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葡萄成熟的時候

(2008-09-09 12:57:17) 下一個
  沈小山不想人家這樣說:她十六歲那年父母離異,嗬可找到借口了,從此功課一落千丈,開始放縱任性,酒精毒品,來者不拒,父母分手造就了她的墮落,她自身統共不必對任何行為負責,全部是父母的錯,要不,就是社會的錯。 
  小山一直很爭氣,十分自愛,沉靜地做妥功課,練成一手小提琴,校際遊泳比賽又得過銀獎,人要自己爭氣,她這樣說。 
  直至有一日,父親沉宏子帶女朋友回家吃飯。 
  這時小山的母親已經移民加國溫哥華,在商場開了一家麵包店,據說生意還過得去。 
  前後不過年餘,小山沒想到父親已經找到新人。 
  她一顆稚嫩的心咚一聲跌到腳底。 
  那女子很年輕,廿餘歲,是沉宏子下屬,剛在學習打扮,事事做足一百分,太努力了,反而不討好:頭發太黃,眼影太藍,胸罩太硬,上衣太緊,外型最多打六十分。 
  舉止就完全不及格。 
  她把小山當小孩,帶來一隻毛毛玩具做禮物,手臂整晚搭住沉宏子,看牢他媚笑。 
  小山發覺這人一笑就露出牙肉,不甚美觀。 
  那晚她很沉默。 
  父親與女友似乎已經很熟絡了,他為她剝橘子。 
  飯後他們去看電影,建議小山一起去,小山不加思索拒絕,獨自留家裏。 
  小山記得父親說過:隻有十多歲少男少女才看電影:老遠路撲進撲出,黑墨墨環境、隆隆聲音響,過了三十歲,還是耐心等錄映帶麵世吧。 
  沒想到今日喜孜孜地挽著女伴手去軋熱鬧。 
  小山的失望也不用說了。 
  這個女子與父親約會半年,他身邊換了一個人。 
  這次,小山知道他是認真的。 
  沉宏子一下子減掉二十磅體重,又到牙醫處把破裂牙齒統統補回,改了新發型,添置新西裝,前後判若二人。 
  小山想:這個可能不是他的下屬那麽簡單了。 
  難道,他開始認真? 
  最近,小山正整理家中舊照片,做成光盤,永久保存。 
  越看越欷歔,她不敢相信沈家曾經那樣快樂過。 
  照片中母親常允珊無論化妝與否都那樣秀麗,父親一表人才,小山自己也好不可愛。 
  他們四處旅行:歐洲、夏威夷、阿拉斯加、日本,漸漸去到比較冷門地區,印度、峇裏,最叫小山難忘的是巴西利奧熱內盧的嘉年華會。 
  小山最珍惜一張與米老鼠合攝的全家福,那時小山還手抱,隻三四歲,笑得合不攏嘴,全家臉上發著幸福的亮光。 
  小山流淚,那樣的好時光一去不複回。 
  進初中時他們開始吵架,每夜都鬧醒小山,句句離不了投資失敗,負債,把房子實時賣掉還欠銀行數百萬之類。 
  夫妻又撐了幾年,兩人在客廳擦身而過都木著臉不招呼,他們勤力工作、努力還債。 
  少年小山總以為還清債務,他們又可以回到從前那樣相敬相愛。 
  但不。 
  他倆決定分手。 
  沉宏子同離婚法庭說,雙方有不能冰釋的誤會。 
  而常允珊的理由是:對方待她,以不可容忍的殘酷。 
  三扒兩撥便分手成為陌路人。 
  常允珊也嚐試為女兒做心理輔導。 
  她這樣說:“離婚已是最常見的悲劇,統計平均十對夫婦中有六對終於會得離異,你父親與我都仍然愛你,支撐到你接近成年已不容易,現在你至少略多了解,兩個人在一起相處是何等艱難。” 
  小山知道這時不能哭泣。 
  “你到溫埠來讀大學吧,由我負責費用,之後,你是成年人,有自己的天地。” 
  好像很簡單。 
  “不要給你父親麻煩。”她還為他說好話:“他深愛你,對女兒,他從不吝嗇時間金錢精力,為了幫你找優質小提琴,尋到蘇富比拍賣行去。” 
  母親已屆中年,臉上不化妝時有一層黃漬,洗之不去,眉梢眼角,盡現憔悴,她對女兒說:“全身需要大裝修了。” 
  她拎著簡單行李一個人到西方闖關。 
  今年,小山中學畢業,成績尚可,六優二良。 
  沉宏子惋惜地說:“中文與地理有什麽理由拿良,再略加用神,即是八優。” 
  可是,十八個優異父母也不會複合,她沈小山的快樂童年一去不回來。 
  不過,當時她很理智地對父親說:“我已盡力,那才最重要。” 
  沉宏子立刻接上:“小山你說得對,爸太貪婪。” 
  他獎她一隻金手表,背後刻字:愛女小山中學畢業紀念父贈。 
  可是,小山隻是他的女兒。 
  他隻會為女伴染發減肥補牙。 
  小山不是妒忌,她從來不是一個幼稚的女孩,她隻是感慨。 
  而且這一切悲痛創傷都得放在心中,因為正像媽媽所說,父母離婚已不是新聞,那樣普遍悲劇,豈能掛嘴邊,嗬,你以為隻有你爸媽不在一起?有人會說:我老爸又結又離三次,各有子女,我媽也不甘示弱,四個子女,各不同姓氏……還是不要聲張的好。 
  漸漸像一隻密封壓力鍋,小山可以覺察到鍋內熱空氣膨脹,已無處可遁。 
  遲早會炸開來的吧。 
  大爆炸那一日,是小山十七歲生日。 
  沉宏子一早問她:“可要請同學吃飯,有男朋友,不妨叫出來看看。” 
  小山想了想,“我希望一家三口一起吃飯。” 
  “你媽媽沒有時間,我偷偷告訴你,她已有男朋友。” 
  什麽?小山下巴落下。 
  “我也是聽朋友說的,那人是當地一名建築師,事業有基礎,與洋人前妻育有三個兒子,都是混血兒,倘若他倆有將來,你就是他們的妹妹了,恭喜你,一屋都是兄弟。” 
  小山鐵青著臉,不能相信父親有這種幽默感。 
  “今晚,我介紹你認識郭思麗,小山,她對你爸十分重要。” 
  小山看著父親,來了,來了。 
  沉宏子說了下去:“思麗的父親是著名的大律師郭頌彬,你可聽過他的名字:思麗結過一次婚,沒有子女,她本人也是劍橋法科高材生,在她父親律師行做事,她對於一個中上級公務員如我的社會地位有極大幫助,你明白嗎?” 
  小山不出聲。 
  多好,也許將來她可以同人說:我父親是建築師,我母親是大律師,但是,他們沒有生過我。 
  她這樣對父親說:“我希望單獨與你一起過生日。” 
  “你總要見見思麗呀,我倆已談到婚嫁。” 
  什麽。 
  竟這樣快。 
  一家三口,各奔前程。 
  父母已各歸各尋找幸福去了。 
  “我們七點鍾到美國會所晚飯,衣著得體一點,可是又毋須太過隆重。” 
  下午,小山觀看學習電視台節目,正是她最有興趣的著名火山劇集:夏威夷的基羅威亞、意大利的維蘇維斯、馬汀尼的庇利,以及爪哇的闊克吐亞。 
  節目旁述員這樣說:“世紀初闊克吐亞火山爆發,把整個島炸掉一半,火山灰吹至倫敦,震央遠及澳洲,火山炸開之前曾經有一日一夜沉靜。” 
  小山此刻也沒有動靜。 
  母親的生日賀卡寄到,總比叮一聲收過份瀟灑的電郵好,可是一看便知道是超級市場放出口處那種廉價一般卡片,少年人心思特別縝密,故此小器計較。 
  信裏附著一張支票,更加叫她不悅,像是說:這裏是五百元,去,去,隨便買些什麽。 
  小山不出聲,把支票夾在地理課本裏當書簽。 
  她取出一件連衣裙請女傭幫她熨一熨。 
  女傭好心地說:“這件衣服怕太窄。” 
  果然如此。 
  “太太臨走有好些衣服沒帶走,你可要試試。” 
  好主意,母親的晚裝大方端莊,不露前後,十分得體。 
  小山挑一件灰紫色絲外套配牛仔褲。 
  她有一副同學送她惡俗得趣怪的大鑽石耳環,戴上,襯得一張臉頓時亮麗起來,少女嘛,什麽都克得住。 
  小山專等父親來接。 
  肚子餓,她吃薯片。 
  沉宏子的電話終於來了:“小山,聽著,不好意思,我走不開,耽會又要去接思麗,這樣吧,你叫部車子自己到美國會所去。” 
  小山立刻說:“我不吃這一頓了。“ 
  可是,她父親已經匆匆掛斷電話。 
  女傭輕輕走過來,“不怕,我陪你去。” 
  她也有點私心,小姐若是留在家中,她又得服侍小姐,那可麻煩,不如送她赴約。 
  小山忍氣吞聲。 
  輾轉到達目的地,遲了十多分鍾,一看,沉宏子已與女伴坐在那裏,頭似乎碰到頭,密密地不知談些什麽。 
  小山想:你們已經說了一天一夜了吧,留些時間給生日女可好。 
  小山走近,他倆抬起頭來。 
  小山看到了郭思麗,隻覺她年紀老大,麵孔與身體都有點臃腫,穿戴一級名牌,雙手抓緊放在膝頭上一隻俗稱嘉莉的鱷魚皮手袋,這隻皮包曾經做過一套美國電影的主角呢,價值與一部日本小房車相等。 
  沉宏子即時為她倆介紹。 
  郭思麗很客氣,毫無親切感,送上一隻小小淡藍色盒子,話題一轉,說到最近一宗版權官司。 
  菜上來了,大家輕輕吃,小山覺得食不下咽。 
  沉宏子興奮地說:“小山,剛才我向思麗求婚,她答允了呢。”喜不自禁。 
  小山心裏生出深深悲哀。 
  母親容貌身段勝過郭女士多多,父親難道看不出來。 
  “小山,你不恭喜我們?” 
  小山實在說不出口。 
  忽然她想起英國威廉王子,他母親辭世不久,他父親欲與老情人正式亮相,問他:“你可讚成?” 
  小王子答:“爸,隻要你高興。” 
  讚成與反對那裏由他。 
  小山輕輕說:“爸,隻要你高興。” 
  沉宏子咧開嘴笑,他覺得滿意。 
  可是郭思麗的臉一沉,明顯不悅。 
  氣氛很僵,空氣中有張力。 
  沉宏子搓著手,“我們打算明年初夏旅行結婚,小山,屆時你已進入大學,但是,家永遠是你的家,不過,我將搬出與思麗住到寶福路。” 
  小山抬起頭來詫異地問:“爸我們在寶福路有住宅?”連少女都知道那是貴重地段。 
  沉宏子有點尷尬,“嗬,住宅是郭家送給思麗的結婚禮物。” 
  原來沉宏子甘心做入贅女婿。 
  那個豪宅,肯定是小山禁地,現在住的中級公務員宿舍。才是沈小山的家。 
  小山說:“爸,你都忘了。” 
  沉宏子一怔,“忘記什麽?” 
  “我們一家三口的快樂時光,現在,你已不認得我,你把一切都丟在腦後。” 
  這時,郭思麗牽了牽嘴角,雙手把名貴手袋抓得更緊。 
  沉宏子又驚又怒,“小山,你今天撞邪?穿著你媽的衣服,講話口氣似足你媽!” 
  小山霍一聲站起來,“這頓飯吃完了,祝我生日快樂。” 
  沉宏子拉住女兒:“你給我坐下來,你別過分。” 
  小山忽然這樣說:“我不是你的妻子,你不能呼喝我。” 
  這時,鄰座客人已經轉過頭來。 
  郭思麗急得“噓噓”連聲。 
  小山頭也不回的走了。 
  到了樓下,內心淒惶,到什麽地方去?今天可是她十七歲生辰呢。 
  小山站在街角,華燈初上,霓虹光管鋪天蓋地,一輛吉普車路過,司機眼尖,看到了她,大聲叫:“沈小山,去那裏?” 
  小山認得是同學,連忙揚手。 
  “快上車來。” 
  車上已經坐著三四個人,大家嘻笑著騰出空位給漂亮少女,“快。” 
  小山走投無路,身不由主跳上車子,無論到什麽地方去都好,她快憋瘋了。 
  有人給她一瓶啤酒,她對著瓶口喝下半瓶,車上樂聲震天,小山忽然槌著胸口大叫起來,直想把鬱悶之氣發泄出來。 
  叫了半晌,略為好過,又忍不住淚盈於睫。 
  一車年輕人,快速,醉醺醺,不知目的地,去到那裏是那裏,多痛快。 
  但沈小山一向是個乖孩子,她發覺眾人都沒有係上安全帶。 
  這時,忽然傳來警車嗚嗚。 
  司機吃驚,“怎麽辦?” 
  “停車好了。” 
  “不,我體內酒精含量超標。” 
  會說這樣的話,或許還不是醉到貼地。 
  說時遲那時快,車子急轉彎時失控,眾人尖叫起來。 
  小山隻覺像電影中的慢鏡,吉普車在電光石火間翻轉身子,打了一個筋鬥,車子裏的五個年輕人像骰子似轉動,亂成一片,有兩人被彈出車外,大叫呻吟。 
  小山被人壓在車底,動彈不得。 
  她也不覺痛,耳畔聽到警車與救護車呼嘯而至。 
  嗬,車禍。 
  她活還是不活?神智倒一直清醒。 
  真倒楣,上錯了車死錯了人。 
  小山看到白衣救護人員趕到,一個個把同學抬出去,終於有人看到了她,“還有,還有,這個也活著,正眨眼呢。” 
  不知怎地,小山竟覺得有點尷尬。 
  救護人員勞動電鋸,將車門鋸開,將小山小心拖出。 
  混身鮮血的小山一聲不響,咬緊牙關死忍。 
  救護員十分訝異,“你隻折斷手臂。” 
  小山啼笑皆非。 
  救護車把她載到醫院。 
  真是好去處,她的生日總算有了著落。 
  她問:“我的同學呢?” 
  “真是奇跡:全部存活,司機傷勢較重,需做手術清除腦部淤血,可是也能期望完全康複。” 
  小山嗤一聲笑出來。 
  醫生歎口氣,“唉,少年人。” 
  他替小山注射鎮痛劑。 
  稍後,沉宏子趕來了,醫院遞給他一包血漬斑斑的爛衫爛褲,他以為女兒沒有了。不由得大聲號叫起來。 
  小山幼時可愛模樣曆曆在目:學走路了,開口叫爸爸,嘴裏長出小小白牙,學英文字母。。。。。。 
  完了,完了,他蹲到地上。 
  看護沒好氣把他扶起,“這是醫院,靜一點,先生,你的女兒隻不過是手臂打了石膏。” 
  沉宏子“啊”的一聲,驚痛稍減,掙紮著站起來,背脊涼颼颼,原來已出了身冷汗。 
  他的心又開始剛強:可惡,這孩子變了,活脫為不良少女現身說法。 
  他推開病房門,見到小山烏溜溜一雙眼睛,也正看著他呢。 
  父女不招呼。 
  他輕輕走近。 
  小山還有別的傷痕,一邊臉擦傷,搽了消毒藥,斑斑駁駁,像科學怪人。 
  他哽咽地開口:“小山。” 
  咳嗽一下,又重頭開始:“小山。” 
  仍然覺得語氣需要修正,終於實話實說:“小山,嚇煞老爸。” 
  小山抱歉,“我不是故意的,同學平日也很正常,就今晚瘋起來,”越描越黑,“我隻是在不適當的時間出現在不適當的地點。” 
  沉宏子掩臉,“待你有了子女,才會知道我的感受。警察通知,隻聽到耳畔嗡地一聲,整個人的血液像自腳底流光,唉。” 
  “爸。” 
  小山握住父親的手。 
  就在這時,小山發覺病房門外有個身形一閃,小山又看到了那隻名貴鱷魚皮手袋。 
  她跟了來。 
  已足十七歲的沈小山忽然明白這個郭思麗大概是要成為沈家永久一份子了。 
  跟到醫院來,可見對沉宏子也有點真心。 
  父親好像覺得郭思麗會帶給他幸福:她有學曆、有嫁妝、有家勢,她會幫到一個中上級公務員。他的官運可能從此發達。 
  郭思麗年紀不小,也一定懂得體貼他,愛惜他。沉宏子也該過些安定日子了。他才四十五歲,起碼還有三十年要過。 
  做女兒的要為他著想。 
  小山輕輕說:“郭小姐來了。” 
  “嗬,是嗎,我出去同她說幾句話。” 
  他走開一會,又再回來。 
  小山握著父親的手搖一搖,“這個暑假,我想去見媽媽。” 
  “你還在生氣?” 
  “很久沒見媽媽,每晚做夢都掛著她,夢見與她逛化妝品市場,或是試穿晚裝。” 
  “她可能沒有空呢,你不要為難她。” 
  “爸,此刻沈小山走到那裏都是包袱了。” 
  “小山,不可以這樣說。” 
  “爸,替我辦飛機票。” 
  “小山,思麗已與我講妥,她年紀較大,已過生育年齡,我們不打算要子女,你是爸唯一的孩子。” 
  這個消息真是安慰,小山也怕大學畢業回家一看,黑壓壓人頭,一群鴨子似,已四五個半弟及半妹。隻得她一個,到底矜貴些。 
  媽媽的年紀也不小,男伴已經有三個大男孩,她大抵也不會老年冒險生育。 
  總算不幸中的大幸。 
  “慢慢你熟悉郭思麗,你會知道她有許多優點,她熱心公益,她學問精湛,她寫過一本關於紅酒的書,她是聊天好對象。” 
  一定是。 
  小山黯然。 
  “我們明天見。” 
  “爸,記得飛機票。” 
  沉宏子走了。 
  那郭思麗就在門口等他。 
  難得兩個中年人仍有這份情懷,彼此珍惜,年紀、學養、背景也還算接近,小山想穿了。爸,隻要你快樂。 
  小山鼻子一酸,淌下淚來。 
  第二天一早,沈小山又是一條好漢,舉著石膏手臂到處去探望車禍中受傷同學。連她一共五人,小山傷勢最輕。 
  一個女同學麵孔縫了百餘針,一條大腿打了鋼釘,仍隻算輕傷,醫生稱“情況令人滿意”。 
  頭部受傷的司機包紮得像印度人,雙眼腫如金魚,小山擔心。 
  “我是誰?”她探近問。 
  他卻這樣答:“你是我老婆。”可見都沒事。 
  小山歇斯底裏地笑起來。 
  在旁人如郭思麗眼中,這不良少女怙惡不悛吧,沉宏子千好萬好,有這個墮落女兒真正不好。 
  傍晚,他帶來消息。 
  “小山,與你媽聯絡上了。” 
  “飛機票呢?” 
  “小山,她約好男伴到歐陸旅行,一早訂好行程,不能更改。” 
  “不想更改。”小山這樣說。 
  “也許是,請你體諒。” 
  “暑假長達八十餘天,我已決定去她那邊。” 
  “她替你安排了一個去處。” 
  “我自己同她說。” 
  “小山,我與你講也一樣,我勸你不要去,你姓沈,你媽姓常,她的男伴姓餘,你們不是一家人。” 
  “她是我媽媽。” 
  沉宏子歎口氣,“在那邊,你是隻油瓶。” 
  “封建!” 
  “小山,爸待你如掌珠,不想你受辱。” 
  “爸。”他有他的道理。 
  父女擁抱,小山怒氣漸漸平息。 
  沉宏子無奈,“去去就回來。” 
  小山點頭。 
  忽然他高興起來,“思麗給你的禮物可喜歡?” 
  又是他的郭思麗,小山還未把禮物拆開。 
  “你知道我上司楊世芬吧,平日不苟言笑,板著一張臉,不停一支接一支抽煙,熏得全體下屬肺癌,此君卻原來是思麗家遠親,嘿,一日郭家請客,他也在,老遠看見我就過來滿麵笑容打招呼,原來他會笑呢,真沒想到,向我打聽郭家兩隻馬“媽之寶”與“爸之珠”可有機會跑出來,哈哈哈,誰會想到。” 
  沉宏子既開心又感慨,更感激女友一家為他揚眉吐氣。小山實在不忍掃他的興。 
  爸,隻要你快樂。 
  還有,母親那邊也是,媽媽,隻要你高興。
  她出院了。 
  過些日子,小山回到醫院拆石膏,看護細心照料,“你看,肌肉有些萎縮,慢慢才會恢複。” 
  小山遞上那隻淡藍色小盒子,“聊表心意。” 
  看護意外,“你不必客氣,盒子裏是什麽?”小山也不知道,反正她不想收這件禮物。 
  下午,她與母親通電話。父親已經警告過她了,可是小山真沒想到母親聲音會這樣冷淡。 
  “小山,你應該提早預約,我的公寓正在裝修,住不得人,我與朋友六個月前訂了船票往歐洲旅行,我真不知如何安置你才好。” 
  “替我租一間旅舍。” 
  “小山,你為什麽一定要來?” 
  小山無奈,“偏同你過不去呀。” 
  “我送你往日本旅行。” 
  “媽,我想見你,我有話要說。” 
  “整個夏天我都會在地中海。” 
  電光石火之間,小山明白了。 
  “媽,你去歐洲是度蜜月,所以不可改期。”常允珊沉默。 
  “我猜得對不對?” 
  半晌常允珊才回答:“我們打算在倫敦注冊。” 
  小山仍不死心,“我可以觀禮嗎?” 
  “雙方都不想邀請子女。” 
  “我爸可知道這事?” 
  常允珊忽然笑,“幹他什麽事?我同他,此刻是一點關係也沒有了。” 
  “你不打算告訴他?” 
  “有機會再說吧,我自己忙不過來,小山,你仍然堅持己見?” 
  “我一定要來。” 
  “你這樣固執是像誰?” 常允珊煩惱。 
  小山不假思索地答:“你。” 
  常允珊歎口氣,“我想想法子。” 
  小山忽然問:“他對你可好?” 
  “過得去。” 
  “你與他三個孩子合得來嗎?” 
  “我沒想過要做他們母親。” 
  “相處得好嗎?” 
  “我不與他們同住。” 
  “他們是否混血兒?” 
  這時有人叫她:“珊,珊。”是把男聲。 
  “小山,我不與你說了,我盡量安排,再與你聯絡。”電話掛斷。 
  小山的頭垂得很低,幾乎貼到胸口。 
  稍後,她聽到父親在客廳講電話,對方當然是郭思麗。 
  “——小山並非問題青年,那是一宗獨立的意外事件,不可混為一談……” 
  小山羞愧,她太輕率了,一貫奉公守法,品學兼優的她,一次失策,便成為終身汙點,以後十年再規矩,也還是保釋犯。她好不後悔。 
  稍後,沉宏子探頭進來,“我與你母親說話呢。”原來不是郭思麗。真意外。 
  沉宏子說:“你又沒有男朋友,否則,他會陪你消磨時間。”小山不出聲。 
  “沒有喜歡的男同學嗎?” 
  小山微笑,千方百計要推卸她這個責任。 
  “你媽媽的男伴,叫餘向榮,你見了他,叫他餘叔叔好了。” 
  小山不以為然,“我哪來那麽多叔伯,我何需討他歡心。” 
  “說得好,那麽,叫“喂”吧,小山,對人無禮,你即成為無禮之人。” 
  “叫餘先生也就是。” 
  沉宏子點頭,“這也還算尊重。” 
  就這樣說好了。 
  第二天,到醫院複診,輪候時間,對麵長凳上坐著兩個中年太太,長嗟短歎,聽仔細了,原來抱怨女兒與媳婦。 
  一個說:“能不長瘤嗎,都是氣出來的,媳婦一定要再嫁,並且把兩個兒子帶過去改姓換名,我立刻雇了律師打官司,同她死拚。” 
  另一個說:“可是,孩子由她所生呢。” 
  “也是我兒子骨血呢。” 
  “官都同情女人。” 
  “為什麽不可憐孩子?明明是伍家子,卻去姓陸,陸家見了都煩,我那姓戚的媳婦還自覺偉大,唉。” 
  小山聽了黯然。這情況同她相似,物傷其類。 
  “我的女兒也快嫁第二次了,幸虧低凋處理。” 
  “是我與你特別看不開吧,把他們的事攬到自己頭上。” 
  “其實,隻要他們幸福。” 
  “這幸福二字,快變神話了,去什麽地方找呢,我舍不得孫兒,官叫我們庭外和解。” 
  輪到小山,她沒機會聽到結局。 
  手臂接駁得很好。 
  看護說:“可以旅行,絕無問題。” 
  她把小盒子還給小山:“太名貴了,我不便收取。” 
  小山至今不知盒內是什麽,大抵是小飾物吧。真是,送都送不出去。 
  下午,她走進書店,問店員:“有無一本看來看去看不完的書?” 
  “有,前一章與後十章差不多,可以跳來讀,又能夠從尾看上頭。” 
  “偉大,叫什麽名字?” 
  “最高級,是喬哀斯的《尤利昔斯》,握著都有份量,看不懂意識流不要緊。”久仰大名,如雷貫耳。 
  “次一等,是托爾金的《魔戒》,好比一部沉悶的西遊記長途跋涉,沒完沒了,到了一半,作者與讀者到忘了那樣流淚所為何事。” 
  “請立刻替我把這兩本書包起來。” 
  “這位小姐是要乘長途飛機吧。” 
  精靈的他猜對了,無聊才讀書嘛。碰到聰明人真開心。 
  偏偏沈小山卻那麽笨鈍,明明知道父母已不可能再在一起,死纏著要恢複舊觀,多麽討厭。 
  晚上,母親找她。 
  “小山,你醉酒駕駛受了重傷?你爸竟然一字不提,由我一個舊同事告訴我,叫我震驚出醜。 
  小山解釋:“我若重傷就不會有說有笑,那是非精說三道四,把人家家事說回給人家聽。” 
  常允珊沉吟,“你還是來一趟吧。” 
  小山鬆口氣,隨即心酸,見母親需獲批準,她是第一人。 
  常允珊說:“太多事瞞著我了。” 
  小山心想:這叫賊喊抓賊呢,她自己什麽也不對女兒說,再婚,也不讓觀禮。 
  “我替你訂了來回飛機票,你可去福祿壽旅行社收取,那處老板娘姓張是我一個朋友,她會教你下了飛機怎麽走。” 
  “明白。” 
  “小山,我的公寓裝修,亂成一片,你需到附近一個叫甘祿的小城與親戚暫住,我自歐洲回來即與你會合。” 
  小山瞠目,“什麽親戚?” 
  “你去到便知道 。” 
  “媽,請即時告訴我。” 
  常允珊說:“那是我男友餘家的親人。” 
  小山大吃一驚,“是他前妻生的三個混血男孩?不不不。” 
  常允珊無奈地歎口氣:“小山,我已盡力,來不來隨你。” 
  “你並無盡力。” 
  “小山,你已知我苦處,你故意刁難,你爸在半山的高級公務員宿舍是你的家,且有傭人服侍,你並非流離失所,為什麽逼我?” 
  小山忽然失控,大聲叫嚷:“因為我不想看到他與郭思麗卿卿我我。” 
  常允珊沉默半晌,“來不來隨你。”電話掛斷。 
  小山氣得滿屋亂走。
  女傭給她一大碗菠蘿刨冰,輕輕說:“你當是旅行,增廣見聞,一定高興,喏,像去那種青年營,體驗生活,很多年輕人都喜歡。” 
  她說得對。事到如今,也隻得這樣了。 
  女傭說:“我幫你收拾行李,你有皮膚敏感,到醫生處配齊藥才走。” 
  “謝謝你。” 
  女傭感喟:“我七歲時父母就在一場台風中喪生,永遠見不到麵,多得親人照顧才能存活,你自己當心,即使真的不妥,那裏到底是說英語的文明社會,你立即回家來。” 
  小山握住她的手。 
  “晚上鎖門睡覺。” 
  其實最理智便是取消此行,改往日本觀光購物。但是年輕的她心有不甘,一定要做些不恰當的事叫大人煩惱。 
  小山到旅行社取飛機票。 
  那位張太太見到她很客氣,“是小山吧,你媽說你是六優高材生,了不起。” 
  小山賠笑。 
  張太太把飛機票給她。 
  她隨即攤開一張地圖,“你要去的地方在這裏,是卑詩省內陸甘碌市,不不,別擔心,那裏也是一個名勝區,湖光山色,風景十分優美,但是,你需要在溫市搭乘長途公路車前往,車程約三小時。” 
  小山低下頭。 
  “暑假,許多年輕人往該處露營,有人去過音樂營,清晨,對牢湖畔的瀑布拉小提琴,感受優美,永誌不忘。” 
  她把公路車票也交給小山。 
  小山嚅嚅問:“沒人接飛機?” 
  張太太笑,“何需人接送,現代女性,豁達一點,我一把年紀都常常單身上路。” 
  小山連忙說:“是,是。” 
  “這是花瑪家的電話地址,你收妥了。” 
  “花瑪,農夫?他們家不是姓餘?” 
  “那三個男孩姓餘,可是,那處並不是餘家。” 
  “什麽?”小山雙眼越睜越大。 
  “花瑪家是男孩們的外公外婆家,他們的生母姓花瑪。” 
  “是他們媽媽的家?” 
