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恨煞

(2008-09-10 14:00:27) 下一個

  老板去年底說的話尚在耳邊:“我們是老字號,至多節省開支,取消獎金,夥計同我們像家人,決不裁員”,可是到了年中,都會忽然來了一場瘟疫,市麵冷清,生意一落千丈,終於也得請走幾個老夥計。
  夏天又特別熱,什麽都不做,光坐著,也一額汗,有二十年曆史的出入口公司遭到空前劫難,同事個個變得沉默寡言。
  老板娘季太太困惑地說:“我在這城市土生土長,從未見過如此困局,以往大風大浪,大家都可以絕處逢生,反彈得更高,這次是怎麽了?”
  有人輕輕咕噥:“彈簧壞了。”
  季太太說:“叫小明去買些冰淇淋大家吃”
  小明進來,王福在同他說:“門口一盞燈炮不亮,你去換個新的。”
  老板娘又說:“福在,你進來一下。”
  王福在應了一聲,隨老板娘走進私人辦公室。
  季太太陪著笑臉,“福在,你在本公司勞苦功高。”
  福在不出聲。
  五年前她走進這件出入口行,忍不住笑出來。
  嗬,時光倒流,懷古風情:老式辦公室,冷氣機裝窗口軋軋聲,不夠涼加一把吊扇,發票用手寫,文件堆積如山......
  幸虧老板從善如流,由福在把整間公司電腦化。
  有一年時間,她從早上八時做到晚上十時,三頓飯都在公司裏吃,可是上頭也不虧待她,一年發十六個月薪水,又送金表、小房車、旅遊費。
  老板是好老板,夥計是好夥計。
  一窮二白
  時勢不一樣了。
  都會一向倚賴得天時地利人和漸漸消失,生意艱難。
  季太太說下去:“老板到維嘉斯散心去了,叫我也去,我沒心情博采。”
  福在想:季太太想說什麽呢。
  今時今日,也不會有什麽好消息。
  果然,隻見她拉開抽屜,取出一支信封,輕輕推到福在麵前。
  “對不起,福在,你是明白人。”
  福在不能不明白,隻得點點頭。
  “福在,一有轉機,一定找你幫忙。”
  福在不敢怠慢,連忙說聲明白。
  “我出去了。”
  她腳步有點浮鬆,內心不真切感覺愈來愈深,回到座位,忍不住用手捧住頭。
  被解雇了。
  她拆開信封,裏邊有一封推薦信寄一張支票。
  對麵同時輕輕說:“輪到你了。”
  福在點點頭。
  “你一向高薪,有點節蓄,又沒有子女,不比我們窘迫。”
  福在又點點頭。
  “給了多少撫恤金?”
  福在還是第一次聽到這個名詞,以前,她隻知道獎金,加薪,紅利。
  “三個月。”
  “照足勞工處規矩,算是仁人君子。”
  福在收拾桌上私人物件,放進一隻大紙箱。
  同事們過來說:“後會有期。”
  她不出聲。
  捧起紙盒出門。
  季太太親自送到門口。
  最慘是沒有人是壞人,沒有人想害人。
  福在到街角叫了部車子。
  司機問:“小姐,去哪裏?”
  福在一時不知怎樣回答。
  過一會兒她說:“回家。”
  司機愕然,“家在什麽地方?”
  福在這才想起,“崢榮路。”
  已經搬過一次,在她丈夫邵南失業之前,他們住在山上南福路,南與福,剛巧使他們這對年輕夫婦的名字,兩人對那條路的優美環境一見鍾情,立刻動用所有節蓄買下高層千多尺公寓。
  真沒想到市道一直向下,不就邵南失去工作,無法負擔分期付款,兩年之後,把公寓還給銀行,陪掉百分之二十按金,還欠銀行百多萬,就這樣,兩夫妻變得一窮二白,由中產階級變為無產階級。
  邵南喃喃說:“像變戲法一般,過去那十年白做了。”
  他到處找工作,開頭十分積極,後來漸漸氣餒。
  之後搬到崢榮路小單位租住,地方狹小,邵南不習慣,牢騷日多。
  車子到了。
  福在默默回家按鈴。
  你要當心
  姑母來開門,一見紙盒,便驚問:“你---”福在不出聲。
  “真氣餒。”
  福在不想叫姑母難受,不再說話。
  姑母行李已經收拾好,打算回鄉,這裏,不關她事了。
  “福在---”
  “放心,大不了到澳洲或加拿大的餐館打工,去賺最低工資。”
  “福在,我走了之後,你要當心。”
  福在笑了,“當心什麽?”
  “當心邵南。”
  “姑媽,邵南不是壞人,這段日子,他內心積鬱。”
  姑母不忿,“不開心就可以打人?我來擋他,他連我都推倒在地。”
  “事後他也向你道歉。”
  “哼。”
  “那次是他不對,他喝多了一點。”
  姑母歎口氣,“福在,這幾年多虧你照顧我。”
  “姑媽看顧我才真。”
  姑媽握著福在的手,“市道一定會好轉。”
  福在笑,“姑媽怎麽知道?”
  “否極泰來呀。”
  福在擁抱姑媽,“我送你去飛機場。”
  一邊往她口袋裏賽錢。
  “福在,你自己要用。”姑媽慌忙還她。
  “我有。”她按住姑母雙手。
  “有空到上海來看我。”
  “一定。”
  就這樣,姑母回家鄉去了。
  福在請她出山,原先是因為懷孕,想找個可靠的保姆,姑母好不容易申請到雙程證,她卻沒保住胎兒。
  姑母索性留下來照顧她起居飲食。
  那時每個同事家都雇著一兩個菲籍女傭,區區一點薪水,算是什麽,到外國旅行,孩子連工人五六張飛機票一起去,周末逛商場看電影,兵分兩路,浩浩蕩蕩操兵似。
  哪裏想過有今日。
  在飛機場姑母千叮萬囑,雙手不住撫摸福在頭發,福在不禁流淚。
  姑母走了,她打算回家。
  “王福在。”
  誰,誰叫她?
  “你是王福在?”
  福在抬起頭。
  隻見對麵站著一個裝扮光鮮的年輕女子,亮紅嘴唇,大白天也戴著閃爍首飾,名貴套裝配極細高跟鞋,挺胸收腰,十分神氣。
  人家年紀或許與福在相似,但是精神狀態不可同日而語。
  女郎笑著問:“不記得我是誰?”
  真得想不起,福在精神恍惚,還有什麽記性。
  女郎伸過手,親密地握住福在的手,福在剛想掙脫,女郎卻說:“我是李月枚呀。”
  福在一聽起這三個字,不由得綻開笑顏,“月枚!”
  脾氣依舊
  兩人連忙走到一角,找個地方坐下。
  “月枚,你怎麽失了蹤?”
  “惡人先告狀,你呢,中學畢業之後去了何處?遍尋不獲,差點沒登報尋人,幸虧你樣子沒變,我眼又尖,一下子在芸芸眾生中把你揪出來。”
  “人山人海的,虧你的。”福在看著老友,“你變多了,亮麗如明星。”
  月枚朝福在月夾月夾眼,然後殷殷垂詢:“好嗎?”
  “我結了婚。”
  月枚答:“我也是。”
  大家又笑。
  “王伯母呢?”
  “一年前去世。”
  月枚啊地一聲,看得出是真情惋惜,“她一直生病。”
  福在不出聲,母親在生,並不讚成福在與這個輕佻美貌的同學來往:“李月枚對你有壞影響,迷愛情小說,搽口紅,都是由她教會。”
  那時少女時代的事了。
  想到月枚在學校總是保護懦弱的她,福在不禁握緊好友的手。
  剛想深談,穿製服的司機忽然找了過來,“太太,你在這裏,周先生催你回去呢。”
  月枚隨口丟下一句,“知道了,”然後殷勤對福在說:“我送你一程。”
  福在不由得點頭。
  司機有點詫異,這是誰?年輕的周太太並無這樣的朋友,衣著樸素、憔悴、拘謹。
  不過,太太對她卻異常熟絡親切。
  司機不敢怠慢。
  在車上,月枚說:“到我家去喝杯茶。”
  “改天吧,我忙呢。”
  “不許諸多推搪,多少年沒見了?六七年有了吧,不能讓你再離開我的目光。”
  福在覺得老同學脾氣依舊。
  車子往近郊駛去,那一帶是都會最高貴的住宅區,小小獨立洋房,紅牆綠瓦,前後花園,像童話故事裏屋子。
  李月枚住這裏?
  她真的步步高升了,都會不景氣對她可是一點影響也無。
  月枚何等機靈聰明,一看福在表情便知道好友在想什麽,她笑說:“老周經營凍肉生意,經濟無論到了何種地步,人總得吃,你說是不是?”
  她把福在領進屋內。
  室內布置得十分大方:淺褐色皮沙發,波斯地毯,紅木台椅,許多綠色植物......一看就知道不是月枚的主意。
  福在了解她的同學,月枚是那種穿粉紅色羽毛高跟拖鞋的人。
  她由衷稱讚:“好地方。”
  月枚叫傭人擺出茶點。
  “你呢,福在,你快樂嗎?”
  福在搖搖頭,“別說我了。”
  月枚細細看她,“福在,有什麽話大可同我說。”
  福在不出聲。
  “福在,十年同窗,情比手足。”
  福在忽然伸手解開襯衫領扣鈕扣,輕輕拉開衣襟,給月枚看。
  月枚一看她胸前,忍不住霍一聲站起來。
  福在胸前不但有青淤色指痕,且有一處灼傷,已經結痂,但仍然紅腫,分明是香煙燙傷。
  誰,誰把她胸前當煙灰缸?
  月枚悲憤莫名,“是他做的?”
  福在點點頭。
  “你有無報警?你仍與他在一起?”
  福在不知如何回答。
  “不要再回去了,搬到我這裏來,我倆重逢是天意,有我幫你做主。”
  福在看到窗外去,“邵南不是壞人——”
  月枚斬釘截鐵般說:“他令人發指,他該死!”
  “是這社會快把人迫瘋了。”
  月枚咬牙切齒說:“終於怪到社會上去了。”
  福在不出聲。
  吃足苦頭
  “福在,你我小時已經吃足苦頭,你父親早逝,母親長期患病,我生母改嫁兩次,我從姓李變姓丘,又自姓丘改姓區,好不容易終於又姓回李,淒涼莫名,成年那日,我發誓有誰再碰我一根手指,我就把他斬成一截截。”
  福在怔怔看著老同學。
  “你為什麽找不著我?因為我們搬了一次又一次,永遠居無定所,因為我又改了姓氏,你差也查不到……今日,再也無人可以欺侮我。”
  月枚不住在客廳踱步,她緊握拳頭,像一直要攻擊敵人的野獸。
  福在輕輕說:“你不必為我生氣。”
  “你的手提電話呢?”
  “我沒有那種玩意兒。”
  月枚立刻自手袋取出袖珍可愛電話放她手中,“隨時打給我,我也可常常找到你。”
  她又找出一支最時髦名牌手袋,交到福在手中,“給你用,在這城市生活,少不了這些道具。”
  她打開手袋給福在看,裏邊有一疊鈔票。
  福在連忙說:“我不需要——”
  “收著。”
  她叫司機送福在回家。
  “我改天來看你,現在,我得去應酬我那老板老周。”
  福在忽然笑了,“月枚,你英明神武。”
  司機把她送回崢榮路,福在看一看時間,已是下午四時。
  竟在月枚處消磨了那麽久。
  房東在門口等她。
  “邵太太,今日別叫我空手而回。”
  福在愕然,“我沒欠租啊。”
  房東也詫異,“邵先生一直推說手頭不便,欠了三個月。”
  可是福在明明把租金交到邵南手中——
  啊,又用到別的地方去了。
  福在連忙打開手袋,把月枚贈她的現鈔取出,數給房東。
  左手來右手去,隻剩幾張千元鈔票。
  房東笑,“還是邵太太有辦法,邵太太,我下月初再來。”
  福在開門進屋,發覺丈夫坐在客廳看報紙。
  原來,他在家裏,他不開門,他把最肮髒的事卸給女人做。
  福在輕輕問:“那三個月的租金花到哪裏去了?”
  邵南冷笑,“請朋友吃飯,托他們找工作。”
  “今日我也被辭退。”
  邵南一怔,他本來可算得是英俊的臉扭曲一下,雙眼露出恐懼的神色來。
  他們屬於經不起考驗的一代,過去廿年被節節上升繁華都會寵壞,隻聽過挖角、兼職,從未試過事業,根本不知如何應付這件事。
  隻聽得邵南喃喃說:“沒有收入,怎麽辦?”
  他用手捧著頭痛苦呻吟。
  福在呆呆坐在他麵前。
  “我找朋友喝一杯。”
  他順手打開福在手袋,看到有錢,立刻掏出納入自己口袋,開了門,頭也不回地走了。
  如此經不起考驗,失業一年,邵南竟變成這個樣子:酗酒、打人、偷錢、鬧事……
  王福在的整個世界自高牆摔下,跌得粉碎。
  還有什麽婚姻家庭事業。
  可怕場麵
  淩晨,邵南回來,啪一聲開亮燈,把福在自床上拉起來。
  他已喝得東歪西倒,這樣對福在說:“我想到辦法了,叫老太婆把積蓄拿出來,她在我們家白住這麽久,現在焉能見死不救。”
  福在靜靜看住他,心中十分慶幸姑母已經回鄉,不必看到這種可怕場麵。
  “把老太婆叫出來攤牌。”
  “邵南,我們還有力氣,我們可以從頭開始。”
  “老太婆人呢?”
  “回內地去了。”
  “什麽?”
  邵南忽然大怒,他歪著嘴,用盡力氣,把妻子自床上拖下來,隨手取起台燈,朝福在頭上敲打下去。
  福在本能伸手護頭,她掙紮打滾,跑到浴室,把自己反鎖在內。
  她簌簌發抖,在浴室鏡子裏看到自己,隻見額角開花,血汩汩流出,披了一麵,手指關節腫起,已不能活動。
  她受重傷,必須趕去醫院急救。
  福在不顧一切衝出去,跑到客廳,打開大門奔到街上去,不知為什麽,邵南沒有追住她。
  她叫一部車子,對司機說:“馬利醫院急症室。”
  福在失去知覺。
  是那好心司機通知救護人員來接她入院。
  醒來時手掌打上石膏,頭上已縫針。
  福在聽見邵南的聲音同警察解釋:“她一定是在街上摔了一跤,嚇死人,我接到通知已盡快趕來。”
  謊言說得如此流利,叫福在毛骨悚然。
  她內心十分平靜。
  會不會索性失救也就算數,她實在不知怎樣收拾這個爛攤子,可是人類求生本能叫她又活了下來。
  一聲探頭過來對福在說:“看似可怕,其實隻是皮外傷,三兩天可以出院。”
  邵南歪著嘴走了。
  臨床的女病人怪羨慕,“你先生真好,不住踱步,焦急得很,他一定愛你。”
  福在不出聲。
  她遲疑一會,打電話給李月枚。
  三十分鍾後,月枚匆匆趕到,二話不說,立刻替福在辦轉院手續,把她挪到私人房間,又請到矯形醫生來診視傷口。
  要緊事辦妥了,她才問:“又是他幹的好事?”
  福在不出聲。
  月枚冷冷說:“終有一天,他會殺死你。”
  今日,福在深深覺得這句話也講得很實在。
  “有必要留著任人擺布嗎?廿一世紀了,拿點勇氣出來。”
  “我不知該走到何處去。”
  “我同你,慣於流離,自然是走到更遠更高的地方去。”
  福在看著朋友,“你不同,月枚,你是美人。”
  月枚深深歎口氣。
  全盤失救
  “我的所有,都在小公寓裏。”
  “你還有一身本領可以帶走。”
  “那些雕蟲小技,在今日不景氣環境下,早已變得一文不值。”
  月枚忽然問:“那你打算怎樣,自殺?”
  誰知福在淒涼而平靜地說:“很想念爸媽,想與他們團聚。”
  “嗬,這樣懦弱。”
  福在住了三天醫院,月枚每日來探訪她,帶鮮口的食物,陪她說話。
  最後,替她付清住院費用。
  “月枚,無限感激。”
  “到老周的公司來幫手吧。”
  福在喜出望外,“我有的是力氣。”
  月枚揶揄,“可憐,像條牛。”
  福在訕訕地不出聲。
  “兩條路,福在,要不跟我走,要不,回家。”
  她想一想,“我想回家看看。”
  “一有事,立刻用那隻手提電話。”
  月枚送福在回家,司機在門外等候。
  門一打開,就有陣黴味衝出來。
  市內陰暗、汙 、滿屋雜物:吃剩食物、髒衣服、報紙……丟了一地。
  月枚哼一聲。
  飯桌上有許多空酒瓶,另有一樣東西吸引了月枚注意。
  “怪不得。”
  福在抬起頭。
  “你看,”月枚指著桌上兩顆白色藥丸。
  福在輕聲問:“這是什麽?”
  月枚用手指沾一點藥粉放入口中,“不出所料,這是安非他命,俗稱速度的一種毒品,我知道,我也曾經服食。”
  福在雙手發抖。
  嗬,邵南已全盤失救。
  本來她也沒有抱著希望,此刻,更加像雪上加霜。
  月枚說:“極毒興奮劑加酒精,可使一個正常人變成怪獸。”
  福在跌坐在沙發上。
  “你還不撤退,更待何時?”
  福在喃喃說:“在他人生最低點離開他?”
  “最低?低處未為低,待他撥了你的皮去換毒品,你才知什麽叫最低。”
  福在突然覺得暈眩。
  “去,回房去收拾行李,我半小時後來接你走。”
  福在點點頭。
  月枚捂著鼻子出去。
  福在走進狹小的臥室,看到床上淩亂一片,她發現一件不屬於她的衣物。
  那是一件深份紅色尼龍睡衣。
  福在不相信雙眼。
  正當事情壞得不能再壞的時候,它專為漆黑。
  邵南把所有的罪行都犯齊了。
  福在真得沒有再留下來的理由。
  先離開這個地方,再申請離婚,重新找工作,一步一步來,再次站起來。
  福在吸進一口氣,傷口隱隱作痛,她扶住椅背借力。
  王福在,倒下來與否,看你自己的了。
  她咬緊了牙關。
  這時,門鈴響起,福在以為月枚來接她,但門外站著一個陌生人。
  “我找邵南先生。”
  又是哪個債主?
  “你是邵太太吧,我是幸福保險公司代表,我姓蘇。”他遞上名片。
  福在呆呆地看著他。
  沒有廉恥
  “是這樣的,”那人咳嗽一聲,“邵先生約了我與他談保單的事。”
  福在輕輕說:“他有一份人壽保險,每月供款已有十年,這事我知道。”
  那人笑了,“邵太太,可以進來說幾句嗎?”
  福在請他進屋。
  那人不知坐在什麽地方才好。
  福在把椅子清理出來。
  他坐下說:“邵先生的意思是要把保險金一下子提出來。”
  福在呆呆看著經紀。
  “他,沒有與你商量?我們的忠告是:此刻提出現金,會有很大損失,繼續做下去,三年之後,可以獲取兩百萬。”
  他等不及了。
  “很可惜是不是,邵太太,你是保單上受益人,或者你應與邵先生再次商量一下?”
  福在聽見自己說:“是,是。”
  “我下星期再來聽消息。”
  福在答:“勞駕你了。”
  “邵太太,已欠兩期供款,已經到期。”
  “我明白,我寫支票給你。”
  保險經紀鬆了口氣。
  福在把他送走。
  邵南把油鍋裏的錢都要撈出來獨自花光,他已沒有廉恥。
  保險金大部分有福在供款,現在他也不知會她一聲,就斷了福在後路。
  王福在真的一窮二白了。
  她聽見月枚的聲音在門外響起,“福在,你好了沒有?”
  月枚進來隻看見福在在發呆,她一把拉起她,“不用收拾了,跟我走。”
  月枚帶走了老同學。
  那天,她們談到深夜,福在把所有委屈說出來。
  她終於說:“時間不早,我得走了。”
  月枚似笑非笑,“你還回去?”
  福在不出聲。
  “老周出差到紐約去,你暫時住在客房吧。”
  “那怎麽方便。”
  “過幾天再說,待腦子清爽了,想到出路,再另作打算。”
  福在實在累了。
  她沒想到可以在陌生的床上睡得那麽好。
  是鳥鳴把她叫醒,一看時間,是清晨五點半,這才想起身在何處。
  她起床梳洗。
  女傭敲門進來,把一疊衣物放在床上,“王小姐,太太說讓你替換。”
  一看,全是福在少女時期喜歡的樸素式樣白襯衫卡其褲,虧月枚還記得。
  女傭又說:“太太等你吃早餐呢。”
  什麽,月枚這麽早也起來了?
  福在更衣下樓,隻見月枚坐在那裏喝茶看報呢。
  她身上穿著昨夜的吊帶黑紗晚裝,原來剛剛才應酬回來,化妝糊了一點,但口紅鮮豔不減。
  怎麽會恨
  看到福在她笑,“快來喝杯茶。”
  女傭斟茶出來。
  “吃什麽,燒餅油條還是煙肉雙蛋?”
  福在怔怔看著她。
  “我叫了理發師稍候來幫我們做頭發。”
  “你不用休息?”
  “你忘了我精力過人。”月枚放下報紙。
  很久沒吃得這樣多,肚子飽飽,人生觀不一樣。
  福在不由得說:“上天可憐我,叫你找到了我。”
  月枚笑嘻嘻,“可不是。”
  “月枚,你真能幹。”
  “福在,一個人的主宰,是他自己。”
  福在怔怔看著好友,“我應該怎麽辦?”
  月枚閑閑說:“把屬於你的去拿回來呀。”
  福在答:“房子已經賣掉,戶口隻剩數千元,還有幾件舊衣裳。”
  “那筆人壽保險呢?”
