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和是一個十分普通的年輕人。
他性格平和,相貌端正,讀書成績優異,中學與大學全靠獎學金,自校園出來在政府機關當文員,收入穩定,已經有要好的女友。他與寡母羅翠珠一起生活,自從找到工作,家庭收入寬裕,電器更新,地板與牆壁重新刷過,家居十分舒適,母親雙眉的哪個結也漸漸打開。紀和同自己說:否極泰來,以後有安寧日子過了。像所有年輕人一般,工餘他與女友藝雯上山兜風,喝杯啤酒,看場電影,到東南亞旅行,其樂融融。最近一次到京都,旅途愉快,紀母誤吃一種生魚,忽然全身發起風疹,藝雯小心嗬護,到藥房打手勢買回鎮癢劑,可見婆媳關係必然和洽。紀和生活平靜,愉快,泰半是因為知足常樂。這樣到老,又有什麽不好?
一日,他如常下班回到家裏,脫下西裝外套,小心掛好,鬆脫領帶,喝母親斟給他的菊花茶。
“小和,我有話同你說。”
紀和笑,“我最怕媽媽這句開場白,通常是責罵的前奏。”
羅女士也微笑,“今日工作好嗎?”
“天天都一樣,沒有驚喜,鄰居老陳仍然唉聲歎氣,小劉到處約人賭馬,李小姐下個月結婚。”
“藝雯會來吃飯嗎?”
“她得替弟弟補課,那小男孩不大用功,十字軍四次征東讀了半年還未搞清楚首尾。”
“小和,我有話說。”
“媽,你請講。”紀和握著母親雙手。
“小和,倘若你有升學機會,你可願接受?”
紀和隻覺奇怪,母親從來不管他的學業,這下怎麽忽然提起,況且他已經大學畢業,還升到什麽地方去?
他睜大雙眼。
“小和,有一個獎學金,可送你到美國讀法律,這樣好機會,你莫錯過。”
紀和不出聲,他聽出許多蹊蹺。
什麽獎學金,母親從何得知他有興趣法律?
他忽然衝口而出:“不!”
他到冰箱取出啤酒對著瓶口喝了幾口。“我不去”。他母親看著他,“你還未知詳情”
“我不會離開你,我也不會同藝雯分手,我心已散,不再想應付各級考試。”
“沒出息”
“況且,美國法律製度同本市完全不一樣,在彼邦畢業,永遠留在彼處,那怎麽適應。”
“男兒誌在四方”
“我現在有什麽不好?”
“十年後至多升到高級文員,浪費人才。”
“你叔父”
嗬,是他。
是有這樣一個叔父,是紀和亡父的堂兄弟,父親叫紀伯健,他叫紀伯欣。可是兩家並無來往。
過年過節,會差司機送餅食及水果來,一次母親要做手術,他又推介醫生,負責醫藥費用。
紀和上門道謝,他隻讓紀和陪他下了一盤棋。後來紀和歸還債項。如此而已。
成年之後,好久不見。
“那是極龐大一筆費用。
“他願意負擔,他想你擁有較佳前途。”
“我樂意做一個小文員。”
他母親知識笑笑,“也不是沒有條件的,他有一個兒子,與你差不多年紀,也在西岸列德大學,成績丙等,幾乎不能畢業,你得幫他補習。”
“食宿費用又如何?”
“住在他家,另外付你零用。”
“媽媽,無功不受祿。”
“也不算無緣無故,一家人,他是你叔父。”
“我不去,我走了誰照顧你。”
羅女士仰臉笑,”你未出生時,又是誰照顧我?“
紀和握者母親的手,“現在不同,現在有我。”
“讀個專業資格,你子女也有前程。”
“媽想得太遠,兒孫自有兒孫福。”
“你考慮一下,如有決定,要即時告訴藝雯,莫耽誤人家青春。”
“她會等我。”
“千萬別叫人家等。”
“她會等我。”
羅女士重複:“不要叫任何人等,也不要等任何人。”
“媽,你不喜歡藝雯?”紀和十分意外。、
“我想你出去看看這個世界,免得你一日鑽在床底下,還說人家不肯出屋。”
紀和發覺母親言談像是換了一個人。
不過他也夠倔,繼續說:“我不去。”
第二天,他照常上下班,可是耳邊象有一個小小聲音對他說:“去,出去看看。”看看天有多高,地有多闊,海有多藍。去與洋人一起生活,吃喝聊天吵架交朋友。最重要的是,去追求更多知識。
一連三天,同事的對話都變成嗡嗡聲,紀和不到聽的清楚。
天陰下雨,馬路上所有汙垢與垃圾都泡了出來,肮髒不堪,有一股壓抑隱約的臭味。
從前,有人揶揄說這是都會裏錢財的氣味,今日,經濟情況大不如前,臭就是臭,髒即是髒。
藝雯發覺男友比平日更加沉默。
“為何異常?”
紀和終於忍不住,“有一件事……”
他緩緩說出來。
講完之後,咖啡已經涼了。
藝雯靜靜聆聽,一直低下頭握緊手。
紀和最後說:“我告訴母親,我不會走,我是她唯一的孩子,我不能離開她,我也不能失去你。”
藝雯微笑,“你的前途,你來決定。”
“去了恐怕不能再回來。”
藝雯答:“本市許多美商需要用人,不愁沒有高職,那邊亦有很多華僑,生活的很好。”
“你可否與我一起走?”
藝雯苦笑,“我要是有能力,早就走了,還等到今日,我有責任,我有枷鎖,我需照顧兩個弟弟。”
紀和頹然。
藝雯覺得咖啡又酸又苦。
雨下個不停,她的新鞋就要泡湯,男朋友將要遠行,她眼看留不住他,這世上沒有一件好事。
紀和這時問:“你說,我可應該出去看看?”
藝雯定一定神,十分坦誠的說:“南加州著名列德大學,能到那處呼吸以下學術氣息,已經是難得機會,焉可錯過進修的千載難逢機會。”
“換了是你,你會走嗎?”
“明天就跑,奔向自由。”
紀和吃驚問:“扔下我不理?”
藝雯看著他:“決不留戀。”
“藝雯,你騙我,這不是真話。”
藝雯伸手輕輕摸他的麵頰,“我幾時對你說過謊?”
這時有兩個同事推開咖啡室玻璃門近來,看到他倆。“呦,你們在這裏卿卿我我。”
藝雯一邊招呼一邊想:她已經二十三歲了,等到他回來,已經是個大齡女,坐在辦公室小格子內,天天做刻板因循工作,看上去一定比實際年紀更老。
不是他會去或是不去的問題。
他一定會走,她留不住他。
而是等與不等的問題。
不,她在該刹那決定不再等他,這是她的生命,她的前程,她可以做主。
藝雯失神,一片茫然,都已經到婚嫁,就差一步,她變可結婚生子,走入人生的另一階段。
不幸節外生枝。
紀和有一個長輩好心做了壞事。
好不容易擺脫同事走出咖啡室,隻見雨下的更大。
紀和說:“我送你回家。”
藝雯卻答:“我等幫弟弟買運動衣,我們在這裏分手吧。”
“明天我們一早聯絡。”
藝雯頭也不回就過了馬路。
紀和看著她纖秀的背影,他倆在一起已經有一年多,性情相近,誌趣吻合,他視她為未來對象。
今日,兩人都有猶豫。他乘車回家。
紀和對母親的語氣稍改:“我若去讀書,家用怎麽辦?”
他母親答:“我稍有積蓄。”
“一去好幾年,我放心不下來。”
“長途電話費用便宜,五塊錢可講三十分鍾。”
“媽媽你好象胸有成竹。”
“有關我兒前途,我都想妥了!”
紀和蹲到母親身邊,“我甘心做個小文員。”
“你同藝雯講過沒有?”
紀和點點頭。
“她不放你走?”
“剛剛相反,她鼓勵我升學。”
“她可有要求即時結婚?”
“一字不提婚事”
羅女士鬆口氣,“藝雯是個好女孩。”
“錯過了她,也許以後都找不到這樣配對的人。”
羅女士微笑。
“小文員有什麽不好?”
“的確不錯,廿四結婚,廿五歲做父親,以後每年辛勤工作,等待升職加薪,對上司不甘絲毫忤逆,是是是,對對對,努力為子女找優質學校,假期背他們到遊樂場玩耍.......”
“母親如此悲觀。”
“再過十年吧,何用即時投入幸福家庭。”
“可是女方不能再等十年。”
“你未來的配偶也許正讀初中,課餘跳芭蕾練小提琴,十年後剛剛在建築係畢業。”
紀和低頭歎一口氣。
母親勸說:“考取法科專業資格才論其他。”
藝雯,他虧欠她。
“叔父叫你去一趟說話。”
“去何處?”
“叔父在南區的家呀。”
“不去。”紀和仍然抗拒。
“星期六下午三時半。”
周末下午,仍然下毛毛雨,一樣灰暗的天空,去到南灣,忽然變了情調。
自公路車下來,紀和看到保姆三三兩兩推著嬰兒車外出散步,沙灘上有年輕男女冒雨嬉水,樹葉經過雨水滋潤肥大翠綠,冰激淩小販笑容可掬,青石板路十分幹淨。
他找到門牌,到一間半獨立平房前按鈴。
他聽見屋裏有腳步聲。
年輕女傭開門,一見紀和,呆住,衝口而出問:“大官,你怎麽忽然回來?”
大官是誰?
另一個資格老些的傭人連忙說:“還不請客人進來。”
這時,叔父紀伯欣已從書房出來,“紀和來了嗎?”
紀和應聲。
紀伯欣緩緩迎出,“到書房坐。”
不認得了。
數年不見,紀伯欣老了很多,他起碼胖了十多磅,紀和忽然想起母親,走過中年這個平台,他們像是迅速下墮,極快進入老年。
要盡快對他們好,否則就來不及了。
他恭敬地垂手,“叔父。”
仍然是那副古董紫晶與墨晶圍棋。
紀伯欣說:“日本人與韓國人都努力栽培兒童學習圍棋,我卻反對,這玩意一鑽下去難以自拔,荒廢其他要務,你說可是。”
紀和微笑,“是,是”
“上次你來下棋,故意輸給我。”
“不,我是真的輸了。”
女傭捧進下午茶點,又暗暗看了紀和兩眼。
紀和正有點肚餓,以為是英式下午茶,吃乏味的青瓜三文治及司空餅,誰知香氣撲鼻,原來碟子上滿滿放著熱辣辣港式小食,蛋撻,雞尾與菠蘿麵包以及咖喱角。
紀和吃了不少。
棋子亂下一氣,很快就輸了。
紀伯欣說:“聽說你不願赴美。”
“是,我舍不得家。”
“又聽說你有要好女朋友。”
紀和不出聲。
“你按部就班,做的很好。”
這時,他的秘書進來,放下一些文件。
“你來看看。”
紀和小心抹去手上食物油漬,才去翻動文件。
隻件是入學證件,飛機票,國際駕駛執照,銀行匯票以及車匙及門匙。
什麽都已經準備妥當,叔父很明顯得到母親協助,由此可知慈母是多麽希望他到外國進修。
這是紀伯欣說:“你有一個堂弟,叫紀泰。”
紀和心中一動,“他在家叫大官?”
紀伯欣笑,“那是他乳名,女傭都是順德人。”
原來如此。
“你倆長的很像。”
所以女傭一時誤會,在外人眼中,略像就是很像。
“紀泰不用功,你幫幫他。”
紀和欠欠身,“聰明人泰半如此。”
紀伯欣卻說:“世上沒有天才,百份之一百靠努力。”
紀和微笑,“可是,願意努力這種性格,卻是天生。”
紀伯欣也笑,“同你這孩子說話,十分有趣。”
紀和感歎,“家母說我沒出息。”
“大勇若怯,大智若愚。”
紀和感激,“舒服誇獎我。”
“好孩子得時時鼓勵,紀和我身體不好,去年小中風,我打算遵醫囑退休,你回來繼承我的公司吧。”
紀和連忙站起來。
他小文員生活起來這樣大變化。
紀伯欣律師行專門處理商業及版權案件,行內著名,紀和想都沒想過有這種機會。
紀和忽然想起封神榜故事中的雷震子,他原本是一個樵夫,一日上山,誤食朱紅色果子,昏睡過去,醒來之後,劇痛,原來肋底生出一對翅膀,他大驚,痛哭失聲。今日,他紀和也得到長翅膀機會,本應歡欣,但是一向沒有太大野心的他卻與雷震子一般戚戚然。
紀和低下頭。
“去闖一闖。”
秘書又進來,將文件放進一隻公文袋裏,交道紀和手中。
紀伯欣叮囑:“記得友愛紀泰。”
紀和知道叔父倦了。
他走道門口,女傭提著一籃水果出來,滿麵笑容,“這都是令堂喜歡吃的。”
紀和道謝。
司機把車子駛過來。
回到家,紀和立刻找藝雯。
藝雯家的電話接到錄音機上:“我外出旅遊,回來再與大家聯絡。”
大家?紀和發呆,這個私人號碼隻有他一個人知道,什麽叫大家,誰是大家?
他竟成為眾人一份子了。
撥過多次,都是一模一樣的訊息。
羅女士問兒子:“找不到藝雯?”
紀和點點頭。
“可是生氣?”
“她不是鬧脾氣使小性子的人,不,看樣子是決定與我分手。”
“長痛不如短痛。”
紀和不以為然,“我會回來,我們會結婚。”
他回房用私人電腦寫電郵給藝雯。
對方卻連戶口都關上了。
星期一,他到她辦公室找她。
同事訝異地迎出來,“紀和,我們還以為你與她一起到馬爾代夫去度假。”
藝雯竟避到小島去。
同事看著他,“那也難不倒你,世界能有多大。”
真的,要找一個人,一定找得到,追上去還來得及。?
同事把旅館名稱告訴他。
紀和撥電話到當地旅館聯絡,接待員用流行英語回答:“藝雯小姐已於今晨離開酒店前往倫敦,我們沒有她英倫地址。”
紀和放下電話。
他躺在床上,雙臂枕在頭下,好好思索。
這年頭,男生婆婆媽媽,女生爽朗決絕,竟剛剛相反。
藝雯完全不想防礙他,他去,他回,她都不想參與,將來有緣分的話將來再續。
紀和隻得寫信。
這是他發覺家中沒有信封信紙郵票。
他特地到書局買回阿拉巴士特白信紙信封,一字一句把心中意思說出來。
寫錯劃掉重做,如果是作文,老師一定斥責:謄清才交上。
紀和鼻酸哽咽。
從不去到決定上路,才短短一星期,心變的真快。
母親輕輕進來,把手擱在他肩上。
這是廿年來獨立撫養他的雙手。
紀和輕輕說:“可憐寸草心,難報三春暉。”
母子都落下淚來。
信寄到藝雯家中,沒有回音。
紀和出發那日,她還沒有回來。
在飛機上,紀和盹著,鼻端聞到藝雯頭發上玫瑰花香氛。
他驚醒,飛機引擎轟轟,他自比鄉下人,從來沒有搭乘過長途飛機,有點彷徨。
他懷疑行李帶的太多,打扮老土,而且,英語不夠標準。
他已經開始想家。
鄰座都是年輕人,男女一式穿運動衫褲球鞋,自由自在談笑下棋玩電子遊戲。紀和覺得自己又老又醜。他一路上假裝睡覺。
隻聽得身邊兩個女孩閑聊,一個這樣感歎:“人在失戀後應當即時死亡,像對頭撞車,像心髒中槍,根本務須苦苦存在。”
另一個答:“世上最殘忍之事,莫過於被人拋棄後第二天還得爬起來。”
“還的若無其事上學考試,稍有鬆懈,社會第一個不饒你。”
兩個年輕女生漸漸靜下來,終於盹著。
紀和輕輕睜開雙眼,那兩個女孩臉容皎潔稚嫩,隻得十七八歲模樣,談起失戀,倒是頭頭是道。
紀和突然想起母親,他看著他膚色逐年變黃,失去光澤,通常緊繃著五官做家務,有時還咬緊牙關,生活逼人,尤其欺侮女子。
稍微自私的老媽都會把兒子留在身邊。
不久前以為同學考到獎學金往英國留學,他老媽懇求:“小弟,可否不去,你此刻往太古工作,月入萬元,你父做了一輩子,不過六千,可否留下幫助家計。”
那不孝的同學還是頭也不回的走了。
畢業後在倫敦生根落地,娶妻生子落籍,再也沒有回過家鄉。
一行年輕人睡了又醒,醒了又睡,四個座位緊緊相連,擠、足十多個小時,十分曖昧,是種奇怪的緣分。
紀和的腿較長,越來越不知往何處放,正在彷徨,飛機降落。
一件不知什麽掉下砸到紀和的頭,噗地一聲,他額角生痛,也無人道歉,擠亂中,他走出飛機艙。
這龐大飛機場共有五萬九千名員工,比許多小鎮還大,紀和有點失神。正在躊躇,他看到自己名字:一張紙牌上寫著“紀和”二字。
紀和如釋重負,他連忙走到字牌麵前。
司機模樣的中年人看見他,一呆,驚喜地說:“大官,你回來了,我不知你今日返家。”
他也認錯了人。
可是,他們看到紀泰那樣高興,由此可知,這位兄弟人緣不錯。
紀和笑著指指字牌:“我是紀和。”
司機連忙意外說:“是,是。”
他老馬識途,帶人客走出飛機場。
紀和用電話與母親報平安。他站在兩個金發少女後等車,他倆像沒穿外衣,一件胸圍在脖子後打結,一條超短小褲子隻得一點點。
紀和不敢逼視。
車子很快駛近。司機對他說:“我們現在回家,你先休息一會,有什麽事,盡管吩咐。”
紀和連忙說:“你別客氣。”
司機笑笑,“你與大官一般謙和。”紀和不禁漸漸喜歡紀泰,他是少主,對下人和氣,真正難得。
車子駛上山,居高臨下,可以看的到海,紀和心頭一寬。
海闊天空,他內心對藝雯的歉意不禁淡卻幾分。
車子駛入私家路,司機指向山下一群建築,“那邊便是列德大學,大官有時跑步上學。”
這麽近,多麽方便,叔父待他十分周到。
女傭迎出來取行李。
司機說:“學生衣著隨便,很少穿整套西裝。”
一句話提醒了鄉下人,紀和心中感激。
小小洋房,布置並不豪華,但是十分舒適,客廳廚房都十分寬大,他倆的寢室在樓上,紀泰擁有很多運動器材,從雪橇到潛水用氧氣筒都有,還有一座練搏擊用的木人椿。
?紀和忍不住對著椿柱做幾下自由搏擊。
他轉頭問:“紀泰不在家?”
“他在夏威夷群島。”司機出去了。
紀和推開他的房們,隻見到大玻璃窗外海天一色,走出露台,看到紅泥盆裏種著棘杜鵑,豔紅色成千上萬串花朵隨欄杆垂下。這是另外一個世界,他要利用這機會好好見識學習。
回到房間,看到案上放著一壺冰茶,三文治與蛋糕。
他喝了檸檬茶,倒在牛仔布床褥上,忽然覺得極之疲倦,他睡著了。
先是夢見媽媽,他揉者她肩膀,幫她按摩。
媽媽轉身過來,變了藝雯的麵孔,他嗅到她的發香。“藝雯,你不再生氣?”
藝雯握著他的手流下淚來。紀和心如刀割。
忽然,她的膚色變化,高鼻大眼,金色長發,她不是藝雯,她是一個高加索女郎。
紀和驚醒,天色已暗。
女傭問:“可要吃晚餐,吃魚還是牛肉?”
他隨口答牛肉。
沒想到墨西哥女傭好廚藝,一塊T骨牛排做的香滑可口。
他淋浴後再試圖聯絡藝雯,她的電話電郵全部不通,看樣子已經換了號碼。
如此麻煩就是為著避他。
他再打到她公司去,接線生答:“藝雯已經辭職。”不知真假。
紀和隻得寫信。
如果信件打回頭,那時再說吧。
假使藝雯也可以一起來就好了,可是,他的父親並不是紀伯欣。
他這樣寫:“這裏房屋街道比例都大的多,怪不得大塊頭也多,動輒兩百多三百磅……..空氣很好……”已覺辭窮,“很想念你,希望你也在這裏。”
紀和頹然。
他托著頭正在煩惱,忽然有人偷偷掩金他的房間。
他剛鄉回頭,已有人用雙手蒙著他雙目。
“猜猜我是誰”
美女,毫無疑問,雙手柔軟輕悄,聲音嗲糯,說的是英語,鼻端傳來一股梔子花香。
“紀泰,你連我都不記得了。”她把麵頰貼上他。
紀和輕輕回答:“我不是紀泰,我是他堂弟紀和,在此做客。”
女郎放下雙手,瞪到他眼睛裏去。
她比藝雯年輕,也許歲數相若,可是人家不用為生活掙紮,看上去稚嫩得多。
她仔細打量紀和,研究許久,才點點頭,“太像了,你不說我真看不出來。”
剛才她臉頰貼上來的香膩滑感覺猶在,紀和有點不好意思:住在紀泰的家倒也罷了,不可對他女友無禮。
“我叫桑子,是你們鄰居。”
“你好。”
她終於說:“紀泰外向,你內向。”
紀和但笑不語。
桑子略為失望,“我以為以為紀泰自貓兒島回來了,他去了整個暑假三個月”
恍如隔世。
桑子臉圓大眼,打扮有趣,穿的是五十年代大蓬裙。
她挑喜歡的式樣來穿,而不是盲目的追求牌子。
紀和不由得問:“他去那裏幹什麽?”
“徒手閉氣潛遊。”
紀和衝口而出:“那多危險。”
桑子微笑看著他,“你第一次出遠門?”
紀和點點頭,又露出洋相了。
桑子躺到他床上,看著天花板,“我去年才來,一個人,不知為何,總是覺得冷,九月一到,就忙不迭穿上大衣,衣襟拉緊緊,坐課室也不脫下,心底總是有股冷意。”
紀和先入為主,以為輕佻的少女沒有靈魂思想,可是桑子娓娓道出離鄉別井之苦,又如此淒婉。
“後來習慣了,可是大衣始終脫不下,紀泰呢,你別看他藝高人膽大,他睡覺一直用電毯子,恐怕也是這個原因。”
這是女傭送來一疊衣物進來,同桑子招呼:“桑小姐喝些什麽?”
“冰凍當地啤酒。”
女傭笑者出去。
紀和輕輕說:“真正不習慣,可以回家。”
“春假回去,嗬,感覺怪異:大廈林立象支支石碑,高入雲霄,整排數千個一格格白鴿籠單位,道路狹窄,人車爭路,空氣悶,環境嘈雜。
紀和又點點頭。
“無奈,隻得回來繼續學業,在同學中挑選朋友:黃皮白心的土生兒阿曼達,染橘黃頭發的祖兒陳…….”
“紀泰不錯呀。”
“紀泰有很多女朋友,你呢?”
“我的女友住在老家。”
“她可否問:你可要我等?”
女傭送啤酒進來,又退下去。
紀和忽然問:“你們女孩子怎麽想法,你會不會等一個人四年?”
桑子據實回答:“如果沒有遇見更好的,就等下去,如果有,誰耐煩等。”
紀和吃驚,原來這樣簡單。
桑子拍手笑:“你看你像聽見青天霹靂。”
這時女傭在房門外說:“紀先生打電話來找紀和。”
紀和連忙接過電話講了幾句,再回房去,桑子已經離去。
女傭指一指隔壁一幢小洋房,“桑小姐就住那裏。”
園子裏有一小小碧藍色腰子型遊泳池,卻沒有泳客,環境幽靜宜人,住慣這裏回去真會不適應。
女傭又輕輕補一句:“紀泰待桑小姐,像小妹妹般。”
他們都對紀泰好,一句解釋便叫他放下心來。
那天下午,紀和帶著地圖外出。
司機說:“我載你走幾天。”
“不用,我試試靠自己。”
“那麽,你用這輛吉普車吧。”
車房門打開,一輛是快速小跑車,另一輛是軍用吉普車。
紀和遲疑,紀泰會介意嗎?
司機似解讀他的心思,“這些車子我們都用過。”
紀和緩緩駛出車子。
司機在一旁叮囑:“太快太慢均不宜,有事打電話給我,立刻來接你。”
紀和一路觀光一邊駛往大學。
停好車一抬頭看看到哥德建築物上綁著蘭色絲帶:“列德歡迎新生”。
他進去辦手續。
一關一關需時通過,像辦移民手續,下午五時還未做妥,隻得明早再來。
接待員說:“圖書館七時休息,你可以去憩一下。”
紀和向機器買一杯一杯咖啡一條餅幹充饑,覺得新奇,新生活開始了。
他想起當年升中的情況,第一件事情便是去看學校飯堂有多大,洋蔥豬排飯多少錢一客…….興奮莫名。
Tempus fugit,時光飛逝,一下子十年過去。
他走到圖書館挑個角落座位坐下閱覽列德資料。
圖書館地下鋪著水鬆地板,靜寂無聲,四周圍全是書架子,氣派儒雅。
空氣調節冷冽,像桑子所說,他覺得心底有一絲寒意升起。
他自背囊取出外套穿上,不由自主,拉緊衣襟。
正全神貫注閱讀,忽然友人坐到他對麵,把一隻光碟推到他麵前,然後說:“盛惠現金五百。”
紀和莫名其妙,完全沒化裝,微褐色皮膚,漆黑長發,梳一條馬尾巴,穿黑襯衫黑褲子。
紀和定定神,“這是什麽?”
那女郎沉聲答:“還不收起來。”
“我不知你說什麽。”
“紀泰,我同你說過,五百元,馬上付款,否則交易作廢。”
嘩,口氣都似黑社會。
紀和隻得在台底下數五百元給她。
他把光碟收進背囊,然後才說:“我不是紀泰。”
誰知女郎放鬆五官嫣然一笑,猶如烏雲裏露出一絲金光,她拍拍紀和肩膀,低聲說:“對,你是華倫王子。”
她站起來走開。
“喂你?”
隔壁學生朝他看來,他隻得重新坐下。
他看到她高佻身型快走出圖書館。
回到家,司機放心地迎上來,稱讚他認路好本事。
紀和回到房間,把光碟放進電腦,一看,那是一份報告:零四年金們公園警察對毒販使用過度暴力案件是與非之引證。
這是一篇功課。
紀和驀然抬頭,他明白了。
那英姿勃勃,雙眼晶光四射的女生,是紀泰的作業槍手,每篇收費五百美金。
這樣高的稿費,羨煞旁人。
細讀之餘,又佩服她見解精密,辯駁巧妙。
紀和查看課程,這正是第一年第一篇功課,紀和推算,紀泰與他同級,而那明敏俏麗的女生,是他們的師姐,起碼高一年級。
紀泰也真是,隻要熟讀課文,不難寫出一份優秀報告,他為何出此下策。
又叔父在他出發前千叮萬囑叫他照顧紀泰功課,原來真的有實際需要。
紀和無言。
他把光碟收妥。
稍後與母親對話,老媽叫他不必天天報道,“每周一次,星期六傍晚講幾句就足夠。”
他用視像電話把居住環境傳給媽媽看。
母親讚不絕口,“是絕佳讀書環境。”
他輕輕問:“藝雯可有找我?”
“誰?”
半晌,羅女士才想起來,“沒有消息。”
都幾乎忘記這麽一個人了。
毋需太久,紀和也會淡忘藝雯嗎?
桑子在遊泳池遊泳。
她向他招手。
“可要過來?水還暖著呢。”
她穿者一件頭紅底白點泳衣,還戴者一頂花朵泳帽,全是五十年代款式,遮掩得比較多,但是可愛活潑。
如此重視打扮,還有什麽時間做功課;
“快開學了, 你讀什麽科,都準備好了嗎?”