  “不,他們的母親在西部工作,且另外已有家庭,這三個孩子一直跟著外公外婆生活,可是費用全由父親餘先生負責。” 
  小山一時並沒有完全聽明白。 
  “那麽,我呢?” 
  張太太胸有成竹,“你是客人,你每星期連食宿付三百大元。” 
  原來,真是去參加青年營。 
  嗬,希望不是一個軍營,或是俗稱:靴子營,那裏有殘酷嚴峻的軍令嗎。 
  張太太看著她,“出發與否,隨便你。” 
  小山真的躊躇了。 
  “小山,一看就知道你不是一個淘氣鬼,你此行大抵是要向自己證明一些什麽,可是這樣?” 
  小山點點頭。 
  “記住,公路車上別渴睡,千萬不可乘順風車,護照最好掛脖子上。” 
  小山笑了。 
  “我也有兩個女孩,比你大一點。” 
  “有張太太這樣的媽媽真幸福。” 
  “是嗎,謝謝你,可是我的女兒卻有三年不與我聯絡了。” 
  “為什麽?”小山吃驚。 
  “因我再婚。” 
  小山禁聲。 
  “她們不喜歡我丈夫,說他淘金,貪圖這家小小旅行社,所以嗬,小山,你要體諒你媽媽。” 
  小山終於鼓起勇氣,“為什麽要再婚?” 
  真沒想到張太太這樣坦白:“因為中年人也是人,亦想得到伴侶,過幾年溫馨生活。” 
  小山長長籲出一口氣。 
  這時,張先生自外邊回來。 
  他明顯比張太太年輕一點,為人隨和爽朗,他手上捧著新鮮熱辣的食物,“炸臭豆腐加蘸青椒,快趁熱吃。” 
  張太太笑不攏嘴,“有客人在呢,這是沈小姐。” 
  “沈小姐,別客氣,這是國寶,到了外國沒得吃。”又斟出熱茶給小山。 
  小山有點明白,又不甚明白。 
  她收好張太太給她的飛機票及其他資料,向他們告辭。 
  回到家,她在電腦上做了一個圖表。把農夫、餘、常、沈幾家人的錯綜複雜關係列了出來。小山開始明白他們之間的聯係,不禁捧著頭歎口氣。她用手擦了擦雙眼。 
  父親下班回來,他帶著一個人。還用說,當然是郭思麗。 
  沉宏子揚聲:“小山,有你喜歡吃的榭露茜蛋糕,快出來。” 
  小山心想,臭豆腐與榭露茜,什麽都好,隻要有愛心。 
  她匆匆出房,有人剛好進來,撞個正著。 
  郭思麗一眼看到小山房內布置,連慢條斯理的她都不禁嘩的一聲。 
  隻見書桌上放著兩架接駁在一起的電腦,地上又有一架手提,一床是書籍、鐳射唱片、替換衣服…… 
  隻聽見沉宏子笑聲震天。“突擊檢查,你出醜了。” 
  女兒出洋相竟叫他那麽開心,小山真替他慶幸。 
  他的確比從前快活,郭思麗功不可沒,忽然之間小山原諒一切,她也笑說:“青少年房間多像炸彈轟過。” 
  郭思麗挑個地方坐下,沉宏子退出。 
  郭大小姐有話要說? 
  果然,她取出一隻白紙信封,交到小山手中,“這是我在溫市中心一層小公寓的門匙,一直空著,有需要的話,你可以去住。” 
  小山不由得嗬一聲。沒想到她會來幫她。 
  “地址在信封裏邊。” 
  郭思麗一眼看到案頭雜物裏那隻小小藍色盒子。“你還沒拆開?我幫你。” 
  她打開盒子,原來裏邊放一條時髦銀項鏈,郭思麗幫小山戴上。“你爸說,本來還打算生小湖小川小穀呢,現在隻有你一名。” 
  小山微笑不語,這是懷柔政策吧。 
  “旅途中請你至少每天打一次電話回家。“ 
  沉宏子這時走進來放下一台最新攝影電話。 
  小山不得不說:“謝謝你們。”
  他倆出去了。
  女傭與小山分享蛋糕。 
  她說:“郭小姐很大方闊綽,她有自己的傭人,叫我留在這裏服侍你。” 
  是嗎,有錢好辦事。 
  “小山,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你說是不是,有些繼母,二話不說,走進來霸身家,吵得雞犬不寧。” 
  小山歎口氣,“你說得很對,謝天謝地,我何其幸運。” 
  最慘的是,小山是由衷這樣想。 
  她挽著簡單行李出發。 
  到了飛機場,舉頭一看,人山人海,已經倒抽一口涼氣,想打退堂鼓。 
  她出過許多次門,自五六歲起時髦的爸媽便帶她旅行,每次都不必看方向,隻需跟著大人走。今天不一樣,她得火眼金睛保護自己。 
  聽說有同學一出飛機場就被扒手盜去所有財物。 
  兩小時內過了七次關,檢查護照飛機票行李全身之後,小山總算坐在飛機上。 
  她忽然想直奔回家。可是引擎隆隆節奏,使她鎮靜下來,她靠窗睡著了。 
  半晌,覺得有人靠在她肩膀上,小山睜開眼,見是一中年男子油膩膩的頭,他的手正搭在她大腿上,小山不禁惡向膽邊生,到處有這種下流的男人。 
  她勇敢地叫起來:“救命,救命。”
  這時的飛機艙同從前不同,一聽這兩個字,所有乘客十二分緊張,大聲跳起來問:“什麽事,發現什麽?” 
  小山指向猥瑣中年漢,立刻有壯男上去反拗他手臂,扭得他尖聲叫痛。 
  “你帶著什麽武器,說!” 
  副飛機師也趕來把他按在走廊地下,一腳踩他頭上。 
  “小姐,你看到什麽?” 
  小山連忙解釋。 
  那壯漢說:“更可惡,欺侮單身少女,難為你也有妻兒。” 
  飛機師吩咐手下:“把沈小姐調到頭等,這位劉先生有狂躁症,把他綁牢,通知地麵,降落時將他交給警方。”其餘乘客鼓掌吹口哨稱好。 
  可是小山必需充當證人。這是不願忍氣吞聲的後果。 
  旅程剩下來時間安然無事。 
  電視熒屏上有節目選舉十大最性感電影。 
  鄰座一位太太看了名單冷笑連連,嗤之以鼻,顯然反對到極點。 
  她的同伴笑問:“你又有什麽意見,本世紀哪套影片可得頭獎?” 
  那位中年太太答:“我肯定是希治閣的《後窗》,毋需商榷。” 
  小山想,有那樣的一出戲嗎,她得找來看看。 
  她說下去:“性感是男女之間愛與欲一種似有似無的張力,同剝光衣裳滿床打滾一點關係也無。” 
  “噓。” 
  她倆笑了。 
  到處都是有學問的人呢。 
  飛機降落,小山接受警方問話後離去,站在馬路中央,她有一刻猶疑,隨即到長途公路車站去。 
  她坐到旅遊車最後一排。 
  這時,離家已有十八小時。 
  小山不覺累,她取出攝影電話,舉高替自己拍了幾張照片,電傳回家給父親。 
  旅遊車在寬闊公路上疾馳。 
  這個國家真奇怪,到處都是綠林流水,他們的路名也跟著環境走;每個城鎮都有綠木路、野林巷、北林道、羅賓漢街、千道川路…… 
  一位老太太見小山凝神看風景,輕輕說:“春天更美呢。” 
  旅遊車半途歇息讓乘客方便兼買杯咖啡。 
  小山見超級市場有極大極美白桃,買了幾隻剝來吃,汁水淋漓,十分痛快,既飽肚又解渴。 
  嗬,變流浪兒了。 
  母親此刻是否在倫敦某教堂行禮?媽媽小山恭祝你白頭偕老,生活美滿。 
  車子繼續向前駛。 
  到了總站,小山背上背囊下車。 
  站長問她:“認得路嗎?” 
  “我去露意思溪。” 
  “找誰?” 
  “花瑪家。” 
  “花瑪酒莊?頂頂大名。”
  小山又驚又喜,是一家酒莊,那是怎麽一回事? 
  “記住今年的葡萄酒,天氣酷熱幹爽,一連兩個月沒有下雨,破半世紀記錄,葡萄卻特別香甜豐收。” 
  “這裏有葡萄園?” 
  “唷,小姐,你好不孤陋寡聞,什麽,隻有意大利塔斯肯尼與法國波濤才生產葡萄?” 
  啊。 
  小山雀躍。 
  這真是意外之喜,想都沒想到農夫家是一座葡萄園及釀酒廠。 
  “老花瑪每年都送酒給我們喝。花瑪家葡萄酒全國享有盛譽,可是他獨生女卻沒有興趣承繼事業……咦,你是誰?” 
  小山露出笑臉,“我是客人。” 
  “我知道了,你是花瑪外孫的小女朋友,可是這樣?那三個男孩有一半華裔血統呢。” 
  小山忽然問:“你們可有歧視華人?” 
  站長看著少女,很認真地說:“我不會回答這種問題,各人感受不同。” 
  “謝謝你。” 
  “那邊有計程車,十多廿元車資,你可以到達花瑪酒莊。” 
  小山抬頭張望,希望有人來接,但是沒有。 
  車子駛抵花瑪家,她下車來。 
  轉頭一看,呆住。 
  原來花瑪家平房的位置在一座小小山丘上,往低看,是一望無際一行一行翠綠色葡萄園,工人正在做收成工作。 
  藍天白雲,陽光普照,叫小山深深吸氣。 
  嗬,畢竟沒來錯。 
  這時,有兩條金色尋回犬飛奔近,圍著客人打轉。 
  一個胖胖的管家出來問:“是沈小山嗎?” 
  “是我。” 
  管家笑著抹去手上麵粉,“他們都在園子裏,讓我介紹,”她指著尋回犬,“那是醇酒與美食,我叫金,我是廚子兼管家,負責七八人飲食,有什麽事,你找我好了。” 
  “請帶我到房間。” 
  “這邊。” 
  平房角落有一閣樓,連著小小露台,推開窗房,隻看到鮮粉紅色流浪玫瑰攀滿一牆,那香氣被陽光蒸了出來,洋溢在空氣中,叫人心花怒放。 
  “嘩。”小山忍不住這樣說。 
  “喜歡嗎,”金笑著,“祝你有一個愉快的假期。” 
  她出去了,半晌取來一盤食物,是自家烤的麵包以及乳酪水果牛奶,十分簡單,卻又豐盛。 
  小山先沐浴,接著大吃一頓,又到處拍照。 
  屋子布置基本樸素:原木長台長凳,可坐十餘人,大安樂椅對牢壁爐,十一月就可生火。 
  大門敞開,不關上,也不鎖。 
  這完全是另一個世界。 
  金在廚房做巧克力餅幹。 
  她抬頭對小山說:“三兄弟及外公外婆都在地裏工作,今年大豐收,葡萄這件事很奇怪,天氣越壞,土壤貧瘠,它越生長芬芳。” 
  有這樣的事。 
  “雨水一多,土質肥沃,它長枝長葉,反而不長果實。” 
  “葡萄園有多大?” 
  “嗬,千多公頃地吧,山坡另一邊是廠房,可要下去看看,醇酒美食會帶你走。” 
  兩隻狗巴不得可以外出奔走。 
  他們氣呼呼趕到地裏,隻見印籍工人背著籮子用剪刀逐束葡萄剪下,原來這個過程仍然全靠手工,人手萬歲。 
  小山不到一回已經汗流浹背。 
  工人把葡萄集中在拖拉機車鬥裏,運往酒廠處理。 
  這時有人走進,“你是小小一座山。” 
  小山聽見這樣稱呼,滿心歡喜,覺得似印第安人的名字;坐著的牛,草藥帽子……對,她正是小小一座山。 
  “我就是她。” 
  對方是一個穿工人褲的少年,同小山差不多年紀,他說英語:“這時候才到?我們一早等到傍晚。” 
  如此友善,叫小山放心。 
  少年濃眉大眼,十分漂亮,正好是一般人心目中混血兒模樣,他改用普通話:“我叫餘鬆培,三兄弟之中我最小,大哥與二哥正在廠房與經理說話,每個暑假,我們都來園子幫手。” 
  “你會中文。”小山意外。 
  “嗬,小時候父親嚴刑敲打著強逼學習,今日會講會聽,書寫還是不行。” 
  小山笑了。 
  他上下打量小山,“因此,你將成為我們妹妹?”他們也都知道了。 
  兩人都露出黯然之色。 
  他對她,或者她對他,都毫無偏見,可是,餘鬆培明顯不希望父親娶小山的母親,沈小山也不高興母親嫁給餘某人。 
  餘少年抓抓頭,“也許,我們可以做朋友。” 
  “朋友。”小山伸出手去。 
  兩個人握手。 
  身後有人說:“沈小山來了?” 
  那是一個滿頭銀發的老人家,壯健如牛,可見陽光空氣真正有益。 
  他戴著草帽,可是皮膚還是曬的黎黑。 
  小山連忙稱呼:“花瑪先生,你好。” 
  “小山,叫我外公好了。” 
  小山微笑。 
  外公也笑,“同你外婆一樣,是個美人呢。” 
  噯,這個家庭不錯。 
  老人忽然凝視遠處,伸手指著遠處。 
  小山朝那方向看去,什麽也沒有看到。 
  鬆培說:“那邊,看著灰色濃煙沒有?那是山火。” 
  小山看仔細了,是有一縷濃煙緩緩伸起,與雲層連接。 
  老人說:“已經控製住,不礙事,源頭在巴利埃區。” 
  “大哥二哥收工沒有?” 
  “咦,他們來了。” 
  小山看見兩個大漢走近,他倆與鬆培不同,比較嚴肅,朝小山點點頭,隨即與外公談起公事。 
  鬆培說:“我陪你去看廠房。” 
  廠房全用巨型不鏽鋼蒸漏機器,工作人員穿白袍戴手套口罩來回巡視。 
  再也不會看得到用腳踏葡萄取汁的情況了,小山悵惘。 
  空氣中全是水果香味,叫人垂涎欲滴。 
  回到平房,隻見大哥二哥脫去汗衫,光著膀子在吃水果,一見小山,慌忙取襯衫披山。 
  金笑說:“今時不同往日,家裏有客人呢。” 
  小山覺得不好意思。 
  那兩個英俊高個子自我介紹:“我是老大鬆開”,“我是老二鬆遠。” 
  “我是小山。” 
  他倆見小山打扮樸素,舉止有禮,略為放心。有其女必有其母。 
  這時外婆捧著一盤燒牛肉出來,三兄弟一見連忙撲上去搶吃。 
  什麽肉這樣香?伴蔬菜沙拉夾麵包是最佳晚餐。 
  外婆過來擁抱沈小山一下,“當作自己家裏一樣。” 
  “小山這樣瘦小,吃多一點。” 
  “去年兩個日本美術係交換學生來住了一個多月,胖了十磅才走,哈哈哈。” 
  小山也是交換學生,不知怎地,藤牽瓜,瓜搭藤,竟交換到花瑪酒莊來。 
  黃昏,天空滿是紅霞。 
  談到豐收,人人臉上露出笑意。 
  太陽到九點才落山。 
  小山打電話留言給父親。 
  “三個男孩很文明,老大老二超過廿一歲,有代溝,不大理我,老三則十分友善,老農夫婦大方可愛,我很滿意。” 
  但,畢竟是陌生的國度陌生的床,深夜,耀眼的金星升到半空,小山欣賞了一會,才睡著了。
  小山七時起床,但是農夫家更早,金說他們五時已經開始工作。 
  金捧出豐富早餐,取出一隻鐵圈,叮叮叮敲響,小山剛在奇怪,這是叫誰呢。 
  不到一刻,一人二犬應召撲下。 
  老三鬆培叫小山:“快,吃飽早餐一天都飽。” 
  小山對黃口無飽期,這句話有了新的認識。 
  隻見一桌熱辣辣克戟、煎蛋、煙肉、薯茸、麵包,小山看了發呆。 
  金卻說:“別擔心,小山這是我請你的私房菜。” 
  一看,是一大碗白粥及各式韓國泡菜。 
  小山感動之至,“金,你是韓裔。” 
  她笑,“可不是,晚上做燒餅你吃。” 
  一看,老三已吃得碗腳朝天,正看著小山嘻嘻笑。 
  小山問:“你為什麽不去工作?” 
  “我這一更自十時至傍晚八時。” 
  那也很辛苦。 
  小山問:“你在學校讀什麽?” 
  他答:“同你一樣,今年九月升大學,已獲北卑詩錄取,選機械工程科,對,你呢?” 
  “我將在溫埠讀文科。” 
  “住你母親家?”他怪羨慕。 
  小山搖搖頭,“人擠,我會住宿舍。” 
  “那處宿舍出名擁擠,你不怕沒有空位?” 
  “那麽住民居,租間房間。” 
  “你要立刻著手處理。” 
  沒想到老三這樣關心她。 
  “他們呢?” 
  “大哥已經畢業,他讀釀酒學,又遊遍歐美葡萄園,學以致用,葡萄改良後根部不再輕易腐爛,我們去年嚐試的冰酒銷量第一,他的功勞最大。” 
  “看情形他打算承繼花瑪酒莊。” 
  餘鬆培嗯了一聲,不接口。 
  小山即時覺得有點蹊蹺。 
  “二哥讀會計,也幫酒莊很多,你看我們三人無一讀建築。” 
  “行行出狀元。” 
  “你說什麽?”他覺得動聽。 
  “這是一句華人老話,指每個行業都有最佳人才。” 
  “來,我帶你到外邊走走。” 
  鬆培給她一部腳踏車,兩人騎著車往山坡另一麵走,忽然眼前豁然一亮。 
  “嘩。”小山不禁大聲讚歎。 
  隻見山穀裏有一個像藍寶石那般明豔的湖泊,將山與樹倒影到水裏去。 
  “像仙境。”
  有人揚帆,有人嬉水,那麽遠都似聽到歡笑聲。 
  小山興奮地說:“我們也去。” 
  可是老三的眼睛看著遠方。 
  小山也看過去,昨日那堆灰色的煙霞,散布得更廣闊了一些。 
  忽然之間他們看見有直升機軋軋飛過來,到了湖邊無人之處,忽然垂下吸管吸水。 
  “嗬,是救火飛機。” 
  老三說:“正是。” 
  湖麵被直升機槳翼打起巨大漣漪,蔚為奇觀。
  不久,直升機飛走,引擎聲在山穀中激蕩。 
  半晌,小山問:“這個湖,叫什麽名字?” 
  “浣熊湖,那邊還有一個鹿湖。” 
  “你們都擔心山火吧。” 
  “每年都有雷擊引起火頭焚燒森林事故,今年特別幹旱,五月已達紅色四級警告。” 
  花瑪家兩隻尋回犬忽然奔向他們。 
  “外公叫我們。” 
  “那回去吧,改天再來野餐。” 
  他們騎著車子回去,鬆培挑小路走,忽然看到一片德格拉斯杉林,這種杉樹有淺灰綠色針葉,非常美觀。 
  他們兩人看到樹林下有一對擁抱的情侶。 
  小山好奇張望。 
  鬆培卻立刻說:“別看。”他也看到了。 
  他拉著小山的自行車調頭。 
  小山眼尖,已經發覺那高大的年輕男子正是花瑪家的老大鬆開。 
  “那是你大哥。” 
  “噓。” 
  他們另繞路回酒莊。 
  那明明是他大哥,女方肯定是他女友。為什麽這樣神秘?有這個必要嗎。 
  隻聽得鬆培說:“收成後最好下幾場滂沱大雨。” 
  外公在等他們。 
  “小培,我們去遠處看看山火。”他開出一輛吉普車。 
  小山鼓起勇氣問:“我可以一起去嗎?” 
  老花瑪答:“你是客人,不可曆險。” 
  又問鬆培:“見過大哥嗎?” 
  小山沒想到鬆培會這樣回答:“沒見過,他大抵在寫字樓吧。”隨即跳上吉普車走了。 
  小山好不詫異,老三為何推搪? 
  她回到屋裏去,同金說:“分派些工作給我做可好。” 
  金說:“你是客人。” 
  “客人也怕無聊。” 
  “看書讀報好了。” 
  “看得眼困。” 
  “那麽,隨我出去晾衣服。” 
  她們自洗衣機取出大堆濕衣物,到後院去晾在繩索上曬幹。 
  金說:“這樣明麗太陽,一小時就可收回衣物。” 
  晾衣也講技巧,四個男人的工作服工人褲又大又重,加上被單台布,晾滿了後院。 
  金說:“勞駕你了小客人。”她給小山一大杯冰凍檸檬茶作慰勞。 
  小山坐在陽光下,有點樂不思蜀的感覺。 
  在都市裏,唯一可走的路便是出人頭地,咬緊牙關往上爬,並無選擇。 
  可是在這裏,與大地打成一片,即可其樂融融,清風明月鏡湖陽光,均免費享用,何用太過辛苦。 
  小山到了才三天,價值觀已經轉變。 
  金說:“我初到此地,年紀也與你差不多,一直幫人做管家保母,主人家善待我,跟著花瑪,已有三十年。” 
  “你看著他們三兄弟出世?” 
  “老大除外。” 
  “老大也不過廿歲出頭呀。” 
  金笑,“當時我不在場。” 
  “老大的女友是誰,長發披肩,身段苗條,一定是個美人,也是釀酒師嗎?” 
  金詫異,“你見過她了。” 
  “是呀。”小山還想說下去,忽然想起,閑談莫說是非,立刻禁聲。
  “屋裏還有事要做,我們自己做冰淇淋吃,來。” 
  金帶著小山進廚房,取出奶油細沙糖及一大包粗鹽,抬出古老的攪拌機器,先把冰與鹽座好,再把材料容器放在冰上,關好蓋,開始搖機器的把手。 
  小山說:“嗯,十分科學化,鹽可降溫,把冰的溫度降到零下,這是低溫物理呢,據說冰淇淋由蒙古人發明:他們有的是冰,又有許多乳酪,後來,由東遊記作者馬可波羅帶回意大利,所以意大利的奇拉多也十分美味。“ 
  金微笑,“你不說,我還以為冰淇淋是日本人發明的呢。” 
  金是韓裔,自然也吃過日人苦頭。 
  小山答:“他們隻想霸占絲綢及造紙發明權,倒是沒想到冰淇淋。” 
  正在笑,後門一開,花瑪祖孫回來了。 
  小山嚇一跳,隻見老三一臉煤灰,老人也好不了多少,混身汗濕,頹然坐下。 
  金急問:“怎麽了,你們去過什麽地方?” 
  老人洗一把臉。 
  “我們到山那邊巴利埃區觀察。” 
  “火燒成怎樣?” 
  老三答:“比想象中壞十倍。” 
  “啊,控製住幾成?” 
  “控製?火勢一日以數平方公裏那樣蔓延,這幾日吹東風,已逼近巴裏埃百年老木廠。” 
  “什麽?”金吸進一口氣。 
  “小培略走近一點,即被消防人員趕走,你看他頭發眉毛都險些被熱氣烤焦,災場中心溫度高達攝氏千餘度。” 
  小山張大了嘴。 
  “我在甘祿住了五十年,從未見過這種場麵。” 
  金說:“天氣真的反常。” 
  “老大同老二回來,說我想見他們。” 
  “什麽事,外公,記得我也有份。” 
  老農答:“他倆是受過訓練後備消防員,此刻是出一分力氣的機會了。” 
  沈小山肅然起敬。 
  這才叫是一個社區。 
  鬆培說:“柏樹與杉樹等閑三十尺高,可是火頭鼠到樹梢,噴上半空爭取氧氣燃燒,像通紅一座山似壓向消防員,幾百人看去像螞蟻,一般彷徨無助。” 
  金不出聲,跌坐在椅子上。 
  “西邊是一列百來戶高級住宅區,居民大感惶恐,已利用泳池水淋濕屋頂以防萬一。” 
  “不至於吧。” 
  老花瑪歎口氣,“隻得走著瞧。” 
  金籲出一口氣。 
  小山想問:那麽,葡萄園呢?她硬生生把問題吞回肚中,兆頭欠佳,不問也罷。 
  金說:“冰淇淋做好了。” 
  另外有兩把聲音說:“我要一大碗。”原來是鬆開及鬆遠回來了。 
  自製冰淇淋甜滑輕軟,與街上現賣的不大相同。 
  鬆開忽然輕輕說:“小山,央你做一件事。” 
  “沒問題。”小山覺得榮幸。 
  “尚有半桶冰淇淋,請你幫我送到路盡頭小屋去。” 
  “給誰?”小山好奇。 
  這時,他外公叫:“三兄弟過來,我有話說。” 
  老大露出略為逼切的眼神,小山連忙點點頭,他放心了。 
  小山挽起冰淇淋桶往路盡頭走去。 
  林子邊有一條小溪,已經幹到看見石卵底,溪畔有一間小木屋。 
  誰,誰住這裏? 
  她走近已經有狗吠叫起來。 
  小山看到兩隻孔雀朝她走近,一隻雄的忽然開屏,像是與客人比美。 
  小山笑了,太有趣啦,孔雀當雞鴨鵝那般飼養。 
  大門打開。 
  嗬,是她。 
  小山見過她,她是老大的女朋友,在林子裏親熱那個,近距離看,更深覺是個美人:高挑身段,豐胸細腰,大大褐色眼睛,歐裔雪白肌膚。 
  小山笑著把桶子給她,“叫我送來呢。” 
  她笑臉像花朵般綻開,伸手接過,轉過身子去叫:“約伯,約伯。” 
  誰是約伯? 
  隻見一個小小男孩咚咚咚跑出來。 
  小孩隻得兩三歲,尚未及入學年齡,可是十分精靈,一見就知道是好吃的來了,雀躍拍手。 
  美少婦說:“我兒子約伯,我叫哀綠綺思。” 
  小山吃一驚。 
  她已婚,有一子。 
  少婦輕輕解釋:“我丈夫工傷辭世已有三年,他沒見過約伯,我是寡婦。”短短幾句話,已是一個女子不幸的半生。 
  小山不知說什麽話才好。 
  “鬆開叫你來?”小山點點頭。 
  “你是鬆開的妹妹吧。”小山又點點頭。 
  “勞駕你了。” 
  她把冰淇淋勺出,把冰桶還給小山。 
  小約伯已在大快朵頤,吃得一臉一身,非常快活。 
  “我告辭了。” 
  小山不便多話,她緩緩走回花瑪家。 
  經過後園,看到晾出衣物已幹,她取來藤藍把衣服收起折好,捧回屋內放妥。 
  金讚道:“真是生力軍。” 
  小山想開口,卻有點躊躇。 
  “怎麽了?”金一眼看出女孩有話想說。 
  “這個城鎮,似世外桃源。” 
  “多謝讚美。” 
  小山回房看書。 
  稍遲她與父親通了電話。 
  ——“看到許多從前未見過的人與事,大增見聞,餘氏三兄弟友善禮貌,十分有教養,與外公外婆親厚,我與老三談得來。” 
  她又與母親聯絡上。 
  “可是已經注冊?” 
  “需輪候一個星期。” 
  小山問:“緊張嗎?” 
  沒想到常允珊會歎口氣,“被你猜中。” 
  小山笑出來。 
  “小山你心情比從前好。” 
  “是,小城空氣水質食物都對人有益。” 
  “三兄弟可客氣?” 
  “他們肯定是好孩子。” 
  “既然已經認識他們,我不妨對你說,老二與老三才真正是餘家孩子。” 
  小山一時聽不明白,“什麽?” 
  “老大不是餘君所生。” 
  小山好不訝異,“他是誰,他是領養兒?” 
  常允珊苦笑:“是這樣的:花瑪女士在嫁餘君之前,已經有一個孩子,他就是老大。” 
  小山嗬地一聲。她心中忽然無比同情餘鬆開。 
  “花瑪女士後來添多兩個孩子,為著方便,把老大也改姓餘,你懂了吧。” 
  “明白,鬆開與弟弟們同母異父。” 
  “你知道他們名字?你真好記性,虧你了,他們名字古怪難記。”怎麽會呢,怕是她對現任丈夫前妻子女有潛意識抗拒。 
  常允珊又說:“花瑪女士又再次結婚。” 
  小山忽然這樣說:“那也很好,一次歸一次,絕非爛帳。” 
  “喂,你懂什麽?” 
