異,“維元,那是小說或是電影重男主角,書看完了,電影散場,也就完事,再真實世界,憂鬱重情的人不好相處,你需要一個叫你笑讓你開懷的伴侶。”
  維元呆呆地看著他。
  是,這些日子她也逐漸明白了:少女時憧憬不可為,但,著始終是她一項心事。
  “試想想,他老自閉地自思自想,你光是琢磨他心意已經累壞,從頭到尾你得照顧他看護他,像個小媽媽,那算什麽。”
  維元微笑,“你嫉妒了。”
  “當然。”小胡直言不諱。
  星期六,維元的父親找她。
  “多謝你,維元。”
  維元並沒有做過什麽,她意外一怔。
  “施國禮把一筆利潤客觀的生意撥給我。”
  “不關我事。”
  “多多少少與你相關。”
  “我不打算負起責任。”
  “其實,維元,你若想過穩定日子,他可以撥一筆款子到你名下,按年遞增……”
  “我的年薪也每年增加,不勞別人出力。”
  “他想找一個知識分子做對象,生兒育女,遺傳聰敏。”
  維元微笑,“互聯網上,有金發藍眼美國大學女生出售卵子。”
  “維元,你說到什麽地方去了。”
  “我想說得是,我對施國禮沒有興趣。”
  “施氏也不是完全沒有好處。”
  “可惜我無暇發掘。”
  施已進入老年而不自知,像維元父親,五十餘歲,孩子隻得幾歲大,待兒子進大學,他剛剛七十,屆時不知有誰負擔學費。
  王維元看不起生父,連帶也看不起人老心不老的施國禮。
  但是施氏沒有再騷擾她。
  年紀大了,若連這點智慧都沒有,更加不堪。
  一個靜寂的晚上,王維元照看郵電號碼,找許精神。
  半晌回覆來了:“許氏已經離職,此刻由我擔任他的職位,我名鄧子允……”
  這人又躲到不知何處去了。
  真做他的伴侶,也得隨他走遍天下吧。
  “鄧先生,你可有他的地址?”
  “我可以代你向校方查詢。”
  忽然,維元累了,驟然中斷與陌生人聯係
  她用冰水敷臉,千多個日子過去,她已老大疲倦,追追逐逐,躲躲藏藏,尋尋覓覓……這些遊戲已不屬於她。
  王維元根本從頭到尾不認識許精神,心裏卻留了一個那麽龐大的位置給這個人,自尋苦惱。
  在這千多個日子裏,她曆劫許多生活磨難,一一自身捱過,眾好友在她身旁竭力幫她,其中卻沒有許精神。
  男伴換了又換,即使是施國禮,也有他的優點,可是維元對許精神一無所知。
  維元歎口氣到樓下洗車,體力勞動有助解決情緒問題。
  她扭開收音機聽音樂解悶,一個女歌手輕輕唱:“他們說:如果你不能同你愛的人在一起,那麽,你可以愛與你一起的人。”
  維元苦笑。
  “喂,讓我幫你洗車,我隻收三十元。”
  一抬頭,是一個十一二歲的小男孩,一臉淘氣,自以為已經半成年,神氣活現。
  維元微笑:“你行嗎?”
  “保證連車胎都洗得幹幹淨淨,費用先付。”
  維元想一想,“我先付十五,成後再付十五元。”
  “成交。”
  維元把水桶海綿交給他。
  他搖搖頭,“我有專門工具。”
  他回家取束膠鞋膠手套水壓喉管及玻璃掃,完全專家模樣。
  維元端張帆布椅坐在一旁看畫報,婦女雜誌上標題永遠是“如何更加美麗性感”、“本季四十款新裝”、“升級十法”、“男友心中真切的想法”、“閨房之樂”……誠意十足,幫女性尋找理想生活。
  維元很快看厭倦。
  小男孩工作態度與能力完全一流,十五分鍾已把車洗得錚亮,維元心想:將來哪個女孩和他在一起,會很幸福,他自小懂得爭取,再過十年,走入社會,很快出人頭地。
  “以後,每周末你負責洗這輛車子。”
  “謝謝你,我一定做得你滿意。”
  維元笑問:“你新搬來?”
  “我叫井翊,住三號。”
  維元與他握手,“收入用來做什麽?”
  他這樣回答:“捐給宣明會到非洲某個村落發掘一口水井。”
  “嘩。”
  “費用是一萬美元,剛巧是我表姐一件晚裝價錢。”
  維元連忙答:“我最貴得衣服隻值三百美元。”
  小井翊看著她說:“你看上去有智慧。”
  維元啼笑皆非,“謝謝你,你讀第幾班?”
  “第九班,我跳了兩級。”
  “將來做醫生,史懷則是你的榜樣可是?”
  小男孩卻十分天真,“誰知道,我舅舅說做人最要緊是快樂。”
  態度正確,維元喜歡這小孩。
  這時他忽然說:“你男朋友來了。”
  維元抬頭,看到胡少彬向她走來。
  維元好奇,“你怎知他是我男朋友?”
  小男孩答:“你們大人,瞞不過我們,他看你的時候,眼神完全不一樣。”
  維元笑著站起來招呼:“你怎麽來了?”
  小胡答:“我想你,你全部電話不通。”
  維元轉頭,那小男孩已經走開。
  “嘩,車子這樣幹淨,幾時也幫我洗一洗。”
  話還沒說完,他已覺得維元雙臂自背後繞過來抱著他的腰身,她的臉靠在他背脊上。
  他動也不動,享受這一刻的溫柔。
  半晌他問:“怎麽了?”
  維元低聲說:“我有點倦。”
  他開玩笑;“那我自己洗車好了。”
  “哈哈哈。”維元幹笑數聲。
  小胡又建議:“要不,結婚吧。”
  “我必須先將我的曆史告訴你。”
  “你有曆史?”他佯裝大吃一驚。
  “同十字軍東征那般複雜。”
  “維元,我也同你坦白,我的過去更加淒涼,不知誰是誰非,似兩伊戰爭。”
  維元語氣肯定:“一定是對方的錯。”
  他大樂:“是嗎,維元,你真的那麽想?”