“我讀電影,紀泰幫我寫劇本。”
什麽,人幫他,他又去幫人,自顧不暇,卻有如此熱心。
“紀泰對法律一點興趣也無,他說, 即使畢業,也不過在父親公司走來走去做個支薪閑人。”
這樣可怕的態度,幫都幫不了。
“他幾時回來,總要準備開學。”
桑子笑了,美人魚似遊到泳池另一頭去,雖然還在說話,聲音遠去,聽不清楚。
天漸漸暗下來。
“很多事出乎我意料之外,”他這樣同母親說:“他們比我想象中親善,薩那市活潑不羈的紀泰卻長期不在家。”
母親說:“環境造人。”
“把我放在紀泰的位置上,我會像他這般肆意快活嗎,我想不,我一定會把學業做到最好,報答父恩。”
母親卻說:“我約了人,我得出門。”
“他們覺得我同紀泰長的像一個印子。”
“見到不就知道,外人見你們有三分相似,已經覺得非常象孿生。”
這也是可能的事。
紀和想問:藝雯有找我嗎,終於問不出口。昨日沒有,今日當然也沒有。
第二天一早,門外紅色小跑車嘟嘟嘟呼喚他,他開門一看,是桑子駕駛一輛MGB來載他。
紀和大樂,桑子徹頭徹腦願意回到五十年代,且做的如此討好精致,叫人歡喜。
她用一條絲巾縛住頭發,笑嘻嘻遞一杯咖啡給他。
“可惜現在已經沒有露天電影院,否則帶你觀光。”
紀和看著她,她想抓住什麽?明明上世紀八十年代出生的她,卻逃避到半個世紀之前。
“這些衣飾用品,都自什麽地方購得?”
“有一整條街都賣複古貨品,什麽都有,包括唇膏,鞋子,假發,牛仔褲。”
“你不怕什麽人用過?”
桑子笑不可抑,“都是新製古董,叫複刻版,你以為真是舊貨。”
紀和臉紅,鄉下人就是這點孤陋寡聞。
“別吃驚,我們班上有個同學堅持全年打扮成尼古拉伯爵,結果在萬聖節,大家同他開玩笑,全體以吸血僵屍出現,他掃了興,現在穿回白襯衫,牛仔褲。”
真是一生中最美好的歲月。
“嗬有一件事要警告你,不可以掉以輕心。”
“列德法律係有玩新生習例,非常可惡,去年有家長報警投訴,說子弟遭戲弄及毆打,你要小心。”
紀和詫異,“如此惡例,校方不予幹涉?”
“因為一切處出與於自願,新生想加入著名的∑ΔΩ會所,便得過五關斬六將,這叫做hazing。
“為什麽非入會不可?”
桑子笑,“咦,這句話好熟悉,我聽誰問過?對,是紀泰,他不屑入會,所以他不是會員,所有聚會,他均無份,遭到冷落。”
“誰稀罕。”
“喲,你倆口氣一模一樣。”
紀和心想:不愧是我兄弟。
“許多人受不了冷落,感受虐待。”
“手法惡劣?”
桑子笑笑:“所有惡勢力都是要受害人意誌力崩潰,喪失自尊,信心盡失,之後,變隨他擺布。”
“我不與他們鬥,各走各路。”
“我見你指節起繭,你與紀泰一樣,也是練武之人吧。”
桑子知道得不少。
“我練詠春。”
“他練洪拳,你倆一剛一柔,若兄弟同心,其力斷金。”
紀和取笑:“穿著上世紀服飾,口氣也似上世紀人。”
桑子在學院門口放下他,有人朝她吹口哨,她欣然揮手。
紀和辦完正經事到圖書館找人。
走過每一個角落,都不見伊人,他在近門口座位等了近大半小時,失望而返。
女傭笑著自大門迎出,幫紀和搬動書籍。
紀和連忙說:“我自己來。”
他忽然聽見嗬哈嗬哈笑聲。
一抬頭,看到一個穿鮮紅色貿易的年輕人朝他熱情走近。
“紀和?我是你兄弟紀泰?”
大名鼎鼎,如雷貫耳。
隻件他剪平頭,皮膚曬成金黃色,精神奕奕,個子起碼比紀和大兩號。
他倆相象嗎?
紀和汗顏,他哪裏像紀泰,紀泰比他高大瀟灑英俊,比他活潑開朗,頂多隻得一兩成相象,正如母親所說,在陌生人眼中,也許才似一個印子。
他們四手緊緊相握。
“歡迎歡迎,當自己家一樣,我的即是你的,不過你的也是我的,小心你的女友,哈哈哈。”
他是那樣開揚,難怪人人喜歡他。
紀和被他逗笑,盡忘煩惱。
他們到書房喝啤酒聊天。
紀泰手提電話鈴聲不盡,索性關掉電話。
紀泰說:“我的朋友全在貓兒島,我的支願是做一個沙灘浪人,上次家父聽到這個宏願,忽然中風。”
於是以後不敢再提。
“紀和,以後我的功課全靠你了。”
提到功課,紀和說:“有一個漂亮女生,代你操刀。”
“嗬,是她。”
“她有名字嗎?”
紀泰搔搔頭,“那個女生粗魯不文,可是寫得一手好功課,凡是她代筆,必然拿甲級,她叫金,不,不是金,她叫今敏。”
紀和立刻記住這個名字,接著問:“她是華裔?”
“我不清楚,我們都隻講英語。”
“她有一篇功課在這裏。”
“第一篇功課一定要做好,講師先入為主,印象分大增,以後日子容易過。”
紀和駭笑,泰哥把學府生涯形容得似坐牢。
“我有約,你可要一起來?”
“比賽機車,我有一輛哈利戴維生。”
“我不會開機車。”
他笑笑,穿上皮衣戴上頭盔,“明天見。”
走道門口,穿圓台裙的桑子飛奔過來,緊緊抱住他腰不放。
纏綿半晌,她坐在他機車後邊,一起跟了出去。
遠處是漫天橘紅色晚霞。
嗬,真是人生中最好的一段日子。
紀和象紀泰嗎?
當然不,他怎麽同紀泰比,一個灑脫,一個拘謹。
況且他心目中此刻隻有一個人。
是藝雯?不不,是一個叫今敏的女子,他真想再見她一次。
開學頭一天。
紀和站在法科大樓拱門下深呼吸,托同學幫他拍照,傳真回家。
走進課室,講師已經先到, 黑板上寫著大字,軒尼斯控告泰索托夫案。
紀和忙打開書本目錄找到案情細讀。
同學們陸續進來,沒想到頭一天第一天就要用功。
講師大聲問:“軒尼斯是什麽人?”
紀和輕輕答:“苦主,他女兒茱莉與史密夫戀愛,後要求分手,遭史密夫殺害。”
“泰索托夫是什麽人?”
“是史密夫的心理醫生,亦是案中被告。”
“為何心理醫生會是被告?”
另一名同學答:“他知情不報,見解殺害茱莉軒尼斯,史密夫曾向他透露,他欲殺害茱莉,但醫生未有及時警告茱莉。”
“為何?”
“因醫生不能違反為病人守密條例,但是泰索托夫醫生有去信警察局警告,不過救不了茱莉。”
講師在黑板上寫下:“細讀此案,詳細結實法官與陪審員之決定,您本人意見,及日後影響。”
講師笑笑說:“下課。”
這已經足夠引起紀和興趣。
他細讀醫生守則,自書本抬頭,才發覺紀泰坐在後排。
他簽了名就想走。
看到紀和,他朝他睞眼。
紀和迎上去,“這才是第一篇功課。”
紀泰無奈,“這些老師就會作弄挑剔學生,巴不得人人給隻光蛋。”
“我們一起溫習好了。”
紀泰看著兄弟,“紀和你怎麽還像十五六歲孩兒,我不同你,我心又野又散,我沒有興趣。”
這時同學們走過他倆身邊,毫不掩飾投來驚異目光。
有人說:“看這兩個清人長的一模一樣。”
兄弟倆齊齊瞪同學一眼。
有女同學輕輕唱:“我們是星羅兒我倆是孿生……”
紀和忍不住笑。
紀泰沒好氣,怒目對女同學,“回到初中去。”
兩兄弟走出課室。
經過校園,紀泰忍不住說:“環境真美。”
紀泰這樣答:“再美也不是家鄉,我們到人家的國土,有個目的:不是求文憑就是拿護照,人家也知道我們存心,故此關係日差。”
“你在此接受中小學教育不該這麽想。”
“我拿到文憑就走。”
紀泰帶他到一間小餐廳坐下,叫了龍蝦牛柳餐。
“這裏隻賣一種食物,故此精湛美味,門庭若市。”
紀和抬起頭,“隻做一樣?”
“是,你可以吃龍蝦,也可以淨吃牛柳,但是其實隻是龍蝦牛柳。”
紀和領會:“專注。”
女侍走近。
紀和一看,嗬那雙晶亮眼睛,他驚喜:“今敏。”
女侍聽見有人叫她名字,凝視客人。
她看到兩個長的一模一樣的年輕人,倒是吃一驚。
紀和問:“你在這裏工作?”
她答:“有些人不幸需要工作來維持生活。”
紀泰不理她的揶揄:“我正想找你,我要功課。”
紀和輕輕說:“有我呢。”
今敏沒好氣:“你想搶我生意?”
紀和啼笑皆非。
紀泰把功課題目交給她。
她寫下來,“恩,老好泰索托夫案。”象是耳熟能詳。”
這時領班走近,“有什麽問題?”
今敏連忙抬起頭,“一切妥當,兩杯黑啤酒,一客半熟,一客半生,拌牛油汁,不,我們不售甜品。”
她輕盈走開。
領班這才放心,人多店雜,不少年輕人在這裏交易毒品。
紀泰看著今敏背影,“這麽多女同學,數她最粗魯不文,口口聲聲就是錢錢錢,金錢萬能?”
紀和低頭隻是笑。
紀泰在許多事上也隻得十五六歲智力,他還取笑紀和。
他們享用美味午餐,紀和放下豐富小費。
他輕輕問今敏說:“你很能幹,自食其力。”
今敏一怔,不出聲,快手收拾桌子。
紀泰把他一把拉開。
“同她多講幹什麽?”
“她的時間如何分配,讀書,打工,還要替人代寫功課。”
“許多同學都如此苦幹,三年級有一個魚腥大律師,每朝四時正到魚市幫他父親宰魚,然後衝一衝身便來上課,三年來魚腥逼人。”
“真叫人慚愧。”
“我完全不明這些人為何苦苦戰勝出生出人頭地,人生還不過短短數十載,奮鬥完畢,已垂垂老矣,叫什麽?是費成敗轉成空,幾度夕陽紅。”
紀和忍不住笑,“你歪理連篇。”
“我幸運,我有一個終生營營役役的父親,所以我可以胡謅。”
紀泰也有自知之明。
紀和問:“我回家,你呢?”
“我約了人打水球,晚飯時刻見。”
果然,兩點過後,今敏下班,自餐廳出來。
他迎上去。
今敏見他變說:“後天交功課給你。”
紀和笑,“我不是紀泰。”
她仔細看他,“對,你是另外那半。”
“我沒時間,我有課。”
“我送你回學校。”
“你們兄弟倆另請找消遣”
她跳上公路車走了。
紀和隻得回家做功課。
傍晚他與紀泰討論泰索托夫案:“其實你自己可以寫功課:結局軒尼斯敗訴,心理醫生無罪,不過,法官為此案震驚,他建議改例:當公眾有危險之際,醫生病人保密條例不再存在,結果在八六年立案。”
紀泰呆呆聽著。
紀和以為他左耳入右耳出。
誰知紀泰說:“以後,誰敢對醫生說話?”
紀和拍一下桌子,“聽,聽,這就是後果。”
“你打算寫多少字?”
“我今晚起草稿。”紀和摩拳擦掌。
“紀和,你是個怪人,你看到功課竟急不可待、興奮莫名。”
“每個人都有一個死穴。”
紀泰笑,“我的練門是美麗女子。”
他取過外套,預備出門。
“夜了,明日還要上課。”
“才九點多,你要不要跟著散散心。”
紀和搖頭。
那晚,他讀資料到深夜,紀泰還沒有回來。
第二天一早,他卻精神奕奕地在門口等紀和一起上課。
兩人在校方停車場已遇到挑釁的同學。
他們穿一式黑外套,胸口繡著白色ΣΔΩ希臘字母。
紀和警惕。
他有點悲哀:至高學府,讀到畢業需要七位數字美圓費用,同學裏卻存在這種地痞流氓。
他們在背後這樣說:“成雙成對那樣出現,喲,真繁殖得快,象蟑螂,一個月間由兩隻變一萬隻,殺之不盡。”
“叫支那人排隊往懸崖下跳,一百年也死不幹淨,後邊又在大量繁殖。”
“一代一代,除出生養,不知其他,我們尚未結婚,清人已經做了祖父。”
紀泰動了動。
紀和拉住兄弟,低聲說:“不必同他們一般見識。”
他倆往圖書館走去,經過走廊,前後都被黑衫客堵住。
有人指一指胸前字樣:“你們是新生,為什麽不到會所報道。”
紀泰不屑,“因為你們無聊幼稚費時失事。”
那兩個白人摩拳擦掌,“好一張利嘴,你就快得到教訓。”
紀泰說:“字樣繡錯了,應當是KKK,先生,你欠一個頭罩,這樣,人家才認不出你是社會的渣滓。”
紀和不讚成以牙還牙,可是,今日他也忍不住笑。
白人兄弟大怒,用肩來撞他們。
紀泰說:“公眾地方動手有失斯文。”
其中一人推開走廊一扇門,原來是寬大室內運動室。
他們一前一後夾者紀泰與紀和進室內,關上門。
這是,紀和與紀泰交換一個眼色,示意先發製人。
不知怎地,紀泰與他心靈相通,完全明白他心意。
紀泰蹲下,紀和身輕如燕,踏上他背脊,再一步借他肩膀一蹬,電光火石間已飛躍在半空,雙腿一先一後踢向敵人,把那兩個大塊頭踢得人仰馬翻,倒臥地上。
紀和仍未能罷手,他旋過身子,向另外兩個人呼一聲打出詠春拳,誰知那兩個人已開了門逃走,丟下同伴不顧。
紀和拍拍褲子上灰塵,哼一聲,示意紀泰離去。紀泰說:“不留俘虜。”
紀和:“士可殺不可辱。”
“什麽士?”
“考入列德大學,也算是士了。”
紀泰沒好氣,瞪那兩人一眼,與紀和一起走出室外。
紀泰嗬嗬大笑,“原來你是功夫大師。”
紀和卻說:“行動與反應,這些都會升級。”
“唏,怕什麽,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都不用讀書了。”
“一天那裏讀的了二十四個小時。”
“他們也許會用槍。”
紀泰不在乎,“殺人者死,兩敗俱傷,法律係學生這點也不明白,如何入學。”
那天下午,紀和買了一把瑞士軍用刀,藏在口袋裏。
打了人,他不能心安。
桑子請他過去品酒。
“紀泰不在家?”
紀和開玩笑:“我便是紀泰。”
“不,你不是紀泰,我已知道你倆分別,你有誠意。”
紀和幫他兄弟:“紀泰待人也很好。”
桑子歎口氣,“過來喝香檳。”
酒瓶已經浸在銀桶中,剛打開,輕輕卜一聲,有電話找桑子,她聽說是父親,隻得走進書房去聽訓言。
她說:“你先喝。”
紀和喝一口芬芳的氣酒,看到有人在那裏熨衣服。
架子上掛著全市桑子那些五十年代的大裙子。這些衣飾都需要細心服侍:絹紗,絲綢,緞帶…….色彩繽紛,美不勝收。
那女子專注地噴上水,輕輕熨平每一個褶,每一層花邊。
紀和看得呆了。
為別人在燙衣服的,正是今敏。
今敏抬起頭來,也覺得訝異,:“咦,又是你。”她沒有住手。
紀和奇問:“你怎麽在這裏燙衣服?”
“十元一個小時,我打工籌書簿費。”
紀和衝口而出:“這豈不是太委屈。”
今敏笑,“工作無分貴賤,比起與人打交道,:yes sir, no sir, yes sir, no sir, 又輕鬆不少。”
紀和心疼:“你什麽都做。”
“不,我有很多事不會做。”
她用汽油輕輕抹掉一個汙漬,看樣子已經是專家。
她把裙子掛好,“今天最後一件裙子。”
那時湖綠色的一件低胸絲長裙。
她挽起兩個大包,“今日我需要私家車,不客氣了。”
“這是什麽?”
“桑子不再穿的舊衣,轉贈予我,我轉售到故衣店,利鈿不少。”
紀和聽的發呆,她千方百計,銖錙必計那樣籌錢,真不容易。
“你可以走了嗎?”
紀和放下香檳杯子,桑子還未從書房走出來,他毫不猶豫不辭而別,離開美倫美奐,水晶燈處處的桑宅。
“你是桑子男朋友?”
“才不是,我與紀泰待她如小妹。”
“你是紀和。”
“你終於知道我倆分別了。”紀和有點高興。
“你不必叫人代做功課。”
“是,是,說得對。”
“你待人好些,他雙眼長在額頭。”
“不,紀泰不是那樣的人。”
“在前邊街角放下我即可。”
“不請我進屋喝杯咖啡。”
“蝸居,我租人家地庫一間小房間,不好意思招呼客人。”
紀和知道他有點急進,他送今敏到後門,看著她進去。
紀和這樣告訴母親:紀泰不願做功課,桑子不願熨衣服,但今敏收取些微酬勞什麽都做,窮家子隻得比他人辛勞。
老媽說的對。
他不過在別人家寄住,白吃白喝,沾光,他有什麽資格大發慈悲。
紀和收拾心猿意馬。
學生布告板上有很多用詞含蓄的廣告,有些用中文,西文,甚至阿拉伯文書寫。
“高價征求讀書友伴…….“這也是找人做功課。
“六A生願意替低班同學補習。”這是可以替人做功課。
“舞會高手,有許多豪放美麗女同學願意加入。”
“教導武術,發揚華裔精神。”
“征求廚子,清潔,司機,優薪。”
早上,他鼓起勇氣去接今敏上課。
才七點多,她已經帶著兩個孩子出門。
小孩收拾得十分幹淨,她一手牽一個,抱他們上車。
這是誰的孩子。
今敏看到他,說聲:“早。”
“我來接你。”他有點靦腆。
她笑笑關上車門,“我每早上都要把房東太太的孩子送到托兒所,並且替她到超市買食物雜物等,我得走了。”
紀和不知道說什麽才好。
今敏駕駛一輛半新四驅車離去,向他揮手。
這是一個鐵打的女子,一天廿四小時都被她用盡。
世上有這樣極端,那天,下午沒有課,紀和看到桑子躺在繩床上,與紀泰讀劇本排戲。
“過來,紀和,幫我們注入新元素。”
“我正想寫功課。”
紀泰說:“隻十分鍾。”
他不得不過去,接過劇本一看,不禁好笑,隻得十來行,他一眼就讀完。
可是,卻不禁回味無窮,這幾行字有意思。
紀和問:“誰寫的?”
“紀泰,夠精彩可是?”
紀和點點頭:“沒有廢話。”
劇本是一男一女的對白。
男:“我愛你”,女::“我卻不愛你”,“為什麽?”“對不起”,“請考慮”,“不,我不愛你。”
就這麽多。
可是,已經是一個愛情故事,劇名是拉丁文,叫Omnic Vincit amore :愛情戰勝一切,喻意諷刺!
“班主任接受否?”
“老師不知多喜歡。”
“那麽,他是個好教授,他懂得什麽叫自由創作。”
三個人都笑起來。
他們用不同的語氣及表情演說那幾句對白,忽然,一拘戲變成十多拘。
紀和說:“有趣極了。”
桑子笑,“不如你倆也轉到戲劇係來。”
紀和笑得彎下腰,他想都不敢想,畢業後何以為生?
紀泰回答:“由此可知,我爸媽還是好人。”
紀和回房做功課。
他再次嚐試與藝雯聯絡。,仍然得不到結果。
他在信中這樣寫:我耽於安樂,生活愉快,結識一班新朋友,他們臉上都有笑容,性格天真活潑,毫無心機,十分可愛,可是,我會回來,我們會再次見麵。
他放下筆,悄悄睡著。
夢中看見藝雯走近,低頭閱讀他寫給她的信。
他走近她,她抬起頭來,好一長皎潔的臉,紀和內心淒苦。
就在這時,陌生電話玲聲響個不停,把他驚醒。
電話那頭是個陌生女聲。
“聽好了,紀和,我是紀泰的律師卞琳,此刻在第七號警暑,請立刻來與我會和。”
紀和立刻清醒,“紀泰出什麽事?”
“他醉酒鬧事,被拘在警局,他已經是警方熟悉人物,你明白嗎?”
紀和一怔,“我明白。”
“他穿黑色衣褲外套,帶鴨舌帽。”
“我完全明白,我更衣後即刻來。”
紀和到紀泰房中,打開衣櫃,去出同類衣褲換上,立刻趕往警署。
淩晨,警署內卻人頭擠擠,什麽人版都有:流鶯,毒販,醉漢,小偷…….
一個年輕女子迎上來,“我是卞琳,跟我來。”
他們在一個暗角落壓低聲音:“紀泰在那邊等候問話,今年他已第三次近來,他父親知道,必定心髒病發。”
紀和點點頭。
“一會,這個大堂會有一點小騷動,趁亂,你迅速去坐到紀泰位子上。”
紀和答:“明白。”
就在這個時候,兩個流浪漢忽然爭吵,繼而大打出手。紀和立刻走過去,紀泰與他打一個顏色,竄出去與律師會合,一下子消失在角落。
警察大聲吆喝按住流浪漢,根本不發覺有人掉包。
然後,卞律師若無其事對當值警官說:“你們抓錯人了,我當事人無辜路過,他根本沒喝酒,請當場測試。”
經過種種手續,果然一切屬實。
警方登記紀和資料,放他們離去。
警署大堂充滿一股醃臢濁氣:有人嘔吐,有人不知多久沒有沐浴,全趁這機會釋放臭氣。
走到警署外,紀和深深吸口氣。
卞律師說:“我想喝杯咖啡,你呢?”
紀和點點頭。
他們走進通宵小食店,紀和脫去帽子。
年輕女律師訝異,“你與紀泰長的一模一樣。”
紀和不語。
他大口喝盡咖啡。
卞律師再仔細打量他,“但,你們是兩個人。”
紀和仍然不出聲。
“委屈你了,我想告訴你,這完全是我的主意,與紀泰無關,他反對拖你落水。”
紀和微笑。
“你們十分友愛,但是紀泰的生活習慣真得改一改,你勸勸他。”
這時,紀和籲出一口氣。
“他這樣遲早出事。”
紀和無奈。
“天快亮了。”
卞琳叫了煙肉蛋香噴噴吃起來。
看樣子她也是個分秒必爭的人。
“我得趕去提堂,當事人是一名少女,她犯傷人罪。”
“傷的是誰?”
“前度男友。”
“傷上加傷。”
卞琳笑了,“紀和你很有趣,改日有空與你聊天。”
“你是師姐,我們不勝榮幸。”
“我請你。”她付了帳。
紀和真的認識了很多可愛的新朋友。
回到家,他淋浴洗盡頹氣,紀泰敲門來。
他說:“謝謝你。”
“不客氣。”養兵千日,用在一朝,世上哪有免費午餐。
“我不能連累你,看樣子真得改一改。”
“發生什麽事?”
“喝了幾杯,又有人叫清佬回家,我揮出老拳。”
紀和說:“下次,說:‘你也回家去,你的家是烏克蘭抑或愛爾蘭?’”
“我決定不再夜遊。”
紀和隻是笑,叫他這樣活潑的人耽在家,也不是可能的事。
這次頂包事件有很大的後遺症。
紀泰開始要求紀和到課堂簽到或代他聽課。
紀和十分躊躇,可是紀泰很有一手,他會用稀鬆平常,作慣做熟的口氣說:“喂,甲乙班不同老師,你到乙班去坐一會”,或是“名字簽紀泰”。
紀和連推卻的機會也無。
最主要的是,拿人的手軟,吃人的嘴軟,何況紀和還住在別人家,用別人的車。
平日最奉公守法,公路車上永遠讓位,超市少算帳都會得歸還的他,今日卻與紀泰狼狽為奸。
而且,晚上照樣睡得著。
環境造人,所以在戰爭炮火下,人們一樣活下來。兒童還在廢墟裏嬉戲遊玩。
紀和與原來的路越來越遠。
這是,他倆一樣理了平頭,穿相同衣服,無分彼此。
“紀和,下星期段考,你代我入場。”
紀和一怔,看牢紀泰,什麽?
“我替你打聽過,你向校監稱有事回鄉,提早一周考試,然後,一周後再代我答試卷。”
已替紀和打聽妥當。
紀和遲疑一會,這樣答,“紀泰,我可以猜到試題上有什麽題目,你隻需熟讀三題,即可及格有餘。”
紀泰抬起頭來,忽然語氣冷冰冰,“紀和,我不是征求你意見,這件事我已決定,你做,或是不做,即時可以告訴我。”
紀和怔住。
這是,紀泰走近他,兩人站在穿衣鏡前,“看,”紀泰說:“誰分的出這是兩個人。”
紀泰性格上有很陰暗的一麵。
紀和到圖書館沉思。
他可以拒絕,立刻搬出去,今敏做的到,他也可以。
要不,回家去,反正他是那樣的想家。
忽然在母親麵前出現,叫她驚喜。
這時有人坐到她對麵。
他抬起頭,看到今敏,她笑笑把一製信封交給他:“這是紀泰最後一篇功課,本學期他平時積分是八十八,如果段考在九十分以上,可占十名內,據他說,可獲獎學金十萬美圓。”
紀泰就是這樣被寵壞。
紀和看著今敏,輕輕說:“我是紀泰。”
“不,紀泰不回像你這樣憂鬱。”
“瞞不過你的法眼。”
“你好似尚未安頓下來,鬱鬱寡歡。”
紀和終於道出心聲:“有人要求我代他考試。”
真沒想到今敏會有以下反應:“你須向他另外收費。”
“什麽?”
“你不能說不,就幹脆要個好價錢。”
紀和啼笑皆非地用手捧著頭。
“我替一個女同學代考,去五千美金。你應收一萬。”
“萬一拆穿,怎麽辦?”
她笑嘻嘻,“兩個人都逐出校,一了百了。”
“今敏,這不是開玩笑的時候。”
“喂,殺人的生意有人做。不犧牲,無收獲,我做你經理人,我代你出價,我首十五巴仙傭金。”
這些可愛的人,真麵目一個個露出來。
他原來那樣天真。
紀和震驚,“除出金錢,沒有其他?”
今敏輕輕答:“衣食足,方知榮辱。”
“我不想違法。”
“紀和,你免費在人家衣食住行,已經於情理不合。”
紀和歎息。
他一早就該知道會有這種事發生。
今敏手中有一疊中文報紙,她一張張翻閱,她盡量節省,一向到圖書館閱報。
忽然之間,有兩個字鑽入紀和視線。
紀和取過報紙,那市小小一段啟事,這樣說:“金國中與藝雯將於下月三日在夏威夷舉行婚禮,特此敬告親友。”
藝雯不是一個常見的名字,況且,紀和也見過這個金國中,他是她一個同事。
是他們了。
紀和放下報紙,一聲不響。
他聽見自己輕輕說:“不勞你做中介,我自己會向紀泰要價。”
今敏看者他,“是不是,這些事,一下子就學會了,兩次考試,不要答同一問題,用不同類型字體。”
“多謝指教。”
“今晚,請你到舍下吃咖喱牛腩飯可好。”
紀和點頭,“我還以為你永遠不會邀請我。”
她笑笑站起來走開。
紀和把功課交給紀泰。
紀泰說:“這是我的學生證與準考證,這是你的酬勞。”
原本應該如此,原本不需親友開口。
“你完全明白?”