  “有些女子一輩子稱小姐,也不見得沒有男伴。” 
  “你喜歡他們,也是一種緣分。” 
  “我自己沒有外公,叫花瑪先生外公,份外親切。” 
  “那你是去對了,電傳照片中你曬得一臉通紅,當心皮膚損傷。” 
  “我不怕。” 
  常允珊歎口氣,“‘我不怕’這三個字是少年人最愛用句子,阻止不了,你自己小心。” 
  “明白。” 
  母女停止對話。 
  這時老三過來叫小山:“外公請你也來。” 
  小山好奇,跟著他出去。 
  隻見老花瑪在後園草地上擺了一張長桌,鋪上雪白台布,桌子上放著三瓶葡萄酒。 
  “小山,過來試花瑪酒莊的新酒,請多賜教。” 
  小山受寵若驚,十分歡喜。“不敢當,不敢當。” 
  隻見三瓶酒顏色完全不同,在陽光下煞是好看。 
  花瑪指著粉紅色瓶子說:“這是白色禪芬黛,我們試一試,鬆開,開瓶。” 
  老大手法熟練,開了瓶塞,把酒斟進杯子裏,那酒色像寶石般閃爍。 
  大家輕輕嘬一口,蕩漾杯子,嗅嗅酒香,又再喝一口。 
  “小山,請給點意見。” 
  小山一本正經,像品酒專家似說:“新鮮、活潑,有橡木味,含杏子香,及梨子清新,最適合配奶油汁雞類主食,感恩節喝它最好。” 
  老花瑪聽了樂得大笑,立刻說,“聽聽,這孩子多麽識貨。” 
  老三朝小山夾夾眼。 
  他們的外婆也出來了。 
  “喝口水,清清口腔,再試花瑪酒莊的鎮山之寶。” 
  小山見那是一瓶琥珀色的梅洛。 
  “我們每年隻產一萬箱梅洛,得過卑詩省比賽第一名獎,遠近弛名。” 
  “用何種葡萄?” 
  “園內種植十種葡萄,包括阿基利亞——那是一種大顆匈牙利級葡萄。” 
  老三笑,“小山問與答均頭頭是道。” 
  外婆說:“你們要加油啊。” 
  老大斟出梅洛酒。 
  小山嘬一口,“驚為天人,”她語氣誇張:“充滿活力的櫻桃及覆盤子香氣,兼備黑加侖子芬芳,優雅如絲絨般質感最適合配肉享用,這瓶酒售價如在二十元以下是真正優待顧客。” 
  老花瑪大樂,“嘿,它售價才十六元九角九分。” 
  這次連老二都說:“小山真會說話。” 
  “最後一瓶,是花瑪的莎維翁。” 
  小山說:“我愛喝這個。” 
  “你小小年紀怎麽懂得品酒?” 
  “家父嗜酒,我耳濡目染。” 
  小山嚐一口莎維翁,又有話說:“美麗的金色葡萄酒,帶香草及橡木味感,具歐陸風味,配海鮮夫複何求。” 
  花瑪非常高興,嗬嗬大笑。 
  小山問:“沒有夏當妮嗎,沒有寶珠莉嗎?” 
  酒名真正美麗動聽。 
  “我們有蘋果西打。” 
  小山叫出來:“西打伴芝士麵包已經足夠。” 
  誰知金捧著一壺蘋果酒走近,“來了來了。” 
  一家人興高采烈。看得出他們真為這幾隻本地葡萄酒驕傲。 
  小山有喝過品質更好的酒嗎? 
  她側著頭想一想,沒有,管它是法國波多或勃根地,甚至意大利利塔斯肯尼,名牌如羅斯齊,或者還不及花瑪園子的土酒。 
  她舉起杯子,“健康、快樂。” 
  老花瑪擁抱小山一下,“多謝你的祝願。” 
  這時,老大取過兩瓶葡萄酒想從後門出去。 
  衝突開始。 
  他外婆問:“去那裏?” 
  老大隻說:“散步。” 
  “別又走到那寡婦家去吧。” 
  老二與老三連忙精靈地避開。 
  老三朝小山使一個眼色,小山跟在他身後。 
  隻聽得老大分辯,“外婆,她有個名字,叫哀綠綺思。” 
  “我知道,她還有個遺腹子叫約伯。” 
  “為什麽慈祥和善的外婆不能容忍她們母子?” 
  老二輕輕走出前門。 
  小山問:“你呢,你又去何處?” 
  “同學家。” 
  “早些回來。” 
  老二取笑小山:“什麽地方來的小外婆。”他開著吉普車出去了。 
  小山坐在山坡看風景。 
  老三用手一指,“新月左上方是木星。” 
  小山答:“今年木星與金星都明亮。” 
  “我們外公來自白俄羅斯,本姓史特拉文斯基。” 
  “嗬,與著名音樂家同名。” 
  “移民後外公應主流文化更改姓氏,我母親不以為然。” 
  “他們隻得一個女兒?” 
  “是,但母親也不想承繼酒莊。” 
  “人各有誌。” 
  老三看著小山,“你仿佛事事處之泰然。” 
  “不不,我不是順民,我曾經憤怒、失望、悲痛、彷徨、怨對,我甚至想采取報複行動,叫父母痛心,可是,都熬過去了。” 
  “你很成熟智慧。” 
  小山攤開手,“我們能做什麽?生活必需繼續。” 
  老三忽然問:“你還相信婚姻嗎?” 
  “我還沒想到那麽遠。” 
  老三抱怨:“看他們,一塌糊塗。” 
  小山拔刀相助:“老大鬆開並沒有錯。” 
  “外公外婆不喜歡那女子,他應另選一個。” 
  小山沒好氣,“你以為選購電視機?三十七寸投射型不好就另挑外漿超薄型,要不,看六寸液晶小銀幕。” 
  “外公外婆難道有錯?” 
  “他們也沒錯。” 
  “那麽,是社會的錯。” 
  小山說:“全中。” 
  “你真滑稽。” 
  “不能哭,隻能笑。”小山長長歎口氣。 
  “我不明白這個說法。” 
  “你想想,哀綠綺思豈不是一個值得同情的女子。” 
  “她是寡婦,靠政府援助金生活,沒有職業,時時有陌生男人上門為她修茸屋頂溝渠之類,年紀又比鬆開大許多,婆婆說她再也想不到有更壞的選擇。” 
  “他們可是相愛?” 
  “婆婆說沒有前途。” 
  “我知道鬆開愛她。” 
  “他如果不聽話,貿貿然做事,他就得離開花瑪酒莊。” 
  小山抱不平,“他也是花瑪的外孫。” 
  老三意外,“你都知道了。” 
  小山連忙說:“我是妹妹,當然知道。” 
  老三看著她微笑,“對,你是妹妹,個子小小,相貌亮麗,人未到,你母親已經送了禮物打好關係。花瑪酒莊的招紙正是你母親找名家代為設計的呢,外公非常高興,你是受歡迎的尊貴客人。” 
  哀綠綺思不是。 
  小山輕輕推老三一下。 
  “嗬,想角力比賽?” 
  他也回她一下。 
  兩人推來推去,很快滾在地上,他們大笑。 
  小山連忙咳嗽一聲,這樣說:“說說笑笑,真是高興,我是獨生兒,生活寂寞,很願意做一個妹妹。” 
  “那麽,我們都是你的好兄弟。” 
  這次無奈來酒莊,小山原先以為她會像英國十八世紀勃朗蒂小說女主角,去到一個荒蕪莊園,灰色的雲,咆吼的風,大門一打開,屋裏全是麵色古怪目光仇恨的人…… 
  但不。 
  這裏每個人正常可親,即使有缺點,也是正常人的煩惱。 
  小山剛準備就寢,花瑪酒莊有客人到。 
  那是年輕的鎮長。 
  一頭金發的他同花瑪家商議調動人手。 
  “老大與老二都有消防經驗,每周每人可否做三十小時義務工作?” 
  鬆開立刻答:“義不容辭。” 
  沒想到老三也舉手,“我呢,我也是壯丁。” 
  鎮長遲疑,“你——” 
  “我可以做後方工作。” 
  “我們需要每一分人手,鬆培你也來吧,消防人員打算以火攻火:在森林與住宅區之間挖掘兼燒出一條渠道,隔離火場,你會挖土吧。” 
  “沒問題。” 
  “明晨集合。” 
  老花瑪問:“火場蔓延迅速,你得上訴省長,去聯邦調動人手。” 
  “已經答允調動四百五十名軍隊前來。” 
  老花瑪籲出一口氣,“這像征兵打仗一樣。” 
  “同大自然打仗,沒有把握呢。” 
  小山自幼在城市長大,不大見過天災,人定勝天的印象根深蒂固,今日她至為震撼。 
  那麽龐大人力物力竟救不熄一場火,那是什麽樣的大火,不可思議。 
  “我還要去前邊甘寶家。” 
  “那一家沒有男丁。” 
  “叫甘寶太太密切留意山火情況。” 
  老花瑪震驚:“你的意思是,山火有可能波及這一帶,那豈非整個省著火燃燒。” 
  鎮長輕輕說:“消防總長莊遜已經有數星期沒有回家。” 
  他走了。 
  老三一抬頭,看到小山蹲在樓梯角,他伸手招她下來。 
  老花瑪問她:“你都聽到了?” 
  小山點點頭。 
  “你可要現在離開?” 
  鬆培意外說:“外公,不至於這樣緊張吧。” 
  “新聞報告說巴利埃住宅區市民已經收到撤退警告。” 
  “但巴利埃離此有廿公裏。” 
  他外公說:“小山是貴客,我們需要了解她的意見。” 
  小山不假思索答:“我不走。” 
  老花瑪答:“那麽。我們一家人走一步看一步,過一天算一天。” 
  這樣大的葡萄園,辛苦經營半個世紀的酒莊,此刻受到大地母親的威脅。不可想像。 
  那天晚上,大家都睡不著,老外公建議喝蘋果酒聊天。 
  他總是說:“把小山也叫來。”短短一星期,小山已成為花瑪家一份子。 
  外婆說:“你們這些男人的襯衫褲子,都由小山洗熨,知道嗎。” 
  “嘩,怪不得筆挺,穿上怪英俊。” 
  “我的衣服還是第一次享受這種待遇。” 
  外公問:“老二還沒有回來?” 
  “在‘同學家’。” 
  外公說:“我們讀聖經吧,詩篇第二十三篇,你帶頭。” 
  小山讀教會學校,她清脆地背誦:“耶和華是我的牧者,我必不必缺乏,他使我躺臥在青草地上,領我到可安歇的水邊……” 
  老花瑪的情緒漸漸平靜。 
  他感激這名小天使般客人,她秀麗容貌她體貼舉止,以及動聽聲音都給他家帶來安慰。 
  沈小山同花瑪家其實一點血緣也無,是個陌生人,可是她又說不出的親切。 
  禱告之後,一家人閑話家常。 
  小山輕輕說:“最好天公作美,連下一個月大雨,每天下五十公分。” 
  老人笑,“那也不行,山泥鬆透,引起滑坡,大石樹杆衝下平原,災害更大。” 
  “休息吧。” 
  小山回房間去。 
  她的電話上有留言:“請即電父親。” 
  小山立刻撥通電話。 
  “爸。”這一聲叫得比平常親熱。 
  “小山,思麗告訴我,卑詩內陸有火災。” 
  “嗬,那是距離很遠的地方。” 
  “有多遠?” 
  “三十分鍾車程。” 
  “我仍然擔心,你不如回溫埠市區吧。” 
  “我會得處理。” 
  “叫你電話報告行程,你也沒做到。” 
  “吧,你現在不正與我講話嗎。” 
  “你媽可有與你聯絡?住農莊是她的好主意,沈小山若掉一根毫毛,我決不放過她。”沉宏子悻悻然。 
  “爸,你公道一點。” 
  “我日夜牽掛你,思麗說,你好比我的肝髒,平時沒事也不覺存在,一有閃失便要了我老命。” 
  小山忽然很感動。這郭思麗有點意思。 
  “爸我也想念你。” 
  “什麽時候回家?” 
  “暑假結束得往大學報到。” 
  “說來說去——” 
  “爸,電話缺電,我處理後才與你說話。” 
  小山吐吐舌頭,掛斷電話。 
  第二早天蒙亮她就醒了。 
  她推開窗戶,看到老大與老二出門去消防局報到。 
  高大英俊的兩兄弟站在晨曦下與外公話別。老人千叮萬囑。 
  小山看得十分感動。 
  山那邊的黑煙更加濃厚。 
  老大看到露台上的小妹,“小山,下來。” 
  小山連忙奔下去。 
  老大輕輕說:“幫我看著他們母子。” 
  小山點點頭。 
  老二說:“我倆要到星期天晚上才回來。” 
  “萬事小心。” 
  他倆上車離去。 
  外婆像送子孫往前線打仗般牽腸掛肚。 
  小山不由得緊緊握住老人的手。 
  稍後,她挽了一籃水果鬆餅去看甘寶母子。 
  又見小小約伯一人在門口與小狗玩耍。 
  “你媽媽呢。” 
  他也髒得似一隻泥狗。 
  孩子見客人挽著食物,跑過來抓著就吃。 
  “你肚子餓。” 
  小山一手抱起約伯,一手推開門。 
  “嗯,有人嗎,有人在嗎。” 
  屋裏有一股腐爛氣息,小山連忙打開窗戶透氣。 
  雜物淩亂,仿佛已有好幾天沒收拾過。 
  小山推開臥室門,看到哀綠綺思躺在床上,一臉病容的她伸出手來。 
  小山大驚,“你有病!” 
  她連說話力氣也無,隻會嗚咽。 
  小山把手擱在她額角,隻覺火燙。 
  小山急問:“為什麽不叫醫生,為什麽不打九一一?” 
  她輕輕說:“水。” 
  小山連忙到廚房找到杯子盛水,緩緩喂她喝下。 
  糟糕,偏偏老大又去了前線。 
  她有點力氣了,這樣告訴小山:“他們一見這情形,一定會把約伯帶走交給社會福利署。” 
  小山急得團團轉。 
  終於她打電話給金:“請你開車來甘寶家,母親高燒,孩子又餓又髒。” 
  小山扶起病人,發覺床上有便溺。 
  哀綠綺思哭泣,“別理我,我知你好心,你走吧。” 
  幸虧金已經趕到,一推開門,看到環境,立刻明白是什麽事。孔武有力的她一聲不響,用一條大毛巾卷起病人抱起上車。 
  “小山,抱好約伯。” 
  約伯一嘴都是鬆餅,以為去遊樂場玩,高興得手舞足蹈。 
  金把車駛返花瑪家。 
  小山立刻撥電話叫醫生。 
  金指揮,“你去替約伯洗澡,快。” 
  “他母親呢?” 
  “我會替她清潔。” 
  世上好人比壞人多。 
  小山把約伯浸到浴缸中,小小的他玩起水來。 
  金進來放下小孩替換衣服與一隻黃色橡皮鴨子。她丟下一句話:“這小孩早該會講話了。” 
  金把病人安置在客房裏。 
  醫生來了。 
  看到病人,探熱檢查,注射開藥。家人覺得惶恐流汗的病在醫生眼中稀疏平常。 
  “輕微食物中毒,故上吐下瀉,多喝水,多休息。” 
  醫生走了。 
  金做麥片讓病人喝下去。 
  這時小約伯洗幹淨吃飽爬上媽媽身側一會睡著。 
  哀綠綺思不住說:“謝謝,謝謝。” 
  金不出聲,歎氣下樓。 
  小山忍不住輕輕責備:“你這樣不會照顧自己,約伯怎麽辦?” 
  她欲哭無淚,“我一定痛改前非。” 
  “你要振作,你不自愛,誰敢愛你。” 
  哀綠綺思一直點頭。 
  “你是美女,快些好起來,繼續美麗。” 
  她忽然問:“你是誰?” 
  “你糊塗了,我是小山,他們的妹妹。” 
  “你不認識我,為什麽待我那樣好?” 
  小山一怔,“我對你好,沒有呀。” 
  這時金在門外說:“小山,讓病人休息,我們還有事要做呢。” 
  小山說:“你好好睡一覺。” 
  金說:“我們去幫她收拾家居。” 
  到了小木屋,小山喃喃說:“這間爛屋應該清拆夷平。” 
  金挪揄小山:“然後叫爸媽再買一間。” 
  小山尷尬。 
  “動手做義工吧。” 
  金帶來空氣清新劑及幹淨床單被褥,把髒衣物全部打包搬到門口。 
  金手腳勤快,不辭辛苦,樂意助人,小山由衷佩服,她忽然擁抱她一下。 
  “這是幹什麽?” 
  “感謝你呀。” 
  “咄,又不是幫你。” 
  小山嗬嗬笑,“四海之內,皆兄弟也。” 
  兩個人一起洗廚房,預備茶水。 
  “可惜花瑪婆婆不願收留她們母子。” 
  小山說:“她總得自己站起來。” 
  “講得好。” 
  金指著一堆啤酒瓶子歎氣。 
  “她應該找一份工作,把孩子送到日托幼稚園,好好過日子。” 
  “小山你年紀小小甚有主意。” 
  小山指著嘴巴,“我也不過盡會說說,真換了做她,怕也不容易。” 
  “小山你真有趣精靈,花瑪家三個大男孩愣愣的,比不上你。” 
  “不,金,華人與韓人都希望家裏有男丁,他們三人站在花瑪家門口。嘩,誰敢欺侮我們。” 
  金笑出聲來。 
  他們很快把小屋子收拾整齊。 
  金心細,帶來狗糧,連他都喂飽,在膠盤注滿肥皂水:“輪到你了。” 
  洗淨小狗,才發覺他毛色淡黃,十分漂亮。 
  金喃喃說:“這家孤兒寡婦真可憐。” 
  兩人回到家,隻見婆婆站門口,鐵青麵孔,大事不好! 
  金訕訕站定,一言不發。 
  “家裏反轉我還不知。” 
  金與小山都自知理虧。 
  “是誰擅作主張?” 
  小山連忙站出來,“是我,不關金的事,都是我不好,事情緊張,沒來及先征求你同意。” 
  “是老大鬆開叫你這麽做?” 
  小山又鼓起勇氣,“全是我一個人的主張,我見她病得厲害,孩子餓壞了,我讓她來休息一天半天,婆婆如果不高興,我馬上叫他們走。” 
  小山是客人,大不了把她也攆走,他們仍是一家人,不傷和氣。 
  婆婆歎口氣,坐了下來。 
  “正如你說:大的病,小的餓,一時叫他們去什麽地方?” 
  小山知道有轉機,連忙說:“婆婆,謝謝你。” 
  “你一直是花瑪家客人,關你什麽事。” 
  小山唯唯諾諾。 
  “金,你都不用做正經事了,外公說消防員吃得很差,叫你每天做一百隻蘋果餡餅繳上去。” 
  金朝小山使一個眼色。 
  小山是大都會居民,多麽機靈活潑,立刻回答:“我立刻去采蘋果,金,你篩麵粉,烤箱夠用嗎,三十分種烤十隻,一百隻該是——” 
  她走到蘋果樹下搖動樹枝,蘋果紛紛落下,像神話故事情景一般,隻需拾起即可。 
  可是這香格裏拉同世上所有其他地方一樣,既有天災又有人禍。 
  論人際關係,最成功是約伯,睡醒了,他幹脆滿屋走。 
  花瑪家許久沒有胖胖小腿不住移動,小山與金一整天微微笑。 
  傍晚老花瑪回來,好不詫異,但是他也不是那種把病人寡婦連幼兒趕出家門的人。 
  他把做好的餡餅搬上貨車。 
  小山說:“外公,天色都快黑了。” 
  “救火員通宵工作,哪有休息。” 
  他駕著貨車駛出去。 
  家中廚房也沒閑著,金大量地做起鬆餅來,麵粉攪拌機一直不停操作,屋子漫揚著糕餅香氣。 
  小小約伯坐在高凳上喝牛奶吃蛋糕。 
  小山馬不停蹄幫著做晚餐。 
  外婆進來一看,“做點雞湯麵條給病人吃。” 
  小山大聲回答:“是。” 
  外婆又對小約伯說:“你跟我來,我同你說故事。” 
  小山這才鬆口氣,靜靜上樓去看哀綠綺思。 
  隻見她雙眼看著窗外,聽見聲音轉過頭來。 
  “好些沒有,可以起來嗎?” 
  她點點頭,“好多了,聽見你們在樓下說話。” 
  “婆婆來看過你?” 
  “她推開門,看了一眼,沒說話,小山,我想明朝一早就走,不好再打擾你們。” 
  金拿雞湯麵上來,輕輕說:“婆婆吩咐做給你吃,等到病好了,自然可以回家。” 
  “約伯呢。”她雙眼潤濕。 
  “他很好,他在樓下看小飛俠卡通。” 
  小山說:“你坐起來吃晚餐。” 
  這時她們看到窗外森林與天空交界的地平線上冒出濃濃白煙。 
  小山喃喃說:“白煙表示全盤燃燒,這顯示大火比灰煙時期更加熾熱。” 
  金問:“老大老二幾時回來?” 
  “明早。” 
  “葡萄全熟了?” 
  “隻留些許打算做冰酒,已收割七成。” 
  “這正是酒莊最忙碌的時候。” 
  老花瑪駕車回來,在車上已經喊:“老三,老三,快出來,太陽頂住宅區疏散,需要人手幫忙。” 
  小山飛奔下去,肩膀與老三碰個正著。 
  老花瑪聲音微微顫抖:“大地震怒,七十年來我從沒見過如此場麵。” 
  婆婆抱著約伯出來,“老三一走,家裏沒有壯丁。” 
  老花瑪說:“你與金暫時撐著。” 
  小山忽然挺身而出,“有我在。” 
  老外公說:“你也得跟我來。” 
  他拉著兩個年輕人上車。 
  小山本來已想休息,讀一兩頁書,漸漸盹著,第二天在鳥語花香中醒來。 
  但是貨車一駛近太陽頂,她驚醒了。所有渴睡蟲都趕到極地去。 
  首先她看到簇新整齊的洋房:草地、花圃、園子,全打理得無懈可擊,但是家家戶戶打開大門與車房,預備撤離。 
  為什麽? 
  就在背後,隔一條馬路,離一個山坡,是殷紅色的天空。 
  那種如火山熔岩似的奇異橘紅色直烙印到人的雙瞳裏去,永誌不忘,它像一幢火牆,緩緩逼近。 
  “下車去,”老花瑪說:“那一家三個孩子正在哭泣,叫他們趕快走。” 
  老三跳下車。 
  “小山,那邊有人推輪椅,你去相幫。” 
  小山連忙過去幫那對老夫妻。 
  “我稍後來接你們。” 
  警車往來巡邏,大難當前,秩序卻十分良好,居民也還算鎮定。 
  小山先扶那位老太太上車,幫她折疊輪椅,放進車廂。 
  老先生道謝,可是緊張過度,開不動汽車引擎。 
  小山坐到駕車位子,替他發動車子。 
  警員用燈光指揮車輛離去。 
  老先生說:“我們到子媳家暫住,回來再見。” 
  小山隻見老太太抱著一大疊照相簿子及一盞古董水晶燈,走得匆忙,一時不知帶什麽才好,抓到什麽是什麽。 
  孩子們上車時都擁著毛毛玩具,家長一時不能接受事實,反而十分鎮定。 
  小山與老三戴上臂章,上麵寫著義工兩字。 
  風起了,百忙中抬頭一看,隻見火星滾得一天一地,碰到幹旱的樹枝樹葉,立刻燃燒。 
  火星夾著煤灰落到皮膚上,異常炙痛。 
  老三說:“這裏一共兩百戶人家,幾個地區疏散人口總數已達五千多名,隻給他們一個小時收拾衣物,很多人家一早已有準備,車尾箱滿載雜物。” 
  “都去何處?” 
  “親友家,或是安置中心。” 
  “你看,”小山抬頭,“維蘇維斯火山爆發時一定也是這個場麵。” 
  老三忽然笑了,“你的資料不準確,龐貝在六分鍾內就被火山灰淹沒。” 
  “你怎麽知道?” 
  “唏,我也是發現台忠實觀眾。” 
  他倆忽然握緊雙手笑起來。 
  兩百多戶人家一夜之間撤退,警察加緊巡邏以防盜竊,靜寂一片,十分詭異。 
  花瑪公將他們載回家。 
  “我要到鎮上開會。” 
  他在家門口放下外孫,與老朋友的車子匯合了,一起出發。 
  老三輕輕說:“那紅發的奧榭太太種聖誕樹為生,阿路旺先生繁殖貂鼠出售。小溪先生開木場,家族都住在這裏超過五十年,幾乎可算原居民,嗬,那是卡地亞中學校長柳先生,他是日裔,我正在該中學畢業。” 
  小山沒想到會有那麽多種類營生,在都會中,人人心不在焉誌大才疏地做一份閑工,然後希望在股票市場裏發財。 
  誰也不願意一輩子做一份職業,或是有年輕人承繼那樣辛勞的工作。 
  花瑪婆婆出來看見,“嗬,兩隻小煤球。” 
  小山與鬆培對望,果然,一臉煤灰,白襯衣上一點點全是被火星燒焦痕跡,手臂上也有斑斑傷痕。 
  小山吃驚,這麽厲害。 
  外婆說:“三十架直升飛機往來灌水救火,似於事無補。” 
  金捧出食物,“先吃飯吧。” 
  小山見有一大杯草莓奶昔,一口氣喝盡。
  又問:“她們母子呢?” 
  “回家去了。” 
  小山失望,“嗬。” 
  金低聲說:“是她自己的主意。” 
  “她可以照顧約伯嗎?” 
  “好多了,明早我會去看她。” 
  婆婆說:“講什麽,我都聽見了。” 
  金與小山緘默。 
  小山洗刷完畢,敷了藥,倒床上,立刻熟睡。 
  什麽叫做睡得像一隻死豬,小山總算明白了。 
  但是她也沒有賴床,天一亮就跳起來。 
  年輕人新陳代謝率快,昨夜斑點小傷口今朝已經結痂。 
  金叫她:“一起去看他們母子。” 
  他們母子,唉,說得這樣秘密,皆因婆婆不喜歡她。 
  剛想出門,老大與老二回來了,嗬,自頂自踵濕透,救火衣已經除下,裹衣像一層疲累的肌膚般搭在身上,他倆臉上有明顯傷痕,坐在門口便脫下靴子。 
  啊,小山驚叫,那是四隻爛腳。 
  腳底水泡麵積似一元大餅,且已經擦破:血紅,水淋淋,十分可怕。 
  再看仔細,他們連雙手也如此磨損潰爛,這義工不好做。 
  外婆急問:“沒有戴保護手套?” 
  “否則就連手都沒有了。” 
  “快進來治理。” 
  “不算什麽,唉,火勢總算壓住了。” 
  那樣牛犢般強壯的小夥子竟然連站都幾乎站不起來。 
  他倆淋了浴,由小山替他們細心敷傷口。 
  他們一轉身,已經盹著。 
  金說:“這麽累。” 
  廿多小時在火場不眠不休,已經到體力極限。 
  稍後外公也回來,似在車房準備些什麽,可是,一轉身,他也在長沙發上打盹。 
  金朝小山使一個眼色,與小山自後門溜出去看那兩母子。 
  一路上金說:“這個夏季損失慘重,本來單是參觀酒莊的遊客就每人抬十箱八箱酒回去。” 
  又說:“北邊是莊士頓家的桃子園,那白桃又圓又大,汁多肉甜,今年收成不是問題,可是太近火場,危險。” 
  到了。 
  小狗迎出來搖尾巴。 
  女主人的聲音:“是金與小山?” 
  “嗬,你痊愈了。” 
  憔悴的她楚楚可憐,二十出頭已經曆了人家大半生的故事。 
  “約伯呢?”小山最關心這個孩子。 
  “花瑪太太替他在托兒所找到一個位置,今日,有好心家長代為接送搭順風車上學去了。” 
  原來如此,婆婆還是幫了大忙。 
  金說:“我替你送來雞湯及替換衣服。”
  她流下眼淚。 
  金說:“又不是天天如此,這樣婆媽幹什麽?” 
  哀綠綺思擦幹眼淚,“你說得對,我明早到鎮上找工作。” 
  “何必走那麽遠,酒廠正要用人。” 
  “這——” 
  “以前你無意勤工,誰也不能勉強你。” 
  “我行嗎?” 
  “你同經理談一談,看有何種工作適合你。” 
  她遲疑半晌,“鎮上有家咖啡店好似有空缺。” 
  “居民疏散,何處去找人喝咖啡?” 
  她苦笑,“正當我想振作……” 
  “這正好試練你。” 
  金把鬆餅及冰淇淋放好,給約伯放學吃。 
  這時哀忽然訕訕問:“鬆開回來了嗎?” 
  “剛進門。” 
  小山詳細報告,她留意聆聽。 
  話還沒說完,鬆開已在門前出現。 
  他倆緊緊擁抱。 
  金使一個眼色,兩個外人輕輕離開。 
  金怪羨慕地說:“能夠被愛與愛人,真是幸運。” 
  小山點點頭。 
  鬆開忽然追上來,“小山,小山。” 
  小山轉過去。 
  鬆開抱住她大力親吻她額角,“你一到我家就扭轉多年僵局,你是我的安琪兒。” 
  小山笑了。 
  鬆開又說:“金,你也是。” 
  金揚手,“噓,噓,回去,我們韓人可不作興摟摟抱抱。“ 
  老大這才回轉女伴家。 
  小山經小路去收取衣物,發覺床單及毛巾上有灰煤。 
  不好,風向變了,吹到酒莊這邊來,得趕快通知婆婆。 
  小山捧著籃子往回走,經過工具屋,忽然聞到一陣異味。 
  這股略為辛辣刺鼻又帶點香甜的氣味,任何人聞過一次都不會忘記。 
  小山在同學某次晚會中聞過永誌不忘。 
  她朝工具屋走過去,那裏邊放著剪草機及其他大型家居工具,收拾得很幹淨。 
  小山推開半掩著的木門。 
  辛辣味更濃了。 
  有人在小屋裏騰雲駕霧。 
  誰? 
