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蓉島之春

(2008-09-09 10:36:28) 下一個
  小小蓉島的春天濕濡濡,空氣裏象可以擰出水來,牆壁上有霧氣,身上的汗不易幹。
  十三歲的許家真剛升上初中一,在燈光下做功課。
  嗬做不完的功課,先寫英文作業還是作代數,家真不象大哥二哥,他是平凡的標準乙級學生,老師家長都不大注意他,偶然有伯母或阿姨會說:“嗬三個孩子最好看是家真”,就那麽多。
  眼皮愈來愈沉,筆益發鈍,終於家真額角碰到書桌,“咚”的一聲。
  慢著,還有其他聲音。
  許家住在一間平房裏,前後花園,種著美人蕉,夾竹桃,大紅花以及家真最喜歡的雪白芬芳的梔子與薑蘭,這一夜,花香特別馥鬱,深綠油滑的芭蕉葉直伸進窗戶來。
  家真站到窗前。
  “誰?”
  有人用英語叫他:“許家真,出來玩。”
  一聽就知道混血兒同學鍾斯的聲音。
  “去什麽地方?”
  鍾斯精靈的麵孔自葉叢探出來,“跟我走,不吃虧。”
  “到底去哪裏?”
  鍾斯伸長嘴在家真耳邊輕輕說:“看洗澡。”
  家真一聽,立刻漲紅麵孔,後退一步。
  鍾斯詫異問:“你不敢去?”
  家真嚅嚅,“我功課還沒做完。”
  “你不敢去。”
  家真不出聲。
  “自窗口跳出來,二十分鍾即返。”
  也許是壞淘伴引誘,可能功課實在叫十三歲的他厭悶,家真放下代數,翻過窗口,跟鍾斯奔出花園。
  僻靜的住宅區一路有蟋蟀鳴叫,鍾斯伸手趕走身邊的飛蛾及螢火蟲。
  “哪裏?”
  “跟著來。”
  他們沿小路走到河邊一列木屋旁。
  “這裏?”
  那是鄉下出來臨時建築工人的宿舍,母親警告過,最好不要走近,因為聽說工人吃狗肉,凶悍,喜罵人,還有,他們是當地土人,說話也聽不懂。
  鍾斯嘻嘻笑,爬上一棵大榕樹。
  到了這個地步,回頭已經太遲。
  許家真雙手抓住榕樹長須,往上爬去。
  他們兩人騎在椏枝上,居高臨下,剛好看到二樓以上小窗口裏風光。
  這一次偷窺,改變了家真的一生。
  隻聽得鍾斯低聲說:“看。”
  那是一個苗條的女體,背著他們,渾身皂液,不錯,她正在出浴,可是她並非赤裸,她身上罩一件白色棉紗袍子,濕了水,薄如蟬翼,緊緊黏貼在皮膚上。
  她漆黑長發盤頭頂,髻上別著蛋黃花還未取下,她正勺起一殼清水往肩上淋下。
  皂液衝去,身體更加晶瑩,背脊湖纖細曼妙,說不出的好看。
  家真知道她是一個少女。
  他也曾經翻閱過裸女雜誌,連大哥二哥在內,都說不好看,大哥說法是“沒有誠意”,二哥說:“年紀都不小了”,家真覺得猥瑣。
  可是這個不知名少女卻煞是好看。
  這時,鍾斯猙獰地笑,“怎麽樣,沒來錯吧。”
  家真不知如何回答。
  電光火石之間,樂極悲生,哢嚓一聲,鍾斯騎著的椏杈忽然折斷,他直往地上摔去。
  鍾斯一骨碌爬起,可見沒有受傷,他往樹上叫:“快跑。”他已竄逃。
  家真剛想跳下逃命,可是少女偏偏在這個時候轉過頭來看向窗外。
  嗬,家真無法不凝視那似梔子花一般的容貌。
  她頭發與臉上都是小水點,大眼,櫻嘴,她一眼看到窗外爬在樹上的男孩,但是她不見害怕,也不生氣,隻是意外,她蓋上毛巾,走近窗戶。
  這時,狗已經吠起,太遲了。
  家真聽見有人喝罵,小窗內燈光熄滅。
  有人扯著他的腿把他強拉下樹來,不由分說,拳打腳踢。
  家真本能用守護著頭。
  “什麽事,什麽事?”
  “這小子偷看怡保沐浴!”
  說的是中文,那少女叫怡保。
  “這麽小這麽壞。”
  “他還有同伴。”
  “認得那是誰否?”
  “是那個英國人同家中保姆私生的鍾斯,最最壞,不是來偷果子,就是偷看女人,是名小賊。”
  這時,有人伸出腿來,狠狠踢了家真一腳,正中太陽穴。
  家真金星亂冒,昏死過去。
  蘇醒時已在家裏。
  他躺在床上,書桌上正是沒做妥的代數。
  他渾身酸痛,雙眼腫得張不開來。
  身邊的醫生說:“醒了,沒事,通統是皮外傷,休息幾天沒事。”
  沒事?
  父親背著他站在窗前。
  醫生告辭。
  父親低聲喝:“坐起來。”
  他母親連忙說:“慢慢來。”
  父親直罵過去:“慈母多敗兒。”
  母親受了委屈,流下淚來,離開房間。
  家真知道事態嚴重,緩緩站起,低下頭,垂直雙手。
  這時大哥家華走進來。
  “爸,待我問他。”
  父親忽然伸出手來,震怒地重重掌摑家真。
  家真受擊整個人推後三步,痛入心扉,牙齒切到嘴唇割破流血,他強忍著眼淚。
  父親走出去,重重關上房門。
  家真掩住嘴,低頭不出聲。
  大哥忽然笑了,“偷看土女沐浴?家真,你好不墮落。”
  家真羞愧無語。
  “十三歲了,也該用用腦子,什麽事可以做,什麽不該做,人家叫了警察,找到你姓名地址,抬你回來,爸震驚之餘立刻聯絡律師……你為什麽做出這種事?你緣何叫媽媽傷心?”
  提到媽媽,家真落淚。
  “是由壞朋友帶你吧,窗外另有一人足印。”
  “不,”家真低頭,“是我自己缺乏判斷力。”
  “那個叫鍾斯的壞同學吧,這種人是魔鬼,一定得拉人進火坑才甘心。”
  家真咬緊牙關。
  比他大十歲的大哥痛心,“同你說過多次不要與他來往,你隻當耳旁風。”
  這時,二哥家英也進來,一時小寢室裏坐了三兄弟。
  家真當時無論如何沒想到,這是他們手足最後一次聚頭。
  當下家英仔細研究小弟麵孔,“嗯,青腫難分,明日怎麽上學?”
  “他還去上課?”大哥搖搖頭。
  這時,家裏老傭人來叫:“家華,太太找你。”
  老大應聲去了。
  老二看著家真,忽然問:“她是個美女嗎?”
  家真毫不猶豫點點頭,那少女的倩影已經刻蝕在他腦海裏,永誌不忘。
  他輕輕說:“她長得像湖水裏冒出來的仙子精靈,因此我看多了一眼,被毒打一身。”
  “值得嗎?”
  家真咧開紅腫流血的嘴笑了。
  “你一向最乖,沒想到也開始生事。”
  老大回來聽見,加上一句:“他那著名青少年荷爾蒙開始作動,今非昔比。”
  老二問:“叫你幹什麽?”
  大哥答:“你去了便知道。”
  “你看,小弟闖禍,連同我們聽教訓。”
  輪到大哥問家真:“算是出水芙蓉嗎?”
  家真答:“美得像圖畫裏的人。”
  “嗬,畫中人。”
  “她名叫怡保。”
  “怡保是一個城市名字,也許,她在該處出生。”
  “我不是故意的,我根本不知道她用水殼勺桶裏清水衝身……”
  “嗯,臨時工人宿舍設備簡陋,沒有浴室裝置。”
  家真一呆,他倒是沒想到這點。
  家華似乎知得較多,“這是一班流動工人,貧窮,耐勞,苦幹,工頭付出極低工資,換取他們勞工,轉售資方,從中剝削,有欠公平。”
  家真怔怔地問:“她是工人?”
  “一定是工人女。”
  “為什麽叫她土女?”
  “因為她是土生,她不是華僑。”
  家真說:“但是我聽見他們講中文。”
  “也許這一班人當中有華人,與當地土著同化,生兒育女。”
  “他們可象吉卜賽?”
  “一單工程完畢,便搬到另一處覓食,似遊牧民族較多,他們脾性耿直,勤奮工作,但孩子們比較吃苦,居無定所,而且不能上學。”
  大哥語氣中有許多同情。
  家真說:“社會好象歧視他們,不應該呢,大家都是人。”
  大哥笑了,“你也這樣想?太好了,我正幫他們爭取權利。”
  “你?爭取?怎樣做?”
  “將來告訴你。”
  “大哥,我不小了。”
  家華笑,“待你偷窺女子沐浴而不被捉到之際,你才不算小。”
  家真哭笑不得。
  這時,家英回來,大哥二哥交換一個眼色,異口同聲,宣布消息:“家真,爸媽要送你到英國寄宿。”
  家真大叫起來:“什麽?”
  是真的。
  他闖了禍,不是大事,確是極之猥瑣,見不得光的事。
  在保守及受人尊重的許家,這件事簡直是有辱家聲,非把滋事分子送出去不可。
  大哥笑說:“遲些早些,你總得到外國讀書,我已去了四年,家英陪你一起走,咦,家裏隻剩我一名。”
  老二說:“媽說你結了婚家裏會熱鬧。”
  “結婚?”他笑。
  大哥高高在上,家真最崇拜家華。
  家華長得高,他浴室有一麵鏡子,也掛得高,隻有他一個人照得到。
  家真不想離家寄宿,他用毛巾蓋住頭,坐床上生悶氣。
  老二說:“家真塊頭不小,不知怎地,異常幼稚。”
  大哥解釋:“因為他舉止還似孩童,你看他,遮住自己,看不見人,便以為人也看不見他,三歲幼兒才如此逃避,鴕鳥政策。”
  家真放下毛巾。
  大哥丟下話:“大人會勇敢麵對。”
  他們出去了,順手替家真熄燈。
  家真心想:要把他送出去讀書,可是先通知家裏每一個人,然後才知會他,他有什麽人權?
  這一切,都是為著他在不適當的時候,去了一個不適當的地方,做了一件不適當的事。
  家真再用毛巾蒙起臉。
  半晌,有人叫他:“家真。”
  是媽媽的聲音。
  “媽媽,對不起。”
  “不管你事,全是壞朋友教唆,去寄宿你可免卻這等壞影響。”
  母子握緊手。
  媽媽看上去永遠年輕秀美懦弱,完全不像三子之母,尤其不像二十三歲長子家華的母親。
  她時常戲言:“家華是我丈夫前妻所生。”
  當下她問家真:“大哥與你談什麽?”
  家真答:“叫我好好做人。”
  母親遲疑一下又問:“可有說到什麽運動?”
  “他一向是籃球好手。”
  “不,不是體育運動,”母親改用英語:“是工運那種運動。”
  家真全不明白。
  母親微笑說:“家真,你們都是我的瑰寶。”
  家真終於睡了。
  第二天一早醫生又來看他,見他眼睛腫得張不開,既笑又驚,立即檢驗,幸好無事。
  父親斥責:“去到英國若再鬧事,把你充軍到火地島。”
  家真知道火地島在南美洲最南端之尖,近南極洲,真去到那裏,倒也有趣。
  隻聽見母親說:“不如租層公寓,讓家英家真同住,比較舒適。”
  父親厲聲反問:“要不要帶老媽子丫鬟書僮同去?不行,肯定住宿舍,免得他們胡鬧。”
  母親不再出聲。
  家真也動氣,充軍就充軍,宿舍就宿舍,怕?怕就不是好漢。
  下午家真坐房裏看書,花香更濃,一條綠藤趁人不覺,卷入窗內。
  他渴睡。
  家真不舍得離開明媚南國到濃霧陰雨的北國去。
  這時,他的損友又出現在窗外。
  “家真。”
  可不就是鍾斯先生。
  他鬼鬼祟祟在窗口探頭。
  家真沒好氣。
  “對不起家真。”
  “你知道就好。”
  “聽說你將往英倫寄宿?”
  “多謝你呀。”消息傳得很快。
  “你父叫律師陪著到我家來,與我爸談過片刻,他很客氣,講明來龍去脈,說是要提早送你去英國。”
  家真不出聲。
  “我爸當著他的麵前責備我,他氣也下了。”
  家真仍然不語。
  “我爸說他雖是華人,卻是赫昔遜建造名下總工程師,多個朋友,總好過多個敵人。”
  家真心想:英人看不起華人,華人又看低土著,這世界充滿階級歧視,實際上割開皮膚,流出來全是紅色濃稠血液。
  鍾斯說:“講到底,蓉島是英屬殖民地。”
  他算是半個英人,與有榮焉。
  鍾斯爬進房來躺在小床上,“可是,我從來沒去過英國。”
  他很少提到身世,今日像是有所感懷。
  “聽我媽說,鍾斯氏在英國頗有名望,倫敦南部有個地方叫素裏,鍾斯是地主,擁有大片莊園。”
  家真惻然,不出聲。
  他知道鍾斯永遠去不到那裏,老鍾斯在英國另有妻兒,退休後一走,他們母子不知怎樣生活。
  終於鍾斯笑起來,“家真,你永遠是我好友,我們後會有期。”
  陽光下他混血眼睛與皮膚呈褐黃色,像是汗衫穿久了又洗不清的漬子,可是眉目精靈,討人喜歡。
  “再見鍾斯。”
  這闖禍胚順手摘下一朵大紅花,別在耳後,竄離花園無蹤。
  家華推門進來,縮縮鼻子,“咦,你抽煙了?”
  家真連忙答:“不,不是我。”
  一定是鍾斯帶來的氣味。
  “又是你那個淘氣朋友吧。”
  “他不是壞人。”
  家華微笑,“他也不是好孩子。”
  家真反問:“什麽叫好孩子?我是否好孩子?”
  “品學兼優,即是好孩子。”
  “那你與家英都是好孩子。”
  “偶爾犯錯,也不見得無可救藥。”
  家真笑了,“謝謝你,大哥。”
  “來,跟我走。”
  “去何處?”
  大哥開著一輛吉普車往小路駛去,家真認得這條路,他燒紅耳朵,羞愧無言。
  這條路通往工人宿舍,即是他前幾日被人抓住毒打的地方。
  大哥帶他來做什麽?
  他驚惶,頭抬不起來,汗如出漿。
  忽然聽見大哥說:“到了。”
  家真偷偷一看,怔住,是,正是這個地方,那株老榕樹還在,長須如昔,可是,簡陋的一列木屋已經拆清夷平,變成大堆爛木。
  家真張大嘴動彈不得。
  那些人呢,都去了什麽地方?
  家華示意他下車。
  家真舉頭四望,他手臂擦傷之處還粘著膠布,那些工人卻已經消失。
  伊人又去了何處?
  這時,大哥的朋友走過來說話。
  “工人抗議無效,違章建築一夜拆清,他們已搬到附近鄉鎮去住,交通不便,往來要個多小時。”
  大哥無奈。“可有盡量為他們爭取?”
  對方答:“他們不聽我們聲音,隻是推說官地不許違章建築。”
  “這群建築已經存在年餘,為什麽遲不拆早不拆偏偏趕在風季拆清?”
  “有人投訴他們太過接近上等華人住宅區,引起不安。”
  “誰?”
  “不知道,肯定是一名高級華人。”
  大哥與朋友苦笑。
  家真心中牽動:太湊巧了,是否因為他在這裏捱打得緣故?
  這時有一輛大貨車駛出來,工人把廢料倒進車鬥。
  那輛大貨車身上漆著橙色英文大字:赫昔遜建造。
  家真不敢再聯想下去。
  大哥叫他:“過來這一遍。”
  家真跟著大哥走進樹林。
  家華伸手一指,“這一帶樹林與小溪已遭破壞。”
  樹林打敗已被砍伐,空地用來種蔬菜及馬鈴薯,溪水汙濃濁,垃圾漂浮。
  大哥的朋友說:“土著總覺得人類淩駕大自然至上,卻沒想到,失去大自然,人類根本無法生存。”
  這時,他們忽然聽見隆隆隆巨響,像是天邊響起巨雷。
  三人大吃一驚,抬頭望去。
  之間一輛巨型推土機一條龍似正朝叢林駛去,無堅不摧,一路上壓平樹木泥土。
  大哥朝前奔過去,司機停下機器,與他說話。
  不多久他氣餒地走回來,大力頓足。
  他朋友完全明白:“來了。”
  家華點點頭。
  家真問:“什麽怪獸來了?”
  “的確是怪獸,叫做殖民地資本家。”
  家真靜下來。
  司機再次開動推土機,家真又看見赫昔遜字樣。
  父親正是赫昔遜建造的總工程師。
  大哥帶他回家。
  那天許家遲遲沒有開出晚飯來。
  家真走到廚房找零食,看見母親寂寥地靠在後門看雨景。
  他叫她。
  母親一臉愁容轉過頭來。
  “媽,什麽事?”
  母親輕輕答:“孩子長大了,心腸不一樣。”
  家真內疚至深,“媽,對不起。”
  “噓。”
  這時,除出淅淅雨點打在芭蕉上,還聽見有人吵架聲,是父親與大哥。
  ————“是,森勿路將建商場,這是公司計劃,我聽差辦事,的確由我主理。”
  大哥說:“若把土著趕到絕路,他們必定跳牆,本來他們種蔬菜捕魚采樹膠摘蜂蜜,都是營生,此刻官商勾結,一步步把他們的土地收回,他們何以為生?”
  父親大力敲著桌子,“這是政府政策,我聽差辦事,是枚小卒,你又不是土著,管你什麽事?”
  “這種昧著良心的差事!”
  忽然傳來瓷器破碎聲音。
  “是我黑良心把你養得大學畢業回頭來教訓我。”
  母親淚盈於睫。
  家真緊緊握住母親的手。
  這時,家華衝出家門去。
  母親輕輕說:“這就是他在搞的運動之一。”
  那一晚,誰也吃不下飯。
  深夜,家真發覺大哥在房中收拾衣物。
  他驚問:“大哥,你幹什麽?”
  許家華轉頭笑說:“你看看印度。”
  印度,關印度什麽事?
  家華說下去,“印度遭剝削一個世紀,所有財富被搬得一幹二淨,金銀銅鐵錫鑽,統統去裝飾了大英帝國,待英人一走,一窮二白,到今日尚未翻身,為什麽要步印度後塵?”
  家真想一想,大哥可是考他曆史及經濟?
  他答:“也有點建設吧。”
  “什麽建設,學會打曲棍球?”
  家真說:“不不,馬球及曲棍球其實由印度傳入英國,正像茶與玫瑰由中國傳入。”
  家華笑了,“他們抽走所有資源,賺了大錢,賣掉你,你還幫他數錢,真正厲害。”
  家真著急,“不同你說印度,你打算去哪裏?”
  “我已到離家獨立的時候,家真,男兒誌在四方,我會回來看媽媽與你。”
  家真不舍得他,抱住他腿。
  “喂喂喂,你是最小,但也別太嬌縱。”
  家華背上大帆布袋,抓件外衣,就出門去。
  家真急得直喊:“媽媽知道嗎?”
  媽媽就站在門口,把一卷鈔票塞在大兒手中。
  家華遲疑。
  媽媽輕輕說:“革命,請吃飯,都得靠它。”
  家華笑著走了。
  “記得打電話回來——”
  他的吉普車已經駛走。
  家真頓足,“媽媽,你怎麽讓他走?”
  “留不住他。”
  “他是你兒子:罵他,打他,不放他走。”
  媽媽哭笑不得,“將來你有了子女就必知道。”
  “我不會走,我會永遠陪著媽媽。”
  媽媽笑出眼淚來,“下星期你與家英就要到英國讀書,屆時,媽媽不能幫你寫《塊肉餘生》閱後報告,你要自己用功。”
  “媽媽,你可會寂寞?”
  “一定會,我在蓉島又沒有親戚。”
  “爸是蓉島人嗎?”
  “不,他也是華僑,我們在上海認識,畢業後他向我求婚,蓉島赫昔遜公司願意聘請他,他帶著我南下,你外婆很不高興,同我說:‘月顏,有人問你去何處,記得說香港貨新加坡,蓉島是落後小地方,沒麵子’。”
  家真還是第一次聽到這個故事,不禁笑出來。
  “沒想到一過二十多年。”母親感慨。
  “爸在赫昔遜做足四分一世紀。”
  “老板重用他,這些年來築路建橋,大型基建都屬赫昔遜,這間公司一手改變蓉島麵貌。”
  “我記得從前有土人敲門來兜售椰子木瓜白蘭花木雕這些,最近都沒有了。”
  “本來這條路過去一點就是村莊,他們過節時唱詠,站園子裏都聽得見。”
  家真記得那些歌,音節簡單,但是語氣纏綿,家真非常喜歡。
  但是父親皺著眉頭否定:“家真,勿哼土人歌,也不要喝巴辣汁椰汁,冰箱裏有可樂。”
  因為少於土著兒童接觸,家真也不懂土語,開口隻與他們說英文。
  “時間過得真快。”
  “有後悔離開父母嗎?”
  “臨走那夜,你外公厲聲對你爸說:‘許惠願,你要一輩子愛護珍惜王月顏’,他做得很好,我對這個丈夫還算滿意。”
  家真又笑。
  母親歎口氣,“可是,他的兒子都不羈。”
  “也是遺傳吧,”家真說:“爸年輕時從上海走到遙遠的蓉島,也需要十二分勇氣。”
  “也許。”
  王月顏把最小的兒子擁抱得緊緊。
  行李都準備好了。
  這時,家真才知道家英要讀的科目是罪犯學。
  “什麽,罪犯學?”
  “畢業返來,我就是一名警官。”
  家真又開始崇拜二哥,警官,多神氣。
  “我呢,我將來又讀什麽?”
  “你,讀純美術吧,要不英國文學,在大學謀一教席,優哉遊哉。”
  也好,隻要可以陪伴父母。
  媽媽又歎氣,“家華選讀政治科學及新聞,不知是否錯誤。”
  家英卻顧左右言他:“家真,我送你一件禮物,你會感激我。”
  二哥把他帶到海邊一間木屋。
  門一開,一位老太太輕輕出來,她穿一套舊香雲紗衫褲,梳髻,看到許氏兄弟,滿臉笑容,每條皺紋都歡喜相。
  她知道他是誰,“家真,我教你詠春拳。”
  家英在一邊笑,“一技傍身,不怕吃虧。”
  家真雖不知道學拳因由,可是每一個男孩對中國功夫都有興趣,他毫不猶豫專心學習。
  每天下午兩個小時,由家英接送。
  他學紮馬,踢腿,撩手,開頭辛苦,漸漸樂趣無窮。
  老太太精神閃爍,和藹可親,言無不盡,用心教授。
  一日,練完拳回家,母親叫他試一套西裝。
  家真問:“去喝喜酒?”
  “赫昔遜公司請客。”
  “我們也去?”
  “是,家英與你都有份。”
  “大哥可有電話回來?”
  “有,他在大馬怡保。”
  怡保。
  忽然聽到這兩個字,家真耳朵又燒得透明。
  他淋浴更衣。
  穿上深色西服的家英異常俊朗,父親說:“來,我們三個許先生一起拍張照。”
  家真想念大哥,應當有四個許先生才是呀。
  母親裝扮好下樓來,家英迎上去喝聲采,“媽媽真漂亮。”
  淡綠色喬其紗旗袍及披肩,白色鏤空半跟鞋,她身型依然苗條,神情怯怯,還如年輕女子。
  一家乘車出門。
  赫昔遜家衣香鬢影,外國太太小姐穿者暴露的晚禮服,綾羅綢緞,配晶光閃閃首飾,叫家真大開眼界。
  赫昔遜夫婦在玄關迎賓,一見許氏伉儷便說:“月顏真是優雅美女。”
  又對家真說:“你是老幺吧,好一個英俊小生。”
  真看不出會像大哥說的那樣壞。
  白發白須的赫昔遜說:“許,我已替家真找到一戶好人家做監護人。”
  許惠願笑說,“謝謝你,赫先生。”
  家真有點不自然,做了二十多年總工程師,還叫老板先生,Yes sir,thank you sir,主仆關係明顯。
  話還沒說完,赫昔遜同家英說了幾句,忽然拍著家英肩膀笑起來,“好孩子,你回來替我打理警衛部。”
  許家英響亮地回答:“Yes sir。”
  赫昔遜眉開眼笑。
  他對許惠願另眼相看,與他們一家說了許多體己話。
  那晚許太太與三個許先生都跳了舞。
  她同小兒感慨說:“一有女朋友,就會忘記媽媽。”
  家真笑,“好像是每個母親的憂慮。”
  “因為這件令人傷心的事一定會發生。”
  家真把母親的手放在臉頰邊,“不會,我永遠陪伴媽媽。”
  許太太喝了點葡萄酒,心情頗佳,與兩個兒子輪流起舞,音樂曼妙,其中一首曲子,叫“天堂裏的陌生人”。
  穿著淡綠色喬其紗的王月顏堪稱風韻猶存。
  那晚盡興回家,她說,“家華也與我們一起就好了。”
  “家華去英國讀完書就開始反英。”
  “怕是在學校裏受了點氣吧。”
  “不是那麽簡單的事,他反對全世界殖民政府。”
  “你也真是,父子之間搞得那麽僵。”
  許惠願提高聲音:“我最恨新法育兒:待子女如祖宗,小心翼翼,誠惶誠恐,又謝又歉,放屁。”
  他妻子問:“赫昔遜提到香港?”
  “他問我怎麽看香港局勢。”
  “不是要調派你去該處吧。”
  “我已婉拒,香港有騷亂,英國人非常頭疼。”
  “可是也有觀察家說當地政府控製大局有餘,平靖之後,經濟勢必如火上烹油,有好幾十年繁華。”
  許氏抬頭想一想,“我已視蓉島為家,蕉風椰雨,一年四季,單衫一件,優哉遊哉,不作他想。”
  月顏點頭,“知足是你優點。”
  “我已娶得美惠賢妻,夫複何求。”
  月顏微笑。
  這是,家真躺在小床上,是,就要遠赴西方鍍金去了。
  以後,吃不到老保姆做的家常菜,功課也不能請大哥二哥代做,真不知會否適應。
  他看天花板,眼睛好似放映器,把腦海中那個叫怡保少女的倩影打到白色天花板上。
  少女細潔皮膚上的小水珠清晰可見,她鹿般大眼,似笑非笑神情,叫他深深歎息。
  家真轉了一個身,夜深,氣溫降低,他憩睡。
  過兩日他與家英出發往飛機場。
  家華一早來送行。
  “好好讀書,學會他們那一套,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家英笑,“好像有點狡猾。”
  “那正是他們一貫行事方法,無論如何,他們辦的教育,全球首屈一指。”
  他們母親過來問:“三兄弟嘀咕什麽?”
  她舉起相機,替他們合照。
  飛機在蓉島上空打轉,鬱蔥蔥雨林自雲層看下去十分壯觀。家真已經想家鼻酸。
  老二拍拍他肩膀,“振作些。”
  家真點點頭,吸口氣。
  “一共學了幾節詠春?”
  “十課。”
  “夠用了。”
  “用來做什麽?”