  “人死了倒是可以拿五百萬。”
  月枚微笑,“五百萬可以過一陣子了。”
  福在忽然覺得背脊一陣涼。
  月枚接下去:“什麽叫做人壽保險?保的是意外傷亡,若有人死了,你就可以領取款項。”
  福在發呆。
  那是一個大太陽清晨,戶外鳥語花香,一個美人,坐在她對麵,笑語嫣嫣,談到死亡問題,多麽詭異。
  隻聽得月枚說:“以前我也不明白,一個人,怎麽會恨另一人,恨得巴不得他死的地步,現在我知道了。”
  福在麵頰僵硬,剛才吃的食物,統統塞在胃中,不能消化。
  月枚緩緩說:“像這個老周,我有沒有同你說過,他叫周子文,做凍肉生意,不知怎地,渾身有一股雪藏食物特有氣味,整個人似自冷藏間出來,”她捂住鮮紅的嘴笑起來,“人類冷藏間,就必是停屍間了,可是?”
  福在不知如何回答。
  “四十多歲,人像老木頭,算盤子,撥一撥,動一動,不笑,不愛說話,生活刻板,毫無情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對文學、藝術、音樂、一無所知,世界各地風景名勝亦不感興趣,每天就是鑽營他的小生意。”
  嗬,月枚把丈夫說得如此不堪。
  “五年了,我們沒有孩子。”
  福在心想:有沒有看醫生呢。
  唉,自己生活一團糟,還是別去理會月枚的閑事吧。
  月枚說下去:“不過,老周有一個好處,他另我物質生活無憂。”
  她忽然笑起來,露出雪白整齊牙齒,在陽光下,唇紅齒白的李月枚卻給人一種陰森感覺。
  “周子文要是死了,我可立即成福婆了。”
  月枚伸一個懶腰。
  福在緩緩垂下頭。
  “你想想是不是。”
  離家時候
  福在不出聲,她握緊雙手。
  “噫,我累了,我得去睡一覺,福在,你自由活動,不用客氣。”
  她上樓去了。
  小洋房靜得出奇,是一個讀書寫字的好地方。
  稍後理發師來,女傭笑說:“王小姐可要剪發?”
  福在點點頭,她儀容的確需要打理,不如因力乘便,她請理發師把頭發剪短。
  月枚隻睡了片刻,就起來修指甲。
  她嘬起嘴唇,似吹火那樣,向手指呼氣。
  月枚嘴型好看,閉上時真有點像一枚櫻桃,她有一個小動作,她時時會嗡一嗡(原文就是這樣的,不知道什麽意思)嘴,似要同人接吻的前奏,在異性眼中,必定誘人。
  “這顏色好不好?”
  福在一看,是鮮紅色,更襯得她十指似玉,她點點頭。
  “福頭,隨時搬到我這裏來住。”
  月枚還記得她少年時的昵稱,真難得。
  忽然有電話找,月枚走進書房去喁喁細語。
  福在出來那麽久,想回家看一看。
  她做了幾件事。
  第一,通知房東退租,房東喜出望外,原先以為這家人會賴死不走,真沒想到能順順利利搬走,連忙沒口價答應。
  接著,福在聯絡在美國加州的表姐。
  表姐語氣如常親切實在,叫福在鼻酸,她這樣說:“你隨時來,總有床位等你,一起清茶淡飯。”
  福在籲出一口氣,還等什麽呢,是離開那個家的時候了。
  她決定到律師處走一趟,草擬文件,交到邵南手上。
  打理好頭發,福在同月枚說:“我出去一下。”
  月枚的電話仍然貼在耳朵上,這是誰呀,說個不已。
  她一聽福在要上街,拉開抽屜,取出鈔票,塞進福在口袋,一邊仍在講電話。
  福在一想,她的確要用錢,也就不推辭,將來有能力之際再償還吧。
  福在離開小洋樓,司機立即迎上來,“王小姐,太太吩咐我接送你。”
  福在點點頭,“勞駕了。”
  陽光下,中年司機隻覺得這個女客臉容憔悴,印堂發黑,似掉在陷阱裏的動物,他暗暗吃驚。
  福在上車,還沒坐好,月枚追出來。
  她低聲同司機說了幾句話,然後叮囑福在:“你要小心。”
  車子終於駛走。
  到了她家樓下,司機停好車子,與福在一起下車。
  “你不用送我。”
  “王小姐,太太吩咐過。”
  福在隻得由司機陪著上樓,讓他在門外等。
  沒想到這就救了她一命。
  福在開門進屋,取出一隻膠袋,把她少年起愛讀的書放進去。
  收拾了書本,想到還有幾件衣服,不舍得,躊躇一下。
  小小公寓內黴臭如故,寂靜無聲。
  她推開房門。
  前腳剛踏進去,已經有一隻手大力揪住她頭發與耳朵,把她拖進房內,拳打腳踢。
  福在已經倒在地上,一嘴是血,還聽得邵南喃喃咒罵:“你想一走了之,沒那麽容易,我要你賤命,我要親手打死你!”
  福在蜷縮在地上,漸漸昏迷,可是仍覺得邵南兜頭兜麵刮打她,她劇痛,不由得嚎叫起來,邵南手腕上手表鋼帶割破她麵頰。
  忽然有人搶進門來,“住手!住手!”
  是那好心的司機。
  邵南奪門而逃。
  司機連忙扶起福在,“王小姐,我立刻叫救護車。”
  福在咽著自己的鮮血,已不能言語。
  胚胎流產
  真笨。
  每個人都看得出她有危險,可是她連動物的些微靈性也無,一次又一次回來捱打。
  醫護人員嘭嘭嘭奔進來,把王福在抬走。
  “傷者一直清醒。”
  “傷者渾身鮮血,快檢查傷口。”
  “慢著,傷者流產。”
  救護車嗚嗚駛走。
  福在糊塗了。
  流產,她竟不知自己已經懷孕。
  一路上她雙眼眨也不眨定定看這車頂。
  推進病房,她才閉上雙眼。
  以後再也不用睜開這雙眼睛就好了。。
  經過急救手術甦醒,醫生與警察都圍在床邊。
  他們還沒有開口,病房門推開,李月枚走進來,“福在!”
  福在淚如泉湧。
  警察知是熟人,這樣說:“請讓警方先問話,你且站到那邊去。”
  一個女警溫言詢問:“王女士,你遭人毒打,耳朵撕裂,眼角縫針,而且七個星期的胚胎已經流產,請告訴警方,你身上有許多舊傷,又有何解釋。”
  福在張開嘴,又合攏。
  月枚走近,“這位女警官,可否讓她休息一會,再落口供。”
  女警不由得深深歎息。
  她體諒地出去。
  醫生坐在病床邊,輕輕說:“王女士,我們盡力搶救,你失血甚多,內部受創,雖無生命危險,但是以後恐怕不能生育了。”
  福在用心聆聽,不過,她像是在聽別人的故事似,毫不動容。
  醫生安慰了幾句,轉身離去。
  月枚關上門。
  她走近福在,握住老友雙手,“福頭,你聽我講,這件事,你交在我手中。”
  福在點點頭。
  “警察若再來問話,你隻說,在門口已被毆暈,完全不知誰是凶手。”
  福在看著月枚,結巴地說:“他應得到懲罰。”
  “警方對家庭暴力有何控製,你最明白,把他抓到法庭,你又有什麽好處。”
  “我------”
  “福在,從今日起,你聽我的話。”
  福在發呆。
  月枚握住她的手,“記得嗎,自小學起,我就懂得保護你,我得街頭智慧,勝你百倍。”
  “他為什麽那樣毒恨我?”福在落淚。
  “我無暇研究此獸心態,總之,我有辦法。”
  “什麽辦法。”
  月枚喂福在喝水。
  交換條件
  忽然,她的語氣變了,閑閑地說:“一宗明安發生了,警方首先要查的,是自殺,抑或他殺。”
  福在統共不明白。
  “倘若是自殺,沒話好說,如果是他殺,有意外有謀殺,意外死亡,不幸,謀殺則分蓄意及誤殺。”
  電光石火間,福在有點知覺了。
  她隻覺十隻手指漸漸發麻。
  福在睜大雙眼。
  月枚的聲音變得很低很低,她說下去:“誤殺與謀殺之間,隻有一線差別。”
  福在看著她。
  “動機。”月枚說出這兩個字,“殺人如有動機,叫做謀殺,你有什麽動機要殺我?沒有,我是你好友。”
  她咯咯地笑起來,嗡一嗡鮮紅的嘴唇。
  福在聽得呆了。
  “所以,警方不會懷疑到我身上來。”
  月枚握住福在的手,發覺老朋友的手冰冷。
  “不過如果是情敵,那麽,警方看法就完全不同了,你有動機。”
  福在的聲音似一根遊絲,“為什麽說到這個?”
  月枚這樣回答:“我讀過一本小說,情節非常有趣,故事裏有兩個女主角,她們約定,做了一件不可思議的事。”她的臉湊近福在,“她們交換條件,各自殺死對方可厭的丈夫,因為沒有動機,警方絲毫懷疑也無。”
  這時,福在已漸漸平靜,“嗯。”
  “福在,你想一想,我還有點事,先走一步,明早再來。”
  下午,女警又來了。
  這本來是伸怨的好機會,但是王福在隻輕輕說:“我進門之前已被毆打,也許是認錯人了。”
  警察有點生氣,“王女士,胸口的灼傷呢,也純屬意外嗎?”
  福在厚顏無恥地答:“是。”
  “我們想幫你。”
  “我明白,我很感激。”
  “無論如何,你需拿出勇氣來,結束這種不健康關係,重新做人。”
  “謝謝你。”
  警官徒呼荷荷。
  她這樣同醫生說:“典型受家庭暴力壓迫婦女心態,她不能動彈。”
  醫生說:“多麽不幸。”
  “太懦弱了,社會裏仍然有很多類此婦女,令人浩歎。”
  但是病榻上的王福在卻很平靜,她服了藥,睡著了。
  心有不甘
  第二天一早月枚來看她。
  “想清楚了。”
  “我想聽聽你的計劃。”
  “你是什麽時候下的決心?”
  “當醫生說,我再也不能生育的時候。”
  “福頭,你同我剛剛相反,你一向喜歡孩子,我記得在學校裏,你特別關懷低年級同學,教他們打球寫功課。”
  福在不出聲。
  “告訴我,那人的生活習慣。”
  福在用很平靜的聲音說:“自從失業之後,每日傍晚,他都會到蘭桂坊一列酒館去喝得爛醉,深夜回來,一眠不起。”
  “除出喝酒打人,他還做些什麽?”
  “從前有一班朋友,聚在一起吹牛談天,漸漸也因經濟問題同他疏遠。”
  “他落了單?”
  “也不會,如願結賬,仍有朋友。”
  “他開車?”
  “車子早已賣掉,他現在用公共交通工具,有一次我與他一起乘地下鐵路,遭人推撞,他忽然大發脾氣罵人,被其他乘客譏笑:“怕擠?買架勞斯萊斯。””
  月枚微微笑,“福在,你出院吧,到我家來住。”
  “可是醫生說------”
  “你自己簽字出院好了。”
  月枚口氣強硬,可是,福在還不覺她在擺布她。
  福在就是這點吃虧,她算不上機靈明敏,太容易被人利用。
  仿佛有一個小小的聲音對她說:王福在,去,去投靠表姐,到律師處辦妥離婚手續,速速脫離這段惡夢似關係,切勿再做任何糾纏。
  但是她心有不甘,耳邊又有另一個聲音同她說:王福在,你被那人害得支離破碎,萬劫不複,你豈可不思報複。
  福在辦理出院手續。
  在車上,月枚忽然問:“福在,請恕我問一句:你有沒想過換一把門鎖?”
  “換過幾次。”
  “他怎樣進門?”
  “他召鎖匠來鑿開大門,那裏的確是他的家,又有一次,叫消防員幫忙。”
  月枚驚異,“這個人竟有這樣能耐。”
  “是。”
  “他有無到處訴苦,說你貪慕虛榮,在他不得誌的時候離開他?”
  福在不出聲。
  月枚笑了。
  她時時在不該笑的時候綻出明豔笑容,好不奇特。
  月枚說:“我們好像已沒有其他選擇。”
  到了家門,女傭迎出來,“太太,周先生回來了。”
  月枚說:“福在,我介紹你老周給你認識。”
  走進客房,不見有人,福在心中不禁有點好奇。
  隻見走廊邊堆著不少行李。
  月枚高興地說:“他帶來禮物。”
  忙不迭拆開看,一下子皮鞋手袋堆得一地。
  福在站在一邊,他一向不計較這些,此刻更無心思湊興。
  忽然聽得月枚抱怨:“顏色尺碼全不對,算了,拿來送人也好。”
  完全像個寵壞的孩子。
  月枚揚聲問:“人呢?”
  傭人回答:“周先生在書房裏。”
  月枚拉著福在的手進書房,一看,整張臉拉下來。
  “又睡著了,這個人永睡不朽。”
  福在看到長沙發上躺著一個人,麵孔朝裏,一時看不到五官,他穿著西服,外套脫下搭在椅背,長褲有點皺,一隻手搭在沙發邊。
  福在看到一支方形掌,這種手型的人據說最負責任,無名指上戴著白金結婚指環。
  月枚走到他身邊,忽然在他身邊大聲拍手。
  他驚醒,自沙發上跳起來。
  福在也嚇一跳。
  她滿以為月枚會用那櫻嘴去吻醒丈夫,可是她對他沒有一絲溫柔。
  那男子不但沒有生氣,立刻賠笑說:“唉,又不覺盹著,不中用啦。”
  他的目光落到福在身上。
  身在福中
  這是誰?臉容秀氣但是蒼白憔悴,頭上各處還貼著紗布,白衣藍褲如此樸素,他妻子有這樣的朋友嗎?
  福在有點尷尬。
  月枚開口:“這是我舊同學王福在。”
  “王小姐,你好。”
  “福在會在我們家住幾天。”
  他立刻誠懇地說:“王小姐把這裏當是自己家裏好了。”
  福在直覺認為他是一個好人。
  不過,福在隨即嘲笑自己:唷,你的眼光烏天黑地,不用再發表高見。
  那周子文中等身段,相貌普通,他似乎不大計較細節,頭發有點亂,對著妻子,一味賠笑。
  “你還不去梳洗?別失禮客人。”
  周子文唯唯諾諾上樓去。
  他一處書房,月枚便咕噥:“這人身上時有一股味道。”
  她處處嫌他。
  福在很吃驚,“有嗎?我什麽也未聞到。”
  月枚坐下,忽然笑了,她捧著茶杯,可是不喝茶,隻是嘬起嘴唇,輕輕吹那杯茶。
  “福在,我要介紹一個人給你認識。”
  福在誤會了,以為月枚給她推薦男友,連忙搖頭擺手,“不,不。”
  “是我的一個朋友。”
  原來如此,福在鬆了口氣。
  月枚放下茶杯,“老周什麽地方去了,莫非又睡著了?”
  “也許他真的疲倦,讓他休息吧。”
  月枚抱怨:“你看看我過的是什麽日子,像不像寡婦?這個人不是出差,就是昏睡,“你丈夫幹哪一行”,“賣凍雞翅膀羊肉牛腿”……”
  “月枚。”
  “這樣吧,我陪你吃一點,你尊醫生囑咐早點休息,我還有應酬。”
  “你還出去?”
  月枚反問:“不然怎麽辦?你叫我坐在他身邊打毛線聽他打鼾,然後見他轉身,請請替他蓋上毯子?”
  福在一怔,月枚怎樣知道她盼望的就是這一天?
  她倆坐到飯桌上。
  清淡豐富的三菜一湯,不必親手張羅,嗬月枚身在福中不知福。
  她隻喝了半碗雞湯,又說:“忘記放鹽還是怎樣,”再抱怨:“永遠睜不開眼睛的男人。”
  福在忍不住笑,“月枚你像那種幸福嘮叨的老太太。”
  月枚也笑,“我有約會,不同你說。”
  她上樓去換衣服,福在再也沒有看見她,隻聽見她開門關門的聲音。
  女傭斟一杯熱茶出來,福在這才明白什麽叫享用。
  傷口隱隱作痛,服過藥,她回到客房休息。
  見到小小偏廳有兩張舒適的沙發,福在挑一張坐下。
  茶幾上放著幾個精致瓷罐,打開一看,原來裏邊有巧克力與陳皮梅。
  一扇大窗戶對牢海景,可是福在對這樣景色似乎視若無睹,她異常不安,仿佛心頭有一朵火在燃燒。
  茶涼了,福在回房休息。
  不喜留家
  半夜,渾身發痛,她一身冷汗驚醒,後悔過早出院,亮燈,找藥吃。
  她聽見細細碎碎小提琴音樂。
  福在以為月枚回來了,打開門,看出去,隻見周子文在偏廳整理文件。
  他仍穿著那套皺皺的襯衫長褲,但此刻專注工作,像變了一個人,他雙眼炯炯有神,雙手一是隨著音樂打拍,一時翻閱文件作記錄。
  福在輕輕掩上門,嗬,月枚根本不了解丈夫。
  她回到床上,大約淩晨,月枚回來了。
  周氏伉儷有不同的活動空間,換句話說,他們不同寢室,地方大,不成問題。
  福在聽見月枚與丈夫輕微爭執。
  “你克扣我零用。”
  “我立即叫人替你存進去。”
  接著是開門關門的聲音,周先生好像又出門去了,樓下有車子引擎聲。
  一個人時時出門,隻有一個原因:他不喜歡留在家裏。
  片刻月枚推門進來,“醒了?”
  福在微笑,“對丈夫不見你如此溫柔。”
  月枚哼一聲,“別提他了,又出門去。”
  “你可以跟著他去。”
  “逐間凍房參觀?開玩笑。”
  “你倆是怎樣認識的?”
  “朋友介紹,碰巧兩個人都想結婚,我見有房子有車子有首飾有零用便即時點頭。”
  福在駭笑。
  月枚把臉伸到福在鼻間,“笑什麽,買賣婚姻?你呢,辛辛苦苦戀愛結婚,結局又如何?”
  福在不由得點頭。
  “你運氣不好。”月枚拍拍她的手。
  福在答:“我未有帶眼識人。”
  月枚哧一聲笑,“誰有那樣好的慧眼?都不過是碰運氣罷了。”
  “別說這些了。”
  “一家不知一家事。”
  “周先生喜歡聽小提琴音樂?”
  “別說這個,”月枚的聲音與表情都變了,“福在,那個人到處打鑼般找你,他無意放過你。”
  福在一愣,“你怎麽知道?”
  “福在,”月枚的聲音壓得極低,“今晚十一時左右,我要你回醫院複診。”
  “什麽?”
  坐立不安
  “從醫院回來,我會叫女傭陪你回家去。”
  “趕我走了,嫌我?”
  “不要怕,聽我說,他不會再傷害你,你可放心在自己家養傷。”
  福在發呆,月枚一切都替她安排好了。
  “稍後你會明白。”
  “月枚,你打算怎樣?”
  “不要問,你毋須知道。”
  “月枚,你不會有危險吧?”
  “我?”她咧齒而笑,“我有千年道行。”
  月枚走出房間。
  福在想一想,撥電話與舊同事聊了幾句。
  “公司繼續裁員,我做到下月止。”
  “有無特別事?”
  “你既然問,我也不怕講,福在,紹南到處找你,各同事家電話都打過,你不在家?”
  “他喝多了。”
  “的確是,語無倫次,呼呼喝喝,都不像從前的邵南了,這個環境真考驗人。”
  “嗯。”
  “邵南不是壞人。”
  福在忽然失笑,不久之前,她也這般為他開脫。
  “打擾了。”
  “福在,改天喝茶。”
  福在呆了片刻,起來梳洗。
  她與月枚坐在泳池邊吃早餐,月枚特別為她安排了白粥。
  “月枚你對我真好。”
  “從今日開始,你是我的夥伴,我能對你不好?”
  “什麽?”
  月枚笑笑,不再說話。
  她身個懶腰,真是,又一夜未睡,她回樓上去了。
  福在整天沒有見到月枚。
  十點多,她下樓來,“福在,記住,十一點,到急症室要求見醫生,隻說傷口痛,然後,回自己家等消息。”
  “月枚,我------”
  “聽我的話。”
  “請把你的計劃告訴我。”
  “我沒有計劃,你照做就可以了。”
  福在忽然緊張起來,月枚到底想怎樣?
  初中起她便是挑戰權威的小搞手,專與老師作對,誰罰過她抄寫或是擦黑板之類,她就必不放過……把痕癢粉放在教師桌椅上,引發圖書館灑水器,口香糖塞進小車門匙孔……花樣百出,叫人頭痛。
  而且從來逍遙法外。
  月枚夠運,她是那種考試時選讀題目必中的學生,但是,聰敏漂亮機靈的她也因家貧吃足苦頭。
  那一整天福在坐立不安。
  “不,福在,不是意外,是自殺,他覺得生無可戀,未免淪落到天橋底做乞丐,累人累幾,故下此策。”
  福在低頭,“人已經不在了。”
  “那又怎麽樣,那會使他變成一個好人嗎?他酗酒吸毒,把你當沙包踢打,害死胎兒,罪無可恕。”
  福在籲出一口氣。
  “現在開始,你走運了,福頭。”
  “月枚,說,說你同這事無關。”
  月枚又反問:“你指什麽事?”
  福在噤聲。
  過一會兒她說:“幸虧那天在飛機場與你重逢。”
  “可不是,否則,你還關在那爛臭的小公寓任人魚肉,福頭,你要感激我。”
  她一直不承認,可是,又似承認。
  真相如何,月枚可能永遠不會說出來。
  “對,保險公司找你。”
  “找我?”
  “是,叫你簽署文件,他們有一筆不大不小的款項要交到你手中。”
  “啊。”
  “我可以陪你去,我也想知道手續過程,”月枚忽然笑了,露出她那兩排亮白得像假般牙齒,“周子文有份千萬人壽保險。”
  福在一凜。
  “不過,”月枚嘻嘻笑,“首先,我要介紹一個人給你認識。”
  她曾經提過這個人。
  熱戀中情人
  是誰?