  小山輕輕走進屋子。 
  她看不到人家,人家卻清清楚楚看得見她。 
  “小小一座山,被你找到這裏來。” 
  “鬆遠。” 
  正是老二,他光著上身躺在一張舊沙發裏,正在吸一支小卷煙,手上握著一瓶夏當尼白葡萄酒。 
  小山走近,一手搶過他手上卷煙,放在腳下踩個稀爛。 
  老二笑了。 
  “過來,坐這裏,這張沙發曆史悠久,我們三兄弟自小坐到大,一出生就看到它,它叫舒服椅。” 
  小山坐到他身邊,輕輕勸他 :“你怎可吸這個,你不想做人了。” 
  老二隻是笑,“你是個好孩子。” 
  “在家,我是個問題少女。” 
  “精神緊張,吸一隻鬆弛一下。” 
  “你有什麽想不開,人一接近毒品,一步沉淪,終於變成社會渣滓,肉體受毒藥控製,變為行屍走肉。” 
  “謝謝忠告。” 
  “你別嬉皮笑臉。” 
  “我都改過來。” 
  小山看著他貼著膠布的雙手,“手腳仍然痛吧。” 
  “不算什麽。”他喝一口酒。 
  “你有什麽煩惱,不妨說來聽聽。” 
  他卻講別的:“你出現之前,外公外婆叮囑我們三個,說是說妹妹,可卻一點血緣關係也無,你們三個行為要小心,肢體不能接觸,免生誤會。” 
  小山不出聲。 
  “你母親支持花瑪葡萄酒到東南發售,外公十分歡喜,所以你是貴客。” 
  交換條件。 
  人類概念其實仍然逗留在上古以物易物階段。 
  你拿什麽交換?身無長物如甘寶母子,則受人欺淩。 
  “你看看,”鬆遠聲音低沉,“一家人,幾個姓,外公是花瑪,我與老三是餘,你姓沈,老大,隻怕連他自己也不知原本姓什麽,這樣複雜環境長大,不容易呢。” 
  “是會有一股無形壓力,這也不表示你可以酗酒。” 
  小山收起那瓶酒。 
  他伸手來搶,兩人粘在一起。 
  鬆遠說:“我又犯了一規,肌體接觸。” 
  小山說:“回大屋去吧。” 
  “等我身上氣味散掉再說。” 
  “這酒莊等著你來承繼呢。” 
  “我卻想去城市體驗生活,鄉鎮農耕辛勞,實在不是我那杯茶,酒莊情願讓給老大,你看他多苦命。” 
  “胡說,他是須眉男子,命運靠雙手創造。” 
  “小小一座山,你樂觀得叫人討厭。” 
  “這是事實,他不久會成為花瑪家支柱,把酒莊發揚光大。” 
  “日本人對我們的冰酒十分欣賞,今秋,我們會運出第一箱,均由你母親安排。” 
  這時天色漸暗,他們並沒有開燈。 
  “小山,你可聞到空氣中異味?” 
  小山悻悻然,“你還說呢。” 
  “我指山火引起的焦味,像天使在雲層上烤焦了麵包。” 
  小山點點頭。 
  他形容得趣怪,但這是事實。 
  “昨日救火,發覺大半座山已經著火焚燒,火場如煉鋼廠一般,我們頭發卷起,皮膚炙痛。” 
  煉獄。 
  華裔一早有這種形容詞,小山不敢說出來。 
  這時,工具房的燈忽然開亮。 
  老三站在門口。 
  “小山,你在裏邊?快出來,你爸媽均有電話找你。” 
  小山應了一聲自舒服椅上站起來。 
  老三看著他二哥,“你要小心。”語氣不甚友善。 
  鬆遠不想與弟弟吵架,佯裝沒聽見。 
  小山拉一拉老三袖子。 
  走到門口,鬆培說:“你要提防他。” 
  小山訝異,“他是你的兄弟。” 
  “他是家中黑羊,去年暑假在酒吧醉酒鬧事,全靠外公擔保才能走出派出所。” 
  小山說:“我隻覺得你們三兄弟都是好人。 
  老三停了腳步。 
  這時,金毛尋回犬奔出來迎接他倆。 
  老三說:“他在酒吧裏拖拉的,是一個女子。“ 
  嗬,罪加三等,隻有最下流的男人才對女人動手。 
  “小山,你要小心。“ 
  這時,外婆的聲音自身後傳來,“你們都要小心。” 
  小山轉過頭去。 
  外婆話中有話:“父母不在身邊,等於少了守護神,你們得好好保護自己。” 
  小山連忙答是。 
  外婆說:“氣象台說會下雨,可是三幾厘米,做泥漿都不夠,有什麽用?” 
  她長長歎息,臉上皺紋,又深了幾分。 
  小山回到屋裏,發覺父母均找她多次。 
  她首先找到父親。 
  沉宏子聲音有點陌生,他可能在一個雞尾酒會,背景有樂聲笑聲,城市人最懂尋歡作樂。 
  “小山,說好一天兩個電話。” 
  “是,是。” 
  “你媽媽終於與餘某注冊成為夫婦,他那三個孩子知悉消息沒有?” 
  “還沒說起。” 
  “他不是愛子之人。” 
  “爸好像有點不甘心。” 
  “我怕你母親選擇錯誤。” 
  其實她已經錯過一次。 
  “爸,所有選擇,最終都叫我們後悔。” 
  “你說什麽?” 
  “你自己也有女朋友呀。” 
  “你不知道,常允珊這人沒有腦子,我怕她遭騙。” 
  “爸,我不說了。” 
  “我知道,總理找你有急事商量,還有,你的電話缺電。” 
  “全中。” 
  小山急急撥電話找母親。 
  常允珊愉快地說:“小山,媽媽結婚了。” 
  “有照片看嗎?” 
  “這就電傳給你。” 
  照片裏的母親站在玫瑰花圃前,穿著淡灰色生絲小禮服,戴一頂小小網紗帽子,十分得體,手臂挽著餘先生。 
  小山這時發覺,最英俊的老二鬆遠,長得與父親幾乎一模一樣,不過他是混血兒,鼻子更高。 
  兩個中年人看上去高興極了,像是已經努力成功,把過去所有陰霾都拋在腦後,過了蜜月再說。 
  下一站,他們去巴黎。 
  小山籲出一口氣,真難得他倆找到快樂,值得慶幸。這時,小山想法已完全不同。 
  她的眼光已經擴遠放寬,有時,人真需離開巢穴往外走走。 
  花瑪外婆過來說,“他們的父親已經舉行婚禮。” 
  小山點頭,“我剛知道。” 
  不知為什麽,她垂下了頭。 
  “遙祝他們生活愉快。” 
  外婆遞一小杯蘋果西打給小山。 
  她們碰杯,“健康,快樂。” 
  金出來加一句:“世界和平,安居樂業。” 
  外婆說:“三個男孩呢,把他們叫來。” 
  老三最聽話,“我在這裏。” 
  “你去把老大自甘寶家找來。” 
  老大也會做人,他自廚房探出頭來,“我沒出去。” 
  外婆點點頭,“鬆遠呢?” 
  老三冷笑一聲,“我去叫他。” 
  老二的聲音在身後響起:“外婆找我們什麽事?” 
  “你們的爸結婚了。” 
  三個大男孩不出聲。 
  “小山正式成為你們妹妹,大家好好相處。” 
  小山無奈且尷尬。 
  鬆培忽然說:“歡迎小山。“ 
  小山十分感激。 
  “彼此是一家人了。” 
  老大過來握住小山的手,小山不覺靠到他肩膀上。 
  他這樣說:“起初真有點不慣:門一打開,忽然來了一個妹妹,她會不會是一個寵壞的嬌縱兒,動輒哭泣發脾氣?三天之後,我們發覺她是一個安琪兒。” 
  外婆沒有反對。 
  外公走近,“我們家過去確是少了一把嬌柔的笑語聲。” 
  金笑,“這不是暗諷我們像犁牛嗎?” 
  老二也笑,“金是一隻好牛。” 
  大家舉起蘋果酒,“幸福。” 
  “他們回程會停留酒莊住幾天。” 
  小山發覺老二已經洗淨身上氣味,靜靜坐在一角。 
  懂得尊重長輩的孩子不會太壞。 
  那天晚上,小山睡不著。 
  她走到廚房斟牛奶喝。 
  鄉間牛乳特別香甜,喝一口,上唇會凝住白白一層牛奶須。 
  有人咳嗽一聲。 
  原來是小鬆培。 
  他光著上身,正在廚房外露台乘涼。 
  “出來坐一會,我點了蚊香。” 
  小山陪他坐下。 
  她不覺輕輕發牢騷:“看,把所有從前生下的孩子都像雞鴨鵝那樣趕到一起,他們又結婚去了。” 
  “他們有權尋求快樂。” 
  “我們的快樂呢?” 
  “我們已經長大,大可尋求自己的幸福。” 
  “你比我豁達。” 
  老三笑:“女孩子能做到你這樣,已不容易。” 
  “鄉下人才看不起女子。” 
  “因為在地裏,女子力氣的確不及男丁。” 
  “在你學校裏呢。” 
  “喲可怕,女生連理科成績都勝我們多多,十指靈敏,心思縝密,把男同學擠出局。” 
  “嘿!” 
  他們抬起頭,山坡那邊,全是暗紅一片。 
  小山說:“真詭異可是,仿佛地獄之門開啟,諸魔蠢蠢欲動。” 
  “小山,你口齒伶俐,沒有人會比你形容得更好。” 
  “誰在這裏說話?” 
  紗窗推開,老大出來。 
  “大哥坐這裏。” 
  鬆開也沒穿上衣。 
  男性就是這點占便宜,坦蕩蕩,赤裸裸。 
  “天氣極熱。” 
  “你看,萬裏無雲。” 
  “這些日子吸收了的水蒸氣,一下子都釋放出來,又會大雨成災:衝壞橋梁公路,交通中斷。” 
  老二的聲音傳過來:“大哥說得似天災人禍,民不聊生。” 
  碰巧他也隻圍著一條大毛巾。 
  大家都睡不著,索性圍著吃水果聊天。 
  小山輕輕說:“大哥快結婚了吧,走近你倆,都覺得你們深深相愛。” 
  鬆開不講話。 
  鬆遠鼓勵他:“勇敢爭取。” 
  鬆開說:“我與你倆不同,你們的父親就在眼前,有商有量,我老覺得在此寄居,需加倍懂事。” 
  小山意外,“那我呢?” 
  鬆開說:“小妹,你父母天天追著噓寒問暖,大不一樣。” 
  小山取笑他,“但凡一個人,沒有什麽就想要什麽,廿多歲還希望媽媽唱安眠曲?不止是大哥,我也這樣:十歲八歲還自稱寶寶:‘寶寶肚子餓了’,‘寶寶不會做功課’,美好的童年的確叫人戀戀不舍。” 
  鬆開也笑。 
  他說:“哀已在咖啡店工作,生活正常,體質較前進步。” 
  小山掃一掃手臂,夜深,有點涼意。 
  “去睡吧。” 
  第二天一早,小山看到三兄弟準備到地裏工作。 
  她梳洗完畢撲著跟出去,隻見收成車上大木箱載滿一串串葡萄。 
  外公說:“這些全用來釀汽酒,即統稱香檳,在瓶中發酵的葡萄酒,少量製作,用人手轉瓶,釀成後供親友享用。 
  小山看著豐富的收獲,不禁心花怒放。 
  外公說下去:“餘下的留著做冰酒,過了初冬再摘。“ 
  這時老二走過來,忽然抱起小山,把她扔到葡萄箱裏。 
  小山嗬嗬大笑,樂不可支。 
  觸鼻全是水果香,她取起一串葡萄往嘴裏送,自覺像葡萄仙子。 
  外公說:“這裏沒你事,小山,你幫金送糕點到消防站去吧。” 
  金駛著車子過來,見小山白襯衫上印滿淡紫葡萄汁,像一種紮染花紋,煞是好看。 
  車廂載著好些雞肉餅蛋糕麵食,天天運,日日清。 
  小山說:“鄉鎮居民仿佛一家人,在城市中,鄰居互不瞅睬。” 
  金說:“所以我不願意住城市。” 
  小山看到工人在葡萄園範圍外挖防火溝。 
  金說:“工程已差不多了。” 
  小山看到溝道有三尺寬。 
  她不敢出聲。 
  金這時說:“這場火非比尋常,火舌足高十尺八尺,真要卷過來,恐怕擋不住。” 
  小山連忙說:“不,不會燒過來,山頂石岩是天然屏障。” 
  “你聽誰說的?” 
  “眾消防員。” 
  “嗬,這可叫人略為放心。” 
  “他們也說半個世紀未見過這種火災。” 
  一路隻見疲倦憔悴疏散居民重返家園,看到她們,自車窗探頭出來。 
  “可有食物?孩子們肚餓。” 
  小山連忙下車,用籃子載滿糕點及果汁清水遞過去,暫時把小貨車變作食物站。 
  “花瑪酒莊,多謝你們。” 
  車子一部部停下來,交換消息。 
  “布朗家失竊,電器全被人偷去,趁火打劫,尤其可惡。” 
  “警報暫時解除,總算可以回家洗澡,小女不見了一隻花貓,晚晚哭泣。” 
  “我家的狗也在忙亂中走失,希望它會回來。” 
  各人不勝唏噓。 
  有人忽然說:“喂,遭遇這場世紀大火,我們卻性命無恙,你說是否大幸?” 
  大家又振作起來,“快回家通知親友,家母八十多歲住在阿省,擔心得睡不著吃不下。” 
  一班人散了,另一夥又停下車來。 
  他們拿來一隻玻璃瓶,吃了食物,隨意付款,放入瓶中。 
  忙了整個上午,食物派完,她們回家。 
  瓶中款項,捐到消防站。 
  順路經過,金建議去探訪哀綠綺思。 
  一推開咖啡店門便看見她。 
  美女即美女,叫人眼前一亮,她秀發如雲,穿白布杉黑裙,宛如吉卜賽女郎,正忙著寫單子,客人與她搭訕,她低頭不理。 
  金與小山坐下。 
  她開心地迎上來。 
  “兩位喝什麽,算我帳上。” 
  小山忽然伸出手,替她扣好胸口紐扣。 
  金說:“我特地來請你到花瑪家幫忙,我巴不得有四隻手,工夫來不及做。” 
  哀隻是笑笑不出聲。 
  “一杯香草奶昔,一杯咖啡。” 
  她一走開,金就說:“拋頭露麵,有什麽好。” 
  小山詫異,“你應當鼓勵她呀。” 
  金付了帳,給豐富小費。 
  哀綠綺思追上來。 
  她握住金的手,“在這裏我是自由身,有上下班時候,勞力換取薪酬,沒有恩,也沒有怨,在花瑪家,我仿佛是個戴罪立功的人:婆婆給我一個機會,我得做足兩百分,小心翼翼,步步為營,再也不能行差踏錯……” 
  小山不住點頭,她完全明白。 
  金也不禁動容。 
  “那是多麽辛苦,連帶約伯也失去自尊,我有過失嗎,當然有,我已承擔後果,我不想向任何人解釋交待,你們放心,我會振作,但,我不會寄人籬下。” 
  小山淚盈於睫。 
  沒想到這標致女子吃了那麽多苦頭仍然堅持一副硬骨頭。 
  “我會好好過日子。” 
  金點頭,“我們去看約伯。” 
  哀綠綺思回到咖啡店去工作。 
  金看著她的背影,“她有道理。”歎口氣。 
  小山忽然問:“我呢,我是否軟腳蟹?” 
  金拍拍她肩膀,“小山,讀完書再論英雄。” 
  小小約伯在托兒所幼兒班學繪畫。他認得小山,走過來招呼。 
  老師有點猶疑:“是約伯的朋友?”她不放心。 
  金說:“我們隻逗留三分鍾。” 
  她們與約伯緊緊擁抱。 
  一會她們就走了。 
  車子駛回酒莊,她倆看到一輛陌生出租汽車。 
  金也警惕,“咦,誰?” 
  有人走出來,“金,連我你都不認得了。” 
  小山定睛一看,隻見一個金發中年女子站門口,穿著過窄套裝,尖下巴,大眼睛,笑起來許多魚尾紋,可是仍有一分俏麗。 
  金叫出來:“依斯帖,是你。” 
  女子哈哈笑著與金握手。 
  這可是個大熟人,誰? 
  女子轉過頭來看著小山,“我是花瑪的女兒,三個男孩子的母親。” 
  小山呆住。 
  嗬,花瑪家大小姐回來了,好不湊巧。 
  “家裏真舒服。” 
  女子赤足,手上拿著一瓶葡萄酒。又問:“你是鬆開他們的朋友?” 
  小山向金使一個眼色。 
  金連忙說:“這是沈小山,是鬆開他們的妹妹。” 
  女子一楞,“妹妹?我有生過你嗎?”她大笑起來。 
  小山這時更加明白為什麽哀綠綺思不願到花瑪家生活:實在太不方便。該刹那,小山也決意回家去。沈小山,應當住在沈家,在別人家裏,始終是外人。她竟到今日才明白這個淺易道理,難為父親多次警告她。 
  女子忽然醒悟:“嗬,我明白了,你是我前夫現任妻子的女兒。” 
  小山不知說什麽才好。 
  這時,麵色鐵青的花瑪婆婆在門口出現。老人一開口便說:“這裏不歡迎你。” 
  小山意外。 
  那依斯帖也怔住,半晌她說:“我累了,我想回家休息,看看孩子。” 
  老人仍然隻有一句話:“這裏不歡迎你,孩子們也不需要你。” 
  “我是你們的女兒。” 
  “你並沒有把這裏當一個家。” 
  “我姓花瑪,是花瑪家唯一女兒。” 
  老人固執地瞪著女兒,握緊拳頭,“花瑪家每一個人都為這個家出一分力:我們兩老、三個男孩、金、小山、田地裏夥計們……都是家中一份子。” 
  女子瞪著老母親:“你想趕我走?” 
  花瑪婆對金說:“招呼她吃過午飯送她走。” 
  女子跳起來,“喂。” 
  花瑪婆頭也不回走出門去。 
  女子頹然,“她一直那樣對我,自十六歲起,我回不了家。” 
  金與小山都尷尬得說不出話。 
  女子用手托著頭,“每次我走投無路回家來,她都拒絕我。” 
  金隻得說:“今日有新鮮烤羊肉。” 
  小山剛想走開,被依斯貼叫住:“你也一起吃吧。”小山隻得坐下。 
  她又開了一瓶葡萄酒。 
  小山想說:你還要開車,酒後不便駕駛。但,沈小山是誰呢,人家好歹是長輩,哪由她多管閑事。 
  小山如坐針氈。 
  依斯帖邊吃邊訴苦:“其實我做錯了什麽?我是個專一的人,從不腳踏兩船,每次誠心誠意結婚生子,可是事與願違,漸漸產生分歧導致分手,我母親卻不原諒我,她是清教徒,她畢生至大成就是‘我隻結一次婚’。” 
  小山不由得微笑。 
  “他們沒把我寫在遺囑上,我知道。” 
  小山忽然輕輕說:“好子不論爺田地,好女不論嫁衣裳。” 
  “你說什麽?” 
  小山婉轉把中文解釋給她聽。 
  那外國女子忽然明白了。她又微笑起來,“小女孩,你很聰明。” 
  “這是我們古人的箴言。” 
  “我不應抱怨,我已經四十,應當比你智慧。” 
  她喝盡杯子裏葡萄酒。 
  “花瑪產品越來越精。” 
  “你淋浴休息一下吧。” 
  她用雙手抹臉,“我一定又髒又油又累。” 
  “你自東岸來,舟車勞頓。” 
  “公司裁員,我又丟了工作,男友慫恿我回來酒莊求助……”她忽然伸一個懶腰,“你爸好嗎,三個男孩子好嗎?” 
  小山立刻輕聲否認:“他不是我父親。” 
  “嗬,那麽,你叫他什麽。” 
  “餘先生。” 
  “你們還沒見過麵吧,他不會接受這種稱呼。” 
  小山輕輕笑一聲。 
  “你很倔強。” 
  金這時走過來,“依斯帖,你休息一下吧。” 
  她赤著腳走上樓去。 
  小山看著她婀娜背影喃喃說:“又一朵流浪玫瑰。” 
  “早年真是美女,一把金發閃閃生光,如今,叫生活糟蹋得憔悴。” 
  金停一停,歎息:“誰不是呢。” 
  伊人腳底腳跟上已長滿老繭。將來,沈小山也會那樣嗎?小山打了一個冷顫。
  這時老三一邊抹汗一邊進來,“小溪鎮已化為灰燼。” 
  金一震,“你說什麽?” 
  “我帶你們去看,昨夜風向一轉,火勢撲向鎮上,幸虧居民已經疏散。” 
  小山說:“鬆培,你母親回來了。” 
  金說:“小溪鎮有我的朋友,我得去看看。”她奔出門去。 
  鬆培問小山:“誰回來了?” 
  “你媽媽依斯帖。” 
  老三像無動於衷,“我們先去小溪鎮。” 
  小山意外。她以為他會奔上樓去急急與生母擁抱,甚至痛哭失聲,一訴懷念之情。 
  小山記得她每天放學都要與母親依偎一番:午餐在飯堂吃了什麽,體育堂摔痛了膝頭,同學張小明邀她去生日會……當然,那是天天見麵的母親。 
  餘鬆培可能已經忘記生母容貌。 
  他駕駛吉普車往公路。 
  一路上滿目蒼痍,金隻能發出類似“嗬”,“呀”的聲音,瞠目結舌。 
  小山瞪大眼睛,刺激性焦煙充滿空氣,她落下酸淚。 
  居民回來了,他們站在災場,震驚過度,隻會發呆,手足無措。 
  小山從未見過這種場麵,更不知如何形容。 
  她一直以為火災之後,房屋會剩下燒焦支架,可是此刻她隻看見遍地瓦礫,小鎮像被炸彈炸過,金屬被熔成扭曲一堆。她一步一步向災場走去。 
  這時,她看到更詭異的景象。在焦土瓦礫堆中,忽然有一間完整房屋,連外牆都沒有熏黑,一麵國旗,完好地在微風中飄動。那戶房屋的主人呆住了,站在門前動也不動。 
  半晌,她問小山:“你可看到我麵前的屋子?” 
  小山點點頭。 
  她又問:“幾號?” 
  “三八四。” 
  “我的天,真是我的家,她還在,我的家還在!” 
  她連忙掏出鎖匙,開門進屋。她沒有發出歡呼聲,相反,她大聲哭泣。 
  小山走到另一邊去。 
  有幾個壯漢在瓦礫堆中尋找失物:半隻洋娃娃、幾頁書、照相架子。。。。。。那樣大個子也忍不住流淚。 
  一隻狗走近,可是找不到主人。嗬喪家之犬。 
  小山惘然蹲下,在地上拾起一隻毛毛熊玩具。 
  她用手擦臉,該刹那感覺如尖錐刺心。 
  人類的建設竟如此不堪一擊。 
  金找到她朋友的屋子,可是隻看到一隻燒焦了的洗衣機。她大惑不解:“家俱呢,樓梯呢?” 
  這時,有記者及攝製隊前來采訪,他們也呆若木雞。 
  鬆培唏噓說:“我們走吧。” 
  回到家中,看到老大與老二坐在他們母親麵前。 
  隻聽見依斯帖說:“你們三個打算承繼酒莊?” 
  老二笑笑,“酒莊未必交給我們。” 
  依斯帖詫異,“那給誰哦,無人可活到一百歲。” 
  “日本人極有興趣。” 
  “售予他們?” 
  老大咳嗽一聲,“那得問外公外婆。” 
  依斯帖微笑,“對,我是外人,不便與我說。” 
  一眼看到老三,“唷,”意外驚喜,“鬆培你長這麽高了,三兄弟數你最像華人。” 
  老大尷尬,他生母像是忘記他根本不姓餘,他沒有華裔血統。 
  看到兒子她還是很高興。 
  她歎口氣,“都是大人了。” 
  她有三分醉,話相當多。孩子們的喜怒哀樂,她卻完全不知曉。 
  然後,她堅持要走。鬆開他們也不留她,任她把車駛走,來去就似一陣風。 
  小山輕輕問:“為什麽不請她多住幾天?” 
  鬆開答:“她不慣,我們也不慣。” 
  鬆培忽然問:“上次見她是什麽時候?” 
  “前年感恩節。” 
  “一年多兩年了。” 
  大家擱下話題,各管各去做事。 
  這樣好客的一家人,對至親卻如此冷淡。 
  回到樓上,小山發覺她的手提電話響個不停。她去接聽。 
  那邊傳來沉宏子十分諷刺的聲音,“女兒,女兒,地球要與女兒對話。” 
  “爸,我在這裏。” 
  “你在冥王星還是金星?科技了不起,聲音如此清晰。” 
  小山沒好氣,“我在火星的衛星福布斯。” 
  “小山,聽我說,森林大火一發不可收拾,你需離開當地。” 
  “我們沒問題。” 
  “小山,我們已抵溫市,明天就來接你。” 
  什麽?小山心頭一陣溫暖,嗬,爸爸來了。 
  “郭思麗說危險。。。。。。” 
  又是郭思麗。本來仿佛是手心裏一條刺,不知怎樣,不但沒把她拔出來,現在居然長得牢牢,成為血肉一部分,無論如何除不去了。 
  小山輕輕說:“爸,這裏人多,你們不方便出現,我來見你們好了。” 
  “我們在海灘路一百號那幢公寓,你幾時可以到達?” 
  “明天傍晚我乘夜車出發——” 
  “你又不是做賊,為什麽趁月黑風高行事?” 
  小山氣結。 
  這時,小山聽見一把聲音溫柔地說:“宏,你說話顏色太豐富,隻怕聽者多心,你目的是什麽,講清楚就是,切勿威脅,亦毋需諷刺。” 
  沉宏子歎息一聲,像是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過一會他說:“多謝指教。” 
  郭思麗對他有正麵影響,這女子說話條理分明,應該加印象分。 
  但是沈小山卻覺得與她親善,仿佛等於對自身不忠。 
  她那擁抱著名貴手袋略為臃腫的俗態,在她心目中拂之不去。 
  小山已把敵人兩個字從她身上除下,可是要做朋友,沒有這個必要。 
  “可否搭早班車?” 
  小山堅持:“夜車比較快。” 
  “我們去車站接你。” 
  “我認得路,我會來按鈴,爸你甩不掉我。” 
  “明晚見。” 
  小山掛斷電話。 
  小山沒聽見沉宏子抱怨:“唉,真要學幾年外交詞令才敢與子女說話,父母動輒得罪,時代洪流滔滔,大勢所趨,少年再也不會與家長合作,總而言之,你說東,他說西,你說來,他說去。。。。。。” 
  小山走到窗前,她本來想吸口新鮮空氣。一抬頭,驚得呆住。“我的天。”她雙膝一軟,坐倒在地上。 
  隻見一條火路,自山坡蜿蜒而下,絲絲白煙上升,大火已蔓延到山的這一邊來。 
  “不,不。”小山掙紮起來奔下樓去。 
  她看到金焦急的眼神。 
  兩人緊緊握住雙手,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這時警察上門來。 
  “花瑪先生,花瑪太太。” 
  他們迎出去。 
  “準備疏散,收拾細軟,一聲令下,一小時內無論如何要離開酒莊。” 
  他們下了命令立刻離開,急急駕車去警告另一家。 
  兩隻尋回犬嗚嗚低鳴,伏到主人腳下。 
  花瑪老先生坐下來,“走”,他說:“走到什麽地方去?”他是同自己說話。 
  鬆開是長孫,危急之際忽然堅強,“我建議先解散工人。” 
  老人點頭,“說得對,你立刻去廠房通知他們關閉機器,準備疏散。” 
  老太太急痛攻心,“這損失。。。。。。” 
  “噓,噓,”老人把妻子擁在懷裏,“現在不說這個。” 
  鬆遠說:“我到田裏通知工人。” 
  老人點頭,白須白發都似警惕地豎起。 
  他轉過頭去,“金,小山,你們立刻離開這裏。” 
  金忽然笑了,她說:“我二十歲就在酒莊做工,這即是我的家,我跟著你們。” 
  老太太說:“金,這不是你的家,快走,跟大家到庇護中心去。” 
  金固執地說:“別叫我傷心,這正是我的家。” 
  老太太不去理她,“小山,你與金立刻走。” 
  小山動也不動,“婆婆,我幫你收拾重要物件,我們作最壞打算。” 
  “小山,你聽見沒有?” 