  維元用她母親的口角:“是她們沒福氣。”
  “謝謝你,維元,謝謝你。”
  維元笑得流出淚來。
  “來,到舍下喝咖啡。”
  維元很少到男友家去,隻怕一進出不來,今天,她特別腳踏實地,她跟著胡少彬回家。
  他住在郊外,近一小時車程,但是那裏看得見海,屋後且有一片鬆林。
  小村屋收拾得十分幹淨,叫維元意外,她起先以為他全屋都是臭襪,褲子除下褲管團作一團放在原處不動,床底全是啤酒瓶及吃剩的意大利餅子……但是她錯了。
  全屋空氣流動,樹影映進室內,舒適寧靜。
  她自窗外看出去,好奇指著問;“那是什麽?”
  “那是我的樹屋。”
  “什麽?”維元睜大雙眼。
  “來,我帶你參觀。我讀工程,樹屋由我親手設計建造,全合建築規格,兼有水有電。”
  他帶著維元爬上樹梢,隻見一座木製平台,搭著小小一間一百平房尺木屋,有門有窗,像童話中樹仙小小精靈的居所。
  維元從未見過這樣有趣的避難所。
  她微微笑,有點不知所措。
  多可惜,她不再是十六歲。
  這是小飛俠故事裏那群迷失男童的居所吧,小小桌子椅子,可愛得不像真的,大抵也不是真的。
  維元太了解她自己,她的熱情統統熄滅。
  可愛的胡少彬尚未長大,她的性格還未成型,他是一本小說的草稿,一張油畫的素描,還未有對白的劇本。
  她與他相遇不是時候.
  一陣風過,樹幹晃動,樹屋也輕輕搖擺。
  小胡也發覺維元臉色驟變,“怎麽了?”他問。
  “我們下去吧。”
  小胡還想追問,一個中年太太走出來,“少彬,這是你女朋友?”
  小胡隻得介紹:“家母,王維元。”
  那樸素的胡伯母說:“我給胡少彬拿湯水來,順便幫他收拾地方及拿衣服回去洗。”
  果然不出維元所料:喜歡樹屋的人當然是個大孩子。
  伯母揉一揉愛兒的頭發。
  胡伯母提著髒衣服離去。
  她留下一大堆洗得雪白燙得筆挺得衫褲鞋襪。
  維元咳嗽一聲,“我想起我還有文件要做。”
  胡少彬點點頭。
  在路上,他說:“我以為你會喜歡樹屋,其他女孩都為它著迷。”
  其他女孩那麽天真,一定得吃苦。
  他搥胸,“早知不帶你回家。”
  維元微笑,那也是遲早的事。
  她當下溫和的說:“童真與童心都是優點,我也愛看動畫及漫畫。”
  小胡低下頭,車子像飛一般駛出去。
  到達家門,維元搶先下車,忽忙間忘記說再見。
  她一邊拍胸口一邊奔進屋裏。
  母親正在教女傭用消毒水洗麻將牌。
  他依靠母親,她也全賴老媽,兩人去得到什麽地方?總不見得隻管跳舞到七十歲。
  母親看著她,“為什麽不說話?”
  “喉嚨痛。”
  “年輕人需注意健康,一隻煙兩人抽,一瓶水兩人喝,又愛擁抱互吻……容易傳染傷風肺炎及腦膜炎。”
  “我一早注射過預防針。”
  母親問:“你想擱到幾時?老的太老,小的太小,今日有一個小男孩來找你,不叫姐姐,隻叫維元,那也是你新男友?”
  維元知道那是機靈兒井翊,笑出眼淚來。
  “還有,你的新車送來了。”
  “在什麽地方?”
  “車行職員一定要你親自去取,他告訴你北美洲隻剩下十多輛這種車,十分貴重。”
  “媽媽你可有做過那五六年鷗翼跑車?”
  “我啐!我有不是七老八十,五六年我尚未出世。”
  “對不起,對不起。”
  “那麽貴買一輛車,你不覺過分?幸虧你有收入,隨你如何編排私人財產。”
  第二天,維元到車行取車。
  車行職員老三老四說:“王小姐,當然你知道,該車最新鷗翼叫麥加倫,售價七十萬美元。”
  “我不喜歡火箭式汽車。”
  職員看著她,聲音忽然輕柔,“我明白,你喜歡優雅古董車,頭發上綁絲巾,悠閑兜風。”
  維元點點頭。
  職員跟著說:“這輛車子已經由原廠修複,盡量用原來配件,費用足以購買一輛簇新跑車,工程師說:如果你厭倦了它,我們願意收回。”
  維元坐上那輛小小銀色跑車,她喜歡那紅皮座椅。
  “這輛車原本一直停在一間穀倉裏。”
  維元笑,“謝謝你。”
  一輛車也有它的機緣,停在北美洲牧場穀倉裏的它五十年後修妥運到東南亞,由一位妙齡女子擁有。
  傍晚,維元坐在露台喝茶,她也沒閑著,一邊看電郵記錄,一個女友說:“昨晨洗臉,發覺左頰有一點黑點,以為是汙漬,連忙去擦,誰知擦到皮膚發紅,仍然不去,忽然覺悟,那是我第一顆老人斑。”
  維元又笑到流淚。
  將來,還有魚尾紋老花眼腹脂在等她們。
  “而我,還沒找到理想對象。”她寫下去:“心底有深切恐懼。”
  媽媽在又好些,媽媽去後,不知怎樣辦。
  “今夜”女友說:“有人請我跳舞,去了再說。”
  有人叫她:“王維元,出來玩。”
  維元抬起頭,放下手提電腦,走近欄杆,原來是井翊叫她。
  維元喊:“找一個與你同齡的人。”
  “我是與你同齡。”
  維元笑:“大人有工作要做。”
  不知是成功還是失敗,維元從十二歲到五十二歲的男友都有。
  “那是你的新車?可要兩架車一起洗?”
  “拜托。”
  維元回到電郵上去。
  “王小姐,我是鄧子允,你問我許精神地址。”
  維元回答:“現在不用了。”
  “為什麽?”
  “如果有緣的話,那人大約會在門前自動出現,不勞全世界搜刮。”
  對方答:“不應消極,四處瀏覽百利而無一弊。”
  “請恕冒昧,你找到沒有?”
  “我把許氏的地址給你吧。”他避而不答。
  他打出姓名地址。
  什麽,維元傻了眼,許精神竟已回到本市來了。
  兜兜轉轉,他又回到原地,這人,好不浪費時間,維元替他惋惜。
  “對,王小姐,你住在香江,我受外甥女所托,四處尋找下月劉德華演唱會門票……”
  “兩張沒問題,不保證是前排。”
  “皇恩浩蕩,我也是受人所托走投無路。”
  “我明白,票子到手交到何處?”