  “你馬上就會知道。”
  到達目的地,家真一看天空,立刻覺得不喜歡:冷陰霧,同七彩斑斕天真熱情的蓉島是個極端。
  要在這裏多久?十年?天呀。
  幸虧一切有二哥安排,家真懂事,再不高興,也不敢露出來。
  電話中他同母親說:“學校有極之壯觀的暖水泳池及足球場。”
  開了學第三天他就感激家英叫他學詠春。
  在操場,三個洋童朝他走來,先喊他支那人,然後,一個伸手拉他,另一個舉腳絆他,第三個,這個最壞,站一旁嘻嘻笑。
  眼看許家真會跌得頭破血流,可是他學過詠春拳,本能地以力借力,平衡身子,避過一腳,轉身向那洋童足踝踢去,手搭在另個人臂上,順手一拉,頓時兩人被家真打跌在地。
  不要說是他們,連家真本人都愕然。
  從此以後,他對詠春拳佩服得五體投地。
  當下,他看看那兩個頑童,一聲不響回到課室。
  從此以後,再也沒有人來挑釁這個支那童。
  家真的功課由標準乙級晉升為甲級。
  他的監護人是趙彥俊教授,看到這類優秀成績也不禁笑說:“好家夥,你絕對可以約會我的女兒。”
  可是那三位趙小姐都不是她喜歡的類型,她們也都已經有小男朋友。
  春去秋來,冬季時父母來探望過他。
  許先生大吃一驚,“家真,半年內你竟高了四吋。”
  可能是誇張了一點,但家真絕對急速長高兼增磅。
  “喜歡留學生涯嗎?”
  父母花了那麽多金錢心血,他能說不喜歡嗎。
  事實上他恨惡清晨到草地打英式足球,也討厭整隊男生脫光光淋浴,可是都說不出口。
  母親輕輕說:“報載查爾斯王子不喜寄宿生涯,同太後外婆訴苦抱怨,太後勸慰:‘你將來是一國之君,這些瑣事必需忍耐’。”
  家真笑而不語。
  稍後說:“過年我想返家吃炒年糕。”
  他父親說:“不,過年你與家英到加拿大學滑雪。”
  家英歡呼,家真叫苦。
  家真忽然問:“大哥好嗎?”
  母親略為沉默,片刻才說:“他在一間華文中學教書,並且參加一個叫全民會的組織。”
  家英擔心,“不是黑社會吧。”
  “不,不是那種為非作歹的組織,這個會,專為土著爭取權益,促政府賠償土地,增加福利。”
  家英擔憂,“這豈非與官府對著幹?”
  許先生轉過頭來,“你們在說什麽?”
  許太太立刻噤聲,換了題目:“要替他們買滑雪工具。”
  家英說:“我打算租用。”
  話題沒繼續下去。
  父母走後,家英才與小弟說:“大哥是天之驕子,政府無論哪個部門都歡迎他任職,步步高升,指日可待,他卻偏偏走相反道路。”
  家真說:“大哥有理想。”
  家英笑,“我的理想是買一部林寶基尼君達號跑車以及同環球小姐訂婚。”
  家真笑起來。
  “小弟你呢?”
  家真笑答:“回家陪媽媽。”
  “這是一個值得敬佩的抱負。”
  家真完全不知道他應該做些什麽,美術,科技,都不是他最喜歡項目,運動,鋒頭,也非他所好,老實說,他隻想回家。
  他隻想再看那蜜色皮膚的少女一眼。
  那一年,他們到加國魁省滑雪。
  幾個漂亮的法裔女生與家真講法語,他不懂應對,有點難為情,返英後開始學習法文。
  暑假,父母希望他去歐洲見識,家真忽然生氣,漲紅麵孔說:“我要回家!”
  家英幫小弟,同母親講:“他從來沒有那樣激動過。”
  家真終於回到許宅熟悉小小寢室。
  環境變遷。
  原本靜寂住宅區附近開出新路,設計許多回環路,劃出扇子型地盤,蓋了數十幢新式洋房,每隔一會便有名貴大房車颼一聲經過許宅大門,傭人抱怨家中灰塵增加。
  家英說:“可見都會中富戶激增,都是靠炒地產起家。”
  母親盛出綠豆米仁粥來,輕輕問:“你有女朋友沒有?千萬不要在結婚翌日才通知父母。”
  家英做作地吸一口氣,“誰會那樣做,誰支付婚禮費用?”
  “唉,當然是應付那些沒有能力的父母。”
  家真笑,“二哥有不少女友。”
  家英想一想,“尚無一人有資格可見家長。”
  “希望沒有臉上描花吃迷幻藥那群。”
  家英舉起雙手,“保證沒有。”
  “家真你呢?”
  家真嗅著案頭浸在碟子裏的白蘭花,心滿意足,什麽也不講。
  手臂上有蚊子咬過腫起瘢痕,但是,他天生是熱帶人,酷愛熱帶生活,毫不抱怨。
  母親似乎消瘦了,像有心事。
  “可是因為大哥?”
  “他沒事,他在香港。”
  言猶未盡,好像還有下文。
  母親接著說:“他的一個淘伴卻被捕入獄。”
  家英警惕,“誰?”
  “可別向父親提起這件事。”
  母親進書房取出一份簡報。
  英文報刊上隻得小小一段,以及一張照片。
  家真認得相中人麵孔。
  那正是大哥的朋友,一年前家真見過他,當時大哥也在身邊,家真覺得背脊一股涼意。
  “什麽理由?”
  “他逃避兵役。”
  家英問:“這不是真實原因吧。”
  “你爸擔心,設法把家華叫來,強逼他到香港去讀碩士課程,香港此刻平靖無事了。”
  “大哥願意去嗎?”
  “我求了他一夜。”許太太黯然。
  家英不悅,“家華憑什麽叫母親傷心,母親屬三兄弟,大家擁有,我不想看到母親憔悴。”
  許太太歎口氣,握緊家英雙手。
  許先生下班回家,腋下夾著大疊圖則,“你們見到母親總有講不完的話,往往我一出現就立刻噤聲,何故?”
  家真賠笑,“爸可忙?”
  “赫昔遜要建新飛機場了。”他喜氣洋洋宣布。
  家英訝異,“如此大機建毋需投標?”
  許先生哈哈笑,“可不就是中標。”
  家英很高興,“爸,幾時動工?”
  “明年五月動土,預計三年完成,屆時蓉島會成為東南亞首屈一指的運輸站。”
  “爸,祝你馬到成功。”家英真會說話。
  許惠願合不攏嘴,攤開圖則,“看這個,這是華美銀行東亞總部,樓高四十層,明年秋季興建。”
  “嘩,美奐美侖。”
  “像未來世界科技中心。”
  “市容將大步躍進。”
  家真悄悄推著腳踏車出去。
  那棵大榕樹風姿依舊,難得有人覺得樹在世上也有地位,建築商用紅磚把它的根部圍圈保護。
  家真走進輕輕觸摸樹須。
  一個穿白色短裙少女走近招呼:“你好,住第幾號?”
  “三號。”
  “嗬,是許先生家,你爸是工程師,”少女十分精靈,“你將來也做工程師嗎?”
  家真受到她的活潑感染,笑了起來,但是一聲不響,推走腳踏車。
  不,她也不是他喜歡的類型,所以,不必理會她姓名。
  家真去找他損友鍾斯。
  應門的是一個華人太太,覺得門外少年彬彬有禮,不介意多說兩句。
  “鍾斯家今年三月搬走,聽說回英國去了。”
  “有無新地址?”
  “我們不是他朋友。”
  “是否一整家走?”
  “這也不清楚。”
  家真道謝離去。
  恍然若失的他猜母親或許會知道端倪。
  “鍾斯無故搬走。”
  “他父親合約屆滿,無法續約,隻得打道回府,聽說到澳洲碰運氣。”
  “為何沒有新約?”
  “蓉島此刻漸進式實施本地化,像鍾斯這種外國人,地位中下,卻要派一個翻譯給他,多麻煩,必受淘汰。”
  家真仍覺蹊蹺。
  他不安,不是因為他的緣故吧。
  “鍾斯可有跟他父親走?”
  母親溫言勸說:“家真,人來人往,天明天滅,都是平常事,舊友走了,又有新友,何用年年不忘。”
  “是媽媽。”
  “好好享受這個暑假。”
  “媽媽,附近土著都搬到什麽地方去了?”
  “有容納他們的新市鎮。”
  家真還想再問,許先生放下報紙說:“家真,蓉島這個城市華洋雜處,井井有條,政府打理得很好,毋需你這名初中生擔心,你做好功課是正經。”
  家真噤聲。
  家英趁暑假到赫昔遜實習,家真陪母親進出如貼身膏藥,把許太太哄得笑逐顏開。
  每天清晨他陪母親遊泳跑步,然後商場購物,到社區中心做義工,下午喝茶看戲,與其他太太聚會。
  家真永不言悶,陪伴左右,填充母親寂寥。
  母親總把他手握緊。
  媽媽一雙玉手漸漸也露青筋,儒雅的她說話益發小心,最喜打理園子,或是看書,很容易緊張。
  “媽媽老了。”
  “人總會老的啦。”
  “真無奈。”
  “媽媽老了也好看。”
  母親微微笑,凝視小兒,“家真是上主給媽媽的寶貝。”
  父親在赫昔遜步步高升,此刻公司派了司機及大車接送他上下班。
  他帶家真到公司看他那對牢蔚藍海港的寬大辦公室。
  年輕女秘書招待他茶水,忽然豔羨地說:“你看令尊多能幹。”
  家真一怔,隨即緩緩答:“你自己能幹豈非更好。”
  秘書小姐有頓悟,“是,你說得對。”她笑了。
  連家中都大動土木。
  許先生把花槽掘走,擴建書房,十來株梔子花被摔到一角由垃圾車載走。
  家真看見,“嗄”一聲,心痛入骨,動彈不得。
  老傭人也站在一旁惋惜不已。
  家英勸說:“家真像媽媽,時時傷春悲秋,植物並無感情,況且,時代巨輪必需推薦。”
  於是,連一列夾竹桃也一並載走,因為報上刊登消息:這類植物含有巨毒。
  而芭蕉又大又難看,下雨時嘀嘀嗒嗒,擾人清夢,全部鏟清。
  許先生說:“土氣盡除,煥然一新。”
  他叫園丁改種粉紅色玫瑰花。
  整個市容也與許宅一樣,去舊立新,大廈一幢幢建起,盛行采用一種冷冰冰的綠色反光玻璃牆幕,據說由法籍建築師凱布寺愛始創,全世界跟風。
  蓉島風貌漸漸改變。
  家真想,下次再回來,不知會變得怎樣。
  暑假過去了,家英與家真返回英國。
  在飛機上,家英問:“有無與家華通電話?”
  “講過幾句。”
  “他聲音依然豪邁熱情。”
  “早知你我到香港探訪他,不過幾個小時航程。”
  “爸不允許,說叫他麵壁思過,不許縱容他。”
  “這裏有張照片。”
  家真一看,是大哥近照,他坐在一隻小艇上,雙手握槳,身邊坐著個麵孔秀美氣質清麗的少女,兩人都穿白襯衫卡其褲,十分配對。
  “這是什麽地方?情調甚佳。”
  “香港荔灣。”
  “好地名,有嫣紅色荔枝嗎?”
  “也許以前有,可是你看照片,遠處正在建行車天橋。”
  家真隻得問:“這是大哥女友?”
  “也許是,”家英說:“家華最英俊,穿白襯衫都那麽好看。”他怪羨慕。
  飛機一進過英法海峽天空便濃霧密布,家真苦笑,據說二次大戰就靠著永遠不散的霧陣包圍了大不列顛:納粹德軍飛行隊是真看不清地麵情況。
  讀書也似行軍。
  每日上學放學,做完功課已經精疲力盡,有時躺在床上看牢天花板,未熄燈脫衣褲就可以昏睡到天亮。
  同學笑他“許你每樣功課都交齊當然累死,做三份一已經足夠及格”,可是家真也會苦中作樂。
  他腦海中有一倩影。
  一日在宿舍樓梯看到有人穿巴的蠟染沙龍,他幾乎鼻酸,立刻追上去細看。
  卻是個男學生。
  是,男女均可穿沙龍。
  沙龍是指一塊布圍著腰身轉幾轉打個結的熱帶土著服飾。
  那男生問家真有什麽事。
  家真不語離去。
  在藏書三十萬冊的圖書館,同學們圍觀剛剛麵世的影印機。
  “真好,以後不必抄寫了。”
  “也不必用複寫紙。”
  第一代影印機還用藥水,濕漉漉有點模糊,但是大家已經心滿意足。
  “校長室還有一架傳真機,可要去看看?”
  “嗒嗒嗒打出最新新聞,十分有趣。”
  “將來會否每張書桌都有一架?”
  “十年內可以實現。”
  “十年,那麽久?”
  “十年後我都大學畢業在做事了。”
  “家真。”他們叫他。
  “什麽事?”
  “寒假到美國科羅拉多阿士本滑雪,你去不去?”
  “我---”
  “別掃興,快說去。”
  “去。”
  滑雪勝地也有書店,許家真在那裏打釘。
  兩天後他發覺有一個女孩子與他有同樣嗜好。
  她在看各式地圖。
  怕冷,穿厚大毛衣,連手背都遮住,稚氣可愛。
  書店可喝咖啡,他多買一杯,放在她桌上。
  她抬起頭來笑。
  她伸出手來,“我叫羅一新,香港人,在英國讀書,打算升美術係。”
  兩人坐下來聊天,書店靜寂,幾乎沒有生意,他們坐了很久。
  雙方像是有許多共同點,坐在爐火邊,談個不休。
  羅家代理名牌化妝品,是一門綺麗的生意,家真也略提及自己背景。
  羅一新聽說赫昔遜。
  她說:“許多人說蓉島真正統治者是赫昔遜建造。”
  家真笑,“是嗎,我也聽說香港真正掌權的是賽馬會。”
  大家都笑了。
  假期後兩人繼續談心。
  大家都知道家真有這麽一個小女朋友。
  家英向母親報告:“華裔,十六歲,家境很好,有點矜持,相貌娟秀,在美國人士,也真有點緣份。”
  一日,家真在學校操場打英式足球,雨後,渾身泥漿,喘氣成霧,忽然有校工叫他聽電話。
  他知道是有急事。
  電話接到校務處。
  是家英找他。
  “小弟,聽著,家裏有事,馬上收拾行李,我半小時後來接你往飛機場。”
  “什麽事?”家真一顆心像是要躍出喉嚨。
  “媽媽昏迷入院。”
  家真手中電話咚一聲掉下。
  他隻來得及通知羅一新一人,就與家英趕回家去。
  在飛機上家英給他看蓉島日報的一段新聞剪報。
  “警方突然起訴今年三月舉行及協助未經批準集會男子許家華,控方指案中將有十八名證人,有人認為事件是政治檢控。”
  家真背脊都涼了。
  “怎麽一回事,他不是去了香港嗎?”
  “上月他回家,數天後警方便將他拘捕,母親受到刺激,忽感不適,入院醫治,發覺心髒有事。”
  家真握緊拳頭,巴不得飛往慈母身邊。
  “大哥為什麽回家?”
  “聽說他的同伴召集他。”
  “那些人比父母家庭更重要?”
  “你親口問他好了。”
  家英氣忿不已。
  一抵埗許家司機便把他們送到山頂私家醫院。
  母親已經蘇醒,正由看護喂食。
  老傭人看到他們,如獲救星,立刻迎上來說:“先生到印尼開會,剛剛回來。”
  家真即時過去蹲到母親身邊,家英接過看護工作。
  他們母親微笑,“你倆氣色很好。”
  家真聞言鼻酸,他身上還穿著整套球衣,十萬火急趕回,一身臭汗。
  母親輕揉兒子頭發,“我做夢呢,還像少女,穿著蓬蓬紗裙預備出去無憂無慮跳舞,男朋友開了車子接我……”她沒有提到家華。
  醫生給她注射,她沉沉睡去。
  家英看到醫生有深色皮膚,姓鴨都拉,有點不自在。
  他在電話中找到馬律師,商量幾句,意外地與弟弟說:“原來鴨都拉是名醫。”這才放下心來。
  醫生把病人情況向他們解釋一下。
  一聽到“無大礙”,兩兄弟坐下喘息。
  家英握緊拳頭,“我永遠不會原諒家華,他完全不顧親人感受,肆意而為,自私到極點。”
  “他的出發點---”
  “無論他有多偉大崇高理想,一個人有什麽理由叫家人如此困擾。”
  家真不出聲。
  “我沒有這樣的大哥!”
  這時馬律師出現,“看到你倆真好,我帶你們去看家華,你爸也在那裏。”
  家英抹去臉上的汗,“我不去,我留下陪母親。”
  馬律師問:“你呢家真?”
  家真跟在馬律師身後。
  到了拘留所,馬律師帶著家真走進探訪室。
  家華滿麵胡髭渣,穿著灰色製服,看到律師,站起來籲出一口氣。
  家真走近,雙腿顫抖,拘留所凝重氣氛叫他害怕。
  家華把手放在小弟肩膀上,一言不發。
  家真發覺他眼睛,臉頰,手臂全是瘀青。
  他捱過毒打。
  這時,許惠願來了。
  他一見大兒,一言不發,伸手就打,家華臉上重重著了一記耳光,退後兩步,鼻子立刻噴出血來。
  許惠願還要再打,律師及製服人員立刻製止。
  家真不顧一切撲上去抱著大哥,用身軀保護家華。
  這時他雖然沒有家華高,但是也擋住他大半。
  家真推上捱了父親幾下踢,痛入心扉。
  許惠願被按在椅子上,他咬牙切齒說:“我情願生一個吸毒子!”
  他氣喘喘走出拘留所。
  馬律師歎口氣,“家華,你父已替你辦妥保釋,這次他使盡了人情,用盡了關係,你才免受牢獄之災,以下是我忠告:你有話要說,不妨到英國海德公園。”
  家真仍然緊緊抱著大哥。
  他靜靜落下淚來。
  馬律師說:“這次,你去澳洲悉尼,單程飛機票,好好韜光養晦。”
  從頭到尾,許家華沒吭半句聲。
  馬律師叫家真:“你爸等你呢。”
  回到家,一進大門,隻覺全屋新裝飾,他推開房門,鬆口氣,幸虧小小寢室如舊。
  他累極倒床上。
  夢中看見有人走近,輕輕問:“痛嗎?”
  那聲音像天使一樣溫柔動聽。
  他看到那蜜色皮膚的少女凝視他,褐色大眼充滿關懷憐憫,嘴角含笑,“痛嗎?”
  家真點點頭。
  這時,他醒了。
  家英推門進來,“家真,有朋友找你。”
  “找我?誰?”
  “羅一新自倫敦趕來看你。”
  “嗄。”
  “家真,對一個少女來說,這是很勇敢的示意行為,請珍惜她的心意。”
  “我明白。”
  家真匆匆走進會客室,一新滿麵笑容,“家真,我來支持你。”
  家真忍不住,與一新緊緊擁抱。
  “你的功課呢?”
  “純美術,沒有習作。”
  家真不由得感激。
  家英仿佛已經取代大哥位置,他笑著進來說:“我已邀請一新在我們家小住作客,家真,你帶一新參觀蓉島。”
  家真點頭。
  翌晨,探訪過母親,他倆由司機載著環遊蓉島。
  遊遍了所有名勝點,家真忽然問司機:“是否有一所新市鎮?”
  司機點頭。
  “可以載我們去看看嗎?”
  “那不是觀光區。”
  “請把我們送到那裏。”
  司機無奈,隻得開車駛去。
  新市鎮離市中心三十分鍾車程,家真隻怕是簡陋木屋,但是卻看到十幾幢灰色鋼筋水泥高樓,密密麻麻窗戶,一幢可住千百戶人家。
  人來人往,異常擠逼,老人小孩擠在走廊中玩耍聊天,甚至捧著飯碗兼洗衣服,亂且髒,他們已完全失去本身文化及原有生活方式。
  一新不願意深入探險,拉一拉家真,“走吧。”
  她的愛是狹窄的。
  對比之下,家華一直為土著爭取,那種愛,廣博偉大,可是無人欣賞。
  --把土著趕在一堆,免他們鬧事。
  他們有礙市容,故此遠遠放逐。
  家真想到大哥說過:“這原是他們的土地,他們的河流,他們的森林。”
  現在,他們隻餘一格水泥狹窄居所。
  那蜜色少女也住在其中一格嗎?
  一個十一二歲女孩抱著嬰兒走出來,凝視生麵人。
  她也有相似褐色大眼,瞳孔似映出遺傳的河光山色大紅花,但這一切漸漸隱去淡出,原始的天真自由均被灰色水泥森利占據。
  一新又輕輕說:“走吧。”
  家真不得不離去。
  經過一片空地,有群少年踢球,一隻足球飛出來,不知有意還是無意,險些打中一新。
  大塊頭司機怒目相視,其中一個少年陪笑走過來討球。
  家真息事寧人,把球跑過去,少年接住。
  忽然他叫出來:“許家真,是你嗎?”
  家真停神一看,“鍾斯,”他大聲喊:“好家夥,是你,鍾斯。”
  可不是就是混血兒鍾斯,頭發惶惶,眼珠黃黃,皮膚曬黑許多,可是還是有點髒相。
  司機立刻說:“我先陪羅小姐返回車子,家真,你馬上回來。”
  司機當新區如瘟疫地。
  家真握住鍾斯的手,“老友,別來無恙?”
  鍾斯黯然無言。
  “喂,好漢不論出身。”
  鍾斯強笑,“是,還有大丈夫能屈能伸,華人最擅這些空話。”
  家真問:“現在你住這裏?”
  司機待羅小姐上了車,關好車門,站車旁監視。
  “是,我父一去無蹤,偶爾郵寄家用回來,我隻得與母係親戚廝混,一輩子去不了英國,我此刻在本地學校讀書,交了一大堆新朋友。”
  汽車響號。
  “叫你呢。”
  鍾斯轉頭,回到他的球場,他的世界。
  家真還想叫他,但覺於事無補,隻得靜靜上車。
  一新鬆口氣。
  司機迅速把車駛走。
  傍晚,家真問二哥:“怎樣尋人?”
  家英詫異,“你要找誰?”
  “譬喻,我想找一個失散的友人。”
  “登報,委托私家偵探,報警。”
  “蓉島此刻也百餘萬人口,茫茫人海,不易尋獲。”
  “家真想找誰?”
  羅一新看著他,覺得小男友像放在她麵前深奧的一本書,封麵還未曾打開,扉頁說不定已經是個秘密。
  家英拍小弟肩膀,“明日接媽媽出院,後日回去讀書。”
  家真不語。
  “我們算是幸運,你看本地隻得一間英語大學,打破頭才進得去,學生通通讀得千度近視,佝僂背脊,死背書到深夜,除卻應付考試,一無所知。”
  一新笑笑,“香港也是。”
  這時家真想起來說:“大哥講過,香港有一個好處:吃得起批評,人沒罵他,他自己先罵起來,言論自由。”
  家英不想提到家華,走進書房。
  一新趁沒人,探過頭去,輕輕問:“你要尋找誰人?”
  家真鼻端聞到一股香氛。
  一新微笑,揚起手腕,“這是我家代理的波斯大馬士革玫瑰油,真好聞可是?”一新的世界溫馨旖旎。
  母親出院時用一方絲巾遮住麵孔擋風,她瘦削如影子。
  兩兄弟擔心她健康。
  家英說:“媽,再過一年多我就回來。”
  “照顧弟弟。”
  盡管許家也有不如意的事,他們卻不會為來回飛機票費用擔心。
  回程中家真把母親十年前小照給一新看。
  “那時媽媽多豐碩。”
  “這手抱小胖子是誰,哇哈,是許家真吧。”
  家真靦腆。
  “許伯母真幸福,你們兩兄弟那樣愛惜她。”
  “是她首先無微不至,全力以赴愛護我們,媽媽對我們從不藏私,絕對容忍。”
  一新看著他,“假如有一日,要你在媽媽與妻子之間選一個,你怎樣做?”
  家真笑,“我沒有妻子。”
  “將來呢?”
  “我妻子必需明白。”
  “倘若她不了解呢?”
  “我不會與她結婚。”
  “或者已經結婚呢。”
  “我隻得一個母親,我一定要侍奉母親。”
  “嘩,好孩子。”
  “謝謝你。”家真無奈接受揶揄。
  因為大哥叫媽媽傷心,家英家真想盡辦法補償。
  接著一年,家華音訊全無。
  家真發育得很好,與二哥一般高大,寬肩膀,濃眉大眼,不常笑。更不大說話,可是臉上一股憨厚特別討人喜歡。
  華裔女同學喜歡借故兜搭,可是羅一新時時驕傲地回答:“我先看到他。”
  這是真的。
  與別的年輕人不同,家真喜穿西服,即使穿牛仔褲,他也加一件外套,品學兼優的他是羅家心目中未來好女婿。
  羅氏對家真說:“隨時歡迎你來香港,觀光,小住,發展,我們願意做東。”
  一新笑得合不攏嘴。
  她覺得女子結婚最佳年齡是十九到二十一歲,遲了就來不及了。
  那時,一般人想法如此:女生的大學文憑,是名貴嫁妝,並非到社會搏殺的盔甲。
  整個社會都那樣想,也就沒有什麽不對。
  小小羅一新一早就有結婚念頭。
  可是,她還得等許家真到二十一歲,那真是段漫長的日子。
  自足球場走到實驗室,從演講廳到宿舍房間,家真知道這是他的流金歲月,但是,為什麽還這樣苦悶呢,他學會喝基尼斯班品脫,也學會同藍眼金發女說:“今晚不,我有點累。”
  家英畢業回家,他雀躍,“好好照顧媽媽。”
  家英笑,“你照顧自己。”
  家英到赫昔遜任保安主任一職,與父親做了同事。
  家真有空回去探訪二哥,隻見他英姿勃勃,有股煞氣,他揚起外套衣襟,給小弟看他配戴在腋下的手槍。
  小小精致皮製槍套用帶子係緊肩膀,一伸手便可拔出槍械,家真看得目瞪口呆。
  “為什麽配用武器?”
  “地方有點騷亂。”
  “何故?”
  家英沉默。
  “有什麽事?”
  許惠願答:“蓉島醞釀獨立運動,英國人行事小心,不怕一萬,隻怕萬一。”
  “家英你是赫昔遜私人保鏢?”
  “家英一組人保衛整座赫昔遜大廈,最近大廈裝置精密監察係統,都是家英傑作。”
  “爸太過獎。”
  “用來對付誰,土著,華裔?”
  許先生忽然說:“媽媽叫你呢。”
  家真到園子看母親,蹲在她身邊。
  “決定讀哪一科?”
  “媽媽可有主意?”
  “到名校做牛後也有劃算。”
  “媽媽真可愛,那就到劍橋挑一項像中東曆史之類的冷門學係來讀吧。”
  母親展齒而笑。
  家真把頭埋在母親手中。
  “學校有什麽趣事?”
  “有,聽這則:華人同學會到大使館借資料,大使親自招呼我們,有幾個同學忽然熱血沸騰,表示要回國服務,原以為大使會得感動,誰知大使笑笑說:‘同學們在海外做好工作,等於為祖國服務’,嘿,才不要我們這幫少爺兵呢。”
  母子笑得彎腰。
  “家真見到你真好。”
  “大哥有消息嗎?”
  母親搖頭。
  “大哥不是在悉尼嗎?”
  母親黯然。
  “大哥---”
  家英出來,“家真,做了你最喜歡的糖藕,還不進來?”