  小山大聲回應:“明白了,缸瓦碗碟不必帶走,隻帶有紀念價值的東西,婆婆,快上樓來收拾。” 
  小山自作主張,先把照相架丟進枕頭袋裏,又把三個男生的學校獎章獎杯收起。 
  隻要舍得,其實一個人也沒有太多身外物,笨重的,可以添置的,全部不要,衣物首飾更全不重要,最美麗最醜的記憶全在腦海中,不用攜帶。 
  小山隻裝滿三隻四隻枕頭袋。 
  花瑪婆婆笑說:“很好很好,你們都帶走吧。” 
  鬆培說:“我都放到貨車上去。” 
  那麽大一間廠,卻搬不動,地裏的葡萄樹,也全留下。 
  老外公說:“多帶些狗糧,還有,清水。” 
  金抹去淚水,“我去準備糧食。” 
  各人冷靜地做妥份內工作,要逃難了。 
  小山來的時候隻有一隻背囊,走時也一隻背囊。 
  鬆開回來報告:“員工說他們會留到最後一刻才關上機器。” 
  老外公點點頭,他坐在安樂椅上,自斟自飲,喝酒莊釀製的白酒。 
  鬆開請求:“我想去照顧哀綠綺思母子。” 
  他外婆先開口:“去吧,這裏有我們。” 
  鬆開過來蹲下握住外婆雙手一會兒,大開門出去。 
  這時老老少少工人都停下手上工夫,撐著腰,在空地抬頭看著山上火勢。 
  傍晚,小山並沒有打算離開的意思。她已與這家人產生感情,她不想在這個時候丟下他們。 
  小山給父親留口訊:今晚不便出發,明日再說。父親肯定會跳腳,但也顧不得了。 
  花瑪公說:“小山,吃點餡餅,稍後鬆培送你去乘公路車。” 
  小山斷然拒絕,“不,我不走。” 
  外公生氣,“一個個都強頭倔腦,我是主人,我命令你離去,我攆你走。” 
  小山答:“我會尖叫踢足哭鬧,我不走。” 
  外公氣結,“過來。” 
  “你打我好了。”小山走近。 
  外公卻把她擁在懷內,“我一直想要一個淘氣又不聽話的孫女。” 
  花瑪婆卻歎息,“你也得考慮人客的安全。” 
  小山答:“該疏散時即刻走,沒有大礙。” 
  外公說:“你到廚房去幫忙吧。” 
  小山看見金一直流淚。 
  小山勸說:“好金不要哭。” 
  “前塵往事,一幕幕湧上心頭,當年來做工,隻得二十歲,以為汽酒是汽水,好味道,喝半瓶,醉倒,滾地葫蘆,哈哈哈。”金又哭又笑。 
  就這樣,幾十年過去。 
  “葡萄園自第一株幼苗種起,漸漸成長,繁殖,到今日般規模,怎樣舍得眼看著百傾良田一把火燒光,老外公一定如萬箭鑽心。” 
  小山不出聲。 
  她新來,她不知曆史,卻也難受。 
  金推開廚房門,“風向轉了,糟糕!” 
  大家奔到戶外。 
  這時,連幼兒都出來觀火,拖著大人手,呆呆往山頭看去,那條火蛇忽然變形成為火牆,殷紅一片,熔岩般向酒莊壓過來。 
  小山覺得那情景像科幻、戰爭、災難電影中特技鏡頭,不相信是真的。 
  她與鬆培握緊雙手,大家全身冒汗,原來空氣溫度突然升高,逼向他們。 
  那火勢如此壯觀,大自然威力叫人們臣服,竟沒有抱怨的聲音。 
  隻有金喃喃說:“一生的心血。。。。。。風向忽然轉了,命該如此。” 
  這時,救火直升機飛來灑水,一次又一次,再一次。 
  小山站得腳酸。 
  製服人員已經趕到。 
  “疏散,立刻前往康泰鎮中學庇護所,快。” 
  有人忍不住痛哭。 
  消防隊長過去,像對待幼兒般輕輕說:“我知道,我知道。。。。。。”他雙眼也紅了。 
  小山說:“鬆遠,你帶公公婆婆去庇護所,快。” 
  鬆遠看著她,“你倒來發號施令,老三,載她去公路車站。” 
  鬆培說:“小山,是送客的時候了。” 
  小山急得團團轉,“我不是客人。” 
  “小山,聽我說,庇護所有人口登記,你不是本鎮的人,不會有床位食物供應。” 
  “這不是真的。” 
  金說:“小山,這不是任性的時候,你回城裏去與父親團聚吧。” 
  他們押著她回屋裏取背囊。 
  小山還要雄辯,忽然發覺不見了老花瑪夫婦。“外公外婆呢?” 
  他們整間房子上下找遍,都不見人。正麵麵相覷趼,忽然金說:“地庫。” 
  廚房下有小小地庫,用來貯藏雜物,他們從窄樓梯走下去,發覺小小木門已經在裏邊鎖上。 
  老二大力拍門,“外公,你們可是在裏邊,回答我!”他又急又慌,隻會大叫。 
  老三有急智,“去取斧頭來,讓我劈開這道門。” 
  一言提醒老二,他立刻奔向工具房。 
  金拍門,“你們躲在地庫做什麽?快出來。” 
  老三懇求,“我們疏散不久又可回來,別擔心。” 
  老二取著電鋸趕到。 
  “快開門,外婆,不然我用電鋸拆掉這麵牆。” 
  這時門內發出聲音:“我們需要思考。” 
  “外公,這不是想東西的時候,一二三,我進來了。” 
  他開動電鋸,發出胡胡聲。 
  “慢著。” 
  “外公,快開門。” 
  “請尊重老人意願。” 
  “恕難從命。” 
  老二舉起電鋸,向木門鏟過去,頓時木屑紛飛。門鎖一下子鋸開,老三把門一腳踢開。 
  小山隻看見老花瑪夫婦擁抱在一起,躲在角落,像兩個落了難的孩子。小山隻覺得淒涼,悄然落淚。 
  老二走近,“外公,怎麽了?” 
  老花瑪歎口氣,“你外婆的主意,她不想活了,願與酒莊共存亡。” 
  老二忽然笑,“就為著一場火災?外婆,該我用戒尺打你手心。”他輕輕抱起外婆,走上樓梯。 
  老三扶著外公也回到客廳。 
  金捧上熱茶給他們。 
  “都準備好了,我們走吧。” 
  婆婆用手掩臉,開始飲泣。 
  就在這時,有人叫她,“媽媽。”那人撲過去抱住老太太。 
  大家一看,原來是依斯帖回來找父母,“媽媽,道路封鎖,不準外人進出,我擔心不過,懇求通融,幸虧鎮長還認得我,放我進來,媽,我們暫且避一避。”她挽起簡單行李,一手扶著母親的手臂。在該刹那,母女間所有誤會獲得冰釋。 
  金說:“老三,你看著小山上公路車,立刻到庇護中心匯合。” 
  他們終於把大門鎖上。 
  警車用喇叭叫道:“花瑪先生,速速離開。” 
  兩隻狗已經十分不安,來回巡走,它們先上車。 
  棄船了。 
  車子駛離酒莊的時候,他們都沒有往回望。 
  小山與鬆培同車。 
  兩人都受到沉重打擊,到達車站,發覺人龍很長,站長正在告訴乘客會有加班空車十分鍾內駛到。 
  餘鬆培與小山緊緊擁抱。 
  “很高興認識你小山。” 
  “我也是。” 
  “希望我們可以再見麵。” 
  “一定。” 
  他幫小山買了車票,替她找好座位,看著她上車。 
  “一路小心,別打瞌睡,抱緊證件。” 
  小山點頭。 
  餘鬆培忽然大力親吻她的臉頰,“如果你不是我妹妹,我一定追求你。” 
  他們再次緊緊握手。 
  這時,小山的電話響了。鬆培朝她搖搖手,他把車駛走。小山這才低頭聽電話。 
  是母親急促的聲音:“小山,餘想知道花瑪酒莊可是著火,他的孩子可安全。” 
  小山的聲音出乎意料鎮定,“各人安好,叫他放心,酒莊已經疏散。” 
  “你在哪裏?”常允珊發急,“你好嗎?” 
  “我在長途車上,往城裏與爸爸匯合。” 
  “他到了你那裏?” 
  “正是。” 
  “餘想知道詳情,你可以與他說幾句嗎?” 
  餘某已經搶過電話,不停發問,小山盡可能一一作答,他仍然不能釋懷,如熱鍋上螞蟻。 
  小山忽然建議:“不如,你親自來看看吧。” 
  不料他說:“我們馬上動身。”掛斷電話。 
  沉宏子的電話接著追到。 
  “小山,你還不動身?你不來我來。” 
  “爸,三零三號公路車剛剛駛離車站,我稍後便到。” 
  沉宏子像皇恩大赦,“好孩子,我來接你。” 
  這時,電話真的缺電,聲音開始碎散,終於死寂無聲。 
  小山把頭埋在手心裏。閉上眼,仍似看見紅豔豔一片火海。她嚇得連忙睜開眼睛。 
  三個多小時車程一下子過去。 
  公路車駛進市區,一片霓虹燈,歌舞升平,仿佛與鄉鎮的災難不相幹。 
  車子停下,小山想站起來,可是雙腿酸痛,一時不能動彈,嗬,過去幾天用力過度,此刻肌肉不受控製。 
  她咬緊牙關,想用雙手撐起身體,可是兩條手臂也僵硬,小山急得喊出來。 
  乘客魚貫下車,有人問:“需要幫忙嗎?” 
  “拉我一把。” 
  那年輕人拉她起來,小山鬆口氣,勉力挽著背囊下車。 
  一出車門就看見父親哭喪焦急的麵孔。 
  “爸。”她叫他。 
  沉宏子聽見叫聲,往乘客堆中找人,可是麵對著女兒,卻不認得女兒。 
  “爸,我是小山。” 
  小山走到他麵前。 
  沉宏子發呆:他女兒離家時嬌嫩白皙,短短一個月不見,這個站在他麵前的女孩像粒咖啡豆,連頭發都曬黃。也不計較了,隻要無恙就好。他雙眼潤濕。 
  他緊緊抓住小山的手,真怕她再走脫,轉頭大聲嚷:“在這裏,在這裏。” 
  郭思麗自人群中走出來。她瘦了一點,也比較精神,不再挽著那隻名貴手袋,穿便服。最要緊的是笑容可掬。她說:“車子在那一邊。” 
  沉宏子叫:“好了好了。”一邊大力拍著胸膛,表示放心。 
  車站咖啡站有架小小電視機正報告山火新聞:“這場世紀山火迄今已焚毀二十五萬公頃森林:逾五萬人疏散及三百多間房屋化為烏有,災民往往在深夜收到緊急疏散令,多年血汗經營的生意及家園,在這場無情大火中全部失去。。。。。。” 
  沉宏子奔到停車場去。 
  郭思麗輕輕問小山:“好嗎?” 
  小山隻點點頭。 
  她以疲累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與親人團聚,忽然鬆弛下來,像斷了繩索的提線木偶,垮垮的倒在車後廂。 
  小山睡著了。 
  前座,沉宏子說:“小山去過什麽地方?像在中東打完仗回來,被炸彈炸過似的。” 
  “噓,此刻在你身邊就好。” 
  沉宏子歎口氣,“根本不該讓她去那裏。” 
  “你扭她不過。” 
  “扭斷手臂也要扭。” 
  “社會福利署保護婦孺組會來探訪你。” 
  車子停在紅綠燈前,沉宏子轉頭看小山,隻見女兒仰頭熟睡,姿勢與臉容同三五歲時無異,不禁又氣又笑。 
  “幸虧回來了。” 
  車子駛回公寓,他推醒女兒。 
  開門進屋,郭思麗說:“這是客房,你可要洗個澡?” 
  小山咕嚕咕嚕喝了一大杯水,推開客房門,看到小小單人床,倒下,動也不動,繼續睡。 
  連郭思麗都說:“做孩子真好。” 
  “也得看是哪個孩子。” 
  郭思麗抬起頭。 
  沉宏子說:“酒莊裏還有三個男孩,他們的生父全不關心,隻怕常允珊慘遇一個冷血人。” 
  郭思麗笑了,“你掛念女兒,是應該的,這個我明白,可是現在又擔心前妻遇人不淑,這是否多餘?” 
  沉宏子不出聲。 
  “長情總比冷酷好,希望你將來對我也念念不忘。” 
  沉宏子立刻嚷:“這是什麽話,我們餘生都麵對麵 ,你做好準備,我倆會是一對標準柴米夫妻。” 
  “我也累了。”
  睡到半夜,小山醒轉。
  睜開眼睛,一時不知道身處何處,隻看到米褐色牆壁,山東絲簾子,床褥舒適,茶幾上水晶玻璃瓶子裏插白色玉簪花。 
  這就是郭思麗的小公寓了。 
  也真的夠大方,不但男伴可以入住,連他前妻生的女兒亦成為上賓,這樣看來,無論如何,她不是一個小器的人。 
  小山下床,走進浴室開亮燈,看到自己肮髒的頭發麵孔。她立刻淋浴。頭發裏全是煤灰,洗了三遍才算幹淨。這時,手腳皮膚擦損部分才開始炙痛。小山呻吟,她像被人毆打過似的。 
  有人敲門。 
  郭思麗捧進香草奶昔及青瓜三文治。這是另外一個世界。 
  小山道謝。 
  郭說:“曬得這樣黑,三十歲後皮膚會發皺。” 
  小山邊吃邊說:“也許,將來整張皮可以換過。” 
  郭思麗給她止痛藥及消炎藥。 
  “在酒莊碰到了一些有趣的人?” 
  “什麽都瞞不過你的法眼。” 
  郭思麗笑笑,“你的眼神不一樣了,現在,有了層次。” 
  她又取來幹淨衣物。然後,也不再多說話,說聲晚安,退了出去。 
  可是,這時天色已經微亮。 
  小山脫下浴袍,換上柔軟的運動衫褲。 
  稍後,大家都起來了。 
  小山同父親說:“我想回去看看。” 
  沉宏子放下報紙,“你認識他們多久?爸爸重要還是他們重要,你聽爸的話還是外人的話?” 
  小山看著他,“爸,我問你一個問題,你照忠實意見回答就是,不用拿大帽子壓我,你太戲劇化了,現在又不是上頭向你問責,叫你引咎辭職。” 
  沉宏子氣結,“小山,你盡管提出要求,何必說上兩車話,你教訓起爸爸來了。” 
  郭思麗用手托著頭。真熱鬧,她想。她不知道好戲還在後頭呢。 
  當下沉宏子賭氣地說:“不準再回災場,休息完畢,我同你去大學參觀。” 
  小山還想說什麽,隻見郭思麗朝她使一個眼色。 
  稍後沉宏子出去跑步。 
  小山幫著洗杯碟。 
  郭思麗說:“你爸心情欠佳,政府機關裏出了一點事,他成為代罪羔羊,都叫上頭棄卒保帥,犧牲他算數,叫他辭職呢。” 
  小山吃驚,“瞧我這張烏鴉嘴。” 
  “我是勸他退下來,他說不是賭氣,而是女兒還有好幾年大學開銷,正是最用錢的時候。” 
  小山連忙說:“不要管我,我可以半工讀,或是向政府貸款。” 
  “你爸自有主張,他也是老資格了。” 
  小山搖頭,“不知怎地,三十年過去,他在政府裏始終不算紅人。” 
  “想紅,那是得削尖了頭皮鑽營。” 
  “也幸虧我爸不是那樣的人。” 
  “可不是,我已請長輩從中斡旋,你放心,很快,敵人會轉移目標,另找箭靶。” 
  小山十分欽佩她如此圓通。 
  郭思麗看著小山,忽然問:“可是戀愛了?” 
  小山否認:“他們是我的兄弟,雖無血緣,但是近親。” 
  郭思麗點點頭。 
  “他們三個都是有怪脾氣的混血兒,自幼跟外公外婆在鄉鎮生活,一定寂寞,老人家慈愛但專製,不好商量,我與老三友善,但卻欣賞老大,不過,最英俊的是老二。” 
  “他們對你也同樣好感?” 
  “一見如故。” 
  “那是一種緣分,值得珍惜。” 
  “我想回去看看。”小山講出心事。 
  “危險,警報尚未解除,居民不得隨意回轉。” 
  小山頹然。 
  “這次外遊,叫你心智成熟。” 
  小山額角鼻尖開始退皮,臉頰雀斑點點,似個頑童,模樣可愛。 
  郭思麗因而說:“我有朋友,在中文報做編輯。”小山還沒聽懂。 
  “記者每日穿梭火災場地做新聞。” 
  嗬,小山明白了,郭思麗有辦法,她有極寬極深的人際網絡,辦事方便。” 
  “或許,你可以隨軍出發,不過,千萬要跟隨大隊,不可輕舉妄動,唉,你爸可不會放過我。” 
  “謝謝你,謝謝你。” 
  郭思麗看著小山,“少年這種百折不撓的精神,倘若用在正途上,人類早已征服宇宙。” 
  小山笑出聲來。 
  “小山,別浪擲青春,如此流金歲月,一去不返。” 
  “是,是。”小山並不打算聽從忠告。 
  下午,她們在市中心觀光喝茶。 
  北美洲所有城市感覺都差不多,縱使有一兩個特別觀光點,小山也不感興趣。 
  街角有紅十字義工會為山林大火勸捐。郭思麗上前放下兩百元。 
  她的慷慨引起途人紛紛往募捐箱裏丟錢。 
  稍後沉宏子接她們往大學參觀。 
  他問女兒:“可還喜歡這個地方?” 
  小山回答:“唯一可取之處是一種自然悠閑氣氛,先進國家極少有類此優逸。” 
  郭思麗笑:“有時,節奏緩慢得叫人生氣。” 
  沉宏子歎口氣,“也許人家是對的;為什麽不好好享受生活?不如主張無為,非攻,試問急急去何處,匆匆爭何事?青年過後不過是中年,再往前走,即是老年,趕什麽?” 
  小山先笑出來,“嘩,莊子墨子都跑出來湊興。” 
  郭思麗拍拍男伴肩膀。他們已有相當了解,彼此作伴。 
  小山說:“洋人最崇拜的是孫子,把他的兵法譯成英語,動輒舉例模仿,據說用在商場上,百戰百勝。” 
  沉宏子卻說:“四年大學,學費加上生活費總結驚人,畢業之後出來打工,月薪微薄,十年尚未歸本,為什麽高級教育如此昂貴?” 
  “因為並非必需品呀。” 
  “你瞧,全世界實施這一套: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 
  他們享用一頓豐富的海鮮餐。 
  回到公寓,沉宏子與郭思麗在小客廳看電影。 
  小山隨口問:“什麽戲?” 
  郭思麗答:“後窗。”鼎鼎大名。 
  啊,小山不由得坐下,看了一會。 
  隻見豔光四射藍眼金發的女主角穿著令人讚歎的華麗時裝在一間陋室裏兜兜轉轉,沉宏子他們看得津津有味,小山卻不投入。 
  代溝,名片對她來說毫無共鳴,真實世界水深火熱,中年人向往那若隱若現情欲的刺激張力,小山隻覺不耐煩。 
  她回房休息。 
  終於做夢了。 
  小山回到葡萄園,隻見融融大火,血紅一片,她連眼睛都睜不開來,她焦急地四處找人。 
  “約伯,約伯。” 
  她一手抱起小男孩,四處找他年輕的寡母。 
  忽然,一根燃燒的屋架塌下,壓著一個人,他白發上染著鮮血,小山淒厲地喊:“花瑪公,別怕,我來了。” 
  正在這時,啪地一聲,火光更加強烈,小山本能地伸手去擋,小約伯掉在地上。 
  她尖叫起來。 
  “小山,醒醒,小山,醒醒。”原來是父親進來開亮了燈,搖醒她。 
  小山渾身是汗,一直喘氣。 
  郭思麗在門口輕輕說:“讓她回去看看吧。”沉宏子不出聲。 
  可是第二天上午,郭思麗已經告訴她,中文報館不介意添一個特派見習記者。 
  已經四十八小時沒接到花瑪家消息,沈小山坐立不安。 
  這時,郭思麗忽然接到一個電話。她把話筒遞給沉宏子,輕輕說:“找你。” 
  “找到這裏來?我放假,不聽。” 
  “不是機關打來,是常允珊。” 
  沉宏子一呆,仿佛聽見閻王追債似的,可是又不得不聽,情況可笑。 
  他接過電話,“是,小山在我這裏,安全無恙,托賴,”語帶諷刺,“你們不是在歐陸度假?聽說破記錄炎熱——” 
  他靜了下來。隔一會大驚失色問:“什麽,你們就在樓下?” 
  小山頭一個跳起來,“這座公寓樓下?” 
  “等一等。” 
  沉宏子看著郭思麗。 
  他的新女友平靜地說:“請他們上來呀,我馬上做咖啡。” 
  小山不由得感動起來。 
  這其貌不揚的郭思麗的確有許多內在美,忍耐與大方是其中兩個重點。 
  沉宏子對電話筒說:“請你們上來。” 
  郭思麗還來得及補了補口紅。 
  小山即刻去開門。 
  門一打開,母女一時卻沒有即時相認。 
  小山看見一個皮光肉滑的亮麗女子,時髦年輕,起碼比母親年輕十多廿載。那標致女子卻看見一個黝黑高大少女,一臉疑惑。 
  “小山?” 
  “媽媽?” 
  電光石火間,小山明白了。母親做過電視上發現台播過那種整張臉皮撬起把多餘鬆皮剪去再拉緊縫合的手術。小山不便表示驚訝,以免郭思麗知曉。 
  常允珊拉著女兒的手,“來見過餘先生。” 
  這就是鬆遠及鬆培的生父了。隻見他高大英俊,熱誠地伸出手來,“小山,久聞大名,你媽媽天天牽記你。” 
  母親整形多久?餘氏有無見過她真麵目?常允珊隻餘聲音未變。 
  隻見四個大人文明地坐一起,像老朋友聚會一般。 
  多得郭思麗,斟出咖啡來。 
  餘先生熟不拘禮,“可有啤酒,越凍越好。” 
  沉宏子答,“沒問題。” 
  小山幫忙把冰凍了的雙層杯子取出。 
  餘先生不拘小節,也有他的可取之處。 
  隻聽得他說:“我想去花瑪酒莊,可是車子被警察攔截,不準駛近災場。” 
  “電話聯絡沒有?” 
  “隻能撥到庇護中心,等待回複,我掛著三個孩子,寢食難安,竟瘦了好幾磅。” 
  他是好人。他說“三個孩子”,百忙中他沒有忘記領養的餘鬆開,老大知道了,一定寬心。 
  餘搓著雙手,頻頻籲氣。 
  小山開口:“我離開的時候,他們已經疏散。” 
  這時沈小山忽然成了主角,四個大人看著她,等她的消息。 
  小山一五一十把她所知道的全說出來。 
  “——看到家園焚毀,英雄好漢都忍不住流淚。” 
  兩位女士聳然動容。 
  小山說下去:“真忘不了葡萄園鳥語花香犬吠,像童話中仙樂都,尤其是那新鮮烤的麵包糕點,現榨的蘋果汁,太陽曬幹的被單衣物。。。。。。這一切竟受災劫,唉。”小山胸口像被錐了一刀。 
  大人都不出聲。沈小山形容得太好了。 
  “明天我去看他們。” 
  餘先生訝異:“你怎麽進得去?” 
  小山咧開嘴,得意地笑,說出因由。 
  餘先生啊地一聲,“我可否也扮見習記者?” 
  被常允珊挪揄:“這個歲數才做練習生?” 
  郭思麗解釋:“編輯先生說小山稍後得寫一篇報告交上。” 
  餘先生懇求:“小山——” 
  “我明白。”小山說:“我會帶著攝影電話,盡快與你聯絡。” 
  餘先生忽然說:“小山真是安琪兒,竟然這樣體貼懂事。”他看著常允珊。 
  常允珊這幾年來的抑鬱忽然沉冤得雪,她握著女兒的手,落下淚來。 
  小山撥母親的頭發,“房子裝修好沒有?” 
  “終於完工,想接你去住。” 
  “思麗對我很周到。” 
  “看得出,你很幸運。” 
  郭思麗聽見這對母女公然稱讚她,鼻子一酸,也淚盈於睫,後母不好做,能得到少許酬謝已經不容易。 
  餘先生問:“小山幾時出發?”他最為心急。 
  “報館的車子會來接我。”話還沒說完,電話已經打來。 
  小山挽起背囊,“等我消息。” 
  常允珊看著這聰明勇敢的少女,不相信是不久之前的淘氣女。 
  “走好。” 
  大人把他們的先進手提電話全交給小山。 
  “不準說缺電。” 
  小山隨著報館大型吉普車出發。 
  立刻有年輕的男記者向她表示好感。啊少女怎麽會寂寞。 
  那年輕人把報館先進攝影器材取出獻寶,逐一講解,又招呼小山吃點心糖果,一路上都很熱鬧。 
  車子接近災區,眾人已經嗆咳。 
  空氣被濃煙籠罩,小山聞到一種焦糖味。 
  記者告訴她:“附近一座櫻桃園,全燒焦了,小時侯我每年都與父母到此摘果子,五角一磅,消磨竟日,唉,真叫人難過。” 
  “可以重新種植嗎?” 
  “園主意興闌珊,他子女均不願承繼祖業,他打算取得保險金後結束營業。” 
  “啊。” 
  “火災之後即使重建,也物是人非,麵目全非。” 
  “我想到庇護中心看看。” 
  “我們先到災區巡一巡。” 
  “那麽,我跟從大隊。” 
  車子接近花瑪酒莊,小山一顆心像是要從胸膛裏跳出來,她握緊雙手,雙眼瞪著前方。 
  忽然,她看到那一望無際的葡萄園,嗬,接近山坡一麵焦黑一片,可是,近廠房一方卻安然無恙,似黑白太極圖。 
  住宅平房、廠及機器,像奇跡一般生還。 
  小山實在忍不住,歡呼聲自喉嚨爆炸出來,嚇了身邊小記者一跳。 
  “讓我下車,讓我下車。” 
  她跳下吉普車,不顧一切,渾忘忠告,朝山坡上飛奔。嘴裏一路哇哇叫喊。 
  廠房裏忽然有人撲出來,朝小山揮手。 
  是他們三兄弟! 
  小山落下歡欣眼淚,她飛身上去掛到鬆開身上,像一隻猴子般緊緊鉤住他。小山又哭又笑。 
  鬆培大聲報告:“那一夜,火舌已卷到葡萄田,眼看一切要化為烏有,忽然,像鬼魅一般,風向一轉,又朝相反方向燒去,你來看,燒到這裏,一條界線,分開陰陽,一邊死,一邊生,我們的家奇跡似保存下來。” 
  四個年輕人劫後餘生般抱著不放。 
  小山驀然想起,撥通電話。 
  那邊餘先生搶著來接:“喂喂喂。” 
  小山叫出來:“三個都在這裏,一個不少。”把電話交給三兄弟。 
  “爸。。。。。。”他們都哽咽了。 
  這時,巡邏警車過來幹涉。“請即時離開災場,該區尚有危險,請即離開災場。”他們抓著電話逐一講話,終於被警員勒令上車。 
  “原來爸爸趕來看我們,警察不放行。” 
  “小山最有辦法。。。。。。” 
  說到一半,鬆遠發覺肩膀濕潤,伸手一摸,是水珠。“咦。” 
  大家奇怪,接著,他們都發覺有水珠自天空滴下,一時不知道是什麽一回事。警察也大惑不解,抬頭去看。 
  忽然有人大叫:“下雨!” 
  久旱兩個月,到今日才見到雨水。 
  “有救了。” 
  說時遲那時快,雨點忽然急驟,大滴大滴混著煤灰落下,一下子淋濕眾人。 
  他們一邊駛車一邊從車窗伸出身子大叫:“下雨了。”又按響車號歡呼。 
  雨越下越大,扭開車上收音機,隻聽見電台主持人寬慰地說:“下雨了,下雨了。” 
  四個年輕人似四隻濕狗在狂叫。 
  到了庇護所,鬆遠帶小山走進學校範圍。 
  隻見軍隊搭起帳篷正在煮一大鍋飯。 
  他們互相報喜:“下雨了。”人人似中了頭獎。 
  廿一世紀,人定並未勝天。 
  驟然天空烏雲密布,轉下暴雨,雨點打在操場上,啪啪作聲,帳篷頂更似撒豆,巴辣巴辣不停。 
  避災居民聽到聲音,湧出來看雨,又被一陣大風趕了進去。 
  氣溫驟降,他們多數隻穿單衫短褲,不禁覺得涼意。 
  老三拉著小山的手走進室內,隻見學校運動室打滿床鋪,他在一個角落找到家人。 
  隻見老花瑪夫婦與依斯帖,還有金正在玩紙牌消閑,氣色還算不錯,小約伯總有點髒,在大人身邊兜兜轉轉。 
  小山走近,他們一見是她,丟開紙牌歡呼。 
  “下雨了。”互相通報好消息。 
  小山把約伯抱起,“你媽媽呢?” 
  小男孩伸手一指。 
  原來哀綠綺思早已飛到老大身邊。 
  花瑪婆婆忽然說:“這一對,大火暴雨都拆不散。” 
  小山笑嘻嘻,“可不是。” 
  “你怎麽回來了?” 
  “不舍得你們呀。” 
  花瑪公說:“這兩天多得依斯帖及金照料我們,我是打雷也睡得著的人,可是婆婆嫌人多嘈雜,失眠。” 
  花瑪婆忙說:“沒事沒事,習慣了。” 
  這時,報館工作人員也來探訪。 
  小山過去問那小記者:“有無外套?最好是連帽運動衣。” 
  “我身上這件,還有車廂裏也有一件。” 
  “借用一下,明天還新的給你。” 
  “誰要?” 