  “來,換衣服,我與你出去。”
  “月枚,我心情欠佳。”
  “那更加要散散心。”
  她把她拉起來。
  月枚自己開車,那是一輛銀灰色鮮紅皮椅的敞篷跑車,她用一方絲巾裹著頭,架墨鏡,紅燈前停車,別的司機目不轉睛那樣看著她,垂涎欲滴。
  月枚就是那樣一個豔女。
  車子朝山上另一個方向轉去。
  “到什麽地方?”
  月枚回答:“大學。”
  福在十分沉重的心情也忍不住好奇:“學府?”
  “你小覷我。”
  “我隻是猜不到你在大學裏有朋友。”
  “不止是朋友,且是好朋友呢,一個有文化、有生活情趣、活生生的男人。”
  福在不出聲。
  月枚深不可測,她到底想說什麽,想做何事?
  車子停好,她說:“跟我來。”
  經過古色古香的大學走廊,她找到一間演講廳,推門進去,悄悄走到後排,坐下。
  月枚用尾指朝前指一指。
  隻見一個年輕男子站在講台前用英語朗誦詩篇。
  他高大英俊,一頭卷發,白襯衫半透明地貼在健美的身軀上,前排女學生如癡如醉般凝視他。
  那首詩是這樣的:“假使我說我不在等待又如何?
  假使我衝破肉欲之閘,通過、逃逸到你身邊?
  假使這凡人不顧一切,想看到底會有什麽傷害,而涉入自由?”
  他的聲音充滿情感,抑揚頓挫,漸漸低沉,終於,他合上詩篇,“各位同學,埃默莉狄堅遜的詩《失去的珍寶》。”
  那些小女生迷醉地大力鼓掌。
  下課鈴響了。
  月枚說:“我們到他宿舍去。”
  福在即使心事重重,也詫異地說不出話來,這是月枚的朋友?
  隻見他倆眼神接觸,福在這才明白什麽叫做如膠似漆,兩人雙瞳中有不可抑製的情欲。
  福在發愣,那麽,老實人周子文呢?
  他又怎麽辦?
  這時,月枚已經拉著她走出去。
  她急促奔入一條小徑,穿這極細高跟鞋的她不顧一切跑向員工宿舍,閃避兩旁樹枝,一不小心,被薔薇刺割破手臂,她隻哼了一聲。
  找到一間宿舍,她推門進去。
  福在跟得氣喘。
  就在這時,有人一手拉住月枚,月枚拗著腰轉身笑,那人緊緊摟住她的小腰身。
  一眼看到她手臂沁血,他低頭幫她啜幹。
  嗬,他們是熱戀中的情人,旁若無人。
  不知怎樣,知道了月枚這個秘密,福在覺得非常尷尬,她別轉麵孔。
  周子文對月枚那樣好……
  能醫不自醫
  她想退出小小宿舍,月枚叫住她。
  “福頭,我給你介紹,這是我朋友桑原,日文讀庫華巴拉。”
  福在看著這高大英俊,一頭黑卷發的男子,他正看著客人笑呢,原來是日本人,他的雙臂,一直沒有離開過月枚的腰圍。
  福在定一定神,“我還有事要做,我先走一步。”
  月枚隨即說:“福在,我們一起吃晚飯。”
  “不,我不便留下。”
  月枚聳聳肩,“桑原,今晚你要寂寞了。”
  這樣精明的女子也會有糊塗的時候:這桑原會得寂寞?
  月枚笑著拉起福在的手,“我們告辭了。”
  福在鬆口氣。
  桑原一直笑著,送她倆到門口。
  回家途上月枚興奮地問:“你怎樣看桑原?”
  福在反問:“你如何認識他?”
  “你別理這些細節,他可是一個有學識的人:劍橋聖三一畢業,職業高尚。”
  “他知道你有丈夫嗎?”
  月枚咕咕笑,“這有什麽好瞞,一甩掉老周,我們就結婚。”
  福在嗤一聲笑出來。
  那間員工宿舍頂多隻有數百平方尺大,設備簡陋,月枚怎麽會住得慣。
  月枚並無謀生技能,要了人就失卻一切生活享受,她願意嗎?
  啊,福在吃驚,看別人的問題,她竟這樣精明透徹,能醫者不自醫。
  福在黯然。
  “你笑什麽?”
  福在坦白,“月枚,你傭人司機一大堆,一雙手用來幫自己洗臉,這年輕風流的日本人隻適合做男友,你說是不是。”
  “講起別人,你倒也老三老四。”
  福在自嘲:“可不是。”
  月枚忽然說:“要是我手上有錢呢?”
  福在一怔,“你帶頭離婚,還好意思開口要贍養費?”
  月枚似笑非笑,“誰說離婚?”
  福在心頭一凜。
  “像你,不久即時可以收取一筆保險金了嗎?”
  福在別轉頭去不出聲。
  “你說,桑原會不會一輩子對我死心塌地?”
  福在喃喃自語:“一輩子。”
  “是呀。”
  “一輩子是很長的歲月,你會覺得煩膩。”
  都是奇女子
  月枚笑:“我有一個女友說:當年如果可以得到那個人,願意短命十年,今日再見那人,給她添十年壽也不願。”
  福在歎口氣,“你那些朋友,都是些什麽人?”
  月枚笑了,“福在,連你在內,都是奇女子,福在,所有活下來的女人都是奇女子。”
  “誰說的,有些女子很年輕就結婚生子,一生在家中其樂融融。”
  月枚大笑,“那才奇上加奇,我有一個阿姨,分享丈夫第一份薪水到退休最後一份薪水,你說這是否通天徹底的能耐?我更加五體投地。”
  “說不過你。”
  月枚仰起頭,哈哈哈,莫名其妙暢快地笑起來。
  福在對她說:“周先生是好人,你千萬別傷害他。”
  “世上沒有壞人,隻是環境逼人,可是這樣?”
  福在歎一口氣。
  第二天,她到保險公司去。
  那相熟的經紀出來見她。
  他攤開所有文件待客戶簽署,忽然躊躇片刻,終於忍不住說:“真巧是不是,邵太太。”
  福在抬起頭。
  “邵先生去世前正打算把存款提出,結束戶口。”
  福在淡淡說:“是你勸他繼續供款的呀。”
  “是,我是那樣建議。”
  “我立刻開了一張支票給你,記得嗎?”
  “一點不錯,公司因此需賠出三百萬。”
  福在把文件推到他麵前。
  她沒想到自己手法語氣竟這樣老練。
  “可是,那天我沒見到邵先生。”
  福在不去理他。
  “之後,我也沒再見到邵先生。”
  福在仍然不出聲。
  “死亡證上填寫的死因是意外,真是意外,抑或自殺?”
  福在看著他,“我不能回答你的問題。”
  “邵太太,這事真巧可是?”
  福在提醒他:“文件都已簽署妥當。”
  “本公司會盡快把款項交到你手中。”
  “勞駕你了。”
  福在已經站起來。
  “警方會繼續追查。”
  福在已推門而出。
  那小個子經紀心有不甘。
  福在冷笑一聲,忽然,她在櫥窗玻璃上看到自己的反映:皺著眉頭、歪著嘴,好醜!她打了一個冷顫,這是王福在?不,不,她落下淚來。
  甲之熊掌,乙之砒霜
  周誌文取過音樂,進廚房播放。
  連他自己都覺得奇怪:怎麽不渴睡了?以前,他一踏入家門,就累得眼皮都抬不起來,倒在椅子、沙發、地上都睡得著,今日,倒是精神奕奕。
  輕輕的小提琴音樂播出來。
  福在與女傭正在切肉碎做獅子頭。
  女傭詫異:“真像一個女孩在嗚咽哭泣。”
  福在說:“很有趣的樂章,小提琴真似人聲。”
  周子文說:“我們的二胡也像。”
  福在輕輕說:“可是二胡樂章往往充滿家仇國恨,萬分緣份,小提琴聲不過似一個少女,覺得男朋友虧待了她而嗚咽。”
  周子文佩服得五體投地。
  他訕訕地不願離開廚房,故此問:“為什麽不用攪碎機?”
  女傭答:“用機器攪碎,肉質味道不一樣。”
  “啊。”
  他再也沒有留下原因,隻得回書房去。
  廚房裏,女傭說:“這間屋子裏,少了兩個孩子,王小姐說可是?”
  福在不便發表意見,隻是說:“近日菜市場一定很擠。”
  女傭一側頭,“咦,他們回來了。”
  司機愉快地挽著兩大籃菜蔬水果進廚房。
  臨時管家
  這間冷清的屋子忽然熱鬧起來。
  司機說:“我還得到辦館(不知道辦館是什麽意思)取酒,周先生又叫我買花。”
  女傭哎呀一聲:“那套酒杯得洗一洗。”
  另一個說:“快動手吧。”
  個人又低頭幹活。
  黃昏,福在做了一個雜錦炒飯大家吃。
  沒想到周子文沒出去,他也來湊興吃飯,下人都站起來。
  他連忙說:“坐,坐。”
  女傭立刻盛出一碗肉骨菜湯給他。
  周子文喝的清底,又速速吃光炒飯。
  他笑笑:“各位慢用。”
  女傭看著他背影,感喟地說:“周先生是個好人。”
  仿佛下一句是:周太太就差遠了。
  司機瞪她一眼,她立即噤聲。
  福在微笑說:“大家休息吧,明朝八時半開工。”
  她像做了臨時管家。
  司機問:“王小姐,我該買什麽花?”
  福在想一想:“蘭花吧,既美觀又無香味。”
  女傭好奇:“為什麽不要香味?”
  “那就不會與酒香肉香混淆啊。”
  “是是是”
  那天晚上,福在後悔了。
  為什麽要自告奮勇做那麽多,又為何發表那麽多意見?
  過去一個月都沒有像今天講那麽多話。
  她深深歎口氣。
  深夜,她做夢了。
  心裏知道一定會這樣。
  一早就知道會有這樣的噩夢。
  夢中的她還很年輕,坐在一間空屋裏,依稀似她婚後第一個家。
  有人推門進來。
  那是邵南,一身血,頭頂爛掉一半,像壓爛番茄,可是,福在卻不覺害怕,她冷冷看著他。
  夢中的邵南卻沒有為難福在,他隻是不住詛咒環境社會:“那些過時的老牌夥計日日說些老生常談,早該淘汰,公司有眼無珠,盲目重用,救救蠢人,可憐客戶,天佑這個城市,萬人同悲。”
  邵南這些似通非通的陳腔濫調她已聽了好幾年,耳朵生繭,她想說:“你已經死了長遠了,你息息吧。”
  可是邵南沒等她開口已經離去。
  一定是到酒吧消遣,說不定醉醺醺帶一個女伴回家溫存,渾忘現實殘酷。
  福在隻覺得心身無比空洞。
  她在這時驚醒。
  是月枚的尖叫聲。
  福在這才想起,她孤零零在周家作客。
  “我去什麽地方不管你事。”
  周子文的聲音比較低,聽不清楚。
  “什麽,分手?”
  掛名夫妻
  福在在床上抱膝而坐,決定假裝聽不見。
  “你想打發我?沒那麽容易。”
  福在嚇一跳,不禁歎息。
  月枚住在豪華住宅久了,與外邊脫節,舊友王福在的慘淡遭遇並沒有帶來警惕,她仍然肆意而為。
  “拿錢出來。”
  摔破玻璃的聲音。
  “房子、車子、首飾,全歸我,每月生活費用,還有,我的零用,一整筆安家費……”
  李月枚像隻鐵算盤。
  周子文好似把自己已關進房間裏,他不出一聲。
  因為沒有對手,月枚過一會也就靜下來。
  這時,天際已露出魚肚白。
  她問他要錢,他一時還不願拿出來,這種情形不知已經膠著了多久,掛名夫妻。
  福在起來梳洗。
  她看到鏡子裏去,忽然想起零星的兩句詞:不辭鏡裏朱顏瘦,每到花前常病酒,寫得這樣惆悵,一定是柳永吧。
  福在摸摸自己麵孔,已不是十八廿十了,眼角縫針的疤痕拆了線仍然相當明顯。
  不多久之前,她也有充滿憧憬的眼睛,雪白細潔皮膚,可惜都禁不起生活折磨。
  廚房裏還有工作要做呢。
  福在下樓去,沒想到兩個女傭比她更早,已把報紙及早餐給她準備妥當。
  福在微笑道謝,坐下來享受一個安靜早餐。
  女傭推開了長窗,鳥語花香,通統湧進來,嗬,能在這屋子裏住一輩子就好了。
  福在忽然麵紅耳赤,怎麽會有如此非分之想,她深深汗顏。
  忙了整個上午,菜式已做得七七八八。
  福在檢查飯桌餐具杯子,酒都冷藏起來,花放在適當位置,水果擱在大水晶盤子裏。
  周子文下樓看到這樣井井有條,感激到心裏去。
  福在說:“好似少了一道甜品。”
  “都是男客,他們不嗜甜。”
  “全男班?”
  “我沒同你說?全是分銷商及他們的推廣人員。”
  福在點點頭。
  這時,月枚在樓上叫她。
  福在看周子文一眼,跑上樓去。
  隻見月枚在房內收拾細軟。
  “你幹什麽?”
  “我到桑原哪裏去。”
  福在連忙關上門,拉著她坐下,“不可。”
  月枚攤攤手,“耽不下去了。”
  她打開小小報現象,把珠寶取出,盒子通統棄掉,用一條絲巾,把一大堆紅綠白寶石戒指項鏈耳環全包起來,塞進手袋。
  “月枚,凡事想清楚再說。”
  報恩時刻
  月枚不出聲,雙臂抱在胸前踱步。
  “當心丟掉珠寶。”
  “這些首飾全部經過登記,一旦有人轉售,任何珠寶店的電腦記錄即時顯示,難以脫手。”
  “誰如此細心?”福在訝異。
  “周子文,還有水,”月枚恨恨,“你說這個人多工心計。”
  福在說:“廚房的羊肉快要烤焦,我得下樓看看,你且別發脾氣。”
  “福頭,你要幫我。”
  “你說什麽?”
  月枚露出雪白牙齒,“在羊肉裏下一把砒霜,毒死他。”
  福在遍體生寒,呆呆看著月枚。
  月枚的聲音輕輕,但充滿恨意:“記得嗎,我幫你,你幫我。”
  福在手足不能動彈。
  “我幫你除掉一害,你也要幫我,時候到了。”
  福在鼓起勇氣,先吸進一口氣,“月枚,周子文不是壞人。”
  “你又來了,福頭,你眼光一向欠佳,周子文不是你想象中的那個人。”
  月枚笑出聲來,口桀口桀口桀(左右結構,不知怎麽念),像隻豺狼,明明是美人,笑聲卻如此詭異。
  “福頭,這已是你報恩的時刻。”
  福在忽然落淚。
  月枚的手搭到福在肩上,“但是,我不會要求你用毒藥,鑒證科一下就知道是謀殺。”
  她走近福在。
  “記得嗎?有動機的,叫做謀殺,沒有動機,是誤殺,如果什麽證據都沒有,那就是意外了。”
  這時,傭人來敲門,在門外說:“王小姐,肉都煮熟了。”
  月枚把珠寶放回小型保險箱。
  她撇下行李,隻取過手袋,“我出去尋歡作樂,明早才同你談談計劃。”
  福在追上去,“月枚,你不能走。”
  “為什麽?”
  “今晚有客人來吃飯。”
  月枚忽然伸手去摸福在麵孔,“開頭以為你深沉,原來你隻是蠢。”
  她頭也不回地走了。
  那輛開篷車呼嘯而去。
  福在頹然回到廚房。
  她低頭準備今晚的試菜會。
  周子文進來喚她一聲,她嚇得跳起來。
  他道歉:“對不起對不起。”
  立刻退出去。
  福在長長籲出一口氣。
  五時多,客人已經陸續來到。
  周子文立刻說:“那麽,以後請謹慎。”
  福在不出聲。
  周子文歎口氣,“你與月玫不同,你需要有人保護你。”
  福在心頭一暖,像街頭流浪兒忽然得到一件寒衣,一碗熱飯。
  “你放心在這裏住下去。悶的話,可到我公司走走,辦公司工夫你件件皆精,一定有適當差使。”
  福在哽咽。
  周遲疑一下,“福在,你如此憂愁,是因為感情不如意吧。”
  福在回答:“我是寡婦。”
  “啊。”
  福在無奈。
  “你要努力將來。”
  福在低下頭說聲是。
  “你沒有親友嗎?”
  福在苦笑,“孤兒寡婦,何來親戚。”
  周子文感歎:“這個城市,人情愈發涼薄,際遇稍差,便遭人踐踏:不但冷落你,還口口聲聲說找不到你。”
  他真是明白人。
  福在樂意親近他。
  “我有事出門三兩天,這次與行家去中東一帶,那邊戰亂後極需要糧食,凍肉該有銷路。”
  “當心。”
  周子文笑了,“商賈是最奇怪的一種人,刀頭上賺銀子,利之所在,什麽樣的險峻環境都會去鑽營,怪不得傳統華人最看不起我們:士農工商,商人排最後。”
  福在忽然說:“那麽,人人琴棋書畫,每個月一大堆帳單,又由誰來付呢?”
  周子文很高興,“福在你真是個明白人。”
  這時,司機進來催:“周先生,時間不早了。”
  福在連忙說:“順風。”
  他點點頭出門去。
  福在看著他忙碌的背影,倘若碰到周子文的是她而不是月玫,生活一定很幸福吧,她在家等他出差回來,做家常菜給他吃,幫他處理業務,招呼朋友……
  但她不是月玫,她沒有月玫那麽幸運。
  福在並無非分之想。
  不多久,月玫就回來,“他走了?”像捉迷藏得勝似,笑嘻嘻地問。
  “月玫,你若不再愛他,大可離婚,像所有怨偶一般,簽字,分手。”
  月玫坐下來,脫去高跟鞋,叫人斟一杯冰水,也不喝,隻是把杯子放臉頰上打轉。
  “你為什麽不與邵南離婚?”
  “他不肯放過我。”
  “周子文也不放——他不放錢出來。”
  “你要他所有的財產?”
  “不然,怎麽夠花?”
  “月玫,這是不對的。”
  月玫並不生氣,“福在,我有我的環境需要應付,你的錯也許是我的對。”
  福在那裏說得過她。
  月玫哼一聲,“到中東?最好冷槍一響,別回來了,多省事。”
  福在忍不住說“你黑心。”
  月玫像是聽到最好笑的話,仰頭桀桀笑起來。
  “福在,換衣服,今晚我們一起吃飯。”
  “我不去。”
  “哪輪到你使性子,”月玫惱怒,“當心我趕你出街。”
  福在氣極,“我立刻走。”
  “你這人又蠢又倔。”
  “本來就是。”
  “福頭,我這就去警署告發你,同歸於盡。”
  福在渾身發抖,“我並無犯法。”
  “是你支使我殺人。”
  “我沒有做過那樣的事!”
  月玫忽然伸手揪住她頭發,“難怪邵南那樣討厭你。”
  這時,福在反而鎮定下來,她撬開月玫的手指,“月玫,你喝醉了。”
  月玫一呆,她乘機收蓬,“你說得對,我醉了。
  她上樓去。
  福在鬆一口氣。
  傍晚,李月玫換了晚裝赴約,看到福在在玄關等她。
  “咦。”
  福在輕輕問:“不是說出去吃飯嗎?”
  不知怎地,月玫哭了。
  “你明白嗎?福在,你明白嗎?”她一邊搖她的手。
  福在冷靜回答:“我們吃法國菜吧。”
  桑原在那裏等她們。
  他與月玫旁若無人般相擁親吻。
  兩個人都不停喝酒,像是很需要壯膽子似。
  桑原輕輕說:“有足夠錢的話,可到巴黎左岸居住。”
  月玫所:“你們日本人奇怪,巴黎有什麽好,像個大雜貨攤,依我說,到加拿大小鎮隱居。”
  “太靜了。”
  錢每到手,已經爭起來。
  這時,有一個漂亮少女同桑原打招呼。
  月玫立刻問:“誰?”
  桑原聳肩,“某個學生。”
  “叫什麽名字?”
  “不記得了,我班上有八十多名學生,大半數是女生,仿佛叫瑪麗吧。”
  “很漂亮。”
  桑原答:“有比她更美的。”
  話還沒說完,又有另一個女生走過來,索性蹲下,近距離貼著桑原細語。
  那女孩也似月玫般喜歡吹火般嘟起嘴唇,她皮膚光潔,像發出一層晶光,全是因為年輕的緣故,胸隆腰細,小腹平坦,煞是好看。
  怪不得那些中老年男子都喜歡少女,連福在都覺得她們養眼。
  可是月玫已經十分不耐煩,她說:“我們換個地方,這裏人頭太雜。”
  他們搬到貴賓廳裏坐。
  三個人都胃口欠佳。
  桑原當然不是老實人,他仍然談笑風生,但是,目光不與月玫接觸,反而在福在身上兜轉。
  月玫接到一個電話,收得不好,她走到外邊去聽。
  桑原對福在說:“你與月玫性情完全相反,兩人如何做朋友?”
  福在答:“我是老木頭,她是蔓藤玫瑰,去到那裏是那裏。”
  桑原微笑,“照我看,她是一列將要脫軌的火車。”
  福在一怔。
  這時月玫回來了,“說什麽?”
  “稱讚你呢。”
  月玫坐到他身邊去,“誰要你讚。”
  一整晚氣氛都不安。
  月玫說:“我們到美國結婚。”
  桑原說:“周太太,你已經結了婚,法律上,你必須先離婚,然後再婚。”
  “那我們再婚。”
  “少胡鬧。”
  福在一聽結婚兩字嚇得發抖,一朝被蛇咬,終身怕繩索。不知月玫為什麽老是想結了又結。
  她喝著悶酒不出聲。
  “離婚後你一定要與我結婚,不然——”
  “不然怎樣?”