紀和點點頭。
“你考完第一場,我即到貓兒島度假。”
就這樣說好。
信封裏有一萬現金,這大概是不成文的公價。
當晚,紀和取出一千五交給今敏。
今敏大眼閃閃,“咦,無功不受祿。”
“不,你改變了我的想法。”
“近墨者黑,把你帶壞了。”
“是我本質有問題。”
“你的口氣似紀泰。”
“我不能同他比。”
今敏仔細把提前考試的手續告訴他。
她住在地庫一間小房間,光線幽暗,可是打掃得很幹淨,另有一扇門進出。
她用一隻電飯鍋便做了香辣的咖喱飯,又有壽眉茶消滯,吃完飯,她到樓上洗衣服,房東在洗衣機幹衣機上貼了字條:“每次五元”,無縫不入。
人人向她算錢, 她隻得向人人算錢。
這叫社會教育,比家庭教育又厲害百倍。
待紀和心境略微平靜,今敏輕輕說:“可是女朋友結婚了。”
紀和一聽,整個人都跳起來,今敏可是人精,什麽都瞞不過她。
“我也讀到那段啟事,隻件你臉如死灰,宛如胸前被人插了一刀,變明白你倆關係。”
“是我先離開她。”
“可是你以為她會等你到天荒地老。”
“她很倔強,我沒有奢望。”
“隻是,沒想到會這樣快。”
今敏笑眯眯,象是在談論一件十分好笑的事般。
那些信,都寄到大海裏去了。
藝雯恐怕懶得拆開,丟到廢紙籮算數。
紀和茫然。
她把筆記本子去出來,用熒光筆圈住,“試題上一共五條問題:這兩條非答不可,餘五題中挑三條,我預測這些一定會出現,我將出售模擬試題,每份十元,薄利多銷。”
“今敏,我服了你。”
“這並不違法。”
“今敏,多謝你指教。”
他告辭,走到街上,看到月亮象銀盤一樣燦爛。
今敏輕輕說:“明年初,或許可以搬離地庫,在窗口或露台也可以看到月亮。”
誰說明月清風均屬免費。
紀和說:“保重。”
他細心準備功課。
倦了,休息一會,又再起來溫習,象孕婦一般,他一個人做兩個人的功課,特別辛苦。
清晨,紀泰倦鳥知還。
紀和聽到清脆笑聲,象鳥鳴一般可愛,這是桑子。
他倆真是無憂一對,自窗口張望出去,隻見桑子如小鳥般依偎在紀泰懷中。
紀和淋浴更衣到學校申請提早考試。
負責人同他說:“你不可泄露試題。”
紀和答明白。
負責人又說:“兩份試卷完全不同。”
紀和提前作答,打開試卷,訝異發覺今敏預測九成準確,這個人精!
他寫得比較慢,估計成績已在八十分以上,便停筆沉思。
他鎮定的交卷,離場,這才鬆口氣。
回到家,紀和剛來得及看到紀泰與桑子帶著行李往機場,他祝他們旅途愉快。
紀泰一句也不問代考的事,他完全明白用人勿疑,疑人勿用的道理。
今敏找他。
紀和已經知道她一定有所求,他輕輕說:“三十分鍾後在街角咖啡室見。”
今敏立刻掛上電話。
他開著紀泰的小跑車出去與今敏會合,今敏凝視他良久。
“你是紀泰,抑或紀和,一刹那真難分辨,要坐下仔細談才認得清。”
“我是紀和,紀泰度假去了。”
“可是今日你眼神有股紀泰般自在之意,為何?”
“事件進行順利。”
“我找你,是因為———”
紀和答:“兩份卷子並不相同,不過,你忘記預測第七條及第廿一條。”
“啊,這兩條真屬冷門。”
今敏說:“我要趕去接孩子們放學,下次再談。”
她的時間永遠那麽緊湊。
紀和開始明白,也許世上沒有人會愛他,像藝雯那樣多,那時他一有事她就會飛奔出來,永遠把他放第一位,藝雯有老式婦女的愚忠,誰娶到她都好福氣。
紀和與母親通話:“藝雯有無送請貼來?”
“誰生日?”
“藝雯,她要結婚了。”
“我沒有她的消息,兒子,過去的事讓它過去,生活可好,功課難不難,可以應付嗎?”
不但應付自如,還有能力犯規。
“我很好,請放心。”
紀泰不在家,整間房子靜下來。
他穿著紀泰的衣服,開著紀泰的車,進出紀泰的住宅,他好似就是紀泰。
兩個星期以後,紀和應付他自己的考試。
發覺監考員是另外一個人,他鬆了口氣。
坐好之後,看看四周圍考生,個個神情緊張,繃著麵孔,樣子都差不多。
他安心把試卷再做一次。
然後他回家好好睡了一覺。
紀泰房裏的錄音電話不覺,都是他的豬朋狗友,有人約他賽車,喝酒,跳舞,也有人問他借錢,借車,借遊泳池,他們都有要求,絕對不會純粹問候紀泰。
這是紀泰的成功抑或失敗?
至於紀和嗒然,他沒有父親,母親對他優異成績早已習慣,根本無所謂。
紀伯欣稱讚紀和:“你對紀泰有良好影響。”
紀和啼笑皆非。
“兩兄弟都有獎。”
紀泰得意洋洋,與朋友外出慶祝。
那天淩晨,有人大力按門鈴叫人,女傭自夢中醒來應門,隨即上樓拍門。
紀和第一個打開門,女傭慌忙說:“鄰居桑小姐出事,她昏迷不醒。”
紀和急忙叫紀泰。
紀泰並沒有開門,他冷冷在房裏說:“紀和,你若關心她,你大可過去看她,由你單獨處理這件事,一切與我無關,你若不想牽涉關係,請關門睡覺。”
紀和發呆。
紀泰也厲害了一點。
紀和隻略微考慮一下,變奔往鄰舍。
桑子在房內昏睡不醒,渾身酒氣。
紀和二話不說,用毯子裹器她,抱著她上車,直駛往醫院。
他不能見死不救。
一位湯醫生診斷後與他說話。
“你的女友不過是多喝幾杯,不礙事,不過,孕婦最好戒酒。”
孕婦?紀和張大了嘴,又合攏。
醫生用明澄雙目注視他,“她已經懷孕十周,要速做決定。”
紀和進病房看桑子。
?她蒼白小麵孔隻一點點大,像洋娃娃,她哭泣著說:“紀泰不要離開我。"
紀和輕輕說:“我不是紀泰。"
桑子痛哭:“你為什麽不是紀泰。“
紀和也不知道為什麽一個人可以這麽不負責任。
紀和低聲說:“桑子,提起勇氣,這並非世界末日。你還有很多選擇。
桑子把連別轉。
“你可以生下這孩子,你可以中止懷孕,你可以交人領養。 ”
桑子哭聲漸止。
紀和喂她喝水,她輕輕說:“紀和你是好人。 ”
紀和苦笑。
“你專替紀泰收拾殘局。
紀和一怔。,
桑子聲音忽然平靜,“我完全明白了,我知道該怎麽做,經一事,長一智,我不能給父母知道這件事,否則我真的完蛋了。
她仍然著木自私把自身放第一位,可見有救。
她疲倦地用雙手掩住臉。
湯醫生走進來,她低聲與醫生講了幾句話,醫生點點頭,又看著紀和。
紀和問心無愧,坦然麵對。
湯醫生把他叫到一角細談,他遞一杯水給紀和,“有沒有別的辦法?”
紀和據實回答:“醫生我不是胎兒的父親,我隻是一個朋友。 ”
“你若沒有信心,我可以代你驗實,生命誠可貴,請你倆三思。 ”
“我不是那樣的人,真的,我隻是她的朋友。 ”
“那麽,醫生,請尊重她的選擇與意願,在這個時候,她隻可以做到這些。”
紀和放下紙杯,靜靜站起來。
看護出來對紀和說:“病人請你回去。 ”
紀和躊躇一下,“手術可有危險。”
護士回答:“所有手術均有危險,但是,也十分安全。 ”
紀和點點頭,他知道不宜久留,這是置身度外的最好機會。桑子比他想象中勇敢。
回到家,天已經亮了,紀和心裏有太多積鬱,他脫下鞋子,躍進泳池,來回遊了十多個塘,筋疲力盡,才爬上岸。
他淋浴更衣,叫紀泰出來,“我們得好好談一談.”
“說什麽?”
“紀泰我不會再做你的替身。”
紀泰看看他,“我一向當你是兄弟。 ”
“我不可能一次又一次替你承擔責任。 ”
“紀和,桑子的事你出於自願,不必賴到我身上。 ”
紀和氣結。
“不要讓一個女人,傷了兄弟和氣。”
“至少去問一聲好。”
“紀和,我與桑子一開頭就說好是一個學期約會,是她有了憧憬,忽然希望結婚。 ”
紀和不出聲,外人很難判斷一男一女之間誰是誰非。
“自說自話的女子是很多的,紀和,你很快會得明白。女子是很多的,紀和,你很快會得明白。 ”
隔了一天,桑子回家。
紀和放下功課去看她。去看她。
女傭很客氣地說:“桑小姐需要休息,多謝你關心。 ”
再過一日,紀和看到一輛貨車來搬家具。
他再去桑子,女傭說:“桑小姐忙著整理雜物。”
“她搬往何處?”
“她轉到英國升學,不回來了。”
紀和不出聲,他整日守在窗外,一邊做功課一邊留神,果然,在深夜,一輛大黑車駛近,鄰居玄關燈亮起,一個瘦小人影在傭人陪伴下輕輕走出來。
紀和立刻下樓, “桑子。”
他叫住她。
她轉過頭來,麵孔稚嫩蒼白,他走近,她忽然緊緊擁抱他,把臉靠在他胸膛前,“紀泰,”她說:“我走了。
紀和並沒有更正她,“後會有期,你好好保重。 ”
她放開紀和,悄悄上車,車子駛離。
紀和深深歎口氣。
他不但做的太多,也完全做的不對。
再隔幾天,鄰屋變掛上出售牌子。
紀泰像沒事人似,照常生活,變本加厲,討厭功課,一見桌上書本,會全數掃到地上。
紀和覺得這間屋子已非久留之地。
一天下午,卞律師在家等他。
“紀和,麻煩你, 我有事與你商量。”
紀和已知與紀泰有關。
果然,是紀泰超速駕駛,被拍照片,照片清晰顯示司機容貌。
“紀泰的駕駛執照會被取消. ”
紀和輕輕說:“對他來說,多麽不便。 ”
“紀和,麻煩你代他認一次。”
“卞律師,你為何知法犯法。 ”
卞律師一怔。
“你教唆我代罪,之後呢,紀泰殺人越貨,也找我頂替?”
卞律師變色,她並沒有抬高聲音,她隻是說:“這是一個‘不’字?”
“我願意代他接這張告票,因為我還住在這裏,我有義務,但我很快會搬出去,以後,別再找我。
紀和歎氣。
卞律師原本已經走到門口,忽然有回轉,斟一杯咖啡,平靜地坐在紀和對麵。
她這樣說:“我從未見過生父,家母是單身母親,做三份工養家,我勤力半工讀靠獎學金直至畢業,考取執照,我比你更不明白,世上怎麽會有紀泰這樣的人,但是我珍惜我的客戶,況且紀伯欣於我有恩,我隻能做到這樣。
紀和不出聲。
卞琳走到門口。
紀和忽然說:“對不起。”
她笑笑離去。
晚上,紀和與母親商量:“媽,我想回家。 ”
羅女士沉吟:“紀和,你已經成年,應該懂得珍惜機會。”
“新環境不適合我。 ”
“分析給我聽聽。”
“學費與住宿費太貴,我不想平白受叔父恩惠,世上沒有免費午餐。”
“紀泰很難相處?”
“我倆性格不合。”
“可是開頭你們十分融洽。”
“也許同住難。”
“那麽,”羅女士建議:“你搬出去住。”
“列德是私立大學,學費高昂,難以負擔,我又未夠資格申請助學金。”
“或許,轉到公立學校半工讀。到公立學校半工讀。”
“我隻想回家。”
“一事無成,怎可回家。 ”
紀和沒想到慈母會變的這樣現實。
“你的房間我已租給一個空中侍應生,你回來,也得找地方棲身,紀和,路由人走出來,怎可輕易放棄。
紀和覺得母親像是不要他了,暗暗吃驚。
“我有約會,不與你說了,紀和,堅持。 ”
羅女士掛上電話。
紀和沉默,須眉男子,是該到獨立的時候了,怎可纏者寡母裙角不放,媽媽也是為他好。
他約今敏見麵。
今敏帶著三個幼童到公園,“看到沒有,每一頭二十五元,三個就是七十五元。”
像是畜牧似,把小孩當牛羊看著,不過,這錢也不容易賺,一會這個哭,片刻那個又摔交,又齊齊要吃冰激淩,吵個不停。
紀和問:“你功課沒問題吧?”
“平均九十二。”
“做到九十四到九十六更好。 ”
“誰不知道。今敏歎氣,“旁騖太多。
“你吃得夠嗎?”
“托賴,有人為吃而生存,我是為生存而吃的人。
紀和微笑,他也是一樣。
“紀和,你有心事,如果不願直說,可以假設。”
“我非常苦悶。”
“每當我辛勞得要放棄之際,我便走到列德大學哥德建築大門看牆上長春藤與青苔,求仁得仁,夫複何言,我已晉身最高學府,我不能再怨。”
紀和籲出一口氣。
今敏說:“可是我承認,當年在快餐店做女侍,賺最低工資,與同事嘻嘻哈哈,無牽無掛,那才高興呢。”
紀和想到他與藝雯在一起的好日子,天天原地踏步,知足常樂。
“今敏,假設有人不願再想寄人籬下。”
今敏冷笑一聲,“那人簡直活的不耐煩了,我為了減一點租,幾乎成為房東太太的女奴,我也想離了這個巢,可是自問沒有條件。”
“那麽,可以輟學回家。”
“我誓死取到文憑才走,仿佛度日如年,每天躺到床上已捱得渾身骨痛,可是轉瞬已過了兩年多,若不吃這幾年苦,以後永遠在社會底層,我沒有選擇。
紀和看看今敏, 她向上爬的意願是這樣強烈。
他忍不住問:“你父母親呢?”
今敏答:“到現在你也應該知道,我與他們關係欠佳,我孑然一人。”
紀和不再追問。
今敏說:“咬緊牙關,熬過這幾年,拿到文憑,找到高薪工作,屆時,誰敢來騷擾你。”
這時孩子們在沙地裏吵鬧大哭,今敏連忙過去侍侯。
紀和很欣賞今敏,她目標清晰。
但是,他不會愛上這樣的女子。
桑子事件後,紀泰讓紀和安樂了一陣子。
鄰室很快賣出,新業主來了又去,留下兩個女兒在這裏讀書。
為著方便子女上學而特地在外阜置業的家庭,環境一定寬裕,孩子們也大都不知天高地厚。
自露台看出去,可以見到兩位新鄰居活動,紀和不禁微笑,她們不是紀泰喜歡的類型,她倆長的實在太普通。
所以,彼此都有安樂日子過。
那個下午,紀泰問紀和:“廿一點有無必勝法?”
紀和一驚,平靜忠告:“任何賭方,莊家必勝。 ”
“不見得,我連同幾個數學係同學,正在研究必勝法,他們說:妙運賭場廿一點桌子有破綻。
“紀泰,他們是損友。”
“紀和,有酒肉才有朋友,要求不必太高,所有朋友都是豬朋狗友,無期望無失望。”
“你倒明白。”
“我身邊的人都喜歡我。”因為他慷慨。
下午,湯醫生找他,“紀和,我想與你談一談。
紀和奇問:“湯先生,我們並無瓜葛。 ”
“下午三時到我診所來一趟可好?”他說出地址。
紀和心中無事,因此坦蕩,答應下來。
湯醫生私人診所在市中心公立圖書館附近,紀和順道備了幾本書。
湯醫生請他坐,斟上咖啡。
他無懼地看著醫生,忽然他起了疑心,“是否桑子有事?”
醫生這樣說:“小紀,怎樣看你,都是一個好青年。
他語氣充滿惋惜。
“桑子健康如何?”
“你還關心她?”
“她是我朋友。 ”
“小紀,讓告訴你一件事:她並沒有放棄胎兒。 ”
紀和意外,“啊。”
“她得到家長支持,決意保留小生命。 ”
紀和點頭,這可能是桑子一生中最大決定。
“小紀,我受他父母所托,想勸你承擔做父親的責任。”
紀和莫名其妙,“湯醫生,我已表明,我決非嬰兒生父。”
湯醫生咳嗽一聲,“我私下做了一項實驗,你的確是胎兒父親。”
“何種實驗。。”
醫生指一指紀和麵前的杯子。
紀和忽然明白,“你抽取涎沫樣本,做去氧核糖核酸測試。”
醫生點點頭,“小紀,你是好青年,你應該知道怎麽做。”
紀和站起來,“絕無可能吻合,實驗報告有誤。”
湯醫生歎口氣,“你堅決否認,我也沒辦法,測試完全正確,除非你有孿生兄弟。”
最後那句話象一支箭射中紀和胸膛,他跌坐在椅子上。
湯醫生十分意外,“莫非你真是孿生兄弟。”
紀和抱起書本,逃一般離開湯醫生診所。
他茫然無目的的在街上遊蕩,從行人一頭走到另一頭,又再走回去,往返多次。
終於他回到家,看到紀泰與幾個人在泳池喧嘩地大水球。
紀和在一旁凝視,他嚐試把拚圖湊到一起:一對孿生兒,分開在兩個家庭撫養長大,兩家並不親密,可是時有聯絡……
紀和與紀泰原是同胞而生。
可是,他來的父母到底是誰?
紀和迅速將紀伯欣剔除,他環境良好,斷不會拆散一對孿生兒。
這麽說,紀和的雙親才是紀泰的父母。
母親羅翠珠應當知道真相。
本來已決定搬離紀泰的他突然心酸,搬家與否忽然微不足道。
難怪叔父願意付他學費,所以老媽鼓勵他升學。
又紀泰自幼不得他母親歡心,一早離家留學………
種種因由,湊在一起,像開亮一盞燈,照明黑暗的回憶。
兩家因為一對孿生子,產生不可分割的關係。
紀泰看見紀和呆立一旁,他自泳池出來。
“有什麽事?”
紀和知道紀泰還未明白真相。
他問:“遇大事,該找誰商量?”
紀泰答:“卞琳律師,她有辦法。”
紀和點頭。
紀泰笑,“你也可以找我商談,我們是兄弟。”
紀和哽咽,他回屋內撥電話找卞律師。
“我還在辦公室,你隨時可以來。 ”
“明早我有課,我現在就來見你。”
卞律師桌前全是文件,她帶紀和到小小會議室坐下。
“紀和,你有疑難?”
“卞律師,中國人親戚關係中有堂兄弟與表兄弟之分。 ”
“是,在外國人口中,則統稱老表。”
“堂兄弟是父親兄弟的孩子,姓氏相同。”
卞律師微笑,“為什麽問起這個?”
“我與紀泰,是堂兄弟。”
“我聽說是,他父與你父是親兄弟,你們擁有同一對祖父母。”
“我從未見過祖父母,我自幼失去父親,寡母撫養我長大。”
卞律師納罕,“紀和,你來向我訴說身世?”
“我一直以為我們是堂兄弟,可是,現在有可靠科學證據,說我倆是親兄弟。”
卞律師靜默。
紀和鑒貌辨色,“卞律師,你知道真相。”
她不出聲。
“我找對人了,請解答我疑難。 ”
但是卞律師忽然說:“天色不早,我約了人跳舞,我還單身,無奈隻得赴會。”
“卞律師”
“紀和,你既然已經有證據,我不便多說。 ”
“我父母是誰?”
“我不知道,我的當事人從未提及,我也不能透露,我相信你有出生證明文件,況且,你母親在生,你可以問她。”
卞律師站起來送客。
紀和追問:“為什麽守著這個秘密不放。”
卞琳這樣答,“我的抽屜裏全是客戶的秘密,一句也不能說。”
她打開會議室門,先走出去,在走廊中她回頭忠告:“紀和,趁這機會,把你所有的,去換你所要的。
紀和忽然覺得前所未有的疲倦,“我什麽也不要,我後悔來到這裏。”
卞琳溫和的說:“你隻是想家。”
紀和回到家中,紀泰正與女朋友在書房聽音樂,他站在門口,紀泰聞聲轉過頭來,那漂亮女孩吃一驚,“喲紀泰,”她笑,“怎麽有兩個你。
紀泰看到紀和臉色沉重,不禁走近他,“有什麽麻煩,我幫你解決。”
“紀泰,桑子在倫敦,我有她地址。”
“那是上一世紀的事了,紀和,你別太相信女人,女人也會說謊。”
說罷他回到新女友身邊。
紀和不明白為什麽人人說他們兄弟像印子,不,他倆沒有一絲相似之處。
現在,他唯一可以商量的人,隻剩今敏。
第二天一下課,今敏先逮住他。
“紀和,小心,校方嚴批抄襲剽竊,得見機行事,分外小心,已有不少同學無故遭殃,拿了零分。”
今敏關心的,又是另外一回事。
她沮喪地說:“那是我收入的主要來源,我得收斂。”
紀和不出聲。。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要努力鑽縫子才可生存。”
“慢著,待我接了房東太太的孩子出來再說。”
“今敏,我付你談話費好了。”
今敏眨眨眼,“你付我酬勞?那我收雙倍,我答應孩子們到公園打秋千。”
紀和頓足,今敏叫他啼笑皆非。
把心事說出來,紀和心裏寬鬆一些。
今敏卻沉吟,“可有與你母親問話?”
“問不出口。”
今敏看著紀和,“嗯,遺傳基因完全相同,科學鑒證也分不出彼此,這件事有點可怕。”
“你可有兄弟姐妹?”
“可幸孑然一人,一人做事一人當。”
“我覺得這是我回家的時候了。”
今敏說:“多可惜,你的功課優異,講師多次標榜。”
“我無心機戀棧。”
“真看不出你如此懦弱,來,我代你解答身世:你與紀泰原是孿生兄弟,你父親辭世後家境困難,把紀泰交由叔父撫養,分別在兩個家庭成長,如此而已。
紀和惻然。
“堂兄弟與親兄弟一般是至親。”
“我母內心一定淒苦。”紀和低下頭。
“她天天看得到紀泰。到紀泰。”
紀和看著遠方,“我希望未曾來這個世界。”
今敏嗤一聲笑出來,“由此可知你從未遭受挫折,故此心靈幼稚敏感,我有女同學身為單身母親照樣發奮學習,又有朋友父母酗酒吸毒他們也成為社會有用的人。”
紀和吸進一口氣。
“你想家也想愛人,卻把身世作為籍口。”
“喂你如何痛罵我。”
“不然還摟你在懷中喚‘可憐寶貝’不成。”
“我應如何應變。應變。”
“大人不提,你也別說,這有什麽難呢,我有個阿姨明知丈夫有外遇且生了一男一女,三十年來不發一言。
紀和詫異,“你認識的人全有特異功能。”
“你也練一練吧,這叫涵養功夫。”
“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 ”
“紀泰可知此事?”
“我猜他一無所知。”
“這個人隻剩半葉腦袋。剩半葉腦袋。”
幸運的紀泰。
當晚,紀和從圖書館出來, 騎上腳踏車往家中駛去,走到一半,發覺有尾隨車輛,他停在路邊讓車子先過,不料司機突然發難,撞向紀和。
紀和在電光火石之間被撞擊,摔在一旁,紀和一時不覺疼痛,本能的想逃命。
他暗呼不妙,急急想爬起,已經來不及,車上跳出兩名大漢,按住他手腳,“紀泰,欠債還錢。”
這時否認他不是紀泰是沒有用的事,他蜷縮起身子。
“給你三日,不然要你狗命。”
他們各踢了紀和幾腳, 再三警告,然後上車離去。
紀和想站起來,雙腳卻乏力,這是他知道腿骨已經折斷,不禁暗暗叫苦。
他一身冷汗,這時有途人經過,發現受傷的他,紛紛停車援助。
紀和咬緊牙關取出電話報警。
不久警車與救護車一起趕來救援。
紀和隻說不認得司機,也沒記下車牌號碼。
在醫生診治後他右小腿打著石膏回家。
第二天一早卞律師來看他,發覺他一句怨言也無。
紀和正洗臉準備上學,他可不打算缺課。
紀泰在他身後說:“紀和,對不起。”
紀和勸:“你快把債項還清吧,不然還有麻煩。”
“事情已交給卞律師辦。”
紀和不出聲,紀泰把所有事情都交給別人處理,這是不對的。
卞琳說:“你們兩個,入夜後別出去。”
紀泰吟笑一聲:“笑話。”
卞琳隻得歎氣:“我得與你父親說話。”
紀泰若無其事地出去了。
紀和問:“他可是欠下天文數字?”
“一家妙運賭場說他欠下數十萬元。”
紀和跌腳,“他遭人陷害。”
卞律師忽然笑:“是,我們的確都是遭奸人陷害。”
紀和不能開車,有司機接載。
看上去,身份更似紀泰。
不過,紀和知道,他隻是那個捱打的替身。
紀泰才是男主角。
紀和人緣好,同學紛紛問候。
今敏聽到消息,過來看他,見他穿著一隻塑膠保健靴,可以走路,這才放心。
她這樣忠告:“紀和,我們什麽也沒有,健康最重要,喪失工作能力,就得睡到街上。”
她完全正確,紀和再次出一身冷汗。
今敏把一張布告給他看。
紀和跳起來,校方宣布開除紀泰,因為他上課率不足。
“已經三次口頭及書麵警告,紀和,他從來不上課。”
紀和握緊拳頭。
“他不在乎,旁人很難幫他,以他的聰明才智,隻需略略用功,便可以順利升級畢業,學校課程並非為天才所設,普通人即可以做到。”
那天放學,卞律師與紀泰都在家。
書房淩亂一片,有人摔過擺設,紀泰鐵青麵孔,顯然發過脾氣。
紀和把地球儀與書本放好,燈罩扶直。
卞琳生氣:“終於開除了。”她也收到消息。
紀泰把腳擱到桌上,卞律師忽然生氣,把他的腿掃下,“坐好。”
廿餘歲的卞律師大聲同年紀相仿的紀泰說:“你若是我兒子,我打斷你雙腿。”
雙方都年少氣盛。
紀和勸說,“這不是爭辯的時候,事情已經鬧得很嚴重,紀泰,你聽卞律師說話。”
“我已經向紀先生辭職,我不要再管你們的事。“
紀和楞住。
這時卞琳的電話響起,她開啟會議裝置,大家都可以聽到對方聲音。
那是紀伯欣,“卞琳,什麽一會事?”
“我已詳細向你報告。”
“紀和可在?”
“紀和紀泰都在書房。”
“紀和,我托你看住紀泰,你有無盡力?”
紀和苦笑。
紀泰這樣回答:“他已做到最好。”
卞琳說:“我同意。”
紀伯欣厲聲問:“為何被校方開除?”
紀泰答:“爸,是我無心向學,自暴自棄。”
“你欠下大筆賭債,你被學校踢走,你告訴我,你打算怎麽辦?”
“欠債還錢,我想搬去夏威夷居住,我喜歡那裏的生活。”
紀伯欣問卞琳:“我多次警告紀泰,你全知道?”
“是,最後一次替他還債,最後一次原諒他,但是 ,他總是以為有下一次。”
紀泰覺得情況不妙,他臉上變色。
紀伯欣聲音低下去,“紀泰,我對你心灰意冷,學期初以為你態度有所轉機,興高采烈,誰知又是失望,紀泰,你已超過廿一歲,你即管去追求理想生活,誰也不再勉強你。”
紀泰大驚失色。
卞琳問:“紀先生,是否照計劃進行?”
“是,工作做妥你可以離職。”
“明白。”
紀泰大叫:“爸,慢者。“
紀和也急急說:“我有問題。”
“有問題可以對卞律師說。”
紀和提高聲音問:“我與紀泰是否孿生兄弟?”
紀伯欣一楞,終於緩緩回答:“你知道了。”
紀泰在旁邊聽見他們一問一答,錯愕驚訝,張大嘴巴。
紀和繼續追問:“我們生父母是誰,可是紀伯健與羅翠珠?”
“你可以問卞律師。”
“不,”紀和大聲說:“請親口回答,你看著我來長大,你欠我一個答複。”
這個打擊對紀泰象是五雷轟頂,他跌坐在椅子裏,不相信雙耳,大叫:“你們在說什麽,你們是什麽意思?”
紀伯欣終於清晰地說:“紀和與紀泰與我家並無血緣關係,你們是一對領養兒,分別在兩個紀家長大。”
這次,連紀和都耳畔嗡嗡響。
他們是孤兒!紀和站不穩,摔在地上。
紀伯欣掛斷電話,那邊已沒有聲音。
紀和終於得到他要的答案,他坐在地上默默流淚。
紀泰臉上露出恐懼神色,這個天不怕地不怕快意恩仇嬉皮笑臉的年輕人像是跌進冰窖裏。
卞琳卻往傷口上灑鹽,她猙獰地說:“聽清楚了紀泰,我得到指令,從今日開始,紀先生不再與你有經濟上任何瓜葛。”
紀泰茫然看著兄弟,他喃喃說:“我在做夢,這是一個噩夢?”