  “怕公公婆婆晚上著涼。” 
  他立刻脫下身上那件,又跑去車廂取另一件。討好漂亮的小女生,是他的重任。 
  外套送到,小山交到老人手中。 
  花瑪婆婆一直握著小山的手不放。 
  稍後小山抱著約伯去看雨景。 
  那大雨一時並無停止的意思,嘩啦嘩啦一直到水似下。 
  小山同約伯說:“如下狗下貓般大雨,就是這個意思了。”小約伯煞有介事地點點頭。 
  小山指著天際,“看到沒有,那些大塊烏雲,叫做堆積雲,每一塊,重量好比幾十隻大象。” 
  約伯露出狐疑的樣子來,像是說“那麽重,還不掉到地上來。” 
  小山笑,“下邊有暖空氣把雲往上托呀,同飛機在空中飛翔一般原理,這叫做物理,將來你上學,老師會解釋給你聽。” 
  約伯忽然皺起眉頭,他說:“嗬,上學。”像是這個問題已經困擾了他許久。 
  小山忍不住笑出來。 
  她忽然明白了,郭思麗曾問她:你戀愛了?可見人家也有點思疑。不錯,沈小山愛上了花瑪酒莊每一個人,小約伯在內。 
  這時,哀綠綺思出來,“小山,我的守護天使。” 
  小山轉頭,看到她身上衣裳有點髒,便說:“這袋替換衣裳給你。” 
  她連忙道謝收下。 
  小記者出來找小山:“我們要回去了。” 
  小山說:“五分鍾。” 
  她把手提電話交給他們三兄弟。老三鬆培緊緊抱著小山不願放開。 
  回程中雨下得更大,吉普車小心翼翼緩緩駛動,正如氣象局所料,泥濘滿地。 
  司機說:“稍後一定滑坡。” 
  雨裏霧氣騰騰,可是也看到山上豔紅色火焰轉為陣陣白煙,更不見天日。 
  記者們互相報告消息。 
  “消防員說:這雨要是廿四小時不停,居民可返家園。” 
  “可是仍然沒有電力,電線電塔全部燒毀。” 
  “真不知道沒有水電的日子怎麽過。” 
  “現代人已經被縱壞。” 
  小記者坐在小山身邊,他忽然問:“那是你男朋友嗎?” 
  小山愕然,“誰?” 
  “那與你吻別的人。” 
  “嗬,那是我三哥。” 
  小記者忽然放心了,他眉開眼笑說:“這是我名片,你有事請別客氣,我隨時隨到。”小山接過名片。 
  小記者指著名片鄭重地說:“我叫陳大文。” 
  小山笑,“我認得中文字。”小記者訕訕。 
  小山道謝下車。 
  市中心也一般大雨,過去兩個月吸收的水蒸氣像是在一日之間釋放。 
  小山一按鈴餘先生就來開門。 
  小山看見他們也在玩撲克,郭思麗是贏家,麵前一大堆籌碼。小山不禁覺得大人好笑,這四人忽然成為朋友。 
  常允珊問:“小山,你同爸爸住還是同我?” 
  小山想一想,“我到媽媽家小住幾天。”原來踢來踢去似無人收留的沈小山,因一場大火,忽然變成矜貴人物。 
  車子駛上山。開足疝霧燈視線仍然隻得一點點。 
  到了家打開門,小山嗅到新裝修油漆味,那種氣息似新車皮座椅般,叫人愉快。 
  屋子不大,但十分舒適。 
  常允珊把女兒帶到樓上房間。 
  小山脫口問:“業主是誰?” 
  常允珊噗一聲笑,“不會是需要付大筆贍養費的三子之父。” 
  “奇怪,”小山說:“剛才那間公寓,業主也是女人。” 
  常允珊歎口氣,“你終於發現這個秘密了:中年女子再婚,手中需有妝奩,不然,誰同你結伴。” 
  小山隻覺背脊涼颼颼。 
  常允珊又說:“年輕女子又何嚐不是,否則,你等我置業,我又等你交租,拖到幾時去?雙方隻得一輩子跟父母住。” 
  “啊,怪不得近年有那麽多未婚大齡女生。” 
  “都不願吃苦,亦無能力。” 
  小山疑惑:“我又有無前途?” 
  “你,言之過早。” 
  小山累了,腳底走起水泡,她梳洗後休息。 
  她讀了一回報紙,倒在床上睡著。 
  晚上醒來,看到樓下有燈光,兩個大人好像一直沒有休息。 
  大雨也一直不停。 
  天蒙亮,小山到廚房做咖啡,看到餘先生。 
  他滿麵笑容,“小山,我接到最新消息,三兄弟與外公外婆可以回家了。” 
  小山真覺寬慰,“嗬。太好了。” 
  餘先生忽然說:“小山,這次真多虧你。” 
  “我什麽也沒做。”小山謙遜。 
  “不,小山,你為我家做了一次最佳催化劑,促使他們三代團結。” 
  小山笑了,這人很有趣,他比父親輕鬆。 
  “你覺得他們三個怎樣?” 
  小山就是喜歡餘君開口三個閉口三個這種無分彼此的親昵口角。 
  小山老氣橫秋地答:“都是好孩子。” 
  餘先生笑笑說:“你一定覺得我們大人處理感情生活一塌糊塗吧。” 
  小山據實說:“我在報章雜誌時事節目中認識這種現象,已覺十分普通。”她反而掉過頭來安慰人。 
  “警方宣布公路有限度開放,我下午開車去看他們,你可要一起來?” 
  小山還沒有回答,隻聽見身後一聲哈欠。 
  常允珊起來了。沒有化妝的臉隱約看得出做過手術的痕跡。 
  她閑閑斟杯咖啡,添了牛奶加糖,把小山叫到她身邊坐下。然後她很客氣地對新婚丈夫說:“小山與我不去什麽地方,你一個人去辦事吧。” 
  餘先生有點失望。 
  “你聽我講,據說依斯帖也在那裏,加上我們,多麽複雜,你一人快去快回,方便行事。” 
  餘先生申辯:“一家人行動一致。” 
  常允珊說:“你有話,講完了才回來,這次縮短蜜月行程,十分掃興。” 
  “家裏有事不得不趕回來,下次設法補償。” 
  常允珊苦笑:“下次結婚還是下次蜜月?這次假期計劃整年——算了。”她揮揮手,“不談了。”她蹬蹬蹬跑回樓上。 
  沈小山不相信耳朵。 
  一模一樣的抱怨,與沉宏子在一起時是這種口氣,今日與餘某人結婚,又是同樣的牢騷。換而言之,對方仍然不夠體貼細心,還是沒有以她為全宇宙中心,不算是永遠的裙下不貳之臣。 
  這就是一般成年女性對伴侶的要求嗎?多麽幼稚可笑。 
  餘先生對她說:“小山,我出去五金店買小型發電機給他們帶去。”他披上雨衣上街。 
  小山站在簷蓬下看雨景。 
  常允珊換了便服,站在女兒身後。她輕輕說:“忽然做起標準父親來,吃不消。” 
  “你應該替他高興。” 
  “那三個男孩不是我的孩子。” 
  “媽媽,他們有名有姓,他們叫餘鬆開餘鬆遠餘鬆培。” 
  “明是混血兒,叫亨利狄克湯姆不就行了,偏又取這些佶屈聱牙的中文名。” 
  “媽媽。” 
  “你的名字多好:小山,筆劃簡單,發音響亮。”小山搖頭。 
  “還有,那個老大還不是他生的,一並也拉來認作親兒,這是什麽意思?”常允珊牢騷越來越多。 
  小山知道她有責任引導母親思路回到正途。“媽媽。婚前你已知道餘先生背景,你倆全盤接受對方的過去才結為伴侶,有話那時已應完全說明,今日不得嚕嚕嗦嗦。” 
  常允珊怔住。女兒竟教訓母親,而且批判得那樣有道理。 
  小山說:“下午我陪他一起上路,媽媽你呢?” 
  “沒水沒電,滿路泥濘,我不去,我又沒有礦工靴。” 
  “媽媽,在要緊關頭,你需要精神支持他。” 
  常允珊歎氣,“我開支票不就行了。” 
  “媽媽,來,我們一起去辦補給品,食物衣物清水——全部都要。” 
  “小山,你瞎熱心。” 
  “下雨天,閑著也是閑著。” 
  小山拖著母親出去買補給品,裝滿一車。 
  “咦,”常允珊奇問:“為什麽要買嬰兒用品?” 
  “未來國家主人翁,最為重要。”
  小山把哀綠綺思與小約伯的故事告訴母親,常允珊也覺得唏噓。 
  她們回到家,正好餘先生也成功扛著發電機回來。他說:“唏,搶購,五金店擠滿人。” 
  都有親友在內陸。 
  一看情況:“你們也去?”非常高興。 
  常允珊隻得點點頭。 
  “小山,你得向父親報告行蹤,免他擔心。” 
  “是,餘先生。” 
  那邊比較簡單,那邊沒有孩子。 
  可是沉宏子一聽便光火,“小山,那邊不是你的家,你不用一次又一次去朝聖。”用詞仍然誇張惹笑。 
  郭思麗的聲音傳來,“小山,我們明天起程回家,我們隻得七天假期。”我們這樣我們那樣 。 
  小山忍不住開“我們”一個玩笑,“一起到內陸參觀劫後餘生吧,因為我決定未來四年與花瑪家共渡。” 
  沉宏子沉默,片刻他說:“好,我願意認識這一家人,思麗,我們一起去。” 
  郭思麗大吃一驚,“我不行,我是不折不扣的城市人,我——” 
  沉宏子教訓她:“嫁雞隨雞。” 
  郭思麗討價還價,“即日來回,鐵定明日返家。” 
  “小山,你聽見了?耽會一起在你家樓下集合。” 
  “爸,記得帶十箱八箱礦泉水。” 
  “明白。” 
  他們兩家人浩浩蕩蕩出發。 
  途中,常允珊還是不明白,“我去花瑪家幹什麽?” 
  餘先生卻問小山:“鬆開立心要與哀綠綺思母子一起生活,你怎麽樣看?” 
  小山說:“鬆開熱誠,正像你呢餘先生,哀是個美人,家裏有那樣漂亮的人,看著都舒服,小約伯又靜又乖,我從未聽見他哭泣,葡萄園那麽大,一定容得下他們母子。” 
  常允珊噗一聲笑出來,“我倒要看看這葡萄園是個什麽地方,我女兒去打了一個轉,忽然變成哲學家。” 
  “鬆開會快樂嗎?” 
  “他們那麽相愛,當然會幸福。” 
  “多長遠呢?” 
  小山好不詫異:“餘先生你還希望有一生一世的事?”語氣老成得像曆盡滄桑。 
  餘君卻說:“小山,我是他法律上的監護人,我一定要為他設想。”轉頭一看,小山已經盹著,仍然是個孩子。 
  雨一直沒有停。 
  一路上樹木鬱蒼蒼,常允珊這才發覺這整個國家就是一片無際無涯的鬆林。她一路欣賞風景,氣也漸漸消了。 
  餘君對常允珊說:“鬆開一結婚,我就榮任祖父了。”能夠把別人家孩子當親生般愛護,認真難得,毫無疑問,他也會那樣對沈小山。 
  “倘若他倆打算做些小本生意,我也希望幫一把。” 
  常允珊不出聲。她已看到燒焦的樹林房屋,頹垣斷壁,不禁聳然動容。 
  整條街都燒成灰色一片,可是一座兒童滑梯卻完好無缺,仿佛還可以聽到孩子們嬉笑聲。 
  常允珊雙手緊緊攀住窗框,指節發白。終於,她籲出一口氣,頹然倒在車座裏。災場使她渺小,她的喜怒哀樂更加微不足道。 
  小山醒來,該刹那母女目光接觸,彼此得到新的了解。 
  一路上不止他們的車子,許多居民都第一時間趕回來看故居。他們忍不住哭泣,坐在瓦礫中戀戀不舍,不願離開。 
  小山喃喃說:“站起來,重新站起來。” 
  駛到一半四驅車輛卡在泥濘裏,無法動彈,前邊車輛主動幫忙,拋出繩索,扯動前輪,一下子拉了出來。 
  幾經艱苦,才到達目的地。 
  常允珊歎息,“真想不到人類還需要與大自然搏鬥。” 
  小山笑,“育空省漁民往白令海峽捕海產,冰海風浪滔天,每天都拿生命搏鬥,比礦工生涯更加危險,是世上最艱苦的職業。” 
  常允珊說:“城市人仿佛沒有什麽好抱怨。” 
  餘先生笑,“那也不,水門汀森林危機四伏,公司裏不少同事背脊插刀,治安差,交通擠,早上出門,晚上不一定回得了家。” 
  小山點頭。 
  他們到了。 
  金站在大門歡迎客人,兩隻尋回犬蹲她身邊。 
  花瑪一家已經第一時間回到平房裏收拾。 
  老花瑪親自出來歡迎,他拖著小約伯的手。 
  沈小山第一句是“各人好嗎?” 
  “托賴,都好。” 
  第二句話是“電力恢複沒有?” 
  “正在搶修,三兩天內可以正常生活,屋子幸存,真叫我們感恩流淚。” 
  他們進屋子去,看見依斯帖正與三個男孩說話。 
  餘先生走近,看到前妻,有點遲疑,該說些什麽呢,太親熱了,他現任妻子會否不高興? 
  又靠小山這帖催化劑。她轉頭說:“不如先把發電機駁好。” 
  一言提醒花瑪家男人,立刻出去操作。 
  好一個小山,不慌不忙,微笑著介紹,“家母常允珊,這一位是鬆開他們的媽媽依斯帖。” 
  兩位女士都順利下台。都是孩子的母親,身份有了依傍。 
  正在寒暄,忽然之間,燈光都著了。大家歡呼起來。 
  接著,小山的父親沉宏子與郭思麗帶著補給品也到了。 
  郭思麗大約是受了驚,神情呆滯。金斟一杯葡萄酒給她壓驚。 
  沉宏子低聲說:“思麗不舒服,我們回去吧。” 
  思麗不甘示弱,咳嗽一聲,“我好些了。” 
  “什麽事?” 
  “經過農場,看到烤焦的動物。” 
  那一邊餘先生問:“除卻半邊園子,還有什麽損失?“ 
  老花瑪答:“機器停頓,酒全變質。” 
  小山納罕,“酒也會變壞?” 
  “不過,已算微不足道的損失。” 
  小山問:“酒變壞了,不都成為醋嗎,鬆開是釀酒化學師,應向他請教,化驗結果,或許可以廢物利用。” 
  老花瑪“哎呀”一聲,“我怎麽沒想到。” 
  依斯帖說:“這幾天大家都忙到極點。” 
  老花瑪點點頭,“幸虧酒還沒倒掉。” 
  郭思麗忽然說:“葡萄酒醋是世上最名貴的調味品,我有朋友在紐約開餐館,他特約意大利南部一個小酒莊專門為他釀製這種醋,一年隻生產一千瓶,不設零售。” 
  常允珊也說:“我願意為花瑪酒莊代理這種品牌。” 
  老花瑪笑得合不攏嘴。 
  花瑪婆婆歎氣,“這麽多親友關懷我們,真叫我安慰。” 
  沉宏子說:“思麗,小山,我們走吧,不打擾了。” 
  餘先生抬起頭,“我想與孩子們一聚,允珊,你也回去吧。” 
  常允珊想一想,“我嫁雞隨雞。” 
  小山苦笑,母親仿佛比早一次婚姻更加辛苦。她輕輕在母親耳畔說:“沒有熱水洗澡。” 
  常允珊卻說:“你跟你爸回去。” 
  老三走近說:“暑假過去了。” 
  “是,我已經取到書單。” 
  他倆走到門外小山崗上。 
  老三握著小山的手,“這幾天,我們與母親談了很久,把過去十多年所欠的對話全拾回來。” 
  “一切,誤會都冰釋了嗎?” 
  “沒有,可是,已經心滿意足。” 
  “她會不會留下來?” 
  “她仍然不喜鄉鎮生活。” 
  “你呢,像不像她?” 
  “我將前往大學寄宿。” 
  “那家裏隻剩下老大同老二了。” 
  “他們也有計劃,鬆開會帶著哀綠綺思母子到美國加州那帕穀一間釀酒廠工作。” 
  “什麽,花瑪酒莊也需要人手呀。” 
  “公公想退休。” 
  “嘿,聽聽這話,退休之後幹什麽,掃樹葉、種花還是釣魚?” 
  老三隻是笑。 
  “老二呢,他總得把家族事業幹起來吧。” 
  “他也要到北部找工作。” 
  小山賭氣,“這場火並沒有令你們團結。” 
  “不,小山,火災更加使我們覺得,有生之年,最要緊是快樂,與相愛的人在一起,做我們想做的事情。” 
  “歪理。” 
  這時,郭思麗出來叫她:“小山,你必需在太陽落山前回到市區。” 
  鬆培說:“人太多了,擠不下,你先回去吧。” 
  小山向眾人話別。 
  臨走前小山看到母親與老花瑪絮絮細談。講些什麽? 
  郭思麗說:“常女士好像想把釀酒廠買下來。” 
  小山嚇一跳:“什麽?” 
  “這並非空想,誰不想擁有一座小小的葡萄園,閑時邀親友到鄉間小住,飲酒弈棋,多麽風雅。” 
  “那得雇工人維修園子。” 
  “舊人大可留下,生產的葡萄酒可以送人,也可以寄賣。” 
  沉宏子看著女友,“你好像心向往之。” 
  “我同常女士說,我願意入股,每年夏季我占用一個月莊園已經足夠。” 
  常允珊與郭思麗合作?匪夷所思。 
  沉宏子問:“你不怕大火?” 
  “這種火災,一個世紀也不見一次,每種生意都有風險,企業在法語是冒險的同義詞。”沒想到這個胖嘟嘟外型有點鈍的富家女有冒險性格。 
  這是大人的事。小山隻為哀綠綺思慶幸,她終於遇到一個真心愛她的餘鬆開,願意帶著她與孩子遠走高飛,離開過去所有不愉快的記憶,重新開始生活。哀綠綺思還有五六十年好日子。 
  你看,隻要愛得足夠,哪怕家人不讚成,環境不允許,對方表麵條件不足,都可以克服。沈小山對感情有了深一層認識。 
  這時,雨還沒有停,肯定堅決地洗滌大地。 
  前麵有警車攔截,叫車輛改道。 
  “什麽事?” 
  “山泥傾瀉,大石滑坡,請繞道,小心行駛。” 
  沉宏子說:“幸虧是白天,倘是晚上,又險多三分。” 
  “看看衛星導航圖示,該怎麽走。” 
  “跟大隊走不就行了?” 
  郭思麗說:“要有自己的主張。” 
  小山微微笑。 
  這郭思麗口氣開始像她母親了。 
  他嫌前妻不夠好,以“兩者之間有不可冰釋誤會”的理由分手,可是你看,一年之後,得體大方,係出名門的大家閨秀郭思麗,也露出棱角來。 
  小山笑意越來越濃。 
  她們終於回到市區。 
  小山說:“請把我送到母親家。” 
  沉宏子看著女兒:“你快要開學了。” 
  “是呀。”小山無奈,“人類冗長而奇怪的教育製度:六年小學六年中學加六年大學,學會些什麽?怎樣戀愛,如何育嬰,又投資有什麽良方?一概學不到,相反我知道印度與澳洲土地灌溉方式,計算立方根,還有許多化學方程式。。。。。。日常生活有什麽用?” 
  郭思麗笑得歪倒。 
  沉宏子搖頭:“聽聽這種牢騷,讀書是求學問,好做一個有文化的人。” 
  小山答:“媽媽說做人至要緊有能力付清所有帳單。” 
  沉宏子氣道:“你母親是俗人。” 
  郭思麗忍不住說:“世界原本由俗人運作。”她握住小山的手,“你能把心中話坦白對家長說出來,我深覺安慰。” 
  “今天早點休息,明早到公寓來,我有話說。” 
  小山走進屋子,開亮所有燈,又開啟警鍾。 
  梳洗後她走進書房看電視新聞。 
  “。。。。。。連日大雨,海空公路近威鎮附近橋梁衝斷,百多戶人家被困,需由直升機救援。。。。。。” 
  小山在長沙發上睡著了。 
  早上,她起來做早餐邊吃邊看閱報。 
  雨還是不停。今年天氣異常且可怕。 
  天氣報告員長嗟短歎,他這樣說:“雨雲及低壓由太平洋直卷西岸,看到沒有?尚有三百裏長的雨雲蠢蠢欲動。”同英倫一般,打算長住的話,需準備一把好傘、一件結實的雨衣,還有,別忘了雨靴。 
  父親打電話來催她。 
  “馬上來。” 
  公寓裏隻得他一個人,郭思麗終於找到時間往市中心購物。 
  沉宏子說:“這是銀行本票約一年開銷,這是來回飛機票,你需要立刻學車考取駕駛執照,這是入學證明書,這是學校地圖。。。。。。”他低著頭一一交待。 
  小山看到父親的頭頂,頭發較從前稀疏得多。 
  “爸爸,我懂得處理自己的生活。” 
  沉宏子抬起頭,“你懂得什麽?每天放學都哭泣,說男同學欺負你。。。。。。” 
  “爸,那是幼稚園的事了。”小山既好氣又好笑。 
  沉宏子忽然對時間空間有點混淆,迷茫地說:“是嗎,為什麽我老是覺得是上個月?” 
  “爸。”小山不停拍打父親背脊。 
  “這是一隻風琴文件夾,你把證件全部一一收好給我看,還有,連護照也放進去,鎖牢,另外我全替你影印了一份副本,以防萬一。”都替小山設想得萬無一失,父親還是好父親。 
  沉宏子忽然說:“有一日爸爸要騎鶴西去,你這樣愚魯怎麽辦?” 
  小山像是鼻梁上中了一拳,眼淚酸痛流出,“不,爸還要活很長一段日子。” 
  “終有一日是要去的呀。” 
  “不會,不會。”小山無論如何不接受。 
  “小山,你媽已有男伴,你耽這裏不方便,你還是住小公寓吧。” 
  “我可以租宿舍。” 
  “宿舍人多環境雜亂,一人一口大麻,一人一杯啤酒,傷風,腦炎,傳染迅速,浴室有欠衛生,男女共用起坐間。。。。。。” 
  小山微笑,父親真是好父親。 
  “小公寓獨門獨戶,正經得多,記住,不可邀人留宿,也不可到人家過夜,安全為上。” 
  “爸不如當我像小學生送進送出。” 
  “你以為我不想?” 
  “公寓屬郭思麗所有。” 
  “你放心,我會付房租給她。” 
  “那我就不客氣了。” 
  “她的吉普車隨你用,小小一點心意,卻之不恭。” 
  還想說下去,常允珊的電話來了。 
  她說:“有生母在這裏,他有什麽不放心?好不嚕嗉,一生一世像老太婆。” 
  沉宏子答:“生母忙著度蜜月。。。。。。” 
  常允珊發怒:“你有完沒完?” 
  沉宏子終於沉默,還爭什麽呢,口舌上輸給前妻,也並非奇恥大辱,何必爭這種意氣,他終於看開。 
  常允珊問:“郭女士可在?花瑪葡萄園有百分之四十九股份出讓,她可有意購買?”郭思麗剛在這時挽著大包小包開門進來。一聽,立刻接過電話。 
  隻聽得她嗯嗯連聲,“好,好,我見到律師會把我要求列出,一言為定。”她愉快地放下電話,滿麵笑容。 
  郭思麗這樣說:“小山,那片土地有一股難以形容的魅力:黑色泥土,結出碧綠葡萄,附近都是高聳入雲的紫衫樹,山坡上種嫣紅蘋果。。。。。。真像世外桃源,我樂意成為香格裏拉主人。” 
  沉宏子喃喃說:“送給我也不要。” 
  “人個有誌呢,我偕父母一年去一次度假,不知多詩意。” 
  沉宏子又擔心漏了他,“我呢?” 
  “你也來吧。” 
  小山隻覺得他比同母親在一起時更辛苦。換來換去,得不償失。嗬人不如舊衣不如新。可惜如此能幹聰明的成年人統統不懂得。 
  沉宏子到了飛機場仍然嘮叨不已。 
  “小山,每科每次測驗都要給我看,你一向大意,記住試卷要看仔細,有時少了一分也不能畢業。” 
  郭思麗側著頭看向停機坪,不知是否在想那座葡萄園,抑或,對沉宏子這個人有一絲悔意。 
  這一對舊新人走了。 
  小山鬆了一口氣。 
  她回到家,隻覺累得說不出話來,倒頭便睡。因為沒人吵她,竟睡了十多個鍾頭。 
  醒來小山做了幾件要緊的事:找師傅學習駕駛、去書店找參考書,接著,置文房用品。 
  到了電子器材總店,小山選購最新手提電腦打印機錄像電話等,最新奇是一枝無線影印筆,所有有用資料一掃即可錄下,稍後用打印機印出。 
  小山樂不可支。三個月前的灰暗陰霾一掃而空。 
  她在店裏碰到不少誌同道合的男女學生,彼此交換意見,各人最大煩惱是找不到地方住,宿舍擠爆,隻得暫時四人一室,轉身都困難。 
  “你的公寓可有房間出租?”小山不敢回答,這時,她也知道自己是幸運兒。 
  “我租到一間陰暗地庫,房東老太不準生火煮食,也沒有辦法了。” 
  這樣辛苦,也紛紛來求學問,小山感動。 
  回到小公寓,她安裝電器。 
  常允珊來電:“電力恢複了,花瑪酒莊已經開始重建。” 
  “那多好。” 
  “我是葡萄園新主人了。” 
  “媽媽,你行動迅速。” 
  常允珊說:“每個人都給我很大支持,尤其是老農夫婦與郭思麗。”小山不出聲。 
  “阿餘也覺得是好事,祖業可攻可受,不宜放棄。” 
  小山唯唯諾諾。 
  “我下星期回來,你自己當心。” 
  小山也沒閑著,天氣轉涼,她出去添學生秋裝:羽絨大衣、長褲球鞋大毛衫。 
  往校務署交了學費,發覺整年零用隻剩下一半,本來打算到美食店找鵝肝醬的沈小山知道得省著點花。 
  那天晚上正在看時間表的她發覺雨停了。她看到新月嬌怯地掛在天際東方,嗬,終於守得雲開見月明。 
  電話響起,小山聽到熟悉的聲音。 
  “鬆開,是你。”小山大喜。 
  “我們一家三口明日路過你處前往加州。” 
  小山大喜,“有否時間見個麵?” 
  “我們會借住爸的房子。” 
  “明早我來看你們。” 
  大人的房產好比一棵大樹,子子孫孫都可以遮蔭,這幾家人的關係好比瓜與藤,再也難以分拆。 
  第二天一早去母親家按鈴,小山看到穿著小小工人褲的約伯走出來。 
  他忽然開口叫人:“一座小山。” 
  小山大樂,“是,我是小山。” 
  鬆開迎出來,“小山,我給你帶來一箱葡萄酒。” 
  哀綠綺思叫她:“小山,一起吃早餐。” 
  哀綠綺思的麵色好得多,卷發編成一條長辮,衣紐扣得很嚴,從前隨便的習氣已不複再見。 
  鬆開把那箱酒取出。“這是火災後第一批裝瓶的葡萄酒。” 
  小山一看,酒瓶上貼著手繪七彩招貼:“鳳凰。” 
  “嗬,別致悅耳,火鳥重生。” 
  “標簽由鬆遠設計。” 
  “你們三兄弟真不應離開酒莊。” 
  鬆開卻笑說:“子女長大總會離巢。” 
  “你是為著哀綠綺思吧。” 
  “一半也想證明自己能力,我十歲起就在外公家學藝,該到外邊闖一闖了。”他順手開了一瓶酒,斟一點出來,讓小山品嚐。 
  小山說:“酒色嫣紅,像胭脂一般,嗯,觸鼻一陣果子香,令人垂涎欲滴,喝一口試試,嘩,酒如絲絨般滑膩,鑽入每個味蕾:葡萄、鬆子、青柏。。。。。。還有玉桂味,統統一湧而入,可口無比,充滿喜慶意味,祝你們兩人白頭偕老。” 
  鬆開與哀綠綺思哈哈大笑。 
  “好酒好酒,所有與良朋知己一起用的都是好酒。” 
  “可愛的小山,完全懂得喝酒的真諦。” 
  約伯也過來說:“可愛的一座山。” 
  小山用食指蘸著葡萄酒讓小約伯沾嚐,他不欣賞,吐吐舌頭走開。 
  鬆開攤開火鳥圖樣,“小山請來看,這是老二的原稿。” 
  “嗬金黃色鳳凰,栩栩如生。” 
  鬆開輕輕說:“還有。”他把畫稿反轉,隻見畫著十來個小小粉彩人像素描,每個隻有三四寸高,可是唯妙唯肖,一看就知道是誰。 
  隻見全是同一個人:少女,濃眉長睫,穿家常素服,神情有點寂寥,或坐或臥或站,全是沈小山。 
  小山脫口而出:“我!”素描中的她臉頰加著一層粉紅色,看上去像安琪兒般。 
  “是你,小山。” 
  “這是怎麽一回事?” 
  “他十分想念你。” 
  “我也是。” 
  老大微笑,“他與你不同,他有點私心。” 
  小山半晌才說:“我們是兄妹。” 
  “事實上,我們與你之間,一點血緣也無。” 
  “那也不行,我母親與你們父親,此刻確是夫妻。” 
  哀綠綺思不出聲。 
  老大忽然說:“現在的成年人,很難說,他們善變,今日好,明日也許就兩樣,屆時,又是另一種環境。” 
  小山毫不忌諱笑說:“你是指,他們會離婚。” 
  哀綠綺思忍不住說:“嘖嘖嘖。” 
  鬆開笑:“小山,這畫送你做紀念。” 
  “你們幾時動身?” 