  家真輕輕說:“我都快上大學,還什麽都不對我說。”
  除出他,無人再提起許家華,家裏像從來沒有這個人似。
  不久前裝修時,把他的房間改成客房,把他留下的衣物,書本,獎杯,記念旗…當垃圾般丟出去。
  家真見家人的時間已經不多,即使提到大哥二字,立即有人來阻止扯開,叫他不得要領。
  家真嚐試到圖書館,報館尋找資料,一無所獲,蓉島並無資料庫設施,市民該知消息,由政府新聞處發布,交由當地報章刊登,如不,則消息知來無益。
  漸漸家真把大哥放在心底,他生活中有了一新,不愁寂寞。
  羅家極之厚待他,但凡一新有的,家真也有,衣食住行都盡量體貼照顧,無微不至,羅太太是個略胖,愛打牌,整日笑嘻嘻的中年太太,常常選用名貴漂亮但完全不適合她的衣飾,卻一點也不討厭。
  羅太太與家真母親是兩個極端。
  家真猜想一新到了中年,也會像她母親那樣,成為家中的歡喜團。
  那多好,家真不願在公司辛苦一日回到家裏還得應付愁眉苦臉。
  這是他父親不大回家的原因吧:出差,開會,加班,在家時間越來越少。
  那次回到學校,家真立刻告一日假跑到澳洲大使館。
  接待他的是一名年輕女職員,看到英俊高大彬彬有禮,一口標準女皇英語的華裔青年不禁意外。
  家真把他的證件拿出來。
  那位女士看過了,“你是蓉島公民,最近蓉島有許多人移民澳洲,你可知道?”
  “我略有所聞。”
  “我可以為你做什麽?”
  “我想尋人,這是我大哥許家華,他在悉尼大學讀書,近日失卻聯絡。”
  “你為什麽不去函悉尼大學?”
  “我曾去信大學,他們遲遲未有答複。”
  “你們可有通知警方?”
  “他是成年人,警方不會在意。”
  那位女士說:“我們並不處理外國居民事宜。”
  家真低頭不語。
  “也許,把那人的文件副本留下,有時間的話,我替你處理。”
  人家已經很客氣,家真隻得站起告辭。
  那位女士卻還有話要說:“你打算留下升讀大學?”
  許家真點點頭。
  “據我所知,英政府會主動邀請若幹大學生入籍,那是好機會。”
  家真一怔。
  “不然,到澳洲也好,我們歡迎你這樣的人才。”
  家真抬起頭來。
  “蓉島局勢不大穩定,在可見將來,必有巨大變化。”
  啊。
  家真定定神,“不知幾時可以得到我大哥消息?”
  “你很幸運,大使館剛剛裝置妥電腦設備,很快可找到資料。”
  “電腦……”
  “你有興趣學習電腦?這將會是最熱門試用科學之一。”
  “多謝閣下賜教,我由衷感激。”
  那位女士似乎對他有極大好感。
  一新的車子在門口等他。
  “我約了人去比芭看時裝。”
  “那麽,我自己乘車回家。”
  “我怎麽會丟下你一個人。”一新笑嘻嘻。
  “明年我也可以擁有駕駛執照,屆時不必麻煩你。”
  “我父親說,蓉島如果不適合居住,你可以到香港發展。”
  “我覺得蓉島仍然很好。”
  “你真是感情動物。”
  過兩日,領使館叫他前去會晤。
  仍然是那個年輕女職員與他講話,她輕輕說:“你大哥許家華已於今年二月離境。”
  “他不在澳洲?去了何處?”
  “我們沒有追究,他在校成績優異,但他亦是一個麻煩人物。”
  家真抬起頭來。
  “他在校短短一個學期,組織學生會,對抗種族主義,搜集華裔受歧視證據,製造聲響。”
  家真震驚,但不覺意外。
  “許家華突然離校,坦白說,校方鬆一大口氣,但是他所組織學生會卻有承繼人,並沒有解散,這一股勢力已經形成,多謝許家華。”
  “資料這樣齊全,你們一定知道他去了何處。”
  女士搖搖頭,“我們真的不知道,也不關心。”
  家真呆半晌,再次道謝:“貴國慷慨熱誠,我永誌不忘。”
  女士微笑送他出門。
  大哥失蹤。
  聽了領使館女士的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家真心中種下兩棵幼苗:一是電腦學係前途無限,二,如果可入英籍,何樂不為。
  前者值得考慮,後者,他存疑,他打算畢業就走,十年寒窗,說什麽都受夠,誰願意在陰霧中生活。
  年輕的他沒想到護照是一本通行證,與精忠並無關係。
  畢業回家,父親送他一隻金表。
  母親臉上增添笑容。
  蓉島市麵看不出任何不妥的地方:經濟欣欣向榮,新型建築物林立,街道整齊。
  家英已獲榮升,意氣風發,他搬到自己的公寓住,裝修亮麗,家真看到寢室有一雙俗豔的粉紅色綴羽毛高跟拖鞋。
  家真微笑,脫鞋主人與家英同樣壞品味。
  家英問:“一新未有與你同來?”
  “她到香港探望父母。”
  “你們已經鎖定對方了?”
  家真隻是笑。
  “她比你大兩歲,懂得照顧你,性格天真,容易應付,她會是個好伴侶。”
  “我沒想過要應付她。”
  “將來你會知道。”
  家英笑了,“可要我帶你參觀紅燈區?”
  家真反問:“為什麽叫紅燈區,真的亮著紅燈?”
  “像肉食檔用紅色燈泡一半,照得肉色看上去嬌嫩一點,吸引顧客。”
  家真駭笑。
  兩兄弟無所不談,家裏又熱鬧起來。
  家真到赫昔遜建造探訪父親。
  赫昔遜本人出來招待,他精神飽滿,白發如昔。
  “家真,你將讀電腦?好極了,聽說美國人致力發展小型私人電腦,已有若幹眉目,你剛好搭上頭班車,三年後回來邦我把赫昔遜電腦化。”
  家真隻是陪笑。
  父親叫他到會議室旁聽,他想婉拒,受家英眼色製止。
  那日不知看一個什麽大會,黑壓壓坐滿上中下三層職員,約莫三四百人,許家真坐到最後排。
  他看不到發言人,大概是總經理吧,英語帶粵語口音,雖然盡量抑揚頓挫,感覺仍然有點滑稽。
  最叫家真訝異及難堪的是這個人狂妄自大的語氣,每句話都用英文“I”開頭:我如此如此,我這般這般。
  他把I字母說得很重,發音像極普通話中的“愛”。他愛完又愛,像土霸王似說了很久,員工畢恭畢敬聆聽。
  家真到底年輕,他輕蔑地笑了。
  這人以為他是誰?
  這人不過受聘在殖民地英資機構做一名高級職員。
  薪酬及福利也許很好,甚至太好,但不過是一份優差,先生,工作不同事業,閣下遲早有退休走路的一日。
  是這種人令得殖民政府負上惡名吧。
  他那愛的演講終於結束,家真站起來,發覺他原來是一個肥胖的中年男子,氣焰高漲,嘴臉可憎,囂張地仰起頭,目中無人地操步走出會議室。
  家真問:“這是誰?”
  家英答:“副總裁,地位與父親相等。”
  “你屬誰?”
  “我直屬赫昔遜。”
  家真微笑,“你真幸運。”
  “曹先生是一個十分能幹的主管。”
  “是嗎,恭喜你。”
  “家真,你的口氣像足家華。”他十分吃驚。
  這是家英近年第一次提到大哥名字。
  家真輕輕說:“或許,家華有他的道理。”
  他沒有告辭,擅自離開赫昔遜建造。
  回來替赫昔遜工作?不必了。
  回到家,才覺得自己反應過激。
  母親在客廳插話,他陪了她一會兒,情緒漸漸平靜。
  二哥回來,家真上前道歉。
  家英把手搭在他肩膀,“像你這樣年紀,一定反叛,荷爾蒙作祟,怪不得你大腦,趁一新在娘家,我們出去逛逛。”
  家英把他載到紅燈區。
  “你時時來?”
  “唷嗬,千萬別誤會,我不是那種人,我不過陪你來觀光,好的壞的,黑的白的,全要見識一下,你說可是?”
  黃昏,天邊映出淺紫及橘紅晚霞,明澄天空,新月淡淡掛在天邊一角,明明是南國美景,可惜夜市已經啟動。
  小小酒吧傳出音樂,保鏢與夜鶯站在門都招徠。
  見到年輕英俊的許氏兄弟,喜出望外,急急兜搭。
  “進來看看,歡迎參觀。”
  “第一杯酒免費,快快進來。”
  那聲音好不熟悉。
  暮色中紅燈亮起,襯著人麵煞是詭異,家真把聲音主人認了出來。
  “鍾斯。”
  那保鏢一愣,抬起頭來,站起。
  可不就是鍾斯。
  家英也笑,“我過去對麵馬路看看,你們慢慢聊。”
  “鍾斯,你在此地。”
  他身後的招牌叫蓮花酒吧。
  “許家真,人生何處不相逢。”
  “生活如何?”
  “好,好。”他點起一支煙遮窘,深深吸一口。
  “你母親好嗎?”
  “回椰加達依靠親戚去了。”
  “父親可有聯絡?”
  鍾斯搖搖頭,“喂,別太關心我家人好不好?”
  家真由衷地說:“我掛念你。”
  鍾斯看著他,“都說我帶壞你,可是你看,你自己也跑到這裏來。”
  “鍾斯,你還記得那次偷窺?”
  他茫然,“偷看,偷看什麽?”他竟不記得了。
  家真輕輕答:“出浴。”
  “嗬,今晚剛好有表演,我請客,把家英也叫來。”
  他吹聲口哨,家英在對街走回來。
  兩兄弟在鍾斯帶領下走進酒吧。
  一個冶豔年輕女子在台上跳舞,她穿白色極薄如蟬翼般紗衣,貼在肌膚上,宛如第二層皮。
  她有深色皮膚,光滑晶瑩叫家真想起一個人。
  不,但她不是她。
  女郎做出種種誘惑眼神及姿態,最後,她取起一桶水,淋到自己身上,薄紗衣濕了水,把每一寸身段都顯露出來。
  她像煞了一個人,但還是她。
  這是鍾斯嘴角叼著香煙走近,“你想看出浴,這不就是出浴。”
  家真掏出鈔票,塞到鍾斯手中。
  鍾斯說:“你知道在這區可以找到我。”
  兩兄弟離開那簡陋嘈吵的小酒吧。
  家英說:“類似場所,相同表演,越看越沒有味道。”
  家真笑笑不出聲。
  再次看到鍾斯,叫他安慰。
  “鍾斯怎麽生活得像老鼠。”
  “他父親找不到工作,一走了之,不再照顧他,他成為孤兒。”
  家英轉變話題:“你決定赴美讀大學?”
  “加州理工錄取我。”
  “好家夥,搶我鋒頭。”
  家真靦腆地笑。
  “爸希望你選帝國學院。”
  “我想見見陽光。”
  “都是世界文明的一級學府,錯不了。”
  “家英,在海外,你可有聽到關於蓉島局勢的事?”
  “那些都是謠言,國與國之間,同人與人關係相似,彼此妒忌,有人看不過蓉島繁榮向上。”
  “為什麽有移民潮?”
  “咄,人各有誌,數百年來一直有人移居海外,有什麽稀奇。”
  “爸有什麽話說?”
  “爸忙工作,他正參與興建新飛機場,哪裏有空理會謠言。”
  “這麽說,許家不打算搬遷。”
  “家真,我們做得這樣好,成績斐然,何必思遷,是那些不得誌的人,以為去到外國,會得別有洞天,真是異想天開,天方夜譚,外國有什麽不同?還不是資本主義,金錢掛帥。”
  家英講得頭頭是道。
  他問小弟:“與一新結了婚,會否去香港發展?”
  “我一定會留在母親身邊。”
  “這句話你自小說到大,希望會得實踐。”
  “媽身體大不如前。”
  “她寢食不安。”
  一日半夜,許太太突然跳起來,側耳細聽。
  她急急敲小兒房門,“家真家真,起來。”
  家真惺忪問:“媽媽,什麽事?”
  “電話鈴響了很久,是否你大哥家華找我們?快去聽。”
  家真即時清醒,跑出房間。
  哪裏有電話鈴。
  屋裏靜寂無聲,什麽聲音都沒有。
  “家真快去聽電話呀。”
  家真緊緊摟住母親,他流下淚來。
  看過醫生,隻是說神經衰弱,耳鳴。
  那一年,家真帶著母親到加州,原先租了一間小公寓,許太太看了,覺得狹窄,在舊金山電報山自資置了一層較大的公寓,那地段環境自然大不相同。
  她輕輕說:“來日你結婚,這房子作為禮物吧。”
  “媽媽,屆時我自己有能力。”
  一新在旁拉了他一下。
  他倆陪母親到那帕穀參觀釀酒。
  許太太戴著寬邊草帽,在山穀漫步,品嚐名酒,又有小兒細心服侍,汙染覺得上天待她不薄,漸露笑容。
  她喜歡吃海龍皇湯,家真天天到餐廳打聽有無新鮮魚貨,又吩咐蒜茸麵包必需做得極脆等……
  一新說他待母至孝。
  家真說:“我不過是無事殷勤。”
  一新問:“假如母親與我一同遇溺,你就誰?”
  家真笑笑,“你會遊泳。”
  “嘿!”
  “別老提這種無謂問題。”
  許太太本來幾天就走,可是家真熱誠款待,她竟住了個多月,不但曬得一身健康膚色,且增加體重。
  每逢周末,家真載她到處走,他們甚至到迪斯尼樂園排長龍,吃冰激淩,看煙花,買米老鼠手表。
  家英見母親樂而忘返,也趕來會合。
  一見新居露台看出去的海景,“嘩,媽媽偏心。”
  許太太笑,“你肯來這邊住?”
  他們三母子又說又笑,羅一新在旁幾乎插不上口。
  家英問:“你冷落一新?她怪不高興。”
  家真答:“她若連這個都不明白,我倆就沒有前途。”
  家英笑,“嗬,這般大男人口氣。”
  “明日我們去聖地亞哥,你也一起吧。”
  一新過來說:“我不去了,怪累,又怕曬。”
  許太太一聽,連忙說:“我們在市區逛商場吧,我想添些衣物,夏裝在這邊多選擇。”
  一新這才恢複精神。
  家真說:“媽媽我陪你去紐約。”
  一新更高興,“好呀,我們逛五街。”
  許太太卻問:“你的功課呢,也得上學呀。”
  過兩日母親鳥倦知返,把新居鑰匙交給家真,由家英陪著回家。
  家真一頭栽進實驗室裏。
  一新找到機會問他說:“我轉到加州來陪你可好?”
  “加州不是讀美術的地方,你不如留在歐洲。”
  一新尷尬,“這是冷落我嗎?”
  “不,我想用功讀書。”
  第二天一新走了。
  那一年,滿街少女都穿上芝士布長裙,飄逸明媚,在陽光下呈半透明,引起異性遐想。
  好看嗎,美極了,像她嗎,不,還不夠,差遠了。
  這邊女孩半卷曲頭發都閃爍金光:赤金,淡金,金棕…家真心中懷念的是一疋漆黑烏亮的絲緞。
  家真在校成績斐然。
  同學們讚歎:“許一坐下來就知該怎麽做。”
  “他天生會這門功課,學問一早已種在腦裏,隻需取出應用。”
  “唉,各有前因莫羨人。”
  “幸虧許容易相處,又樂於助人。”
  是天才嗎,不,隻是苦幹,時時埋頭做到深夜,一新電話來找,家真一定在家。
  一日,家真在實驗室裏看報告,忽然有同學推門找他。
  “許,你來自蓉島?”
  家真抬頭,“什麽事?”
  “許,蓉島出了大新聞,快到康樂室看電視。”
  家真丟下一切跑到二樓康樂室。
  有幾個同學在看新聞。
  記者這樣報告:“蓉島掛牌建築商赫昔遜收地策略失當,引起該地原居民不滿,三百多個居民憤而包圍工廠一日一夜,將八名高級職員困在辦公室裏,包括副總裁,總工程師及品質管理員,大量防暴警察經已趕至——”
  熒幕上出現土著與警察對峙情況,有人擲出汽油彈,焚燒汽車,打爛玻璃,蓉島工廠區變得像戰場一半,這美麗寧靜的小島從未發生這種事,許家真看得呆了。
  他雙膝發軟。
  半晌,他發力狂奔回家打長途電話。
  不知怎地,心急慌忙,他一連三次撥錯號碼。
  家真吸口氣,請接線生代撥。
  終於接通,聽到家英聲音,他哽咽:“爸媽好嗎?”
  家英說:“爸已經救出來,無恙,在樓上休息,我正想找你。”
  家真把跳躍到喉頭的一顆心按捺回胸膛。
  “我立刻回來。”
  “事情已經完全解決,家真,你不必勞碌。”
  家真開啟電視。
  美國人絕少關注本土以外新聞,除非是大災難,大騷動,大戰,否則,他們隻孜孜不倦報告本土的芝麻綠豆瑣事。
  新聞說:“美資在蓉島有千億投資,大使館正注視這場騷亂,據悉事件導致一死三十餘人受傷,其中十名士警方人員。”
  接著,是某大商場周末大減價廣告。
  家英在那一頭說:“這件事媽媽不知道,她去了台北訪友。”
  “爸可有受傷?”
  許惠願的聲音傳來,“家真,你放心,事情在電視新聞看來才顯得可怕。”
  “死者是什麽人?”
  “一名暴徒。”他不願多說。
  “爸,如果形勢欠佳,不如早退。”
  許惠願沉默。
  “三十六著,走為上著。”
  許惠願輕輕斥責:“一遇挫折,立刻投降,怎有今日?我自有數目,你放心讀書,下季費用已經匯出。”
  他把電話交回家英。
  家英躊躇著似有話要說。
  “二哥,什麽事?”
  “有人看到家華。”
  家真一時沒領會,“什麽,誰看見大哥?”
  “有人認出由許家華率領這次原住民抗議示威的流血事件,他是滋事分子首領之一。”
  家真心都寒了。
  他雙手簌簌發抖,這正是他最害怕的事。
  “別讓媽媽知道。”
  “警方已在通緝他,這是遲早通天。”
  家真一個字說不出來。
  “你要有心理準備。”
  “家華為什麽與父親對著幹?”家真聲音顫抖。
  “他不是針對個人,他抗議資本家剝削。”
  家真捧著頭,他統共不明白,因此痛苦。
  “家真,爸叫我,你自己保重。”
  “我一有假期立刻回來。”
  電話掛斷,那陣嗚嗚聲叫家真恐懼。
  他離開校園駕車往酒吧買醉。
  三杯啤酒到肚,情緒漸漸平複。
  回程中車子左搖右擺,被一輛貨車截住痛罵。
  那司機這樣吼:“你找死?你死不足惜,可憐你爸媽要傷心一輩子!”
  家真忽然情形,嚇出一身冷汗。
  他把車子停在路旁,鎖好車門,坐在車裏,直到天亮,才駛返公寓。
  大哥已經成為家中黑羊,他更加要小心翼翼做人。
  試想想,清晨或深夜,有個警察前來敲門:“對不起許先生太太,你們的兒子許家真醉酒駕駛,車毀人亡”,可叫家人如何善後。
  好好生活,也就是孝順父母。
  他歎口氣,撥電話找一新聊天散心。
  響了一陣,無人接聽,家真剛想掛斷,忽然有男子問:“找誰?”
  家真一呆,“你又是誰?”
  “不,你是誰?”那人也反感。
  家真聽見一新的聲音在背後傳來:“叫你別亂停電話,是誰?”語氣親昵。
  “打錯。”那人索性丟下電話聽筒。
  家真發愣。
  幾年了?整整四年,那幾乎是年輕的他的前半生。
  如果一新另外有對象,禮貌上頭,她應當對他說明。
  電話來了,是一新追上解釋嗎?
  不,是同學:“許,明日考理論,我有幾個疑點想得白頭猶自不得要領,你若不幫我,我得轉係。”
  家真停停神,“我們一起研究,你什麽時候方便?”
  同學鬆口氣,“叫我舔你鞋子都心甘情願。”
  不知怎地,這句話叫許家真想起父親跟在外國人身後,落後半步,但亦步亦趨的樣子,永遠愉快地應著“是先生”,“謝謝你先生”。
  “許,我們下午三時圖書館見。”
  他怎好非議父親?
  他怎可對父親說“爸,毋需卑躬屈膝,也可找到生活。”
  他知道什麽是生活?
  “下一季費用已經匯給你了”,父親說。
  三十年前他帶著年輕妻子去到一個陌生的小島找生活,首要是解決衣食住行,不叫妻子擔驚受苦,他是一個有肩膀的好男人,接著,三個兒子出生,黃口無飽期,尤其是這幾個少年。
  家真記得母親說過:“長褲買回來時槢上幾吋,六個月後又成吊腳褲,一年買三次鞋子,腳長得像小醜那般大,冰箱裏滿滿食物,一天之內掃空,‘媽,吃的呢’,家華家英連果醬牛油都可以空口吃,嚇煞人。”
  幸虧父親年年加薪升職。
  他能幹?誰不苦拚,蓉島擠滿各地各城湧來人才,努力有什麽分數?許惠願比誰都會做人,上中下三層他都擺得平。
  家真敬重父親。
  他有什麽做得不對,那時因為他必須那樣做。
  母親也是,矜貴少女,嫁雞隨雞,來到蓉島,漸斷六親,“話全聽不懂,晚晚做夢看見你外婆,蓉島蟲蟻奇多,各式各樣怪異可怖昆蟲,有些掛天花板,有些爬上腿來,怕得人發抖,天氣熱起來似蒸籠,滂沱大雨,竟月不停,又刮台風,整間屋子顫動…”
  勇敢父母,沒有懦弱子女。
  許家真深深吸口氣,出門上學。
  下午想起有約,趕到圖書館。
  咦,約的是誰?那人沒報姓名。
  “許,這邊。”
  有人站起來低聲招呼。
  原來是金發的維多利,那頭著名金發在下午的陽光下閃閃生光,襯著白瓷般雪膚及碧藍雙瞳,她是標準美人。
  “你?”
  “可不就是我。”
  “我們到那邊角落去。”
  “許,圖書館裏不好說話,不如到我處補習。”
  許家真微笑,“當心嗬,請客容易送客難。”
  “我從來沒怕過你。”
  “這好像不是讚美。”
  “許真我從不知你可以這樣活潑。”
  “名字是許家真,我還有若幹不為人知的好處。”
  進了人家公寓大門,家真嚴肅起來。
  “你有什麽難題?”
  “不如問我知些什麽。”
  維多利一邊做咖啡一邊歎氣。
  她迅速指出功課上不明之處。
  家真為難,“天,你一無所知,如何走到電腦係來。”
  “是家母的主意。”
  “對,你姓羅森複,是羅氏重工後裔,家中事業待你承繼,可是這樣?”
  “又不是,我有三個成年兄長,羅氏輪不到我,家母是填房,不想我比繼兄們遜色。”
  家真想一想,“你要拿幾分?”
  “七十分可以升級。”
  “七十分隻是丙級。”
  “別看這七十分,說易也不易拿。”
  “你應視甲級為標準。”
  “許真,你信不信我揍你?”
  “坐下來,時間緊逼,我教你讀這五條,背熟了,可拿七十分。”
  “假使老師不出你預測的題目呢?”
  家真微笑,“那我陪你留級,來,快來寫十遍,方程式尤其要記牢。”
  維多利忽然問:“為什麽對我那樣好?”
  “我喜歡金發女。”
  “許真,我---”
  “看牢書本,挺直背脊,全神貫注。”
  一新的電話在四十八小時之後才到,閑聊數句,那種隔膜,數千哩外都感覺得到。
  ---“我不想回香港受管束。”
  “讀完美術,隻得留在歐洲。”
  “或者,另外讀一張教育文憑,可到小學教美術。”
  “抑或,做芸芸眾名媛之一名?我喜歡寫作,可否做女作家?”
  家真沒有回答。
  “許家真,我們結婚可好?”
  家真不得不答:“大哥二哥都還未提婚事呢。”
  “這是我所聽過最劣籍口。”
  “你說得對。”
  兩人都苦笑起來。
  考試成績發布,不出家真所料,維多利羅森複取得七十二分。
  維多利送他一枚鐵芬尼銀製鎖匙扣,“我母親說,我應以身相許那個補習先生。”
  “令堂很有趣。”
  “許真,你幾分?”
  “一百零五。”
  她震驚,“什麽?額外那五分從何而來?”
  “我指出試題中一些謬誤。”
  維多利瞠目,“氣死人,一個支那人來到美國,指正美國人。”
  家真笑,“美國人,你指紅印第安人?你是德裔,母親來自英國約克郡,你也是移民。”
  “我膚色夠白。”
  “再說下去,黃人不幫你補習。”
  “許真,我們即使開始約會?”
  家真凝視她,微笑,“我從不喜高攀,我愛腳踏實地。”
  維多利忽然輕輕說:“你可有戀愛過?”
  家真想想,把雙臂枕在腦後,點點頭。
  “羅一新?”
  家真一愕,“你怎知有個羅一新?”
  “怎可能不知,她的照片,衣物,書本,還有電話,信件,無處不在,處處都在。”
  家真微笑。
  “她真幸運,你是那樣細心溫和,性格完整的一個人,且品學兼優,家境甚佳。”
  家真有點靦腆,“哪有你說的那樣好。”
  “不過,如果我猜得不錯的話,你最愛的人,並非羅一新。”
  家真點頭,“你真聰敏,作為一個白女,算是頂尖精靈。”
  維多利既好奇又好笑,伸手拍打他。
  家真說:“你們除出化濃妝尖叫參加啦啦隊及爭風喝醋,沒有其他事---”
  這時他頭頂著了一記,“唷”地一聲。
  他說:“我最愛家母,羅小姐為此不高興。”
  維多利嗤一聲笑,“羅小姐信以為真?這樣看來,黃女也不比白女聰明。”
  家真一呆。
  “不不不,”維多利搖搖頭,“你心中另外有一個人,她才是叫你眼神恒久憂鬱的原因。”
  家真閉上雙目。
  “她是誰?”
  “我不能回答,我隻在十三歲那年見過她一次。”
  “什麽?”維多利大為詫異,“像但丁在橋頭遇見比亞翠斯,他一生也隻見過她一次,然而為她寫下了神曲。”
  家真笑了,輕輕撫她金發。
  “她可是個美女?”
  家真點頭,“像水精靈一般。”
  “你清晰記得她的倩影?”
  家真指指額角,“烙印在此。”
  “許多年已經過去,也許她已是五子之母,發胖臃腫。”
  “不,她即使到了一百歲,也還有昔日清麗影子。”
  “這女子可有名字?”
  “她叫怡保。”
  “多麽奇怪的名字。”
  “維多利也是:勝利女神,你想戰勝誰?”
  “每一場考試。”
  大家都笑了。
  這一段時期,許家真其實共有兩個女友,原先他以為要疲於奔命,結果卻遊刃有餘。
  因為,他兩個都不愛,不相愛有不相愛的好處。
  維多利忽然說到嚴肅的事上去,“許真,你是蓉島人,應回蓉島看看,因為羅森複家族及若幹敏感外國公司已決定撤資。”
  家真一震。
  “做生意最怕什麽?”
  “局勢不定。”
  “蓉島有一股爭取獨立的反勢力擾攘,令投資者非常不安。”
  “維多利,你比我知道得多。”
  “試想想,一個城市,每逢周末均有遊行示威,警察長期駐守外資公司,這種氣氛,多麽沮喪。”
  “是否和平示威?”
  “最終引起流血衝突,也許,這是外國人撤離的時刻了。”
  真沒想到這外國女孩有她的見地。
  家真巴不得立時三刻飛回去看個究竟。
  那個下午,他倆在露天咖啡座度過。
  一有假期,家真立刻往家裏跑。
  下了飛機就看到有蒙麵人拉著大布條,上麵用血紅英文字寫著:“蓉島歸於蓉島”,“釋放無辜民運分子”,“殖民主義滾回老家”…
  司機伸出手臂護家真上車。
  家真一聲不響。
  回到家中,看見門外有警衛荷槍巡邏。
  許太太迎出來。
  “一新呢?”
  羅家不讓一新到蓉島度假,隻說時勢欠佳。
  “媽媽不如再跟我到加州小住。”
  許太太微笑,“你爸也需要我照顧,誰替他打點三餐一宿?”