  “我給你電郵地址。”
  “我叫人給你送去。”
  “王小姐祝你好人有好報。”
  “你是好舅舅,你姐妹有福氣。”
  好話說盡了,維元關上電郵。
  又回到本市來,可能是好事:他已忘記創傷,真正康複,打算從頭開始。
  她靠到欄杆上看風景,發覺小男孩與一青年男子在做武術對拆。
  他倆是認真的,故此姿勢美觀瀟灑。
  維元認出他倆在練詠春派拳法,這十二式拳套有個非常美麗的名字,叫小念頭,並非做攻擊用,但自衛強身則最好不過。
  維元在十一二歲時練過小念頭,母親特地請師父教她,因為世道險惡,女孩易遭非禮,練熟拳套,壞人難以近身。
  隻見井翊練得出神入化,比他高大強壯得對手莫想碰到他頭臉。
  維元駐足欣賞。
  隻見井翊忽然沉踭落膊,使出洪拳,虎虎生威,更叫維元凝神。
  這時有人叫他倆:“喂,進屋來吃蓮子冰,別在大太陽底比武賣藝了。”
  這一定是不喜歡中國功夫的家長。
  ——“現在都用熱能追蹤的飛彈了”,是是是,但是功夫養誌兼強身,老外趨之若騖的隻有兩件事,一是孫子兵法,二便是詠春與太極。
  隻見那一大一小笑著跑了回家,他們一定有親戚關係,兩人都有著強健好身段。
  維元看到女傭走到隔壁去按鈴,與鄰家的傭人說了幾句話,又轉回來。
  看到維元,她滿意地說:“這一帶雇主都是好人,沒有衣冠禽獸。”
  維元想笑卻不敢笑,這班年輕女傭來自南亞,離鄉別井,為著菲薄薪酬每日幹著十多小時粗活,最怕遇到不良雇主。
  維元問:“怎麽說?”
  她答:“井家太太教我做咖喱。”
  “那多好,我愛吃咖喱羊肉。”
  女傭笑:“井太太說要把燉鍋端到窗外,否則屋子整月咖喱味。”
  這時維元媽媽也出來加入討論,談得興高采烈。
  維元想:一個人,既來之,則安之,總得想法子自得其樂,不論是太太小姐女傭,詩人畫家作家,懂得生活是首要,順其自然,做到最好,且莫辜負生命。
  這樣勵誌,維元自己都覺得好笑。
  過兩日,有人在窗下叫:“王維元,出來玩。”
  維元正在寫“本市貧富懸殊難題如何解決以免社會分裂”這種可怕的報告,聽到有人叫她玩,樂不可支,立刻丟下功課到露台喊:“馬上下來。”
  果然是井翊,他不置信地問:“你家傭人說你也練詠春?”
  “承讓。”
  井翊忽然出招,好小子,維元連忙紮起馬步,迅速接招,啪啪啪,全數擋住,接著,輕巧兼恨勁,還出招數,把井翊逼得後退數步。
  那少年個子不小,將他逼退不是那麽容易的事,維元已經渾身冒汗
  她心想,如此力角,隻得一百零八磅的她恐怕討不到好處,於是見機立斷,蹲下,一腿掃到小子足踝,井翊猛不防,倒後摔去,幸虧平衡力強,踉蹌站住。
  前後不到三分中,王維元已經贏得漂亮一仗。
  她雙拳抱在胸前,微微笑。
  井翊叫出來:“厲害厲害。”
  “不敢當。”
  小子忽然問:“王維元,你名花有主否?”
  維元大笑,“你再長高一尺才想著等問題未遲。”
  “如果你心中沒有人,那麽,你屬於我。”
  維元心花怒放,“好,好。”
  “好敏捷身手,你師傅什麽人?”
  “她老人家不許我透露,況且,她已經移民加國。”
  “你師傅也是女性?”
  這時,旁邊忽然多出一把聲音,“可是葉敏師傅?”
  維元連忙微笑,“師兄是哪一位?”
  井翊說:“這是我舅舅許精神。”
  維元怔住,許精神,世上有這麽多同名同姓的人?他也是許精神?
  她仔細端詳他,可不就是他,數年不見,不但高大,肩膀手臂壯實一倍不止,像一個大了三號的許精神,他笑臉迎人,不在憂鬱。
  嗬,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井翊介紹:“這是我女朋友王維元。”
  “王維元,”他也愕住,“你是王維元?”
  井翊緊張問:“什麽,你們一早就認識?”
  維元不去理那小孩子,輕輕說:“許精神,你還記得我。”
  許精神仍然不置信,“你就是王維元?”
  井翊不耐煩,跳到舅舅背脊上不下來,猴子似掛著。
  他喊:“你們在戀愛?你們說的話為什麽沒人聽得懂?”
  維元微微笑,“好久不見。”
  許精神把外甥拉下來,“去,勺兩碗冰淇淋給我們。”
  猴兒跳著進屋去了。
  許精神輕輕說:“我一直找你。”
  維元說:“不,我找你才真,曾經麻煩許多朋友。”
  兩人一起坐在石階上。
  許精神說:“我都認不得你了,印象中你是一個秀麗怯弱的小女生,時時圍著一條玫瑰紅手織披肩,對,那條披肩呢?”
  “收起來了。”
  “這些日子,你好嗎?”
  “托賴,還過得去。”
  兩人又笑起來,都不知道說什麽好。
  井翊拿著冰淇淋出來,交到他們手裏,“媽媽叫我不要打擾你們。”他又回到屋子去。
  維元有點迷茫,她沒有想到會在這種情況下與許精神重逢,她穿著便服,頭發淩亂,臉上沒有化妝,維元歎口氣,真糟糕。
  許精神一時也沒認出她,這年輕女子英姿颯爽,看她比武身段,敏捷過人,又懂得當機立斷,一舉一動,充滿自信,數年不見,她已經進化。
  換句話說:大家都長大成人了。
  維元忍不住問:“好嘛。一直都掛念你。”
  他忽然握住她的手,“那日,是你先發現我把吧。”
  維元點點頭。
  “管理員福伯及醫生都說:若是遲一步,我就完了。”
  維元誠懇地問:“究竟發生什麽事?這些日子以來,我一直想問,你當時是怎麽想。”
  自那天之後,許精神從未向任何人說起過這件事,連父母也一字不提,但是他覺得欠維元一給解釋。
  “我愚不可及。”
  “但是同學們卻對你敬畏有加。”
  他苦笑,“自那次後,我花了足足三年才重拾做人尊嚴。”
  維元惻然,“其實你可轉校。”
  “那一年是我應得的懲罰,每一天都提醒我任性自私的惡果,使我堅強。”
  “你真心愛她可是?”