  “明天一早飛機,才三小時航程,你不必來送,我們保持聯絡,你放心,一有時間我們便會去探訪外公外婆。” 
  “鬆開,我可是真的把你當大哥。” 
  “我知道。” 
  小山帶著葡萄酒與素描離去。 
  過兩日開學,天氣驟冷,一向在亞熱帶生活的小山非常不慣:手指僵硬,麵頰通紅,天天乘公路車上學。 
  她感覺寂寥,也許,餘鬆遠的素描就是捕捉了這一點眼神。 
  小山把畫配了框子掛在房間裏。 
  鬆培每隔幾天就與她通訊。 
  他在喬治太子城寄宿,所寫便條十分風趣:“講師一次又一次警告:‘不準剽竊功課,抄襲者零分,作業每遲交一日扣百分之十,直到零分!’同學們都奇問:有這樣好地方?真可以抄襲?窮十餘人之力,終於找到了一個網址。。。。。。” 
  小山忍不住問:“告訴我可以嗎,我每日寫功課至深夜,好困。” 
  談到他大哥,鬆培這樣說:“像我們這些沒有一個完整的家的人,都很希望盡快組織自己的家庭。” 
  小山答:“鬆開與哀綠綺思過五十年會是那種恩愛如昔在沙灘漫步的老夫婦,羨煞旁人。” 
  “老二有與你通訊嗎,他在阿省工作,仍然愛喝上一杯,一日自酒館出來,與人打架,前額縫了六針,你說說他,他情緒較為激動。” 
  小山不出聲。 
  鬆培改變話題:“我教你一個省時省力妙方,預先寫好三至五個電傳,按日發給父母,好叫他們放心,但他們不會發覺,他們也忙得不亦樂乎。” 
  小山伏在桌上笑得落淚。 
  “有一件事我是感激父親的:他一直負責我們三兄弟生活費用;他替我們繳付大學學費,我很心足,不會抱怨,況且三個又一視同仁,無分彼此。” 
  小山:“為此我十分尊重餘先生。” 
  “你仍然叫他餘先生?” 
  “那是最適當稱呼。”
  下午,小山照鬆培所說,做了幾個短訊,準備輪流發給父母。 
  然後,她親筆撰寫電郵給鬆遠。 
  “天氣冷了,我每日趕緊學車,回到公寓,立刻縮在被窩,暖氣開至七十二度,仍覺寒意,葡萄藤不知是否都落葉,冰酒釀成沒有,聽老三說你最近有意外,都勸你當心身體。” 
  小山沒有簽名。她用鬆遠替她畫的一副側麵素描做標誌。 
  她把電郵寄出去,但是,沒有回複。 
  過了幾天,常允珊回家。她興奮得很,“快來看花瑪酒莊的最新麵貌。”她讓小山看錄影記錄。 
  “這裏是新建的兩層樓小屋,老花瑪夫婦將在該處頤養天年,屋內設備先進,方便老人,他們也很滿意。” 
  “舊日平房,將全部翻新,卻維持鄉間風貌,阿餘今次可以大使拳腳,我看過圖則,十分滿意。” 
  “小山,二樓,閣樓留給你住。” 
  “這是我與阿餘退休的地方了。” 
  圖則一張張打出來,看得出是一個極其寬敞舒服的設計。 
  “本來想改名麗珊園,或是允思園,一想,花瑪酒莊已經有點名氣,仍然沿用舊名為佳。” 
  小山喘一口氣,幸虧如此。 
  “郭思麗每年最多打算去一次度假,酒莊法律上主人是我們兩個人。” 
  “全部舊人都留下,可惜一個叫金的廚子不願離開公公婆婆,這個金連做一隻蘋果餡餅都叫人垂涎三尺。”鄉間空氣好,她又有足夠的運動量,且放下了工作煩惱,胃口自然大佳,其實不關廚子手藝。 
  “郭思麗講得對,大地對人類有強大奇異魅力,我愛煞莊園。” 
  小山問:“葡萄如何?” 
  “有工人照顧,現在開始冬眠。” 
  小山說:“我冷極了。” 
  “你怎麽像個小老太太?” 
  小山想說:因為我不必扮青春活力衝勁十足。 
  常允珊看著女兒,“你想說什麽?” 
  “媽媽,你可快樂?” 
  常允珊歎口氣,坐下來,搔搔頭,不知怎樣回答才好。 
  “做矯形手術,可痛苦呢?” 
  “整個月麵孔腫似豬頭,不過,又很滿意效果,大家都說看上去精神得多。” 
  “與餘先生在一起,真的比與爸相處愉快?” 
  “小山,這一點我可以肯定。” 
  小山伸過手去,輕輕撫摸母親麵孔。她感喟地說:“你們大人想些什麽,越來越難理解。” 
  常允珊見女兒如此老氣橫秋,不禁大笑起來。不多久之前,這孩子半夜還會偷偷走到母親房裏鑽進媽媽被窩,今日,教訓起老媽來。 
  小山說:“幾時我們這一大堆離婚夫婦子女組織一個俱樂部,互訴衷情。” 
  “是嗎,那麽該會所成員占全世界三分之一人口。” 
  小山相信是。 
  長周末,小山到甘鎮探訪老花瑪夫婦。他們已到達見麵不必說話地步,彼此擁抱良久,不願放手。 
  新房子正在鋪設地板,舊平房已局部拆卸。 
  太陽普照,來到鄉間,小山忽然精神抖擻,倦意盡消。 
  美酒與佳肴兩隻尋回犬帶著她到處走。 
  藍天、白雲,小山再也不覺得冷。 
  她獨自乘腳踏車都湖畔兜一大個圈子才回來。 
  許多戶人家已開始重建,人類那渺小而百折不撓的精神,不知是可喜還是可悲。 
  “可有想到搬到別處去住?” 
  “全世界都不及甘鎮好。” 
  “可是經過那麽多——” 
  “我們對這片土地的感情更深。” 
  小山回轉平房吃晚飯,金說好做一個牛肉鍋,叫客人準時出席。 
  經過小小工具間,小山抬頭看。照圖則,這間小貨倉會拆掉改建泳池,可是,老二回來,勢必寂寞,不如,勸母親把它改建成一間客房。 
  小山走近門口,縮縮鼻子,聞不到那股熟悉的草藥味。她輕輕推開門。那張破沙發還在,她輕輕坐下去了。 
  小山對著門口的光線,沉思良久,一靜下來,寂寥之意,襲人而來。 
  新同學美美說:出門上飛機那日,慈母還替她梳頭,自五歲開始,母親天天替她收拾書包穿外套出門,美一想起慈愛母親便會大哭。 
  小山深深豔羨。她與母親,像朋友一般,雖無隔膜,也無所不談,但總欠缺一種原始的倚賴感覺:凡事鑽到老媽懷中,便可以解決。 
  常允珊這新派母親主張子女自幼獨立,看到別人家三歲孩子不會綁鞋帶自然詫異地責備:“自己動手,媽媽不是奴隸。” 
  小山搓搓手,正想回屋。忽然有人說:“一座山,好嗎?” 
  小山又驚又喜,“鬆遠!”可不就是他,獨自半躺在角落裏,正在做素描。 
  “你為什麽不出聲?” 
  鬆遠懶洋洋答:“小山你心不在焉,六尺高的人在屋裏也看不見,危險。”他穿著舊毛衣,胸口有一個個蟲蛀小洞。 
  “你放假回來看老人?” 
  “花瑪酒莊已經易主,很快就不方便來了。” 
  “胡說,外公外婆還在這裏。” 
  小山走近。 
  “過來。” 
  小山走到鬆遠身邊坐下,輕輕拍打他的手背。 
  “瘦多了。”他打量她。 
  “功課緊張。” 
  “真是傻,一個女孩子竟為功課傷神。” 
  小山訝異,“沙文主義。” 
  “你想想,女子不外是結婚生子,照顧家庭,一雙手即使做完納米科技或是腦部手術,還是得喂幼兒吃粥。” 
  “那才是女性能幹之處:文武全才。” 
  “你不怕辛苦就活該。” 
  小山又輕輕撫摸他額上疤痕,“是怎樣打起來的呢,家人十分擔心,那種地方,少去為妙。” 
  “打架還需要理由?”他訕笑。 
  “鬆開與鬆培從不會撩事生非。” 
  “我是鬆遠。” 
  “你大抵不是一個接受勸解的人。” 
  “我們說些別的。” 
  小山說:“剛才我在山崗上看下去,隻見短短數月,大地已被茂盛草原覆蓋,生態榮衰發展,是自然定律,同生老病死一般平常。” 
  鬆遠點頭,“你這才知道。” 
  “林火控製蟲害,釋放大量種子,增加泥土中的礦物質,數年後,又會再發展出另一個森林。” 
  鬆遠喃喃說:“同老人辭世,幼兒出生一般正常。” 
  小山問他:“你在這角落做什麽?” 
  鬆遠抬起頭朝天空一指。 
  小山隨他手指方向看去,才發覺工具屋屋頂燒了一個大洞,這時,星辰剛剛升起,在灰藍色天空閃爍生光煞是好看,小山忍不住叫出來:“大熊星座。” 
  “我們應當學習這片土地的原居民,向大自然學習。” 
  小山躺在他身邊抬頭看向天際。 
  這時忽然聽見有人叫她名字。 
  “小山,小山,吃飯了。”是金。 
  小山站起來,“一齊進去。” 
  “你先走一步。” 
  小山點點頭,她奔回平房。 
  可是,鬆遠一直沒有出現,他缺席。 
  小山對金說:“留些菜給鬆遠。” 
  金詫異,“你掛住老二?他在阿省。” 
  小山一怔,嗬,鬆遠沒有告訴家人他會來。他躲在工具間沒人知道。 
  這是為什麽? 
  小山走回工具間找鬆遠,開亮了燈,才發覺他已經走了。工具間空無一人。 
  小山好不失望,心裏好像失去依據,不知何處掏空一塊,她跌坐在地上,他為什麽忽來忽去? 
  這時金也跟著出來,“小山,天黑了有黑熊出沒覓食,回轉屋裏安全。”小山點點頭。 
  “你跑工具間來做什麽?” 
  小山卻問:“金,你可想家?” 
  “這就是我的家了。” 
  “大家都很欣賞你的手藝。” 
  “孩子們都離巢了,我再也沒什麽大展身手的機會。” 
  “葡萄園出售,你怎麽看?” 
  “仍由自己人打理,老人又可以放下擔子,何樂不為。” 
  金十分樂觀,做人應當如此。 
  忽然她問:“這是什麽?”地上有一張小小粉彩素描:紫藍色天空,明黃色的大熊星座。 
  小山連忙說:“是我的畫。” 
  金半晌說:“公公婆婆一天在這裏,酒莊始終是他們的家。” 
  這時,狗隻大聲吠叫。 
  金說:“唷,有野獸,快走。” 
  第二天一早,小山告別酒莊回城市。 
  黎明,草地上已經有白白一層薄霜。片刻,太陽升起來,霜又融化。 
  小山上課下課,每日出門之前按鈕向父母發出她的例牌問候電郵。生活十分刻板。 
  也有利的時候。 
  同學美美有一日發現新大陸:“小山小山,來看。”她手上揚著一本雜誌。 
  小山問:“什麽事大驚小怪?” 
  “小山,你為什麽不告訴我,你母親是葡萄園主人?” 
  美美指著雜誌封麵,小山傻了眼,這不是她母親常允珊嗎? 
  雜誌叫“西方生活”,英語製作,照片拍攝得極其生動,隻見常允珊穿著工人服站在莊園上手捧著葡萄酒瓶笑得樂不可支。 
  “你怎麽知道這是我母親?” 
  “內頁有你的照片。” 
  “啊。”小山大吃一驚。嗬,以後怎麽做人,老媽太過分了。 
  雜誌打開,果然,有母親與她在老家合攝照片,那時小山隻有十五六歲,但美美眼尖,還是認了出來。 
  美美豔羨之極,“你家多麽詩意浪漫,你知我爸做什麽,嘿,他做印刷,一到過年,全廠都是庸俗的恭喜發財揮春。。。。。。” 
  小山接過雜誌,仔細讀了起來。 
  她走進圖書館找到靜角落座位好好看那篇訪問。 
  常允珊真是個機會主義者。 
  她從山林大火說起,栩栩如生地形容這一場災劫,仿佛有份身曆其境參與奮鬥,然後,徐徐講到本省種植葡萄曆史,帶領記者參觀酒廠,招呼他們飲用最新釀製的鳳凰牌。。。。。。 
  她表示自己是酒莊新主人,大力表揚小型工業經營者血汗。“身為新移民,在領養國出一份力是很重要的事。” 
  記者感動得不得了,直接了當地說:“本國需要這樣勤力智慧的模範移民。” 
  小山費力讀畢圖文,然後卷起衣袖,把手臂上的雞皮疙瘩撫平。 
  怎麽向人解釋呢?也隻得一句話不說。 
  小山回轉課堂,把雜誌還給美美。 
  “你媽媽既漂亮又能幹。”同時虛偽又取巧。 
  離婚後的媽媽越走越遠,似隻剩下一個小點,快在地平線上消失。 
  美美曾經邀請小山到家裏用下午茶。 
  伯母做了許多中式點心,春卷水餃小麻球,吃得小山心滿意足。她不敢說情願要那樣的母親。各人命運與誌向都不一樣。 
  事後常允珊十分得意:“花瑪酒莊就是欠宣傳。” 
  現在她是葡萄酒正式發言人了。兩幫生意兩邊跑,沒一刻靜下來思想過去未來,她故意把自己弄得累透,以免胡思亂想。 
  隆冬。 
  她拉著小山策劃旅行。 
  小山忽然輕輕說:“要去一塊去。” 
  常允珊一怔,“什麽意思?” 
  誰知餘先生在身後聽見,十分愉快地說:“好極了,我本來就想叫他們三兄弟團聚到酒莊過節。” 
  常允珊先不出聲,然後慢慢說:“小山胡言亂語,你做大人的也跟她起哄。” 
  “咦,過節本是家庭團聚好日子。” 
  小山知道有麻煩了。不知為什麽,母親始終不喜歡他們三兄弟。 
  果然,常允珊臉色沉下來。 
  “你有多少家人?兩老夫妻,三個兒子一個媳婦帶著孫兒,前妻,她的男友算不算?一起包艘郵輪漫遊地中海可好?” 
  阿餘聽了這話不忿,他這樣回敬:“你與小山,以及沉宏子與他現任妻子都可以來。” 
  終於吵起來。沉宏子有先見之明,不讓女兒與他們同住,免小山尷尬。 
  這時小山站起來,“我還有功課。”她想離開是非之地。他們大人同小孩一樣,吵起架來用辭非常難聽。 
  不料餘先生先取過外套,“我出去兜風。” 
  常允珊不甘示弱,“小山,我們也出去喝咖啡。”她啪一聲關上燈。 
  “媽媽,這不大好吧。” 
  “我還有什麽路可走?把整家人叫出來,誰付鈔結帳。又是我,我在宣明會助養兩名小童,人家千恩萬謝,他家牽絲攀藤一來十多人,都歸我名下,長期誰吃得消,餘某這人一點節蓄也無,所有大筆額外開銷,始終轉嫁給我。” 
  “或許可以平靜地商量一下。” 
  “都是你,沈小山,多嘴,手臂朝外彎。” 
  母女喝咖啡到十一點,實在累了,小山送母親回家,餘氏還沒有回來,他也真會籍口示威。 
  常允珊忽然歎口氣,小山以為她有悔意,誰知她輕輕說:“明早還不回來,我換人換鎖,莫以為這個家他可以自出自入。” 
  小山一言不發,駕駛小車子回公寓。 
  老媽就是這個脾氣。大抵不會改了,強硬性格,已經陪她走了幾十年,成、敗,都是它,還怎麽改呢。 
  在路口,小山看到餘先生的車子回轉,她放下心,響號示意。 
  餘先生叫她停車。 
  小山問:“你還不回去?” 
  他卻說:“你媽媽的世界裏,隻有她一個人。” 
  小山忽然笑,“你也是呀,彼此彼此。” 
  “過節,我習慣與孩子們聚一聚,這是一年一度我這個失職父親唯一見到他們的時候。” 
  小山攤攤手,“我幫不到你。” 
  “我明白。” 
  他把車駛走。 
  甚麽時代,大人竟望子女幫他們解決問題。簡直是反麵教材,他們做的,下一代不做,人生已經成功一半。 
  他們不願發起家庭團聚,老花瑪卻出信邀請:“小山,歡迎你到酒莊過白色聖誕,享用火雞冰酒。” 
  小山相信餘先生與母親也收到同樣邀請。 
  可是常允珊卻說:“小山,我與你到夏威夷潛水。” 
  “喂,那是你的酒莊呀。” 
  “我已經允許借出地方,仁至義盡。” 
  “媽媽隻去一天,立刻回來。” 
  “小山,我不是十八歲無知少女,我清楚自己意願。” 
  “這不是說我嗎,指桑罵槐。” 
  “我一個人也可以玩得很高興。” 
  “餘先生呢?” 
  “餘先生有他自己想法。”連她也叫他餘先生。 
  “你們結婚有多久?” 
  “明知故問。”常允珊啪一聲掛斷電話。 
  沒多久,沉宏子這樣問小山:“要不要回來陪爸爸過節?” 
  “你有時間?” 
  “思麗陪父母到英國探親,我落了單。” 
  “你為什麽不一起去幫忙擔擔抬抬?” 
  “我就是不想一路幫他們看行李找車子改飛機票轉酒店房間。” 
  沈小山笑得嗆咳。 
  “你來還是不來?” 
  “媽媽也叫我陪她,我忽然成了香餑餑。” 
  “她也為難,那餘某一大堆孩子,連現成孫子都有啦,三代同堂,甚難應付,她事前沒看清楚。” 
  小山不出聲。她也不得不承認,老媽選對象,眼光一向欠準。 
  “你不願做跟班,郭家放過你?” 
  “他們有傭人跟著去。” 
  “郭思麗沒有不高興?” 
  “豈能盡如人意。”都說出真話來了。 
  小山說:“我隔日給你回複。” 
  第二天,她走向圖書館,忽然看到眼前白點飛舞,在亞熱帶長大的她以為是昆蟲,本能伸手去拂,電光石火間她明白了。 
  是雪花。初雪,輕俏優美,落到一半,又隨風往上揚,小山仰起頭,欣賞良久,心中讚歎。但是她隨即又覺得淒清,低頭不語,靜靜走進圖書館,在那裏蹲了一個下午,一直看著窗外若隱若現的雪花。 
  晚上,沉宏子又找她。 
  “小山,不好意思,計劃改變,思麗不跟父母,她陪我去大溪地,原來我在她心目中,仍占地位,哈哈哈。” 
  “不相幹,你倆玩得高興點。” 
  “你呢,小山。” 
  小山沒好氣,“老爸,你就別理我了。”她用力掛上電話。 
  她一個人踏雪出去買晚餐。 
  天早黑,途人都心急想快點回家,路上人碰人,肩軋肩,平時禮貌不知丟往何處。 
  小山氣餒,半途折回,算了,吃個泡麵也一樣飽肚,路邊小販卻叫她:“熱狗,香辣熱狗”,小山忍不住買了兩隻,“可可?”小山又要了一杯熱飲。 
  她站在路邊大口咬下,忽覺淒涼,落淚。一邊吃一邊傷心,吃完一隻,另一隻放進口袋,走回公寓。 
  她比什麽時候都想念他們三兄弟,尤其是鬆遠。下雪的陰暗黃昏,真叫寂寞的人慌張。 
  回到家,看到鬆培的電郵,破涕為笑。 
  “小山,每個人都應該在北國生活一段日子,沒有季節的城市,不能啟發思維,你說可是?外公叫我們返酒莊過節,老二已經婉拒,他說酒莊已經易主,他會在春假去探訪老人,他現在一間電訊公司做策劃工作,薪酬不錯,你們最近見過麵?他特地去酒莊與你說好,沒驚動老人。。。。。。” 
  小山發呆,忽然她發覺已經坐爛了口袋中的熱狗,啼笑皆非。 
  鬆遠不去酒莊,她也隻好留待春季再與他見麵。 
  老三又說:“我真不耐煩做功課,要求煩苛,題目眾多,虐待學生,我擅冰曲棍球,欲投考美某間大學體育係,日後必與父親商量。” 
  小山籲出一口氣。 
  她終於陪母親到夏威夷大島去住了幾天,穿嬤嬤裙,戴花環,學徒手潛水。 
  常允珊的經濟情況似乎大好,故此獨自度假,毫不介懷,一路與合夥人及同事聯絡,頭頭是道。 
  小山客觀衡量母親。 
  身穿黑色浴衣坐在泳池旁的她尚能吸引不少眼光,年輕的小山卻不知那是因為她就躺在老媽身邊。 
  說穿了,常允珊不過是一個辛苦經營的單身母親,可是今日社會盛行獎勵式教育,政治正確,用詞謹慎,像黑人叫美籍非裔人士,遲鈍兒叫學習障礙兒童等。故此,常允珊是一名能幹獨立的時代女性。漸漸她自己也相信了,長袖善舞,建立了小世界,再不傷春悲秋。 
  小山的潛水師傅,是一個土著年輕人,體內混著四種血液,一個人就是聯合國。他長得有一點像餘鬆遠,主要是大家都喜歡赤膊。 
  他說:“最美的潛水地是澳洲北部的大堡礁,百餘種珊瑚,千多類魚。” 
  大島風光已經叫小山滿意。 
  假使餘鬆遠也在就好了。 
  師傅帶小山去看海底火山熔岩,一團一團,形狀活脫像灰黑色枕頭。 
  “看到沒有,熾熱熔岩自火山口噴出,流入海中,被海水冷卻,一塊塊沉落海底,形成今日模樣。”蔚為奇觀。 
  真沒想到,如此庸俗乏味的度假地也有可取之處。 
  常允珊一邊聽手提電話,一邊學土風舞。說得起勁,索性走到棕櫚樹底絮絮不已。 
  小山頭上戴雞蛋花環,跟一個中年太太學習款擺。 
  舞蹈老師有感慨:“土風舞太過商業化了。” 
  那邊常允珊忽然被黃絲螞蟻咬了一串水泡,尖叫起來。 
  小山陪她去醫生處敷藥。 
  常允珊說:“回去吧,玩膩了。”心急與不耐煩一如少年人。 
  反而小山說:“我喜歡這裏,悠閑清淨,隻賺一點點錢也可以過得很舒服,孩子們咚咚跳舞,肚子餓了捕魚烤香飽餐一頓,口幹采椰子飲汁解渴。” 
  常允珊噗一聲笑,“孩子,這是夏威夷群島,不是世外桃源,全美五十州之中以她生活指數最高。” 
  小山頹然。 
  “這是你喜歡花瑪酒莊的原因吧,你崇尚假自然,放心,那一半股份我會抓得牢牢,將來我騎鶴西去,那份子就是你的。” 
  “假自然。” 
  “當然,把你扔到無水電的阿瑪遜流域去,你吃得消嗎,你是那種窩在沙發裏邊喝香草奶昔邊閱國家地理雜誌邊歎大自然美妙的人。” 
  母親揶揄女兒。 
  老媽說得對,她們是不折不扣的城市人,一場山火已叫母女目瞪口呆。 
  過一日她們收拾行李回家。 
  潛水師傅一直送到小型飛機場。“明年會不會再來?” 
  “倘若來,一定與你聯絡。” 
  飛機前往火奴魯魯,常允珊問:“他叫什麽名字?” 
  “基阿奴:一陣輕風吹過山穀的意思。” 
  “土語很有文化呀。” 
  回到家門,小山用她的鎖匙開門,才發覺門鎖已經換過了。這不是好現象。 
  常允珊若無其事把一條新門匙交給女兒。 
  “媽媽——”小山擔心。 
  “不關你事,無論發生什麽,媽媽是你的媽媽。” 
  小山不出聲。母親已經把她帶得那麽遠,她還能抱怨什麽。 
  隆冬中她曬得一臉金棕度假回來,手邊從來不缺零用錢,見識、閱曆、享受,都比一般同齡女子好,還有什麽可抱怨的呢。換一個標準普通家庭婦女媽媽給她,沈小山能學到這麽多嗎。她低下頭。
  第二天一早她在雪中考駕駛執照。 
  曬黑了的她雙眼更加明亮,笑容可掬,印象分十足,雖犯些少瑕疵,考官還是給她及格。 
  那天老三給她傳來許多照片:“你沒來,大家都想念你,金尤其垂頭喪氣,她最愛看你的吃相:像五六歲孩子般,全神貫注,低頭刷刷刷苦吃,渾忘世事。。。。。。鬆遠也沒來,與你一般怪脾氣。哀綠綺思懷孕,鬆開將為人父,我爸高興之極,他將赴加州一間建築公司工作,你與母親也會跟隨嗎。” 
  小山並不知道該宗新聞。她特地去探訪母親。“常女士,餘先生將到美國任新職,你可知此事?”常允珊不語。 
  “你們已屆相敬如冰的地步了?” 
  “他持有美國建築師執照,處處去得,人隨工走,也稀疏平常。” 
  “你可有打算隨行?” 
  “小山,我倆已經分居。” 
  小山一聽,不禁痛斥:“兒戲!” 
  常允珊不出聲,過一會她輕輕說:“我已厭倦一年搬一次家。我決定不再跟著他四處跑。” 
  “請再給你們兩人一個機會。”小山懇求。 
  “太費時了。” 
  “你們怎麽像小孩一般草率任性?” 
  “也許因為我們那一代年輕時無太多自由,所以到今日才放肆起來。” 
  “胡說,你在六十年代出生,八十年代成長,是都會裏最幸運一代。” 
  常允珊歎口氣,“最迷失的也是我們,好日子寵壞人。” 
  “你要與餘先生分手?” 
  “我倆意見分歧,彼此無法遷就。” 
  “媽媽,你會叫人笑話。” 
  常允珊絲毫不在乎:“每日靠我自身捱過,每張帳單我自己付清,我無暇理會人家說些什麽笑些什麽。” 
  “餘先生是好人。” 
  常允珊答:“他是好人,我也是好人,沉宏子更加好得不得了。” 
  “你不可理喻。” 
  常允珊忽然笑,“家母當年也那樣批評我,你外婆倘若在生,你們婆孫一定談得來。”小山氣結。 
  “小山,你長大了。” 
  “是,我不再賭氣,我改為生氣。” 
  “你放心,我不會再結婚。” 
  “這算是承諾?”小山驚喜。 
  “絕對是。” 
  “這是我最好的生日禮物。” 
  常允珊猛然想起,這孩子已經十八歲了。她發呆,看著小山好一會,女兒長得與她年輕時相似,一般手長腿長,天生吃什麽都不胖,直到三十五歲過後,看著她等於看到自己般。 不知不覺,已經十八歲,算是成年了。 
  她忽然哽咽,“小山,我知道這兩年你過得不順心。” 
  小山立刻說:“我很好,任何由父母繳付大學學費而仍抱怨不開心的人都應罰打。” 
  長大了。 
  常允珊卻不知想起些什麽,流淚不止。是她自己的少年期吧。 
  小山把母親擁抱在懷中,此刻小山比她高大壯健,體質勝老媽多。 
  常允珊緩緩說:“原先我不知道,原來餘氏心中有一個自私想法:他想結婚後把三個兒子領回,叫我當後母。”小山一呆。 
  “他與前妻,即是男孩的生母,在一起之際,反而沒有這種念頭,意圖把責任推我頭上,其心可誅。” 
  “媽媽,他們全部成年,鬆開且結婚。” 
  “所以更加沒有理由把他們拉在一起,他因過去扔下他們內疚,今日叫我來填恨彌補。” 
  “你有跟他談過嗎?” 
  常允珊歎口氣,“吵過許多次,不願退讓。” 
  “成年人各有各毛病。” 
  “忽然明白,我原來嫁了他們一家四名餘氏,同一陣線,一人一句,就罵死了我。” 
  “他們不是那樣的人。” 
  “以免雙方說出更難聽的話來,我知難而退。” 
  小山忽然揶揄母親:“原先,你以為他每個周末都會陪你跳舞到天明吧。” 
  誰知常允珊坦白答:“每個女人都有此夢想。” 
  小山卻說:“我倒沒有。” 
  “你是一個小女孩。” 
  “不太小了,已是名老少女。” 
  “你對伴侶有什麽憧憬?” 
  小山感慨地說出心中話:“能在一起就很好。” 
  常允珊輕輕問:“有什麽理由不能見麵嗎?” 
  小山笑起來,“他是一個魁梧的黑人。” 
  常允珊啼笑皆非,“小心,這不是笑話,不可亂講。” 
  小山低頭說:“可惜。” 
  “算了,我曾經失去更多。” 
  半晌,小山說:“我還有功課要做。” 
  “不留你了。” 
  小山出門時發覺四肢僵麻,心裏有說不出的酸痛。 
  母親又要離婚。這樣來回,來回,大半生心血付之流水,真不幸。 
  她在車裏接了通電話。 
  “小山,我是餘先生,允珊說你剛從她家出來,有時間喝杯咖啡嗎?” 