  “殺死你,”月玫嘻嘻笑,“切成一塊塊,丟進太平洋,你是外國人,在此無親無故,誰管你。”
  他倆打情罵俏,取材可怕。
  不料月玫與桑原愈說愈興奮。
  桑原說:“我力氣比你大,一動手,掐死你。”
  他們認真起來,月玫雙眼水汪汪,“要做得不像他殺才好。”
  “灌醉你,把你推進浴缸溺斃。”
  月玫不甘示弱,“你愛潛泳,在水裏你會意外迷失方向沉下海底。”
  “你從樓梯頂滾下折斷頸骨。”
  “你——”
  福在實在忍不住:“先生,小姐。”
  他倆哈哈大笑。
  桑原說:“福在害怕。”
  月玫答:“別小覷她。”
  “家父自幼教我,看低女人,足以致命。”
  吃完了飯,月玫與桑原像二人三足般纏在一起往另外一個方向離去。
  福在喝多了,想吹風,不料腳步一個踉蹌,跌在地上,雙膝擦破流血。
  已經遍體鱗傷,還得雪上加霜。
  這時,有一雙強有力的手臂扶她起來。
  福在連忙道謝。
  那人截住一部街車扶她上車,福在這時抬起頭來,發覺他是熟人。
  那人是保險公司調查員劉少波。
  那年輕人一言不發,見福在坐穩,替她關上車門,默默看著車子離去。
  福在已經豁出去了,她捂著疼痛的膝頭,這人不似來害她的,是禍,也躲不過,她的前途反正已經漆黑。
  一連三天,月玫都沒有回家。
  傭人有事,開始請示福在,她似成為周宅管家。
  月玫一定是與桑原在一起。
  終於,月玫出現了,她的皮膚,頭發,指甲,都變得幹枯粗糙,一進門便吩咐傭人叫美容師到家服務。
  月玫嘴角潰爛,舌頭上有紫血泡。
  福在暗暗吃驚。
  月玫喝著蜜水,手臂上一搭搭瘀青,可是她不覺痛癢,反而咕咕笑。
  福在忽然明白了,“月玫,你與桑原用毒品。”
  月玫點頭。
  “月玫,不可。”
  “你懂什麽。”
  “月玫——”
  “這幾天我快樂似神仙。” 她打一個哈欠。
  “月玫,這日本人原不是好東西。”
  月玫笑,“好人,壞人,王福頭的世界隻分兩種人,不是好人,就是壞人。”
  她上樓去了。
  福在一個人扼腕歎息。
  同情擔心月玫?不不,不如為自己發愁。
  福在收拾行李,月玫卻在房門口出現。
  “現在不能走,做完那件事才放你。”
  福在索性說:“你講吧,怎麽做。”
  月玫想一想:“照原定計劃,他生日,你請客,灌醉他,把他哄上車子,坐在駕駛位旁邊,其餘的,有我。”
  福在看著月玫,“這件事之後,我與你再也沒有糾葛。”
  月玫答:“從此我不認識你,你也不再認得我。”
  “好的。”
  月玫與福在擊掌。
  月玫取出一疊鈔票給福在。
  “不要。”福在厭惡地縮開。
  “別倔強,你的鞋底都磨穿了。”
  月玫撇下鈔票。
  傭人在門外說:“太太,按摩師等你呢。”
  月玫出去了,福在看著腳上鞋子發呆。
  廉價鞋一穿即壞,款式顏色都簡陋抄襲,月玫一眼看穿。
  對她來說,單純的王福在就像透明一般。
  稍後女傭捧來幾隻鞋盒子,“王小姐,太太請你試穿。”
  全是名牌原封不動新鞋,原來月玫與福在同樣穿六號鞋。
  她倆一直有若幹共同點。
  福在一聲不響。
  過一日,周子文做成功生意返來,情緒很好。
  他簽妥好幾筆合同,與同事飲宴慶祝。
  月玫懶得理會,藉詞避開,並不參與。
  深夜他回來,看到福在站在露台,他敲敲玻璃窗。
  福在轉過頭來,“下月一號,是你生日?”
  周子文詫異,“你怎麽知道?”
  “月玫告訴我。”
  他感歎:“三十八足歲了。”
  才三十八?周子文看上去似四十八。
  他比真是年齡老成得多。
  “我比月玫大一截,所以格格不入。”
  福在微笑說:“我從前工作的地方,像你這樣年紀的男子還自以為精壯,正在為升職及追求女同事煩惱呢。”
  他坐下來,“福在你與月玫完全不同。”
  福在雙臂抱在胸前,感慨地說:“她自小是個美人。”
  周子文挑了別的題目:“這次到中東,隻見滿目瘡痍,民不聊生,回到家裏,連冷熱水都覺感恩。”
  “啊。”
  “因此把小小不如意都丟在腦後。”
  福在點頭,“有智慧的人才會這麽想。”
  周子文忽然說:“福在,你在我身上仿佛看到許多好處。”
  “因為你是一個有大量優點的人。”
  “不敢當。”
  福在數出來:“勤工,負責,愛家,愛妻,對朋友也忠誠,你是上等人。”
  周子文笑了,“哪有你說得那麽好。”
  福在看著他曬成紫棕的臉皮,鼓起勇氣說:“你生日那一天,我想做幾個菜請你。”
  周子文喜出望外:“太好了, 我十分盼望吃家常菜。”
  “你喜歡吃什麽, 我可以立刻學做。”
  “每種菜式都受歡迎。”
  他絕不挑剔,這也是好處。
  第二天,月玫嘭一聲推開福在房門,喜孜孜問:“約好了?”
  福在點頭。
  “沒想到你行動迅速,這才是當年勤工好學的王福在呀。”
  福在啼笑皆非。
  她把收拾好的小小行李箱拎到門背後。
  月玫拉住她的手,“不要走,我,桑原,你,三個人一起住這間屋子。”
  太無恥了,竟有這樣想法。
  福在知道她眼睛裏有憤怒不滿,故此不想正視月玫。
  “福在,你打算走到什麽地方去?”
  “不知道。”
  “一個像你這樣的女子,無依無靠,拋在外頭,豈不危險。”
  福在喃喃自語:“一個像我這樣的女子。”
  “福頭,你真的要走,我幫你租房子。”
  “不,你已經幫得我足夠。”
  月玫像是沒聽懂這話,不以為忤,反而笑說:“現在可沒人毆打虐待你了。”
  說得也是。
  月玫跟著揶揄福在:“此刻你大可做仁人君子了。”
  福在忍不住問:“你跟那桑原,會得長久嗎?”
  月玫一怔,站起來,吸一口氣,緩緩背過身子。
  “你不說,我也明白。”
  福在說:“我還以為你不知道。”
  “能夠快活多久就多久。”
  “你看得開就好。”
  月玫嘴硬,“為什麽看不開,你也見到,那班女學生對他垂涎欲滴。”
  形容得真好。
  福在說:“既然如此,維持偷情現狀,又有什麽不好?”
  月玫趨近福在,自齒縫裏迸出嘶聲:“我看見他就討厭,他的手碰到我,我會發抖。”
  她汲(應該是足字旁)著高跟拖鞋出去。
  福在用雙手掩著臉。
  幫凶,她是幫凶。
  王福在與李月玫手拉手,一起走進黑暗的隧道裏。
  福在默默安排菜式。
  她聽見月玫對傭人說:“你們都放假吧。”
  仆人聽見假期二字,都興高采烈。
  月玫又對周子文說:“我們三個人一起吃頓家常菜。”
  周子文開心說:“我準晚上七時回來。”
  福在雙眼憔悴無神,獨自站在露台,看到藍天白雲裏去。
  月玫叫她:“有話同你說。”
  她先給福在一份文件,“今晨到亞美保險公司把我保險單上受益人名字換上王福在。”
  福在一怔,“為什麽?”
  “我亦無親無故。”
  “周子文呢?”
  月玫冷笑:“他不會比我活得久吧。”
  “還有你的好情人。”
  月玫抬起頭:“我跟他,也是肉身緣分,肉身不在了,也就不必惦念了。”
  福在沒想到她想得那麽透徹,不禁惻然。
  “我有什麽三長兩短,你是受益人。”
  月玫收好文件,取出一盒藥丸,放在福在手中。
  她嘻嘻笑起來,撮起嘴唇,像是不知要親吻什麽人。
  “放兩顆進酒杯,無色無嗅無味,這是男生專門用來迷暈女友用的GHB,勝在當事人第二天一絲記憶也無。”
  不知什麽令月玫暢快,她仰起頭哈哈大笑,似花枝亂顫,一雙吊墜耳環像打秋千般兩邊晃動。
  “記住,八點半下藥。”
  福在一驚:“你不打算在場?”
  月玫把嘴巴趨到福在耳邊,嗬氣似,輕輕說:“九點鍾,你把全屋燈開亮,我自然出現。”
  “我打電話給你好了。”
  “警方有辦法追查到所有無線電話來源。”
  “我呢?我怎麽辦?”
  月玫故意掩著嘴,表示訝異,“真是,你怎麽辦?”
  福在看著她不出聲。
  “放心,我屆時自然替你安排時間證人。”
  她用手攏一攏頭發,打個嗬欠,出去了。
  周子文生日那天,福在在廚房忙個不休。
  女傭們昨午已經休假,司機卻仍然當值,買來鮮花水果。
  他查看一本小冊子,然後對福在說:“下午五點我要送太太出去打牌。”
  這個司機工作負責,每日都把出差時間次數及來回地點記在小冊中。
  司機躊躇:“周先生生日,太太不在家吃飯?”
  福在不知說什麽才好。
  司機也識趣地出去。
  福在駕輕就熟地做了三菜一湯加一個甜品。
  她的神經愈繃愈緊,全身肌肉發痛,四肢僵硬似機械人。
  五時許,月玫離家外出。
  寬大的周宅,隻剩下福在一人。
  黃昏,淅淅下起小雨。
  七時正,周子文由公司車送返家中。
  一進門,隻看見福在一人,不禁失望。
  “月玫又出去了?”
  “她稍後回來,你坐下喝杯茶。”
  周子文卻自斟一杯威士忌加冰,“不等她了,我肚子餓,今日特地不吃下午茶等著一頓。”
  福在笑起來,捧出菜式。
  “嗬,色香味齊全。”
  其中一味雜錦蔬菜,的確下了心思。
  周子文一邊脫鬆領帶脫外套一邊用筷子夾了菜送進嘴裏。
  福在神經漸漸鬆弛。
  “當心燙。”她提醒。
  他雪雪吹氣響:“不怕不怕。”
  福在笑了。
  周子文坐下,也不說話,豪爽地大塊朵頤,他吃得那麽暢快,菜汁自嘴角滴下也不自覺,呼嚕嚕扒了三碗飯。
  這個男人,光是看他吃飯,就會喜歡他。
  吃飽後他主動到廚房去切水果。
  福在取過一顆藥丸,放進他酒杯裏。
  藥丸迅速溶化,絲毫痕跡也無。
  福在看了心驚,不禁用手掩住胸口。
  片刻周子文捧著水果出來,“今日傭人全體放假?”
  福在回過神來,“我不知道。”
  “真是,怎麽問起你來。”
  福在陪笑,“沒關係。”
  她臉上的肌肉又漸漸繃緊。
  “你隻吃了一點點,那麽,多用點水果。”
  福在點頭。
  “月玫可是去了打牌?”
  福在不知怎樣回答。
  他取過酒杯,“福在,我們到書房說話,桌子待傭人回來才收拾吧。”
  福在答:“飯菜攤著欠衛生,我略為整理一下。”
  “我幫你。”
  “你會家務?”
  “當年做留學生,我在唐人街餐館裏做過暑期工,磨著大師傅教做燒肉叉燒。”
  福在說:“那段生活一定很有趣。”
  “很吃苦。”
  福在忽然說:“生活總是折磨人。”
  他們到書房,周子文又斟一杯威士忌加冰,他能吃也能喝。
  他歎口氣,“你看得見,我與月玫的關係,已經失救。”
  福在沉默。
  這是真的,旁人也無謂虛偽的問:能否再盡一點力,或是:去找心理醫生談一談。
  “一直以來,我剛愎自用,不肯答允月玫分手條件,今日想來,十分過分。”
  她要求什麽?
  “月玫要求分我財產一半。”
  啊。
  “她要現款,我一時調不出來,於是說了一個略低的數目,她不答應,於是拖到今日,也許還想她回心轉意,現在知道,是沒有可能的事了。”
  他拉開抽屜,取出一疊照片。
  周子文指著相片中的人說:“這人,叫桑原,是一個日本人。”
  他全知道了,福在睜大雙眼,他還知道什麽?
  “英俊,高大,年輕,會得體貼女人,他正是月玫喜歡的那種類型。”
  照片裏全是月玫與桑原親熱情況,說也奇怪,因為他倆長相俊美,看上去似一部電影的劇照,並不覺猥瑣。
  周子文說:“福在,你不覺詫異,你一早知道?”
  福在點頭。
  “所以,你同情我?”
  福在忽然說:“大丈夫何患無妻。”
  他點點頭,“我已決定答應月玫條件,我同意離婚,今日是我三十八歲生日,我還有下半生要過,恢複自由身對我有益。”
  終於想穿了,福在代他高興。
  她今夜的任務呢,福在額角冒出汗來。
  周子文又歎口氣,“我如釋重負。”
  他好像覺得疲倦靠到長沙發上。
  他對福在說:“自小我長得醜——”
  福在歉意之極,“不,須眉男子,自有氣度。”
  “福在,你確是溫婉,唉,你說,自始至終,月玫究竟有沒有愛過我?”
  周子文十分唏噓,她轉過頭去,發覺周子文已經昏睡。
  福在看看時間,恰恰九點半。
  照計劃,福在應當開亮周宅全屋所有的燈,示意月玫她已完成任務。
  從此,福在不欠月玫人情,她可以立刻離開周宅。
  月玫打算做些什麽與她無關。
  月玫怎樣尋找時間證人,也與她無關。
  她的責任已經完成。
  但是,福在卻沒有開亮電燈。
  相反,她把所有的燈都關掉。
  接著,把那疊照片收回抽屜裏。
  屋裏漆黑,屋外陰雨。
  周子文在書房長沙發上憩睡,福在回到偏廳靜坐。
  月玫看中她的懦弱,月玫看錯她了。
  十時正,有人敲門。
  福在坦然無懼地去開門。
  門外站著司機,他說:“王小姐,太太說約了你打牌。”
  嗬,這時月玫替她安排的時間證人。
  她這時如果離開現場,以後什麽事都與她無關。
  但福在卻這樣回答:“請告訴太太,我有點不舒服,會提早休息,不出去了。”
  “啊,可需要請醫生?”
  “不必。”
  盡忠的司機忽然問一句:“周先生可是在家?”
  福在說:“周先生在書房裏睡著了,你來看。”
  司機十分關心這個東家,他走到書房門口張望,正好聽到衣著整齊的周子文扯起鼻鼾。
  他掩上門,“王小姐,那我同太太說你不打牌了。”
  司機離去之後,福在坐在偏廳守候到天亮。
  月玫回來了。
  她怒不可遏,一進門,看到福在,便揮手給她一個耳光。
  福在直摔出去,耳朵嗡嗡響,麵孔麻辣。
  “周子文在什麽地方?”
  福在不出聲,她掩著麵孔,嘴角淌血。
  月玫在書房看到丈夫,他仍然熟睡。
  她把他拖到地上,用力踢他。
  福在奔過去奮力按住月玫。
  “他已答應給你一半財產與你分手。”
  月玫猙獰到極點,“一半,誰要一半?我要全部。”
  她舉起椅子向地上的周子文打去,被福在扯住,兩人正掙紮,傭人回來了。
  “太太,王小姐。”
  她們趕來調停。
  月玫恨恨對福在說:“我必不放過你。”
  福在卻鬆口氣。
  她拎起準備妥當的簡單行李,離開周宅。
  雨沒有停,反而下得更急了, 落在福在頭上,叫她醒覺。這時,月玫卻追了上來。
  “福頭,別走。”
  福在搖頭,“你去報警吧。”
  “福在,我們再作商量。”
  “與周子文和平分手是最佳辦法。”
  “你要到哪裏去?”
  “這麽大一個人,相信不會倒斃街頭。”
  正拉扯,雨中有第三人出現。
  “你們吵什麽?”
  是周子文,他終於醒了。
  他驚異之極,月玫怎麽會與福在爭吵?她倆情同姐妹,況且,月玫隻信福在一人。
  月玫一見丈夫醒來,轉機真快,她即使嘟起嘴說:“我罵她灌醉你。”
  一手搶過福在的行李,咚咚咚跑上樓去。
  周子文信以為真,十分尷尬,“我怎麽醉若爛泥,真不好意思。”
  福在僵在門口,進退兩難。
  她深深吸口氣,正在這時,月玫高舉她的手提電話奔下來,“福頭,福頭,保險金發出來了。”
  福在一個箭步上前,搶過電話,“喂,是,我是王福在,我馬上來。”
  月玫握住她的手。
  周子文見她倆一下子又和好如初,誤會冰釋,不禁搖頭,親姐妹也不會像她們這樣親密。
  他同月玫說:“我有話同你講。”
  福在連忙請司機送她到保險公司。
  她一進門便看見劉少波,她沒有同他打招呼。
  福在向秘書說明來意。秘書一早已準備妥當,攤開文件,著她簽署。
  支票終於交到她手中。
  福在發覺雙手微微顫抖。
  她把支票收好,打算立刻到銀行存入,並且即時著手找小公寓搬離周家。
  走到門口,劉少波說:“王小姐,我送你。”
  福在冷淡地說:“不用客氣。”
  “王小姐住在朋友家中?他們好像姓周。”
  電梯門打開,他陪福在下樓。
  福在對這個調查員毫無好感,維持緘默。
  “周太太在我們處也有戶口。”
  福在低下頭看鞋尖。
  好不容易電梯門打開,福在頭也不回地急急拋出去。
  她立刻聯絡房屋經紀,說出她心目中房租上限,經紀帶著她在中級高層住宅區看了整個上午,走得腿酸,仍然不能決定。
  經紀陪她在茶餐廳坐下,微微笑,“王小姐,因價就貨,你說是不是。”
  福在低下頭,喝一口苦澀的檀島咖啡。
  小公寓沒有露台,隻得一邊有窗,對牢別人客廳,招呼幾乎不用電話,嘈吵,狹窄,空氣混濁。
  啊怪不得李月玫努力謀財,她有她的智慧。
  經紀放下名片,“王小姐決定才找我,我還有點事,先走一步。”
  福在忽然說:“就是剛才那一層好了。”
  經紀意外,“好,我去準備租約,請王小姐明早來找我。”
  福在點點頭,付了若幹定洋。
  她回周宅。
  那是截然不同的一個世界,由金錢劃分界限。
  園子裏的玫瑰花一直自初春開到初秋,一球球散播芬芳,抬頭即是藍天白雲,遠處有灩灩海景,傭人聞聲即時迎上來侍侯……住慣了還想搬到什麽地方去,王福在隻逗留了小小一段日子已不舍得離開。
  她必須離開,這不是她的世界。
  想到這裏,心境稍覺寬敞。
  月枚在房裏摔東西。
  “可恨、可憎、可厭。”
  這人當然不是桑原。
  “福在,站住。”
  福在轉頭看著她。
  “既然他已昏醉,你為什麽不開燈通知,我拖他出去,推下懸崖,一了百了。”
  福在一邊臉仍然麻辣辣痛,不想搭腔。
  “他剛才與我攤牌:分我一半,什麽叫一半?我怎知他有一千還是一萬?這間屋子,他竟推說是祖屋不願交出,豈有此理。”
  福在仍然沉默。
  月枚忽然尖叫:“福在,你要幫我。”
  她抓住福在的肩膀急搖。
  福在掙脫:“為什麽一定要這間大屋?”
  “因為桑原說非大屋不結婚。”
  “你瘋了。”福在推開她。
  月枚忽然用手掩臉,“是的,你說的對,我已瘋狂。”
  “月枚,戒掉色欲,戒掉毒品,好好做人。”
  她抬起頭來,大眼布滿紅絲,“不要管我。”
  “月枚,周子文已知道你同桑原的事。”
  月枚並不意外,反問:“我有瞞他嗎?”
  福在歎口氣,看著月枚駕車離去。
  真是一對
  不到一會,月枚又回來了,這次,公然帶著桑原。
  福在震驚。
  這仍然是她的家,她是女主人,隻有周子文可以應付她。
  周子文要是再不動手,也太沒有血性了。
  桑原穿這淡灰色西服,驟眼看,高大英俊,可是他雙眼布滿紅筋,臉色鐵青,隻覺陰森。
  他朝福在笑說:“月枚的朋友,你好嗎?”
  福在把月枚拉到一旁,壓低聲音:“帶他走。”
  “你擔心什麽?”
  “請給周先生留點顏麵。”
  月枚詫異,“你對他有感情?”
  她像聽到全世界最好笑的事一般哇哈哇哈地笑起來,她拉著福在到偏廳,桑原跟著進來。
  月枚在福在耳邊說:“周子文有不可告人的秘密,所以,他對我有所顧忌。”
  福在看著月枚,“你連根本的是非黑白都分不清了。”
  月枚更加笑不可抑。
  傭人斟茶進來,她吩咐要冰淇淋,“各式都舀一球,放玻璃碗裏。”
  片刻冰淇淋來了,都是可愛的粉色,淡紅淺綠嫩黃奶白,還有一球巧克力。
  月枚高興得不得了,每一個顏色試吃。
  她沒留意到,桑原目不轉睛那樣盯著福在看。
  福在被他看到渾身不自在,寒毛豎起。
  玩夠了,月枚叫傭人把碗碟收起。
  她忽然說:“周子文從前的事,我全知道,所以,我問他要這間大屋,他菲給我不可。”她最諳勒索之道。
  福在忍不住問:“你為什麽那樣恨他?”
  “因為他是一個可憎的人。”
  “月枚,你不可理喻,我也沒有能力與你糾纏下去,我已找到地方搬出去。”
  月枚站起來,剛想說話,傭人請她聽電話。
  她喝問:“誰找我?”