  “你們女孩子都忍不住這樣問。”
  維元不好意思。
  “我當時年輕,濁氣上來,一時故不了那麽多,隻想停止呼吸,中止痛苦,可是救了回來,見父母哀哀痛哭,又覺內疚,更加灸痛,真像在火海中煎熬,奉勸年輕朋友:且勿模仿。”
  維元忍不住笑出來。
  “到了今日,記憶淡忘,我回來了。”
  維元點點頭。
  這時,那多事的小井翊又走出來,“媽媽說,石階不好坐,請到屋裏來,偏廳又靜又舒服,保管無人打擾,且有茶水招待,方便詳談。”
  許精神攤攤手。
  這時他精神奕奕,人如其名,談起往事,坦率誠懇,隻是略為靦腆,但態度真是,為維元欣賞。
  他帶她進屋,坐在偏廳細說從前。
  傭人進來替他們斟茶。
  許精神又說:“我一直找你,想向你麵謝。”
  “何足掛齒。”
  “王維元,你是一個安琪兒。”
  維元眼睛都紅了,“不不,我貌臭,性格愚魯……”
  “我們倆從來沒有交談,而且,也不曾看清對方容貌。”
  維元說:“但我每日想念你,我由衷擔心你,我怕你一輩子耿耿於懷,一生失落”
  “不會,你看我,我現在很好,我在大學任職我幾乎每日經過那實驗室。”
  維元掩嘴,“嗬,你回去工作?”
  “福伯已經退休,其他教職員如非新人,也早已忘記那宗不愉快事件,維元,我自由了。”
  “我真為你高興。”
  這時,有人敲敲門,咳嗽一聲,“是王小姐嗎?”
  許精神連忙說:“使我姐姐許愉快。”
  維元連忙稱呼。
  許姐過來拉住維元的手,“我們總算見麵了,家母每日在家裏插一瓶香花給你,又為你祈禱。”
  “哎呀,怎麽敢當,叫我汗顏。”
  許精神笑問:“維元你可有每日頭暈?”
  一聽這話,維元知道他是真正康複了。
  維元說:“太湊巧了。”
  許愉快微微笑。
  她弟弟忍不住問:“內裏還有什麽文章?”
  許姐說:“精神,這並非百分百巧合。”
  維元揚起一條眉毛。
  許姐說:“從王家女傭口中,我知道鄰居大小姐叫王維元,我讓井翊與王小姐做朋友,印證身份,然後,請精神來看我。”
  原來是這樣,一片苦心。
  “你們也應該見個麵了。”
  精神與維元相視而笑。
  許姐說:“我與井翊出去看電影。”
  這時有人按鈴,原來是維元媽怕維元著涼差人送披肩來。
  正好就是那條玫瑰紅手織披肩。
  許姐母子出門去看電影,小井翊指著維元說:“嗨!You belong to me.”這是一首流行曲的名。
  他被母親一把拉走。
  維元笑得流淚,她同男友家得大男孩相處得不知多好,她盡得他們歡心。
  “我實在不知道老姐靜靜安排了這許多事。”
  維元這時發覺她根本不在乎許精神身段是壯是瘦甚至肚子多一個救生圈,發型如何,懂不懂搭配衣服,或是收入多寡。
  她隻想好好與他相聚。
  許精神看到紅披肩,點點頭說:“就是它,你仍然保留著它。”
  “我都舍不得用。”
  “真駭人,若不是當日你不小心把披肩漏在實驗室,現在就沒有這個人站在你麵前。”
  “試想想你父母、老姐、以及井翊怎麽過日子。”
  他低頭不語。
  兩人低聲交談,不覺天色漸暗。
  女傭怕他們餓肚子,做了麵食,端進偏廳,他們一邊吃一邊說個不停。
  忽然累了,各自滿心歡喜躺在沙發上休息。
  精神抓過披肩,圍在頸上,維元取笑說:“很好看。”
  休息一會,維元說:“來,到我家稍坐。”
  許精神說:“我一直想看看你家居環境。”
  維元媽也出去了,女傭連忙斟茶。
  維元帶許精神參觀工作室,隻見到處都是一疊疊書本,書架子擠不下,全堆在地上。
  精神點頭:“我猜想就該是這個樣子。”
  正打開的是一本孫子兵法,精神笑問:“有用嗎?”
  維元答:“孫子說:打仗要靠耐力,有時不用一兵一卒,時間一久,敵人的身軀會得自上遊淌下經過你眼前。”
  “嘩,待其自取滅亡。”
  “孫子迷倒洋人,我無事也跟著讀,有用無用,還不知道,家母常說:女子看那麽多書幹什麽,她從不認識任何一個女子,因讀書而比不讀書的更加幸福。”
  許精神不予置評,過一會他這樣講:“讀書是個人嗜好,與幸福無關,不過,如果愛讀書而可以讀書,那麽也是一種幸福。”
  維元聽了高興的說:“謝謝你。”
  她可以向他傾訴每一宗心事,這是她以前所有男伴都不曾給她的安全感,對他們,維元每次見麵都嚐試做得最好最禮貌,許多感覺秘密密藏心裏,並不坦誠。
  可是在許精神麵前,她絲毫不需掩飾。她驀然覺得,父親離家之後,心裏那處空虛,有機會填補。
  這時精神說:“你有三具私人電腦。”
  “這一部最快,那一部用來玩遊戲,我最喜歡盜墓者羅拉,我愛煞她大腿配戴自動步槍的造型。”
  “你變了很多。”
  “我相信是,畢業時幾乎打算立即結婚,那樣可以逃避工作之苦,幾乎成功,不過,接著發生許多事,接二連三,發展到今時,他們都說我有官運,不停受到提拔,如今已經習慣每周工作八十小時的非人生活,母女完全經濟獨立。”
  精神點頭。
  維元歎息:“父親離家拋下我們母女那日,我才真正成長。”
  “很多追求者?”