  “我在十三街轉角金山咖啡店等你。” 
  餘先生推開玻璃門進來,大衣肩膀上粘著雪,有點蒼桑,他的大半生也已經過去了,快要做祖父。 
  他親切地與小山握手,“鬆開快做父親,你是姑姑了。” 
  年紀輕輕,兩子之父,擔子不少。 
  小山微笑,“我成為姑奶奶啦。” 
  “小山,但願你媽媽與你一樣親切近人。” 
  “家母不是壞人。” 
  “當然,小山,我不應在你麵前說她長短。” 
  “謝謝你。” 
  “小山,我將到舊金山工作一年。” 
  “我聽鬆培講過。” 
  “這是我全部通訊號碼及地址,有什麽事不必猶疑,立刻通知我回來。” 
  小山相信這承諾是認真的。 
  “我與你母親——” 
  小山微笑,“各人打三十大板。” 
  他忽然笑了,笑得擠出眼淚,在燈光下,小山看到他發邊星星白發。 
  “小山,很高興認識你這個可愛懂事的少女。” 
  “多謝讚美。” 
  餘氏親自向沈小山交待來龍去脈,安心道別。 
  他們都是好人,隻是,他們都不是好伴侶。 
  自咖啡室出來,小山更加感慨。 
  那天晚上,她沒睡好,醒了又醒,怕上課遲到,每次都看看鬧鍾:一點半,三點四十五分,五點一刻,終於,六點廿分,她一躍而起。 
  梳洗之前,掩著臉一會兒。 
  小山更衣出門。 
  父親電話追上來。“小山,怎麽樣?” 
  “我不是每天都有電郵報平安嗎?” 
  “小山,那則電郵用過三十次了,其中一個字‘問候’拚錯,你一直也不改正。” 
  嗬,拆穿西洋鏡。 
  “大溪地好玩嗎?” 
  “能丟下電話十天八天真是天大福氣。” 
  關鍵在十天八天,倘若是一年半載,可能又悶個半死。 
  沉宏子像是要打聽什麽:“好嗎?” 
  “很好。”小山不想透露母親的事。 
  “小山,我聽說他倆已經分居。” 
  “誰?”小山還是不想提。 
  “我一早不看好他們,果然不出山人所料。” 
  “爸,幸災樂禍不是君子行為。” 
  “我敢嗎?我隻希望她開心,那麽,我亦可以高枕無憂。” 
  “她會得照顧自己。” 
  “你是偏幫母親的好女兒。” 
  “我不幫她還有誰會幫她,她的父親與丈夫都不能幫她。” 
  “你怪我小山。” 
  “我有嗎,爸,我沒有。”她在紅燈前掛斷電話。 
  那日沈小山在圖書館寫功課到黃昏,有人坐到她對麵。 
  小山抬起頭,發覺是英俊及受女生歡迎的同係同學洪大偉。 
  洪輕輕說:“有關麵子,幫我一個忙。” 
  小山雙眼看著筆記,“你我有交情嗎?” 
  “同窗。” 
  “說吧。” 
  “我與人打賭,請你到俱樂部喝啤酒。” 
  小山仍然沒有抬頭,“多少賭注?” 
  “三百,兼請全場喝酒。” 
  “嗯,不少呀。” 
  “條件是你出現:唱歌,跳舞。” 
  小山笑起來,“虧你們想得出,我不懂唱歌,亦不諳跳舞。”她收拾書本回家。 
  小洪跟上去:“唱閃爍小星即可,還有,跳三步四步我就可以贏得賭注。” 
  小山不感興趣。 
  那男生忽然這樣說:“沈小山,大學生活是人類一生最好歲月,你莫非想呆板地度過?來,做些平時你不會做的事,將來有個回憶,說不定會心微笑。” 
  該小子口才真正了得。幾句話說到小山心坎裏去。 
  她想一想,抬起頭,“還等什麽,走吧。” 
  他大喜過望。 
  小山留言給母親:“今晚不陪你吃飯,我在大學俱樂部。” 
  她走進地庫俱樂部就聽見一陣讚歎聲,小山懷疑賭注不止三百元。 
  洪大偉頓時威風八麵,把小山當公主一般奉承。 
  小山與同學們閑談一會,喝了半杯啤酒。 
  她主動建議:“不如唱歌熱鬧一下。” 
  大家興奮地問:“唱什麽?” 
  小山答:“我先上台。” 
  她同樂隊解釋一下,洋人搔首,忽然琴手說:“我知道這首歌,我會。”他鋼琴獨奏,過門一起,華裔同學立刻吹起口哨。 
  小山解釋:“這首歌,即興可譯做‘一個個字’。”那是華人都懂得的千言萬語。 
  小山輕輕哼起:“那一天,你對我說,永遠地愛著我,千言和萬語,都隨那白雲飄過……” 
  顯著走音,高處又去不到,可是同學們卻感動了。 
  他們一起唱:“不知道為了什麽,憂愁常圍繞著我,莫非你愛的寂寞,那一天,你對我說:永遠地愛著我……” 
  洪大偉不懂歌詞,他聽得發愣,歌聲竟這樣淒婉。 
  唱完了,大家鼓掌。 
  有漂亮的金發女同學不甘示弱跳上台去叫樂隊奏“櫻桃紅與萍花白”,把氣氛帶上高峰。那女生扭著腰,脫去襯衫,男生瘋狂叫囂。 
  洪大偉忽然在小山耳邊說:“我不接受賭注。” 
  小山問:“什麽?” 
  “打賭取消。” 
  “你不是贏了嗎?” 
  “我不在乎,我當約會你。” 
  小山微笑。 
  女同學脫下長褲,音樂適可而止忽然停頓,燈光一暗,轉為三步四步。 
  洪大偉邀舞。 
  小山說:“你不必介懷,今晚我玩得很高興。” 
  他剛想訴說衷情,忽然有人擠過來拍他肩膀,這是要求讓舞的意思。 
  這樣不識趣,是誰?小山抬起頭,意外得說不出話來。小山以為她看錯,連忙拉著他往燈光下站。 
  她問:“你怎麽來了?”可不正是鬆遠。 
  洪大偉一見沈小山那親昵盼望的神情,就知道他來遲一步。願賭服輸,他立即退開。 
  小山驚喜地問鬆遠:“你怎麽知道我在這裏?” 
  “你媽媽告訴我。” 
  “老遠來,有事嗎?” 
  “長周末,沒事做,正好四處探訪朋友。” 
  小山說:“跳舞,別出聲。” 
  有女同學在台上唱:“如此良夜,切莫虛度,我們共舞,臉貼臉,我們跳舞,梁貼臉……”小山主動悄悄把臉貼近鬆遠的麵頰。 
  世上所有年輕人都應該惜取如此美景良辰,把握機會,與意中人在學生俱樂部跳舞。你沒有試過?嗬你不知錯過什麽。將來老了,在一個雨夜,你沒有回憶。 
  在這一刻,何必想到明天,前途、將來,或是英文、算術、化學測驗會不會做。請輕擁抱你的意中人,臉貼臉,共起舞。 
  音樂停止,他們笑了。 
  鬆遠說:“小山你舞步輕若羽毛。” 
  這時室內空氣開始混濁,煙酒氣味四處蔓延。 
  “我們走吧。” 
  小山點點頭。她取過外套,想與洪大偉道別。 
  一眼看見他被一大群女生圍著,興高采烈,正在吹牛,小山笑了。還是別去打擾他吧。她挽著鬆遠的手離去。 
  門外空氣清新冷冽,小山把大衣領子翻起來。 
  她細細打量鬆遠,忽然她說:“老二,你可有聽說,我與你,不再是兄妹了。” 
  鬆遠輕輕答:“嗯,我倆現在,變得一點關係也沒有。” 
  小山接上去:“我們像陌路人一樣。” 
  忽然之間,她覺得如釋重負,不顧一切,緊緊抱住餘鬆遠。 
  鬆遠輕輕說:“喂,喂。”他把下巴埋在她頭發裏,忽然落下淚來。 
  那多事的一年終於過去。 
  新年新景象。 
  小山抽空去探訪鬆開一家。 
  哀綠綺思腹大便便,精神卻比從前振作爽磊,人反而結實了。 
  約伯還是那麽可愛,笑嘻嘻,“一座小山又來看我們,我想念你。”小山把帶來的益智拚圖玩具送給他。 
  “約伯,我們暫時不玩電子遊戲,在這方麵我們不妨稍微過時。” 
  鬆開愉快地說:“小妹,過來參觀嬰兒房,房子與車子均按月供款,發出薪水花得光光,唉。” 
  “釀成好酒不就心滿意足。” 
  “別讓我老板知曉,這酒比不上花瑪酒莊的酒。” 
  小山哈哈大笑,“感情上花瑪酒莊起碼加十分。” 
  哀綠綺思過來握著小山的手,“小妹,見到你真好。” 
  小山說:“鬆培有來嗎?” 
  “鬆培轉到仙打巴巴拉讀體育,與爸最接近。” 
  哀綠綺思又問:“有人見過老二嗎?” 
  鬆開說:“聽鬆培說,他戒酒戒煙,早睡早起,前後判若二人。” 
  哀綠綺思笑,“哪個女子今日認識他,時機就正確,所以說,緣份與時間有很大關係,他現在是準備好了。” 
  鬆開問:“喂,晚餐準備妥當沒有,你隻淨掛著嘮叨。” 
  哀綠綺思笑,“小山,看到沒有,別急著結婚,女子一嫁人,半文不值。”小山也笑。 
  約伯過來學著說:“一文不值。” 
  小山蹲下問:“你上學沒有?” 
  “幼兒班,學一二三四。” 
  小山感喟:“我還記得第一天到幼稚園情況:三歲,一回頭不見了媽媽,哭得死去活來,一晃眼,已是大學生。” 
  哀綠綺思籲出一口氣,“哪有你說得那麽快,不知道要捱多久。” 
  輪到鬆開說:“聽到沒有,與我在一起,是捱日子呢。” 
  華人叫這種言行為打情罵俏,是閨房中一種極大樂趣。 
  小山微微笑,他倆確實找對了人。 
  開頭的時候小山也不敢看好:哀綠綺思還未自喪偶哀傷恢複過來,頹喪、低沉、迷茫,還帶著一個髒小孩,失業兼失意。隻有鬆開孤獨一意堅持愛她。 
  此刻她把一個家打理得頭頭是道,從早做到晚,少有私人時間,黎明起來,深夜才睡。 
  這時鬆開忽然說:“小山最同情我倆,幫我們最多。”他擁抱小山。 
  約伯也過來學著抱住大人的腿。 
  小山謙遜:“是你們堅貞。” 
  鬆開把晚餐擺出來,一盤雞肉餡餅又香又脆。 
  鬆開取出花瑪酒莊的冰葡萄酒,讓小山品嚐。
  冰酒比一般葡萄酒甜,小山一向不喜歡喝糖漿,可是這隻酒的香甜如傳說中的瓊漿玉液,沁人心脾,提升了“給你一點甜頭”這句話的層次。 
  “嘩。” 
  鬆開點頭,“要顧客說出這個字來不簡單。” 
  “這杯酒有使人覺得活著還是不錯的魅力。” 
  “去年的葡萄異常瑰麗,聽外公說,日本人全部訂下,一瓶不漏,且又預定明年所有收成。” 
  “他們眼光獨到。” 
  “日本人參觀酒莊時感慨地說:加國什麽都有:肥沃土地、浩瀚森林、萬年冰川、又是千湖之國,海產、農業、油礦,甚至鑽礦……他都不願回去了。” 
  “當心,”小山說:“上一次,他們也豔羨中國地大物博,大家已知結局。” 
  “他願出高價購下酒莊。” 
  小山微微笑,她知道母親不會出讓股份。 
  “我聽說另一位股東郭女士正與他們商洽。” 
  小山抬起頭,“我永遠是最後一個知道消息的人。” 
  “你是小孩,何必管那麽多事。” 
  “嘿。” 
  “小山,一場山火把他們拉在一起,事後又各散東西,這是城市人的特性。” 
  小山搖頭,“不是我。” 
  “小山,你是一顆寶石,我真得設法把你留在餘家。” 
  哀綠綺思問小山:“你還有什麽計劃?” 
  “我順路去看餘先生。” 
  鬆開說:“我替你約他,還有,乘機把鬆培也叫到他處見個麵。” 
  小山聽了十分高興。忽然之間她像是添了親人,母親這段婚姻又告失敗,可是卻令沈小山有意想不到收獲。 
  老三在長途車站接小山,她一下車,他便衝上來把她整個人抱起,還把她拋上拋下三次之多。途人都笑著鼓起掌來。 
  “可愛的小山。”他親吻她麵頰。 
  他駕駛吉普車載她進市區。 
  “小山,花瑪酒莊又重新上了軌道,到了春季,大家都去參觀,欣賞她欣欣向榮。” 
  小山點點頭。 
  “你媽媽留了五個巴仙股份給我外公,又讓他做名譽董事,她長袖善舞,叫大家都高興。” 
  小山籲出一口氣。 
  “你不像她。” 
  這是褒是貶?在都會裏,說一個人苯,反而是讚美他,說“他何等聰明”,卻是諷刺他。 
  “他們兩人卻分開了。” 
  小山無奈,“成年人用許多時間心血尋尋覓覓,希望被愛,卻又不願愛人。” 
  “小山,你不同,你願意付出。” 
  小山低頭微笑,“沒有你說得那麽好。” 
  下午,她與餘先生一起喝咖啡。 
  他帶著女同事一起出現,那年輕女子主動親熱地貼住他,好比一塊撒隆巴斯樂膏布,雙眼時時傾慕地看著他不放。 
  小山忍不住笑。老三別轉頭,也咧開嘴。 
  這次聚會竟有意外之喜。 
  餘先生問:“允珊好嗎?” 
  小山答:“托賴,很好。” 
  “她是一個能幹的女子,我配不上她。” 
  “你們仍是朋友?” 
  “現在已經和好,在電話裏一談半小時,話題很多,她現在對葡萄酒很有研究,同我說:現在才知道什麽什麽尚尋芳酒的感覺十分惆悵。” 
  小山給他補上去:“醉醺醺尚尋芳酒。” 
  “對了,是這說法。” 
  小山笑。 
  “小山。”他忽然問:“怎樣才可以把你留在餘家?” 
  “餘家永遠是我至親。” 
  “那我真要感謝允珊給我們這件禮物。” 
  道別之後,老三說:“爸這下子是真老了。” 
  小山卻說:“男人過了四十歲都會這樣:傾向紅色跑車,年輕女伴,情緒不穩,寢食不安,很明顯是更年期屆限,中年危機。” 
  “鬆培,你學業如何?” 
  “過得去,最近讀古羅馬建築及土地測量法,你說,這同日常生活有什麽關係。” 
  “好叫你做一個有文化的人呀。” 
  “是否會保證我愛情順利事業暢通?” 
  小山笑,“讀好這幾年書再說吧。” 
  他送她回公路車站,替她買糖果飲料水果餅幹,看著她坐好,車子駛走,他還依依不舍站車站邊。 
  小山身旁坐著一位老先生,他忍不住告訴小山:“我年少時,也像你男友般深愛一個女孩子。” 
  “嗬,”小山笑問:“後來你倆成為佳偶。” 
  老先生垂頭,“不,我倆因升學分開。” 
  “啊。” 
  “話別那日,她流淚說:‘森,沒有人會愛你更多’,我清晰記得她亮晶晶淚水流下蘋果般麵頰,宛如昨日,”他深深歎息,“時間都到什麽地方去了?” 
  小山不能回答。 
  那該是多久之前的事,約五十年,半個世紀吧,他早忘卻獨立宣言,分子結構,羅馬興亡史,哪一次升職,加薪……可是他還記得她閃亮的眼淚。 
  老人在中途下車。 
  回家第二天,鬆遠便來看她。 
  他一邊做肉醬意粉一邊問:“你沒有告訴他們?” 
  小山抬起頭:“什麽?” 
  “我與你約會。” 
  “我們在約會嗎?”小山笑起來,“我們極少訂時間地點。” 
  鬆遠取出三瓶葡萄酒,“今天我們試這三隻酒。” 
  “上次那三種叫什麽?有一瓶是苦的,另一瓶有股黴味,真丟人。” 
  “我都有記錄,可供參考,華諺雲:三人行,必有我師焉,人家缺點,我們可以警惕。” 
  “你真是酒莊的孫子。” 
  鬆遠又問:“你沒對他們說?” 
  小山低下頭,“仍不是時候。” 
  鬆遠揶揄她:“你不是一向最勇敢嗎。” 
  “唷,自古至今,鼓勵別人勇往直前是最容易的事。” 
  “可是你特地去見我爸,為的不是這件事嗎。” 
  “他有女友在場。” 
  鬆遠莞爾,“我們及他一半豪情也足夠誇誇而談了。” 
  “他的確懂得享受生活。” 
  “那麽,老大與老三怎麽看?” 
  “我沒講,喉嚨像是有一顆石子塞住,什麽都說不出來。” 
  鬆遠收斂笑容,“嗬,他們也還不知道。” 
  “我總算明白什麽叫做難以啟齒。” 
  鬆遠說:“如果覺得有壓力,再隔一段時間才透露好了?我們不過是想他們高興,我們毋需征求他們同意。” 
  “好倔強。” 
  鬆遠低頭笑,“這是我自小到大聽得最多的評語。” 
  “我們維持現狀,盡量低調,不勞問候,該做什麽輕輕鬆鬆地做,不用向任何人交待或解釋。” 
  “沈小山的確很勇敢。” 
  “剛才好像有人笑我懦弱。” 
  鬆遠握住她的手,“那麽,幾時才說?” 
  小山很肯定,“我畢業那天。” 
  “哇,等!” 
  “鬆遠,背起我。” 
  “咦,在屋裏為何要人背?” 
  “唏,叫你做什麽便做,聽話。” 
  鬆遠背起她在公寓裏走來走去。小山伏在他的背上,一直不出聲。 
  鬆遠卻說:“來春,我們去花瑪酒莊看葡萄。”他也不覺得累,背了好些時候,才放下小山吃午餐。 
  初春,小山要考試,功課題目排山倒海那樣派下來,但求來得及交功課,於願已足。 
  她盼望春假。 
  好不容易兩個星期的假期開始。 
  第一天,小山賴床,噩夢連連,隻聽得有一個人大聲在她耳邊喊:“沈小山,起來,考試開始,你失場,零分!” 
  小山驚醒,掩著耳朵,尖叫起來,“我退學,我不讀了。” 
  然後才發覺是個夢。 
  電話鈴震天價響。 
  小山跑去聽,一邊猶有餘悸,還在喘息。 
  那邊更急,“小山,我是鬆開,可否來一次?哀綠綺思昨夜忽然早產入院,我手足無措。” 
  “恭喜恭喜,情況如何?” 
  “母女平安,嬰兒隻得五磅。” 
  小山放下心來,“五磅是中個子,不用住氧氣箱,你放心,我下午就到你家。” 
  “你常識豐富。” 
  小山笑,“我出生也隻得五磅,一天喂九次。” 
  可憐的餘鬆開,連道謝也來不及,就掛上電話。 
  小山立刻梳洗出門到飛機場買票子。 
  在候機室她一邊吃熱狗充饑一邊聯絡老好金,請她立刻趕往美國。“金,我負責幼嬰,你做菜給大夥吃,還有,約伯才三歲,也得有人照顧。” 
  金笑聲震天,“我立刻通知兩老:花瑪家第四代出生了,我會第一時間與你會合,這是一家人發揮力量的時刻。” 
  金隻比小山遲一班飛機。 
  她經驗老到,四周圍一看,立刻同小山說:“我們出去辦貨。” 
  馬上開始做指揮官,一手抱起約伯,先到百貨公司,大量采購幼兒用品,再到菜市場置材料做菜。接著把家務全部攬過來。 
  鬆開高興得流淚。 
  “別緊張,嬰兒比你們想像中紮實,老人家說:‘一旦可以出門,立刻去見太外公外婆’。” 
  鬆開說:“我帶你們去看她。” 
  “小山先去,我做飯。” 
  鬆開轉過頭來,“小山——” 
  “別婆媽,快走。” 
  他已經兩日兩夜沒睡,鼻子通紅。 
  到了醫院,小山先去看幼嬰,嗬,她著實嚇了一跳。雙手不覺顫抖,原來隻得一隻兩公升汽水瓶那麽大,挺嚇人。 
  她輕輕抱在手中,看著那小小輪廓精致的麵孔,才那麽一點點大,就看得出是個小美人。 
  初生兒忽然打了一個嗬欠,帽子下露出烏黑濃厚的黑發。 
  “你好,我是你小山阿姨。” 
  放下小嬰,他們去看哀綠綺思。 
  她真偉大,才做完手術,已經斜斜靠在椅子上與醫生說話,氣色上佳。 
  隻聽得醫生笑,“——虛驚一場,明日可以出院。” 
  明日回家?小山睜大雙眼,那麽簡單?嗬,原來做女人需要無堅不摧。 
  哀綠綺思一眼看見小山,兩人緊緊擁抱。隨即她雪雪呼痛。 
  “慢慢,慢慢。” 
  幸虧救兵駕到,否則帶傷的她回家怎麽照顧兩個孩子一頭家。 
  她輕輕說:“我真是幸運。” 
  過一日他們一起回家。 
  人多好辦事。 
  金說:“鬆開你盡管去上班,這裏有我們呢。” 
  鬆開叫小山到一角,把薪水交給她,“這兩個禮拜你當家。” 
  小山伸手推開,“這兩個禮拜是阿姨的禮物。” 
  鬆開點點頭,“明白。” 
  金查黃頁找保姆公司,“我來麵試,保證合用。” 
  她煮了韓國著名人參燉雞,大家都有得食補。 
  家裏整整有條。 
  誰有空就立刻伸手做,不過好幾次,嬰兒睡,小山也抱著她睡著。 
  金低聲說:“你要舍得放下她。” 
  小山忽然大笑,“真是,隻要舍得,有什麽是放不下的。”可是她不舍得,想到自己也是由父母從五磅養大,更不敢抱怨。 
  料理得當,幼嬰體重增加得快,產婦健康恢複迅速,餘鬆開放下心來。 
  新保姆來上工,金笑說:“我不舍得走。” 
  小山答:“我也是。” 
  她沒想到,這樣過了一個春節。 
  哀綠綺思說:“小山,我欠你人情,這樣吧,你生養的時候,我們一家來侍侯你回報。” 
  鬆開說:“好主意。” 
  小山大笑,“那該是多久後的事。” 
  金答:“比你想像中快。” 
  新保姆很快上手。 
  小山靜靜問鬆開:“經濟沒問題吧?” 
  “托賴,可以應付,明年或有機會升職。” 
  “暑假再見。” 
  “屆時我們到花瑪酒莊匯合。” 
  小山與金功成身退。 
  小山沒有說出來的是她腰酸背痛,雙手像練過舉重,需敷熱水才解救酸軟。她隻不過勞動了兩個星期,小山駭笑,人類養育下一代的手法需要嚴重檢討。 
  金笑笑問:“不敢再責怪父母?” 
  小山答:“哪裏瞞得你的法眼。” 
  “暑假一定要來看葡萄成熟。” 
  小山大聲答允。 
  回家第二天大雪,小山故意找籍口外出,看雪地裏腳印。 
  孩子們趁假期最後一日打雪仗,十分挑引,路過的車子,行人,無一僥免,小山背脊吃了好幾個雪球。 
  下午,母親找她喝茶。“你又往餘家?走動那麽勤。” 
  “媽媽。鬆開做父親了。” 
  “鬆開是老大?”她仍沒記牢他們名字,“他不姓餘,他的孩子也不姓餘。”她依然計較。 
  “那幼嬰十分可愛,我不願放下。” 
  “嗬,阿餘竟成為祖父輩了,可怕,他倒是完成了繁殖大業。” 
  “你妒忌他,故此語調尖刻。” 
  “嘿,我才不希望即時升級做外婆。” 
  “有什麽好消息?” 
  “花瑪酒莊全部重建完畢,成績理想,我們設一個小型門市部,又免費歡迎市民參觀試酒,廠房機器更新,別墅也已蓋好。” 
  “你一定很高興。” 
  “我忽然成為成功事業女性。” 
  “媽,你做得很好。” 
  常允珊感慨,“是呀,手頭上有點錢,人們對我日漸尊重。” 
  小山勸說:“或許不是因為錢。” 
  常允珊按住小山的手,“相信我,什麽都是為著錢。” 
  成年人都喜歡那樣說。他們栽過筋鬥,每次救他們脫離災難,都是金錢,所以才會堅信金錢能量。 
  小山不忍與母親爭辯。 
  “你應該去看看,山火那麽大的傷疤,竟複原迅速,真正難得。” 
  “怕要到暑假了,我已約好花瑪家聚會。” 
  “小山,我記得你一向盼望兄弟姐妹大家庭,這樣也好,得償所願。” 
  鬆遠一有時間便來看她。 
  “明年也許有機會南調工作,雖然是好消息,但是怕朝夕相對,大家很快煩膩。” 
  小山心中喜悅,但不出聲。 
  “更怕你動輒召我陪茶陪飯,叫我廿四小時殷勤服務,淪為奴隸。” 
  小山看著他,“那你搬到北極圈的愛斯米爾島去吧。” 
  鬆遠說:“我不怕,你跟我一起去住冰屋。” 
  兩個年輕人哈哈笑起來。 
  是與金錢無關,因為公寓租金由父親支付,稍後晚餐餐費記在母親信用卡上。 
  沒想到第二天一早母親會來敲門。 
  鬆遠百忙中打個眼色,意思是坦白呢,還是躲起來。小山向衣櫥呶呶嘴,他連忙打開櫃門走進去。 
  母親給她買了羽絨大衣,放下就走。走廊邊放著鬆遠的靴子,她好似沒看見,小山連忙過去擋住。 
  常允珊丟下一句:“萬事自己當心。” 
  關上門,小山籲出一口氣,耳朵燒得透明。她對衣櫥說話:“出來吧。” 
  沒有回音,小山去拉開櫃門,不見鬆遠。正納罕,他忽然自角落跳出來,“我宣布正式自櫃裏走出來。”小山卻沒有笑,她仍然麵紅耳赤。 
  鬆遠坐下輕聲說:“坦白有坦白的好處。” 
  “我還沒有準備好。” 
  “你媽媽卻有心理準備。” 
  “她已知道此事?”小山臉色大變。 
  “她那麽精明,總看得出蛛絲馬跡,可是你堅持保守秘密。” 
  “我一向不喜歡傾訴心事。” 
  複活節,他們結伴往中美洲,餘鬆遠不忘參觀塔基拉酒廠。這種土酒用仙人掌釀製,一望無際的仙人掌田別有風味。 
  小山說:“在中國,有米酒及高粱酒,我始終最喜歡香檳。” 
  誰不知道呢,鬆遠笑了,但小山無論說什麽做什麽,在他眼中,都是最可愛最動人。 
  五月,鬆培的成績單出來,隻得丙級,抱怨不已,小山堅持不允透露她的分數,以免鬆培不愉快。 
  小山不止甲級,她的平均分數是九十七點五。沉宏子與常允珊為此成績高興得不得了。 
  收過成績表,一年告終。 
  暑假一開始,大家不約而同往花瑪酒莊出發。 
  鬆開一家四口最先到,接著是小山與鬆遠,鬆培有一場球賽,遲半個月。 
  意想不到的是常允珊與郭思麗也來了。 
  大家站在庭院前喝檸檬茶,一牆鮮紅棘杜鵑開出來,風景竟像南歐,處處是青蔥的葡萄田,空氣中滿是花香果子香。 
  小山說:“真美。” 
  鬆遠答:“像煞一幅水彩畫。” 
  兩個老人健康良好,最叫人安慰。 
  小山回到屋裏,看見花瑪公在沙發上盹著,他把小孫女放在肚腩上,那幼嬰伏在太外公身上,也睡得香甜,肚腩一起一伏,那平和節奏像催眠一樣。 
  小山打心裏笑出來,連忙去找照相機。 
  外邊涼亭下金捧著青瓜三文治招待兩位太太。 
  “金,你也坐下來喝杯茶。” 
  “那我不客氣了。” 
  三位中年女士的話題不覺落在兩個年輕人身上。 
  “他倆要到幾時才公布關係呢?” 
  金說:“給他們一點空間。” 
  “曾是兄妹,也許有點尷尬。” 
  常允珊說:“其實,大家一早就知道。” 
  金說:“我知道得最早,去年他倆見麵不久,花瑪公就說:是小山的溫柔感動改變了老二。” 
  常允珊吃驚,“老人好不精靈。” 
  “是呀,兩個年輕人瞞得了誰呢。”金咕咕笑。 
  鬆開與哀綠綺思也走過來加入聊天。 
  “你見過老二替小山畫的素描沒有,誰都不會懷疑他對她的感情。” 
  “兩個寂寞的孩子……” 
  郭思麗笑說:“現在好了。” 
  小山與鬆遠一直跑下葡萄園。 
  她采了幾顆葡萄放進鬆遠嘴裏。 
  “嗯,甜。” 
  小山說:“他們都聚在涼亭下,在談什麽?會是說我們嗎。” 
  鬆遠伸手一指,“看那邊。” 
  山坡上仍然焦痕處處,但已有新樹苗長出。 
  “不怕,”小山說:“再過幾年,大自然的傷疤自然縫合,再也沒有痕跡。”
  他倆手拉手,走過阡陌。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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