卞琳宣布:“紀先生有詳盡吩咐:紀和你可以住在這間屋子直至畢業,你是上進青年,紀先生對你學業上承諾不變。”
紀和搖頭,“不,我決定搬出去。”
卞琳拚命向他使眼色,紀和隻是看不見,他又說:“紀泰,我們一起走。”
卞琳氣結。
紀和低聲說:“卞律師,請把領養文件,我倆真實父母文件,以及其他有關資料交還我們。”
卞琳點頭:“我會與你聯絡。”
她挽起公事包離開紀宅。
紀泰緩緩過去扶起紀和,兩兄弟坐在同一張沙發裏,兩人都捧著頭,不法一言。
終於紀泰沮喪地說:“世界末日。”
紀和卻說:“決不,天下無絕人之路。”
紀泰瞪他一眼,“對,你窮慣捱慣,你不怕。”
紀和說:“家母十分疼惜我,我並未吃什麽苦頭。”
紀泰探口氣,“你比我幸福,我母親自幼不喜歡我,我們十分生疏,我現在明白了。”
“胡說,你是世上最幸運的人,你不知珍惜,終於失去一切。”
紀泰跳起來:“我還有一雙手。”
紀和不屑,“你這雙手就會作弊。”
“紀和,你客氣點可好?”
“你是我親兄弟,我為什麽要虛偽?”
紀泰沉默半晌才說:“我一直以為我孑然一人,現在我們倆人孖生,倒不愁寂寞。”
“紀泰,你為何逃學?”紀和百思不得其解。
“我與你不同,我天性不近讀書,既然老父放棄我,我決定找一份藍領工作,支持你升學,我來死不了。”
紀和十分意外,“什麽工作?”
“車房所有程序我全了解,通渠,剪草,我都做過,你以為這是老父第一次對我經濟製裁?”
“嗬,失敬失敬。”
“我們找給地庫搬出去。”
“紀泰,你不會習慣。”
“我還有什麽選擇?”
“乞求饒恕。”紀和提醒他。
“已經求過十多次,實在是最後又最後一次。”
紀和惱怒,“為什麽不知適可而止?”
紀泰的回答十分淒涼,“我以為我是親生兒。”
那天晚上,他來各自就寢,可是兩人都睡不著,輾轉反側,起來進浴室喝水咳嗽歎氣,熬了不知多久,天色依然未亮。
紀和喃喃說:“不管如何,太陽仍然會升起。”
紀泰在另一間房裏問自己:“太陽照舊升起,那是一本小說嗎?”
兩人心意相通,隔著牆壁可以聊天。
紀和又說:“我思故我在,這是誰說的?”
紀泰在另一邊答:“十七世紀法人笛卡。”
他們同時倒在床上嗚咽,這也許是這隊雙生兒最痛苦的一夜。
天色仍然灰暗,紀泰到廚房做三文治,在走廊碰到紀和。
兩人凝視對方,忽然一起問:“誰是兄,誰是弟?”
紀和立刻說:“我肯定是老大。”
紀泰用力大他肩膀,“我心服口服,大哥。”
“二弟。”紀和哽咽地叫一聲。
他倆緊緊擁抱。
那是一個星期六早上,晨曦透窗而入,傭人與司機開始忙碌。
紀泰不停的吃,力氣與勇氣漸漸回轉,一夜未寢,他卻精神閃爍。
紀和建議:“我想找一個朋友來上來一下,三人計長,她是街頭戰士,會有好主意。”
“她是什麽人?”
“今敏,記得嗎?”
“她?”紀泰不由得用新鮮角度來看這個女孩。
紀和找到今敏,請她即來一聚。
今敏這樣說:“我按時收費,從出門那一刻算起。”
紀和惱怒,“你要不要我這個朋友?”
話還未說完,真正的律師來了。
卞琳穿便衣,把厚重公事包轟一聲放在桌子上,取出有關文件,隻得薄薄一份。
紀和問:“隻得這麽一點點資料。”
卞琳回答:“當年領養手續十分簡單。”
文件夾子裏隻有一份協議書以及一長小小照片。
協議書上有羅翠珠簽名,照片上是兩名一模一樣的幼嬰。
紀泰取過照片細看,竟分不出誰是誰。
他這樣說:“當年由羅女士批發引進兩名嬰兒,然後零售一名給近親。”
卞琳瞪他一眼,“羅女士從未想過要拆散你倆,隻是他丈夫猝然辭世,她無法維持兩個孩子生活,隻得做出這個決定。”
紀和輕輕說:“慈幼孤兒院,有地址電話,紀泰,你可打算追查?”
紀泰緩緩搖頭,“是獨立的時候了。”
卞琳說:“紀和,你與羅女士談過沒有?”
紀和答:“她多次暗示我已成年,應當離巢,我此刻統共明白。”
“你心中可有惱怒?”
兄弟倆交換一個眼色,一起回答:“我倆無怨。”
卞琳點點頭,“這是你們的身份宣誓書,從這份文件,家長為你們申請到護照,你倆其實十分幸運。”
紀和與紀泰苦笑。
卞琳說:“我的工作已經完畢。”她站起來。
紀和叫住她:“卞律師,我們欠人一筆債項———”
卞琳說:“紀先生說過,他已經受夠。”
紀泰攔住紀和,“不要乞求。”
卞琳說:“有誌氣。”
聲音中揶揄之意畢露,之前,卞律師縱使無奈,也不會露出私人感情,今日,紀泰恢複孤兒身份,旁人已無顧忌。
紀泰頓感人情冷暖,他卻沒有發作。
一夜之間,他已經長大。
卞琳拎者公事包離去,很明顯,他還有其他公事待辦。
在門口遇到今敏。
今敏一進們就問:“那渾身透著勢利的女人是誰?”
紀泰立刻笑出聲音來。
他們三人在廚房開小組會議,紀泰取出牛腰眼肉燒烤,與今敏分甘同味,他來大吃大喝,提升精力。
今敏知道他倆情況,深深歎息。
“一下子從王子變成乞丐,讀過馬克吐溫寫的這個故事嗎?”
紀泰問:“今敏,我們應當怎樣做?”
今敏微微笑,大眼閃閃發光,“你們是男生,又還好些,試想想,女孩子被人踢到街上,何等淒苦。”
“今敏,請提供實際意見。”
“紀泰,你的情況比紀和好的多。”
紀和不服,“什麽?你唱反調。”
今敏笑,“且聽我說:紀和,你除出讀書,什麽都不會,可是紀泰與你剛剛相反,他立刻可以找到工作,解決生活問題。”
今敏的分析玲瓏剔透。
“不過,紀和,你不是沒有生路,你可以回老家找工作。”
紀和平靜地說:“我永遠不會再與紀泰分開。”
紀泰用手擦鼻子,一直拍打兄弟肩膀,“紀和,我供你讀書。”
今敏:“第一件事,向學校申請獎學金,第二,找地方搬出去,過平民生活。”
“是,是。”
“第三,找工作,紀泰,棕色速遞公司聘收件員,早上七時至三時,下午五時開始你到粉紅貓酒吧做工,兩份工估計每周賺千元。不愁生活。”
紀和聽得發呆。
真是電子算盤,好一個今敏。
“至於住所,”今敏嘻嘻笑,“我剛剛在東區買了一幢半獨立鎮屋,地庫可租給你倆,每人每月三百八,包水電。”
紀和連忙說:“恭喜你,今敏,你榮升業主。”
紀泰卻還價:“三百二。”
今敏哼一聲,“地址旺中帶靜,近學校,不在知多吃香,我已經給你們打了折扣,立即可以搬進。”
紀泰說,“我們下午就搬。”
紀和說,“兩份工作,起早落夜,你吃得消?”
今敏冷笑,“開車與酒吧,沒錢他都天天做,你怕他吃不消?還有,你,你也得打工,我替你接了法庭翻譯工作,薪優,需穿西裝結領帶。”
都替他們安排妥當。
紀和說:“紀泰不能一輩子做酒保。”
今敏獰笑:“一輩子很長,誰知道,也許我們三人都中六四九獎券,成為億萬富翁。”
兩兄弟覺得今敏真是厲害角色,她是他們偶像。
今敏忽然指著紀泰說:“記住,不得碰酒精毒品,不許再賭博。”
紀泰露出荒涼的神色,落寞地說:“已失後台,隻剩賤命,我明白處境。”
今敏籲出一口氣,“誨人真倦。”
他倆又開始吃,把冰激淩取出做香蕉船,一邊大勺送進嘴裏,一邊在互聯網上應征職位,在今敏指導下,這一切工作順利完成。
紀和卻不安,“紀泰你不能這樣過一輩子。”
今敏不耐煩,“紀和,遇事你反應好似小老太太,做人根本不知下午的事,隻要這一刻盡力而為,已可心安理得。豁達一點可好?”
今敏總是對的,她是個人精,哲理多得像已活足一百歲。
紀和答:“若果真要按時受費倒也值得。”
在路上今敏這樣說:“卞律師說你叔父對你承諾不變。”
“愚忠,你這人不會轉彎。”
“他對我們兄弟已經恩盡義至。”
“你當是獎學金好了。”
紀和抬起頭,“我決定與紀泰同一陣線。”
“你這樣脾氣會吃苦,萬一紀伯欣與紀泰言和,你兩頭不到岸。”
“那就落到水裏好了。”
今敏頓足,“我從未見過你這樣的笨人。”
紀和安慰她,:“什麽都有第一次。”
今敏凝視他,“唯一叫我放心的是你倆搞笑本色在緊急關頭忽然倍增。”
紀和申請助學金並不順利,至快也要待到明年年初才能得到答複,列德大學采取精英製,每年找籍口淘汰不少學生。
紀和氣結,問今敏:“你如何成功維持生活?”
今敏答:“苦苦經營。”
“現在我知道了。”
今敏說:“每年走進合作社,打開書單,眼前一黑,每本起碼百多美金,今年一共需要十一本書,隻得硬者頭皮在別的地方省……”
在同學之中今敏頗是個笑話,誰掉了一個銅板她會第一個撿起來。
此刻紀和擁緊今敏肩膀,“噓,你已成為業主。”
今敏用袖子擦眼角。
傍晚,他們搬離紀家。
紀泰這樣說,“紀和其實你不必離開,我走投無路之際或許還可回來。”
“我倆早已超過廿一歲,我不信我倆會餓死街頭。”
今敏大聲說:“講得好。”
兄弟二人隻整理一些基本衣物就走,紀泰那些華麗的運動器材全部留下。
今敏說:“丟下一步叫‘魔鬼’的跑車不覺得心痛?”
紀泰說:“我自今日起重生。”
紀和第二天早上要到醫院拆腿上石膏,他也開始新生。
今敏的鎮屋在一個比較雜亂地區,許多有色人種聚居,肮髒活潑的孩子在街上玩耍,肥胖樂觀的婦女在門前攀談。
友善,團結,但不是精英,鄰居以為他們是三兄妹。
誰進了屋子,紀和紀泰倒抽一口冷氣,倒不是因為牆壁殘舊破落,潔具汙穢,而是四處貼著標語:“入屋脫鞋,洗衣五元,費用先惠,不可浪費廁紙,不得擅取冰箱食物,禁煙禁酒,除大考期間午夜十二時前熄燈鎖門………”
紀泰大叫:“在人屋簷下,焉能不低頭。”
紀和說:“寒天飲凍水,滴滴在心頭。”
今敏笑嘻嘻站在一旁。
她用手指著幾桶油漆:“你,刷牆,你,洗廁所。”
紀和長這麽大還未幹過這等粗活,手足無策,唉,百無一用是書生。
紀泰卻說:“交給我做,紀和,這些用具不對,你到附近五金店去買這些與那些。”
紀和走一趟回來,又發呆,他發覺紀泰已把上下兩見浴室洗的幹幹淨淨,前後判若雲泥。
他笑嘻嘻,穿著汗衫,毫不介意做醃雜工作,他這人有許多隱性優點。
接著兩兄弟幫手刷牆,修電器,換燈泡。
今敏很滿意,“這個月房租可以便宜五十。”
這真是最難賺的五十元。
“我們睡哪裏?床呢,什麽家具也沒有?”
今敏扔兩隻睡袋給他們。
紀和十分為難。
紀泰笑,“原來不能吃苦的是你。”
他呼嚕嚕睡著。
紀和仍在鬥室裏感慨萬千,這一年的遭遇說不出來怪異,叫他手足無措。
他仍然想念母親,她待他親厚,無微不至,無話不說,一點私心也無,真是個好母親,不幸中的萬幸,孤兒碰到一個十全十美的母親,紀和更加感激這位羅女士,在他心目中,她是他唯一的母親。
他撥電話給羅女士,輕聲問:“媽媽,好嗎?”
“我在街上,你表姨回來探親,叫我陪著四處購物,晚上我再與你聯絡。”
忽然有一把聲音加入,“紀小和,記得我嗎,我是黃頭發阿姨。”
是有這麽一位太太,頭發沒染好,總是橘黃色,但此刻紀和卻笑不出來,以前那些單純舒適的日子,一去不返。
他分外思念藝雯,結了婚, 變成小婦人,裏外一把抓,下班後不知道是否需要買菜煮飯,多吃苦,也許,丈夫體貼她…….
他一夜不寐,天剛亮索性起床刷牆,勤勞,出汗,有醫療作用,紀和心境略為平靜。
今敏也早起,她看著他,“習慣嗎?”
“言之過早。”
“你是那種媽媽幫你熨襯衫的寶貝兒子吧,家境雖然不富裕,可是老媽無微不至,從來未吃苦。”
“沒有什麽事瞞得過你老人家法眼呢。“
“我去做早餐。”
身後有把聲音說:“我來。”
今敏急急說:“喂,每人限兩隻蛋三條煙肉。”
紀泰呸一聲:“戰爭期間?還配給糧食?”
今敏氣結,“都給你們吃窮了。”
門鈴一響,是卞琳律師來訪。
紀和點頭,“這是紅十字會前來巡視。”
三人笑得跌倒。
卞琳愕然,這樣窮這樣亂,都落了難,他們卻如此高興,為什麽,年輕真的這樣好?她也隻不過比他們大幾歲而已。
卞琳說:“這鎮屋像防空洞。”
紀泰問:“帶來什麽救濟物品?”
她放下一製信封,“紀先生對紀和承諾不變,他希望紀和畢業後到他的公司上班,還有,他說他亦是苦出身自學成功。”
卞琳告辭,她竟對小屋有好感。
今敏打開信封,裏邊是一疊鈔票,她立刻數出來,“兩個月按金,一個也上期,夥食是——”
紀和微笑,“你索性做管家好了。”
紀泰搶過信封,“誰相信她,就這麽些了——”
從前動輒走進酒吧請全場喝酒,這些都得改過,豈有豪情似舊時,現在他做酒保,地位調轉。
紀和怕他難過,連忙轉移話題說:“天花板要補漏,暖氣鍋爐也有問題。“
今敏大聲問:“什麽暖氣,加州都凍死的人?還開暖氣?統統給我用冷水!”
紀泰歎口氣,“終於叫我們看到晚娘臉了。”
兩人逃回低庫。避開今敏追打。
他倆活下來,紀泰比紀和睡得好,紀泰會扯鼻鼾,在夢中,他從來也不曾回到童年荒原找媽媽,紀和卻會做類此噩夢:明明看到媽媽,高興之極,挪動小小胖胖的腿追上去,那女子一回頭,確實陌生人,他於是哀哀痛哭。
上午他上課,下午到法庭做翻譯,案子裏四名華裔男子無儀能說英語,卻涉嫌借運醬油走私製毒原料,警方連同海關在一個貨櫃內搜獲一千八百公斤製毒原料,價值足夠製造兩千一百萬粒極樂藥丸。
令紀和感慨的是,疑犯有兒有女,在法庭上都擔心落淚,可見他們也不是壞父親。
人性為何如此複雜。
經過複診,紀和斷腿已經百分百痊愈,他們在家吃燒羊肉慶祝。??????
紀和用薪水置了基建簡單家具,睡在小小床上,特別香甜,書本仍然全堆在地上,乒乓球桌當書台。他們算是安頓下來。
紀和與今敏抽空到粉紅貓酒吧探訪。
一進場兩人變色。
所有酒吧都烏煙瘴氣,粉紅貓卻更加不堪,他們驚見侍應都是年輕男人,光著上身,裸露肌肉服務。
今敏張大嘴巴,“這是什麽地方?”
一個侍應笑答:“歡樂場所,每晚兩場表演:九時及十一時。”
“表演什麽?”
今敏忽然看到劇照,“天啊,”用手掩住嘴,“是男子脫衣舞。”
紀和發急,“我立刻叫紀泰走。”
這時他們看到紀泰自後台抬出一箱箱啤酒,他因是酒保,穿著窄身小背心,露出V字型美好身段,看到親友來訪,熱烈招呼。
今敏淚盈於睫,“紀泰,我們立刻走。”
紀泰放下酒瓶,莫名其妙,“為什麽要走?”
“這種墮落地方,簡直是所多瑪,我們另外找一份幹淨工作。”
紀泰哈哈大笑,“坐下坐下。”
他斟出兩杯蘇打水招呼他們。
今敏落下淚來,用手捂著臉,一向老練成熟,視荊棘如鍛煉的她忽然傷心。
“這裏收入上佳,小帳豐厚,顧客多是中年女性,全無危險,表演娛樂豐富,叫女士們大笑大叫,紓解苦悶,同冰哥廳差不多。”
今敏發怔。
“你為何看不開?”紀泰撫摩今敏頭頂。
紀和說:“我們關心你。”
“我很好,你們放心,我還真沒資格上台表演。”
他要工作,今敏與紀和隻得離開。
半夜,今敏偷偷到粉紅貓看表演。
隻見四名舞男扮成警察那樣在台上扭動身軀,每隔一陣扯脫一件衣服,露出結實肌肉,舞步猥瑣,同性感二字不掛鉤。
可是一班中年女士擁擠台下,瘋狂歡呼,把現鈔塞在舞男褲腰。
真實,男人可以看脫衣舞,女人為什麽不可以。
今敏發覺紀泰站在酒吧後做他私人表演,他一樣被一群女人圍住,她們陶醉地凝視他,色不迷人人自迷,有時還身手捏他強壯手臂。
紀泰笑臉迎人,把酒瓶拋來拋去,有時丟上半空,伸手在身後接住,永不落空,真叫觀眾嘖嘖稱奇。
真虧他的,今敏氣結,做的如此興高采烈,甚至喜氣洋洋,這個人,叫他讀書真是浪費了他,一看到功課即垂頭喪氣,做酒保卻那樣稱職,在粉紅色霓虹光管下他賓至如歸。
唉,這個汙穢的色情場所。
那天晚上,今敏做噩夢,看到四個身上搽滿橄欖油的裸男扭到她身邊要錢。
她尖叫起來,自床上跳起。
今敏向紀和抱怨:“你若無其事。”
紀和微笑:“每晚被大堆女人包圍,又有薪水,算是優差。”
今敏氣結“如果我在脫衣舞餐廳做工呢?”
紀和變色,“不可相提並論。”
今敏感歎:“男女平等,永無可能。”
“何必在這等事上求平等,有一群洋婦見男人可以在公眾場所裸胸,他們也爭取同樣權利——簡直瘋狂。”
“沒猜到你也是大男人。”
“我不放心紀泰。”
“今敏,人各有誌。”
“那些酒瓶拋上拋下,萬一摔到頭上,隻怕頭破血流。”
紀泰在家當場表演,他拿捏準確,向耍特技一般叫今敏眼花繚亂,好看煞人。
“行行出狀元。”
紀泰說:“我已成粉紅貓招牌。”
“很多女人約會你吧。”
“每晚總有人等我下班。”
紀和忠告兄弟:“你要當心。”
今敏不明白,“她們都已三四五十歲,為什麽還不收心養性,為何醜態畢露?”
紀泰不以為然,“中年女子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欲,叫她們強加壓抑,太不公平。”
紀和也說:“今敏,你此刻年輕貌美,不了解他們心情,說話別太殘忍。”
今敏覺得好笑,“你倆對中年婦女很有研究乎?”
她趕著出去替人補習。
第二天清早,卞琳來訪。
今敏大聲說:“卞律師好,我有早課,失陪了。”
穿著運動衣不施粉黛的她與卞琳擦身而過。
紀泰一點多收工,一早又出去送速遞,也不在家。
隻有紀和看看手表:“我隻有十分鍾。”
卞琳答:“我也隻得十分鍾。”
進得門來,她驚訝十分,鎮屋內收拾的幾乎一塵不染,廚房與浴室尤其閃亮。
她喃喃說:“不可思議。”
塑膠籃裏有大疊整整齊齊的幹淨衣物,連她都做不到。
“紀和,這是你的努力吧。”
紀和答:“我哪裏有時間。”
“那麽,是你女朋友體貼。”
“今敏並非我女友,再說,她早出晚歸,又忙功課。
卞琳狐疑,“那會是誰?”
“屋裏隻有三人,信不信由你,紀泰負責清潔工作,他又喜烹飪,大家得益。”
“不可能!他是個寵壞了的公子哥兒,茶來伸手,飯來張口。”
“他變了,他現在比以前快活。
卞琳失色,“你們都有毛病,環境這樣差,卻無憂無慮。
紀和忽然笑笑說,“居陋室,一簞食,一瓢飲,回不改其樂。”
卞琳隻得笑,“別太恭維自己。”
紀和說:“紀泰一生被動,從來沒有人問他喜歡做什麽職業,除出升學以外,是否有其他選擇,他的興趣又是什麽?”
卞琳說:“他的道路早已被安排妥當,象世上所有小王子一樣,有現成事業待他繼承。”
紀和笑笑,“表麵看來,真是夫複何求。
“可是總有一個兩個年輕人追求自主,多年來紀泰的劣跡也許就是呼叫抗議:給我一點自由,留一絲空間給我自己。”
卞琳看著他,“你幾時轉到心理係去了?”
“十分鍾已過”
卞琳點頭,“你們不歡迎我。"
“你一直懲罰我們,宛然施法者模樣,可怕。”
卞琳一楞,微微低頭。
他們在門外分手,卞琳看到窗沿有新種的紫羅蘭,居所被他們美化得象童話中小屋子。
他們三人的確十分團結,出入形影不離。
誰負責食物,誰得清潔屋子,誰計劃收支,都有了著落,無人推搪,都勇於承擔,也沒人抱怨,他們都懂得兵來將擋。
可是不愉快過去追著他們。
一日,今敏說:“紀和,我發覺門外有陌生車子停留。”
“不是你多心吧。”
“這一區罕見新車。”
“可是對麵的渣摩最近進了籃球隊。”
今敏沉吟,“紀和,你與紀泰小心點。”
紀和抬起頭,“是否應該配備自衛手槍?”
今敏不語,過片刻說:“市政府一貫忠告市民:”大地震隨時發生,需做緊急措施:準備食物,清水,藥品………多少人會照做?又八級地震下這些裝備有是否有用?”她笑起來。
紀和說:“我隻有一把瑞士小刀。”
這次之後,神秘陌生車輛不再出現。
星期六清晨,紀泰自酒吧出來,到停車場遇到不速之客,兩個大漢一左一右夾住他,給他看手中的曲尺手槍。
“上車。”
紀泰吃驚,但是他高聲說:“你在這裏射殺我好了,我不會跟你上車。”
黑色車門打開,有人對他說:“上車好了,妙運賭場隻是要錢。”
紀泰一看,車裏坐著他兄弟紀和,他無奈,隻得上車。
麵肉橫生的司機轉過頭來,凶神惡煞瞪著他們兩個,“果然長的一模一樣。
車子開動,迅速離開停車場,駛往別處,紀和與紀泰一聲不響,也沒有交換顏色。
不久他們在妙運賭場前停下,被帶入後門。
黑暗長廊最後是賭場辦公室,經理在案等他們。
“請坐。”對方很客氣。
兄弟倆坐下,那瘦削但是經壯的經理有限地說: “兩位少爺,誰是紀泰?”
紀和連忙說: “我是紀泰,我被你們撞斷過腿,看,傷痕還在這裏。”
經理否認: “妙運從不做這種暗事。”
紀泰說: “我是紀泰,是我在你們這裏輸錢。’
“那麽,你們兩個都留下來作客好了。”
他們不出聲, 知道事情有點凶險。
那經理抱怨, “我們也得吃飯, 個個客人耍樂完畢,一走了不得之, 那可怎麽辦。”
紀泰說: “ 我已被家裏轟出來, 斷絕經濟。”
“切肉不離皮,那就要看你爹怎麽對你了。”
經理給手下一個眼色,兩兄弟被押進一間儲物室,那是一間狹小密室,天花板極矮,人走進去,站不直,需低頭彎腰。
門重重關上。
紀和輕輕說:“我們被綁架了,身份是肉參。”
“連累你,紀和。”
“這個時候,還說這種話。”
他倆蹲下,水門汀地板好不陰森。
紀泰忽然說:“這房間像不像社會:叫人抬不起頭來,一輩子彎背哈腰做人。”
“你一定可以出人頭地。”
但紀和說:“今敏隻怕要擔驚受怕。”
紀泰這時間:“你可愛今敏?”
紀和微笑,“鍾愛,但不是鍾情。”
“你不擔心?”
“你父親一定會替你還債,我信任紀伯欣,但是,你無論如何不可再犯,不能叫愛你的人失望。”
半晌,紀泰問:“你從什麽地方被他們擄來?”
“學校停車場。”
紀泰說:“我累了,我要睡一覺。”
紀和把外套裹緊一點,躺在兄弟身邊,兩人居然一起睡熟。
隔不知多久,兩人被冷水澆醒,跳了起來,頭撞到天花板,身子又落在地上。
有人拳打腳踢,趁他們倒地不起,無法施展力氣,盡情侮辱。
紀泰用雙手護頭,可是胸肚都中招,痛得眼淚鼻涕直流,紀和則被拖出走廊毒打。
他眼前金星亂冒,忽然想起藝雯與母親,在打手咆吼聲中像是得到若幹安慰,他漸漸昏迷。
這時,無線電話響起,有人接聽,接著,沉聲說:“住手。”
紀和滾到一邊,掙紮著想站起來,可是胸部劇痛,他知道肋骨已經折斷。
“拖出去,丟遠一點!”
兩人被紮上尼龍手銬,拖上貨車。
紀和拚命呼吸以圖清醒,他們被丟在公園沙地裏。
身上電話,手表,身份證,保健卡,鈔票…….早被搜去。
天才蒙蒙亮。
紀泰忽然大笑,一邊笑,一邊痛的嗆。
紀和問:“你笑什麽?”
“他們始終不知道我們誰是紀泰。”
紀和也忽然歇斯底裏笑出來。
“紀伯欣終於替你還債款,紀泰,記住,他對你有恩。”
“他應當報警:這幫人綁架,非法禁錮,勒索。”
“紀泰……” 紀和想與他講道理,可是痛的咳嗽,吐了一地血。
紀泰驚道:“快去醫院。”
正在危急時分,忽然聽見有人叫道:“在這裏,在這裏。”
一個少女撲到紀泰身邊,握住他的手,痛哭失聲:“紀和,紀和。”
紀和看到今敏蓬頭散發那樣擁抱紀泰,但是口中叫他名字,不禁好笑,隨即又發呆,今敏為何如此傷心。
嗬可,傻子也該明白了。
卞律師說:“快,快送到私人診所。”
紀泰呻吟:“報警。”
卞律師厲聲喝:“住嘴。”
她幫手扶著兩人上車,這時紀和醒來安然失去知覺。
剛相反,紀和醒來時隻有遺憾,生活沉重,最好一眠不起,什麽都不用應付,一日恢複知覺,又得象希臘神話中巨人西斯夫斯,每日吃力把一塊大石推上山,晚上石頭滾下來,第二天又再次用血汗推上,這塊巨石並非什麽偉大事業,華麗理想,他不過叫生活。
他歎一口氣,渾身發痛,不禁呻吟一聲。
一個女子站在窗前,聽到聲音,轉頭過來,“醒了。”
他走近,紀和忍不住輕輕呼喚:“藝雯。”
一張臉探近,卻是卞律師。
“藝雯,那是你女友的名字?”
紀和傷上加傷,“她已經與別人結婚。”
“今敏呢?”
“今敏是好兄弟。”
她籲出一口起,“你倆萬幸,隻是輕傷,紀泰臉上縫了四針,你嘴唇破裂,也是四針。”
“為什麽不報警?”