  “是保險公司。”
  她想一想,走出去說話。
  偏廳隻剩下桑原與福在兩人。
  福在剛想避開他,他卻這樣說:“你以為是我引誘李月枚走下墮落之路吧。”
  福在憤怒地轉過身子,“你是人類渣滓中的垃圾。”
  桑原不怒反笑。
  他說:“我在學堂一星期上三節課,收入有限,是什麽人向我無限量提供昂貴的毒品,你想想,不過,是我心甘情願走上這條路,我不會責怪她。”
  福在絕望地說:“你們真是一對。”
  “月枚與周子文的是我略知一二,你不是她,你不知道她的委屈。”
  福在冷笑起來。
  “那人爬在她身上,像隻豬玀,她不得不麻醉自己。”
  福在忽然怒不可遏,“住嘴!”
  桑原反唇相譏:“把你這個道德女子的衣裳剝光看看真麵目是什麽樣子倒也有趣。”
  福在又驚又氣,她覺得一陣暈眩。
  身後傳來冷冷的聲音:“好主意。”
  若無其事
  月枚走回偏廳來。
  她與桑原一前一後包圍福在,福在一時走不脫。
  月枚看著福在:“你以為你是例外,周子文會對你額外開恩, 不,你已經知道得太多。”
  福在著急,這兩個人想怎樣?
  就在這個時候,司機忽然在門口出現,“王小姐,周先生吩咐我接你到公司。”
  福在鬆口氣,站到司機身邊。
  司機像是沒看見桑原與月枚二人,護著福在離去。
  月枚在福在身後大聲說:“記住我的話,忠言逆耳。”
  福在啼笑皆非。
  凡事怎可以去到那樣盡,物極必反。
  她真的替月枚擔心。
  生氣,是,不過又能氣多久。
  福在總是想起十二三歲時,她時時不會做功課,多得聰敏伶俐的月枚同她說:“福頭,不要哭,我來幫你。”一次又一次幫助她渡過難關。
  福在希望月枚會的回頭。
  車子到了周氏機構。
  周子文迎出來,一邊叫福在坐一邊說:“我替月枚向你道歉,你別怪她。”
  福在訝異,周子文是真老實還是假糊塗,家裏快要翻轉他還若無其事。
  他歎口氣,叫人斟熱茶進來。
  他說:“我是老式男子,隻知道男人必須養家照顧婦孺,而天下最大的事,不過是付清所有賬單,其餘一切,可慢慢再做商量。”
  福在不出聲。
  “福在,你知我對你有好感。”
  福在抬起頭來,忽然自憐,微微苦笑。
  “我知你吃了一點苦頭。”
  福在不說話。
  “同我一樣,你也不喜多話,與你相似,我也曾經有一段不如意生涯。”
  福在終於開口,“男人有什麽不得意,過兩日也就沒事。”
  周子文笑,“也不見得每個男人都是單細胞生物。”
  他其實很會說話,人夾人緣,福在覺得月枚待薄了周子文。
  “我很珍惜你這樣的朋友。”
  “太客氣了。”
  “有事要找我幫忙嗎?”
  福在搖搖頭。
  她隻想離開周宅。
  說上這一會子話,秘書進來請示好幾次,周子文沒有架子,不厭其詳,給了明確的指示。
  福在說:“你忙你的,我先走一步。”
  周子文忽然問:“你去哪裏?”
  從頭開始
  真的,去什麽地方?王福在已經沒有老家,新居又未曾交道她手中。
  “你願意幫我整理這疊開會文件嗎?”
  她忍不住問:“怎樣做?”
  “打出來,影印,訂裝,一共二十份。”
  “明白。”
  “公司人手擠,趕得急。”
  秘書進來,放下文件,“全是周先生字跡,可用電腦辨認整理。”
  福在答:“我會做。”
  她坐下,也花了一整個下午。
  有點腰酸,伸一下筋骨,看著印出來的文件,有說不出的滿足感,久違了,工作。
  尚有時間,福在利用時間,閱報上聘人廣告。
  她把有可能性的範圍圈起來。
  世道似乎有向上跡象,不過同幾年前是不能比了。
  還有一個地方可以看一看。
  福在借用周氏公司的電腦。
  她打開互聯網找工作。
  狹小的公寓,醃臢的職業,她又得從頭開始。
  經濟不景,所托非人,叫她過去十年努力全部白費。
  逐間公司應征,終於得到幾個麵試的機會。
  稍後,周子文進來,知道這件事,不禁說:“你找工作?敝公司無限歡迎。”
  “我不想靠人事。”
  “不靠人事靠什麽?”
  “這倒也是。”福在微笑。
  “司機說你四處找公寓。”
  福在抬起頭,當然,那是周子文的司機,與東家無話不說,“要是你願意,我可以替你安排。”
  福在搖頭。
  “可因為我是有婦之夫?”
  福在不出聲。
  “我喜歡幫助朋友,我沒有企圖,你不相信我?”
  其貌不揚的周子文有很強的說服力。
  所以他是一個成功的生意人。
  “不,我還是靠自己的好。”
  “我能否邀請你到我工廠參觀?”
  福在看著他。
  陽光下,福在臉上遭月枚掌摑的瘀痕清晰可見。
  周子文輕輕說:“別在捱打了,主動一點保護自己。”
  福在說不出話來。
  “來,我們到廠裏去。”
  福在樂意增廣見識。
  她沒想到肉廠規模如此龐大,半機械操作,工人穿著厚厚棉衣,在零下三十度環境內工作,真是奇觀。
  廠樓上是辦公室,秘書一見周子文便說:“周先生,朱錦繡今晨羊水突然破了緊急入院,我們做的踢腳,人事部急著找人。”
  周子文轉身同福在說:“聽到沒有?”
  福在還來不及回答,他又向秘書說:“帶王小姐去崗位,把關鍵告訴她。”
  秘書大喜,一手拉住王福在。
  “喂喂喂。”福在輕叫。
  她並沒喊救命,她也想看看自己還有無工作能力。
  福在坐到辦公桌前,心裏立刻有一種異常歡欣,幾乎忘卻眼前煩惱。
  秘書吩咐她幾件立刻需要辦妥的事,她開啟電腦,即時同誌各同事第二日一早開會。
  周子文坐過來,默讀幾封信,有些專門名詞,福在不懂,也不問,事後在字典中查到,填上空白,給周子文看過,他簽了名,福在交給秘書發出。
  她根本沒有停下來,漸漸背脊出現汗印。
  八點多,周子文披上外套,福在以為他要下班,可是他說:“我去醫院探望工傷同事,稍後回來,你倆先吃飯吧。”
  毫無架子
  福在骸笑,“還未收工?”
  “這幾天確實忙一些。”
  秘書見福在有工作效率,同她說:“你把這個月的存貨點一點。”
  “全有電腦記錄?”
  “幸虧如此,我叫人送排骨飯來。”
  那排骨飯香噴噴,福在食之無愧,秘書再給她一杯三合一牛奶茶,好不滋味。
  福在失笑,原來勞力換取的食物,味道不一樣。
  稍後周子文回來,掛好外套,又坐到辦公桌前,看見有吃剩飯菜,調轉筷子頭,撥了幾口。
  福在佩服他毫無架子,實事求是的態度。
  秘書問:“鄧大和怎樣?”
  周子文答:“真是好漢,左掌齊虎口打橫切斷,醫生幫他接駁縫合,不怨天不尤人,不哭不叫,醫生說有機會百分百痊愈。”
  秘書鬆口氣,看得出他們像個大家庭。
  “叫人事部加倍撫恤。”
  “是。”
  他轉頭問福在:“還習慣嗎?”
  “怪不得你很少在家。”
  “小生意,力不到不為財。”
  秘書在外邊說:“有電話。”
  他走出去說話。
  福在問:“他是好老板嗎?”
  “沒話說,深明事理,所以生意能在不景氣下賺錢。”
  福在點點頭。
  “你是他的親戚吧,一樣勤工。”
  福在不出聲,埋頭苦幹,總算在深夜把賬算清。
  秘書鬆口氣笑說:“生力軍。”
  三個人一起下班。
  周子文建議去吃宵夜。
  秘書說:“家人還在等我呢。”
  福在說:“回家我做碗麵給你吃。”
  月枚仍然在外頭。
  周子文同福在說:“明早你來上班吧。”
  福在遲疑。
  “你勝任有餘,不必避嫌。”
  “明早我要去簽租約。”
  周子文一邊呼嚕嚕把麵條吸進嘴裏,一邊說:“租什麽地方,我陪你看看,免你吃虧。”
  他沒有再提到月枚。
  那一晚,福在一覺睡到天亮。
  已在她梳洗下樓,看見周子文已經在廚房吃早餐看日報,往日月枚喜在這時候回家,抓牢丈夫要錢,或是做其他談判,但是今晨不見她人影。
  傭人斟上咖啡。
  福在喝一口。
  陽光下的她瘦削清麗,毫無妝扮,卻楚楚動人。
  周子文含蓄地轉過頭去。
  “我們出發吧。”
  到了房屋代理公司,周子文接過合約,沉吟半晌,問經紀:“紅棉路或是青雲徑一帶有無公寓出租?”
  經紀一聽,眉開眼笑,衝口而出:“王小姐,你男朋友對你真好。”
  正式上班
  福在怔住。
  周子文假裝沒聽見。
  福在低聲說:“那地段我負擔不起。”
  周子文卻答:“敝公司福利頗佳。”
  福在把他拉到一邊,堅決地說:“不。”
  周子文揚起眉毛。
  “請尊重我的意願。”
  周子文之道不讓步會失去這個朋友,隻得任由她簽下租約取過門匙。
  那小公寓粉刷過倒還幹淨。一個人住也足夠地方,福在覺得愉快。
  周子文問:“家具呢?”
  “這些都是細節。”
  “公司有同事可以幫你。”
  “我自己可以辦妥。”
  “那今日正式開始上班吧。”
  福在仍有躊躇。
  “今晨,輪到你去探訪鄧大和。”
  “我——”
  “還不去?慈恩醫院七八七號房。”
  鄧大和是個憨漢,福在到的時候看護正替他換藥,縫線處像一條拉練,巧奪天工,把斷掌駁回。
  福在放下水果糖果,鄧太太與孩子們也來了,眼紅紅向福在道謝。
  福在說:“公司會照顧一切,請放心休養。”
  那一家老實人放下心來。
  福在離開醫院,到家具店挑了幾件簡單實用床椅,從頭開始。
  回到周氏公司,又忙了整個上午。
  周子文在會議室與日本人談生意。
  福在看到司機,便說:“我有一件行李,麻煩你帶來給我。”
  司機應了一聲。
  福在又問:“周太太在家嗎?”
  司機輕聲回答:“已經兩天不見太太。”
  福在撥月枚的私人號碼,沒有人聽。
  總得親口與她說一聲,已在周氏上班,月枚到底是老板娘。
  辦公室裏時間過得快,福在趁中午空擋跑出去置電器及日用品。
  許久沒有如此愉快感覺,看到一條七彩浴簾,十分喜歡,立刻買下。
  她動用的,當然是部分保險金。
  付款時,她看到一個熟人。
  福在詫異,“又是你。”
  又是劉少波,這人十分無奈,尷尬地說:“真巧。”
  “你為什麽老是跟著我?”
  “我並非故意,都會地窄,時時碰頭。”
  福在狠狠瞪他一眼。
  那年輕人微笑說:“王小姐,你氣色好多了。”
  福在去不理會他。
  不知怎的,她已不再驚惶。
  那天,福在在辦公室留到八點,工作漸漸上手。
  可怕夢境
  會計部預支一個月薪酬給她,福在看看數目,同她離職時月薪相近,覺得公道,她的職位是助理秘書。
  啊恍若隔世。
  她再找月枚,仍然沒有人應。
  周子文忙進忙出,沒有下班的意思。
  收工後福在回到小公寓,開了門,躺下,鬆口氣。
  鄰居有人搓牌、唱歌、吵架、雞犬相聞,嗬不知誰家嬰兒大聲哭泣,真可愛呢。
  福在漸漸入夢。
  忽然看見穿著華服的月枚朝她走來。
  月枚說:“你走了也不與我說一聲。”
  福在陪笑:“我已知會你多次。”
  月枚過來握住老朋友的手,“你還欠我人情債呢。”
  “有機會我一定報答你。”
  “福在,你看我。”
  忽然之間,月枚張大了嘴,口腔汩汩冒出血來。
  福在大驚,退後一步。
  月枚哭泣,“福在,幫我。”
  這時,門鈴大響,福在驚醒。
  原來是家具店一早送貨上門。
  福在發呆,多麽可怕的夢境。
  福在無暇整理家具,梳洗出門。
  她到大學去找桑原。
  教務處人員告訴她:“桑原君今日沒有課。”
  福在問:“昨日呢?”
  “他一連三日休息,請問你有什麽事?可以留言。”
  福在遲疑一下,到他宿舍區。
  她在門前敲了兩下。
  一個清潔女工探出頭來,“找桑原先生?”
  福在點點頭。
  “你是他的學生吧,都愛來找他呢,他不在家,也許是出門去了。”
  “是否與一個漂亮女子同行?”
  女工笑笑,“我沒看見,桑原先生的女友都長的美貌。”
  門外堆著兩份《朝日新聞》,看一看日期,是今日與昨日,他起碼有兩天不在家。
  福在還想查究,手提電話響,同事催她上班。
  現在她是一個有工作的人了,有職責在身。
  福在匆匆趕往公司。
  桑原與月枚去了何處?
  她問秘書:“周先生回來沒有?”
  “這兩天晚上他都睡公司裏。”
  是嗎?福在看見他已經坐在辦公桌前邊。
  “你沒回家?”
  周子文抬起頭來,見是福在,籲出一口氣,“我還有家嗎?”
  “既然對大屋沒有留戀,不如送給月玫。”
  “你處處幫她說話。”
  福在陪笑。
  “下午我出門去日本看新型機器,你可要隨我同行?”
  “我不方便,你與小關去吧,他日文流利。”
  “請他準備護照,還有,派人到醫院探訪錦繡,她今晨五時生了一對孿生女兒。”
  “嗬。”
  “賀禮豐富一點。”
  這裏才是周子文真正的家。
  他問福在:“新家還舒適嗎?”
  “很好,謝謝。”
  “你找資料,替我做一個南美牛肉近十年出口走向報告。”
  “是。”
  “同加拿大代辦談一談,打聽美國對他們牛肉進口幾時解禁。”
  這可又有得福在忙了。
  周子文說:“手頭上資料不齊,談起生意來,口澀,叫對方看低。”
  福在都記下來,她需要廣泛學習這一行生意細節,從南美洲畜牧業對自然生態的影響,至各種動物瘟疫病症,都最好有一定認識。
  她定下神來,準備報告。
  下午,司機拎來簡單行李交給周子文。
  福在問:“太太回家沒有?”
  司機搖頭。
  “你上次看見她是什麽時候?”
  “星期一晚上。”
  “你送周先生去飛機場後,載我回去看看。”
  周子文同下屬話別:“三天即返,有事找福在商量。”
  他走了。
  傍晚,福在回周宅查探。
  女傭開門,一見是她便說:“先生與太太已經好幾天沒回來。”
  福在請司機陪她打開月玫房間。
  隻見衣物首飾全攤在床上,根本不像有遠行的樣子。
  福在當著司機的麵打開抽屜,看到月玫的護照放在當眼之處。
  她心裏有種不安的感覺。
  月玫去了何處?
  司機問:“可是太太發生什麽事?”
  福在沉吟,“可能在朋友家, 她有些什麽知己?”
  “太太沒有朋友。”
  “那麽,她去什麽地方打牌?”
  “俱樂部。”
  “她平時與什麽人來往?”
  “就得王小姐你一人。”
  福在呆呆坐下。
  原來生活華麗的月玫與她一般寂寥。
  女傭斟一杯熱茶給她。
  福在喝一口茶,離開周宅。
  李月玫肯定仍在本市,福在也知道她與桑原在一起。
  兩個成年人不願意回家,旁人可以做的非常少。
  下班回家,福在做了一個泡麵吃了兩箸,再也吃不下去,放在桌子上。
  她與表姐談了幾句。
  表姐說:“等你過來團聚呢,前些時候不是說來嗎?怎麽隻聞樓梯響。”
  “我找到工作了。”
  “你放心,我這邊永遠歡迎你。”
  “你的關懷真是強心針。”
  “你一個人住在那麽複雜環境裏,要十二分小心。”
  “明白。”
  “福在,你這次挑選男朋友時要睜大雙眼啊。”
  福在苦笑,“我哪裏有伴,男人瞎了眼也不會看上無財無勢的寡婦。”
  表姐歎口氣。
  “有時間與我多聊幾句。”
  福在掛上電話。
  她靠在床上讀報,不自覺睡著。
  這次,她看見自己到處找月玫。
  像小孩子捉迷藏似,“月玫,月玫”,先在樹叢中找,不見,再逐間房間找,打開一扇窗門,找來找去找不到,福在流下淚來。
  半夜醒來,聽見鄰居男女吵架。
  ——“你狼心狗肺為什麽不去死?”
  “你早死了省米飯好得多。”
  他倆的孩子受了驚大哭起來。
  是一對男女恨得互相詛咒,最好同歸於盡。
  福在躺在枕頭上沉思。
  當初是什麽叫她與邵南走在一起?福在以為從此可以克勤克儉,盡她的本分,便可以擁有一個美滿家庭。
  她的願望幾乎實現,可是對方經不起考驗,他不能共患難。
  清晨,鄰居怨偶終於累了,漸漸沉靜。
  福在更衣出門。
  往日,月玫水印瀉地地那樣糾纏她,今日為什麽失蹤。
  走過附近街市,福在忽然聞到強烈血腥氣,她心一驚,轉過頭去,原來肉莊正把整隻死豬抬下貨車,重重摔倒地上。
  福在連忙叫部車子速速離去。
  她並沒有掩上鼻子,直至她有能力搬到更高貴的地段居住,厭棄這裏的街市,於事無補。
  到了公司,喝過助手斟上的黑咖啡,福在按下忐忑的心,專注工作。
  中午,助手喚她:“周先生找王小姐。”
  福在連忙聽電話,“有什麽事嗎?”
  “有點想念你們。”
  福在微笑,“公司就是你的家。”
  “我想通了,月玫要大屋,就給她大屋。”
  福在一怔,繼而欣喜。
  “再纏下去,隻有輸得更多,速速分手,各奔前程,我已通知律師與她聯絡,這件事很快可以解決。”
  福在一直點頭。
  “我知道你替我慶幸。”
  “的確是。”
  “回來詳談。”
  他掛上電話,福在還握著聽筒替他高興。
  抬起頭,她看到接待員匆匆自大堂進來,身後跟著製服人員,看真確了,是兩名軍裝警察。
  福在立刻站起來,什麽事?
  秘書出去說話,片刻進來找福在,“王小姐,警方找周先生。”
  福在隻得挺身而出。
  “周子文在東京。”
  一個女警說:“請即召他回來,他的妻子李月玫及一名男子,今晨被發現倒斃室內。”
  整個辦公室在該刹那變得肅靜,掉一根針也聽得見,一切都停頓下來。
  福在腦袋還算清醒,可是四肢忽然不聽使喚,她隻覺雙腿無力,漸漸蹲下。
  女警連忙扶住她,讓她坐在椅子上。
  福在輕輕說:“快請周先生回來。”
  秘書應一聲立刻去辦事。
  女警察問福在:“你認識李月玫?”
  福在茫然點頭。
  女警取出一張寶麗來照片,放在福在麵前,“這可是李月玫?”
  福在看向照片,隻見月玫仰頭,半睜眼,如雲秀發披向一旁,像是剛睡醒模樣。
  可是,嘴角凝固的血液顯示,她已沒有生命跡象。
  福在耳邊轟一聲,全身發麻,張不開嘴巴,眼前發黑。
  女警連忙叫人拿熱茶。
  “不用。”福在撐著站起來。
  她深深吸進一口氣。
  秘書青白著臉報告:“周先生下午四時可以回來。”
  警察說:“我們想同這位王小姐說幾句話。”
  福在輕輕說:“請進會議室。”
  “王小姐,到警署來一次好嗎?”
  福在點點頭。
  她隨警方出去。
  在警車裏,福在忍不住落淚。
  在小小詢問室,福在說明她的身份。
  “我是她的中學同學。”
  “嗬,那麽,你可能也認得出這個人。”
  他們把另外一張照片也放在桌上。
  福在一看,謔一聲站起來。
  “桑原!”
  “正是這個人。”
  “今晨六時,大學員工宿舍六號住客說整晚都聞到異味,十分不安,忍不住報警,警方追溯到四號,無人應門,叫管理員取來鑰匙,開門進去,發現了他倆。”
  桑原赤裸上身,倒躺長沙發上,相片像一張劇照。
  他倆同歸於盡。
  福在睜大雙眼,握緊雙手。
  “在現場,警方找到女裝手袋,裏邊有李女士身份證明文件,我們亦很快得知桑原身份。”
  福在不禁用手掩臉。
  “他倆是情侶身份。”
  福在默認。
  “周先生知道這件事嗎?”
  福在回答:“他們正在辦離婚手續。”
  警官想一想:“王小姐,星期二晚上八時至十一時,你在什麽地方?”