  維元笑,終於問到這個問題,“有三數名啦。”
  精神也笑:“肯定都非常愛惜你。”
  “他們都對我很好,是我虧欠他們。”
  精神說:“我則長時間躲在殼裏,不敢交際,有一陣子甚至蓄長須長發,怕被人認出。”
  維元安慰:“現在沒事了。”
  “你的聲音,維元,同我想象中一摸一樣。”
  維元別轉頭,留下淚來。
  在街角咖啡座,許姐同維元媽坐在同一張桌子上,小井翊吵著要回家休息。
  許姐問:“什麽時候了?”
  維元媽答:“九點多了。”
  “有什麽話,也應當暫告一段落了吧。”
  “已經講了好幾個鍾,換了是我,嘴唇皮幹裂,要喝參茶。”
  “他們年輕,不一樣。”
  “回去看看。”
  維元媽與許姐同意,兩個鄰居原來一早認識,且已熟稔,今晚特地避開,給那對年輕人製造機會。
  她們回轉家中,女傭立刻通風報信,如此這般,詳細形容。
  這次,輪到兩個中年太太在井家談個不休。
  “怎樣處理婚禮?”
  “一定要穿禮服拍照,五十年後金婚取出細看,不知多美。”
  “維元也許不允。”
  “不會啦,女孩子哪個不希望做美麗新娘,我立刻去電美國王薇薇禮服店。”
  “配戴何種首飾?”
  兩人異口同聲:“珍珠。”
  大家都笑了。
  “在教堂舉行婚禮,擺滿白色香花:晚香玉、牡丹。玫瑰……又簡單又莊嚴。”
  說到這裏,兩人感動得哽咽。
  到底是中年婦女,忽然想到最實際問題。
  維元母親說:“還需征詢男方家長意見。”
  “這事由我與精神來辦。”
  “當然當然,那麽婚禮費用……”
  許愉快搶著說:“全由男方負責,怎可委屈新娘。”
  維媽笑,“那也不太好,總之,凡是維元身上一切,均由維元本人負責。”
  “那我許家先送聘禮過來。”
  “維元亦薄有嫁妝。”
  “維元的人品學問已是最佳嫁妝。”
  兩人舒坦地鬆了口氣,在這個大前提上獲得共識,那才最終要,否則,男女雙方家長都摣緊荷包,豈非難為一對新人。
  維媽忽然緩緩問:“那麽,可要邀請維元父親到婚禮?”
  許姐遲疑一下,:“你莫怪我直言,我想,他應該出席。”
  維媽不出聲。
  許姐試探問:“問維元吧。”
  維媽又高興起來,“對,問維元。”
  忽然聽見門聲,原來是許精神回來了。
  維媽趁機告辭。
  回到家中,維媽原本想與女兒說幾句心事,推開房門,看到維元和衣伏在床上,早已睡熟,紅色披肩搭在肩角。
  連接幾日,維元早出晚歸,見不到家人。
  她盡量爭取時間與許精神見麵,即使是喝杯咖啡,說幾句話也恨滿足。
  有時在擠逼酒店咖啡座門外輪候空位,相熟的同事有人紛紛招呼:“維元,同我們一起坐”,“維元,這邊”,“王小姐,我們把作為讓給你”,都先站起來。但還未等到座位,時間已到,上頭電話催她:“王小姐,首長找,十分鍾。”他們隻得離去,酒店經理知道她是誰,不敢怠慢,追出來把打包好的蛋糕與飲料送到她手中。
  全世界都勢利,最勢利還算這個都會。
  許精神這時知道什麽叫紅人。
  維元笑起來,“我並無實職,我隻不過是個寫講詞的人。”
  “嗬代言人。”
  “不,隻是一支筆。”
  可見諸人自願趨炎附勢。
  維元有點擔心他不習慣這種喧嘩,可是許精神對女友名氣處之泰然,他的經曆,叫他比一班年輕男子大方。
  維元母親給女兒留一張字條:“有話要說,請安排時間。”
  維元苦笑,就快令家人與秘書預約,實在荒謬。
  “星期六下午在家”,她這樣回答。
  一邊穿外套一邊問女傭:“太太最近還算精神?”
  女傭笑答:“許久沒有這般高興。”
  “為什麽?”
  “因為王小姐要結婚呀。”
  可憐的維元一時還不醒覺王小姐是什麽人,“啊”了一聲,才發覺那可能是她,“不,不”,她氣餒,這事要好好與母親講清楚。
  趕回崗位,辦公室幾個同事正在研究西裝牌子。
  維元一邊吃甜圈餅一邊問:“這是怎麽一回事?”
  同事看到她把甜圈餅往咖啡裏浸了吃完一個又拿一個,嘩一聲:“王維元,你不胖得像豬是天沒眼。”
  “為什麽談西裝牌子?”
  “上頭想改變形象,維元你說他合適穿什麽,阿曼尼還是波斯。”
  維元不以為然,“他不是男裝模特兒。”
  “可是,人要衣裝。你男朋友穿什麽?”
  “他?他穿白襯衫卡其褲,有應酬搭一件外套,全身連領帶不超過兩百美金”
  “多麽瀟灑。”
  維元抹嘴,“至於首長,穿式納吧。”
  “真的,我們怎麽沒想到,立刻差人去找樣子。”
  “維元真有心思。”
  大家都努力把握機會討好她,維元知道。
  星期六她不用上班,跑到許精神處幫他收拾衣物。
  他有十多件衣裳掉了紐扣拆了線口,急需護理。
  “現在即使拿到救世軍,人家亦要鈕扣齊全。”
  維元勉強勝任,“來,”她說,“我教你。”
  “我不學,你一輩子為我做這些。”
  維元失笑,“如果我比你現走一步呢?”
  他變色,“沒的事。”
  “好,好,由我來做。”
  維元一貫運用管理科學辦事,早已帶來各種大小鈕扣,揀適合的逐一釘上,再洗淨燙好,衣物光潔如新。
  許精神說:“不舍得穿,還是去買新的。”
  維元一看時間,“我得回家,家母找我說話。”
  精神把頭捂在她肩上一會才放走。
  維元匆匆回家。
  “媽,媽,有話好說了,稍後我還得回辦公室。”
  維元媽沒好氣,“你們這一代最喜歡做這一台戲:叫做忙得不可開交,挾以自重,以示權威,你有多忙?你辭了職會不會有人痛哭,辦公室大門還開不開?”