“欠債還錢,紀泰有錯在先,年輕人一旦成為警方熟悉人物,以後很難出來行走。”
連律師都那樣講,紀和還有什麽話好說。
“債項已經還清,紀泰又可以從頭開始。”
這時,房們打開,近來的人也穿著病人袍。正是紀泰,他過來緊緊握著兄弟的手,兩人都一臉瘀青。
卞琳歎氣:“你來為難兄難弟四字下了新的注釋。”
紀和問:“今敏呢?”
“回家去了,未免尷尬,我沒否認我不是紀和。”
兩兄弟忽然笑了,扯動傷口,又大聲呼痛。
卞琳又好氣又好笑,“我有一件事同你們說,紀泰,紀先生請你回去看他。”
紀泰不出聲。
紀和忍不住:“為什麽父親同兒子說話要通過律師?馬丁路德說——”
卞琳瞪著紀和,“此事與你無關。”
紀和不服氣:“馬丁路德說上帝的救恩毋需通過教會做中介才能得到,紀伯欣為什麽要你傳話,他為什麽老用中間人?”
卞琳看著紀泰。
紀泰:“說我不去。”
他索性回自己病房。
卞琳生氣,“紀和,這筆帳算在你的爛嘴上。”
“父子說話,拿起電話不就行了。”
卞琳忽然說出真相:“紀伯欣中風,已不能言語。”
紀和張大了嘴,又合攏。
“他想見紀泰一麵。”
“紀泰可知他病重。
“紀先生健康一向欠佳,紀泰如果希祈得到遺產,他非回去不可。“
“紀泰不稀罕繼承任何遺產。“
卞琳無奈攤攤手,“我不過是律師,我隻能做到這麽多,他們父子之間有鴻溝。”
“我試試說服紀泰。”
卞律師站起來,“我還有其他事,醫生說你倆隨時可以出院,失陪了。”
她一走出病房,今敏便怒氣衝衝進來,“紀泰,都是你害紀和,我罰你洗廁所半年。”
紀和好笑,“我不是紀泰。”
今敏答:“你少和我來這一套。”
“你看清楚,我是紀和。”
“你是妖精所變假紀和,我一棒打下,你原形畢露。”
紀和覺得好笑,“你可以考我功課,以分真偽。”
今敏卻說:“紀泰,回去見你父親,養父對你恩重如山。”
紀和卻說:“我也這麽想。”
“紀泰,這也許是最後一麵,一年易過,又是春假,回去走一趟可好。”
紀和忽然問:“你為何堅持我是紀泰紀泰。”
今敏回答:“我記得十分清晰,你嘴角受傷,紀和臉頰縫針。”
“你弄錯了。”
今敏笑笑,“你倒想。”
下午,兩兄弟出院回家,恍若隔世。
今敏做了白粥,他倆趕緊喝下,齊齊“嗬”地一聲,癱在沙發上。
第二天精神已經好很多,紀和去上學。
今敏追問:“紀泰,你去什麽地方。”
紀和一邊整理筆記一邊說:“趕會課室。”
今敏這才知道她真的弄錯了人,“你才是紀和?”
今敏刷一下飛紅了臉,蔚為奇觀,平日老皮老肉的她耳朵燒成透明。
紀和安慰她:“我可以證明你對紀和紀泰無分彼此,一視同仁。”
今敏回過神來,厲聲斥責:“你說些什麽?”
紀和捱了罵,莫名其妙。
中午,他接到一通電話。
“紀和,我是湯醫生,記得我嗎?”
“湯醫生,”他心中暗叫不妙,“什麽事?”
“桑子回來探親,住在大和酒店,你或者可以與她見麵,她帶著孩子,順便申請護照。”
嗬,時光飛逝,胎兒已經出世成為嬰兒。
紀和有點震驚。
湯醫生一直以為紀和是嬰兒父親。
“我不多說,祝你們好運。”
紀和感慨萬千,那一天竟未能集中精神聽功課。
回到家裏,紀泰剛準備出門到酒吧上班。
紀和拉住他,“桑子回來了。”
紀泰一怔,然後問:“誰?”
“桑子帶著嬰兒,我建議與你去探訪她。”
紀泰裝做若無其事,“我不去。”
紀和氣結,“任憑誰找你都是這三個字。”
“我不會花力氣做沒有結果的事。”
“那是你的孩子,很快會走路說話上學。”
“是嗎,將來同學說:‘我父親是律師,你爸呢’,他怎麽回答?‘我爸在男脫衣舞廊做酒保’,我不適宜有家庭。”
紀和歎氣,“我以為你不知道兩者分別。”
“世人勢利。”
“紀泰,這是你麵對現實的時候了。”
紀泰惱怒,“你與紀伯欣口角一模一樣。”
“紀泰,帶者桑子與孩子回去見養父。”
“我無須你替我安排生命,你自己的劇本已經寫好,就別多管閑事。”
他搶著出門。
紀和一點辦法也沒有,隻得把握機會,一個人趕往大和酒店。
大堂電話接到房間,紀和認得是桑子的聲音。
“桑子,我是紀和,記得嗎?”
桑子聲音平靜愉快,“老好紀和,我一直記掛著你。”
“方便見個麵嗎,我就在樓下大堂。”
“你上來可好?我們在十六樓。”
“我馬上上來。”
難得桑子如此大方。
隻要生活得好的人才會勇敢寬恕,桑子一定已經從頭開始。
紀和走進電梯,後邊有人跟進來,他本能地閃到角落去,用雙手護住頭,可是,進來的人是一對老年日本遊客,七八十歲,走路都有困難。
紀和已經嚇破膽,捱打的屈辱比疼痛難抵受,他苦笑。
十六樓到了,他找到門牌,按鈴,桑子親自來開門。
她秀美臉容一點也沒變,但是生育之後,整個人像是高大強壯了一個號碼,她穿著考究時髦,嗬,不再是五十年代服飾,看見紀和,張開雙臂,與他輕輕擁抱。
“老好紀和。”她一直這樣喚他。
紀和說:“我給孩子帶來立體書,希望他喜歡,禮輕人意重。”???
桑子住在套房,她揚聲:“保姆,勞駕把孩子們帶出來。”
紀和耳畔嗡一聲,怎麽會用複數,難道不止一個?
果然,保姆笑嘻嘻推出一部特製雙做嬰兒車,兩個幼嬰麵對麵坐著,紀和看得呆了。
孿生!
雙生子之一也遺傳了雙生子。
他們隻得五六個月大,可是在長的一模一樣圓臉圓眼,精靈淘氣,兩人並不知友愛,四隻胖胖手臂不住拍打對方,嘴裏波波發出聲音。
紀和緊繃的心忽然融化成了一堆刨冰,他輕輕蹲著,聽見自己說:“你們好嗎?我是大伯伯。”
他看到嬰兒清晰的大眼睛裏去,他們停止玩耍,各自含住大拇指,也看牢紀和。
紀和咧開嘴笑,嘴角幾乎自一隻耳朵扯到另一隻耳朵,“他們叫什麽名字?”
“大弟與小弟。”
“嗬,是男生。”
“對啊,”桑子笑,“如果是一對女兒你說多好。”
“嗬,好重。”
保姆又抱回去。
桑子站在一旁不出聲。
紀和坐下來問:“生活好嗎?”
桑子把手臂穿進紀和臂彎,“托賴,我已重新入學,孩子們由父母照顧,十分妥當。”
“你比許多人幸運。”
桑子微笑,“是我有妝奩。
桑子把頭靠在他肩膀上,紀和握住她的手。
他輕輕說:“我沒有一日不掛念你。”
“你呢,可有水土不服?”
“我時時想家,真不爭氣。”
桑子笑了,笑聲中並無苦澀之意,從頭到尾,也沒有提到紀泰兩個字。
“紀和,我與你兄弟一樣,有什麽話直說。”
“桑子,聽說你回老家探親?”
“趁假期一路走回去,一站一站訪親,好久沒見親友。”
“到家,可否幫我做一件事。”
“不管是什麽,我盡量做到。”
“桑子,我叔父紀伯欣病重,希望見到紀泰,我想,如果你與他同時出現,老人會覺得寬慰,紀氏是孩子們的祖父。”
桑子顯得為難,“我有義務那樣做嗎。過去種種,我已放下。”
“桑子,我知道沒有必要娛樂我們。”
桑子抬頭想一想,“這樣好不好:有一日下午,我剛巧有空,帶著保姆與孩子們去探訪一位老人,我不說話,孩子們不會說話,保姆也不開口,這樣,老人與孩子們不是見了麵嗎?”
紀和把握機會:“這是極佳安排,就照你意思做。”
桑子查看記事簿,“下月一號我回到家,二好下午三時我會在紀宅出現,還可以逗留三十分鍾。”
“我在紀宅等你。”
“就這樣約好了。”
紀和到房裏看那對孖子,他們在床上睡著,小小手臂抱在一起,像在母親胎中一般。
紀和與紀泰幼時也一定是這樣,紀和心內一陣激動。
他說:“桑子,我很感激。”
“老好紀和,我欠你人情呢。”
“有約會嗎?”
“那裏還有心情,一有空擋,飛回家中照料孩子,正預備替他們報名讀名校呢。”
“名校這件事……讀書主要靠學生本身努力。”
“可是他們外公出生新希望,一定要送進最好學校,我不過聽差辦事。”
兩人數絡親密地聊了一會。
紀和用數碼相機替他們母子拍了幾張照片。
桑子送他到門口:“紀和,你永遠受歡迎。”
紀和點點頭。
他鬆一口氣,回轉家裏。
今敏正忙著替兩個小學生補習英文,照她說法:“每頭三十元一小時,兩小時起碼,已經是一百二十元放在桌上。”她真是辦法,經過她教過十堂課的孩子統統獲乙加,門庭若市。
“紀和?”她抬起頭來。
紀和仍然不放過她:“我是紀泰。”
“別開玩笑了,紀泰噩夢連連,昨夜在夢中大喊大叫,真可憐。”
紀和沉默。
“你睡在他身邊應當也聽見。”
小學生把課本遞過來問問題。
“你忙你的吧。”
紀和走下地庫,紀泰在觀球賽。
紀和走近,把照相機上影象給紀泰觀看。
紀泰凝視那對雙生兒伸手抓對方麵孔,忽然兩個胖頭都哭喊起來,桑子過去抱開其中一個。
照片連環拍攝,象劇短片。
可以看到紀泰受到極大震蕩,他臉頰肌肉發抖,半晌,他竭力平靜,一言不發。
紀和輕輕說:“我倆小時想必也如此撕打過,可惜都不記得了。
“去看看他們。”
紀泰索性站起來進衛生間,不一會,紀和聽見蓮蓬頭嘩嘩水聲。
紀和歎口氣,上一輩人說的緣分已盡,就是這個意思。
他們兩個人都沒有興趣再提往事。
今敏送走學生,進廚房大施拳腳做海龍王湯。
這女子文武雙全,十八般武藝件件皆精,什麽都難不倒她。
烤起蒜蓉麵包,香聞十裏,紀和用手掰著就吃,一邊嗚嗚連聲。
今敏看著他:“紀和,你隨和忍耐,真是個好人。”
紀和低頭,“哪裏有你說的那麽好,我連自己都養不活。”
“一畢業就出頭了。”
“對啊,一飛衝天。”
“誰嫁給你都會幸福,你的前頭女友一定時時想起你。”
有嗎,藝雯有嗎,他卻時時想起她。
這時門鈴一響,今敏說:“我另一批學生來補習微積分。”
她又去忙。
紀泰出門,他在白色棉背心外加一件黑色皮夾克,手上拿著頂頭盔,預備開機車到酒吧上班,高大英俊的他有一股不羈的魅力。
紀和忽然提高聲音問他:“老了怎麽辦?”
紀泰沒有回答,他戴上頭盔開動機車。
紀和喃喃說:“屆時頭發又白又掉皮膚打褶,牙齒落掉,背脊佝僂,你還乘機車往酒吧侍酒?”
紀泰已經駛遠。
也許,他沒想到這種遙遠的問題,他會譏笑紀和太過瑣碎,不夠豁達,可是紀和知道時間飛逝,實在不消很久,人老珠黃,他見過許多老同事不知時間迫上他們,從打扮舉止還一如從前,怪異得像一幅超現實圖畫。
他回到屋內,剛好聽見今敏對學生說:“阿契米德是微積分之父……”
第二天紀和到旅行社購買飛機票。
他欠紀伯欣的人情一定要還。
他找到媽媽羅翠珠。
“媽媽,你在做什麽?”
“大掃除,把你剩下的雜物整理一下,該存的存,該丟的丟。”
人類的記憶也該照這個方法整理。
“媽媽我回來幾天可好,星期一到,星期五走,與你聚一聚。”
“你都決定了?”
“我自己會到家門按鈴。”
紀和掛上電話深深吸口氣,這種先斬後奏的方法學自他兄弟紀泰。
他把護照及簡單手提衣物收拾,今敏取出一條單子交到他手裏。
紀和問:“這是什麽?”
“你回來時幫我買這些補習用書籍,我會給你回傭。”
今敏忽然擁抱他,“紀和說,你會回來。”
他想過不回來嗎,有,一千多次。
紀和擠在經濟客位兩個妙齡女生當中,他謹慎地動也不敢動。
半途女生入睡,不約而同,都把頭靠在他肩膀上。
侍應生走過,向他眨眨眼。
他隻得微笑。
下飛機前,兩個女生又同時遞字條給他,上麵有姓名地址電話電郵及一禎小照片。
他鄭重地當著她們放進口袋。
一走出街上就覺得熱氣襲人,他乘公車交通工具回家,一路上發覺路窄窄擠人多,比例與北美洲完全不同,他離開不過半年,已經感覺不同。
紀和暗暗吃驚,這種感覺可不能說出來,否則會被人用亂石扔死:什麽,你去了多久,你拿到人家的護照沒有,你膽敢說家鄉不是。
到達家門口,已是多小時以後的事,他渾身大汗,黏嗒嗒,直喘氣。
一按鈴,羅女士變撲出開門,可見她一直在客廳等他。
“兒子,想壞我了。“
他淚盈於睫,與紀和緊緊擁抱。
在電話裏麵故做冷淡,是怕他想家。
紀和好好握著母親雙手,“媽媽怎麽像縮了水。”他吃驚。
羅女士啼笑皆非,“去,喝了清涼茶淋浴更衣,在慢慢細談。”
她急不及待,坐在浴室門口,不停的問:“功課追的上嗎,有無要好同學,紀家的人對你可客氣,錢夠用否,你又黑又瘦,可是辛苦?”
紀和換上便服,倒在熟悉的小小單人床上,忽然哽咽。
“兒子,是否受了委屈。”
“媽媽,紀伯欣病重,你可聽說?”
羅女士輕聲:“他律師同我說了。”
“可是年輕美貌的卞律師?”
“正是她,據她說,紀太太本來就長住國外,聽見紀伯欣中風半邊身子癱瘓,立刻要求離婚,唉,人心難測。”
紀和震驚,“此刻誰陪伴他?”
“醫護人員及管家等一幹人,大屋冷清清,我去過一次,隻見傭人在偏廳搓麻將。”
紀和惻然。
“紀泰沒有回來,你倒來了,你可願去看他?”
“我這就去。”
“你先休息一下。”
“我有的是力氣。”
一路上紀和想到華人的一句話:英雄隻怕病來磨,不禁心酸。
他在大宅前按鈴,長久沒人應,紀和忽然光火,他大力捶打大門,一邊吆喝:“開門,開門。”
女傭把門打開,一見是他,嚇一跳。
紀和大步走進屋內,隻見傭人聚在偏廳玩紙牌牌九,他們看到他全體起立。
紀和壓低聲音:“還不都去做事?”
“是,是。”他們應著散開。
紀和又說:“請卞律師來一趟,把管家請出來。”
他上樓去。
一邊敲門一邊忍不住落淚。
看護打開門,“嗬,是紀先生你回來了。”
病人坐在輪椅上,聽見紀泰兩字輕輕抬頭。
看護連忙把輪椅推近。
看護輕輕說:“紀先生左邊身子可以移動,右邊就不方便,他不是不可以說話,可是發音不夠清晰,他不願開口。”
紀和連忙蹲在紀伯欣麵前,他暗暗吃驚,紀氏不止老瘦弱,紀和再也認不出是同一人。
紀和什麽都不說,隻是握緊他的手。
叔父年紀並不大,六十歲左右,很多人還在結交女朋友,他真是不幸。
他見到紀和點點頭,籲出一口氣。
紀和說:“那班傭人十分無聊,卞琳來了,我會叫她換一個班子。”
紀伯欣又在點點頭。
這時卞琳趕到,推們進來,她何等機靈,一見紀和就知道他不是紀泰。
她緩緩走近,“我都聽到了,我立刻照辦,紀泰,對父親說,你都改過,從此會好好做人,愛不愛讀書是一會事,生活正常才是最要緊。”
紀和模棱兩可地答:“我都明白。”
紀伯欣沒有言語,伸手叫紀和過去。
紀和走近,他忽然伸手撫摩兒子的頭發。
?紀和在他身邊低聲說:“我會時時回來看你。”
樓下,卞琳叫管家解雇那班工人,“你把他們遣散後你自己也可以走了。”
紀和把窗簾都拉開,叫清潔公司派人抹塵吸塵。
他輕輕說:“我叔父這樣還能熬多久?”
卞琳黯然回答:“十年,廿年,三十年,連醫生也不知道。”
“什麽?”
“人生至多磨難。”
“這麽說,在適當護理下,他可以活至耄耋。”
卞琳說:“紀和,他把你當紀泰,你就暫時做紀泰吧。”
紀和歎口氣。
“我見過羅女士,她真是個好媽媽,難怪你性格那麽穩定。”
紀和說得有點好笑:“她還未知道我已經知道我並非親生。”
卞琳看著他,“我想她很明白,她們上一輩女性,很多事情放在心裏,並不明說,一直容忍,待忍無可忍之際,最多轉身走開,亦不發作,這是她們的美德。”
紀和點頭,“卞律師你觀察入微,家母的確是那樣性情,她是我生命最尊敬的人。”
紀和告訴卞琳他約好桑子第二天見麵,他倆都得準備一下。
回到家,羅女士做了東坡肉給紀和下飯,紀和嘩呀一聲,埋頭苦吃,隻覺肚皮飽了以後身心異常滿足,他仿佛看到世界仍有前景,人生還有希望。
紀和躺在沙發上與母親閑話家常,就像他小時候,媽媽給他說故事,孔融讓梨,臥冰求鯉,孟母三遷,接著,有孔明借東風,三英戰呂布…….
因為羅女士,他才成為一個健康的人。
媽媽問他:“有女朋友沒有?”
“藝雯可有聯絡?”
“她不願等你,也是明智之舉。”
紀和再努力問一次:“可有藝雯消息?”
羅女士搖搖頭。
嗬他那些信件,全部石沉大海。
“媽媽再給我說一個故事:我幼時是否頑皮,有什麽特點。”
“愛哭。”羅女士肯定地說:“哭個不停,半日還抽嗒。”
紀和笑,“那媽媽怎麽辦?”
“摟在懷中好言安慰,一次給同學看見,指著取笑,以後,你才改過。”
“知恥近乎勇。”
“晚了,休息吧。”
半夜,母親輕輕推開房門看他,又滿足地掩門。
第二天,紀和提早赴會,卞琳已在等他。
“桑子一定會來?”
紀和不能肯定,越洋約會,作不得準。
卞琳歎氣,“那時一個輕率隨時會得改變主意的女子。”
況且,還帶著兩個嬰兒。
兩人頗似熱鍋螞蟻,眼看三點已經敲過,三點十五分,三點三十分,卞琳頹然。
紀和安慰她:“失約是應該的,赴約才是奇事。”
這時傭人急急進來,“客人來了。”
卞琳與紀和搶著出去,兩人肩膀相撞。
紀和連忙扶著卞律師。
隻見門外一輛歐洲大房車停下來,保姆與司機先下車,把嬰兒車取出放好,然後小心抱出貴重物品,對,就是那對孿生兒。
最後,桑子才施施然下車。
對她來說,遲到三十分鍾已經算是準時。
紀和一個箭步上前,與她握手,那裏還敢責怪。
他說:“桑子你氣色很好。”
桑子輕輕問:“我不用說話吧。”
“大家都無須開口。”
由卞琳充當導演好了。
卞琳吸口氣,“請跟我來,孩子們先在房門外等。”
這時,卞律師才看清那對胖小子,隻見他倆圓頭圓腦,手臂大腿全是肉,一向對幼兒毫無興趣的卞琳忽然想伸手去捏他們小手小腳。
“這麽可愛。”
桑子隻是微笑。
她已是再世為人。
卞琳又說:“嗬,同你們兄弟倆長的一模一樣。”
這時,紀伯欣剛剛吃完點心,由看護讀報紙給他聽,抬起頭,看到紀和,他笑了,一邊臉肌肉不受控製歪曲,嘴扭到一邊。
紀和趨向前,在他耳畔說了幾句話。
紀伯欣雙眼忽然亮起,露出盼望神色,看牢紀和。
紀和 輕輕說:“他們就在外頭,叫他們進來可好。”
紀伯欣驚喜地點頭。
紀和喚人,隻見桑子推者嬰兒車進書房。
那兩個孩子一刻不停,老是想自車位站起撲出去玩耍,又爭著發出哇哇聲。
紀伯欣示意近些,桑子把嬰兒車交給紀和,退在一角。紀和把孩子們推到他跟前。
那對頑皮雙生兒,看見陌生人並不怕,也嫌醜,忽然伸出胖胖手,示意要抱。
連看護都笑了,抱起一個送到紀伯欣懷中,那孩子便來抓老人眼鏡玩。
紀伯欣示意兩個都要,孩子們全坐在他膝蓋上。
卞琳輕輕傳譯:“同紀泰紀和幼時一模一樣。“
原本無聲無息的紀宅忽然充滿笑聲。
半晌,孩子們被保姆帶出去,桑子以為戲已做完,她可以全身而退。
誰知卞琳說,“桑子你請留步!”
桑子不情願地轉身過來微笑。
卞琳說:“請走近一點。”
他充當紀伯欣的聲音。
桑子走到他麵前。
?“你姓桑,同桑羨能先生有什麽關係?”
“桑羨能是我小叔。”
卞琳說:“那是老朋友了,你與紀泰結婚為什麽沒有通知親友。”
桑子笑笑答:“我來並沒有結婚。”
“孩子都那麽大了,怎麽不舉行婚禮?你們年輕人也別太不顧禮儀,快快補行婚禮。”
紀和踏前一步,“沒有必要。”
紀伯欣吩咐卞琳幾句,卞琳走到臨房一會,回來時手裏捧著一製淡蘭色首飾盒子。
紀伯欣示意她打開交給桑子。
盒子裏是一條寶石項鏈。
桑子出身不差,頗見過若幹首飾,知道這是名貴禮品。
“紀先生說是見麵禮。:
桑子隻得點頭接收。
卞琳又傳話:“紀泰,你回家吧,既往不咎,從新開始。”
紀和乘機說:“我不想再讀法律。”
卞琳代紀伯欣問:“你想做什麽?”
“我想開設一間酒吧。”
紀伯欣怔住,卞琳也一呆。
這是紀泰的願望,紀和處處維護他。
紀伯欣搖搖頭。
卞琳便說:“容後商量。”
他在卞律師耳畔說了幾句。
“孩子們,可否定期探訪我。”
桑子答:“他們將在倫敦上學,我一年回來兩次,一定來看祖父。”
卞琳忽然說:“這一對孿生子可不要分開。”
桑子答:“請絕對放心,我一定會把他們帶在身邊。”
卞琳又說:“紀先生願意負責孩子們生活費用。”
桑子說:“我自己有能力。”
桑子不願久留,轉身退出。
卞琳代紀伯欣說:“讓我再看看孩子。”
保姆再次把孩子們抱近,不知怎地,他們無時不刻手舞足蹈,一不小心,兩個胖頭相撞,痛的哇哇叫。
大家忍不住笑。
卞琳說:“會走會跑不知如何控製,還有,如此好動,怎樣讀書。”
紀伯欣忽然提高聲線發出不可辨認的聲音。
卞琳一怔,仔細聽,然後傳譯出來:“是非成敗轉成空,幾度夕陽紅。”
紀和惻然, 他按住紀伯欣的手一會,轉身離去。
他送桑子上車。
“桑子我感恩不盡。”
桑子卻說:“紀和,真沒想到眾人這麽喜愛我的孩子,你們給了我鼓勵。”
他們互相祝保重,勇敢的桑子帶著孩子門走了。
卞琳輕輕站在他身後,“我送你一程。”
卞律師真好精力,一絲不見倦容,有才能的人多半天生如此。
紀和欽歎,“我一下子就東倒西歪,咖啡紅茶全部失效。”
卞琳微笑,:你沒聽紀先生說一切轉成空。“
“我們還年輕,我們不灰心。”
卞琳感歎:“紀和,你人生觀正麵光明。”
“讓我們希望紀伯欣健康明日勝今日。”
演完紀泰,紀和做回自己。
他每天陪著媽媽吃三頓飯,然後,他開始尋找藝雯。
不不,他不打算騷擾她,他隻想知道她近況,可是,一開口打聽,必然驚動藝雯,對一個女子來說,最恐怖的事,莫非是前頭人糾纏不休。
他必需做的十分技巧,他約從前同時喝咖啡,帶著名貴小禮物,等對方自動提供資料。
這個都會每人都認識每人,熟不拘禮,寒暄過後,便開始講是非。
同事這樣說:“能夠外出進修,海闊天空,多一項專業,多一條出路,如今好職位難尋,紀和你真幸運。”
這番話把紀和過去一年的辛勞都淡化,隻剩一個印子,不好意思提起。
“我們就依然站在泥灘裏不能動彈,幸虧還可以拚老命怨天尤人。”
紀和隻是賠笑。
第二杯咖啡上來,女同事多叫一客蛋糕,她忽然說:“你與藝雯分手,大家都很突然。”
紀和忍著不出聲,待她全盤傾出。
這城市有一個特色,人在背後說親友是非,一點犯罪感都沒有,信口道來,像是做一篇影評或是書評。
“藝雯結婚了,現在,她是那種下了班需買菜回家煮飯的女人。”
女同事見紀和不出聲,又笑,“當然,如今王妃也不好做,一個個都離婚。”
紀和終於問:“丈夫對她好嗎,他愛她嗎?”
“金國中不是壞人,他絕對不會打罵女人,可是,世上沒有多少男人懂得溫柔體貼,生活想必勞碌平凡,所以越來越多女子情願單身。”
“紀和隻有你才願意承認這一點”
她對那塊蛋糕讚不絕口。
紀和說:“包一打回家慢慢吃。”
“怎麽好意思?”
“難得見麵,不要客氣。”
接著,同時一五一十把藝雯的新地址電話全部告訴他。
然後,她拎著蛋糕盒子歡天喜地告別。
生活壓逼她,也欺侮紀和,但是好象對紀和又比較好一點。
生活已經看扁了這位同事,可是對紀和,又還留餘地:說不定這小子翌日會得出人頭地,留一線和氣,日後好相見。
紀和照著地址到藝雯家附近,是那種中級住宅區,一幢大廈廿多三十層高,每層六戶人家,每戶至少四口,一算之下,一幢房子的人口已經比整個北美小鎮為多,如此擠逼,紛爭必多。
這時剛好是下班時分,果然不少年輕婦女,兩手提著重重超市塑膠袋,水果罐頭麵包一大堆挽回家,她們滿麵倦容,可是還有下一場跟著來:煮飯收拾幫孩子們做功課生活一如奴隸。
藝雯是其中之一嗎?
紀和唏噓,當年他倆結了婚, 生活也差不多,他並不能保證什麽享受。
紀和黯然回家。
雙臂枕在頭下看著天花板半天不得要領。
羅女士同他說:“明日下午要走了,凡事當心,錢夠用否,功課跟得上嗎。做人不必求一百分,九十分已經夠好。”
紀和笑,“媽媽我作到七十分已經放棄。”
“七十分算乙級,也不錯,比上不足比下有餘。”
“有些媽媽叫孩子追求一百零五分,有些子女做天才,不於常人為伍。”
羅女士答:“我知道你健康快樂已經滿足。”
媽媽是好媽媽,兒子是好兒子。
卞律師送紀和到飛機場,婀娜剛健的他一直沒有男伴,令人好奇。
“紀先生更改遺囑,我不是產業律師,可是我在場,我將成為他公司合夥人。”
紀和說:“紀先生還有三四十年要過。”
“他已把未來紀念學費與生活費撥到你名下,還有,有一筆資金,支持紀泰開設酒吧。”
紀和意外驚喜。
“當地一名商人會與他聯絡,聘請他做伴,實際上此人是紀先生手下,你明白嗎?”