  “日本之行還成功吧。”
  “我們去參見名古屋牧場,可是屬極貴價肉類,正考慮入貨與否。”
  “放高級辦館或替日西餐館訂貨。”
  “他們多數直接入貨。”
  “取價廉物美路線,打響字號。”
  “利鈿太低,劃不來呢。”
  他從來不曾與月玫這般有商有量,福在卻與他談得頭頭是道。
  “這次,我擁有充分資料,連他們牛群吃的草料遠自加拿大緬省運來都知道,東洋人十分尊重我這間
  小公司,福在,你有成績。”
  福在連忙搖手。
  她很自然地替他披上外套,司機上來敲門,周子文回公司去。
  這一段新聞,像所有新聞一樣,熱鬧了三天,然後在報上不了了之。
  周末,福在並沒有賴床,一早起來做洗熨工作。
  她有一式十來件白襯衫,每天換一件或兩件穿,天涼了加件深色毛衣,再冷一點披上大衣,一年四季
  都靠它們,非潔淨不可。
  正忙著,門鈴響了。
  獨居,福在更加小心,她一看,是劉少波,便不肯開門。
  “劉先生,一分鍾之內不走,我會報警。”
  飛絮飄零
  劉少波隔著門說:“王小姐,我並不企望進你客廳坐著談話,我在街角咖啡室等你。”
  “我不會與你對話,你走吧。”
  “王小姐,你已糊塗了好幾年,我不想你再受蒙蔽。”
  “福在知道再開口說話,等於是鼓勵他繼續羅嗦,她索性不出聲。”
  “王小姐,我找到一名在酒吧工作的女子,她在當晚與邵南一起。”
  福在一聽,打開大門,喝道:“你最好不是胡說。”
  劉少波也鐵青著臉,“好心著雷劈。”
  “警方為什麽找不到該名證人?”
  “你是酒吧女,你的客人突然暴斃,你會不會讓警方找到?”
  “你又查得到她?”
  “我不穿製服,最近她又手緊,明白了吧。”
  “為何那麽好心?”
  劉少波發呆,半晌才說:“我同情你。”
  “嘿。”
  他說下去:“我從未見過像你這樣身不由主的女子,飛絮飄零,隨命運擺布。”
  福在呆住。
  她退後一步。
  不是由這名調查員坦白說出,她還不知道有飛絮飄零這幾個字,福在鼻子發酸。
  她鎮定一下,“我已找到工作,我已從頭開始。”
  劉少波看著她,忽然說:“你此刻的男伴叫周子文,你真正認識他嗎?”
  “這與你無關。”
  劉少波歎口氣,“我帶你去見那個酒吧女,釋你心中最大疑問。”
  他仿佛什麽都知道。
  一向以來,這年輕人雖無過犯,麵目可憎,可是今日他對她坦白誠懇,福在忽然不那麽討厭他。
  “自殺,他殺,抑或意外,你很快會知道。”
  福在想一想,取過鎖匙及外套,跟他出去。
  “這麽早,她起來了嗎?”
  劉少波回答:“這麽早,相信還未睡覺。”
  他把福在帶到鬧市一間粥店。
  每一件事都出乎福在意料之外。
  她滿以為風塵女子衣冠不整,一頭煙味,殘妝,可是她看見的少婦卻脂粉不施,衣著整齊,而且還拖著一個三兩歲大的小男孩。
  她低著頭小心翼翼喂小兒吃粥,姿勢幾乎有點虔誠,仿佛這孩子會是她的救贖。
  會嗎,當然不。
  可是該刹那她一臉滿足,已足夠叫她在凶險的世界活下去。
  女子抬起頭來,“劉先生,早。”
  “你說一說,那個墮樓男子,長得怎麽樣,當晚,
  發生過什麽事。”
  這時,有一老人過來,把孩子抱開。
  她輕輕地說:“淩晨,快兩點,以為沒有生意,有一男子進來,用手搭住我大腿,他中等身材,三十出頭,衣著整齊,可是,已經喝得很醉,這種客人最不好應付,也最易對待,他脫下手表,放到我麵前,說:‘跟我走。’”
  是敵是友
  女子從口袋取出一隻金表放桌上。
  福在一眼認得這隻金鋼蠔式手表,這是她送給邵南的禮物,背後刻著字樣,事後百忙中她已忘記它。
  她翻過手表,果然,看到手表後刻著“給S,F贈”。
  一點不錯,劉少波的消息完全正確,他沒有騙她。
  女子說下去,“我把手表在手中一秤,便知道是真貨,於是跟他走。”
  女子語氣十分平靜,忽然之間她離了題:“可要把手表贖回?三千元。”
  劉少波說:“別忙,你講下去。”
  “我以為他要帶我到一個冷僻的地方交易,我們走上建築地盤,他忽然丟下我,縱身跳下。”
  福在瞪大眼睛,這便是邵南生命最後一刻?
  “他蓬地一聲墮地,我嚇得即刻逃離現場,接著,警察來到調查,往後的事,劉先生全知道。”
  這時,老人又把幼兒抱了回來。
  女子接過,擁在懷中,無比愛憐,輕輕與他說話。
  劉少波放下一隻信封。
  少婦立刻收下。
  她抬起頭,“這隻手表有刻字,很難脫手,便宜點,兩千。”
  隻值兩千。
  買回來時,可值兩萬。
  在邵南眼中,也許一文不值。
  劉少波著著福在,福在輕輕答:“我要來無用。”
  她並非賭氣,過去的事,讓它結束算數,什麽恩怨都已斷絕。
  劉少波又取出兩張鈔票,付給少婦,取過金表。
  少婦嫣然一笑,她還剩一兩分姿色。
  “劉先生真是好人,我準備回鄉生活,從此別過。”
  福在默默站起離開粥店。
  劉少波輕輕說:“邵南濁氣上湧,一半氣餒,一半意外,結束了生命。”
  福在把事情一件件拚在一起,漸漸得到一幅比較完整的圖畫。
  最主要的一塊拚圖是,邵南的意外同月玫絲毫關係也沒有,月玫卻抓緊這機會一直要脅勒索她。
  月玫利用舊同學的弱點,引她一步步走入圈套。
  這個李月玫,究竟是敵是友?
  福在戰慄。
  這時,劉少波說:“你的嫌疑已完全洗脫,我為你慶幸。”
  如釋重負
  他的語氣中有極大安慰,仿佛放下心頭一塊大石,這個陌生年輕人對福在好象有衷心的同情。
  “事情終於告一段落。”
  福在深深吸口氣,“謝謝你。”
  “那是我的職責。”
  “保險公司方麵---”恐怕要追討賠償金額。
  “我已辭職。”
  “什麽?”福在抬起頭來。
  “我已在個多星期前離職,那份工作不大適合我,所謂調查,不外是公司想省錢:客戶長期投保,到了最需要時刻,公司卻找種種理由脫責,我覺得不公平。”
  福在看著他。
  “我用自己的時間找到那女子,我不會把結論告訴任何人知道。
  福在脫口問:“為什麽?”
  劉少波一怔,“為什麽?”他喃喃複述,像是沒想到會有人這樣問他。
  忽然他心中有了答案:“因為你日漸憔悴,我想,隻有水落石出,你才會慢慢康複。”
  福在聲音有點沙啞,“為什麽關心我?”
  劉少波靦腆,他轉過身去,過一會,把那隻蠔式金表還給福在。
  福在搖頭,“我不要。”
  “你不想留作紀念。”
  “我遭欺騙,且被遺棄,我不想記住這件事。”
  “那麽,我如何處置這隻手表?”
  “我不知道,我隻想速速忘記。”
  “做得到嗎?”
  “事在人為。”
  “祝你成功。”他語氣中並無揶揄諷刺之意。
  福在說:“我得回公司。”
  “今日周六。”
  “公司一星期七日運作,同事輪流放假。”
  劉少波重複一個問題:“你對周子文認識多少?”
  福在籲出一口氣,“劉先生,再見。”仍然嫌他多事。
  不過,這次,她帶著微笑,已把劉君當作朋友。
  “再見。”
  福在回到公司,隻覺四肢百骸都鬆散開來,她伏在辦公桌上,如釋重負。
  秘書把一份文件交給她,“真沒想到雞這種家禽原來最早源自中國,你做的報告對大家有益,增廣見聞。”
  都好像把悲劇忘卻了。
  福在抬起頭來。
  秘書說:“對麵大廈有家美容院,按摩師一流,每次享受完畢,我都像年輕十年。”
  福在笑了,會有這種好事?
  秘書忽然說:“你與周先生,快了吧。”
  福在詫異得不得了。
  月玫剛剛火化,他們好似都不記得她。
  “他對你那麽體貼,大家都看得出來,福在,你又絲毫不見驕矜,這樣樸素勤工,真是難得。”
  福在聽得發呆。
  他不發一言,隻是咳嗽一聲。
  中午,周子文有電話找她。
  福在問:“你在家裏?”
  “我與客人在會所吃飯,你可要來?”
  “我還有點事。”
  “那麽,一時左右,請到大屋等我,我有話說。”
  福在到了周宅,傭人都很高興,熱誠招呼她吃飯。
  精致的兩菜一湯,勝過泡麵百倍。
  飯後,福在捧著一杯普洱茶慢慢喝,發覺傭人正在忙,她們把一箱箱衣物從樓上搬到樓下。
  福在忍不住問:“這是幹什麽?”
  “太太的衣物,周先生說,全部扔掉,我們想到一個折衷辦法,叫救世軍來拾走。”
  福在發呆,放下茶杯。
  吸見瓦通大紙箱裏裝滿名貴衣物鞋子手袋包飾物,綾羅綢緞、七彩斑斕。
  全丟出門支,當垃圾辦,多麽可惜。
  正確做法
  女主人在生時,件件精挑細選,衣服上內尚留著她的氣息呢。
  傭人整整搬下二三十隻箱子。(真奢侈)
  福在想說話,可是,又不知說什麽才好。
  她有什麽意見?
  沒有,這事與王福在無關,她又不能同周子文說:“把月玫的東西全掃出去,太無情了,不如留著,設一間紀念館],行嗎?
  扔掉也許是最正確的做法。
  稍後,救世軍來了,把箱子逐一抬出。
  接著,又有一輛車子,把月玫生前用的家具也搬走。
  福在走到月玫的寢室支看。
  隻見傭人正在吸塵,室內空無一物。
  衣帽間本來掛滿衣物,現在一件不剩。
  福在看到地上有一件布絮,走近一看,發覺是朵作為飾物的茶花,做得十分精致,花瓣與真的無異。
  傭人看到了,自福在手上接過,丟進垃圾桶。
  福在忍不住歎息,她輕輕回到樓下。人與物都不在了,李月玫象從來出生過一樣。
  福在默哀,周子文回來了。
  他理過發,換上新西裝,人瘦了一點,反而精神奕奕。
  福在問:“你有話同我說?”
  “是,]他鬆開領帶,“請到書房。”
  他關上門。
  “保險公司找你。”
  “啊。]原來是這件事。
  “月玫保單上的受益人是你。”
  福在歎口氣,“我也不知她為什麽選我,我想聯絡月玫親人,把款項轉贈。”
  “月玫沒有親人。”
  “姊妹、兄弟、侄子、外甥,總有人吧。”
  周子文詫異,“福在,你是她同學,應當比我更加清楚,月玫父母一早辭世,並無手足。” 孓然一人。
  同王福在一樣。
  福在心裏一怔,又想不出是什麽道理。
  “你是她好友,尊重她的意願。”
  “那麽,捐到兒童醫院吧。”
  “福在,隨得你處理。”
  福在點頭。
  稍後,周子文問:“工作還愉快嗎?”
  “同事們斯文專業,公司環境氣氛高尚。”
  “你願意當我的私人助理否?”
  “此刻的職位已經很好。”
  “大才小用呢。”
  “不會,我才疏學淺才真。”
  “那麽,我推薦你到大學進修。”
  這是王福在心底最渴望夢想,她幾乎衝口而出:好極了,還趕得及九月開課嗎?
  幸虧她一向擅長壓抑情緒,緩緩說:“有誌者事竟成,將來有機會再說。”
  這一筆費用,還是由她自己負擔的好。
  懂得珍惜
  周子文溫和地看著她,“你固執如牛。”
  “是,” 福在微笑,“我正屬牛,你說得好。”
  “像形,你會有運氣,生活一天比一天好。”
  “謝謝你,子文,在我最患難時拉我一把。”
  “站穩了腳的是你自己。”
  “子文你很照顧我的自尊。”
  周子文卻說:“在你的尊重裏,我生獲自信。”
  福在忽然握住他的手。
  是否極泰來了嗎,周子文與五福在兩人都懂得珍惜對方。
  半晌,福在說:“我該走了。”
  “我想請你搬進來照顧這間屋子。”
  “你一叫我就出現。”
  “有用管別人說什麽,我一向不理那些。”
  “子文,我還準備好。”
  他忽然沮喪,即使在朋玫與他鬥爭得最激烈的時候,福在也沒見過他五官那樣掛下來。
  他說:“福在,你天性怯弱,等你鼓起勇氣,我須發皆白。”
  福在不由得笑出聲來。
  周子文歎口氣,“好,我給你時間空間。”
  福在用雙手握住他的手,兩邊搖了搖。
  “我明日支美國俄亥俄州,想邀請你一起。”
  福在又飽和猶豫。
  “我再找小關同行的話,他會懷疑我的企圖。”
  福在忍不住笑出來。
  啊太不應該,兩個不久前才失卻伴侶的人,此刻聚在一起,又說又笑,沒事人般,是否沒有良心。
  “喝了咖啡才走。”
  傭人捧進銀壺,福在一看,她第一次到周宅,月玫也用這套銀器招呼她。
  可見李月玫仍然無處不在。
  這本來是她的家。
  福在站起來,“我回公司去。”
  “我陪你。”
  那麽大那麽果斷英明的人忽然象一個小孩般癡纏。
  福在提醒他:“你下午要見內地客戶。”
  一向剛毅耐勞的他卻說:“不如我倆逃學去沙灘一邊看海一邊吃冰淇淋。”
  福在不禁又仰頭笑出聲來。
  很久沒有這樣暢快歡笑了。
  終於他們駕車到沙灘去坐了片刻。
  陰天,白浪打得很高,鹽花濺到麵前來,空氣清鮮得叫他們不忍離去。
  有人撐腰
  他再次邀請:“明日一起出發。”
  “子文,我想還不是時候。”
  “真沒想到你那樣懂得說不。”
  福在微笑,“你小覷我了。”
  他一怔,不再說話。
  保險公司再來找王福在的時候,由公司律師代見。
  律師問:“王小姐,全部捐到兒童醫院?”
  福在點頭。
  “王小姐你本身經濟情形良好?”
  福在十分老套地答:“我有一雙手。”
  律師笑了。
  福在下班,走在街上,抬起頭,看到黃昏灰紫色的天空,霓虹燈逐一亮起,忽然想到,以前同邵南約好了一起下班去小館子吃飯的情形。
  他若善待珍惜她,兩人仍在一起吧。
  已經過去的事實在不宜多想,王福在已經熬過了那一關。
  她走進著名鞋店,一口氣買了三對式樣精致的平底鞋。
  拎著鞋盒出門,有人說:“我幫你拎可好?”
  福在不用抬頭也知道這人是誰,因說:“我還要去珠寶店掃貨呢,你來不來?”
  果然,站在她麵前的是劉少波。
  他身後還有一個端莊的中年太太。
  劉少波說:“我陪家母買鞋。”
  這小子好福氣,隻剩他還有母親大人在堂,羨煞旁人。
  伯母約了其他嬸嬸阿姨喝茶劉少波笑嘻嘻說:“王小姐,我幫你挽鞋子吧。”
  這時福在已知他不會害她,笑說:“一起去吃希臘菜如何。”
  他看著她:“你恢複得很快。”
  福在摸摸自己麵孔,“沒良心的人,涎著臉假裝什麽也沒有發生過。”
  “你已吃了很多苦。”
  “你仿佛十分了解我。”
  “這個故事裏,隻有你是受害人。”
  “你把我看得太好了。”
  “旁觀者清,我漸漸已掌握整幅畫。”
  福在與這個喜歡拚圖遊戲的年輕人,在小館子坐下。
  “真巧,又碰到你。”
  他卻答:“好幾次我存心跟蹤你。”
  “路人皆知。”
  “你又活潑了,真好。”
  福在看著他,“女朋友呢,切莫冷落了她,女孩子都危房有人陪。]
  “我沒有女友。”
  “令堂要心焦了。”
  “她時時嘮叨我。”
  兩人像老友那般舒適地笑談。
  “周子文可是對你很好?”
  福在點點頭,“別再講他閑話。”
  “他有許多事隱瞞你。”
  福在答:“我也有若幹往事沒告訴他。”
  “你處處護著他。”
  “箝位別說周子文了,你找到新工作沒有?可會加入警隊,抑或,開設私家偵探社?”
  劉少波卻這樣說:“我並非一個愛講是非的人。”
  “我明白。”
  “福在,小心。”
  福在答:“傻人有傻福,我也猜不到我會活轉來。”
  “福在,周子文——”
  福在夾起一塊烤茄子塞進他嘴裏。
  他那句話怎麽都說不下去。
  劉少波佩服王福在。
  有人千方百計在她麵前搬弄是非,她說什麽都不聽,“你不知道?]“我沒留意],“我告訴你],“我不要聽],這女子如此有宗旨,他開頭還以為她懦弱。
  他高高興興把香甜茄子吃下肚中。
  衷情於你
  飯後他送她回家。
  “喂,王小姐,請我進客廳喝一杯咖啡好嗎。”
  福在看著他,“喝什麽不要緊,有一件事需弄清楚,你們都覺得我笨,可是再鈍也有感覺,你大好青年,什麽地方不去,偏偏到蝸居喝咖啡,這是什麽意思?”
  劉少波沉默一會兒,“你說呢?”
  “我不想你誤會。”
  “福在,我衷情於你。”
  福在瞪大雙眼,“神經病,我已是大姐大級人物,再升一級,就是大媽。”
  “不,我調查得一清二楚,你隻比我大一歲。”
  福在抽一口涼氣,“今天你回家,伯母便會殷殷垂詢:剛才那位小姐,她做什麽職業,家裏有些什麽人,哪間大學畢業,到底多大?”
  “我會據實告訴她。”
  “是,她家境欠佳,毫無資產,亦欠學曆背景,是名孤兒,又是寡婦,且為警方熟悉人物,隻靠雙手找極之普通生活,伯母一聽,嚇得血壓高。”
  “家母不是那樣的人。”
  “何必試煉愛你的人。”
  “你說得很有道理,咖啡呢?”
  “下次吧。”
  “福在——”
  “你還是叫我王小姐吧,小朋友。”
  “福在,小心周子文。”
  “明白,多謝關心,再見。”
  回到小公寓,她對牢鏡子好好看清楚自己。
  這劉小波太會開玩笑了,她歎口氣,王福在還有什麽地方吸引異性,既無紅唇又無媚眼,亦欠隆胸盛臀,更妖嬈姿態。
  王福在更沒有財勢兼備的娘家,她除出雙手,一無所有。
  她伸出瘦小雙手,看仔細了,幸虧還有這雙手。
  她熄燈休息。
  接著一兩天,同事有事總來請示,福在像是做了總管似的,這間公司民主,大家有商有量,倒也高興。
  一日下午,在走廊裏,有人必恭必敬叫她一聲“王小姐 ]。
  福在一看,“啊,鄧大和,你複工了。]代他歡喜。
  “人事部著我多休息幾天,我閑不慣,決定星期三回廠。”
  “那多好。”
  “多謝你來探訪我。”
  “都是周先生吩咐,他最關心員工,他親自來看過你還不放心,叮囑我再次探訪。”
  鄧大和憨笑,“是,是,]他想一想,“但周先生沒來過。”
  福在笑,“也許你睡著了。”
  “不,王小姐,我隻見過你。”
  福在當下一怔,隨即拍拍他肩膀,“替我問候鄧太太。”
  他笑著走開。
  福在回到自己桌前,沉思起來。
  她取過日曆,做了一個時間表。
  電光石火間,她明白到劉少波手上一定也有一張更加詳細的表格。
  查看記錄
  福在把過去十多天發生的事一件件記下來。
  在這段時間內,周子文共出差兩次,事發當日,他卻在本市,那天,他在公司,眾目睽睽下一直做到深夜,可是,晚飯時間,他出去過一次,說要探訪工傷同事。
  福在以為他去看鄧大和,可是鄧氏說,他沒見到老板。
  周子文那日離開了一個小時左右,他去了什麽地方?
  那一天,是星期二,晚上七到九時,正是李月玫及桑原死亡時間。
  福在瞪著窗外日光,直至雙眼發酸流下淚水,不,不,不可以懷疑他。
  警方也沒有如見任何人。
  鄧大和也許睡著了,周子文隻逗留片刻,沒有說話,隨即離去。
  周子文的駕駛執照尚未發還,他出入都靠司機,當是他如果去過醫院,司機一定知道。
  說到司機,隻見那老實的中年人滿麵笑容探頭進來,“王小姐,周先生今日下午回來。”
  福在忍不住叫他:“你請進來一下。”
  司機問:“什麽事?”
  “我見過你有一本小冊子,記錄每日出差時間次數。”
  司機答:“嗬,那是我自己的記錄,公司並沒有要求我那樣做。”
  “你做得很好,冊子可以給我參考嗎,我想其他司機也可以效法。”
  他隨身帶著那小薄子,立刻掏出交到福在手中。
  福在像是不經意,翻到有關日期那幾頁,用掃描器把記錄掃入電腦。
  她隨手把簿子還給司機。
  司機問:“王小姐可去接周先生?”
  “我還有事,你速去速回。”
  “是,家中正在油漆,傭人說那杏色好象太深了一點,請王小姐去看看。”
  “是哪家裝修師,讓他來一次。”
  “是,王小姐。”
  司機一走,福在就查看他的記錄,她翻到九月一日星期二。
  那一日,隻有送周子文上下班,以及載女傭到街市的往返時間,七時許,司機在大屋吃飯。
  周子文如果要來回醫院,一定要乘街外車子,他不想任何人知道行蹤。
  這件事,調查員劉小波也很清楚吧。
  這一小時空白時間,周去了何處,做過些什麽?
  福在抬起頭來。
  她應當直接開口問他,而不應在他身後諸多打聽,福在羞愧,垂頭,緊握雙手。
  這幾天放鬆了的情緒漸漸又扯緊。
  她忽然想見到劉少波。
  掌握線索
  那年輕人幾次三番有話要說,都被她打斷,他究竟掌握了什麽線索?
  福在額角冒出汗來。
  就在這時候秘書忽然探進頭來,笑說:“錦繡帶來嬰兒,探訪同事呢。”
  她手中抱著小小一個粉紅色包裹,福在忙不迭跑過去看看。
  啊。
  小小毛毛頭,麵孔比梨子大一點,可是已看出五官異常秀美精致。
  福在輕輕接過,鼻端嗅到一股嬰兒特有的奶花香,“還有一個呢?”