  “爸也一起來。”
  “到加州做什麽,開一間雜貨店,抑或洗衣鋪?他是總工程師,他不會習慣,你不要聽西方報章煽動,他們唯恐天下不亂。”
  許惠願神色如常,“家真,赫昔遜裝置了電腦國際通訊網絡,你來看看。”
  家真聳然動容,“久聞其名,如雷貫耳,這可真是先進,以後通訊多麽方便。”
  渾忘政治局勢。
  “我明早安排你參觀。”
  家真興奮,“大學也正在發展網絡通訊,這將改觀世界。”
  沒想到許太太說:“天羅地網,誰也掙不脫。”
  許惠願轉過頭去,“你說什麽?”
  許太太站起來,“我不懂,我亂講。”她走開。
  家真問:“滋事分子可有擾亂市麵?”
  “宵小趁夜搗亂,警方可以控製。”
  許家真看到的情況有點不一樣。
  車子一路駛近赫昔遜大樓,白天沿途也有人擲石。
  看得出是原住民,怕攝影機拍到麵孔,用破布蒙麵,衣衫襤褸的他們奮力以卵擊石。
  防暴警車一駛近,他們立刻狂奔。
  司機歎息。
  家真問:“你同情他們?”
  司機吞吐,不想說出心事。
  家真說:“按照世界大氣候,所有殖民地最後終需獨立。”
  司機震驚,他說:“我是孤兒,三歲自廣東跟表叔來到蓉島生活,在此娶妻生子,我在故鄉再無親人,我回哪裏去?”
  “你可以留下。”
  “屆時蓉島麵目全非,容得下我嗎?”
  “你是好司機。”
  “在許家做司機,由英資赫昔遜發薪,糧期準,福利佳,年年加薪,許先生太太對我客氣友善,你們幾兄弟又謝前謝後…我還往什麽地方去?”
  司機無比沮喪。
  家真惻然。
  車子駛進赫昔遜停車場,守衛走出來檢查過放車子過去,家真鬆口氣。
  他在父親帶領下參觀電腦部,原先像衣櫃那樣高大的電腦忽然變得像小小電視機,工程師當場表演搜索資料儲藏文件,叫家真歎為觀止。
  可惜局勢起了變化。
  電腦工程師忽然說:“IBM估計東南亞至先進設備並非在日本,他們外語水準較低,固步自封,再過十年會吃苦頭。”
  另外一個同事取笑他,“是IBM說還是你說?”
  他歎氣,“可惜時不我予。”
  “什麽意思?”
  “蓉島民智漸開,近日我在公路車上看見有學生讓位給孕婦,又這兩年市民似養成排隊習慣,這些都比先進科技更難能可貴。”
  大家都欲言還止。
  “家真學成回來又是另一番局麵。”
  “家真也需留在矽穀發展。”
  “樹高千丈,葉落歸根,留在人家的國度有什麽意思。”
  “說到底,蓉島也不是故鄉。”
  “你的家鄉在哪裏?”
  “我的家,在山西,過河還有三百裏。”
  家真訝異,這是一對他所見過最多愁善感的電腦工程師。
  “家真,明年我會跳槽到新加坡置地工作。”
  “整家移民?”
  “不錯,阿鄧會遷往多倫多,從此各散西東。”
  這般人才,走了不知社會是否仍有能力栽培更多。
  “家真,你可知光纖一事?”
  “知,本校有一組博士生正致力研究…”
  題目又扯遠了。
  第二天一早,母親走到他房間,輕輕擰他麵頰,他睜開雙眼,“媽媽”,握住她的手。
  他們忽然聽見後園傳出炮竹聲。
  家真詫異,“啪啪聲,幹什麽?”
  許太太歎口氣。
  家真推開窗戶看出去,隻見家英在後園練槍。
  每發都中紅心,百發百中。
  他臉色凝重,全神貫注,全身肌肉緊繃,像是在生死存亡之間掙紮。
  忽然他看到小弟,放下槍,笑了。
  家真說:“二哥,不如我們也考慮移民美加。”
  家英回答:“都走光了,誰留下做事呢。”
  “你舍不得?”
  “我們隻有這個家,清明重陽,許家沒有掃墓習慣,因為蓉島沒有祖先,已經是移民,還要在移民?”
  “至少讓我把媽媽帶走。”
  “你怎麽照顧她?”
  家真語塞。
  “母親身體欠佳,不能操勞,到了外國,勢不方便,留在蓉島比較好。”
  家真隻是個學生,沒有能力,說不過父兄。
  第二天他得到意外驚喜,門一開,站著羅一新。
  “家真,我來看你。”
  連許太太都十分高興,“一新,歡迎。”
  一新“噓”一聲,“父母都不知我來蓉島。”
  蓉島在外人心目中,地位已大不如前。
  隔了幾天,不該發生的事終於發生。
  一間華資果園欠薪倒閉,工人包圍辦公室要求賠償,東主致電警方求救。
  警車一趕到不由分說立刻放催淚彈,引起工人不滿,衝突越搞越大,辦公室被民眾占據,談判無效。
  許家注視電視新聞。
  家英說:“英人無能,應以武力奪回辦公室。”
  “英人講麵子。”
  “最終麵子不能挽回,還是得用武力。”
  羅一新輕輕說:“我想回家。”她害怕起來。
  許先生馬上說:“叫司機送羅小姐去飛機場。”
  一新低著頭離開許家。
  家英看著她背影,“不能共患難。”
  許先生笑笑,“小孩子,不懂事。”
  個多小時後門鈴又響,羅一新折返,臉如死灰,嗚咽著說:“往飛機場馬路封鎖不通。”
  家英一聽,立刻去撥電話。
  了解形勢後他問老傭人:“家中可有儲藏糧食?”
  一新嚇得哭起來。
  許太太哄她:“你喝杯熱牛奶早點睡。”
  家英向父親報告:“四處都有騷亂火頭。”
  “警方如何處置?”
  “已調動軍隊前去鎮壓。”
  “我們這一帶如何?”
  “住宅區如一隻瓶子,一頭守住,閑人不得進出,十分安全。”
  “叫司機等人警惕。”
  司機立刻說:“我去添汽油。”他匆匆出去。
  除出一新,許家上下人等齊心鎮定。
  “明早也許不能上班了。”
  “看情況吧,當時台風襲蓉,三日後保管雨過天青。”
  深夜,家英接到消息:“芭辣區開槍了。”
  大家維持沉默。
  電視熒幕上火光融融,人群被警察追趕,四散奔逃,有人中槍倒地。
  家真看得手足冰冷。
  忽然片段中斷,記者說:“警方勸諭記者為安全起見離開現場,並且宣稱,防暴警察所用隻是橡膠彈頭……”
  許太太凝視熒幕,不發一言。
  家真輕輕說:“媽媽請去休息。”
  許太太終於說:“不知是誰家子女。”
  那一夜其實誰也沒有睡好。
  住宅區靜寂一片,深夜,花香襲人。
  家真悠然入夢,他撥開濃綠芭蕉走入樹林,看到滿月像銀盤般掛在半空,一個耳邊配戴大紅花穿紗籠的少女轉過身子笑說,“你來了。”
  家真輕輕答:“確是我。”
  可是少女聲音突變,似在飲泣。
  家真睜開雙眼,發覺是一新伏在他身上。
  “咦,你怎麽了,真沒想到你如此膽小。”
  “家真,我爸叫我想盡一切法子逃離蓉島。”
  “路一通即時買頭等飛機票送你走。”
  一新痛哭,“家真,我們可是要分手了?”
  家真無奈,“你又不願留下。”
  “爸叫你我一起到香港去。”
  家真失笑,“我也有父母,怎可跟你走。”
  “許多男人都會順女方意思與嶽家親近。”
  “我真奇怪他們做得到,我會忠於養育我的親生父母。”
  一新雙眼通紅。
  家真勸說:“我們仍然是好朋友。”他擁抱她。
  “你會有危險嗎?”
  “蓉島仍是法治地區。”
  連接兩日兩夜騷亂,蓉島成為世界頭條新聞。
  警方施用鐵腕政策,引致聯合國不滿,公開呼籲雙方冷靜諒解約束,並且,英方應考慮予人口已超過五百萬的殖民地獨立自主。
  許惠願力保鎮靜,每日上午仍然上班,家英影子般伴他身旁,寸步不離,連吃中飯都坐在父親身後。
  蓉島四季都像夏天,許家英除下外套搭椅背,腋下配槍清晰可見,殺氣騰騰。
  一新最怕那把搶。
  家英卻有事找她。
  “這是一張返回香港的頭等飛機票,一新,這幾天叫你受驚,真不好意思,回到家裏,請代問候伯父伯母,下午三時,司機會送你到飛機場。”
  說得客氣,其實巴不得送走這名客人。
  講完他轉身就走。
  羅一新這時也清楚明白她不適合做許家媳婦,垂頭喪氣。
  就在這個時候,門鈴響了一下。
  家真抬起頭來。
  誰?私家路守衛森嚴,誰進得來?
  這一下門鈴同所有其他鈴聲沒有什麽不同,但是許家真的寒毛忽然豎起。
  家英也走出來,他似乎更有預感,立刻問傭人:“我媽在哪裏?”
  “太太午睡。”
  “別吵醒她。”
  家英吸進一口氣,伸出手,打開門。
  門外站著一男一女兩名警官。
  “許惠願先生可在家?”
  他們身後有人應說:“我是。”
  “許先生,可以進來說話嗎?”
  許先生吩咐兩個兒子,“你們也一起到書房。”
  警官報上姓名,“許先生,你可認識該名男子?”
  他倆出示一張照片。
  許惠願隻看一眼,臉色轉為死灰,他點點頭。
  “這名男子,可是你的長子許家華?”
  許惠願又點點頭,這時,他已渾身顫抖。
  家英把照片接過一看,忽然靠到牆上,相片落在地上。
  終於,家真也不得不麵對世上最殘酷的事,他拾起照片。
  他認出他敬愛的大哥家華。
  家華躺在一張床上,雙目緊閉,麵色平靜,雙手交叉疊胸前,頸項有一搭紫血,他已無生命跡象。
  家真一時沒有反應,耳畔嗡嗡響。
  大哥,他在心裏叫了一聲。
  像家英一樣,他要靠住牆壁才能站得穩。
  警官輕輕說:“前日芭辣區騷亂,他率領群眾攻擊廠房,被防暴警察用橡皮子彈擊中,很不幸,到今日才追朔到他的身份,請跟我們到有關地點辦理手續。”
  書房內死寂一片。
  過了不知多久,似衰老了十年的許惠願先開口,聲音低不可聞:“別讓你們母親知道此事,那會殺死她。”
  他拉開書房門。
  警官叫住他:“許先生---”
  許惠願轉過頭來,擺擺手,非常疲倦,“我沒有那樣的兒子。”
  他頭也不回的走出去。
  警官冷靜地看著許家英,等他回應。
  家英開口:“我沒有那樣的兄弟。”
  他跟在父親身後離開書房。
  警官看牢許家真,“年輕人,你呢?”
  家真站穩,吸進一口氣,可是眼前仍有金星。
  他說了兩個字:“我去。”
  “好,”警官說:“那麽,請跟我們走。”
  走近大門,家真聽見有人哭泣,原來是一新。
  他伸出手,懇求一新:“與我一起。”
  這是他至軟弱一刻。
  一新退後,“不,不管我事,我這就回香港去了。”
  “一新,請陪我走一趟。”家真再次懇求。
  “不,我不去。”
  家真心死。
  他低著頭,走上警車。
  到了派出所,許家的律師迎上來,指示他簽署文件。
  許家真像機械人一般辦妥手續。
  “許先生,你可以走了。”
  家真忽然說:“我想見我大哥最後一麵。”
  律師遲疑:“家真---”
  “那在另外一個地方,請這邊走。”
  另外一個地方。
  那地方冷得叫人顫抖,四處都是不鏽鋼設備,一重門推開,經過走廊,又是另外一扇門。
  家真冷得牙齒打戰,他咬緊嘴唇,走進一間大房間。
  一個穿白袍戴口罩的女子迎上來。
  警員報上姓名。
  “這邊。”
  在走進一間房間,家真看到白布罩。
  女子輕輕問:“準備好了?”
  她掀開白布。
  家真看到他思念已久的大哥。
  嗬,家華神色平靜,似熟睡一般。
  近距離接觸,又看到他頸項烏溜溜一個洞,什麽橡皮彈頭,分明是一枚真槍子彈。
  家真眼淚湧出,他伸手過去,握住大哥的手。
  忽然之間他渾身痙攣倒地,牙齒碰到舌頭出血,眼淚鼻涕一起不受控製淌下,接著,褲子也濕了。
  家真不住嘔吐抽筋。
  要緊關頭,有人扶起他的上半身,用溫和肯定的聲音說:“不怕,不怕。”
  她正是那名穿白袍工作人員。
  她取來一支木條塞進家真嘴中,“咬住,莫傷害自己。”
  家真神智清醒,可是四肢不聽使喚。
  “放鬆,吸氣。”
  她把他扶到會客室坐下,見他肌肉漸漸恢複能力,喂他喝溫水。
  家真汩汩落淚,忘記羞愧,隻覺心痛如絞,像是利刃穿心。
  那白袍女子耐心等他複原。
  這時醫護人員也趕到了,立刻替他檢查注射。
  家真乏力地向那位女士道謝。
  她摘下口罩,原來是一個十分年輕的女子,麵目秀美,一雙大眼充滿智慧同情神色。
  “沒關係,不要怪自己,這種反應,十分無奈。”
  這時許家律師進來扶住他。
  家真掙脫。
  他已見過大哥,再無遺憾。
  他隻想一聲不響離開蓉島。
  但終於忍耐地向父母道別,他怪自己迂腐。
  許太太訝異,“家真,你臉容憔悴,嘴唇為什麽破損?”
  “打球受傷。”
  “回去好好用功。”
  父親仍然是那句話:“下學期費用已經匯出。”
  許惠願照常上班下班,象是什麽事都沒有發生過。
  一個人想存活下去,真得有通天徹地本事,家真應該怨恨父親嗎,當然不,他已盡其所能,做到他認為最好。
  他還需要照顧他的家。
  就在那幾日之間,家真醒來,發現枕頭上有一搭搭脫發,他的頭皮出現一吋直徑圓形禿斑,俗稱鬼剃頭。
  即使睡著,神智也半明半滅,他看到一個人蹲在牆角哀哀痛苦,那人太陽穴有子彈孔,汩汩流血。
  他緩緩過去問:“大哥?讓我幫你,我不會離棄你。”
  那人抬起頭來,他看清楚了,那人卻是他自己,那人是許家真。
  他顫聲說:“不怕,不怕。”
  伸手去扶自己。
  然後醒了。
  枕頭上有更多脫發。
  母親送他到飛機場,一路上瘡痍滿目,工人與工程車正努力收拾殘局。
  車上漆著赫昔遜字樣。
  母親問他:“一新可有找你?”
  家真轉過頭來,“不理她了。”
  許太太也感喟,“沒有緣分。”
  家真點點頭,是,隻好這麽說。
  離開蓉島,像是離痛苦遠些,功課忙,他埋頭苦幹,在同學家車房做實驗,往往隻穿短褲汗衫,不修邊幅,胡子頭發老長。
  他不再想家,家真隻掛念母親。
  一日下午,他們實驗又告失敗,一聲輕微爆炸,前功盡棄。
  同學母親捧來檸檬冰茶及巧克力餅幹打氣。
  “你們到底在做什麽?”
  家真據實答:“不知道。”
  “不知道!?”
  他們笑,“假使用點作為單位,投影熒幕,造成影像,可玩遊戲。”
  “電子遊戲機?”
  “周阿姨,那是好名稱,就叫電子遊戲機好了。”
  大家笑著吃點心。
  周阿姨說:“誌強,下午你與誌明去飛機場接表姐昆生,她來升讀碩士,我已同你倆說過。”
  誌強卻答:“我走不開,差一分鍾實驗即將成功。”
  “周誌強周誌明。”
  家真舉手,“我去。”
  “怎麽好意思。”
  “家真,你這一走,這項實驗就剔除你性命。”
  家真笑,“我無所謂。”
  誌強兩兄弟搔頭皮,“好好好,三人一起去。”
  阿姨沒好氣,“昆生一向疼你們,一直不忘寄東洋漫畫給你倆,你這是什麽態度。”
  誌強舉手,“是她的工作可怕。”
  “什麽工作?”家真好奇。
  “混身散發防腐藥水味道---”
  阿姨立刻說:“她是醫生。”
  家真想一想,不出聲。
  周阿姨嘀咕:“女孩子讀這麽多書幹什麽。”
  家真輕輕說:“女生同男生一樣能幹,她們甚至更堅毅及細心。”
  “一個一個啦,有些看見蟑螂仍會跳上沙發尖叫。”
  下午,他們一身臭汗駕吉普車去接貴客。
  周誌強舉起紙牌,上邊寫著五個字“表姐祝昆生”
  “她若多行李,叫一輛計程車載她。”
  祝小姐出來了,隻得一件手提行李,家真已覺舒服。
  她頭發攏在腦後,梳一條馬尾巴,白襯衫牛仔褲,一雙大眼睛炯炯有神。
  隻比他們幾個男生大三兩歲,人家已經醫學院畢業,正在工作,並且打算精益求精,升讀碩士,嘩。
  家真隻覺那雙大眼睛有點熟悉。
  這是一個三四歲小孩走近她,一絆,連人帶手中冰淇淋撞到她身上。
  孩子母親忙不迭道歉,祝昆生卻笑說:“不怕,不怕。”
  電光火石間,家真想起來了。
  是她。
  他伸手過去幫她挽行李。
  許家真輕輕說:“祝醫生,謝謝你。”
  昆生抬頭,“什麽?”
  她沒認出這個胡須短褲漢。
  她是他的守護天使,她那兩句“不怕”救了許家真。
  家真即時回自己家淋浴刮胡子,然後,買了水果花束再折回周府。
  周阿姨大表意外,“家真,這是怎麽一回事?”
  “阿姨,今晚我請大家到裕興隆吃上海菜。”
  祝昆生自樓上下來,看到許家真,她想起來了。
  她輕輕說:“是你。”
  家真點點頭。
  周阿姨以為他倆一見鍾情,倒也高興。
  家真問昆生:“可以說幾句話嗎?”
  “別客氣。”她一貫那樣和藹。
  “你也來自蓉島?”
  “我是吉隆坡華僑,在蓉島工作,兩年期滿,前來加州升學。”
  “你是一名法醫。”
  她點點頭,過片刻問:“好嗎?”
  家真搖搖頭,雙手不由自主掩住麵孔,“不好。”
  昆生溫言安慰:“如果能夠,說出來會好過些。”
  家真放下手,“法醫的人生觀不同我們吧,工作太具啟發性了。”
  昆生閑閑答:“的確叫人不大計較發型服裝這些,不過,活著應有活著的樣子,我們多數愛整潔。”
  家真輕輕說:“我每夜均夢見大哥。”
  “那也是正常的事。”
  “那次,真麻煩你了。”
  “是我工作。”
  “請恕我醜態畢露。”
  昆生微笑不語。
  那邊周氏昆仲大聲叫:“許家真你再不歸隊,電子遊戲創業就沒有你份。”
  誰知家真也大聲嚷:“我棄權。”
  昆生訝異,“你們在搞電子遊戲?”
  “正是,祝醫生。”
  “昨日我才讀到一段報告,有人已經研製成一個叫‘乓’的遊戲:一隻小小白球在熒幕跳來跳去---”
  周氏昆仲大聲慘叫,響聞十裏。
  “啊,千多小時工夫泡湯。”
  “快去把報告找來看個究竟。”
  他倆衝進屋去。
  昆生笑問:“他們不知道?”
  晚上吃飯,兩兄弟垂頭喪氣。
  昆生勸:“不如研究別的題目,像電腦繪畫之累。”
  周阿姨笑,“電腦怎會畫畫?”
  昆生說:“誌強有辦法,誌強是不是,誌強對電腦繪畫的研究已引致迪士尼公司關注。”
  可是周誌強心有不甘,“隻差半步,‘乓’就是我們的產品。”
  “嗯,擦肩而過。”
  周阿姨又笑,“是,我與環球小姐寶座,諾貝爾獎狀等全部擦肩而過,兄弟們,少說廢話,繼續努力。”
  “對,對,媽媽說得對。”
  氣氛又好轉,大家酒醉飯飽,盡歡而散。
  周家阿姨豪爽樂觀的性情與家真母親全然相反,但家真十分敬愛周阿姨,他欣賞那種天掉下來不動容的豁達。
  誌強他們頑劣,她從不動氣,功課進退,亦從不過問,她不是故作瀟灑,而是真正大方,這才難能可貴。
  當下周阿姨說:“家真,你與昆生說得來,再好沒有,這個憂鬱小生交給昆生了。”
  那晚,家真第一次睡得穩,閉上眼,再睜開,天已經亮了。
  沒有惡夢,沒有流淚,沒有冷汗。
  肯定是祝昆生醫治了他。
  他約昆生出來喝咖啡。
  戶外小小咖啡座叫費茲哲羅,棕櫚樹影映之下,別有情調。
  加州也熱,但是熱得通爽,不會引人遐思,與蓉島的濡濕潮熱全部一樣。
  “可是想念蓉島?”
  “你怎麽知道?昆聲,你簡直會閱心術。”
  “因為我也懷念清晨蓉島的雞蛋花香,女孩子木屐搭搭,小販叫賣番石榴紅毛丹…”
  家真籲出一口氣。
  他與昆生可以說上一天一夜。
  “為什麽咖啡座叫費茲哲羅?”
  “美人珍惜本土文化,F史葛費茲哲羅是他們的李白。”
  “那態度是正確的,那叫敝帚自珍:凡屬自己,才是最好,得不到的,管它呢,自重自愛自強,美國精神,他們全不崇外,全世界得接受他們文化。”
  家真抬起頭,“說得對。”
  “他們全國眾誌成城,絕不像東亞某些地區,欠缺自信,但凡外國人所有,都吃香熱門,決意遺棄本地原有寶貴文化,自己踐踏自己人,自暴自棄。”
  家真點頭,她在說的是蓉島,她替蓉島可惜。
  “費茲哲羅的小品文字又沒有那樣好?見仁見智,”昆生微笑。“可是美人不會替雨果立銅像,亦無可能把咖啡座叫狄更斯。”
  蓉島本土文化漸漸消失淡化,眾殖民地中,本色被侵損得最厲害的是蓉島。
  家真轉變話題,“昆生,你碩士修什麽題目?”
  昆生答:“你不會想知道。”
  “我並非膽小如鼠。”
  “嗯,同科學鑒證有關。”
  “不願透露?這樣好不好?我們交換參觀工作地點。”
  “嗬許家真你會後悔。”
  “你先來我的實驗室。”
  名校,頂尖學係,實驗是真的壯觀。
  一整幢大廈十二層樓全屬電子科學係,人來人往,學生們在此食宿遊戲,當然,也做研究,朝氣勃勃,全是英才。
  昆生問:“你在做何種報告?”
  “我與微型科技學係聯合研究掌中電腦。”
  “小成怎樣?”
  “小得像一張名片大小。”
  “有可能?”
  “請來過目,多多指教。”
  昆生驚歎,家真桌子上擺滿各式樣品,雖然稚拙,但是已能實用。
  “哎喲,像科幻影片中道具一般。”
  與昆生在一起,說不出投契,家真已把一新淡忘,不再思念。
  可是,他的另一個好友維多利卻找上門來。
  她盼望的看著他,“好久不見。”
  家真歉意地說:“請進來,我正想約你談一談。”
  她坐好了說:“談一談,通常男生同女生這樣說,即表示要分手。”
  家真羞愧。
  “你找到了她?”
  家真點點頭。
  “那個你一直深愛的美女?”
  家真想說不是她,但又怕太過混淆,隻得點頭。
  維多利似乎明白了。
  “這一次回蓉島,你終於找到了她?”
  家真又點頭。
  維多利籲出一口氣:“蓉島即將獨立。”
  “誰說的?”
  “聯合國對流血衝突感到不滿,已促英注視此事,照英人管理,榨幹了的一個小地方,也無所謂放棄。”
  “維多利,你對蓉島前途一向甚有見解。”
  “家父在東南亞投資,他是專家,不但是蓉島,對香港與新加坡局勢更有了解。”
  “知彼知己,百戰百勝。”
  “是,我知道我該退出了。”
  “我們還是朋友。”
  “我不稀罕同你做朋友。”
  維多利忽而落淚。
  她隨即英勇地站起來,打開門離去。
  家真沉默,他不覺得傷害人家感情是一件值得驕傲的事。
  但維多利也該明白,她與他始終會走到盡頭,純白種羅森複家族怎會接受一個黃皮膚男子。
  ---我們敬重華人,華裔對社會貢獻良多,華人勤奮好學,華人文化悠遠深長,但是。
  但是,華人不可約會我們女兒。
  這些日子,維多利從未邀請家真上她家去,她必定明白家規。
  知難而退的可能是許家真。
  他隻沉默了一日一夜,看到昆生,又活潑起來。
  “輪到你了,還不帶我去參觀你的工作地方。”
  昆生不出聲。
  “昆生,我想進一步了解你。”
  “家真,我是法醫。”
  “我明白。”
  “那麽,來吧,趁早看清楚我的真麵目,該去該留,隨便你。”她說得十分嚴重。
  昆生駕車把他載到一座公園門口。
  園子用鐵閘攔住,重門深鎖,門牌上寫“加州大學法醫科研究地點,閑人免進。”
  家真大奇,“這是什麽地方?”
  昆生出示證件,守衛放她入內。
  園子裏鳥語花香,同一般花園並無不同。
  昆生帶家真走小徑入內。
  家真漸漸聞到一股腐臭味道。
  “噫,這是什麽?”他愕然。
  昆生取出口罩給他。
  家真忽然明白了,他遲疑,腳步停止。
  昆生看著他,“現在離開還來得及。”
  “我不會逃避,我想了解你的職業。”
  “那麽好,請跟我來,這是我的碩士論文題材。”
  前邊,在空地草叢旁,躺著人類最不願看見的東西,他們自己的軀殼。
  家真卻沒有太多恐懼。
  “這是一個什麽人,為什麽暴露在野外,你打算觀察什麽,最終有何目的?”
  昆生答:“的確是科學家口吻,這位先生是名七十二歲前運動員,誌願捐助遺體作醫學研究,此刻編號是一三四七,我們對他十分尊重,我負責觀察它塵歸於塵,土歸土的過程,拍攝記錄,結論可幫助警方鑒證案件。”
  家真不出聲。
  “此處共有十多名誌願人士。”
  昆生盡量說得幽默。
  奇怪,就在鬧市小小公園,撥作如此詭異用途,抬起頭,可以看到不遠處高樓大廈,人來車往。
  昆生見他沉默,輕輕說:“走吧。”
  家真也覺得外人不宜久留,點點頭,偕昆生離去。
  家真回家淋浴,香皂抹全身之際,不禁笑出來,他揶揄地說:“活著要有活著的樣子。”
  難怪昆生如此豁達大方,日日對著那樣的題目做論文,早已悟道。
  吃晚飯時他說:“那些蒼蠅從何而來?”
  “蒼蠅在七公裏外可聞到食物所在地,適者生存。”
  “昆生,你是否擁有所有答案?”
  “試試問。”
  “我們從何處來,往何處去,短短一生,為何充滿憂慮失望?”
  昆生握住他的手,“我茫無頭緒,一無所知。”
  兩人都笑了。
  昆生看著他,“你不介意我的職業?”
  “我十分敬重你的工作。”
  “你不介意我比你大三歲?”