“紀先生總是要控製權。“
“這可是保護紀泰。”
“孩子們摔交,有時自己會爬起來。”
卞琳沒好氣,“紀和你沒有子女當然說這種風涼話,他們跌到你不但要治理他們傷口,還得抹眼淚鼻涕換幹淨衣服,家長更加麻煩百倍。”
紀和:“我有不吉預兆。”
卞琳默不作聲。
到了太平洋另外一頭,今敏駛著吉普車來接他。
看到那雙晶光四射的大眼,紀和精神為之一振,不同世界,不一樣的人。
她一開口便說:“今日油價便宜八仙,我乘機注滿油缸。”
紀和問:“紀泰呢?”
紀泰自後備箱掀開毯子跳出來,嗚哇一聲,熊抱紀和。
紀和看著今敏與紀泰一模一樣的笑臉,第六感覺告訴他事情在這一個星期發生極大變化。
今敏與紀泰之間已不是房東房客那麽簡單。
他內心刹那空虛:從此失去今敏。
但隨即釋然,他對她,從來不是那麽自私。
他問:“幾時發生的事?”
今敏十分磊落,“我在醫院錯認他是紀和,熟絡起來,發覺他許多優點。”
紀泰靜下來。
“他樂觀,充滿活力,為人坦率。”
紀泰還是不出聲。
今敏哈哈大笑,“對不起,我沒有空閑。”
紀和這時知道他們才是一對,隻有豁達爽朗的今敏才能與紀泰和平相處,並且好好照顧他。
今敏回房寫作業,她接到定單足足有一尺長,題目自“十九世紀英國人如何看康斯脫堡的風景畫”到“為什麽電腦可以輕易解決費米最後一道公式”都有,真不知道她如何應付。
來自各大學府各係各科學生都請她操刀,她與顧客之間的對話也很有趣——今敏:“一共三篇作業,你自己也寫一篇,不然對該科一無所知”,顧客:“我對建築毫無興趣,家父逼我攻讀”“你可以寫‘文藝複興與建築師如何向希臘及羅馬借鏡。’”今敏苦口婆心通常會被拒絕。
稍後,紀泰拎者啤酒找紀和聊天。
“對不起,”他坐下輕輕說。
紀和故做輕鬆,“無故道歉,為什麽?”
“是你先看到今敏。”
“她先認識你,記得嗎,在圖書館裏,她誤會我是紀泰。”
“今敏是個好伴侶。”
紀和笑:“你也懂得討女伴歡心。”
“我與她對這段關係都沒有計劃,我活一天算一天,她眼光長遠,將來必定有一番作為,也不會對我有任何期望,我覺得很輕鬆。”
“講了一大堆,你的意思是,今敏不會叫你結婚。”
“她畢業後還要到中國讀法律,清華大學已經錄取她,她把將來安排得密密麻麻。”
“我一向欽佩今敏,她是少數可以憑自己力氣戰勝出生的人。”
紀泰始終沒有提到桑子。
“紀伯欣的健康情況……”
紀和答:“這個時候,他希望親人在他身邊,或是時時探訪。”
紀泰說:“有什麽條件?他從來不做沒有代價的事,我自小看他處世為人,他錙銖必究,從來不會無故愛一個人,或是恨一個人,隻有值得投資的關係與不屑一顧的關係。”
紀和勸說:“你所形容的,正是大都會中所有成功人士心理。”
“那麽,紀和,我與你永遠回是庸人。”
紀和真想指出:將來,今敏或許也會是那樣的人。
紀泰說下去:“高中時同學父親犯事,無力聘請律師,我懇請紀伯欣義務出力,你猜他怎麽說,他說他每年必定撥款捐助慈善機構,叫我不必費心。”
“許多律師都不敢做pro bono工作。”
“此刻他打會原形,成為一個最平凡的老人。”
紀和不打算多說,他攤攤雙手。
紀泰回答:“我暫時沒有回去的意思。”
多數被嚴加管教的子女有一日都會有這種反應。
紀和說:“我會同今敏說,我將搬出去住。”
紀泰意外,“為什麽?”
紀和微笑,“我覺得不方便住在這裏。”
“你怕人閑話?”
?紀和答:“我未至於如此庸俗。”
今敏的聲音從身後傳來:“隨他去吧。”
她取出一大盤水果大家分享。
紀和說:“那麽,我找到地方才通知你。”
今敏點點頭。
紀泰問:“你為什麽不留他?”
今敏想一想,“紀和一向孤僻,無謂勉強。”
紀和笑笑:“紀泰,我先休息了。”
那天晚上做夢,看到學校飯堂前排隊的人龍,他一眼瞥見藝雯,叫她名字。
那女生抬起麵孔,卻是陌生麵孔。
他連忙道歉,匆匆走開,卻發現自己赤足,但必須硬著頭皮上路。
一覺驚醒,毋需弗洛依德解夢,紀和也明白這是內心極端空虛的表現。
第二天早上,今敏給他一個地址,“該處有地庫出租,交通方便,地方幹淨,房東是以為和藹的中年太太,可供膳食。”
“真是感激你。”
今敏微笑,她最擅長做中介。
她:“說有人找紀泰商議合作開始酒吧,人出錢,他出力,純賣酒,不含色情。”
“那多好,”紀和早已知道。
“後台是誰呢,什麽人會拿一大筆錢與生手合作?”
紀和且不回答:“紀泰反應如何?”
“他笑得合不攏嘴,一連幾天興高采烈出外開會。”
“條件好嗎?”
“他同我商量,我建議他占三十。”
“你一定設想周到。”
“紀和,真正老板是誰,我看不會是那個姓劉的年輕人。”
“可是紀伯欣?”
紀和笑,“我不清楚,你說呢,即使懷疑,也別說明,免得紀泰多心,將來店鋪生意,還得靠他努力號召。”
今敏回答:“你說得對,我不會管他的事。”
紀和說:“他若征詢我意見,我言無不盡,否則,我不會多事。”
那天下午,紀和從圖書館出來,看到卞琳坐在車上等他。
她用絲巾束發,有男同學吹口哨。
卞琳問:“聽說你找地方搬家?”
紀和詫異:“是誰向你通風報訊?”
卞琳笑,“你別理。”
“一定是今敏,”紀和氣結,“她為著蠅頭小利,會得出賣老祖母。”
“這叫出賣?將來你自然會知道什麽叫做人吃人。”
“是,我決定搬走。”
“你做正確,但我勸你搬返紀宅。”
“我不是他們那房的人。”
“紀先生願意資助你。”
“我與紀泰已經欠他夠多。”
“他認為這是他的責任。”
“他一向照顧我們母子。”
“商人,尤其是精明的商人,最不討人喜歡,紀伯欣就是這麽一個反派。”
“今敏向我推薦一個地庫。”
“那房東太太有三個孩子,十分吵鬧。”
紀和不出聲。
“我帶你去看一間獨門獨戶小公寓,你好好讀書用功,剩下兩年很快過去,紀氏律師行等你去好好報答他們。”
紀和終於說:“看看無妨。”
一踏進公寓門檻就很難離開,那是一個貨艙改建的一房一廳,寬大高樓頂時髦住宅,大窗麵對海景,心曠神怡。
紀和說:“太好了。”
卞琳把鎖匙交到他手中,“門匙與車匙。”
“我不是紀泰。”他推開車匙。
卞琳說:“紀先生也知道你不是紀泰。”
紀和一怔。
“他腦筋十分精明。”
紀和歎口氣,什麽都瞞不過前輩高人。
她取出地圖,指給紀和看,“這裏是超市,果欄以及社區中心的泳池。”
“多謝你好意。”
“紀和,說‘不’說得太久了,你一定覺得累,美女上門來,你也說不,財富敲門,你亦說不。”
卞律師隻得把公寓大門鎖上與紀和一起離開。
她對紀和說:“你沒有野心,你會是一個快樂的人。”
“卞律師,其實紀泰與我一樣。”
“你們兩兄弟卻有著離奇身世。”
接著幾天,紀和努力找地方搬家。
正如卞律師所說,幾乎所有分租家庭環境都比較複雜:樓上房東自住,樓下連車房都分隔出來,三四個租客爭用浴室與廚房。
他有點躊躇。
終於有一戶人家,白天辦育嬰院,屋主負責帶三四個幼嬰,但傍晚父母會把他們領回去,紀和正考慮這一家。
早上有時間,他到公園跑步,累了坐下休息,看到一個亞裔黑發小孩子一邊笑一邊向他飛撲而來,紀和連忙扶助小孩子,她抬起頭來嘻嘻笑,十分可愛。
隨即她的母親追上來,“對不起,對不起。”把他一把抱起擁在懷裏走開。
她是一個金發女子,孩子很明顯是領養兒。???
每個星期天都有一班叫孤兒號的飛機自上海飛抵南加州飛機場,艙內載滿領養父母及孩子們。
那孩子異常活潑頑皮,還不住向紀和招手,由此可知他深得養父母寵愛,像紀和紀泰一般,他夢中不知身是客。
他家鄉究竟在什麽地方,父母到底是怎樣的人,他們都不知道,也不想了解。
那早他回到家裏,紀泰問:“你可知今天今敏去了何處?”
紀和詫異:“我好象有一兩天沒看到她。”
“她昨日出去,晚上沒回來。”
“我到學校找她。”
紀和立刻更衣出門。
他找到今敏同學:“可見過今敏?”
“一早見係主任去了。”
紀和一怔,“什麽事?”
同學搖頭,“不知道。”
“她神色是否有異樣?”
“麵如死灰,從未見今敏如此沮喪,不知發生什麽”
紀和奔到校務處詢問。
“係主任莊信先生正在見客,你有事請與他秘書登記約見時間。”
他走到係主任辦公室門口問秘書:“莊信先生可是在與學生今敏談話?”
秘書看一看記錄,“今小姐已經於九時十五分離去。”
“她可有說去哪裏?”
“我並不清楚,她並無留言。”
他心急如焚,“莊信先生何故約見今敏?”
秘書訝異,“我不便透露,你不必再問。”
紀和滿校園尋找今敏,卻不見人。
這時,紀泰的電話報訊,“今敏回來了。”
紀和如釋重負,“讓我問她幾句。”
“她一直說累,想休息。”
“昨晚她在什麽地方?”
“她說在通宵咖啡座開工。”
“我放學即刻回來。”
那一天,同學們議論紛紛,竊竊私語。
紀和問:“發生什麽事,有什麽瞞著我。”
“紀和你品學兼優,與你無關。”
“我也是學生,班上所以事情都與我有關。”
同學告訴紀和,“係主任大發雷霆,一道令下,大肆搜捕抄襲剽竊,重罰,一場悲慘文字獄一觸即發。”
紀和一怔,隱約知道不妙,可是一時又說不出什麽。
“起碼有半班人數需見講師,據說竟有三四人交上同一篇功課,段落都一模一樣。”
紀和抬起頭來,背脊一身冷汗。
“今敏可有牽涉在內?”
同學不敢出聲。
紀和懇求,“請把所知告訴我。”
“有人遭到逼供,受不住威脅,招供今敏名字,昨日與今日,她到辦公室去了兩次。”
紀和遍體生寒,“今敏可有透露什麽?”
“她一字不提。”
紀和如熱鍋上螞蟻,終於熬到放學時間,他趕回家裏。
紀泰正好去上班。
“今敏呢?”
“在房裏睡覺。”
紀泰出去了。
紀和先是放心,隨即一顆心又掉起來,認識今敏那麽久,他從來未曾聽說她一覺會睡得超過三數個小時,她從來不願浪費時間。
他走上樓,輕輕推開今敏房門。
隻件她合衣背者房門躺在小小床上,象個孩子,這女子象一葉浮萍,四處飄零覓前程,唉,莫叫她遇到阻滯才好。
紀和走近,“今敏,醒醒,我有話說。”
他輕輕推她肩膀,她仍然沒有轉身。
紀和隻得退出,他走到房門口,忽然心靈感應,又再回到床邊,把今敏肩膀扳過來。
一看,今敏已經麵如死灰,口吐白沫。
紀和驚得呆了。
他頭皮發麻,手足不能動彈,耳畔嗡嗡作響,終於,他聽到一把聲音吆喝:還不把今敏送進醫院。
紀和大叫起來,背著今敏奔下樓,一路喊救命。
剛好一輛警車經過,看到這種情況,連忙把昏迷不醒的今敏載到急症室。
紀和坐在候診室,驚嚇過度,又心如死灰,不禁傷心落淚。
這些日子,今敏是他們兩兄弟的靈魂,最最氣餒的時候,是她機靈明敏地鼓勵他們,給他們生機。
今敏倒下來,他們頓失良師益友,那可怎麽辦好。
紀和痛哭。
隔一會醫生出來高聲問:“你是他男朋友?”
紀和連忙站起來。
“清洗過腸胃,她無恙。”
紀和又跌坐回椅子上。
醫生看著這個焦頭爛額,雙目紅腫的年輕人,既好氣又好笑,“如果你疼惜她,就該好好待她。”
紀和知道醫生誤會,可是一時三刻無暇分辨,隻是一味說是是是。
“出院以後她得去看心理醫生,她可能會再度仰藥。”
紀和害怕得顫抖,握緊雙手。
“你現在可以去見她,好好勸解安慰。”
“是,是。”
紀和走進病房,看到今敏蜷縮在床上。
他過去緊緊擁抱她,“今敏,留得青山在。”
今敏苦苦飲泣。
“告訴我發生什麽事。”
今敏羞愧得難以啟齒。
“我叫紀泰來可好?”
“不,不要叫他,他幫不了我。”
“把委屈講出來會好一些。”
“紀和,我被逐出學校。”
紀和聽了象頭上被人澆了一盤冰水,最壞的事發生了。
對別的學生來說,一個學位,隻是一個學位,即使半途而廢,還有其他選擇。
可是對今敏來說,一紙文憑好比世界之匙,她苦出身,這些年來什麽都做,從付出實力到投機取巧,莫非為著鞏固經濟實力,希望順利讀完這幾年大學,好脫胎換骨,重新做人。
這個打擊對她來說非同小可。
紀和想到她清晨出去替人家放狗,派單張找補習學生,做保姆,女侍,清潔工人…….除出賣身,什麽都幹。
紀和惻然。
她一塊一毛那樣省下,克勤克儉,自費讀書,希望讀到更好前程,有空她也會看一場電影,約會男生,可是漸漸專注,心無旁騖,這張文憑變成她生活的動力,再吃苦再勞累她還似彈簧般跳躍,因為心中懷著希望。
現在她被開除了。
今敏的世界轉為黑暗,她失去生存欲望。
紀和沉著氣,“不怕,今敏,把詳情告訴我。”
他已知道該怎麽做。
今敏說:“我已經很小心,可是其中一個同學把我做的功課借給女友閱讀,女友照著謄寫幾段,東窗事發,他們把我名字招供出來,我一直否認,可是有十多名同學都指出我處可以買到功課。”
今敏心灰意冷,雙手緊緊掩麵,不想見人。
這時病房門口傳來一吧聲音:“有什麽大不了,我與新夥伴已經談的七七八八,新店就要開幕,今敏,到我處來做營業經理。”
是紀泰到了。
他坐到今敏身邊,“人家要拿文憑,不過想找一份優差,你已經有好工作等你,還擔心什麽?”
今敏掩著臉。
他揶揄:“為一個學位仰藥?你是第一個那樣的女子,一般女生都選擇為情自殺。”
紀和使一個眼色,叫他停嘴。
紀泰卻說:“我講的都是事實,把我們兩個嚇個半死,你內心好過嗎,你看看紀和,哭得頭都腫起。”
紀和連忙說:“我沒有哭。”
他站起來,他已決定做這件事情。
紀泰問:“你這時候去什麽地方?”
“我有事,你小心陪著今敏。”
?紀和在醫院衛生間用冷水洗一洗臉,便到學校去見係主任。
秘書問:“紀先生,你有預約嗎?”
“我有要緊事,請知會莊信先生。”
“你有事,見訓導主任也一樣。”
“不,我非見莊信先生不可。”
“但是……”
這時辦公室門打開,莊信走出來,見是紀和,他說:“咦,我最優秀的學生紀和,什麽事,進房來說。”
秘書隨即笑:“紀先生,你可以進去了。”
紀和用手搓一搓麵孔,坐下來。
“紀和,你看上去十分疲倦,也別太用功,有空到處逛逛,嗅嗅玫瑰花香。”
“莊信先生,我來見你,是為著今敏逐出校的事。”
莊信狐疑,“今敏,是啊,她犯了校規,我給她解釋機會,可是她無言以對。”
紀和忽然鎮定,一個人真正豁出去,心情反而平靜。
他說:“莊信先生,你是希望今敏把所有作弊學生的名字都交給你。”
莊生十分尷尬,“紀和,這件事與你無關。”
“這與十九世紀撲殺女巫有什麽分別?”
“紀和,校有校規,列德是百年名校,不容有學生犯規。”
“莊信先生,學校的目的是教育,並非懲罰。”
莊信有點氣惱,“紀和,我身為教育家,已有廿多年經驗,這班學生實在頑劣,非懲罰不可。”
紀和毫無懼色辯:“一班學生,幾乎一半以上作弊,剽竊,抄襲,明知故犯,身犯奇險,莊信先生,你不覺校方亦有若幹責任?”
“一個國家,人民都是賊,政府是否應該反省?一味嚴刑峻法,可行不可行?”
莊信又坐下來,深深吸一口氣,“說下去。”
“列德是名校中的名校,學生爭得頭崩額裂才進的大門,平均分九十以上還得接受麵試,可是學生仍然覺得功課繁重深奧,難以完成,何故?是否因為校方將水平升至難以高攀程度?”
“這正是列德校譽。”
“今敏是優異生,她的成績無人能及,校方可否給她一個機會?”
“已決定的事實不能推翻。”
“法律不外乎人情,若有十三名陪審員決策,相信今敏可獲得機會。”
莊信看著他,“列德不愁沒有優秀學生。“
紀和微笑,“是,因為他們教育自己:帶著八科甲等進校,考得一等榮譽離校,故此從來無人懷疑列德是一間劣校,隻求分數,不講人情。”
“紀先生,你有何不滿?”
“莊信先生,讓我向你全盤坦白:你要找的人是我,我才是真正的女巫。”
莊信把眼睛睜得老大。
“我紀和才是罪魁禍首,今敏不過是代罪羔羊,我利用她做傳遞,她做了中間人而不知情,所有作弊功課均出自我手。”
莊信露出悲憤的神情:“紀和你是我得意門生。”
“我辜負了你莊信先生,我也愧對同學,今敏知道被學校開除一時想不開仰藥自殺。”
“她此刻怎樣?”
“她入院急救已經無恙。”
莊信低頭沉吟。
紀和說下去:“我卻受良心責備,故此挺身而出招供實情,莊信先生,你開除我吧,請讓今敏恢複學籍,至少給她轉校機會。”
莊信問:“你所說都是事實?”
“誰會拿這種事開玩笑,量那今敏不過是一個略微勤力的女生,她如何會有本事寫那麽多篇功課,都是我的傑作,我是奇才。”
莊信看著他不出聲。
“我要說的話都說完了,莊信先生,如果二十四小時內你不給我一個答複,我隻好去見傳媒,為今敏討回公道。”
莊信問:“今小姐與你什麽關係?”
“一點關係也無,我利用她同文同種,又天真無知,叫她做騾子,她一直蒙在鼓裏,試想這女生何等愚魯,竟為失去學位而自殺。”
“紀和,你傷透我心,你本是我最好的學生。”
“對不起我叫你失望。”
紀和站起來,微微欠身,輕輕離去,替莊信掩上門。
走到戶外,隻覺退一步海闊天空。
他終於自精英製中被淘汰出來。
紀和,一個最普通平凡的年輕人,根本不適合到這種最勢利的地方來接受最嚴格的訓練。
回到小鎮屋,他走入地庫,看到浴室的鏡子裏去,他像是老了廿年,忽然變成一個小老頭字,麵孔打褶,嘴唇幹枯。
他連忙用熱水淋浴,然後打開冰箱取出啤酒解渴,隻見冰箱門上還有今敏留言:‘兩打雞蛋一下子吃光光,速速付款。’紀和心中淒涼。
大學隻看分數,對他們來說,學生淨是一個號碼,他們的喜怒哀樂,統統與校方無關,有什麽事,找訓導主任,再解決不了,是社會的錯,或是給下本人頑劣,與校方宏偉的哥德建築群毫無關係。
他們知道今敏如何掙紮求全嗎,大抵不。
他回到醫院,接今敏出院。
想到他們三人都已經是失學青年,紀和不禁大笑起來。
病人家族紛紛轉過頭來反感地看牢他們。
今敏輕輕說:“我沒有醫療保險。”
“不礙事,已經付清帳單。”
“我會盡快歸還,以後,我都不會做這種蠢事。”
紀和擁抱她,“這當然。”
紀泰看他不出聲。
回到家中,他們讓今敏休息,紀泰躺在沙發看美式足球賽。
紀和做在他身邊吃花生。
他像是聽到紀泰說:“你這傻瓜,現在三人都失去學位,你寡母日日盼你出人頭地,你如何向她解釋?”
紀和脫口說:“你說什麽?”
紀泰轉過頭來,“我沒說話。”
球賽繼續,紀和像是又聽到紀泰說:“以後日子,你打算怎樣過?”
紀和心想:“至多回家找工作,同從前一樣,過平凡生活,在適當時候,結婚生子。”
紀泰卻是像聽到他的答案,他說:“那你豈非白走一趟。”
兄弟心靈相通,紀和輕輕說:“我已對自身有更深切了解。”
這時他們聽見今敏哭泣,紀泰忙丟下一切去看她。
第二天,今敏躲在房裏不願見人,連窗戶都不肯打開。
紀和溫言問:“你就準備這樣爛死?”
她嗚咽:“過十年八年我也許會好轉。”
紀和把她拖下床,今敏滾到地上,撞到了頭。
“勇敢,奮鬥,別做順民,與逆境爭鬥到底。”
今敏黯然,“打了這麽多年,我實在累了,你讓我躺下吧。”
“這算什麽,八年抗戰還挺得下去,你給我站直。”
紀泰這時進來,“紀和,學校找你有急事。”
紀和連忙到樓下聽電話。
是莊信的秘書:“紀先生,莊信先生約你下午三時在他辦公室見麵。”
樓上今敏的電話跟著響起,今敏不得不聽。
“是,下午三時,我可以出席。”
紀泰嗤之以鼻,“不是已經開除,還去拜見他們?”
紀和說:“今敏,你走不動我代你去。”
今敏不明,:“為什麽找我說話?”
紀和不出聲。
電光火石之間,今敏了解到事情真相,她不置信,“紀和,你包庇我?你攬事上身?”
紀和坦白答:“正是。”
“紀和你何必這樣做!”
“一會去到莊信辦公室,你千萬不要說話,找一個角落坐下,由我發言。”
“紀和這完全是我的錯。”
紀和按住她,“今敏,噓……”
紀泰沒好氣,“你們兩個都是瘋子。”
今敏淚如雨下,她緊緊抱著紀和。
紀和派者她肩膀,“沒問題沒問題,學位對你說比較重要。”
今敏隻是流淚。
“你淋浴更衣,我們一起赴會。”
今敏十分虛弱,她輕輕說:“我眼前金星亂冒。”
紀泰說:“我做司機。“
他送他們兩個到學校,紀和搭著今敏肩膀進莊信辦公室。
莊信開門出來,“兩位請進。“
他看著這兩個學生,一時無言。
他們都是係裏頭前五名學生,是任何學府的榮譽,他後悔鹵莽行事,現在,兩個都要失去。
紀和想開口,莊信揚手阻止。
今敏走到角落,剛自醫院急救室出來的他蒼白無力,更顯得可憐。
莊信開口:“紀和,你說的話,我都考慮過,你有道理:學生品德有問題,校方應負部分責任,盡力教化,不應掃地出了事。”
紀和咳嗽一聲。
“可是大學生應知校方不能容忍作弊。”
紀和不出聲。
“我們將開會檢討教學過程,修訂改良。”
紀和抬起頭來,看一看今敏。
“今小姐,你可自動退學。”
紀和連忙說:“莊信先生……”
“這已是極大容忍,也是最後一次機會,今小姐可投考其他學校,繼續升學。”
今敏已經送出一口氣。
“紀先生,我們不便留你,你也自動退學吧。”
紀和覺得這已是最好的結局。
“紀和,這就是華人所頌讚的‘為朋友兩肋插刀’把。”
紀和不出聲。
一時辦公室內寂靜無聲。
終於莊信說:“校方不留記錄,你來好自為之。”
今敏跟著紀和出去,一個踉蹌,莊信連忙扶住她。
今敏低下頭,十分羞愧。
紀泰在外頭等他們,急急問:“有什麽話?”
紀和在他耳邊輕輕講了幾句。
紀泰點頭,“列德完全不適合我們三人。”
今敏輕輕說:“全是我的錯。”
“逢人都會做錯事,記住,同樣錯處不要犯兩次。”
今敏已付出昂貴代價。
紀泰說:“不要檢討溫習,把整件事情擱到腦後,以後也不要再提,讓我們努力將來。”
紀和笑,“沒想到今日紀泰最積極。”
那天晚上,今敏悄悄對紀和說:“開除與退學有天淵之別,你救我賤命。”
紀和回答:“今敏你平日最磊落爽快,今日為何婆媽,這件不愉快事越快丟開越好,學得教訓,以後改過,善莫大焉。”
“紀和,你句句忠告。”
“你應該開始找新學校了。”
今敏點點頭,她略見遲疑,“如有人問起原委,我該如何回答?”
“說列德不適合你。”
今敏惟有苦笑。
“去,去休息吧,明日又是另外一天。”
?今敏自身後擁抱他,麵孔靠在他背上。
紀和這樣:“叫我女友看見不好。”
“你有女友?”
“嘿,狗眼看人低。”
“紀和,你舍身為人。”
紀和不出聲,他像一隻泄氣皮球,頹然接受命運安排。
因為一點奢望也沒有,他睡的很沉,做一些劇情簡單的夢,童年片段,嘻嘻哈哈,與小朋友們玩得十分高興,夢中不知身是客,一時貪歡,他都不願醒來。
有人把手輕輕放在他肩上。
紀和還想多睡一會,心想:“我一味閉著雙眼,也許他會識趣走開。”
但是人客這樣說:“紀和,我等了大半小時了。”
是卞琳的聲音。
紀和不得不睜開雙眼,可不正是永遠精神煥發的卞律師。
“聽說你已睡足三天三夜。”
紀和苦笑,“醒來也沒有意思。”
卞琳點頭,“一點點挫折,苦水連篇。”
“我失學失戀兼失業,這還不算嚴重?”
卞琳籲出一口氣,“啊,紀先生,我實實在在告訴你,那些根本不算一回事,在過去十年,我父母辭世,我投資失敗以致房產被銀行收回,被最好的朋友出賣失去升職機會,還有,愛人原來有妻子,鬧上門來,伸手打我。”
紀和瞪大眼睛。
她不說明,誰看得出精明厲害的她會吃那種大虧。
“外加我自幼養大的一隻貓離奇失蹤,至今尚未尋回。”
“像一出肥皂劇。”
“失禮失禮,”卞律師歎口氣,“算一算,沒有一件得意的事,人生不得意事常八九,我一顆閑章,叫‘豈止八九’,你明白了吧。”
紀和找一件布衫罩上,起床漱口洗臉。
“卞律師是順路抑或特來探訪?”
“我給你們送這個來。”
她把文件輕輕放在桌上。
紀和一看,楞住,是紀和與今敏兩人在列德大學過去的成績記錄,並且各有一封中規中钜的退學證明書。
“這些文件怎麽會在你手中。”
卞琳微笑,“你說呢?”
紀和狐疑,“我不相信。”
卞琳搖搖頭,“紀和先生,所以說你們都是小孩子,你以為憑你一臉正氣把係主任教訓一番就可以順利過關?”