  “在這裏。”
  福在坐好,把另一個也抱進懷中。
  忽然之間,她渾忘世上所有一切全部煩惱,看著兩張粉紅色小麵孔,咧開嘴來笑,心花怒放,愛不釋手。
  秘書見她那樣愛惜幼兒,忍不住說:“銀不笑,金不笑,看到寶寶立刻笑,喜歡孩子的話,趁生理時鍾尚未敲響,好多生兩個。”
  福在抬起頭來。
  “子女是上天恩賜,你說是不是。”
  福在一時講不出話來。
  片刻她把嬰兒還給她們的母親,懷中一下子失去溫馨小包袱,恍然若失。
  寶貝走了,福在回到現實世界。
  她打電話到保險公司:“你們有一位同事劉少波,離職前可有留下聯絡號碼?”
  “你貴姓?”
  “我姓王。”
  “可是王福在小姐?”
  福在一怔,“正是我。”
  “少波吩咐,王小姐找的話,電話地址如下......” 她一口氣的說出來。
  那個鬼靈精,他算準了福在遲早一定會找他。
  福在正想聯絡,負責裝修周宅的設計師來了。
  他拿著色版給福在看。
  福在百忙中一瞥,嚇一跳,“這是橙色,油哪裏?太深了。”
  “是女主人房。”
  福在怔住,嗬,是月玫的老房間,從頭裝修過,就一點氣息與痕跡都沒有了。
  裝修師把圖則推開,“衣帽間拆除,改得小一點,浴室擴大,房間與露台接通,光亮得多。”
  福在回過神來,“改這個雞蛋黃吧。”
  設計師惋惜,“這顏色多古老。”
  “你去照做。”
  設計師無奈。
  “我不吐不快,話已經說完,福在,我鬆了一口氣,今晚我可以好好睡一覺。”
  小公寓內靜寂一片。
  劉少波帶來的飯菜漸漸冷卻。
  福在問:“換了你是我,你會怎樣做?”
  “我不是你。”
  “假設呢,你會不會走到周子文麵前說:『你到底結過幾次婚?說來聽聽。』”
  “我不會。”
  “你會怎麽做?”
  劉少波答:“我會覺得這人性格深沉莫測,背著人的另一麵不知是什麽模樣,我會知難而退。”
  福在接上去:“既然退出,也就不必多問。”
  劉少波答:“象他那樣陰暗的人,怎會把事說明白。”
  講得很好。
  “謝謝你的忠告。”
  劉少波問:“你愛他?”
  “我不知道。”
  “你覺得他是一座好靠山。”
  福在有點羞愧。
  “最近經濟有好轉跡象,我看過報上聘人廣告,有好幾個職位都適合你。”
  “一條迂回漫長的道路。”
  “你要走後門,抄近路,也隨得你。”
  “劉少波真沒想到你是一個道德先生。”
  “王福在你已吃過一次苦,再不學乖,活該你死翹翹。”
  “多謝詛咒。”
  為著自己
  飯菜涼了,兩人都沒有胃口。
  劉少波說:“把指環還他,有什麽稀奇。”
  福在疲累得眼皮都抬不起來,“劉少波,我想好好睡一覺。”
  “我告辭了。”
  他歎口氣,對於扔下兩個炸彈又施施然走開十分歉意。
  他輕輕掩上大門。
  福在熄了燈,回到床上,蜷縮成胎兒那樣,強迫自己休息。
  清晨,思路會比較清晰靈敏,可想飛到冥王星打個圈子回來,晚上,到廚房也走不動。
  她做了許多噩夢。
  福在看見自己在公路車站排隊,下雨,地上泥濘,人擠,車少,不知輪了多久,仍然上不了車,然後,終於軋上車,到了目的地,她不認得家在何方,四處問人,途人不瞅不睬,她逐門逐戶找,嚇出一身汗......
  就這樣,天亮了。
  福在驚醒看鬧鍾,才五時五十分。
  他真想回家,可是,什麽地方是她的家?
  福在用雙手掩住麵孔,這個租來的小小公寓是她的家嗎?當然不是,從前父親的家已經不在,她再也沒有家。
  七點不到她已坐在辦公室裏。
  果然,清晨,她的思路明朗得多。
  福在想起一個網址,那是著名的“尋找舊同學”服務,全美已有百多萬人登記。
  福在這樣要求:“請提供舊金山區華裔女子蒙美芝消息”,她把兩段剪報新聞打進網上。
  福在隨即問自己:你為什麽想知道那麽多?
  心底下她聽見一個小小聲音回答:因為我在找一個家,如果周子文人品尚可,那麽,他的家就是我的家。
  一切還不是為著她自己,說到底,或許,她與月玫,一般的自私。
  八時許,秘書回來了。
  天開始下大雨,同事把濕傘撐開晾在茶水間,七彩繽紛,煞是好看。
  福在打了幾個電話。
  ——“我有一枚指環,想要作價登記。”
  就在公司附近,有一家殷實的珠寶店,願意提供服務,福在報上姓名,約好時間。
  她借了一把傘,帶著指環上門。
  珠寶店剛開門,售貨員招呼她進去,經理出來,含蓄地打量她。
  衣著十分樸素,可是一雙濺濕了的鞋子卻是著名意大利牌子,福在仍然穿著月玫給的鞋子。
  他立刻殷勤地請她進辦公室。
  福在不多說話,取出指環,放在他麵前。
  經理輕輕嗯了一聲。
  他說:“這樣出類拔萃的寶石,的確需要登記。”
  福在記得很清楚。
  月玫曾經恨恨地說:“所有珠寶,全部經過登記,一旦有人轉售,任何珠寶店的電腦記錄即時顯示,難以脫手,你說這人多工心計。”
  一物二用
  福在不出聲。
  經理詳細鑒定寶石,逐項特色記錄。
  他忽然抬起頭來,“王小姐,這顆紅寶石早已有記錄。”
  福在心一沉。
  她歎口氣,她聽到最不想聽的答案。
  “你請看,早十年在舊金山勃克斯珠寶店購買並且登記,寶石主人是蒙美芝,付款人是周子文,我把記錄印一份給你。”
  福在張大嘴。
  他把蒙美芝的指環轉贈給王福在,一物二用。
  “王小姐,對不起,寶石隻能登記一次。”
  福在回過神來,“沒關係,我願意照付費用。”
  她走出珠寶店。
  天仍在下雨,回到辦公室,身上斑斑都是水跡。
  秘書詫異問:“去了哪裏?周先生等你呢。”
  福在連忙去把該日開會用文件找出來替他送過去。
  一整天的精力已經用罄,她伏在冰冷的辦公桌上動也不動。
  然後,她斟了一杯咖啡,站在窗前看雨。
  秘書進來看見說:“福在,這段日子你應該開心才是呀,為什麽加倍憂慮?”
  福在忽然想起,“周先生可有到墓地去?”
  秘書支吾,低聲回答:“那一位火葬。”
  福在的聲音更細,“我也沒有去。”
  “過去如果真的那麽不愉快,還是忘記的好。”
  福在又問:“現在呢?”
  這樣無頭無腦的一句,叫人怎麽回答呢,可是秘書仿佛聽懂了,她很技巧的說:“那就看你要的是什麽了,有時一個女子在外邊風大雨大,衣食住行都成問題。”她的語氣愈來愈感慨,“也不得不作出點犧牲,你說是不是。”
  福在沒有回答。
  秘書出去了。
  中午,雨停,天晴,周子文過來找福在。
  “你在這裏。”
  福在看著黑實的他,周子文對她是沒話講,他對月玫也很包涵,從頭到尾沒說過前妻一句壞話,福在從未聽過周子文發牢騷說“我的妻子不了解我”,現在他根本絕口不提李月玫三個字。
  他握住她的手,看清楚她十隻手指,不見指環,歎一口氣。
  福在把小盒子還他,“那麽耀眼的寶石不適合我。”
  他會錯意,“那麽,你可是喜歡別的顏色?”
  福在回答:“我對這些一概沒有研究。”
  她不想多說。
  “一起吃飯吧。”
  “胃有點不舒服。”
  “那麽,我叫人買一盒壽司。”
  這樣無微不至,叫福在籲一口氣。
  她輕輕問:“有無夢見月玫?”
  他一怔,小心翼翼地回答:“沒有,你呢?”
  “我也沒有。”福在唏噓。
  辦公室裏靜了下來。
  福在又說:“我也沒有夢見邵南。”
  辭去職位
  周子文不出聲,他一向喜怒不形於色,很難憑他表情猜到他心事。
  福在輕輕說下去:“我對自己另眼相看呢,如此涼薄,隻有解脫輕鬆的感覺。”
  周子文恰當地說:“也難怪你。”
  “隻有你會原諒我。”
  周子文接上去:“但願我倆相互諒解。”
  “我們兩人有太多過去。”
  周子文隨即說:“誰是小孩子呢,生活經驗教會我們與人相處之道。”
  與他聊天,永遠那樣舒服。
  “子文,你有話要說?”
  就在這個時候,有人叫他聽電話,他出去了。
  一會他進來,“美國東部大停電,凍肉廠首當其衝,我立即過去看看。”
  福在隻有時間應了一聲。
  周子文並沒有把握機會把過去的事告訴福在,他選擇一字不提。
  他帶著助手趕去飛機場。
  秘書說:“你應該跟著去照顧他。”
  她愈發倚老賣老。
  福在不去理她,趁空寫了辭職信。
  ——“基於私人理由,我王福在辭去職位...”
  福在問人事部:“辭職需幾天通知?”
  “誰要辭職?”職員詫異。
  福在說:“譬如講,是我呢?”
  職員笑,“王小姐名字不在員工名單上。”
  “什麽?”
  “王小姐是周先生私人助理,薪酬由周先生個人支付。”
  他的公司,他的規矩,他愛怎樣就怎樣。
  福在問:“我的病假、津貼、福利呢?”
  “王小姐問周先生好了。”
  福在還想說話,心裏一想,這與一個同事有什麽關係,真的,不如向周子文問個清楚。
  她說:“打擾了你。”
  周子文沒把她當正式職員,他胸有成竹,不久王福在會成為周太太,永久向他支薪。
  她一舉一動,他們了如指掌,大不了是一二三,單純之極。
  邵南那樣想,劉少波好不到哪裏去,周子文更加深沉,受他控製而不覺。
  福在知道,她若一直溫馴聽話,下半輩子生活不成問題,每天起來大堆傭人司機服侍,要什麽有什麽,悶了回到公司,幫周子文做些打雜功夫......
  福在低下頭。
  以前環境好的時候,福在也不過問邵南做什麽投資,周末淩晨回來,是同些什麽人應酬。
  她不懂選擇,今日的王福在應當知道怎樣做。
  她寫了辭職信,親手放在周子文的桌子上,好讓他一回來就看得見。
  福在提早下班。
  她有點不舍得,周子文確是生意人才,把一家中型公司打理得頭頭是道,同事間氣氛融洽,他似看相人,絕對不用是非小器麻煩的夥計。
  案頭電話鈴響起。
  福在本來想不聽,她已走到門口,也罷,聽又何妨,最後一個電話。
  那邊的女聲陌生又熟悉,“福在,好嗎?”
  “哪一位?”
  “猜一猜。”
  這年頭哪裏還有人玩這個遊戲,福在訝異。
  “福在,我是季太太。”
  啊,是從前出入口公司的老板娘。
  故人重逢,福在哽咽,說不出話來。
  季太太說:“福在,公司轉型重組。有一個職位等著你,不如你會否屈就。”
  福在坐倒在椅子裏,嗬天無絕人之路。
  愈遠愈好
  還來不及回答,季太太又說下去:“我找了你多日,你搬了家,又轉過工作,好不容易,有人說你在周氏辦公。”
  福在一邊點頭一邊說“是,是。”
  “福在,你如在周氏做得開心,大可一口拒絕我——”
  “季太太,我想見一見你。”
  “好極了,什麽時候有空,我在辦公室等你。”
  “我馬上來。”
  福在拎起她的私人電腦出門去。
  小職員好比牛、馬、羊,哪裏有草去哪裏,回不回頭視作等閑。
  回到舊公司,像做夢一般,什麽都沒有變,進門處一盞燈泡壞了不亮,至今未換。
  辦公室後生小明出來看見福在,叫聲王小姐。
  福在批一指燈泡,小明連忙說:“我立刻換。”
  他找來一張高凳子,福在看見他把新燈泡旋上,一開,大放光明。
  季太太出來看到叫她,“福在,你像個管家。”
  福在回過頭動去,“季太太,好嗎。”
  老板娘瘦了許多,皮子鬆下來,膚色又鬆又黑。
  “唉,”她說:“不死也褪層皮。”
  福在問:“季先生呢?”
  “在上海。”
  都得北上找商機。
  這時,季太太看清楚了福在,吃一驚,她瘦得雙目無神,同以前的王福在比,好象是兩個人,由此可知,最折磨人的是生活。
  季太太握住她的手,“福在,回來吧。”
  福在點頭。
  “薪水方麵,勢必不比從前。”她唏噓。
  “隨便你好了。”
  “福在,還是說明白的好,”她把數目寫在紙上,“比以前少百分之二十。”
  “我願意接受。”
  季太太很寬心。
  福在問:“我仍坐從前那張桌子?”
  “不,福在,你要到上海辦事處上班。”
  “什麽?”
  “我們在浦東新區有間一房一廳宿舍,福在,你就是開荒牛了。”
  福在愣住,心中不知是什麽滋味。
  季太太說下去,“上海,占地六千兩百多平方公裏,人口一千四百多萬,對我們來說,是個新世界,福在,你願去外灘冒險嗎?”
  走,走得愈遠愈好。
  季太太問:“你需要考慮?”
  福在不出聲。
  “每個月我與老季會來看看業務,其餘交給你了,三年前你孜孜不倦學普通話,今日派到用場。”
  福在衝口而出:“我去!”
  季太太握住她的手,“一有利潤即付獎金。”
  “我相信你。”
  季太太笑,“到了陌生地點,可得有點疑心才是。”
  福在苦笑。
  每個人都知道她的弱點。
  小明這時才斟咖啡進來。
  環境鬥士
  福在忍不住訓他:“小明,你再這般疲懶,我就帶你去上海。”
  小明惶恐地退出去。
  福在留下電話地址給老板娘。
  季太太說:“這是計劃書,你拿回去仔細看。”
  “明白。”
  福在走出大門,恍如隔世。
  回到家裏,她脫下鞋子,這才發覺她仍然穿著月玫給的鞋子,連忙扔到垃圾桶裏。
  洋諺說的:不要抱怨人家的路好走,直至你穿上他的鞋子走上一哩路。
  她一直穿著月玫的鞋子走路,怪不得。
  福在換上她自己的廉價鞋。
  她在互聯網上尋找有關上海的資料。
  這時,有人敲門。
  劉少波來了。
  “劉先生,下次可否預約?”
  “我又帶來豬排飯,希望你有胃口。”
  福在答:“今天想吃三碗飯。”
  劉少波很高興。
  這個年輕女子是環境鬥士。
  福在問他:“找到新工作了沒有?”
  他搔搔頭,“再找不到就得問老爸老媽借學費讀管理碩士課程。”
  福在微笑,“我倒是找回了舊工作。”
  劉少波一怔,“願聞其祥。”
  福在把事情說了一次,劉少波立刻明白,她已決心離開周子文。
  他純是替她高興,並非為自己。
  從第二次看見她,他就由衷喜歡她。
  男性為什麽對某一個女子鍾情,是十分直覺的事,福在的臉形身形聲線,內向個性,她的遭遇,以及一些不經意的小動作像握緊雙手以前垂頭,都特別吸引。
  他總是趁她不留意時目不轉睛那樣看她。
  她皮膚白晰半透明,臉頰上看到到微絲血管,這樣一張麵孔,卻經常遭掌摑毆打。
  他為她深深歎息。
  這時,福在斟出啤酒。
  劉少波愉快地說:“慶幸,祝福。”
  “謝謝你。”
  少波想起來,“舊同事告訴我,你把一筆巨款捐給兒童醫院添置儀器。”
  “是,像那種手術後種到病童腦子裏繼續殺死癌細胞的微型放射性裝置。”
  “你很慷慨。”
  “那原不是我的錢財。”
  少波忽然說:“其實,這世上所有財物都不屬於我們,我們在活著時候用,身後不得不讓給別人循環再用。”
  他說的那樣輕淺科學,其實是指生不帶來,死不帶去。
  “所以你那樣豁達。”
  “難同你比呢,我未必會把到手的大筆款項捐走。”
  福在微笑。
  沒好新聞
  少波看著她說:“有一件事,你可能不知道。”
  “我又開始心驚肉跳,你嘴裏沒好新聞。”
  “這是真的。”他笑了。
  “請講。”
  “福在,照說,慣用毒品的人,對分量很敏感。”
  福在立刻覺得她胃液開始驚惶地竄動。
  “很多人以為他們不珍惜生命,其實他們最貪圖享受,他們不會無故犧牲。”
  福在用雙手掩住胸口,她覺得十分不適。
  “警方發覺他們兩人均注射過量海洛英,但是,經過檢查,他們平時並不采用注射方式。”福在輕輕走到廚房,取塑料帶,把頭探進去,開始嘔吐。
  她不想弄髒地方,所以幾乎把整個頭都伸進袋裏,不停嗆咳,像打開水籠頭似的,把胃裏一切吐得幹幹淨淨,去盡毒素。
  少波輕輕拍著她背脊。
  福在把穢物包好,扔進垃圾桶,洗幹淨雙手麵孔,坐下喘息。
  少波訝異,多麽詭異地整潔的一個女子,竟把一個肮髒尷尬的場麵控製的那樣好。
  一看就知道王福在慣於照顧自己,一切不假人手,既可愛又可憐。
  小時候,她絕對是那種摔破膝頭後自己爬起來並且貼上藥水膠布的孩子。
  她累了,麵色蒼白。
  福在輕輕問:“你說有可疑?”
  少波答:“不知道,這是警方的責任。”
  “警方已作出裁判。”
  劉少波點點頭。
  他斟出一杯暖水讓福在喝下去。
  福在歎口氣,“我想休息。”
  “明天再來看你。”
  “出門前大家吃頓飯。”
  少波答:“那是我的榮幸。”
  他緊緊握住福在的手一會,然後告辭。
  關上門,福在發覺劉少波帶來的豬排飯又沒有人吃。
  她累極倒床上睡著。
  半夜十二點多醒來,電腦上有許多留言,福在以為是周子文找她,遲疑一下,坐下查看。
  不,不是周子文。
  留言析上這樣問:“是誰想知道早逝的蒙美芝消息?”
  福在怔住。
  她立刻回覆,“我,我叫王福在。”
  “你是她同學?”
  “不,我不認識她,你是哪一位?”
  “我是她在舊金山的同學,我姓戚。”
  “戚女士,我想知道關於蒙美芝一些事。”
  “為什麽?”
  “因為,最近我認識了一個叫周子文的人。”
  “啊!”對方立即明白一切。
  “可以談下去嗎?”
  “有什麽事,你大可問周子文本人,應該已屆無話不說的地步了吧。”
  福在不知講什麽才好,幾句話下來,已知道這位戚女士十分聰慧。
  “在背後打聽人家私事,不大好呢。”
  福在鼓起勇氣,“美芝車禍,是宗意外?”
  “你說呢?”
  “美芝酗酒?”
  “最多半品脫啤酒。”
  “她當晚醉酒駕駛?”
  “體內酒精含量的確超過標準三倍。”
  “在那種情況下,可以駕駛嗎?”
  “警方說這正是意外原因。”
  “你倆親厚?”
  “無話不說,美芝沒有兄弟姊妹。”
  承受後果
  “慢著,”福在想起,“你住在哪個城市?”
  “我家在舊金山已有五十年。”
  福在問:“你一直沒有離開?”
  “沒想過冒險。”
  “我想知道,美芝同周子文的關係。”
  “他倆本已訂婚,後來有人加入,美芝想同他分手。”
  “那人是誰?”
  “我。”
  “什麽?”福在跳起來。
  “我姓戚,是先生,不是女士,是你一開始就叫我戚女士。”
  “原來如此,對不起。”
  “不礙事。”
  “你是那第三者?”
  “可以這樣講。”
  “發生什麽事?”
  “美芝把訂婚指環還給他,三天之後,就發生致命車禍。”
  福在怔住。
  想離開周子文的人,都得承受後果。
  王福在也會是其中一個。
  她用手捧住頭。
  對方見她不再回答,便問:“你累了?”
  “是,我很疲倦。”
  “如果有懷疑,感情不宜持續下去。”
  這位戚先生也是專家。
  “在你印象中,周是否一個凶惡的人?”
  “剛相反,他對美芝處處容忍,盡量挽留,可是,感情這件事很難說。”
  蒙美芝碰到比周子文更好的人。
  “車禍那一天,周子文在什麽地方?”
  “據警方說,他在家裏。”
  “可有人證?”
  “有,他的一個同事,因失戀到他家,一邊喝酒,一邊訴苦,自晚飯時間到翌日中午,一直沒有離開。”
  “證人可是爛醉如泥?”
  “不,他堅持他清醒。”
  “你可有細究?”
  “當年我是法律係學生,我盡了力氣。”
  “今日你已是一名大律師?”
  “我在大學教書,去年,我與一班學生重新研究這個案件,所有細節都沒有遺漏,結論仍是意外。”
  “那麽,也許確是意外。”
  “我心裏覺得不忿。”
  “至親覺得痙,往往否認事實。”
  他沉默一會,似在歎息。
  “十年了,可有成家。”
  “孑然一人。”
  嗬。
  “應該開始新生活,美芝會希望你快樂。”
  “一直沒有遇到合適的人。”
  “多謝你解答我的疑難,有無忠告?”