  家真不好說:我所有女友都比我大。
  他故意遲疑,“這個問題,可得慢慢商榷。”
  許久沒有這樣高興。
  放學時分,家真會覺得興奮,噫,可以見到昆生了,聽到她溫柔聲音,細心問候,是人生一大快事。
  他先回公寓做意大利麵等她來吃。
  電話鈴響,家真以為是昆生。
  那邊確是家英冷峻的聲音。
  “家真,我想母親已知真相。”
  家真不出聲,心情沉到穀底。
  “她開始喝酒,一小瓶杜鬆子酒藏在手袋裏,有需要便取出喝上一口,傭人在床底下找到許多空瓶。”
  家真鼻子酸澀。
  “原來她已喝了一段日子,據估計,我們知道那日,她也已經知道,唉,竟沒瞞住她,人是萬物之靈,她有感覺。”
  家真落下淚來。
  “家真,你說過願意照顧母親。”
  “是。”他清清喉嚨。
  “爸的意思是,讓她到你處小住,順便看心理醫生。”
  家真立刻接上去:“我會盡力照顧她。”
  家英鬆口氣,“好兄弟。”
  家真答:“媽媽永遠是首位。”
  “最近你的信件電話都少了,聽說找到新女友。”
  家真說:“是,她叫祝昆生。”
  “不會妨礙你照顧媽媽吧。”
  家真更正二哥,“昆生會幫我料理媽媽。”
  家英訝異,“那多好,那是我們的福氣。”
  家真到飛機場接母親。
  許太太最後出來,蒼白,瘦小,穿厚衣,已經喝得七分醉,可是看到家真,十分高興,抱緊。
  “媽媽還有家真。”
  “是,”家真把母親擁懷中,“媽媽還有家真。”
  想到小時候,三四歲,三十多磅小胖子,媽媽仍把他抱著到處走,大哥二哥不服氣,老是說:“媽媽還不放下家真”,家真潸然淚下,今日媽媽已瘦如紙影。
  他嗅到她呼吸中的酒氣,杜鬆子酒很奇怪,有一股香味,不如其他酒類討厭。
  他駕車返公寓。
  “我找到一名墨西哥家務助理,每日下午來幾個小時幫忙---”
  一轉頭,看到母親已經昏昏然盹著。
  家真心酸,沒有知覺,也沒有痛苦,這是她開始喝酒的原因吧。
  酒是最好的麻醉劑。
  回到家,家真扶母親進寢室休息。
  他跑到附近酒店,買了一箱紅酒抬回去。
  一時戒不掉,就得補充酒源,小時候母親寵他,大了由他縱容母親。
  他又與心理醫生接頭,約好時間,由女傭兼司機接送。
  家真返回實驗室,與日本新力通了一個電話。
  “我是加州理工許家真,找貴公司山本先生,他不在?請同他說,許願意出售一項專利,請他回複,是,山本會明白。不客氣,再見。”
  家真不願再問家裏掏錢,他已成年,他應該接棒。
  下午,他在家裏看書。
  昆生帶了許多水果上來,又買了紅米煮粥。
  許太太徐徐醒來,慢慢梳洗,換過便衣,略為精神。
  她說“加州氣候適合我。”
  想一想,在手袋中找到小瓶杜鬆子酒,斟出喝一口,舒暢得多,上了癮不自覺,但是不喝,雙手會得微微顫抖,而且心慌意亂。
  她喝了一碗粥,誇獎昆生幾句。
  “祝小姐家裏還有什麽人?”
  “阿姨叫我昆生就行,我家有父母兄弟。”
  “做什麽職業呢?”
  “我們全家是醫生,父母管眼科,大哥腦科,弟弟在讀心髒科。”
  許太太讚歎:“一門人才都有醫學頭腦,想必是遺傳。”
  昆生微笑,“阿姨可準我替你檢查一下。”
  昆生試了交替反應,又觀察她眼睛喉嚨。
  “阿姨要多休息。”
  “家裏有醫生多好。”
  家真笑,“我也發覺了,找女朋友,越能幹越好,多加利用,沾光借力。”
  昆生切出水果來。
  許太太說:“一見家真我就高興。”
  昆生走開,許太太說:“昆生已默許?”
  “勇敢的她沒嫌我窩囊。”
  “那你總得有點表示。”
  “我們不注重這些。”
  許太太脫下手上一枚鑽石指環,“給你作訂婚戒指吧,尺寸不合可拿去改小。”
  “我不要,寶石那麽大,那麽俗氣。”
  “傻孩子,收下。”
  “我不喜大鑽石,像隻燈泡,炫耀,惡俗。”
  忽有聲音從背後傳來,“誰說不好,我喜歡。”
  隻見昆生從背後伸手接過指環,立刻套在左手無名指上,“大小剛剛好。”她笑著說。
  許太太咧開嘴歡笑。
  家真搔搔頭皮。
  就這樣,他訂了婚。
  傍晚,日本人的電話來了,那山本隻說了兩句話:“許先生,我們馬上派人到加州來與你簽合同,抵埠後在與你聯絡。”
  家真心情好,“媽媽,你喜歡這裏,不如與我住,我與昆生陪你。”
  許太太笑笑,“誰養活我,你?”
  家真也笑說:“媽別小覷我,我也有本事。”
  “你們好端端一個小家庭,何必夾雜一個老媽。”
  昆生卻說:“我願意照顧阿姨。”
  許太太十分感動。
  稍後同家真說:“昆生的確比較適合你。”她沒有講出另外一人的名字。
  家真也不說。
  已經分了手,還批評人家幹什麽。
  母親每天傍晚開始喝酒,照昆生的說法:“阿姨即使醉也很文靜,不聲不響,像在沉思。”
  “對健康可有影響?”
  “精神抑鬱,喝幾杯無妨,這也是折中方法。”
  許家的事,昆生全知道,毋需解釋。
  他們在學校附近的酒館宣布訂婚,同學們聞風而至,酒吧水泄不通。
  家真笑說:“我一向討厭請客吃飯,原來這樣熱鬧高興。”
  有人笑說:“接到賬單時你就知道。”
  他們兩人在掌聲下起舞。
  有人在角落看他。
  家真走過去,“維琪,你來了。”
  金發的維多利朝他舉起杯子。
  家真問:“今晚誰陪你來?”
  “一個男人。”
  “我替你再去拿一杯,你喝的是什麽?”
  “嗯,一個法醫,你肯定最愛是她?”
  家真一怔,“是。”
  “我一進來就留神,我看到你們四目交投的樣子,不錯,你很喜歡她,你們同文同種,她懂事聰明,會得分憂,可是,她是你在尋找的人嗎?我看不。”
  家真收斂笑意,開始發愣。
  維多利輕輕說:“你心中縈念的人,又是另外一個吧。”
  家真低頭,“不,就是昆生。”
  “去找她呀,不要放棄。”
  家真恢複原來神情,“維琪,今晚多謝你來。”
  他走開去找昆生。
  結帳時才發覺要兩人信用卡合用才能支付。
  回到家,家真看到母親坐在安樂椅上睡著。
  “媽媽,醒一醒。”
  許太太伸一個懶腰,“唉,”她愉快地說:“要是一眠不起,又有多好。”
  家真黯然。
  家華已逝,其後家裏再大的快樂喜事,也打了折扣,再也不能自心底笑出來。
  家真扶母親回房休息。
  過兩天,山本親自帶著律師與秘書前來簽約,一看這種排場,就知道日本經濟大好。
  山本是日裔美人,畢業後回流返東京辦事,這次來,順便探親,他根本沒有日本名字,隻叫山本彼得。
  家真把整套研究報告呈上。
  山本很高興,“我們將把這套研究應用在電話卡上,許家真,你不會失望。”
  卡片上印有美女圖樣。
  家真忽然伸手出去取過小小塑料卡片。
  日本印刷何等精美,小小頭像是一個東方女子,明眸皓齒,巧笑倩兮。
  家真猛地站起,倒翻了啤酒。
  山本彼得奇問:“什麽事?”
  “照片中人是誰?”
  山本這時才留神觀看,“華怡保,東南亞著名女演員,最近在京都拍攝電影。”
  許家真結巴問:“你認識她?”
  “不,但是推廣部聘請她拍攝廣告,稍後攝錄影機銷路立刻增加二十個百分點。”
  家真雙目濡濕,需要清一清喉嚨。
  沒想到伊人倩影已經東南亞聞名,嗬豔色天下重。
  “你是她影迷?”
  家真隻得點點頭。
  山本答:“作風大膽的她影迷眾多,極受男性歡迎,奇是奇在女子也不討厭她,認為她可以代表新生代。”
  “她人在哪裏?”
  “我不知道,可是需要打探一下?”
  “如果方便的話。”
  “沒問題。”
  家真把電話卡貼身藏在口袋裏。
  他們簽妥合約,律師告訴他,酬勞已經存入戶口。
  那天回到家,他拿起紅酒就喝。
  昆生迎上來,“我帶阿姨去一個地方。”
  家真定定神,“什麽好去處?”
  許太太笑,“昆生不肯說。”
  “去到才告訴你,家真,請你也跟著來。”
  車子直向醫院駛去。
  “咦,帶我看醫生?”
  “不是。”
  許太太說:“我們一生最重要時刻都在醫院度過。”
  “卻不包括生日,訂婚與結婚。”
  家真說:“昆生講得對,做人要樂觀。”
  停好車,昆生帶他們到育嬰室。
  “到嬰兒房幹什麽?”
  昆生微微笑,替阿姨穿上袍子看她洗了手。
  “家真,請在玻璃窗外等候。”
  隔著玻璃窗,隻見昆生帶著許太太走進嬰兒床,指點解釋。
  家真看到母親的麵孔忽然鬆弛,充滿慈愛,刹時年輕十年,她伸手去抱起其中一名嬰兒,緊緊擁懷中。
  家真問身邊一名看護:“這是怎麽一回事?”
  護士笑答:“院方歡迎誌願人士替早產兒按摩,接受這種個別治療嬰兒體重會快速增加百分之四十七,我們尤其歡迎年長義工,彼此相慰寂寥。”
  原來如此。
  多謝昆生。
  隻見許太太小心翼翼把嬰兒放在墊子上,輕輕按摩,那早產兒隻得一點點大,像隻紅皮老鼠,全身打皺,不但不可愛,且有點可怕。
  他不住哭泣抽搐,說也奇怪,稍後,他也鬆弛下來,伏在墊子上,動也不動,小麵孔變得寧靜平和,原來鼻子高高,相貌不錯。
  這時,許太太更加歡喜,滿麵笑容,好比一般人中了頭獎彩券。
  簡單的肌膚接觸,竟有這樣奇妙作用。
  家真看得有趣,忍不住問:“嬰兒的父母呢?”
  看護說:“嗬,這是名棄嬰。”
  家真立刻垂頭。
  看護拍拍他肩膀,忙別的去了。
  昆生走出來,笑問:“怎麽樣?”
  家真問:“媽可以逗留多久?”
  “一小時,兩小時,隨便她。”
  趁這空檔,昆生帶家真到大廈另一層參觀她的辦公室。
  小小寫字台在實驗室一角。
  實驗室每一角都擺著骨殖,真不適合膽小人士。
  她的教授是一名和藹的中年女子,年紀同許太太相若;相貌平凡,超級市場中有許多這樣的中年太太。
  “昆生,你來得真好,聯合國於派員赴波士尼亞尋找戰爭罪行證據,你可有興趣?”
  “什麽時候?”
  “統籌需時,秋季吧。”
  家真一聽,大驚,連忙朝昆生使眼色。
  隻聽得昆生回答:“我需考慮一下。”
  “聯合國用衛星技術拍攝,找到亂葬崗位置,你看,這是種族滅絕屠殺,必須追查。”
  家真靜了下來。
  什麽,女子不是應該研究何種巧克力美味以及那款時裝柔媚嗎。
  開頭,許家真嫌人家沒有腦子沒有靈魂沒有膽色沒有義氣…
  終於祝昆生出現了。
  喂,許家真,你到底想要什麽?
  家真停停神,隻見昆生全神貫注查看衛星照片。
  “這裏搬過了。”
  “正是,同聯合國捉迷藏,意圖毀滅證據。”
  “找到實證又如何?”
  “把軍閥帶到海牙軍事法庭受審,這是正義行動,昆生,學以致用,此其時也,你考慮一下。”
  家真不好再出聲。
  那天,接了母親回家,許太太隻喝一點點酒,就說:“我疲倦,早點睡。”
  她睡得很好。
  “謝謝你,昆生。”
  “不客氣。”
  “我想勸母親留下來。”
  “好主意,但,她到底還有一個家在蓉島。”
  “你怎麽看蓉島?”
  “家真,實不相瞞,我的世界隻有你與實驗室那樣大,我對世事,毫無了解。”
  “昆生,你太客氣。”
  她遲疑一下,“如果可以走,也是離開的時候了,蓉島一年前已掀起移民潮。”
  “人人都走會有什麽影響?”
  “家真,走的這一代泰半已屆中年,蓉島所失還不算大,至巨損害會在十年後浮現。”
  “我不明白。”
  “他們的子女隨同移民,成為他國公民,蓉島無人接班。”
  “蓉島有的是人。”
  “家真,我不想說這種話,政治上有欠正確,可是,走的人部分也許是精英。”
  “你覺得管理層會出現真空?”
  “各行各業都會有人坐上高位,可是素質能力也許不濟。”
  家真籲出一口氣。
  “阿姨最好是半年居蓉島,半年在加州。”
  “世上哪有這樣理想的事。”
  “你同她說說。”
  “心理醫生怎樣分析?”
  “抑鬱症可大可小,需小心處理。喪子之痛,永無釋放。”
  家真看著自己雙手。
  “連我一閉眼都想起家華種種,何況是媽媽。”
  “他一定是個出色人才。”
  “讀書過目不忘,勇於助人,十歲那年,家父帶他到赫昔遜大廈頂樓,隻給他看,‘家華,將來你同我一般:一人之下,千人之上’,家華年紀小小,反問:‘為什麽要在一人之下’,家父當時誤會他有誌做老板,誰知他一早已種下反抗心思。”
  昆生靜靜聆聽。
  “他最不服氣土著兒童不能如同等學校上課,”家真用手捧住頭,“常替司機及女傭子女出頭爭取,一早成為滋事分子。”
  昆生不出聲。
  “稍後到倫敦升學,每星期天他站到海德公園發表言論,被蓉島政治部拍下照片,要求解釋。”
  說到這裏,家真悲哀,卻歇斯底裏地笑出來。
  廚房傳出香味。
  昆生站起來,“我做了蘋果餡餅,你可要加一勺冰淇淋?”
  “我要兩球。”
  電話鈴響。
  是山本打來:“許家真,我替你打聽到華怡保住在香港寶珊到七號。下月敝公司有人過去拍攝廣告,你可要跟大家一起?”
  “要。”
  “屆時再聯絡。”
  昆生一向從不過問,他也不說什麽。
  可是接著時間,他精神恍惚。
  旁人隻以為他思念兄長。
  多久了?呃,十年過去了,時間竟過得這樣快,感覺上完全好似上半年前的事。
  他爬上榕樹,偷窺她出浴,摔下樹來,被毒打一頓。
  他取出山本給他那張電話卡細看。
  她的容顏一點也沒有變化,她已到香港發展,她已成為紅星。
  許家真沒有任何企圖,他隻想再看多她一眼。
  她代表他生命中最美好最完整最純真一頁,那時家華在世,一家團圓,蓉島和平無事,父母仍在壯年…
  昆生走過來看到,“嗬,這就是未來電話卡。”
  家真收好卡片。
  昆生有事返回實驗室。
  這樣,是否出賣了他與昆生的感情?
  不,不,他認識她在先,遠遠在先。
  她的年紀,應當與昆生相仿。
  第二天,回到學校,隻聽見同學紛紛談論畢業禮,他們倒不擔心出路,電腦行業朝天火熱。
  周誌強過來說:“家真,我們自己組織公司。”
  家真點點頭。
  “我們二十四小時在車房工作,不眠不休。”
  家真決定養家,他決定負責自己生活。
  周誌強與他緊緊握手。
  當他們在做偉大的科學家,實踐理想的時候,幕後總得有個功臣出錢出力,提供生活所需吧。
  幸虧他們出身良好,不憂柴米,才有資格朝這條路走。
  畢業了。
  家真還記得小學畢業那天:臉上充滿榮光,他不再是兒童,他已邁向少年歲月,厲聲叫司機把車子停遠些放他下車,讓他與同學一起步行到校門,挺著胸膛,做一個初中生。
  這時家真走到校園,依依不舍,忽然緩緩耍了一套詠春拳,眷戀地照師傅吩咐,做得綿綿不絕,剛柔並重。
  忽然聽見有人鼓掌。
  原來是幾個小師妹。
  他們一起在草地坐下。
  閑聊幾句,發覺她們來自香港,英語水準一流,言語充滿自信。
  “香港可是好地方?”
  “世上最好的商業都會,師兄你一定要來觀光。”
  對自己的家那樣有信心,那樣驕傲,那個家一定是個好家。
  家真心一動,“你們可聽說過一個叫華怡保的演員?”
  其中一個師妹笑了,“你也喜歡華怡保。”
  “同我弟弟一樣。”
  “男生都喜歡怡保。”
  “有無她的資料?”
  “她來自東南亞一個小地方,叫---”
  有人笑,“我們都來自麵積細小的地區,大未必是佳,你說是不是?”
  “那地方叫蓉島,其實相當出名,有一首老歌,叫美麗的蓉島,我媽媽時時哼:有個地方叫蓉島,就在那南海洋,那島上風景美麗如圖畫,誰都會深深愛上它…”
  大家都笑了。
  香港女生那樣健談,那真是其他地區罕見。
  “華怡保是個混血兒,也許有英國血統,所以五官輪廓分明,身段曼妙。”
  “不像華裔,隻得一團粉。”
  “我可不自卑,我們靠腦袋取勝。”
  大家嘻嘻哈哈笑起來。
  他們對華怡保沒有太深印象,隨即轉變話題,向師兄請教生存之道。
  許家真板起麵孔,“用功讀書,慎交男友。”
  “是是,多謝指教。”
  “師兄,記得到香港來看看。”
  那晚,許太太說:“隻得我一人參加畢業禮,你爸陪著赫昔遜到英國去了,他有要事,你別介懷。”
  家真親熱地坐媽媽身邊,“我有一個同學,叫馬三和,靠獎學金一級榮譽孳生化科畢業,五年完成學士碩士及博士學位,已赴東岸名校教書,他父母是農民,文盲,連他讀什麽科目都不知道,媽媽,你不必太寵我。”
  許太太擁抱家真。
  “媽媽有家真。”
  每次聽到母親那樣說,家真都心酸。
  沒想到二哥家應會抽空趕來觀禮。
  黑西服,墨鏡,冷峻英俊的麵孔,看上去像科幻電影裏機械人似,好大煞氣。
  看到弟弟披上學士袍,他哈哈大笑,“恭喜恭喜。”
  很明顯,他已經坐上長子位置。
  昆生替他們一家拍照留念。
  家英也有溫暖一麵,“媽,昆生會幫到家真,家真有福氣。”
  昆生笑逐顏開,好話人人愛聽。
  家英說:“趁我人在這裏,先送了結婚禮物再說。”
  家真覺得刺耳:什麽叫做趁人在,家英會去什麽地方?他有不祥之兆。
  他清清喉嚨,“送什麽?”
  “我得到一筆獎金,換了美元,可在郊區買一間小屋,送你們當禮物吧。”
  許太太訝異,“你自己也要用錢。”
  “我在賺呀。”
  “太厚禮了。”
  家英不出聲,隻是拍打小弟肩膀。
  家真忽然無因無故,淚盈於睫。
  “快點結婚。”
  第二天家英就匆匆赴英與父親匯合返回蓉島。
  昆生問:“你多久沒回家?”
  “我永遠不再回蓉島。”
  “永不說永不。”
  家真沉默。
  “為什麽?”
  “我怕見到大哥墓碑。”
  昆生低低籲出一口氣。
  許太太在他們照料下,健康大有起色。
  “婚禮打算節約還是鋪張?”
  兩人不約而同回答:“越簡單越好!教授與媽媽做證婚人,隨後我們坐船到地中海度假,媽媽也一起去。”
  “我?”許太太意外。
  昆生笑,“是,我們一早商量好。”
  “那怎麽方便。”
  “媽,你當作不認識我倆好了。”
  許太太自心中笑出來。
  “昆生,你娘家人呢,我們都還沒見過。”
  家真笑,“我就是貪昆生獨立,家裏全是知識分子,我最怕娶妻連嶽父嶽母小舅小姨也跟著來吃喝玩樂,喧賓奪主。”
  許太太笑得歪倒,“你聽聽這口氣。”
  電話鈴響了。
  是山本打來:“家真,我們後日抵達香港啟德入住文華酒店,已替你訂妥房間,請前來會合。”
  “屆時見。”
  他轉身同母親說:“我去一去香港,可要買什麽?”
  昆生側頭想:“教授喜歡吃一種餅食,叫?媳婦,妻子餅?”
  “老婆餅。”
  “就是它。”
  “我試試帶回。”
  家真的心已經飛出去。
  這可算不忠?
  不算不算,許家真對得起良心,他問過他的良心,他的良心並無異議。
  來回乘數十小時飛機隻為見一個人一麵…
  看那個人是誰吧。
  母親交給昆生及保姆照顧,家真出發了。
  他在飛機上睡了一覺,夢見母親拉住小小的他:“家真,危險”,但是他掙脫母親的手,奔向荒原。
  機艙猛力顫抖,家真驚醒。
  原來降落時遇著雷暴,閃電似穿透窗戶,膽小乘客嚇得尖叫。
  家真身邊年輕女客卻無動於衷,繼續看書,她在讀的是勞倫斯名著“兒子與情人”。
  天下到處有芳草,家真遺憾時間太少,否則大可以與這位小姐攀談。
  飛機右身翅膀著了一下雷霹,濺出火花,這下,連服務員都變色,有乘客索性哭出聲來。
  家真維持冷靜。
  駕駛員在廣播集中囑咐乘客鎮定,坐穩,飛機就快降落。
  到飛機著落時,鄰座女子才抬起頭來,嫣然一笑。
  她收好那本小說,下飛機去了,瞬息失去芳蹤。
  其餘乘客就沒有那麽豁達,幹脆向親友哭訴。
  車子把家真接到酒店。
  山本在大堂等他:“歡迎歡迎。”
  把許家真帶進會議室,原來要他解釋若幹技術細節,並且當場示範第一代電話卡。
  席中有人在用剛剛出籠的手提電腦,家真看過,“太過笨重,衛星網也不夠寬闊,還需致力研究。”
  山本說:“家真,加入我們。”
  “山本,我剛想問你有無興趣與我們組公司。”
  “風險太大。”
  “不過可以做主人。”
  “大公司福利獎金優越,也不算是奴隸。”
  “人各有之。”
  “你們致力發展什麽?”
  “我們做軟件。”
  “小公司怎同微軟鬥?”
  “他們也由小公司開始。”
  “對,最要緊有信心。”
  這是侍應生捧進大盤龍蝦,大家就用手掰來吃,非常高興。
  窗外是世界聞名維多利亞港美麗海景。
  有人說:“香港真叫人羨慕。”
  山本指出:“可是,這個都會近年統共無人參與實業,單靠地產,定有危機,從前有人做紗廠,塑膠,搪瓷,誠意,金屬,甚至農業,先是清一色做地產及股票,太不健康。”
  “我見世麵欣欣向榮,遍地黃金。”
  “即使有若幹損傷,也立即複元。”
  山本笑,“此刻若想同十多億人做生意,就得經過這關:香港是唯一閘口,每戶商家扔下一元,你想想,那是多少錢。”
  有人看看時間,“喂,良辰已屆,吉時已至,還不走?”
  家真奇問:“去何處?”
  山本笑答:“看出浴。”
  什麽?
  隻見大家已經紛紛去外套穿上,爭先恐後湧出。
  山本笑,“你不是想見華怡保嗎,今晚她拍攝廣告時會浸浴缸中。”
  家真愣住。
  嗬,山本是第二代鍾斯,他也帶他去看洗澡。
  車子駛抵攝影室外,才知清場,謝絕參觀。
  無關人士隻得頹然離去。
  家真剛想走,被山本拉住,在他身上掛一個小小牌子,家真低頭一看,見寫著“監製”兩字。
  家真被山本拉進現場。
  場內燈火通明,照得似白晝一般,工作人員屏息工作,攝影機對牢一隻日式圓形大木桶,家真不由自主地深呼吸一下,他的雙膝有點顫動。
  就在這時,水桶內冒出一個人來,水花四濺,煞是好看,浸在桶裏的是一個妙齡女子,烏黑長發,蜜色皮膚,全身潤濕,隻見她微微轉過臉來,牽動嘴角,似笑非笑昵向觀眾。
  刹那間許家真忽然鼻酸。
  她一點都沒有變,她與他烙刻在腦袋中的映像一模一樣那麽明媚挑逗亮麗。
  是那水一般的容顏,照亮了他的回憶。
  在該刹那,許家真身受的所有創傷仿佛得到補償,他哽咽,啊,別來無恙。
  這時助手過去替她披上沙龍。
  山本低聲說:“這是好機會,過去與她講幾句。”
  家真的雙腿不聽使喚,像釘在地板上。
  耳畔傳來導演喝彩聲,工作人員一起鼓掌。
  家真在心中輕輕說:你好嗎,我們又見麵了。
  山本催他:“過去與她說話。”
  家真緩緩搖頭。
  “傻子,你畏羞?”
  隻見華怡保披上外套走進化妝間。
  她身段高挑,雙腿線條美麗得難以形容。
  燈光師傅啪一聲關燈,一切歸於黑暗。
  稍後山本說:“許家真,我小覷了你,原來你心中純真,來回萬多哩路,隻為看一個人一眼。”
  他不止看一眼,他貪婪的看了許多眼。
  許家真心滿意足。
  半夜,他收到電話。
  是昆生找他,“媽媽不小心扭傷足踝,想見到你。”
  “我立刻去飛機場。”
  “該辦的事全辦妥了?”
  “全部完成。”
  “那麽,回來吧。”
  “明白。”
  在飛機場書店,他挑選雜誌,一抬頭,看到電視上播放新聞,家真忽然聽到蓉島二字。
  “…在七百名國際維持和平隊員支援下,蓉島警察逐漸控製局勢,但仍恐騷亂蔓延,決定頒布緊急令,每日下午七時起實施宵禁。”
  書店裏人來人往,蓉島是小地方,無人注意,隻有許家真定定留神。
  “政府發言人說:觸發騷亂是警方以黑幫分子罪名逮捕三名大學生,大批學生周二開始,在政府大樓門外聚集,要求放人,周三五百名學生再度示威,引致警察開槍鎮壓,這是蓉島近年來常見騷亂情況,逼使殖民政府麵對現實…”
  家真丟下雜誌跑出去找到公眾電話打回家去。
  電話響了幾下有人來聽。
  家真認得是父親聲音,放下心來。
  他立刻說:“爸爸,是家真,好嗎?”
  “我這邊好,你放心。”
  “電視新聞——”
  “別擔心,好好照顧母親--”
  電話已經切斷。
  真是應用電話卡的時候了。
  與家人通話後家真才心安。
  飛機順風順利把他載返加州。
  他買了報紙尋找蓉島新聞,小角落這樣說:英政府將派員赴蓉島談判獨立事宜。
  一進門家真就聽見媽媽高聲問出來:“是家真回來了嗎?”