  維元見母親惱怒,隻得陪笑,“媽,對不起,你有事?”
  “對,我有事,這是禮服式樣,這是教堂五月幾個空日子,你撥冗挑一個吧。”
  維元笑問:“媽,你結婚?”
  維元媽豈會吃癟,她說:“說不定。”
  “我可沒說要結婚。”
  維媽跳起來,“精神沒提結婚?”
  “沒有,至今一字未提。”
  “那麽,”維媽說,“你同他說。”
  維元站起來:“我向他求婚?”
  維媽十分開通,“條條大路通羅馬,五十年後金婚,誰還記得誰向誰求婚。“
  “我並不介意,可是我也未曾想到結婚。”
  維媽忽然泄氣,她黯然,“我高興得太早了。”
  維元坐在母親身後替她鬆肩,“我未能兼顧家庭及工作,即使結了婚,也浪得虛名:各自早出晚歸,各有各生活,各有各朋友,完全不同圈子,一通電話,我立刻要向上司報到。”
  維媽低頭。
  “我又不諳燒菜,至多隻會注滿一鍋水放一隻光雞煮一小時,對方會妥協嗎,恐怕日久生怨。”
  維媽頹然。
  “找女傭代替主婦,名存實亡,不是我那杯茶,凡事我均想做到起碼八十分,我敬愛的老媽,你不是想女兒辭職吧,好像你說過,女性一定要有私人收入。”
  維媽啞口無言。
  “維持現狀就夠好,我倆能夠互相體諒,這是我前所未有的經曆,從前,一言不合,我最怕誤了別人前程,故此立刻分手。”
  半晌,維媽問:“像你這樣進退兩難的年輕女子可多?”
  “滿街都是,車載鬥量。”
  “唉。”
  “有些年屆四十還未注冊,即使結婚亦無子女,看到偶然有人居然二子一女之類,妒忌變憎恨,把他們比作蟑螂。”
  “是否家裏太舒服,抑或,對婚姻失去信心。”
  “我不是社會學家。”
  半晌維媽說:“有個知己,比什麽都好。”
  維元聽了很高興,“對了,知己,精神的確是我知己。”
  許精神自他姐姐處得到的待遇較差。
  許愉快很直接:“我已知會父母,他們非常讚成你迎娶王小姐。”
  精神正在吃鬆餅當點心,一聽這話,嗆到,咳嗽不已,連忙到廚房漱口。
  愉快跟著進去,“令我把他們婚戒傳給你,他們那樣愛惜我,也沒把那顆三卡拉鑽石給我。”
  精神抹幹麵孔,緩緩喝下暖水,呼一口氣說:“我們還未提到結婚。”
  愉快說:“這個歲數不結婚,以後機會就微了,我實在不想看到你到了五十多歲才去追求二十出頭的無知女,做人正常點好。”
  “姐你過分操心。”
  “世上就我與你同胞而生,精神,你是好兒子,絕不是‘老母要什麽也無’、‘老婆要什麽都有’那種不肖子,可是不知怎地,你老叫我們擔憂。”
  “——故此叫我結婚,好把包袱轉嫁那女生。”
  愉快頹然。
  “你與爸媽,都沒忘記實驗室之事吧。”
  他終於在親人麵前說到這件事。
  愉快看著弟弟,忽然流淚,“忘記,那件事叫我驚怖莫名,起碼削我十年壽命,我會忘記?”
  精神握住姐姐雙手,“真對不起。”
  愉快把一隻小盒子取出來,“你看,盒子保養如新,戒指送出去要不回來,你得好自為之,務必把這顆鑽石留在許家。”
  精神沉吟:“我另有打算。”
  愉快說:“一對年輕男女相愛,理應合法注冊結婚,繼而生兒育女,你看西方國家,同性還爭取結婚。”
  精神用手揉臉,“我害怕配不起人家。”
  “據我觀察,這回是你疑心,去,去求婚。”
  精神微笑,“失敗了我就失去一切。”
  “胡說,失敗了再接再厲,務求成功。”
  “姐,求婚不比求學。”
  “彼此如此含蓄,耗到什麽時候,你怕自尊受損?維元什麽都知道,你根本不用介懷。”
  真的,她什麽都知道。
  “可要我代你開口?”
  “不,不,姐,請予我們一點空間。”
  許姐說:“就是自小予你太多自由。”
  忽然想到兒子,大聲叫:“井翊,你做妥功課沒有,明天測驗太陽係常識,喂,火星兩顆衛星叫什麽名字?”
  那邊傳來井翊聲音,“福布斯與德莫斯,希臘文恐怖與痛苦德意思。”
  抉擇最痛苦。
  第二天見了麵,他們並沒有提到婚事,第三天第四天,到了周末,是維元先忍不住。
  “精神,凡事想太多也許是不行的。”
  “我怕衝動害事。”
  “兩個人一起自懸崖跳進水中,至少有個伴。”
  精神笑起來,“有那麽壞?”
  “相信我,也許更壞,我對婚姻一點信心也沒有,家父實在傷透我們母女的心,家母說:‘他要我的命’,這是真的,我與她起碼短命十年。”
  女性說話,心驚肉跳,動輒減壽。
  “他們當初何等相愛,可是男方經不起考驗,造就家母無比痛苦。”
  “伯母倒是沒有陰影。”
  “喲,你沒看出來,她的陰影就是逼我結婚生子,代入我的幸福,彌補她的失敗。”
  靈光一現,許精神說:“維元,那麽你就成全慈母吧,”他一邊自懷中取出那枚指環,“王維元,雙方家長都已同意,請你嫁我為妻。”
  維元一顆心落了實,將來,如果發生什麽事,兩人鬧意見要分開,她也決不會講他半句壞話。
  她接過指環,“我同意。”
  兩人都留下淚來。
  維元說:“我要立刻通知一個人。”
  “誰,母親?”
  不,是首長大人。
  那老好人聽見維元家有喜事,忽然沉默,寬大的辦公室裏鴉雀無聲,隻餘傳真機輸送紙張聲音。
  半晌他問他愛將:“維元,我代你高興,可是,婚後你是否會繼續工作?”