  “離開周子文,這人陰暗麵太深。”
  福在關上機器。
  她伏在書桌上一會,半晌抬起頭來,發覺出了一身汗,襯衫粘在背上,一股腥氣。
  她連忙站到蓮蓬頭下衝洗。
  耳畔像是聽到月玫的聲音詫異地問:“你當周子文是好人?”
  有事隱瞞
  月玫知道多少?
  周子文又有否懷疑王福在知道得太多?
  福在更衣,躺到床上,累極入睡。
  醒來的時候,發覺半身壓在右臂上,仍然是同一姿勢,肩膀麻痹。
  她掙紮起來。
  門鈴一直不停地響。
  福在去看門,不禁啼笑皆非。
  “劉少波,又是你。”
  “昨夜的飯你沒吃吧,今晨我帶來白粥。”
  一見福在,他嚇一跳,“昨夜剛有起色,今晨你卻印堂發黑,發生什麽事?”
  是,福在知道她的臉色壞得不能再壞。
  但她不想對劉少波說太多,他是外人,他不牽涉在內。
  劉少波把粥加熱遞遞到她手中。
  “少波,你一定有理重要的事要做吧。”
  “照顧朋友是當務之急。”
  福在是他的朋友嗎,即使是,會不會有人對朋友那麽好。
  福在坐下,用筆勾了一小幅圖畫。
  劉少波過來看見,“咦,是一枚指環。”
  福在輕輕著色。
  “是一顆紅寶石,可是實物大小?”
  福在點點頭。
  “嗬價值連城,我可負擔不起。”
  福在假裝沒聽懂,她用掃描器把圖畫電傳給那位戚先生。
  劉少波看著福在,“你有多少事瞞著我。”
  福在笑,“那當然,你期望朋友把每件事都對你坦白?十歲時我想做報童賺外快,十五歲時我的願望是做一個作家......你都想知道?”
  “你第一個愛人是誰?”他忽然問。
  福在想一想,“中學一個插班生,美國華僑,高大英俊,讀了一個學期,學會一點中文就走了。”
  “有無通訊?”
  “沒有,班上所有女生都喜歡他,哪裏輪得到我。”
  “你習慣把盼望藏在心底?”
  “不然怎麽辦,自小渴望有能幹的父親、體貼的母親、友愛的兄弟姊妹,舒適家居,漂亮衣著,隨後又希望得到出類拔萃的男伴......一輩子在想。”
  福在長長籲出一口氣。
  劉少波隻是微笑。
  “小女生全部不切實際,盼望太多。”
  他說:“我還有一件禮物。”
  化敵為友
  劉少波取出一本書。
  福在一看見封麵不禁哎呀一聲,原來是一本中英對照的《上海旅遊指南》。
  “謝謝你。”
  “由美國人書寫,持平公正,對你會有幫助,象購物要往南京東路之類。”
  “劉小波,很高興可以與你化敵為友。”
  “我亦有同感。”
  福在振作地吃了一卷粢飯。
  “福在,我要去新加坡一趟。”
  “找到工作了?”
  “可以說是麵試。”
  “祝你成功。”
  “你要當心。”
  “我懂得照顧自己。”
  他把一隻皮套子放到桌上,一看知道是件武器。
  “這要來做什麽?”
  “護身。”
  “這不過是一把匕首,你應贈我自動步槍。”
  “拿著。”
  “我廚房也有生果刀。”
  劉少波把皮套子縛在她小腿上。
  “武裝的王福在。”
  福在把匕首除下放抽屜裏,“但願任何女子永遠用不著這類東西。”
  “我三天就回來,一定可以送行。”
  “少波,你個人前程要緊。”
  劉少波點點頭,福在送他到門口。
  他忽然轉過身來,同福在說:“以後,就看彼此有無緣份了。”
  說完他一言不發,匆匆離去。
  啊,不是沒有男性身她示意,福在覺得寬慰。
  隨即又笑了起來,劉少波不過是一個大男孩,作得準嗎。
  她收拾行李。
  不需要帶太多雜物,南京東路一定什麽都有得供應。
  電話鈴響起來。
  是周子文的聲音:“你在家?我馬上來。”
  他回來了。
  也一定看到辭職信。
  福在答:“我到公司來好了。”
  “我已經在車裏。”
  “那麽,我到樓下等你。”
  福在不願意與他獨處一室。
  她不想他誤會。
  正在這時,她的電郵有回覆,福在急不及待去看結果。
  那個戚先生這樣說:“不錯正是這枚指環,寶石奇異的深粉紅色像是一方小小烙印,今天,它輾轉到了你手中?那日,美芝當著我把它還給周子文,我不會忘記他慘痛的神色。”
  福在抬起頭來。
  她得下樓去等周子文。
  福在拉開門,已經來不及了,周子文已經站在門口。
  他行動竟是那樣迅速。
  周子文臉色比平時更加灰暗,五官扭曲,福在看到他眼神中不置信與悲忿神色。
  “福在,你要離開我?”
  福在連忙說:“我隻是離職。”
  “你去什麽地方?”
  “我從前做的季氏出入口公司圖北上發展,我去做開荒牛。”
  “那種小公司---”
  “正適合我呢。”
  他坐下來,脫下外套,解除領帶,一身倦容。
  “福在,你怕人說話可是,我派你去東京,以你的聰穎,一下子可以上手。”
  福在坐在他身邊,溫和地說:“我已經決定了。”
  他一呆,低下頭去,像是一具提線木偶忽然乏力歪倒一角。
  過一會,他自褲袋取出扁銀酒瓶,旋開蓋子喝一大口。
  之後,他輕輕問:“可是有了別人?”
  屋裏隻得他們兩個人,照說,福在應該有點顧忌,可是他卻沒有那種感覺,他握住周子文雙手。
  “沒有,子文,接著十年八載,我也無暇想那些。”
  “請給我一大杯滾燙黑咖啡。”
  福在進廚房做咖啡給他。
  禮貌拒絕
  他捧著杯子緩緩地喝,麵孔泛著油光,終於他歎口氣,“我不是英俊小生。”
  “須眉男子,你不靠臉吃飯。”
  他說下去:“自高中起,我已知不討女孩子歡心,那時我比較肥胖,樣子更加蠢鈍,學期結束,我鼓起勇氣,約會女生到畢業舞會。”
  福在小心聆聽。
  鄰居有母親罵孩子:“還不快做功課,想拖到什麽時候?”
  接著是打藤條的聲音,孩子哭著躲避。
  福在站起來關窗。
  周子文繼續說:“舞會那天,我上宿舍接她,她的室友告訴我:‘周,她說對不起,她與基斯杜化出去了’為什麽不親口同我說?‘她怕不好意思。’”
  福在由衷同情,沉默無語。
  “不去,不要緊,拒絕一個人,也是自由,可是,為什麽處理得那麽惡劣?可以做得比較合理一點呀。”
  “當時你們都年輕。”
  周子文用手抹一抹麵孔,“我收到極端傷害。”
  他站起來,放下簾子,小客廳裏光線暗下來。
  “你看月枚,她多麽放肆狂妄。”
  “月枚是有她不對之處。”
  周子文沮喪走近福在,“現在,你也要離開我。”
  “子文,我們仍是朋友。”
  “這是拒絕最禮貌的一種說法吧。”
  他的雙手,搭在福在的肩膀上,漸漸收緊。
  照說,福在應該害怕,可是他卻十分鎮定。
  周子文忽然說:“你在打探蒙美芝的事。”
  福在點點頭。
  “你懷疑什麽?”
  福在很坦白,“一個不嗜酒的人,怎會醉酒駕駛?”
  “因為她受到刺激,當晚,喝了許多。”
  “何種刺激?”
  “她的新男友一直有情婦,被她發現,她不能接受事實,當晚,她叫我去酒館接她,被我拒絕。”
  “子文,這是真的嗎?”福在吃驚。
  那戚先生隱瞞了自身的過失。
  “福在,我間接殺害了她。”
  福在急說:“她已與你分手,不是你的錯。”
  “福在,我始終還有自尊,我愛自己多於愛她。”
  他靠在沙發上長歎。
  福在蹲下來看著他,“我知道月枚傷透你的心。”
  他點點頭,“月枚與日本人在一起已有三年多。”
  “你一直假裝不知道。”
  “我不停滿足月枚金錢上需求,她與日本人用的毒品,間接亦由我供應。”
  周子文聲音有點嗚咽。
  福在緊緊握住他雙手。
  “我應當把她送往戒毒所。”
  “月枚是成年人,她懂得取舍。”
  “我沒有勇氣,我怕她更加恨我。”
  總不提防
  這時,周子文忽然乏力,他倒在福在肩膀上,啊,藥力發作了。
  福在籲出一口氣。
  她輕輕扶周子文打橫躺沙發上,他一側頭,繼續憩睡。
  這是福在第二次在他飲品中下藥,他總是不提防她。
  她不是要加害於他,她隻想他好好睡一覺,舒緩緊張的神經,醒來,什麽也不記得,隻不過十來個鍾頭。
  藥還是月枚給福在的呢,小小一隻鋅鐵盒子,六顆藥丸,以後還可以再用幾次。
  福在歎口氣,靜靜走到一角,撥電話到公司。
  她找到秘書:“請派司機來我處接周先生,他喝醉了。”
  “知道。”
  她立刻去吩咐人。
  片刻又返來,“他自美國回來直接到公司,看到你辭職信發呆,同我說‘是嫌我長得醜吧。’我回答:‘王小姐不是那樣的人’,他奔下樓去……福在,為什麽要走,為什麽要走,那樣好的人,打亮燈籠沒處找。”
  福在不出聲。
  “可是對愛情仍有憧憬?”
  福在啞然失笑。
  “真傻,年紀不小了,還想走到什麽地方去?”
  福在忽然輕輕哼一首歌:“我隻是一葉浮萍,四處漂泊去覓前程……”
  秘書責她:“自作自受。”
  福在掛上電話。
  她坐在周子文對麵,聽他均勻的呼吸聲,睡著了,也就暫忘一切煩惱。
  福在鬆口氣,有疑問,她直接問他,得到清晰答案是真抑或是假,已經不重要。
  戚君的電郵又來了。
  “不要相信周子文。”
  福在忍不住揶揄他,“可以相信你嗎?”
  他像是明白了,半晌這樣回答:“不要相信任何人。”
  騙子何其多。
  一半一半,碰到是誰,純屬運氣。
  很多時,害人者還裝扮成被害者般四處招搖。
  電郵中止,看樣子以後都不會再有他的音訊。
  司機與助手來了。
  福在開門給他們,叮囑說:“輕些。”
  兩人手勢熟練,像是一向抬慣不省人事的東家,一人抽住雙腿,另一人扛起肩膀,一轉身,就出去了。
  福在真正鬆一口氣。
  她把杯子洗幹淨,出門去添置藥物及衛生用品。
  下午,與季太太喝茶。
  福在這才問:“季先生好嗎?”
  “在夏威夷探親,說是天氣好得不得了,所以多住一陣子。”
  找到優差
  這季先生是個妙人,天大的事難不到他,因他一概不理,近十年來不曾正經工作,也不言退休,生活擔子由老婆大人扛著,他自遊山玩水。
  這樣好福氣,故此小口常開,天天眉開眼笑,並不討人厭,在家中有一定作用。
  季太太笑說:“做人呢,要學老季,何必自尋煩惱。”
  她吩咐福在一些事。
  “你總得找一男一女兩個助手聽電話跑腿,你要在本市帶過去呢,還是上海聘人?”
  福在說:“到了上海用他們那些聰明伶俐諳外語的小地頭。”
  “一個月內我來探訪,你得有茶有水。”
  “一定辦妥。”
  季太太忽然握住福在的手,“我看了你六七年,人這麽乖,為什麽名不乖呢。”
  福在一聽,鼻子上像是被人重擊一拳,眼淚要奪眶而出,硬硬忍住。
  “寡婦不好做,所以我始終容忍著老季:總有一個人會回來,進進出出,晃眼十年八載。”
  福在的眼淚終於噗地落下。
  “留意一下,有可靠的人,還是嫁人的好。”
  福在答:“明白。”
  “這是飛機票。”
  “季太太,我想乘火車。”
  “啊,那可得走三天呢。”
  “我想沿路看風景,了解名生。”
  “小姐,那你每天必須一早一夜給我兩通電話,免我掛心。”
  “知道。”
  “我替你辦臥鋪火車票,今日鐵路服務也不差了,你自己好好當心,看牢行李。”
  福在點頭。
  “你在北美有親人吧。”
  福在為季太太釋疑:“人家那邊什麽都講專業證書,連美容院理發師傅都得考試,去到彼岸,不過作些閑雜功夫,隨雲職業無分貴賤,但是有選擇的話,還是做上海分行經理妥當。”
  季太太放心地笑了。
  福在隻得一袋手提行李。
  那隻袋不輕,可是她雖然瘦小,雙手一拉,也提了起來。
  生活經驗告訴她,自己提不到的東西盡量丟棄,免得累人累己。
  隔了一日,劉少波給她電話。
  “福在,我暫時不回來了。”
  “那一定是找到優差。”
  “還過得去了,著名的新加坡置地要搞好保安,我碰到若幹舊同事與舊同學,十分投機。”
  福在覺得寬慰。
  “福在,有空來探訪我。”
  福在有點惆悵,這個年輕人幫過她許多忙,在那段時間,些少援手,一兩句勸慰,對她不知有多大益處。
  當下她說:“千萬別失去聯絡。”
  “絕對不會。”
  電話一掛斷,已經失去音訊。
  少年時不明白日出日落,人來人往是自然現象,離別分手,交換紀念冊寫得密密麻麻,後來看到那些小冊子,迅速扔到垃圾桶:友(左人右齊)如果有些微成就,一定可以在報上讀到他們消息,如不,也隻好算數。
  今日,福在已無感慨。
  下午,秘書打電話給她:“周先生好像有話說。”
  “我到公司來。”
  “四點鍾他有空。”
  福在買了幾盒糕點請大家吃下午茶。
  周子文親自迎出來。
  他情緒平靜得多,攤攤手,“留不住你,福在。”
  福在微笑。
  他說下去:“那天我到你家去,奔向大興問罪之師,可是沒說幾句,忽然醉倒,不知為什麽酒量愈來愈淺,我有否嘔吐,可曾胡言亂語?”
  福在回答:“你很乖,忽然盹著,動也不動,舒舒服服睡得香甜。”
  “司機說,王小姐叫輕點抬。”
  “碰著頭臉就不好了。”
  釋心中之疑
  周子文看著她,“我有無說過不應說的話?”
  福在微笑:“都忘了?”
  “像喝過迷魂湯似,一點記憶也無。”
  福在說笑,“你什麽都答應給我呢,可做得準?”
  “福在,你什麽都可以拿去。”
  “無功不受祿。”
  周子文仍然不放心,“我沒有無禮吧。”
  “子文,請告訴我一件事,釋我心中之疑。”
  周子文像是知道她想問的是什麽事,他反問:“我說了,你會相信?”
  “你說了,我便放心。”
  “你問好了。”
  福在輕輕說:“那晚,我們曾在公司做到傍晚,你曾經走開一會,去醫院探訪鄧大和,可是大和說沒見過你。”
  “我推開病房門,他睡著了,鄧太太伏在他身邊也累極打盹,我沒叫醒他倆,隻與主診醫生說了一會,警方已與那醫生會晤,他是我人證,月枚出事當晚,我每一分鍾都有著落。”
  “你沒用自己的司機。”
  “司機也要休息。”
  福在不出聲。
  周子文緩緩說:“警方亦用我說:‘周先生,你省下大筆贍養費,真是湊巧。’可見他們同你一般亦有疑心。”他深深歎息。
  福在仍然沉默。
  “我並不憎恨月枚,她就是討厭我這點。愛與恨都不夠徹底迫切,她對我也有付出,她要的我都決定給她,我毋須陷自身不義。”
  福在微笑,“我放心了。”
  “福在,我們倆——”
  福在回答:“我們相識的不是時候,兩個人的過去加在一起牽牽絆絆比千斤還重,有什麽幸福可言。”
  周子文低下頭,過了很久,他這樣說:“再說,我長得醜。”
  福在走過去,緊緊握住他雙手。
  她很喜歡這樣抓緊周子文的手,這對他來說有鎮定作用。
  也許,當日如果月枚願意這樣做,可能會有不同的結局。
  隻聽的周子文說:“分手,你也沒叫我難堪。”
  福在立刻笑了,“誰同你分手,我們仍是朋友:像你這樣牢的靠山到什麽地方去找,我這個小友有事,哇一聲叫,你可得馬上答應我。”
  周子文歎口氣,把臉埋到福在手心裏去。
  過一會他說:“我給你介紹幾個能幹的人,他們是上海通。”
  “我一安頓下來就去找他。”
  “不,我讓他找你。”
  “也好,這是我浦東地址。”
  “福在,保重。”
  福在說:“我叫什麽名字?我自然有我的福氣在這裏。”
  周子文忽然哽咽,“你說的對,福在,你說的對。”
  他倆擁抱一下。
  福在聽見周子文輕輕問:“為什麽當初我認識的不是你?”
  硬漢也會說出這樣的話來,真叫福在黯然。
  出門那一天,年輕的周氏司機一早來送福在往火車站。
  他看到行李有點訝異,“王小姐,就這一件?”
  福在點點頭。
  他給福在兩隻小盒子,“周先生把這個交給你,說是上海人頂喜歡這款式金表,禮多人不怪,有必要時拿這個作謝禮,夠體麵。”
  福在微笑:“謝謝他。”
  “周先生說,火車票替你換了廂房,比較舒服。”
  福在又感喟,他對她由衷關懷,處處周到。
  知道得太多
  司機把行李搬上去,把礦泉水及零食交給她。
  “周先生說:到了上海南站,會有人接你。”
  福在點頭。
  司機下去了。
  列車準時緩緩開動,福在坐在窗口,看風景逐格後退,漸漸景致迅速飛快地躍過,一切都過去了。
  在火車行駛的節奏裏她覺得寬心。
  她喝口水。
  真的渴睡,福在想,睡著了永遠不醒來也不要緊,這一陣子老有這樣消極的想法。
  她做夢了。
  她看到小小的自己步行上學,到了課室聽不懂功課,聰敏伶俐的月枚過來同她說:“福頭別流淚,我教你。”她倆從此成為好朋友。
  福在勤學,畢業後用功工作,啊,她認識了邵南,否極泰來,忽然之間什麽都有了:英俊的丈夫、溫暖的家庭,還有,事業也前途光明,她不再寂寞。
  忽然之間,邵南變了臉,時勢不如意,叫他酗酒變態,他用皮帶抽打她,用腳踢她。
  她在夢中叫出來:“不,不!”
  列車的節奏更快,格隆隆飛奔出去。
  福在靜了下來。
  月枚,月枚,你在何處。
  月枚緩緩自一麵鏡子裏走出來,握住福在的手。
  “我在這裏呢。”
  福在輕輕問她:“你還好嗎?”
  月枚嘟起殷紅色嘴唇,似笑非笑,“你說呢。”
  福在說:“那桑原,他不是好人。”
  月枚笑了,“他們都是惡魔。”
  福在說:“周子文他——”
  “你不認識他真麵目,福在,我知道得太多,你也知道得太多,我們勢必有同樣的結局。”
  福在這時覺得前所未有的疲倦。
  “我不講了。”
  月枚看著她,“你很快會明白。”
  “明白什麽?”
  月枚微笑,她看上去仍然那麽美嬌媚。
  她轉身,緩緩回到鏡子裏去。
  福在墮入深深的黑暗裏去。
  如果以後不再醒來,倒也是好事,她最後的意識,仍那樣悲觀的想。
  列車停站,乘客都有點興奮,願意下車舒絡筋骨。
  一直沒出來
  一群小販圍上來兜售水果。
  “橘子、香蕉,又甜又便宜。”
  其中一個少女走近路軌,自車卡窗戶外看到有女客的額角頂住玻璃,一動不動。
  少女用手敲玻璃,“買水果解渴,小姐,價錢便宜。”
  女客像是睡著,靜止。
  少女覺得奇怪,用手指給同伴看。
  她的同伴比較有經驗,趨近一點,隻見女客的額角貼著窗戶,麵目姣好,可是皮膚已呈灰青色。
  他一聲不響,跑到站長那裏,說了幾句話。
  站長開頭有點不耐煩,後來麵色沉下,自窗戶看進去。
  他忽然聳然動容,奔回列車走廊,找到車廂號碼,想推門進去看個究竟。
  車廂門在裏邊鎖上,推不進去。
  站長大聲喊:“快找勤務員。”
  勤務員喘著氣過來,掏出總匙。
  站長氣急敗壞地問:“該名女客多久沒出來?”
  “昨天上午上車一直沒出來用餐。”
  那已是二十四小時之前的事了。
  勤務員用總匙打開門,站長往裏一看就說:“叫救護車。”
  隻見年輕女客衣著整齊,行李就在身邊,尚未打開,她的頭歪在玻璃窗上,已無氣息。
  站長退後,掩上門。
  好奇的乘客已經圍上來。
  “什麽事?”
  “為何延遲開車?”
  不久,公安與救護人員趕到會合,把乘客隔開。
  公安問了幾個問題。
  “乘客叫什麽名字?”
  “王福在。”
  “目的地何處?”
  “上海南路。”
  “一個人乘包廂?”
  “正是,看情形一上車就鎖上門休息。”
  救護人員報告說:“初步了解是心髒病猝發,她已無生命跡象。”
  “還那麽年輕……”
  個人都十分惋惜。
  “察看行李,找身份證明文件,通知當地警方辦理手續。”
  “是長官。”
  救護人員迅速處理了事件。
  列車乘客靜了下來,又各管各的事去了。
  公安與救護車相繼離去。
  清潔工人隨後進車廂收拾,看到地上一隻空水瓶,順手扔進垃圾桶。
  列車格隆格隆地開動。
  一個年輕人咕噥:“真慢,蝸牛一般。”
  他的女伴笑說:“下次,我們搭乘磁路軌列車。”
  “真的,非追上時代不可。”
  他兩肩搭肩麵對麵笑起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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