  “是家真,媽媽,是我。”
  隻見許太太坐安樂椅中,腿擱矮幾上,昆生正替她按摩青腫的足踝。
  昆生是醫生,見過更可怕現象,毫不介意,她衷心服侍媽媽。
  昆生抬頭微笑,“回來了。”她似乎放下心事。
  家真把報紙遞給昆生看。
  昆生“嗯”地一聲。
  沒想到許太太忽然輕輕說:“這麽看來,家華的願望終於達到了。”
  家真再也忍不住,當著母親流下淚來。
  許太太聲音更輕:“這麽說,他的犧牲,是有價值的了。”
  母子緊緊擁抱。
  昆生在一旁垂頭,感同身受這句話是說不通的,針刺不到肉不知道痛,但昆生可以明白他們母子對家華的思念。
  這許家華生前一定是個人才。
  稍後許太太進寢室休息。
  昆生斟出咖啡來。
  昆生舉杯,“祝福蓉島。”
  “英人退出,會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吧。”
  “我不是政治家,我甚至不懂猜測,但是殖民地一個個獨立,有先例可援,英人必定做得漂亮:派體麵親信一名,將米字旗緩緩降下,尊貴地捧回老家,你看印度就知道,隨後發生什麽事,對不起,與老英無關。”
  “蓉島是那樣美麗的一個地方。”
  “你認識過她,珍惜過她,也已經足夠,有人隻利用她作搖錢樹,一絲感情也無,盡情糟蹋,像赫昔遜建造,這間公司想必一定撤退。”
  兩人沉默。
  稍後家真鼻子又酸,他輕輕說:“家華高瞻遠矚。”
  那天晚上他做夢。
  日有所思,夢裏他見到家華,大哥還是第一次在他夢中出現。
  他置身一間沒有家具的房間,光線過分明亮,幸好不覺刺眼,有人坐在一角。
  家真完全知道那是家華,可是走不過去,也看不清他的臉。
  家真不能張口說話,家華也不發一言。
  就這樣,維持了十來秒時間,家真驚醒。
  他雙頰發涼,伸手一摸,才發覺是一臉眼淚。
  第二天一早家真到周家車房去。
  他宣布好消息:“我打算置一間貨倉作為實驗室,我們可脫離車房生涯。”
  周氏昆仲卻不介意:“車房離家隻三步路,物資供應源源不絕,十分方便。”
  “家真,看。”
  家真聽見一陣軋軋響,愕然抬頭,隻見一隻三尺高機械人緩緩自角落走出來。
  家真叫出來:“嘩。”
  那機械人開聲:“你叫什麽名字?我可以為你做什麽?”是男人聲音。
  家真笑,“我去了才三天,你們發明了這個?”
  “一直在做,不過給你一個驚喜。家真,我正式介紹衛斯理給你認識。”
  家真與機械人握手。
  周誌強說:“衛斯理的手指有三十八個自由角度。”
  家真說:“新力也正在發展機械人。”
  周誌明笑,“東洋人一生致力兩件事:機械人,漫畫人。”
  家真夷然,“是嗎,我還以為他們隻致力抵賴戰爭罪行。”
  “新力競爭對手本田在機械人科技已經領先。”
  家真忍不住問:“為什麽是機械人?”
  “你不覺得它們有趣?你叫它,它會轉頭看你,找你,認出聲音來源,計算距離,走向你,與你談話,可以告訴你股票造價,說笑話,問你聽不聽音樂…”
  家真笑了,“而且,完全受你控製。”
  “家真,請你支持衛斯理,你可繼續出售小玩意給日本人,得到好價,支付實驗室費用。”
  “一定一定。”
  機械人這時問許家真:“下一盤棋好嗎?”
  家真笑說:“好好好。”
  就在小車房裏,機械人衛斯理把他殺得片甲不留。
  家真忍不住說:“我想叫新力看看它。”
  周氏昆仲說:“我們不賣。”
  “我們需要經費發展。”
  “那麽,要一個好價。”
  “我即電山本。”
  他們喝啤酒慶祝。
  周阿姨捧著雲吞麵過來,“請試試我手藝,”又問:“家真,媽媽好嗎?”
  “有昆生照顧她,我很放心。”
  “你與昆生都夠孝順。”
  “昆生比我偉大。”
  周阿姨感喟:“各人有各緣法,祝家女兒,卻來孝順許家媽媽,我隻見過自家兒子,無端端跑去孝敬奉獻嶽父嶽母。”
  周誌強誌明忙說:“媽媽說誰,我倆並無女友。”
  “在說你們的幾個舅舅,見到老婆如耗子見貓。”
  周阿姨走開了。
  樂觀如她也有訴苦時刻。
  家真駕車返家,一開門,看見父親坐在客廳裏。
  “爸!”
  許惠願立即發牢騷:“這地方怎麽住?開門見山,所謂客廳隻夠一個人坐,還不快找經紀看房子。”
  家真一味說是。
  許惠願聲音轉順,“我見過昆生,她明敏過人,又有學識,人家真會教孩子,全家是醫生,她大哥現在泰國照顧病痛,了不起。”
  家真微笑。
  許太太也笑,“他無端端出現,我開門見是他,嚇一大跳。”
  “爸來加州做什麽?”
  “接你媽媽回家。”
  “爸不如在此小息。”
  許惠願沉吟。
  “爸有白發了。”
  許先生歎息,“又白又掉,以此速度,三年後保證全禿。”
  “爸,不怕,我們照樣敬愛你。”
  許先生不禁笑了。
  家真忽然想起,“家英呢,家英可有同來?”
  “家英留在赫昔遜。”
  “為什麽?”
  “家英決定隨赫昔遜撤回倫敦總公司。”
  “不!”家真有直覺。
  “家真,人各有誌,家英自覺無法適應新政府新政策新人事,他有他的想法。”
  “爸你呢?”
  “我決定退休。”
  家真喜極。
  他看見母親四肢百骸都放鬆了。
  接著幾天,家真陪著父親四處找房子。
  他看中一幢大宅園,樹影婆娑,氣派優雅,可是與經紀談了許久,沒有結果。
  家真走得有點累,問母親:“這間屋子又有什麽不妥?”
  許太太低聲說:“價錢。”
  “太貴嗎?”家真意外。
  “他已退休,想一次付過款。”
  “屋價多少?”
  許太太說了一個數目。
  家真吃一驚,原來父親的退休金數目與他想象中有點出入,許惠願平時闊綽,是因為薪酬高福利好,可是靠山越壯,他越不懂打算,統共沒有節蓄。
  家真不出聲。
  他輕輕走到地產經紀身邊,同那中年女士說:“你準備文件,我出價投這間屋子,明日下午請到這個地址來。”
  經紀訝異地看著年輕的他,“你出價多少?”
  “請業主意思意思,減五千吧。”
  “我立即替你辦。”
  下午,山本帶著工程師,律師及秘書前來。
  車房門打開,看到衛斯理走出來彬彬有禮招呼他們,那兩個電子工程師臉色發青,幾乎暈死過去。
  周誌強在家真耳邊說:“我此刻才知道什麽叫麵如死灰。”
  家真前去握手,“山本,你來了,歡迎,請坐。”
  衛斯理凝視山本,辨認他特征,“山本先生,我可以為你做什麽嗎?”
  這次連山本都震驚不已。
  “一間車房裏可以研發如此成果,難以置信!”
  家真微笑,“十分急奔,發展成形,起碼要投入數百萬美元資本,本田——”
  “本田來過?”
  他們幾個人立刻走到車房門外細語。
  回來山本坐下,吸進一口氣,“許家真,不論本田出什麽價,我們雙倍。”
  家真想一想,順手取起一張紙,寫一個數目,遞給山本。
  山本一看,他也算得是一名漢子,與律師交換一個眼色,立刻回答:“明早銀行本票會存入閣下戶口,此刻,請先簽署臨時合約。”
  周誌明說:“家真,我們去做咖啡招呼人客。”
  走進廚房,誌明問:“什麽價錢?”
  家真給他看紙條。
  周誌明呆在那裏,“這是南加州三幢大屋的價錢。”
  “一人一間。”
  “家真,你竟這樣會做生意。”
  許家真笑笑。
  周誌強也來了。
  家真問:“讚成嗎?”
  誌強說:“我們可以退休了。”
  三人出去高高興興簽約,皆大歡喜,日本人帶著衛斯理回國。
  他們一走,周誌強打開櫃門,又有一具機械人走出來,誌明說:“這一個叫原振俠,會得記錄文件,內置家具設計的微型配件。”
  他們大笑起來。
  第二天下午,房屋經紀依約到訪,發覺是間車房,呆住了。
  家真出來與她商討細節。
  回到家,他同母親說:“下星期我們可搬進劍橋路那間屋子。”
  許太太訝異。
  家真笑著解釋:“上次家英來不是送我一筆款子?”
  “那是給你結婚用的。”
  “趁爸媽在一起,我們打算結婚。”
  許太太高興得跳起來,竟忘記屋價與禮金有很大差距。
  “已囑昆生邀請她父母前來觀禮。”
  “可是訂酒席做禮服需時——”
  “我們不喜歡那一套。”
  “啊,”許太太有點遺憾,“當年我與你父在蓉島也一切從簡。”
  “你看你們多好。”
  昆生在旁,一言不發,隻是咪咪笑。
  可是許惠願卻同許多自高位退下的人一樣,不但不懂得享受閑情,反而手足無措。
  每日他都坐立不安,隻得駕車四處遊蕩扮忙,好幾次認不清路回不到家需家真把他領回。
  家真因此研究房車導航係統。
  這時他們已租下貨倉作為實驗室,並且雇用幾名專才助手,業務發展蒸蒸日上。
  家真每天鐵定工作八小時,每日接送昆生上下班。
  人家三日三夜不眠不休是人家的事。
  周誌強誌明是那種瘋狂科學家,實驗失敗他們也會轟然大笑,在乎享受過程,幾乎住在實驗室內。
  家真沒想到他會是兄弟中最早結婚一人。
  儀式簡單,昆生穿一套米白色緞子禮服,與父母一起,幸福快樂表情洋溢。
  周式一家都來觀禮。
  親家彼此尊重,可是絕不打算一起搓麻將講是非,主持完婚禮,祝氏夫婦返回吉隆坡。
  許惠願說:“祝先生有事業,他主持一間診所,可做到八十歲。”十分羨慕。
  家真笑說:“早些清閑也是好事。”
  “每朝起來不知何去何從。”
  “陪媽媽散步。”
  “什麽?浪費時間。”
  “那麽,到敝公司來掛單。”
  “人家會說我是黃馬褂。”
  昆生說:“醫生需要義工。”
  “家中一個永久義工已經足夠。”
  說什麽都不能討好他。
  半年來他胖了許多。
  不久,家英給家真一個電話。
  “家英,何故不來參加婚禮?”
  “公司搬家,哪裏走得開。”
  “真的要走?”
  “已經搬得七七八八,大廈已轉手。”
  “將來叫什麽?”
  “鴨都拿企業。”
  “什麽?”
  家英笑,“連你也不習慣吧。”
  “我沒有嘲笑意思。”
  “家真,你回來看政權移交把。”
  “不。”
  “家真,與昆生一起回來,新政權要追頒一個烈士勳章給許家華,由你代領。”
  烈士。
  家真眼淚緩緩流下。
  “我仍是赫昔遜員工,不好出席,全靠你了。”
  家真答:“我想想。”
  家英轉變話題,“聽說媽媽情況好得多。”
  “黃昏還喝上一杯,昆生說無大礙。”
  “爸呢?”
  “不甚習慣無權無勢退休生活,時發牢騷,說加州欠缺文化,老華僑趣味低俗等。”
  “你把他們照顧得很好。”
  “應該的。”
  “還有,小弟,你事業蒸蒸日上,我在時代周刊看到你玉照。”
  “嗬,那篇小小訪問。”家真怪不好意思。
  “你在研究機械人象棋手?”
  “是誌強誌明他們迷上機械人。”
  家英見小弟同昔日一般低調怕羞,說什麽不肯承認做出成績,隻得笑了。
  “你回來一次也好。”
  “明白。”
  他唯一可以商量的人不過是昆生。
  昆生想一想,“我陪你去。”
  那個春季,許家搬進新居,布置全依許太太心思,許先生照例每樣事每件家具批評一番,等到證實全屋一文不值,他也累了,躺在新沙發上盹著。
  昆生替他蓋上薄被。
  家真笑說:“看到沒有,三十年後,我也會變成那樣。”
  昆生伸手去摸家真麵頰,“那也難不倒我。”
  許太太聽了笑得咧開嘴。
  山本一直與家真密切聯絡。
  “IBM委托你製作機械人象棋手?”
  家真不回答,他忽然問:“山本,你可記得你曾帶我去參觀拍攝廣告?”
  “啊,呀,是,想起來了。”
  “廣告片段可否送我一份?”
  “你說的,是華怡保拍攝的出浴廣告吧,嘻嘻嘻,老實說,我到今日也不明白電子產品同美女出浴之間的聯係,我同你問一問推廣步。”
  “謝謝你。”
  “IBM——”
  “山本,這我不好說。”
  “他們要象棋手何用,同誰打,機械人一秒鍾可下幾子?”
  家真已經掛上電話。
  他笑了,山本欠缺想像力,應該問:機械人在千分一秒可考慮幾個步驟,答案是:一萬個。
  第二天下午,家真在辦公室,山本覆電。
  “家真,這件事你聽好:你問的那條廣告帶,原來從未播放。”
  “華怡保派律師自我們推廣部以十倍價錢購回,然後,她隨即退出影壇,我再三打探,他們說她像消失了似,傳說是結婚去了。”
  家真張大了嘴。
  有一絲失落,又有一絲歡欣。
  再美的美女,也不能整日赤身裸體以沐浴為業,能夠退隱,再好沒有。
  可是,他又失去她的影蹤了。
  不知她去了何方。
  “嫁了什麽人?”
  “可以想像,是一個有錢人。”
  家真點點頭。
  “你是她影迷?”
  “不錯。”
  “家真,你的實驗室還有什麽好玩意?”
  “有新發現一定通知你。”
  “聽說加州西奈醫院與你在合作中,那又是什麽?”
  家真再次掛上電話。
  他無比惆悵。
  那日一抬頭,已經六點正,由母親打電話把他叫回家吃飯。
  歸家途中,他看到橘紅色夕陽托著金色餘輝掩映在淡紫色天空,務必瑰麗,不禁黯然神傷。
  許家真也算得是少年得誌,要什麽有什麽,不知怎地,心底總是憂鬱。
  昆生迎出來。
  “園丁今日來過,試種了梔子花。”
  他與賢妻在花園散步聊天。
  “聯合國向我招手呢。”
  “告訴他們,你已嫁了人。”
  “那麽,我會應征政府工作。”
  “那還差不多。”
  “你不怕我混身藥水味?”
  “我不會要求你改變任何事。”
  晚上,家真把那張小小電話卡取出細看。
  照片中華怡保的眼睛像是會說話似。
  嫁了人。
  他躺到床上,一合眼,就仿佛聽到窗外雨打芭蕉,瀟瀟聲,叫許家真落淚。
  夢魂中,他又回到蓉島去了。
  等到真正起程時,家真隻說陪昆生返回娘家。
  家真不想刺激母親。
  那次飛機降落,用的是蓉島新飛機場。
  由赫昔遜建造,完工後,赫昔遜卻必需撤退,世事真是諷刺。
  飛機場建設美輪美奐,遊客讚不絕口。
  家英親自來接。
  他態度親密,卻一直架著墨鏡,高大英俊瘦削,人像鋼條一般,動作敏捷,卻予人緊張感覺。
  他把小弟弟婦接到酒店。
  家真脫口問:“家呢?”
  家英轉過頭來,“把退休後歸還公司,公司轉售。家真,那所平房一直是間宿舍。”
  這時,昆生握緊丈夫的手。
  嗬,不過是暫時借住,並非許家祖屋。
  家真沉默。
  送到酒店,梳洗完畢,家真說:“昆生,陪我出去看看舊居。”
  昆生立刻說好。
  途中兩人覺得蓉島市容依舊,表麵上並無變化。
  舊屋同他們住在那裏時一模一樣,大門一開,有一個小女孩走出來。
  “找誰?”
  她十一二歲,小美人模樣,蜜色皮膚,美目盼兮,像煞一個人,許家真踏前一步。
  隻聽得她說:“現在是我們住在這裏。”
  昆生微笑問:“貴姓?”
  “我姓邵柏耶,家父是鴨都拉公司的總工程師。”
  許家真也笑了。
  嗬物是人非,現在轉到別人來當家做主了。
  有人自屋裏叫出來:“明珠,別同陌生人說話。”
  大門關上。
  昆生說:“走吧。”
  家真終於去家華處獻花。
  他一個人站了許久許久,直至腿酸。
  他抹幹眼淚,才發覺昆生一直陪著他。
  他伸手搭住妻子肩膀,與她悄悄離去。
  那夜,他無論如何睡不著,淩晨,他起身更衣。
  昆生在燈下讀一本偵探鑒證實錄,聞聲抬起頭來。
  家真說:“我出去一下。”
  昆生輕輕說:“自己當心。”
  家真走到街上,叫一部計程車,令司機往紅燈區駛去。
  司機是識途老馬,才十分鍾已到達目的地。
  家真下車,沿街頭走過去。
  他來做什麽?
  他來找鍾斯。
  --“你知道在這區可以找到我。”
  家真逐件酒吧找。
  政局變了,紅燈區依舊繁華,同從前一模一樣做生意,水兵,當地人,遊客,擠滿狹窄空間,樂聲震天,還有,煙霧彌漫,當然,少不了半裸女子走來走去。
  家真對每一個酒保說:“我找鍾斯。”
  有三人搖頭說不識,終於有一個答:“鍾斯,可是印第安那鍾斯?混血兒,自稱父親是皇室貴族,可是丟下他不理,可是該人?”
  家真一聽,隻覺非常有可能,他放下豐富小費。
  酒保說:“隔三間鋪位,一間叫‘時光逝去’的酒吧,知道那首歌嗎,哈哈哈。”
  家真走出門去。
  他找到時光逝去,可不是就有鋼琴師在奏那首名曲。
  --當戀人嗬護,他們仍然說我愛你,一個吻隻是一個吻,一聲歎息隻是一聲歎息,世事不變,可是時光已逝…
  許家真看到角落一個人影。
  他走近。
  一個女子的聲音斥責:“討厭,你這隻老鼠,若不走開,我叫經理。”
  站在她對麵屈膝哀求的是一個黑影。
  他繼續哀求:“我沒有錢——”
  許家真輕輕喚他:“鍾斯。”
  鍾斯抬起頭來,眼珠比什麽時候都黃,連眼白都是黃的,頭發糾結,衣服汙垢。
  他認出許家真,忽然哽咽了。
  家真用手緊緊摟住他。
  這時他發現鍾斯隻剩下一條手臂。
  “鍾斯,發生什麽事?”
  他嗚咽,“打架,被斬傷…”他號啕大哭起來。
  他又髒又臭又是殘廢。
  家真把他抱緊。
  那酒吧女呆住,一個英俊斯文穿名貴西服的年輕人把陰溝老鼠摟著不放,這是怎麽一回事?
  “你是誰?”
  家真抬起來頭來,一本正經地說:“我是鍾斯伯爵派來尋找他兒子的人。”
  他扶著鍾斯出去。
  鍾斯蹲在街邊歇斯底裏又哭又笑。
  家真叫一輛車把他載到醫院。
  接著把昆生叫出來。
  昆生檢查過鍾斯,“傷口已經愈合,手術做得很好,可是,你必需注意健康。”
  鍾斯憔悴垂頭不語。
  他又幹又瘦,滿麵皺紋,牙齒也開始脫落。
  昆生輕輕說:“你要振作,男子漢莫怨天尤人,切忌日漸墮落。”
  鍾斯手掩著臉。
  家真說:“你愛做酒吧,我們合股,由你主持,可好?”
  這時,昆生微笑說:“酒吧人雜,不如開一家咖啡吧,早八晚八,做白領生意,雖然辛苦,本小利大。”
  一言提醒夢中人。
  “鍾斯,明天我與你去看鋪位。”
  當晚鍾斯在醫院留宿。
  天一亮,家真便找到律師及經紀。
  地產經紀感喟:“許先生來得正好,地產價已直線下降,是置業好時機。”
  他們找到商業區現成小鋪位,店主移民西去賤價低讓,一說即合。
  鍾斯歡喜得團團轉,“家真,我一定好好做,我不會辜負你。”
  昆生卻說:“鍾斯,我替你聯絡了義肢醫生,你一定要赴約。”
  鍾斯呆半晌,“昆生,你是天使。”
  家真用詫異的口吻說:“你也發現了?請代為守秘。”
  他們留下鍾斯與律師等商議詳情。
  家真說:“昆生你先回去休息,我要見家英。”
  赫昔遜金字招牌已經除下。
  新字號用鮮紅色,設計古怪,家真也未有細看。
  家英迎出來,“找我?”
  “你還未走?”
  “還有幾具電腦尚未搬走,我在場監視。”
  這時,白發白須的赫昔遜本人也出來哈哈笑,“小家真?讓我看清楚你。”
  這已是他最後一天。
  他若無其事,神色如常,叫許家真佩服。
  英人民族性竟如此深沉,了不起。
  “家真記得到英格蘭探訪我們。”
  家英站在他身邊,赤膽忠心,宛如子侄。
  他們進去辦事。
  這時,家真看到一幕奇景。
  隻見一個矮胖的中年華人跟在一個高瘦黃黑的土著身後,不住打躬作揖,土著不甚理睬他。
  家真認得這個人。
  他姓曹,他便是那個開口閉口“愛”如何如何,“愛”怎樣怎樣,把自身放首位,抬捧得天高,昔日在英國人手底下掌權的那曹某。
  今日,他看樣子又愛上了土著領導。
  隻聽得他嘴裏念念有詞:“是,先生,對,先生。”叩頭如搗蒜。
  屈尊降貴不叫人難過,人總得設法活下去。
  大丈夫能屈能伸已是生存律例。
  可是,需不需要這樣露骨無恥愉快地示範一百八十度大轉彎?
  家真震驚之餘,隻剩悲哀。
  那土著領導卻看到了許家真,老遠伸長手走過來,“是許家真先生?來之前為什麽不通知我們?”
  家真愕住,他不認識他。
  那人卻高聲說:“我叫鴨都拿,當年我曾與令兄許家華為理想並肩作戰。”
  家華這二字是家真的死穴,他立刻軟化,與鴨都拿握手。
  “我與家華在英國是同學,家真,你也是蓉島人,請回來服務蓉島。”
  家真深深吸口氣。
  鴨都拿吩咐秘書去來名片,“家真,我們每一日都歡迎你,今晚,請賞臉到舍下吃頓便飯。”
  一旁的曹某露出豔羨眼光。
  鴨都拿吩咐他:“招呼許先生。”
  曹某如奉綸音:“Yes,sir。”
  家真代他麵紅耳赤。
  家真低聲丟下兩句話:“身後有餘忘縮手,眼前無路思回頭。”
  那曹某卻問:“什麽?”
  家真籲出一口氣,“該走了。”
  曹某仍然不明白:“我替你叫車。”
  這時家真微笑,“今晚我未必有空。”
  曹某責怪:“鴨都拿先生如此忙如此有身份都抽空與你吃飯,你怎麽可以說沒有時間?”
  曹某真是奇人,但願他前途亨通。
  家真笑笑離去。
  回到酒店,昆生說:“我今晚與舊同事聚會,你可有去處?”
  “你玩得高興點。”
  “同事們說新政府已與他們簽妥新約,盡量挽留人才,但也有不少決意移民紐澳。”
  “醫學人才,到處受到尊重。”
  家真一個人留在酒店,不覺在沙發睡著。
  這一覺睡得很熟,直至有人敲他房間門才醒。
  “誰?”
  “許先生,是大堂經理。”
  家真開門。
  “許先生,”門外站著彬彬有禮年輕人,“鴨都拿先生說,沒想到許先生選住我們屬下酒店,待慢了,現在想替許先生轉房間。”
  “我們住這裏已經很舒服。”
  大堂經理隻是陪笑。
  家真不想為難他,“好吧,你得通知許太太。”
  “是,是,還有,許先生,鴨都拿先生說,七時半在家裏等你吃飯。”
  這時,經理的手提電話響了,他說了兩句,房間案頭電話也響了起來。
  家真去接聽,是鴨都拿本人,“家真,家華有點東西在我處,我想親手交給你,請你賞臉來一次。”
  家真嗬一聲。
  “你不知多像家華:一般高風亮節,不求名利,請恕我直言,華裔品格複雜,高低猶如雲泥。”
  “我準時到。”
  鴨都拿很高興。
  經理更加鬆口氣。
  家真更衣出門,樓下有車子等他。
  車子駛上山,隻見蓉島風景美麗如昔,蕉風椰雨,誰都會深深愛上它,家真忍不住哼起那首歌。
  深色皮膚的司機笑了。
  車子還未停下,鴨都拿本人已經迎上來。
  他到底是長輩,家真連忙說:“不敢當。”
  “看到你如看到家華一般,我實在想念家華,家華如能看到今日蓉島,想必寬慰。”
  一連三聲家華,叫家真心酸。
  他迎客人進屋,家居布置十分豪華,甚至帶些綺麗,與鴨都拿性格不合。
  他似看透家真心思,輕輕答:“裝修全是內人意思。”
  他帶家真進書房,拉開抽屜,鄭重取出一隻大信封,取出內容,放在桌子上。
  家真看到一隻學生手表,一包煙絲,以及一幀照片。
  他認得的確是大哥物件,照片裏正是他們一家五口。
  家真眼淚流下來。
  他掩住眼睛,但不,他不止雙目流淚,他整張麵孔每個毛孔都在流淚,止都止不住。
  鴨都拿輕輕歎聲氣,“我去斟杯酒給你。”
  他讓家真獨自宣發情緒。
  家真低頭,握住大哥遺物,貼在胸前,一聲不響默哀。
  不知過了多久,書房門嗒一聲推開。
  家真以為是鴨都拿,他抬起頭來。
  但是緩緩進來的卻是一個穿越白色中國旗袍的女子,身段曼妙,輕若流熒,她過來,坐在家真對麵。
  她這樣安慰家真,“不要傷心,我們這裏每一個人都永遠懷念許家華。”
  家真呆住,她,是她。
  隻聽得她又說:“許家真,我認得你,你是當年偷窺我沐浴的那個小男孩。”
  家真說不出話來,他無地自容。
  “後來,你給我叔叔打了一頓,可是?”
  家真瞠目結舌。
  “我怎麽知道是你?”她輕笑,“你看得到我,我當然也看得見你,你的五官一點也沒變。”
  她也是,清麗如昔,大眼睛寶光流露。
  許家真悲喜交集。
  她把那隻學生手表戴在家真腕上。
  “後來,我們有見過一次。”
  家真更加訝異。
  “是的,那次拍攝廣告,你來探班,我又看到了你,我走進化妝間,以為你會跟上來說幾句話,可是你沒有,”聲音到這裏有點唏噓,“三個月後,我便與鴨都拿結婚了。”
  原來她一直知道有他這個人。
  這時,家真知道再不講話,永無機會。
  他低聲說:“這些年來,我一直記得你,在我最苦惱時刻,你的臉,像一顆明星般照亮我的心襟,叫我振作,我感激你。”
  她像是訝異了,“家真,從來沒有人對我說過這樣好聽的話。”
  家真靦腆的笑。
  “搬家之後,我也吃了許多苦,看到若幹嘴臉,受過極大氣惱,但是每次想到住在工人流動宿舍時種種趣事,包括一個小男孩為我捱打,都會覺得愉快,我得感謝你才真。”
  她輕輕握住他的手。
  過一刻,她又輕輕鬆開。
  這時,管家在門外說:“太太,晚飯準備好了。”
  鴨都拿也進來說:“家真,試試我們家的娘惹菜。”
  燈光下看到她,更加覺得與心底深處的蝕刻倩影一模一樣。
  在飯桌上家真一言不發,也吃得很少。
  鴨都拿說:“家華也是這樣,往往一日不發一言。”
  吃晚飯,她退下休息。
  鴨都拿又千叮萬囑,懇請許家真回蓉到服務。
  家真隻喝了一點點葡萄酒,卻像是餘醉。
  昆生比他早回。
  “我們搬進總統套房來,是怎麽一回事?”