紀和張大嘴巴。
“那種在人事複雜的所謂學術界混了近半世紀的老狐狸起碼有八副麵孔,他會害怕你吵鬧?”
紀和深深吸一口氣,“難道全因你出麵?”
“紀泰把整件事告訴我,我立刻趕來,我有什麽麵子,一切還不是紀伯欣的關係。”
紀和張大嘴又合攏,他還以為自己有辯才,把係主任擊跨讓步,他倒想。
“紀泰本人遭到開除為什麽不向你求救?“
“紀泰根本不想繼續學業,與你倆誌向不同。”
紀和低下頭,“你用什麽辦法?”
“世上隻有兩個法子:威逼,利誘。”
紀和怪叫,“以德服人呢?”
真沒想到卞琳如此高興:“那就要看你了,別人都沒成功。”
“不不,卞琳,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形……”
“紀和,你瘦了一圈,可見這件事叫你操心。”
“唉,原來又是靠紀先生出馬。”
“他人際網絡廣且密,這是他其中一項成就。”
紀和說:“可惜我們兩兄弟是不肖子。”
“人各有誌,再說,律師行裏擠滿野心勃勃年輕才俊。”
“你呢,卞琳,你是其中佼佼者。”
卞琳感歎:“我已老大,而且,紀伯欣信任我,我已站在平台上,有時看到後來者爭先恐後爬梯子,你推我擠背後插刀口是心非,真覺無聊。”
紀和點頭。
“紀先生患病,給我極大啟示,是非成敗,原來不過匆匆數十年,一個人可以享用的物資,也極其有限。”
紀和苦笑,“你一切都爭取到手,才可以這樣說,我們不得不努力向上,難道一輩子到老住地庫擠公車不成,又如何照顧老小。”
卞琳拍拍他肩膀。
“卞律師,你打算幾時停下來?”
“紀和,我苦出身,坦白說,童年時,穿不暖吃不飽,冰激淩是奢侈品,一直吃大人剩菜,穿兄姐的舊衣服,從來不知什麽叫旅遊,也沒有玩具。”
“卞琳,你氣質大方,全不在乎。”
卞琳說下去:“這份收入維持我自尊自信,又讓我自給自足,我不會輕易放棄。”
今敏像她。
可是,今敏是否得到卞琳般成就?
今敏站在門口,把這一切都聽進心裏。
卞琳轉過頭,“今敏,進來坐。”
今敏輕輕說:“卞律師是我們導師。”
?“隻怕你們不愛聽,一句過時,把我們轟的老遠。”
今敏連忙說:“我不知道怎麽感激你才好。”
卞琳說:“今敏你聰明絕頂,可是做人靠聰明實在危險,你別叫聰明耽誤。”
今敏整張麵孔燒紅,像吃了兩記耳光,但是她有勇氣,低下頭說:“多謝卞律師指教。”
“紀先生讓你倆轉到軒利大學去,他已替你們安排妥當。”
“我與紀先生無親無故。”
平日頑劣如候王的今敏連脖子都漲紅。
幸虧卞琳隨即問:“紀和,你 還搬家不搬?”
紀和答:“我活靈出竅,原神尚未歸位,我累極了,隻想睡一覺。”
卞琳笑笑,給他看一張照片。
紀和好不驚奇,“藝雯!”
他把照片搶過來,好奇的今敏也探頭過來看。
“喲,美女。”她順手取過照片。
紀和連忙搶回,無限感慨,雙手輕輕發抖。
照片是偷拍,藝雯七分臉,坐在咖啡座,與朋友聊天,臉容平靜。
今敏問:“這是什麽地方,和平咖啡館,在巴黎?”
卞律師搖搖頭,“這是加州的和平咖啡館,在日落大道附近的遊客區。”
紀和凝視照片,藝雯是美女?並不見得,但是她麵孔五官有股特殊氣質,在紀和心目中,獨一無二。
紀和說:“她結婚了。”
今敏異常同情:“可憐的紀和。”
這時卞律師說:“今敏你去做紅茶,我口渴極了。”
今敏乘機走開。
紀和低聲問:“藝雯在這裏渡假?”
“機關派她到史丹福受訓,為期三月。”
“卞律師,你消息靈通,她家人可有跟著一起來?”
“紀和,她已與丈夫分居。”
紀和心裏不知是什麽滋味,原來藝雯連最基本的幸福也得不到。
“他倆生活並不和諧,協議分手,我想,你們兩人經過那麽多年,應該比從前成熟。”
卞律師把照片反過來,後邊寫著藝雯公司地址電話。
“你想一想,隨便你怎麽做。”
卞律師告辭。
“卞琳,”今敏端著紅茶進來,“吃了點心才走。”
卞琳點點頭。
今敏反彈得很快,不幸,她不是那種傷春悲秋的人,抓住一點點缺憾終身呻吟,她沒這種條件,她必須迅速掙紮站起,否則,敵人見到她躺在地上,順勢踢兩腳,傷上加傷。
卞律師問:“你還可以吧?”
今敏苦笑,“還過得去。”
“紀泰可是談生意去了?”
今敏有點興奮,“他生意夥伴殷實可靠……”她忽然想到什麽。
今敏看到卞琳嘴角的會心微笑。
今敏明白,她輕輕說:“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好運。”
卞琳攤攤手。
“紀伯欣先生健康如何?”
“比從前進步,在看護陪同下已可到英國探親。”
卞琳喝完紅茶,凝視今敏。
她這樣說:“今敏,他們兩兄弟,都把你放在第一位,紀和挺身而出為你頂罪不在話下,紀泰本來已經與紀先生鬧翻,為著你也放下自尊與我聯絡,你叫我羨慕。”
今敏低頭。
“我這個跑腿還有事要辦。”
卞琳終於離去。
今敏收拾杯碟,“紀和,紀和”,她找到地庫去。
紀和轉過頭來,重拾老笑話,“我是紀泰。”
今敏不去理他,“紀和,你可打算去見她?”
“見誰?”
今敏指著照片裏的人。
“彼此都已不再是從前那個人。”
今敏看著他,“我從來沒聽懂這些話:像‘我倆生活在不同世界裏’,‘原諒我離去是因為我比你難過’……全是惡劣幼稚不能接受的籍口,加上文藝腔,最不堪的侮辱。”
“不,我不打算見她。”
“可是你每天都思念她。”
紀和無奈,“是嗎,我想我有,可惜,我心目中的她不是現在這個人。”
“你不見她也不會知道。”
“她沒有等我。”
今敏看著紀和,“太可惜了,應該等你十八年。”
紀和不顧今敏揶揄,他沮喪地說:“十八個月也沒等。”
他坐到書桌上,開始閱讀軒利大學資料。
稍後紀泰興高采烈抬著一箱香檳回來,“快來痛飲,古今將相何在。惟有飲者留其名。”
今敏詫異,“誰教你這兩句詩?”
“岑律師,他說,酒吧吧中文名會叫‘將進酒’。”
三人裏數今敏中文最好,她嘩一聲,“好文雅。”
“紀和在家嗎?”
“紀泰,低聲,我要與你談一件事。”
紀泰突覺恐怖,“你想結婚。”
今敏啼笑皆非,“對對,女人腦子裏隻有這個想法,人人都想與你結婚。”
“那又有什麽?”
今敏輕輕說:“你與紀和長得像,他多次扮你,順利過關。”
“你在想什麽?”
“紀泰,輪你扮紀和,去見一個人。”
紀泰睜大雙眼。
今敏在他耳邊說了幾句。
紀泰立刻拒:“不可以,道德上有欠公允。”
今敏笑得彎腰,“紀泰說道德,天下奇聞。”
紀泰攤攤手。
“去,去為紀和做這件事情,調轉身份,去試探有無轉圓餘地,這關於他幸福。”
“人家一眼就拆穿,我與紀和二人性格如南轅北轍,瞞不過熟人。”
今敏拉下臉,“我不是征求你意見,你欠紀和這個人情。”
紀泰抬起頭,看著天花板一會,“我們的確欠紀和良多。”
今敏說:“這是我的計劃。”
紀泰一邊聽一邊搖頭。
“女人最喜歡畫蛇添足。”
“明天一早,你到辦公室大樓去找她。”
紀泰抱怨說:“我不慣早起,大清早,我麵孔發腫,口氣奇臭。”
今敏不去理他,她拉開大門。
“你到什麽地方去?”
“我望軒利大學實地考察。”
“你還打算上學?苦海無邊,回頭是岸。”
“永不言棄,愚公移山,精衛填海。”
紀和聽見,“你們說什麽?”
兩人齊聲回答:“不重要,不相幹。”
他倆交換一個眼色,噤聲。
第二天早上,兩隻鬧鍾都沒把紀泰叫醒。
他遲到,抵達市中心辦公大樓,已是十點半。
他在接待處說要找藝雯。
接待員是個年輕白人女子,看到紀泰金棕皮膚一臉笑意已經好感,心中羨慕藝雯,本來不應透露員工去向,可是她卻說:“藝雯在對麵咖啡室小息喝茶。”
紀泰聽差辦事一直想敷衍塞責。他走到對麵馬路,隔者玻璃,她真人比相片好看,五官精致,有股矜貴的書卷氣。
愚蠢的紀和,天天想念這個人,卻不敢來見她。
紀泰推開咖啡店門進去,輕輕坐在他旁邊一張小桌。
他低咳一聲,她沒聽見。
他再咳一聲,她還是沒轉過頭來。
女侍向她示意,她才朝她暗示方向看來,發覺年輕人看著她微笑。
那人在晨曦下像是渾身捆著金邊,電光火石之間認出了他,她震撼得雙膝發抖,強自鎮定。
她想都沒想到他會在她麵前出現。
她並沒有主動找他,人海茫茫,兩人見麵的機會等於零,藝雯懷疑自己看錯。
他問她:“好嗎?”
她忽然哽咽,想坦白老實地回答:“我沮喪之極”,但是嘴巴卻說:“我升級了。”
紀泰順勢說:“那是應該的。”
今敏吩咐他:如果搭不上腔就一味傻笑。
“公司派我來受訓。”
紀泰隻是賠笑。
“你怎麽知道我在這裏?”
他攤攤手聳聳肩。
藝雯不由得笑,露出俏皮的微凹犬齒,“你好嗎?”
“托賴,過得去。”
“還有一年多你就可以考取文憑。”
紀泰發覺藝雯十分瘦削,身段秀麗,惹人憐惜,嗬他那愚蠢的兄弟不是沒有眼光。
紀泰忽然自作主張地多嘴說:“你沒等我。”
藝雯沉默,她握緊雙手。
紀泰輕輕問:“他對你好嗎?”
“我們已經分開,但那不是他的錯,都是我不對。”
紀泰在這種時刻忍不住調皮開玩笑,“一定是你貪慕虛榮。”
藝雯看著遠處一會,忽然說:“你說得是,我看著高處。”
小息時間過得很快,同事等她開會,她站起來。
紀泰替她拉開玻璃門,這時,發覺她穿著女性化窄身套裝與半跟鞋。
這邊女生除出必要,很少穿窄裙,校園裏多數男女平等穿運動服,即使肯穿小背心,仍然配牛仔褲。
紀泰覺得新鮮,但,這可是死心眼的紀和的唯一女友。
他這樣說:“我住在附近,晚上我接你出來吃飯。”
藝雯說:“晚上我有事。”
紀泰勸說:“難道我們不是朋友了。”
藝雯說:“你寄來的那些信——”
紀泰十分聰明,鑒貌辨色,已知發生什麽,“過去不要再說。”
藝雯苦笑。
“你在家也不過是打毛線看電視。”
藝雯終於發現,“紀和,你比從前活潑得多。”
“這邊空氣與水都自由。”
藝雯看著他,“我為你高興。”
“今晚我帶食物來看你。”
藝雯輕輕問:“有這個必要嗎?”
她趁綠燈,轉身匆匆過馬路回到辦公大樓。
紀泰籲出一口氣,原來她是一個那樣特別的女子,難怪好長一段日子,紀和仍念念不忘。
傍晚,紀泰做了幹燒明蝦與蛋白炒飯,用暖鍋裝好,叫紀和送到藝雯家。
今敏在一旁說:“她很瘦,要吃得好些。”
紀和瞪著他倆,“你們未經我同意,冒昧去見她?”
今敏答:“幫你開了頭,以後你好說話。”
誰知紀和大發雷霆,“你們狼狽為奸,你們怎可擅做主張,幹涉我私事?像你們這種人,晚上怎麽睡得著?”
今敏連忙拉住他,“紀和你聽我說。”
“紀泰,你膽敢假扮我騙人。”
今敏勸說:“你扮他也不少次數。”
紀和把書本摔到地上。
紀泰問:“喂,你去不去?”
?紀和顫聲答:“我不會讓你門唆擺。”
他跑進地庫,不再出來。
紀泰莫名其妙,“我還是頭趟見他發脾氣,以往說不的通常是我。”
“他受到極大傷害。”
“那的確是一個特別的女子。”
“她是否漂亮?”
“她臉容秀美,一雙眼睛十分憂鬱,毫無笑意,態度斯文溫雅,還有,犬齒不整齊,卻沒有矯正。”
“氣質和紀和相似。”
“今敏幾時你也穿裙子。”
“無端端穿什麽裙子,還得配絲襪鞋子,多煩。”
紀泰看著暖鍋,“今敏,你吃了它。”
“紀泰,你去送給藝雯。”
紀泰跳起來,“可一不可再。”
“你約了她,你不去,即是失約。”
“我代紀和約她,他不去,不幹我事。”
“你一失約,這條線就斷了。”
“今敏,我同你已經盡力,也許,他們倆緣分已盡。”
“紀泰,今晚你無論如何再走一趟。”
紀泰拒絕,“我不會到陌生女子家裏去。”
“我都沒不放心,你怕什麽?”
“不。”
“紀泰,你聽我說。”
“今敏,你為什麽要導演這一出戲。”
今敏忽然說出心事:“因為我想紀和快樂,我關心他愛惜他,他是我大哥。”
紀泰忽然坐下來,捧著暖鍋沉吟。
片刻他說:“我去。”
今敏鬆口氣。
紀泰說:“我隻能逗留片刻,店裏裝修進行的如火如荼,我要看牢。”
他挽起暖鍋,開機送貨到藝雯住所。
她住在酒店式服務公寓,舒適但是毫無家的感覺,三個月,一個人。
經過通報,她匆匆下來,腳上穿一個黑色繡花拖鞋,鞋麵繡出一雙蝙蝠,每隔一段日子變會離奇流行中國熱,潮流想必又到了。
藝雯足踝雪白,穿上分外好看。
她帶他上去,一邊輕輕問:“你幾時學會開烹飪?”
紀泰笑,“女孩子一見男生會入廚,起碼加三分印象分。”
藝雯納罕,“你真的變了。”
紀泰說:“離開家,什麽都得學:煮飯,洗衣,打掃,倒垃圾……生活過得頭頭是道。”
藝雯低頭吃飯,“嗬,好香。”
“這客明蝦是本店鎮山寶,送啤酒最好。”紀泰說漏了嘴。
“本店是什麽店?”
紀泰立刻更改話題,“你決意離婚?”
藝雯看著他,“紀和你前後判若兩人。”
“是,從前我總是把事憋在心裏,嘴裏一字不提,悶至天老地荒,臉皮發黑,有什麽益處?我都改過了:喜歡什麽,立刻追求抓緊珍惜,藏到懷中,永遠不放。”
藝雯忽然淚盈於睫,別轉頭去。
紀泰輕輕說:“你也是,愛的是一個人,與之結婚的,又是另外一個人,誤己誤人。”
藝雯忍不住加一句:“又不願錯到底。”她自嘲。
“離婚率已高達百分之四十,不是你一個人過失。”
“是我不好,一年後某一天,我在狹小廚房洗刷,他忽然來電話,說去同事家搓牌,不回家吃飯,我有多餘時間,脫下圍裙,問自己:這樣生活,可以過多久,三年,五年,十年,抑或三十年?有無可能,又有無必要。”
藝雯頹然掩臉。
“他有無憎你?”
藝雯這樣答:“愛與憎都是十分深切的感情,他去不到那個層次。”
“那也好,當一場誤會,消弭無蹤。”
“紀和。你竟如此健談。”
“我說過這邊空氣自由。”
“你不計前嫌,彼此仍是朋友,我真幸運。”
“這次來可是學習管理科學?”
藝雯頷首,“升級之後,出來轉一趟,回去手下比較服氣。”
“藝雯,士別三日,刮目相看。”
他穿回皮夾克,藝雯送他下樓,看到機車,又一個意外,今日的紀和不但體型強壯魁梧,衣著大膽,還駕駛哈利戴維生機車。
但是,一切都變了,他還記得她。
黃昏,天涼,藝雯雙臂抱在胸前,看著他一溜煙般駛走。
天空七彩繽紛,橙紅色晚霞襯托起淡紫色蒼穹,銀白色月亮彎彎已在一角升起。
藝雯終於返回宿舍。
與她一起過來學習住在隔壁的混血兒同事搭訕:“雯,去喝一杯,夜未央。”
藝雯搖搖頭。
“你在家也不過是打毛衣看電視。”
藝雯忽然發火,一個那樣講,兩個也那樣講,本想訓斥那混血人:是,就是因為像你這種男人太多故此怕得不敢約會,可是轉念間釋然,她笑笑反問:“你怎麽知道?還差半隻袖子,趕緊織好有新衣穿。”
說罷她轉身上樓。
那混血兒啼笑皆非。
藝雯回到屋內有一股食物的香味,她打開窗戶透氣。
何來毛線,她自小到大從來不做女紅,家務,一竅不通,像所有新生代女性,社會栽培她成為一個中性人:同男生一起讀書工作,同工同酬。
她們沒時間扮女人,頂多穿一雙半跟鞋,已算作足工夫。
藝雯沒想到紀和變得如此活潑豁達爽朗,今日的他甚至有點不羈,可是,她也變了,她較從前寬容,實事求是,她也成熟了。
那邊紀泰回到正在裝修中的酒吧,一推開門,慘叫一聲。
“不,不,不是這種紫色,要淡灰紫,帶銀光,立刻給我從新刷。”
裝修師傅勸說:“客人喝多幾杯,燈光又暗,誰看得出來。”
“我看得出來,做人不外是要過自身那一關,你說是不是。”
紀泰不知幾時變得有那麽多哲理。
今敏自後邊走出來,“可是這隻色版?”
紀泰一看,“正合我心意。”
師傅說:“明早替你辦妥。”
今敏走到酒吧後邊,站在大鏡前,替紀泰斟出啤酒。
她輕輕問:“晚餐進行的如何?”
“藝雯是一個十分寂寞的女子。”
“你怎麽想?當年她應該等紀和回去,抑或,跟著他過來,你怎麽說?”
“我不知他們的事,換了是你,你該怎麽辦?”
今敏微笑,“計算機在哪裏,讓我做一做算術。”
“這些都可以用數字計算?”
“世上所有事物都可用數字推估答案:該等,等多久,那女生幾歲,二十歲同二十六歲的做法完全不同,她有多少節蓄,千萬全世界都去得,如不,還是安分守己的妥當。”
“給你算過,都算盡了。”
今敏說:“我當這話是讚美。”
“那麽,你為何同我在一起。”
今敏毫不猶疑地答:“快樂,那是無價寶。”
他們兩個人都笑了。
紀和就沒有那邊幸運,他一個人在家,忽然聽到有人按鈴,原來是萬聖節,孩子們前來討糖。
紀和沒有準備,隻得把今敏的巧克力取出分派,孩子們擠在門口,七嘴八舌,高興熱鬧,遠處有人放鞭炮煙花,像華裔過新年。
紀和想家。
這時電話鈴聲響起,紀和以為是母親,他拎過電話說:“媽媽,我正想找你說幾句。”
那邊一怔,不出聲,紀和知道太莽撞,他笑:“哪一位?”
對方輕輕回答:“是我,藝雯。”
紀和僵住,是藝雯,他不知該如何反應,舌頭忽然打結。
她卻不介意,“明天下午五時,在皇後公園見麵可好?”
紀和沒想到藝雯會主動提出約會,這是前所未有的事,在他們認識那許多年,她從來未曾那樣做。
他囁嚅,“我——”
“不反對就好。”她掛上電話。
紀和一陣心酸,一直想聽到她的聲音,終於聽到了,幾乎不認得。
就在這個時候,今敏與紀泰回來了,機車引擎轟轟,他們在門口與孩子們打交道,半晌才進門。
今敏看到紀和坐在黑暗裏,連忙開燈。
紀和疲倦地抬起頭,紀泰嚇一跳,“你不舒服?”
麵如玄壇的紀和遞一張字條給紀泰,上麵寫著:“明日下午五時皇後公園藝雯。”
今敏說:“你去啊。”
紀和同紀泰說:“是你約她,你去。”
紀泰惱怒,“我從來未約她到皇後公園,紀和,我已仁至義盡,你若決定把藝雯丟下,我們不再幹涉。”
紀和沉默。
今敏勸說:“去看看她,或許你會回心轉意。”
紀和沒有表情。
紀泰說:“今敏不要再與他多講。”
今敏卻蹲到紀和身邊:“失去藝雯,又得從頭開始投資,一年兩年,這個還不夠好又換那個,又是三年,轉瞬三十歲,你打算四十結婚五十生子,然後到七十歲還打工籌子女讀大學費用?”
今敏把數目字編排出來,的確叫人心驚肉跳。
人類就是被這幾個數字控製:十歲不再是幼兒,二十歲應該在大學,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然後進入老年,人的一生,每個階段要交功課,你若貪歡,蹉跎了必修課程,老來便要吃苦。
紀和黯然,他與藝雯都是苦命,兩人之間那麽多折磨。
今敏說:“我陪你去。”
紀泰嗤一聲笑,“你看你是畫蛇添足。”
“皇後公園,不見不散,”
今敏把燈熄掉,讓紀和一個人坐在暗地裏。
紀和坐著不動,回憶與藝雯一起的開心片段,其實都是很平常瑣碎的樂趣,像看戲散場,忽然下雨,他倆瑟縮在他人簷下,一邊咕噥一邊嬉笑……
生日時她送他一條鱷魚皮帶,價值半月薪水,卻被同事揶揄:“紀和你是老實人不要用假鱷魚皮。”
他送她米奇老鼠手表,她一直天天用。
現在她升級了,兩個弟弟的生活應該得到改良,有那樣一個姐姐,他們真幸運。
然後紀和為了前程,他離開她,滿以為前麵是康莊大道,可是,這一年來所遇到的荊棘比他一生還多,鉤得他全身皮開肉爛,他忽然明白,全世界並無樂土,他所得到的,遠遠不及他所失去的。
紀和沒有麵目去見藝雯。
今敏仿佛十分肯定藝雯會原來他,今敏真單純可愛。
紀和坐到天亮,才累極回到床上。
他喃喃說:“不要叫我,讓我直接去見上帝。”
他大被蒙頭,他聽見今敏與紀泰一前一後出門,不再理他。
什麽叫勇敢:明知害怕,流著淚也勇往直前,紀和決定赴約。
這是他把話一次過說清楚的唯一機會。
準三時,他抵達皇後公園,門前一片花海,中秋已過,也隻有最後的玫瑰仍然盛放。
他坐在長凳前等人,她會來,抑或不來?此刻逃走還來得及。
這時一雙手搭在他肩上,“紀和,你來了。”
他轉過頭去,看到他夢中時時偶遇的藝雯。
她清減到瘦削地步,秀麗笑容中有一絲憂鬱,她穿著她喜歡的蛋殼青色薄毛衣。
紀和忍不住握住她瘦削的手。
藝雯輕輕說:“坐,我們慢慢說話。”
紀和忍不住問:“你為什麽不回信。”
藝雯取出一大隻透明塑膠袋,“因為我沒有拆閱。”她把信還給他。
“為什麽?”
“紀和,我倆已成為過去,我很感激你設法與我聯絡,這次出差,又被你找到,可見你未忘故人,我深受感動,考慮許久,可是心底深處,明白感覺到已經不同,不可能回到從前那樣。”
紀和吃驚,他的想法也完全相同,他正想告訴她,他會永遠懷念她,可是複合卻是太過勉強。
紀和淚盈於睫。
上帝待他真好,讓女方先攤牌。
藝雯詫異,“紀和,我以為這一年多磨練叫你豁達開朗,為何又婆媽起來。”
紀和輕輕擁抱藝雯,下巴擱在她頭頂,又一次聞到他發香,他落下淚來,是他不好,他所擁有的他沒有好好珍惜。
藝雯細細端詳他,“你可有喜歡的人?”
紀和搖搖頭。
“今日見你,比前兩次憂鬱,為什麽?”
紀和苦笑,“當頭棒喝,怎樣笑得出。”
藝雯覺得有點異樣,可是,站在她麵前的明明是紀和,她從未見過紀泰,她沒有疑心。
紀和也問她:“你有沒有新人?”
藝雯回答:“我努力將來工作。”
紀和握緊她的手。
藝雯歉意的說:“不是我不想,紀和,我實在不能夠。”
紀和噓一聲,“我完全明白。”
“三個月一過,我就回家。”
“弟弟們好嗎?”
“托賴,他們很爭氣,半工讀,隻需略微扶持,我已沒有心事。”
“都快高長大。”
藝雯鬆脫他的手,也像是鬆一口氣,她終於解釋明白:不是他遺棄她,她也想把整件事告一段落。
她並非爭意氣,希望紀和明白,她想重新生活。
“我走了。”
紀和看著她背影,她一直沒有回頭。
藝雯練好功夫,不愁沒有機會走運。
紀和低頭,看著自己雙手。
以後還會夢見藝雯嗎?肯定會,但,那是從前的藝雯,她與他嘻嘻冒著雨奔向地下鐵路站頭,手牽手,打算過一輩子……他永遠不會夢見今日的她。
紀和剛想站起來,有人輕輕走到他身邊。
他好不詫異:“今敏。”
“我一直躲在花叢後,我都聽到了。”
紀和啼笑皆非,“今敏,你竟如此多事。”
“紀和,我怕你失約,叫藝雯呆等,傷上加傷。”
“那麽你好心管閑事。“
今敏笑嘻嘻:“說得對。”
紀和看著她:“現在你什麽都明白了。”
今敏十分炙痛:“為什麽兩人都決意不再回頭?”
“因為已經找不到從前那個入口,兜兜轉轉,費時失事,哪裏有好結果。”
今敏唏噓。
“她見過紀泰兩次,都分不出那並不是紀和,她其實對我已無印象。”
“是你倆要求太高,我知有許多人走回頭路極之成功,也有若幹人湊合著也過了一輩子。”
紀和說:“今敏今敏,我已想通,沒有別條路可走。”
“那麽,我們一起到軒利大學報到吧。”
軒利是一所新公立大學,氣氛完全不一樣,現在建築,靈感來自中國四合院,當中是廣場,四周是課室與演講廳,格局新穎宏偉,北美洲最漂亮的建築物往往是大學,圖書館,美術博物館,音樂廳等大眾享用的地方,決非皇宮官邸或是富豪住宅。
今敏問:“喜歡嗎?”
“退一步想,海闊天空,我們不過借學府學習,哪一所學校不一樣,將來出來工作,還不是要靠努力爭取。”
“想通了。”今敏感歎。
“你呢?”紀和看著她。
“嘿,我,我已是再世為人,吃趟苦,學次乖,以後隻管自己的功課,我不會再錯,我猶有餘悸。”
“今敏,把紀泰也叫來入學。”
“紀和,不可勉強。”
是,正如他與藝雯一樣,無可挽回。
“多麽可惜。”他不知是說誰。
他倆辦妥入學手續,秘書說:“教務主任想見一下紀先生。”
紀和看今敏一眼。
今敏輕輕說:“我在這裏等你。”
教務主任是位中年太太,她詫異問紀和:“你成績優異,為何離開列德?”
紀和照台詞念:“列德不適合我。”
教務主任是日心情特別好,興致勃勃追問下去:“什麽不適合?”