  維元含笑:“我不會放棄工作。”
  他大聲籲出一口氣,如釋重負,接著,還有疑問:“維元,你不是想告長假吧?最近局裏煩得不得了,大家正在設法向公眾解釋西市建設第三條大橋合約並無官商勾結成分,非靠你那支健筆分析不可。”
  維元微笑,“的確想告一星期假。”
  “三天,連周末在內,共三天。”
  “連周末共五天。”
  “你們去何處蜜月?”
  “波拉波拉,我不打算攜任何通訊儀器。”
  “維元,你不如期回來的話,我會通知國際刑警。”
  能夠這樣清晰知道得到上司器重,確是美事。
  “維元”,他又說:“由我送你進教堂吧。”
  維元一怔,感激得說不出話來,這是何等體麵得一件事,被父親拋棄得她終於得到更佳送嫁人選,照片凳在報章上,一定為母親出盡一口烏氣。
  至於王維元自己,當然在社會勢利眼中更上一層樓。
  她連忙道謝。
  “維元,我派秘書跟你辦事,恭喜你。”
  那天駕車回家,維元想聽音樂,可是每個電台都在播放一項天災消息,沒有歌聲。
  忽然一個宗教台有兒童合唱:“願前路升起配合你的腳步,願你每一日有陽光照耀,願花朵為你怒放,叫你歡欣莫名……”
  維元凝神聆聽,十分感動。
  前路會得升起配合她的腳步……,真是善祝善禱,一般人隻說前途茫茫,何處有路?還不是需要個人披荊斬棘,一邊跌撞一邊勾得皮破血流,都不知凹凸小徑通向何處。
  歌詞溫暖了她的心。
  禮服自紐約寄來,是維媽挑選古典小袖子式樣,象牙白,香蒂宜紗邊,含蓄美麗,維元好不喜歡。
  維媽含淚說:“女兒你像仙子一般。”
  忽然忍不住,眼淚汩汩流下,像是失意委屈許久終於揚眉吐氣,又似小學生留堂後終於有家長來接,她抒盡胸中抑鬱。
  辦公室想嫁女兒似,比王家還忙。
  秘書說:“許多人問要帖子。”
  “我們並不請客。”
  “觀禮也行。”
  “我不打算廣邀親友。”
  “由首長代發帖子,已經超過兩百張。”
  維元大吃一驚,沒想到那麽多人願意辦喜事。
  “全部答允出席,教堂隻有那麽多座位,因拆掉前邊數排擺置花束,怎麽辦?”
  維元推給上頭:“叫他們問問首長秘書。”
  “對!我怎麽沒想到。”
  嗬,婚禮變成演唱會,那麽多人軋入場券。
  牧師要求一對新人演習一次,一麵怯場,但是該日突然有事,決定招待記者,本來毋須維元在場,可惜上司們都有一個陋習:他們希望所有下屬一字排開,萬一天塌下來,好大家一起頂著。
  教堂就近在咫尺,維元不慌不忙與同事說:“說我腸胃不太舒服,在衛生間。”
  同事惻然,年薪百萬,需出到這一招,生活真正折磨人。
  她溜出去,與未婚夫會合。
  牧師與他們講了一些守則,兩人預演一次儀式。
  精神十分體貼,“你先回去吧,這裏有我。”
  維元點點頭,就在這時,她看見教堂大門旁人影一閃,那麽鬼祟,是誰?
  精神輕輕說:“是你父親呢,去與他說幾句話吧。”
  維元不悅,“許精神,是你通風報信?我必不放過你。”
  “小的不敢,是令堂大人。”
  維元走近父親。
  王先生自大理石柱後麵走出來,看著女兒,維元剛好站在教堂玫瑰形染色玻璃下,七彩光芒反映在她身上,看上去晶光絢爛,叫人炫目。
  “維元,請允我參加婚禮。”
  維元看著他,有一段日子,她做得更好,升得更快,就是為著要生父知道,她放棄了一對優秀的母女,有沒有他,她們都一般爭氣,決不藉詞放棄,今日,她已沒有這種意圖。
  她王維元生活得更好,是因為她本人有能力生活得更好。
  隻見王先生的西裝簇新合身,頭發熨貼,看樣子最近過得不錯。
  “我們沒有打算廣邀賓客。”
  他坦白說:“維元,首長替你主持婚禮,我極之需要這張帖子,否則行內朋友問起,我顏麵無存,淪為笑柄。”
  原來這樣,原來不是為著希望親眼看到女兒出嫁。
  維元笑起來:“你喜歡坐第幾排第幾個座位?”
  王先生老實不客氣:“第一排右邊近走廊第一個位子。”
  維元立刻請秘書過來替他登記。
  王先生笑逐顏開,“謝謝你,維元。”
  每次求這個女兒,總有結果,他很滿意。
  這時,維元聽到有人在她身邊竊竊私語:“好像不是第一次了”,“還能在教堂舉行儀式嗎”,“人家是新派”,“噓”。
  維元收斂笑容。
  許精神過來握著她的手,她卻說:“我要回去了,拍照的時間已到。”
  果然,她推開側門走進會議室,大家剛好排隊準備合照,首長看到她,這樣說:“維元,過來站在我右邊。”
  大家隻得笑著讓位。
  但是維元再也笑不出來。
  她同母親這樣說:“你瞎大方,叫前夫來幹什麽,一會他帶著後妻以及他們的孩子一起,像馬戲班,完了就是完了,拖泥帶水最討厭。”
  維元媽不出聲,她對這露台坐著,背光,看不到她的表情。
  忽然維元覺得語氣太重。
  她走過去,手搭在母親肩上,“媽媽。”
  維元媽輕輕說:“沒關係。”
  生父已經無足輕重,多一個客人少一個客人,根本無所謂,何用大做文章。
  維元搭訕問:“最近看些什麽書?”
  “我都已忘記自己識字。”
  維元更加歉意。
  “你不用理我,你去坐你自己的事情。”
  維元輕輕退出。
  她一輩子也不會像母親那樣體貼溫馴。
  “你才像個老太婆。”父親說。
  母親微笑:“我本來就是個老太婆。”
  可是這樣會做人,看情形也得孤獨終老,不過,維元並沒有時間傷春悲秋,報上有彈劾文字,上頭著她反駁,即打筆仗。
  維元年紀不大,可是下筆辛辣,毫不容情,不但據理力爭,而且語氣諷刺,他們都忌她。
  晚上,她自書房出來,“媽媽,媽媽,為什麽最近不打牌?”