  家真卻抱怨:“我的左眼皮跳了一日,不知什麽兆頭。”
  “我是法醫,不信這些,你用冰水敷一敷會有幫助。”
  家真倒頭便睡。
  第二天一早家英來找他。
  “你昨日去了何處?近日榮登總統套房,別忘記今晚有重大儀式。”
  家真點點頭。
  他忽然纏著二哥說兒時趣事。
  “家英,你比我大五歲,我小時是個怎樣的人?”
  “淘氣,愛哭。”
  昆生在一旁笑。
  家真問:“還有一些其他吧。”
  “很得母親鍾愛。”
  “還有呢?”
  家英笑,“一出生父親便榮升總工程師,所以得寵。”
  家真頹然,“你看我的一生乏善足陳。”
  昆生答:“那才好,幸福女子一生通常一句話可以說完:二十餘歲結婚相敬如賓生一子一女白頭到老。”
  家英說:“晚上見。”
  他走了。
  家真揉揉眼,“我真不想觀禮。”
  “去,代表家華。”
  家真答:“若不是為著家華,我真情願回加州老家睡午覺。”
  昆生微笑。
  “周誌強叫我永睡不朽,”家真自嘲,“他與誌明往往三五天不眠不休。”
  “所以他們老得快。”
  “昆生,你愛我。”
  “是。”她笑哈哈。
  “為什麽,我自覺無甚優點。”
  “你有才華,你聰明敏感,諳生活情趣,你孝敬父母,還有,你安分守己。”
  家真沒聲價道謝。
  那天下午,家珍與昆生去逛蓉島古董街,替朋友找一架木雕屏風。
  古玩這樣東西,無論真假,都可遇不可求,他們竟沒找到,隻得到附近冰室休息喝檸檬茶。
  冰室對麵有幾株大榕樹,根須垂到地上,孩子們在附近嬉戲。
  家真凝視他們追逐嬉笑。
  昆生留意丈夫專注神情。
  她忽然說:“幼兒們真可愛。”
  “你有無注意到,半歲以上,他們就會露出調皮的樣子來。”
  昆生笑,“有些比較憨厚。”
  “昆生,回家之後,我們也得計劃一下家庭人口,辛苦你了。”
  昆生笑答:“義不容辭。”
  就這樣說好了。
  回到酒店,他倆更衣出外吃飯。
  出示請帖,經過保安,忽然有人迎出來。
  “許家真先生,請到這邊。”
  可是另外有英國人冷冷說:“許先生將坐在赫昔遜這邊。”
  家真連忙陪笑答:“我明白,我自有分數。”
  鴨都拿卻派那曹某來說:“許先生將坐在許家華的位子上。”
  昆生突覺不祥,她微微擰頭。
  家真立刻會意,“我們坐這裏即可。”
  角落有幾個位子並無名牌,家真與昆生坐下。
  這時國歌已經奏起,一時眾人素靜站立,無暇再辯論座位問題。
  接著,有人上台致辭,再致辭,又致辭。
  一定有人食不下咽,或是食而不知其味。
  禮堂大得容易迷路,轉來轉去,前途不明。
  家真輕輕問:“可以走了嗎?”
  昆生安慰:“還要升旗呢。”
  “多累。”
  “噓。”
  許家真如坐針氈。
  大哥如果在場,會怎麽應付這種沉悶場麵?
  想到家華,他心緒比較安寧。
  大哥根本不會出現,他會在某處冷角落喝啤酒靜觀電視熒幕上升旗儀式。
  大哥就是這樣一個人。
  升旗時刻來臨,賓客魚貫而出,站到廣場。
  燈光照如白晝,家真被帶到一個好位置上,他總算看到了家英。
  許家英架著墨鏡,站在赫昔遜身邊,全神貫注戒備,他像一隻鷹,又似一隻獵犬,不停環顧四周,每條寒毛豎著萬分警惕。
  家真站觀眾席中,深覺做觀眾最幸福。
  他看看腕表。
  這隻表,自從她幫他戴上以後,就沒脫下來。
  家華也戴過同一隻手表,看過時間。
  九時正。
  突如其來的音樂嚇人一跳,銅樂隊大鳴大奏,震耳若聾。
  昆生站得近家真一點。
  一麵旗緩緩降下,英人代表恭敬上前,折疊米字旗,捧著退下。
  另一麵旗緩緩升起。
  升旗手手臂一抖,新旗飛揚,群眾爆發出熱烈掌聲歡呼。
  人群熱血沸騰注意新旗,隻有許家真看著他二哥,家英神情似乎略為鬆懈。
  就在這一刻,家真看到家英身軀一震,身為保鏢的他立刻擋災赫昔遜身前,伸手進衣襟,可是,已經來不及了,電光石火間隻見他向前倒去。
  赫昔遜身邊的人立刻抬頭。
  之間觀眾席高台上有一陣騷亂。
  家真先是一呆,隨即混身寒毛豎起,他知道發生了意外,百忙中他拉著昆生的手往前奔。
  四周人群盡管歡呼鼓掌,根本沒有發覺已經發生事故。
  家真在人群中找路走,推開前邊觀眾,搶到台下,他被警衛攔住。
  許家真一邊掙一邊大叫“赫昔遜!”
  那白發翁轉過頭來,驚魂未定,示意放人。
  家真搶進封鎖掉的小小現場,發覺急救人員已經蹲在擔架前邊。
  擔架迅速抬走,除出少數人震驚失措,廣場一切如常。
  家真拉著昆生登上救護車。
  這時,他才去看擔架上的家英。
  他趨向前,“二哥,是我,你可以說話嗎?”
  他發覺家英左邊墨鏡玻璃已碎,他輕輕除下眼鏡,看到一個血洞。
  昆生立刻拉上毯子,遮住許家英麵孔。
  家真茫然抬起頭來。
  他輕輕握住二哥的手,放在臉頰上,許家英的手起初還是暖和,迅速冷卻。
  家真輕輕問:“發生什麽事?”
  昆生不出聲,她亦受驚,一貫鎮定的她竟無法說話。
  救護車駛抵醫院,醫生搶出來救治。
  昆生強自鎮定,立刻找相熟醫生對話。
  家真猶自握著兄弟的手不放。
  昆生輕輕將他們的手分開。
  家真隻覺暈眩,刹那間他失去知覺。
  這是身體本能反應:刺激過度,機能暫停,以免精神負荷太重失常。
  許家真交由醫生照顧,祝昆生反而放心。
  她隨法醫進入實驗室。
  “昆生,許家英受狙擊身亡,凶手目標是赫昔遜,許家英一共替他擋了兩槍。”
  昆生走近。
  “第一槍在心髒部位,他穿著避彈衣,無恙,第二槍在左眼,他即時身亡,沒有痛苦,槍手肯定專業,槍法奇準。”
  “赫昔遜隻是一個商人。”
  法醫哼一聲,“你不是蓉島人,你不明赫昔遜建造這半個世紀以來所作所為,赫昔遜為虎作倀,建造隻是名目,不過,這是另外一個題目,在任何情形之下,都不應濫殺無辜,執行私刑。”
  有人推門進來,一頭白發,腳步蹣跚,他衣襟沾著血,那正是赫昔遜。
  他走近,低下頭,似在祈禱,然後抬起頭,輕輕說:“你與家真,今晚隨我一起乘私人飛機離去吧。”
  昆生代家真拒絕:“不,我們還有後事要辦。”
  “蓉島不宜久留。”
  “謝謝你。”
  赫昔遜似老了二十年,佝僂著背脊,再也伸不直,緩緩由隨從扶著離去。
  法醫輕輕說:“做得好,昆生。”
  助手奇問:“那就是他?鼎鼎大名的赫昔遜,傳說豪宅有十二名土著仆人,每日更換白手套,需要自另一門口出入…那就是他?又幹又瘦又害怕。”
  昆生心中念了句再見家英,黯然離開。
  警方人員看見她便說:“許太太,方便說話嗎?”
  昆生點點頭坐下。
  她累得雙肩傾垮,靠在座位上,閉上眼睛。
  警員斟一杯咖啡給她。“我們當場逮捕疑凶。”
  昆生輕輕問:“為什麽?”
  “疑凶曾受軍訓,槍法奇準,目擊者說,他擊中目標,棄槍拒收,並無逃亡意圖。”
  “什麽年紀?”
  “二十餘歲。”
  許家真也隻得二十餘歲。
  “他可知道沒有打中赫昔遜?”
  “他隻呼叫:替許家華複仇。”
  昆生霍地站起,她頓覺暈眩,又再坐下。
  她不住喘息。
  替許家華複仇。
  那年輕的殺手可知道,他打中的正是許家華的親兄弟許家英。
  許家華在生,會怎樣想。
  昆生再也忍不住,落下淚來,用手掩住麵孔。
  這時,警官忽然站立。
  原來鴨都拿到了,他同赫昔遜一般,身邊跟著一群人,他揚起手叫他們推後。
  昆生擦幹淚水看著他。
  他趨近,非常誠懇地說:“我至為抱歉。”
  他們都那樣說,肯定由衷,有感而發。
  可是許家英不會回來。
  昆生維持鎮定,沉默無言。
  “家真在何處?”
  看護答:“他在病房休息。”
  鴨都拿說:“我想看看他。”
  昆生忽然開口:“這個時候,恐怕不方便。”
  鴨都拿涵養甚佳,他答:“我明白。”
  他與昆生握手。
  昆生看著他離去,才到病房看丈夫。
  家真對著窗呆坐安樂椅上。
  昆生走過去,用額角抵著他額角。
  家真輕輕說:“昆生,看到那條河嗎?”
  “嗯,是湄河的支流,叫麗江。”
  “大哥與二哥時去劃艇遊泳,去不帶我。”
  “你還小。”
  “爸隻準我去泳池遊泳。”
  “的確安全得多。”
  家真靜默了。
  過一會他彷徨地說:“我們怎麽對爸媽講?”
  昆生鎮定地答:“我想他們已經知道了。”
  家真無言。
  稍後他走到窗前,“我記得大哥有一張照片,他坐在小艇上,穿白襯衫卡其褲,笑容英俊爽朗,另一張是他初入大學,在校門口拍攝,穿毛領皮茄克,好看之極…”聲音漸漸低下去。
  昆生把他擁得緊緊。
  “我說過用不回來,真後悔食言。”
  “不是你的錯。”
  “昆生,我們走吧。”
  “一定,家真,一定。”
  年輕夫妻緊緊擁抱。
  下飛機的時候,周家三口來接。
  周阿姨握住家真雙手,未語淚先流。
  誌強與誌明也垂頭不語。
  周阿姨對昆生說:“我整日留在許家,真佩服你爸媽,極之哀傷中仍可維持尊嚴,我以做他們親戚為榮。”
  昆生不語。
  有時,哀傷是發泄出來為佳。
  回到家,父母迎出來。
  許太太握著家真雙手,微微晃動,“家真回來了。”
  家真答:“是我,媽媽,是我。”
  “快淋浴休息,昆生,我盛碗綠豆湯給你解渴。”
  父親在書房聽音樂,一切如常,一看就知道許氏夫婦還在逃避階段,震央尚未抵達他們心中。
  家真放下行李,“我回公司看看。”
  昆生溫言相勸,“換下衣服再去。”
  真的,襯衫上全是血跡,已轉為鐵鏽色。
  他站到蓮蓬頭下,淋個幹淨。
  他必需沾著,活下去,他是一家之主,滿屋老小,都靠他了,他不能倒下來。
  他換上幹淨衣服出門。
  在辦公室沙發,他蜷縮如胎兒般盹著。
  夢見鴨都拿遞上勳章,“許家真代領。”
  家真接過那枚華麗的金光閃閃的勳章,伸長手臂,用力擲出去,勳章直飛上半空,緩緩落下,咚一聲沒入麗江水中。
  家真驚醒,一臉眼淚。
  有人叫他:“許家真,你好。”
  他凝神一看,原來是一隻小小約兩尺高的機械人。
  家真低聲答:“你好。”
  “家真,我叫原振俠。”
  “我們見過。”
  “這是你的咖啡,少許牛奶,兩粒糖,正確?”
  “謝謝你。”
  “可要聽音樂?”
  “也好。”
  輕輕的,如泣如訴,不知名的弗林明高吉他音樂自機械人身軀傳出來。
  家真聆聽,“歌叫什麽名字?”
  機械人答:“‘我的吉他仍然輕輕飲泣’。”
  “嗬,這樣好聽歌名。”
  “我陪你下棋如何?”
  家真答:“我隻想靜一會兒。”
  機械人說:“家真,你若叫我,我立刻應你。”
  家真答:“謝謝你。”
  機械人走開,周誌強推門進來。
  家真揉揉臉,“你又把它改良了。”
  “我把你的弈棋裝置放它身上。”
  “你當心,版權已經出售。”
  “家真,你不住把版權出讓,不覺遺憾?”
  “誌強,電子新發明不同文學著作,近日學生仍拜讀五百年前的莎士比亞,電子小玩意日新月異,我們今日的發明,他人日後也有同樣結論,速速登記,賣者去也,繼續研發更新主意,沒有什麽值得留戀的。”
  “你說得對,請來看看上一季新產品。”
  說明書倒出來一籮筐,白熱化,一窩風往這項科技發展。
  “這一行過幾年勢必盛極而衰,屆時可考慮退休。”
  誌強很興奮,“退休後我與誌明更有時間發展機械人。”
  家真愁眉百結中也不禁笑起來。
  “家真,我很為許家難過。”
  家真心如刀割。
  “現在隻盼望歲月能治愈你們傷口。”
  家真垂頭不語。
  “我隻見過家英哥一次,隻覺他英姿颯颯,神采宛如獵鷹,男子應當如此俊朗,比起他,我似隻小雞,唉。”
  家真抬起頭來。
  誌強搓著手,“不講了,我不擅安慰。”
  “誌強,幸虧有你這樣好朋友。”
  “家真你十分憔悴,回家休息吧。”
  “公司拜托你們了。”
  許家真回到家,看到母親坐在書房,背著門,對住長窗外的園子。
  她輕輕對家珍說:“大使館派人送來家華的勳章。”
  “在哪裏?”
  “你爸拒收,說沒這個人。”
  家真愕然。
  “終於由我出麵簽收,放在書桌上。”
  小小一隻盒子,像一件首飾。
  打開一看,是一枚金光燦爛鑲寶石星狀徽章。
  許家真蓋上盒子,放進抽屜。
  他會走到海邊,揮動手臂,把勳章扔進大海嗎,不,勳章不屬於他,無論他有多麽憤慨,他都不能擅作主張。
  母親頭發白了許久,她茫然眼神,叫家真心酸。
  他蹲到母親身邊,看到母親手握酒杯。
  這種時候,能搶過她的杯子叫她別再多喝嗎。
  不大可能。
  他蹲在母親身邊陪她說話。
  “一個人總要待一生中最好時刻過去,才會知道何時屬於最好吧。”
  “媽媽最好時光是幾時?”
  “在家千日好,當然是做女兒時期。”
  “外婆愛你嗎?”
  “老式人表現方式不一樣,願給女兒讀書,大抵是疼愛的吧。”
  “媽媽的英語比我們好。”
  “怎麽會,你們活學活用,我們照書讀。”
  “媽媽可懷念蓉島歲月?”
  “昔日蓉島似仙境:大紅花,芭蕉林,小小翠綠色蜂鳥直飛進屋來,土著熱情純樸,物價廉宜…真是好地方,那是你們還小,整日叫媽媽,真煩,隻望你們長大,近日空巢,又希望聽到孩子叫聲…”
  “咦,昆生呢?”家真抬起頭來。
  到這時才想起妻子。
  “在這裏。”有人應他。
  昆生站書房門口,笑嘻嘻。
  她才是家裏支柱,家真一見她便放下心來。
  “到什麽地方去,也不說一聲。”
  “我到區醫生處檢查。”
  區是他們家庭醫生。
  家真心驚肉跳,“你何處不舒服?”他自問再也受不起驚嚇。
  “區醫生說我已懷孕七周。”
  許太太第一個站起來,她臉容似恢複若幹生機,“剛才說渴望聽到孩子叫聲,太好了。”
  昆生走近,“幸虧爸媽不怕嘈吵。”
  “這孩子由我看顧,你倆照常上班。”
  家真站一旁發呆,嗬,從此他的責任添加,身份完全不一樣了,他將為人父。
  怎樣做父親?
  家中忽然多個話題,而且忙碌起來。
  誌強他們最高興,摩拳擦掌準備做叔伯,心血來潮,設計自動會搖晃的嬰兒床,仿母聲的玩具,安全舒適沐浴盆…
  許惠願也主動詢問:“是男是女,知道沒有?”
  昆生說:“爸希望是男孩吧。”
  “男女都一樣高興。”語氣盼望。
  昆生出示超聲波素描:“爸,是個男胎。”
  許先生說:“咦,看不清楚。”
  家真說:“把周伯伯周叔叔叫來鑽研立體彩色胎兒素描器。”
  大家都笑起來。
  許家的創傷複元了嗎,當然不,但活著的人總得努力活下去。
  晚上一靜下來,家真仍似聽見母親飲泣聲。
  一年多來他都未曾睡好。
  孩子順利出生,十分壯大,八磅多。
  看護笑說:“大個子,下個月可入讀幼兒班。”
  許先生太太展開笑臉。
  周阿姨豔羨至眼紅。
  許太太一直把嬰兒抱在手不願放下,她說:“嗬像足家真小時候。”
  家真推門窗,仿佛聽見鍾斯叫他:“許家真,出來玩,許家真,帶你去好地方。”
  雨點大滴大滴落在芭蕉葉上,滴滴嗒嗒。
  一到清晨梔子花全部卷開,整個園子泛著花香,女仆木屐清脆在石板地響起,許家真要起床上學了,功課做齊沒有?近日生物課需解剖青蛙…
  家真抱著嬰兒,漸漸對生活種種苦楚馴服。
  許惠願叫嬰兒嘉兒,乳名佳兒,標明是在加州出生的孩兒。
  他們會把大伯與二伯的故事告訴他嗎,大抵不會。
  一日昆生清理遺物,打算把穿不著衫褲送往救世軍,她說:“口袋有些雜物,包括這張電話卡。”
  家真走近。
  電話卡上女郎正對牢他笑。
  他珍重地收好。
  昆生還記得:“這是你與日本人第一單生意吧。”
  家真點點頭,“山本娶了老板女,在舊金山長住,仍然替公司到處搜刮新玩意,他現在致力做微型產品,越小越好,他妻子卻喜收集古董家具,需租一間貨倉儲放收藏品,他有三輛跑車,但是市內車房不足,十分煩惱…”
  昆生笑,“你與他有密切聯絡。”
  “他一級聰敏,與他交易極之愉快。”
  這時,學步的小小佳兒搖搖晃晃走近來,模仿父親口吻:“極——之——愉——快——”
  真是一個歡喜團,大人無法不笑。
  他已會扶著家具逐步走,跌倒爬起,毫不氣餒,所有台椅上都有他小小髒手印。
  他是祖父瑰寶。
  許惠願帶他逛公園,四處驕傲介紹:“我孫兒,”臉上發出亮光,“背床前明月光給大家聽。”
  幼兒會笑嘻嘻背誦:“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
  大家想到果然已經背井離鄉,不禁黯然,繼而鼓掌稱好。
  佳兒得到極多獎賞。
  一日,許惠願幫孫兒拚玩具火車軌,累了,斟杯白蘭地,坐在安樂椅上喝。
  保姆欲帶走佳兒,他說:“不,讓他陪著我。”
  保姆含笑退下。
  佳兒轉過頭來,看著祖父,走到他身邊,伏在他膝上。
  許惠願微笑,“所以叫做依依膝下。”
  他摩挲孩子頭頂。
  “你爸幼時我忙著工作,沒與他相處,家真小時候想必與你一般可愛,我隻覺他老在母親懷中,七八歲仍然幼稚。”
  幼兒仰起頭,凝望祖父。
  “你這雙眼睛似你二伯伯。”
  幼兒吟哦。
  “你的二伯伯叫家英,一表人才,他此刻已不在人世,”許惠願輕輕對小孩申訴:“是我的錯嗎,由我帶他進赫昔遜,如果沒有我,他會否活到今日?”他翻覆自言自語。
  許惠願垂下白頭。
  這是他第一次說出心事。
  小小佳兒忽然抬頭對祖父說:“不,不錯。”
  “我沒有錯?”
  他愕然。
  小佳兒搖搖頭,“不錯。”
  許惠願落淚,“家英,可是你借佳兒與我說話?”
  佳兒輕輕答:“不錯。”
  “嗬,”許惠願忽然釋然,他不住點頭,“你原諒了父親,你沒有怪我。”
  小佳兒伏在他膝上,十分親熱。
  許惠願笑了,酒杯在這時落在地上,滾到一邊。
  稍後許太太午寢起來,走到樓下,看到保姆在整理衣物,不禁問:“佳兒呢?”
  “與許先生在書房玩火車。”
  許太太走近書房,看到丈夫在安樂椅上盹著,孫兒坐地上看火車。
  小火車沿軌道行走,叮叮聲作響,非常有趣。
  許太太順手取起薄毯子往丈夫身上蓋。
  她一邊嘀咕,“怕你著涼。”
  忽然她察覺到異樣。
  她走得更近一點,電光火石間她明白了。
  “惠願。”
  沒有回應。
  許太太出乎意料地鎮靜,她高聲叫保姆。
  保姆奔進來。
  “打電話叫家真及昆生回家。”
  保姆一看椅子上垂首的許先生,也明白了。
  她一並把醫生也叫來。
  許太太做到丈夫身邊。
  佳兒叫她,她緊緊摟著孫兒。
  “隻得你一人送走爺爺?”
  佳兒點點頭。
  許太太流下淚來,“惠願,你走好了。”
  大門嘭一聲推開,許家真搶進來,在玄關不知叫什麽跘了一下,直仆倒在地,他一聲不響爬起,踉蹌奔進書房。
  他把母親及兒子輕輕帶出書房,叫保姆看住他們。
  昆生也回來了。
  她蹲下看視許氏,一聲不響,輕輕用毯子遮住老人身體。
  家真震驚,“怎麽會,早上我去上班時他還好好的。”
  昆生用力按住丈夫肩膀,家真似覺有股力量傳入他體內,他顫抖雙手漸漸平靜。
  昆生用手帕替他擦去血跡,他那一跤摔破了額角。
  救護車已駛至門口。
  區醫生衝進來。
  救護人員一語不發,隻管辦事,片刻已把許先生帶走。
  昆生說:“我陪爸走一趟,你看牢媽媽。”
  他們走了,家真主動斟了兩杯酒拎上樓去。
  隻見佳兒已在祖母懷中沉沉睡去,保姆接過他回睡房。
  家真把酒杯遞給母親。
  許太太喝盡一杯,低頭不語。
  家真苦澀無言。
  許太太說:“他不寂寞,他有家華家英作伴,有什麽誤會,如今也可以說清楚了。”
  家真不出聲。
  “我有你,家真,我應當慶幸。”
  家真握緊母親雙手。
  “家真,”許太太吩咐:“把你大哥與二哥搬到他們父親一起吧。”
  家真說是。
  片刻周阿姨來了。
  她真是善心人,捧著一盆人那樣高的大紅花,“看我在園圃找到什麽。”若無其事那樣,在屋裏打轉,陪伴事主。
  周阿姨朝家真是一個眼色,叫他去辦事。
  家真與昆生在醫院會合。
  昆生輕輕對丈夫說:“是心髒自然衰竭,完全沒有痛苦,像忽然睡著,致使不再醒來。”
  家真看著妻子,不知說什麽才好,張開嘴,又合攏。
  “我明白你心情,請節哀順變,生老病死是人類不變命運,我們仍需好好生活。”
  半晌家真說:“我需回蓉島處理一些事。”
  “我陪你。”
  “不,你陪媽媽及佳兒。”
  “也好。”
  昆生卻派周誌強與他同行。
  誌強隻說到蓉島看視電子科技發展:“聽說與香港新加坡鼎足而三,不容忽視。”
  一下飛機,瞠目結舌。
  “美人,每個女子都是美人。”
  電子公司派出的女將自接待員到工程師都是漂亮女生:一頭烏發,蜜色皮膚,談吐溫文,又具真才實學,且勤工好學。
  誌強懊惱:“我為什麽不早來蓉島?”
  家真隻是笑。
  辦妥了事,他去找鍾斯。
  按著原址找去,問夥計:“鍾斯在嗎?”
  立刻有人去打電話。
  另一個夥計招呼許家真坐下,“他在分店,立刻過來。”
  分店?嗬,情況大好。
  穿著製服外表整潔的夥計笑嘻嘻,“我們共三家分店,老板每朝每家巡視過後才會來這裏。”
  家真發愣。
  鍾斯終於發奮做人,他不再苦等高貴的白人生父前來打救,他自己站了起來,不再酗酒打架自暴自棄。
  家真感動。
  夥計給他一杯大大的黑咖啡,“他吩咐過,有這麽一個熱鬧,回來找他,一定是許先生,喝藍山咖啡,不加糖。”
  家真不住點頭。
  有人大力推開玻璃門進來,“家真。”
  家真抬頭,他淚盈於睫,眼前的鍾斯穿白襯衫卡其褲,剪短頭發,驟眼看像煞當年小學同學,他站起來緊緊握住他手。
  鍾斯裝上義肢,門牙也已經修補,精神奕奕。
  家真問:“為什麽不同我聯絡?”
  他搔著頭,“我想做好些才給你驚喜。”
  “我的確代你歡喜。”
  他們兩個不住拍打對方背脊。
  然後坐下敘舊。
  “家真,我聽說了。”
  家真默不作聲。
  “對你來說,一定很難受。”
  家真第一次說出感受:“仿佛割去身上某部分,痛得情願死,可是也得存活下去。”
  鍾斯微微牽動嘴角,“我曾有同樣感受。”
  “生活真殘酷。”
  鍾斯答:“但是,也有一絲陽光,昆生與孩子都好吧。”
  “那孩子忒地頑皮。”
  “家真,像你。”
  “我幼時挺斯文。”
  鍾斯大笑,“那麽文雅的人怎會跟我做朋友。”
  家真一想,也笑起來。
  他問鍾斯:“可有女朋友?”
  就在這時,有人在後邊搭腔:“鍾斯,蒸氣牛奶器有故障,需立刻找人來修。”
  家真看過去,隻見櫃台後站著一個年輕標致女郎:杏眼,腫嘴,褐色皮膚,似笑非笑親昵神情,一看就知道是鍾斯女友。
  家真笑著問:“這位是——”
  “伊斯帖,過來見我老友許家真。”
  伊斯帖走出來,“家真,鍾斯一直說起你,你對我來說,一點也不陌生。”
  “不敢當。”
  女郎穿著蠟染沙龍,體態修長,家真看著她,心中想起一個人。
  家真吸口氣定神,“一定是伊斯帖管教有方,鍾斯才有今日。”
  “家真,鍾斯沒說你這樣會講話。”
  “幾時你倆來加州,我招呼你們。”
  鍾斯答:“蓉島是我的家,不會久離,度假卻沒問題。”
  他終於找到了他的家。
  “生意好吧。”
  “伊斯帖,把帳簿取出,家真可是大股東。”
  家真按住他,“我那份,分給夥計當獎金好了。”
  伊斯帖詫異,“家真你真慷慨,鍾斯可是錙銖必計。”
  家真立刻說:“他不同,他是掌櫃,必須認真。”
  三人一齊笑起來。
  家真對鍾斯說:“這下子,我對你可放下了心。”
  鍾斯眼睛紅紅。
  稍後,他需往健康中心作物理治療,家真願意陪他。
  鍾斯猜想家真還有話說,但是一路上隻見他目光瀏覽風景,不發一言。
  鍾斯說:“療程需要三十分鍾。”
  “我等你。”
  “家真,你有心事?”