紀和的急智一向不及今敏與紀泰,他想一想,決定講實話:“學費太貴,我負擔不起,學生打工是非法的,況且也幫補不到那天文數字,家裏所有積蓄已交給我,用磬再也無處借貸,我成績隻在九十二至九十六分徘徊,拿不到獎學金,隻得轉校。”
教務主任一邊聽一邊點頭。
她說:“與其在列德陪跑,不如專心在軒利讀出成績來。”
教務主任與他握手。
紀和以為下一位輪到今敏,可是今敏說:“她沒叫我。”
今敏很幸運,豁免麵試。
接待笑說:“歡迎到軒利。”
走到校門外,今敏感歎:“都說北美洲教育製度如何開放先進,有教無類,說穿了,是隻笑麵虎,還不是天下烏鴉一般黑,學費一年比一年高漲,要求的分數一年比一年高。”
“大學是奢侈品,同五千五百一件香乃爾外套一樣,你不是一定需要擁有,也可以生活得很好。”
今敏說:“但是,我非要這一件外套不可。”
紀和苦笑:“不一樣的人,有不一樣的虛榮。”
今敏把手伸進紀和臂彎,“我們回家吧。”
他們在新學校段考時,紀泰的酒吧開幕,也供應一些小食如芝士三文治及他拿手的明蝦與腰眼牛肉。
一開幕就客似雲來,不一樣的人 有不一樣的天分,文的不成,就來武的。
紀泰有一份豪邁活力,配合他的生意,他的夥伴隱形,把生意全交給他。
有的顧客隻為買他的小食帶回家,也坐著喝啤酒等。
人不為財,紀泰每天長駐候教,根本沒時間淘氣,他穿長袖白襯衫黑褲,周旋客人當中,這是叫他拿錢出來都願意的營生,何況還有收入。
“他很開心,”今敏說:“還有什麽比快樂重要。”
今敏幫他算帳。
每天晚上,她把電子計算機放在膝上,啪啪啪按動鈕鍵,算個不亦樂乎。
隻聽得她說:“政府要求酒吧全盤禁煙,這是必輸之仗,你要早打算。”
“杯子要輪流用,不能老用那幾十隻,洗得太多,磨損厲害,有礙瞻觀。”
“人客對小費依然慷慨,真是幸運。”
遇有球賽,酒吧水泄不通,違反消防條例,紀泰把一架大熒幕電視機放到平台,讓顧客露天喧嘩喝酒。
每晚總有穿小背心的女客對牢紀泰訴苦,他幾乎可以豎起招牌:心理醫生每晚服務。
“他說是到紐約出差,一走了之,可是三個月後我在街上碰到他,他佯裝不認得我。”
“愛情是否隻是一向古老傳說?”
“泰,介紹一個人給我,要四十歲以下,滿頭頭發,身段精壯,有錢、有事業、富生活情趣,深深愛我。”
這話引起哄堂大笑。
暑假,紀和回家探親。
母親瘦削,容易倦,醫生說正常。
“她五十九,已進入老年,體力較錢衰弱,也是應該。”
這樣平常的話不知怎地卻叫紀和悲從中來,放聲大哭。
醫生嚇一跳,“紀先生,令堂沒有病。”
但是紀和用手掩麵,眼淚不住流下。
看護感動說:“我有三個兒子,希望其中一名有一般如此孝順,於願已足。”
紀和背著背囊回北美,紀泰來接他。
“可有見到紀伯欣?”
紀和答:“他近期住倫敦,你若牽記他,我可以陪你去看他。”
“行動不便,為何去倫敦?”
“他孫子在那邊。”
紀泰不出聲。
“管家看護跟著一起,也沒有不便。”
紀泰又問:“你母親好嗎?”
“她有一班老姐妹陪著,還可以過日子。”
“紀和,看得出你歸心似箭。”
“我想速速畢業回家陪伴寡母。”
這時,紀和發覺紀泰駛的是另外一條路。
“咦,我們不是回家?”
“的確是回家。”
“你應走第四路。”
“紀和,我已與今敏分開,我搬出一家公寓住,一並把你的家具也挪過去,一上一下,兩個門口,很方便,你會喜歡。”
紀和大驚,“慢著慢著,一件一件來。”
“我與今敏已經分手。”
紀和重重說:“為什麽!”
“我倆有分歧,我想她做左右手幫我做生意,她始終覺得那是偏門生意,她不會看低我,但是她也不會投入我這個階層,她要專心做畢業試,我們和平分手。”
紀和內心炙痛。
“她叫你大哥,我知道你倆有特殊情誼,但是紀和,你不能期望生長在廿一世紀的我們在廿多歲就選定終身對象且能白頭偕老。”
“今敏反應如何?”
“平和。”
“我以為你們相愛。”
紀泰說:“紀和,你知我永遠愛她,她有事叫我,我飛撲而至。”
紀和低頭不語。
“請你放心,沒有人受傷,沒有人心碎。”
這才是最叫人難過的事。
紀和問:“為什麽最近全沒有好消息?”
“有,酒吧生意熱烈,你還有八個多月就可以畢業。”
“今敏會先走。”
“對,她問你:可否推薦她到紀伯欣律師行。”
紀和說:“我可以全力保薦。”
“找卞琳談一談。”
“既然處處為她著想,為什麽還要分手?”
紀泰回答:“好友不同戀人。”
“不是說應與最談得來的朋友結婚?”
紀泰詫異:“這是哪個愚人說的話?”
紀和放下行李淋浴,隨即要出門看今敏。
紀泰笑,“她十分鍾就到,我負責做羅宋湯來招待。”
果然,今敏挽著菜籃來到。
紀和緊緊擁抱她。
今敏說:“紀和,我失戀了,你要愛我多些。”
紀和心痛地回答:“我不能愛你更多,也不會更少。”
紀泰在一旁大聲說:“要知道我與今敏為什麽分手?請來看看這種情況。”
今敏問:“每個人都好,你媽媽健康?”
“媽媽老了。”紀和黯然。
“唉,這是人類無可避免的命運。”
紀泰說:“且不談宿命,紀和,你看看卞琳律師在世界哪個角落。”
紀和有她寰宇通電話號碼,立刻與她聯絡。
他輕輕說幾句,卞琳說:“還是需要麵試,我此刻在加國溫哥華辦事,你請今敏聽電話。”
今敏立刻過去接住講,隻見她補助點頭說:“是是是”。
紀泰在一旁揶揄,“還未上班支薪,已經成為yes man ,悲哀。”
今敏放下電話,籲出一口氣。
“怎麽說?”紀和追問。
“卞律師叫我明日北上與她會晤。”
紀和說:“我幫你訂飛機票,我可以陪你麵試。”
“紀和,從這裏起我自己可以應付。”
她握緊紀和的手一會,沒待吃飯,就到城內辦事。
今敏才出門,卞律師電話就到。
紀和抱歉:“打擾你,卞律師,你在什麽地方?”
“我在長輩的葬禮上。”
“哎呀。”紀和尷尬到極點。
試想想,草坡上人人默哀,牧師正朗誦詩篇第二十三篇:我雖經過死蔭的幽穀,也不怕遭害,你的杖你的竿,都與我同在……忽然,電話鈴聲響起。
“太不好意思。”
“紀和,今敏聰明透頂,玻璃肚腸,水晶心肝,可是,其實老板們不需要這樣頂尖人才,誰有空時刻防範這個人?”
紀和發急,“不不,今敏是聰明麵孔笨肚腸,她扮聰明才闖的禍。”
“我看人眼光比你準,生活經驗比你豐富,她能把賢仲昆撥弄的團團轉,本事非同小可,這樣一個人,如不收斂,我豈非引狼入室。”
紀和忽然丟下一句:“女子始終小器。”
卞律師笑,“紀和你最單純。”
紀泰這時不耐煩取過電話,“卞律師,她是孫悟空,你是如來佛,如何跳得出你手心,你多多教導她不就行了。”
卞琳歎氣:“你們這樣幫她。”
紀和:“卞琳,請予以特別優待。”
“我都明白了。”
“叩頭叩頭。”
卞律師又笑,“我年輕的時候,也是長相標致聰明伶俐的一個女子,為什麽沒碰到你們兄弟倆這樣的人?”
紀泰佯裝訝異,“卞律師不過比我們大三五歲,不必老氣橫秋。”
卞琳大笑,“謝謝你們。”???
今敏定了深夜航班,打算在小旅館睡一晚,養足精神,才去見卞琳。
紀泰同紀和說:“我陪她去,你大可放心。”
紀和點頭,“隨時與我聯絡。”
今敏反對,“卞律師會反感,我每小時同你們報到好了。”
他們送她到飛機場,不知怎地,把她當作小妹一般。
回程中紀泰忽然問:“可有見到桑子?”
紀和淡淡說:“誰?沒聽過那名字,不記得了。”
紀泰沒趣,維持緘默。
“桑家很支持女兒,時間治愈一切是傷痕,過幾年,她會像你一般似沒事人。”
紀泰自知理虧,十分忍耐。
紀和感歎說:“我們認識的女子都是好女子。”
紀泰一直看路上風景,不再出聲。
紀和有點後悔,他應該說:你想見桑子及孩子們我可為你安排,但他實在不想象其他人般縱容紀泰。
第二天清早,紀和剛預備出門,今敏報告來了。
“我現在出門去見卞琳。“
“這叫每小時報到?記住穿套裝,略化裝,梳理頭發。”
今敏隻是笑,“得到聘書再與你聯絡。”
他祝她幸運。
在演講廳上課,半途電話震蕩,他連忙走到廳外接聽。
今敏說:“成功了,九月上工。”
紀和立刻象兄長般教誨她:“以後小心眼得全部收起,你正式踏進社會。”
“大哥,到家再說。”
紀和放下心來。
傍晚,今敏匆匆回來,一臉笑容,多年憧憬成為事實,她興奮得雙頰紅粉緋緋,坐立不安。
她說:“卞律師給我一間小宿舍,她叫我負責做美華商行的和約中介,命我操熟滬語及普通話,表明每星期工作六十至八十小時。”
“月薪多少?”
今敏笑,“喔喲,第一份工作,叫我付學費也願意,怎麽好問這個。”
什麽?一向錙銖必較的今敏忽然落落大方把銀錢撇到一邊,匪夷所思,轉性了。
紀泰問:“那你如何生活?”
“隨卞律師給些車馬費好了,相信她不會為難我的。”
紀泰說:“今敏,你得償所願,這幾年的勞苦沒有白費。”
今敏一聽鼻子紅起來。
紀和也說:“今敏,你要去的地方,一方麵法治,先進,公平,另一方麵妖異,黑暗,鬼祟,你切莫耍手段,記住強中自有強中手,你要正正氣氣以工作能力取勝。”
今敏握著紀和的手痛哭。
紀泰嘀咕,“你與紀和二人動輒就哭著發泄,所以沒有煩惱。”
今敏提著簡單行李鎖上門就走了。
她說:“如果事事順利,六個月後回來賣掉公寓,如否,打回原形。”仍是鐵算盤。
她有流浪到另外一個城市覓前程,不過,這次有卞琳照顧,卞琳在今敏身上,一定看到年輕時的自己。
紀泰拍著兄弟肩膀,“我倆留不住她。”
紀和惆悵,“為什麽?”
紀泰答:“我誠意不足,又怕被管。”
紀和也說:“我自形慚穢,不敢承擔。”
兩兄弟不知道如何,竟變得如此謙和。
紀泰說:“至少我們有自知之明,不會連累人家終身。”
紀和不出聲。
紀泰歎氣,“我從未說過我會與桑子結婚。”
紀和站起,“我要回學校。”
“下課到酒吧來,我介紹女友給你認識。”
喔,那麽快,紀和心中佩服,他還正努力把一個叫藝雯的傷口縫合。
校園裏不乏漂亮的女生,不同性格,一般可愛,都渴望被愛,這正是女性最美麗的年華,她們皮膚細潔晶瑩,眼神閃爍,身段曼妙,腰身窄窄,打扮如蝴蝶,她們也知道,隻能夠美這麽一兩個夏季,然後翅膀就褪色衰弱。
腳踏車叮叮鈴聲經過紀和身邊特別清脆,吸引他注意,紀和不想節外生枝,幾個也後他要回家陪伴養母。
下課到酒吧,看到紀泰帶著帽子,伸手招他,他坐在兄弟身邊。
忽然鼓聲邦邦響起,幕後轉出一個半身女郎,上身隻穿胸衣,低腰紗裙露出肚臍,蛇一般扭動身軀,嗬,這正是世界上最誘惑好看的肚皮舞。
女郎臉上罩著麵紗,她輕若無骨,舞動豐潤雙臂,抖動臀圍,裙上裝飾的金幣發出叮叮聲,與鼓聲配合,紀和心中讚美,這是阿拉伯民間藝術,不可以猥瑣眼光看待。
叫紀和不明白的是,那樣保守古老的一個民族,女子出門要自至踵遮的嚴密,如何會有這樣冶豔的舞蹈。
裙裾飛揚,鼓聲結束,女郎伏到在紀和腳下。
紀泰大笑,一手脫下帽子,“謝詩敏,你認錯人了。”
謝詩敏立刻站起,卡看紀和,有看看紀泰,到是不生氣,反而拍手哈哈大笑,她風情無限。
謝詩敏說:“兩人的確長的一模一樣。”
紀和也笑起來,是該有一個同樣會得遊戲人間的女子陪伴紀泰。
日子過的飛快,最後大考來臨,紀和頓感壓力,他緊張的發過一次風疹,渾身一團團一塊塊凸腫起來,可怕之至,痕癢不已,足足煩惱一個星期。
風疹退下他決定遊泳減壓,每日溫習完畢,到社區泳池遊三十塘。
第一日考畢,覺得成績還算理想,略微鬆弛。
卞律師找他說話,他拿起電話,忽覺心驚肉跳,“有什麽事?”
“大家都平安,紀和,你幾時考完?”
“還有三日。”
“考完立刻上飛機回來一趟。”
“為什麽?”
卞琳笑笑,“有人結婚。”
紀和鬆弛,“卞律師,可是你本人?”
“我?我不會結婚。”
紀和猜,“那麽,是桑子,我真代她高興。”
“我替你訂了機票,記住,立刻回來。”
紀和心情大好,接著三天書寫試卷,特別順暢。
他知會紀泰要離家數日。
“三個取一個,我還有把握。”
“唉,我大哥百中取一都有機會,他是天才。”
“紀和是人才,紀和不必擔心成績。”
紀和笑笑,匆匆回家取過護照行李就叫車駛往飛機場。
在飛機上一坐好就呼呼大睡,做夢還在考試,這次,試卷用拉丁文,嚇得他魂不附體,驚醒,飛機已抵步。
卞律師親自接他,臉色慎重。
紀和笑問:“誰結婚,我該送何禮物?”
卞琳說:“你人來了就足夠,考得如何?”
“我始終知識九十二分學生,文字無力叫老師傾倒。”
“我對你滿意。”
紀和發覺車子不是朝他家方向駛去,“咦,去何處?”
“紀和,到醫院去。”
“紀和,羅翠珠女士要做心髒手術。”
紀和麵孔頓時皺成一團,嚇的魂不附體。
卞琳歎口氣,“你看你,所以不告訴你,有最好的醫生服務羅女士,你放心,她可望完全複元。”
聽了這話,紀和的麵孔才稍微露出血色。
“在母親麵前,不可有驚慌之色,你得談笑自若,隻說已經畢業回來。”
紀和沒有言語。
“你要給母親打氣。”
到了醫院,卞琳帶著紀和走進病房。
在門口,紀和聽見母親的聲音:“如果小和在身邊就好了。”
然後是紀伯欣的聲音:“我看看他來了沒有。”他語音比以前清晰。
紀和忍不住,深深吸一口氣,裝出笑臉,“我來了我來了。”
他看到母親驚喜交集,“小和,真的是你嗎?”
紀和過去,“媽媽,我不負所望,畢業回來,以後都不離開你。”
羅女士笑:“那我放心了。”
這時醫生與看護進來為她準備。
紀和輕輕推著紀伯欣的輪椅出去。
紀伯欣對紀和說:“紀和要留著舉行畢業禮,紀泰你代他回來,很好。”
紀和一楞,知道他搞錯了,“不,叔父,我的確是紀和。”
紀伯欣“嗬嗬”笑兩聲,“我自己孩子也不認得?”
紀和不知道任何是好。
紀伯欣行動不便,甚有感慨,“年紀大了,一個個倒下。”
紀和替他按摩肩膀。
“你有去看過兩個孩子嗎?”
紀和故意裝做聽不清楚,“手術不知道要多久。”
紀伯欣的看護走近,讓他喝水,輕輕回答:“三小時以上,那是很普通的搭橋手術,不用擔心。”
“她那樣瘦也會血管栓塞。”
紀伯欣又說幾句。
看護翻譯:“最近在倫敦小住,天天與孩子們玩耍,已經會走路,會說幾句話,懂得叫爺爺。”
紀和笑,“那麽可愛。”
“你為什麽沒有留住桑子?”
紀和一怔,隻得攤手,“你也沒留住妻子。”
看護有點尷尬,略有遲疑,紀伯欣卻說:“你講的對,我們沒本事,父子同命。”
紀和苦笑。
“桑子要結婚了,對方是著名地產商,專吧泰晤士河畔舊貨艙改做住宅,我害怕桑子叫孩子們跟隨洋人姓氏。”
“卞律師會知道怎麽做。”
“卞琳說她沒有辦法,她隻可勸桑子幾句,紀泰,你是孩子生父,你去遊說。”
紀和沉吟,那是人家家事,實在不好介入,可是紀伯欣習慣控製大局,坐在輪椅上,不忘其樂。
“紀泰,去,去。“他揮舞雙手。
看護連忙說:“紀先生,你累了,我們明天再來。“
不管他反對已把輪椅推走。
紀和看牢牆壁上的大掛鍾,一分一秒過的真慢。
他用雙手掩著臉,忽然有人輕輕搓揉他肩膀。
他放下手,“今敏用雙手掩著臉,忽然有人輕輕。”
可不是今敏與卞律師來了
卞琳說:“我會去會計處,你們慢慢談談。”
紀和抬起頭,嗬,士別三日,刮目相看,今敏上班沒多久,外型完全改變:身上多餘脂肪已經消耗光,整個人苗條清矍,大眼睛更加有神,她短發撥到腦後,穿深藍色套狀,百分百似專業女性 。
今敏坐到他身邊,用手臂圍住他。
這個手勢勝過千言萬語。
半晌,紀和說:“看你樣子,就知道你生活很好。”
“紀和,我認識了朋友。”她露出一絲笑意。
“是什麽人,他愛惜你否,有沒有事事以你為重?”
“他是政府副檢查官,我們很談得來,他很有誠意,提過結婚,我正考慮。”
紀和凝視今敏的臉,她瘦了,下巴尖尖,眉毛修理過,分外秀麗。
紀和還記得第一次在列德圖書館見到她的情形,她圓麵孔,粗眉大眼煞氣騰騰,問他要錢。
她長大了,畢業,嫁人……..順著次序,人生中所有測驗一件件做妥。
“他是華人?”
“原籍上海,家裏做成衣,有個牌子叫‘精神’,你可有聽過?”
紀和給她看內衣牌子,果然就是精神牌,“很耐穿,又吸汗,他們是殷商,不欺客 。”
今敏笑了,把頭靠在紀和肩膀上。
紀和低聲說:“我很替你高興。”
“你呢,老好紀和,你心中可有什麽人?”
“我有我母親”
這時醫生出現,紀和連忙站起來。
醫生一臉笑,一看就知道是好消息,果然,他這樣說:“羅女士無恙,她可以慶祝八十大壽。
紀和鬆下氣來,癱瘓在椅子裏。
卞琳回來,看到紀和,搖搖頭,“振作,紀和。”
紀和立刻站立敬禮。
卞琳不禁問:“如此活潑,你到底是紀泰還是紀和?”
今敏說:“紀和,回家沐浴休息片刻再回來,你身上有汗酸臭。”
紀和點頭。
他回到家裏,看到母親常用的披肩,坐墊,他一一撫摩,無限依依。他衝洗一番,又趕回醫院,請服務員搭張小床讓他在病房陪伴母親。
羅翠珠蘇醒後有沉沉睡去,紀和看了幾頁書,眼困,和衣倒在小床上。
紀和想起幼時睡在母親腳後,轉身時可碰到母親肢體,安全又溫馨。
睡前與母親聊天:“媽媽,別的星球上有無人類”,“媽媽,世上為何有貧國”,“媽媽,真有劉關張這三個人嗎”那時候,約莫四五歲。
半夜,羅翠珠醒轉,一時不知身在何處,忍不住呼喚,“水,水。”
紀和立刻跳起斟水給母親。
“嗬,小和,你在這裏。”
紀和按鈴,看護進來看視,問了幾句。
紀和緊緊握住母親的手
羅翠珠微微笑,待看護出去了,她輕輕對紀和說:“小和,我不是你的生母,想你已經知道
紀和平靜地回答:“我隻知道你是我心中最好的媽媽 。”
他伏在母親枕邊。
羅翠珠輕輕撫摩紀和頭發。
紀和問:“媽媽,外太空到底有否高智慧生物?”
羅女士忽然忘卻傷口疼痛,“一定有
她回答:“我雖是阿姆,也知道宇宙浩瀚無限。”
“可是,為什麽不與地球聯絡?”
羅女士想,“也許他們曾經路過,一看,發覺人類低能落後,不屑與我們交往?”
紀和回答:“有可能。”
羅女士問:“大考辛苦嗎?”
“頭發都白了。”
“可會到叔父公司服務?”
“大有可能。”
“找到好女孩沒有?”
“一定不負你所望。”
羅翠珠微笑,觸動傷口,隻得停下。
天蒙蒙亮,醫生推門進來檢查病人羅翠珠微笑。
他說:“我聽見有說有笑,那肯定有助康複。”
五天後羅翠珠就出院。
紀和並沒有回大學參加畢業禮,文憑郵寄給他,他媽媽把它鑲在鏡框裏掛書房。
媽媽驕傲地說:“不容易。”
是不簡單,他生命中整整一千個日子。
卞琳找他,“紀和,我派今敏去了上海美國商會,你正好來填她的空位,公司需要生力軍
紀和答:“我明早即可報到。”
“桑子回來辦嫁妝,你可要見她?”
“孩子們可一起?”
“他們要上幼兒班,沒帶來。”
“我渴望見到桑子。”
“我幫你約時間,紀老先生的意思是,可否要回兩個孫兒撫養,聽說她再度懷孕,
紀和不出聲.
卞琳說:“可惡的紀泰可一點也不擔心,他與肚皮舞娘優哉遊哉享受極樂。”
紀和笑起來。
卞琳說:“幫幫忙。”
紀和第一天上班,便發覺自己已非吳下阿蒙,秘書,助理都對他十分客氣,女同事眼光帶點仰慕,知道他仍單身,借故找他說話。 ?
從前,他要努力搞好人際關係,今日,不費吹灰之力,人們會主動遷就,可是,紀和仍然懷念那時與藝雯下班後在街角買糖炒栗子當點心的歲月 。
桑子與女眷住在大酒店套房,她的嫁妝大約包括各種刺繡群褂,一張紅木鴉片床,一架檀香雕花屏風,三張供桌,以及若幹古董瓷器。
房門一開,桑子輕盈地跳出來,隻看她,與紀和第一次會麵是一模一樣,她又恢複了五十年代優雅斯文打扮:三個骨褲子,小襯衫翻領豎起,配平跟鞋,梳馬尾巴,看不出有孕嫁。
“老好紀和,桑子輕盈地跳出來。”她這樣叫他。
侍應送下午茶來,桑子親手用銀壺侍侯紀和。
女眷們出去逛街購物,房裏隻剩下他們兩人。
桑子不待他開口便說:“我知你來意。”
紀和欠身,“我來與虎謀皮。”
桑子笑笑,“虎皮怎麽可能撥下來給人,那還怎麽活命?”
紀和說不下去。
“當初沒人要這對孩子,連我也沒打算要他們,可是終於把他們帶到這麽大,又有人來爭,不不,我無可能交出撫養權,他們的外公外婆也非常疼惜他們,我們不會答應 。
紀和一邊聽一邊帶點頭。
桑子又好氣又好笑,“你不是紀家的說客?為什麽一味附和?”
“幫理不幫親。”
“最可怕是你們這種人,你不是紀家的。”
“你要結婚了,紀家希望孩子們仍然姓紀。”
桑子又笑,“孩子們從來沒姓過紀,我生我養我負責我教育,他們是桑家子,招呼紀伯欣是因為人情。
啊桑子黑白分明,把生活中深深淺淺的灰色統統踢走,她外型雖然沒變,思想卻已成熟。
?
“歡迎你隨時預約探訪。”
她出示照片,那對圓臉大眼的孿生兒穿著水手服坐在遊艇甲板上曬太陽吃冰激淩。
桑子說:“已經沒有父親,怎可連母親也失去,想你老好紀和必定明白。
紀和忙不迭說是。
“你的任務失敗了。”
“正確。”紀和一點也不難過。
“孩子們同我父母居住,我的新屋就在旁邊。”
桑子語氣忽然滄桑,“與你,紀和,不怕說老實話,雖然有父母支持,我也吃足苦頭,傷頭了心脾,如今已經再世為人,以前的事不想再提,就此打住。
“桑子,對不起。”
“紀和,不關你事,你永遠是我最好朋友。”
有人送貨物上來,打開,是百張抽紗手帕,用來做賓客禮物。
紀和婉拒,“桑子,我們一定有時間見麵。”
桑子懇求:“請來參加婚禮。”
紀和問:“你什麽都有,送什麽禮物給你?”
“最佳禮物是別與我爭子。”
紀和告辭。
也許會叫紀泰代表他們來觀禮,讓他知道,沒有他,人家也活了過來,過得很好。
紀和經過酒店大堂咖啡座,聞到食物香味,才發覺剛才吃的薄薄青瓜三文治根本不足裹腹,他挑張角落座位,叫了客漢堡薯條,以及一大杯巧克力奶昔。
許多女孩子都曾經取笑他愛喝奶昔,尤其是藝雯。
吃飽後,眼光與世界不一樣。
他坐著看遊客茶客來往穿梭,回到大都會,他讀得文憑,又找到新的工作,母親正在康複中,一生人最好的時間就是這一刻,為什麽悶悶不樂?
他剛想付帳,忽然有人走到他對麵坐下。
那少女拎著大包小包,穿著極窄的外套與長褲,皮膚曬成金棕,戴一幅大圈圈耳環,極之時髦活潑。
紀和完全不認識她。
她卻說:“幸虧碰見你,你看,滿座,人山人海,這城市真有趣,四處都是人人人,肩碰肩那樣過馬路,聽說上海比這裏更擠。
紀和微微笑,看著她圈圈耳環兩邊晃。
他輕輕問:“你們認識嗎?”
女郎哇哈一聲笑起來,“紀泰,我是王敏珊,你那將進酒吧的常客,你以為換個城市我就認不出你?”
紀和跳起來。
他按住少女的手,鄭重地說:“噤聲,別再說話,在你開口之前,我要告訴你,我不是紀泰”
少女睜大眼睛,想要分辯。
“噓,”紀和阻止她。
他從袋裏取出護照及駕駛執照,“看,我的名字叫紀和。”
王敏珊,接過他的身份證明文件,細細端詳。
紀和指著說:“兩個人,是紀和,不是紀泰。”
王敏珊仔細看過文件,又看著他,“是,的確是兩個人,你斯文得多。
紀和滿意,收回護照本子。
王敏珊嘖嘖稱奇:“可是,兩人長得這麽像,你倆是什麽關係?”
紀和回答:“我們是兄弟。”
“啊,可是,我從來未在將進酒見過你。”
“時間不湊巧,”他忽然打趣:“現在,時辰到了。”
王敏珊問:“你來渡假,抑或長住?”
“不回去了,我已找到工作,你呢?”
“我也是,你在哪裏辦公?”
紀和答:“我在律師行。
“我在政府美術館做二級助理。”
紀和說:“多麽高雅的工作,你在大學想必是念美術。”
王敏珊笑嘻嘻,“美術與管理科。”
她的朋友聚攏,“珊,還是你有辦法,搶到台子。”
紀和連忙讓座。
王敏珊丟下朋友追上去,“喂,你的電話號碼。”
紀和遞給她一張名片。
她笑笑說:“是紀和,不是紀泰。”
紀和很高興,“這次你說對了。”
“有空出來吃飯或是看戲可好?”
紀和笑答:“無比榮幸。”
王敏珊搖搖手,“再見紀和。”
她花蝴蝶似回到座位上。
紀和收斂笑容,他黯然想:能同藝雯比嗎,當然不能,差太遠了。
可是,至少,他澄清了一點:紀和與紀泰是兩個人。
孿生,但是兩個人。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