  “淩阿姨患乳癌,需長時間治療,寧太太的母親去世,沒有心情。”
  “發生這麽多事?”維元吃驚。
  “你別理這些了,生老病死,人之常情。”
  一會她的助理前來取稿,維元叮囑幾句:“機密文件,你小心處理。”
  再轉頭,母親已經熄燈休息。
  第二天,維元說:“媽媽,我們婚後一起住。”
  “啐,我才不幹。”
  “我怕你寂寞。”
  “我的人生責任已經完畢,本來可以含笑辭世,不過二十一世紀人類壽命比從前足足長了二十年不隻,我也不介意愉快生活,每日閱報、午睡、逛街、尋找娛樂,有什麽寂寞?”
  母親長長歎了口氣。
  維元替母親搥背。
  “一個人最緊要學會自處:親友叫我們,欣然赴會,不理我們?樂得清閑,我早已明白道理。”
  維元把臉靠在母親肩上,靜靜聆聽。
  “不幸中大幸,我身邊不過少個伴,生活卻無憂,還有你與精神作伴,又雇著女傭服侍細節,像上次,在家發病,立即送院救治。”
  “媽媽,我會照兩間相連屋,一人一間。”
  維媽忽然笑了,“除非你們有孩子,那我名正言順做外婆保姆。”
  維元最近注意到,許多中老年太太都是這樣:說到豪宅、珠寶、或子女成績,頂多表示滿意,可是一提起孫兒,笑的合不攏嘴。
  維元輕輕說:“幼兒會長大,一懂說話,十分討厭。”
  這是救星來了,電話找維元媽,有人發起慈善活動,捐贈棉衣網北方貧困兒童,維元媽立刻表示興趣。
  維元悄悄回房休息。
  母親說得對,不幸中大幸,她生活無憂,假使到了這種關口,還需為開銷擔心,有什麽意思。
  大日子就在眼前,規矩在儀式之前新人最好不要看到對方,她已有兩日沒見到精神。
  維元有點緊張,進教堂前一日,一直做夢。
  她看見自己在黑暗走廊裏,是個熟悉的地方,卻迷了路,不知想到什麽地方去,感覺非常可怕,忽然,她聞到煤氣味。
  維元看到一扇門,不顧一切,她取下牆上滅火器,撞向門鎖,門被撞破,煤氣味更濃,這時,燈亮了,維元急問:“有無人受傷,趕快送院救治!”
  隻見年輕學生一個個緩緩走出來,啊,維元認識他們,她輕輕喚出他們名字:“陳祖苗,連振合……誌佳、尉文,”然後她看到了站在角落那一個:“申一,我一直牽掛你,申一——”
  她驚醒,一額是汗,真是個僵夢。
  天色剛亮,秘書已經打電話來:“我帶人上來替你梳頭化妝,你且別叫醒伯母。”
  “明白。”
  “禮服送來沒有?”
  “在床頭。”
  “請即時吃一點簡單早餐,兩塊高能量餅幹,加小杯咖啡,記住,穿上禮服之前兩個小時不準吃喝。”
  維元駭笑,這同去醫院做手術有什麽不同?
  三十分鍾以後,他們來了,先替維元轉辦,維元唯一要求是“不要叫我看上去不像我”,化妝師保證他清晰明白指示,接著,他們把婚紗抖開。
  整間寢室都光亮起來,秘書讚道:“我現在才知道什麽叫做美不勝收。”
  維元不出聲,微微笑。
  “花球在什麽地方?”
  “冰箱下格。”
  她把盒子取出來一看,“是鈴蘭,我最愛鈴蘭。”她欲言還休,十分靦腆。
  維元何等聰明,立刻輕輕說:“在教堂門口,你站在左邊石階,我會把花球擲向你。”
  她忽然淚盈於睫,“明白。”
  維元媽也起來了,眾人又忙著服侍她,一並連女傭也打扮一番。
  秘書建議:“我們陪維元先往教堂,以免塞車。”
  維元媽說:“我們跟著來,記住,一共十位阿姨,都要與首長拍照,並且簽名留念。”
  大家忍不住都笑起來。
  秘書過來說:“首長已經在準備,許先生十分鍾內出門,戒指他一直掛載胸前。”
  維元點點頭。
  她吸進一口氣,讓她們把禮服拉上。
  服裝師輕輕替她披上麵紗,撥下來,遮住麵孔。
  已經被人抓住了,可是,到最後關頭,仍不願意放棄遊戲,還蒙著臉,企圖過關。
  維元不禁微笑起來。
  教堂後廂有一間小小休息室,維元坐在一張圓凳上,不怕弄皺衣裙,她隨身帶著一本小小精裝莎士比亞十四行詩,在窗下讀了起來。
  每隔一會,秘書進來報告:“新郎到了”,又說:“令堂與阿姨嬸母團也人齊了。”
  維元低頭隔著一層紗讀:“我可否將汝比作一個夏日。”
  她一個人坐在小房間裏享受難能可貴的清淨。
  忽然有人推開門跑進來。
  維元抬頭一看好不意外,那是個四五歲的小女孩,大眼睛高鼻梁,那麽小就一副美人胚子。
  她一聲不響四處張望,忽然靈機一動,指一指維元的裙子,輕輕問:“可以嗎?讓我躲一躲,他快追上來了。”
  維元一怔,隨即含笑點頭。
  小女孩掀起新娘裙據,躲進層層紗裙之下藏身。
  維元看到小小黑色漆皮鞋外露,連忙幫她遮住,維元仍然低頭讀詩。
  不易會,小房間房門又被推開,這次進來的,是一個六七歲神氣活現的小男孩。
  他大量維元一會,輕輕問:“你是新娘?”
  維元笑:“我正是。”
  “你進到可可沒有?”
  維元搖搖頭。
  “我與可可玩捉迷藏遊戲。”
  維元忠告:“捉到了,可別讓她走。”
  “永不。”
  他推門出去,到別處去找可可。
  維元答,“你可以出來了。”
  小小的可可掀開紗裙一溜煙奔走。
  這是秘書匆匆進來,“維元,首長到了,婚禮進行曲五分鍾內響起,請你起來。”
  服裝師蹲著替她整理裙子麵紗。
  他笑說:“王小姐是我見過最自然輕鬆的新娘。”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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