  家真微笑,“我隻想爭取與你相處時間。”
  鍾斯點頭,“你可參觀健康中心。”
  看護笑說:“我們新建康複暖水泳池,數一數二先進。”
  家真緩步走到泳池那一頭,隻看見十來個孩子正在池中嬉戲。
  他含蓄站在柱後觀看,發覺不少是土著孩童,從前,這種高尚康樂中心,難見土著,時勢的確是不一樣了。
  再留神,家真不禁呀地一聲,原來是一群傷殘兒童呢,四肢都有殘缺,但教練卻一視同仁,用愛心耐心鼓勵他們運動心身。
  家真感動。
  凝神間忽然見一個女子自池底鑽出,手握紅色圓圈標誌,原來她在教兒童潛泳。
  嗬,家真認得她。
  她正是他心頭上永恒的一顆明星。
  原來她在這裏做義工。
  怪不得家真無故跟了來,像是一早知道可以一償心願。
  出水芙蓉般的她躍出水麵,豔色不減,大眼透露晶光,盡情的笑臉,雪白牙齒,水珠自臉上肩上滑落,宛如當年般亮麗。
  刹那間她似覺有人偷窺,轉過頭來,看到柱邊。
  家真微笑。
  這次,他想,我躲得很好,這次,你肯定看不到我。
  果然,她見沒有人,便專心繼續教孩子們潛泳。
  許家真看得心滿意足,直到她令孩子們上岸。
  他雙腿已站得酸軟。
  但是心中一點遺憾也沒有。
  他回到樓上,鍾斯讓他看新裝置的假手。
  家真檢查過說:“回去我替你做一具更好的電子前臂連感應手指。”
  他緊緊擁抱他的好兄弟。
  他們沒有血脈關係,可是感情隻有更加深厚。
  “咦,”鍾斯留意到,“你的心事消失了。”
  “是嗎?”
  他倆離開康複中心。
  第二天家真就走了。
  昆生來接他飛機。
  她接過他手中最寶貴的行李,輕輕說:“父子終於可在一起了。”
  家真無言。
  他們許家對蓉島再也沒有牽掛。
  回到家,嘉爾站在門前等他,小小人兒,一見父親立刻打心底笑出來。
  家真心酸,他能不好好做人嗎。
  他抱起孩子。
  “媽媽呢。”
  “這兩天喝得比較多,正午睡。”
  “她始終戒不脫。”
  昆生隔一會才說:“一個已屆六十的太太,沒有嗜好,又傷透了心,閑時喝兩杯,又怎好阻止。”
  家真說:“有時,真的想做好人,必需要殘忍。”
  “你來做這大好人吧。”
  “我也做不出,我倆是糊塗一對。”
  生活重新上軌道,家真聯同周氏兄弟及昆生在實驗室做機械人臂。
  實驗成熟,立刻有醫護人員聞風而至,要求參觀。
  那輕巧的半截義肢一看就知道精工用愛心做成,全靠人手,一絲不苟,靈活指尖可辨認冷熱。
  院方驚歎,希望在醫學雜誌發表報告。
  “小小實驗室憑年輕人幹勁好奇在短短六年間研發三十餘種產品,專利權出售全球,堪稱奇跡。”評論文字這樣說。
  周阿姨同昆生抱怨:“有無適齡華裔女友,介紹給誌強他們認識。”
  “他們不喜醫生。”
  “快到三十,由我作主,不好也得好,幫幫忙。”
  昆生笑起來。
  “見女生得剪頭發剃須換新鮮衣服。”
  周阿姨說:“包我身上。”
  周末,在許宅舉行泳池聚會。
  周氏兄弟一到場邊開始吃,一邊絮絮與家真談到實驗室認識種種,對換上泳衣走來走去的妙齡女視若無睹。
  昆生走過來,“那穿電光紫泳衣的女孩很漂亮。”
  誌強嗤一聲笑,“今日年輕女子,多數想找長期飯票,或是申請一本護照,有幾個像祝昆生:聰敏才智,又為家庭效力。”
  “唷,好話誰不愛聽,你們想怎樣?”
  “每個周末請我們來大吃大喝。”
  那天他倆吃飽了,躺在池邊曬太陽,不知怎地睡著,且扯鼻鼾,氣得周阿姨頓足。
  女郎們嬉戲,鶯聲嚦嚦,玩得十分高興,可是,誰也沒對誰一見鍾情。
  家真丟下客人找母親聊天。
  “媽,媽。”
  “這裏。”
  許太太坐在書房裏,木格子窗簾外就是泳池,她微微笑聽著外邊的戲語聲。
  “好久沒有這樣熱鬧。”
  “可不是。”
  “從前在蓉島,替你們開生日會,也是一般高興。”
  “媽媽好記性。”
  “家真,今日是家華生日,他若在人世,今年已經四十。”
  家真黯然說:“今日當是與家華慶祝吧。”
  “昆生細心,家裏事她全知道,又從來不宣諸於口,真賢淑。”
  家真笑笑:“有時脾氣也很僵。”
  這時佳兒咚咚咚走進來,“爸爸在這裏。”
  他卻伏到祖母膝上吃手指。
  許太太把手放在孫兒背上。
  她輕輕說:“真像昨天似,替你們辦十歲生日會,家華要一隻原子粒收音機,家英要一隻計算機,你,你要一套大英百科詮釋,至今還保存在書架上。”
  家真不語。
  “家真。”
  家真過去蹲下。
  母親的手輕輕撫摸他的麵孔,“媽媽有家真。”
  家真惻然。
  佳兒忽然用手繞住祖母脖子,“祖母還有佳兒。”
  許太太笑出眼淚來。
  這時保姆接了孩子出去午睡。
  “佳兒九月要上幼稚園了。”
  許太太像是有點累,可是仍然不住喝著手上的酒。
  “媽媽酒量越來越好。”
  “我去醫院做義工那兩日不喝。”
  “那不如天天去。”
  許太太隻是笑,似有許多話想說,但又不想口出悲言。
  外邊有人叫許家真。
  家真說:“好像是誌強,我出去看看。”
  許太太點點頭,又陷入沉思,側著頭,像是回到蓉島,像是聽見大兒二兒笑語。
  原來他們找家真聽長途電話。
  是鍾斯收到那隻義肢向他道謝。
  他們倆不是溫情派,也不會客套,鍾斯隻是說:“真神奇,像自己的手一樣。”
  “過獎了,比較之下,你會更加珍惜自己的手。”
  “它已完全幫到我。”
  掛上電話,被朋友拉去說話,瞬息太陽落山。
  人人曬成金棕色告辭,興奮地希望還有下次。
  昆生捧著一盤水果走進書房,“媽媽,媽媽。”
  書房裏暗,她一時沒有習慣光線,站了一會,忽然看見許太太倒臥在安樂椅旁。
  她手一鬆,水果盆落到地上,昆生撲過去托起許太太的頭,隻見她嘔吐了一地,一探鼻孔,已無呼吸,她被嘔出的渣滓窒息。
  昆生立刻替許太太做急救。
  她大聲叫丈夫:“家真,家真,打九一一。”
  救護車到達的時候,昆生仍努力在做人工呼吸。
  救護人員說:“太太,已經太遲了。”
  昆生滿頭大汗,精疲力盡跌坐一旁。
  她茫然說:“我隻離開一刻。”痛哭起來。
  家真呆若木雞,站在玄關,動彈不得。
  這時周阿姨搶進門來,“家真,你需辦理手續,昆生,站起來。”
  昆生抬起頭,她吸進一口氣,不得不站立。
  家真走近,緊緊握住妻子的手,雙雙走出門去。
  深夜,周阿姨輕輕同兩個兒子說:“從未見過一個家庭可以發生那麽多悲劇。”
  誌強看法不同:“人老了總會辭世。”
  “家真兩個兄弟…”
  “人生總有意外。”
  周阿姨說:“找你們看來,一切稀疏平常。”
  誌明答:“那又不是,但生命本無常,短短一聲,充滿悲憤怒氣,失望難免。”
  “噢喲,老莊意味。”
  “家真反而輕鬆了,他不用再同時扮演三兄弟角色,今日開始,他做回自己即可。”
  “許太太也好,她那樣想念家華,今日可與他團聚。”
  周阿姨忽然問:“你猜他們母子見麵,是小時候還是今日模樣?”
  誌強想一想:“肯定是今日模樣,那樣家華哥可以照顧兩老。”
  在許宅,家真也問:“你猜母親見了家華家英,他們是否還替模樣?”
  昆生想一想,“最好家華十五,家英十歲,那是媽媽最開心時刻。”
  家真唏噓,“他們都去了,留我一人幹什麽?”
  “你還得照顧我們母子。”
  “昆生你是一直照顧我才真。”
  “我有嗎。”語氣意外地略帶辛酸。
  她比他大,婚前已經明白可能需要遷就,結果情況比想象中好得多。
  昆生記得第一次遇見家真,竟在一個那樣突兀的地方。
  親友們都喜歡問:“賢伉儷在何處邂逅?”
  昆生請他們猜。
  猜到第一百次還未中,連潛水艇,飛機,電梯,酒窖…都提到,全猜不中。
  她記得他混身戰栗,臉色金紙,鼓起無比勇氣控製傷悲恐懼來辨認親人。
  其他親友全沒到。
  終於,他崩潰下來,倒在地上抽搐,事情可大可小,祝昆生見過一個病人從此失常。
  她立刻負起做醫生的責任。
  當時她心中想:可憐的靈魂。
  她願意照顧他一世。
  她父母曾說:“同公公婆婆一起住,日子不好過。”
  昆生點頭,“可是,我與家真很少在家,我倆每周工作一百小時。”
  “他們很靜,都有心事,不願打開話盒子。”
  “祝你幸運,昆生。”
  這麽長一段日子,她第一次地聽見家真表示感激。
  她說:“許久沒回娘家,我回吉隆坡走一趟,佳兒與我同往。”
  “我陪你們。”
  “你會無聊,你與周氏兄弟都離不開實驗室。”
  “你去多久,誰來料理我生活起居?”
  昆生好笑,“你自己。”
  家真坐下想了一會,“對,你也是人家女兒,我把你摘了過來承擔孝敬許家老人責任,辛苦了這許多年,是該放你回家見父母了。”
  佳兒扮大人老氣橫秋向父親打聽:“吉隆坡是什麽樣的地方?”
  “你可要做資料搜集?回來返學校可作報告,來,翻開世界大地圖,讓我告訴亞洲在何處,又距離加州多少哩,經緯度如何,時差若幹,氣候有什麽分別…”
  昆生笑著接上去:“跟著,寫一篇論文。”
  “請每日同我聯絡。”
  “我懂的。”
  他們母子啟程探親,保姆放假。
  一抵步就有照片傳真過來,外婆外公年輕力壯,且神情愉快,昆生與佳兒都裂開嘴笑,四周是表兄弟姐妹諸位親人,嗬,這才是一個正常家庭,家真辛酸。
  半夜口渴,叫昆生:“水,水。”
  猛地想起,昆生在半個地球以外。
  他走向廚房,經過書房,聽見碎碎的華爾茲音樂。又脫口問:“爸,是你,你回來了?”
  原來是他睡前忘記熄掉收音機。
  他洗了個臉,索性回實驗室去,那裏隨時有同事作陪,是個不夜天。
  昆生撥電話回來,那邊永遠人聲嘈雜,熱鬧非凡,他們都說同一可愛土語方言,自成一國。
  “佳兒好嗎?”
  “他隨表哥采集昆蟲標本。”
  “何種昆蟲?”
  “甲蟲類。”
  “嘩,一定精采。”
  “不同你說了,我們騎自行車去市集吃冰。”
  家真豔羨,但他卻知道,他與他們夾不來,他隻想念自家兄弟。
  辦公室外有人叫他:“家真,來看看最新晶片。”
  下午,他同周誌強說:“我想退休。”
  誌強答:“我知道你遲早會這樣說。”
  誌明說:“的確這半年以來你都沒有更新主意,似乎幫佳兒做功課才是你發揮才智時候,但是放假休息完畢,又是一條好漢,不必退下。”
  “我想去湖畔飛線釣魚。”
  “我倆陪你去。”
  “你倆計劃多多,哪裏走得開。”
  “家真,要退齊齊退,把整間公司出讓。”
  家真看著他們。
  “你不在實驗室,蛇無頭不行。”
  “也許我們才應退下,用實踐來結婚生子。”
  家真呆呆看牢他們。
  “你,許家真,你立刻到吉隆坡去尋回祝昆生,我們負責找律師來賣盤。”
  家真問:“不會太倉猝?”
  誌強笑,“再遲怕沒有買主。”
  誌明點頭,“就這麽說好了。”
  家真忽然問:“什麽叫尋回祝昆生?”
  他們兩兄弟對望一眼,“家真,這些日子,你受憂傷占據,苦不堪言,無暇體貼妻子,她也諒解,這是你回報她的時候了。”
  嗬旁觀者清。
  “你當心昆生失望之餘到波士尼亞或東亞去搜集戰爭罪行證據,一去三年。”
  “對,昆生不是沒有地方可去的人。”
  這時,機械人原振俠忽然輕輕走出來。
  它播放一首四十年代老歌,琴聲悠揚。
  周氏兄弟跟隨音樂唱起來:“我是一個舞者,我快樂逍遙,嗬讓別人去攀那高梯,讓別人去完成創舉,我是一個舞者,跳出快樂人生…”
  他倆奇樂無比,搭起手臂,“來,家真,一起跳。”
  三人跳起踢踏舞來,不知多起勁。
  許家真不覺大笑,直至笑出眼淚。
  同事們前來圍觀,所有會跳舞的人都來露兩手,這個不知名的下午忽然變成一個節日。
  公司解散了。
  同當年他們合組實驗室時一般神奇。
  許家真立刻趕去吉隆坡會妻兒。
  無人知他行蹤,他在嶽父家門前按鈴,傭人來開門,不認得他,進去向東家報告:”一位許先生在門口。”
  昆生一呆,奔出去,看到英俊但臉容帶點滄桑的丈夫站在門口,手裏提著行李。
  “家真。”她喜出望外。
  “昆生,帶我去市集吃冰。”
  小佳兒也跑出來叫爸爸。
  嶽父嶽母笑不攏嘴。
  誰都知道女兒一個人回娘家不是什麽好事,幸虧三五日後女婿追了上來。
  兩老互相忠告:“女婿是嬌客,重話說不得。”
  家真一踏進屋子,體內蓉島那熱帶島國的因子發作,賓至如歸,不知多安逸。
  昆生問:“你走得開嗎?”
  “完全沒事,我專門來陪你們。”
  他玩得比誰都開心,踏著三輪車載孩子們往沙灘,采標本,釣魚,上市集,與嶽家打成一片。
  祝家到這時才認識這個女婿,非常慶幸。
  嶽母說:“家真這幾年吃足苦頭,我們需額外痛惜他。”
  嶽父也說:“真的,他家中發生那麽多事,一個親人也沒有了。”
  嶽母搶答:“啐,我們即是他家人。”
  “說得對,說得好。”
  他們住了一整個暑假,親友叫佳兒“小外國人”,其實他會說點中文,隻不過不諳閩南語,隻得與表親用英語交通。
  他問父親:“小外國人,是好,是不好?”
  家真不能告訴他,在某些崇洋社會,那簡直是一種尊稱,“沒有什麽意思,那不過是你的特征,像大眼睛,卷頭發。”
  “我是外國人嗎?”
  “你是美籍華裔。”
  “我是否清人,或是支那人?”
  “誰那樣叫你?”家真“霍”一聲站起來。
  “我看電視有人那樣叫黃皮膚人。”
  “你不可示弱,我教你詠春拳,你叫回他們流氓,垃圾——”
  昆生咳嗽一聲,“家真,怎可這樣教孩子。”
  “不然教什麽?忍耐必有結果,抑或四海之內,皆兄弟也。”
  佳兒有頓悟:“四海之內,皆兄弟也。”
  昆生笑著把兒子拉開,“去,去遊泳。”
  家真探口氣,“假期過去了。”
  “你若喜歡,可以年年來。”
  “一言為定。”
  嶽家人樸實純真,言語,肚腸,都坦蕩蕩,為家真所喜,他們絕對不會彎裏彎,山裏山那樣兜圈子,使心計,與他們在一起真正舒服。
  回到加州,家真返母校修博士論文,他說:“萬一坐食山崩,可以教書。”
  時間多出來,與佳兒廝混,他們一起做自動吸塵器,太陽能鬧鍾,會說話的錄影機。
  就這樣十多年過去了。
  訝異時間經過得那樣快?
  這種感覺一點也不稀奇,詩人墨客以至凡夫俗子莫不對此現象表示震驚。
  許家真記得他第一篇中文作文一開始便這樣寫:“日月如梭,光陰如箭…”不知從何處八股抄來,中文老師一貫讚好,給了八十九分,帖到壁報上。
  今日他終於明白那八個字的真義。
  佳兒明年將進大學,他已考獲駕駛執照,每日開著吉普車走到影蹤全無。
  他不像家真,他不會同母親說“媽媽有家真”,他異常瀟灑磊落,女生喜歡他,電話多得他媽媽特地設一條專線給他,錄音機留言往往滿瀉。
  每逢有人叫他,佳兒回過頭來邊笑邊問:“找我?”那神情像足許家華。
  家真記得當年小小的他走進大哥書房找人,大哥會笑問“找我”?然後找一把橡皮筋給他玩。
  又有一次,佳兒為小事與同學生氣,回家仍繃著臉,戴墨鏡不肯除下,後來才知道他左眼被飛來足球打瘀,那冷冷神情又像足許家英。
  這些,都叫家真凝神。
  不過,佳兒對繁複功課的忍耐毅力,又似他老爸。
  坐在書桌前,永不言倦,父母常勸說:“佳兒,眼睛需要休息。”
  這時,周氏兄弟已經結了婚,三年抱兩,周阿姨可以在家開托兒所,她眉開眼笑。
  “家真,佳兒可在我孫女中挑對象。”
  昆生說:“阿姨,我們是近親,不宜通婚。”
  “誰說的,一表三千裏,八竿子搭不上血脈。”
  “表妹們才十歲八歲,這件事慢慢講。”
  “昆生,時間飛逝,你不同他鎖定一個對象,他將來娶白女黑女。”
  昆生笑眯眯,“隻要他喜歡,我也喜歡。”
  周姨婆賭氣,“昆生,這話是你說的,你別後悔。”
  昆生先是哈哈大笑,笑到一半,忽然躊躇,一張臉沉了下來。
  一邊,周誌強同家真說:“我們退休之後,電子科技進入科幻世紀,你看過他們的電腦動畫沒有?神乎其神,歎為觀止。”
  “我最欣賞環球無線電話,地球上四百萬平方哩無遠弗屆,同神話中順風耳一般。”
  “我沉迷諸電子遊戲不能自拔。”
  “最喜歡哪一種?”
  周誌明說:“盜墓者羅拉!一次萬聖節,在商場見一女郎扮作羅拉:大辮子,緊身衣,短褲,兩把自動步槍用皮帶縛在雪白大腿上,我忍不住喊出來:‘羅拉!’”
  大家忍不住笑。
  “哎,”誌強說:“英雄出少年,那是我們那幾套板斧全體過時。”
  家真搖頭,“不,我不會那樣說,是我們這一票人披荊斬棘開了路,後起之秀才能一步步跟著走,做到精益求精,我不會否定我們的努力,我們的成果。”
  “家真好樂觀。”
  “家真說得對,昆生,你說是不是?”
  昆生笑眯眯,“但凡許家真說的話,對我來講,字字珠璣,毋需商榷。”
  誌強說:“愚忠!”
  誌明說:“賢妻們,聽到沒有?學一學昆生姐姐。”
  就這樣,閑話家常,努力生活,日子一天天過去。
  許家真每年除夕斟出香檳,與妻共飲。
  他抱怨:“香檳一年不如一年,好一點的像克魯格簡直要用一條右臂去換,其餘的味如汽水。”
  昆生安慰:“一家人在一起,喝果汁也不妨。”
  家真立刻會意,“昆生,你講得對,我太羅嗦,我老了,像老太太。”
  昆生笑,“你有無發覺若幹男人老了比女人更嘮叨多嘴。”
  “多謝你提醒我。”
  他老了嗎?
  細胞解體,一部分老卻,一部分隨父母兄弟死去,內心一小撮記憶,卻時時年輕。
  許家真常常做夢,他回到一塊大草地上,依稀記得,像是蓉島一座木球場,他在草地上拔足飛奔,風在耳邊呼呼擦過。
  大哥與二哥在前邊笑著叫他:“家真,快些,快些”,他像騰雲駕霧似,越跑越快,淩空飛了起來,朝大哥二哥追上去。
  還是未能忘懷,醒來無限惆悵,依然心如刀割,足足叫他呆半天說不出話來。
  昆生在醫院裏位置年年高升,現在,他們叫許家真為“祝醫生丈夫”,佳兒選讀生物科技,努力解讀遺傳因子密碼。
  由母親指點他功課,佳兒已不大做機械玩具。
  幸虧許家真已取到博士學位,謀到一個教席,誤人子弟,不愁寂寞。
  女學生打扮叫他吃驚,可用衣不蔽體四字形容:上衣短而窄,遮不到腰,褲頭落在肚臍下,隨時會掉下似。肉感,但欠缺美感。
  壞品味不分新舊老少,都不敢恭維。
  家真專心教書。
  他在課堂重拾自我,同事們喜歡他,因為他毫無侵略性,學生們擠到他講座,因為他風趣和藹。
  大學欲升他做行政工作,他即時婉拒,坦白說:“我不懂那一套,那是另一門學問。”
  其他同事知道了,有點酸溜溜:“許家真確實名士,可是他家財億萬,無所謂升級或否,他來講學,不是賺錢,而是來送錢。”
  無論做什麽,總有旁人發表偉大評論,許家真置之不理。
  放了學他每日風雨不改駕車到醫院接妻子。
  年輕的護理人員看見他打完招呼就豔羨地輕輕說:“祝醫生幾生修到。”
  “祝醫生本身也才貌雙全。”
  “他們相敬相愛到說話聲線低得像細語。”
  “哎,我對婚姻要求不自覺提高,更加難找對象。”
  “許博士本來很忙,為了家人,結束生意,此刻每星期隻教十多小時課。”
  “有人會這樣為我嗎?我想不。”
  年輕的她們不禁沮喪。
  這一天祝醫生一上車,聲線卻奇高:“家真,周末佳兒要帶朋友回家吃飯。”
  家真猶自懵然,“好呀,吃中菜比較親切,請四五六飯店送幾隻菜來。”
  “家真,你好糊塗!”
  家真茫然,“什麽事?”
  “家真,佳兒要帶女朋友回來見我們。”
  家真嗬一聲,臉上露出震驚神色。
  “那女孩是他同年同係同班同學,大家十八歲。”
  “小孩子,不能作準。”
  “可是他以前約會,從不帶女孩回家,通常到她們家廝混。”
  家真像是頭殼被人大力敲了一下,需要沉默定神,“先回家再說。”
  回到家,她取出冰凍啤酒喝一口。
  昆生說:“他今午打電話給我說:媽,這次,我是認真的。”
  “他們口中所謂認真,頗有商榷餘地。”
  昆生卻十分緊張,“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那該怎麽辦?”
  “家真,你猜那女孩是什麽人種?”
  家真訝異,“人品好,有學識,什麽人種有何幹係?”
  “是黑人呢?”
  嗬,原來昆生怕的是這個。
  “或是墨西哥,波多黎各,海地,韓國,高加索…”
  “昆生,你是醫生,你知道全人類人體構造全無不同,割破了皮膚均流出鮮紅血液。”
  “話是這樣說,可是不同文不同種,兩代勢必疏遠。”
  家真微笑,“昆生,你還有我。”
  昆生也不由得笑,“你最拿手說這句話。”
  “你不問佳兒她是什麽人?”
  “我還想維持母親尊嚴,所以故作大方。”
  昆生這樣坦白,叫家真更加好笑,“倒是開門迎客,別嚇一大跳。”
  昆生低頭沉思,忽然釋然,抬頭籲出一口氣,“但凡佳兒喜歡的,我也喜歡。”
  “好母親。”
  昆生過來握緊丈夫的手。
  貴客蒞臨那天,家真在房中整理書籍。
  一本小小蘇斯博士繪著兒童故事《戴帽子的貓》掉了下來,嗬,這是家英送給他的禮物。
  家真心裏牽動似痛,他站起來遊走舒緩抑鬱。
  書房門嘭一聲推開,昆生跑上來,臉色發亮,“家真,是華裔,謝謝天!且同你一樣,在蓉島出生,你們不乏話題。”
  家真隻聽到咚一聲,一顆心落了地。
  “家真,真沒想到她會那麽漂亮,長得像個小公主。”
  家真好奇。
  “我沒見過比她更好看的少女。”
  昆生拉著丈夫的手,興奮地走下樓。
  隻見佳兒與一名少女手牽手,聞聲轉過頭來。
  啊,大眼睛,尖下巴,褐色皮膚,高挑身段,最特別是她穿一身蠟染沙龍裙,完全熱帶風情,確是小美人。
  “爸,這是我女友常三和。”
  許家真立刻親切地說:“三和,許家即你家,歡迎你。”
  佳兒放心了,感激地與父母交換眼色。
  三和留下吃飯,那女孩活潑爽朗,十分可愛,統共贏得家長歡心。
  他們飯後去看電影,昆生一改常態,說個不停。
  “我應對佳兒有信心,真慚愧,原來他自選女友比我想象中好十倍百倍。”
  家真微笑。
  “歲月如流,兒子已長大,帶女友回來見家長…家真,你說三和是否美人兒?”
  家真思潮飛出去老遠,漂亮,是,人才出眾,也對,也是,同真正的美人相比,還差許多,許多。
  同樣大眼睛,有人黑瞳裏有影子,那是整個世界,叫人一見像蝕刻在腦海裏,永誌不忘,那柔水般嫵媚,才堪稱美人。
  那一夜,他隨鍾斯爬上榕樹頂,看到她倩影,她轉過頭來,她說她也看到了他。
  那一夜改變他的命運,他被送往老遠寄宿。
  若不是家華出事,他一定會在畢業後返回蓉島,屆時,他會否找遍蓉島,直至把她聯絡到為止?
  他隻是一個少年,他沒有那樣力量。
  又他許家真會否拿他今日溫暖家庭來換取神仙姐姐青睞?他想不。
  他愛他的妻兒,萬金不換。
  許家真想通了,抬起頭來。
  隻聽見昆生仍說:“真沒想到她那麽漂亮。”
  家真哦哦回答:“是,很漂亮。”
  “真是許家榮光,你說對不對?”
  “是,是。”
  “咦,你整晚唯唯諾諾,何故?”
  “為命是從,不好嗎?”
  祝昆生隻得笑了。
  家真帶著那本叫《戴帽子的貓》漫畫書進房重新細閱。
  讀到一半,睡著了。
  夢見家華來探望他,白襯衫,卡其褲,親切地笑,“確是個美女。”
  對牢兄弟,家真無話不說,但這次不置可否。
  不到一會兒,家英也來了,“家真一向喜歡美女。”
  家真連忙回答:“不,不,我——”他忽然改口,“你們說得對。”
  家華與家英微笑,他們的麵孔,年輕且英俊,且發出亮光來。
  這是家真驚醒。
  幸好,許家真隻是一個普通人,所以存活下來,因此昆生有丈夫,佳兒有父親。
  他是一個不懂得追求理想的人。
  他很快樂。
  他輕輕落下淚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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