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電光幻影

(2008-09-09 10:30:00) 下一個
  晚上十時多,三和在書房裏看書,忽然聽見兩隻狗吠。
  她認得正是自己家裏的金色尋回犬大富和大貴。
  天色已經全黑,三和拉開抽屜,取出大電筒,走出花園。
  她提高聲音:“什麽人?”
  大富大貴低聲哼著示意它們在花圃一角。
  三和走進,電筒射過去,發覺狗已經把一個人逼到籬笆角落。
  三和再問:“是誰?”
  她願意給他機會。
  那人立刻高舉雙手,“我不是壞人。”
  三和冷冷問:“夜裏摸黑擅自進入民居,是好人嗎。”
  他伸手進衣袋。
  三和吆喝:“住手!”
  “我隻是拿名片——”
  鄰居聽到聲響出來問:“有什麽事?”
  三和應:“王先生請過來一下。”
  那黑衣人一看,雙腿放軟,跟著鄰居過來的是兩隻狼狗,雖然戴著口罩,但如魅影般高大身型駭人。八隻綠油油眼睛一動不動盯著他。
  “你是什麽人?快答,否則立刻報警,你到派出所解釋。”
  那人索性坐倒在地。
  “我是幻影公製作公司副導演陳大文,我來找外景地點,看到這一區小平房可愛舒服,十分合用,所以想看得仔細點,不覺一步步走進,對不起,打擾你們。”他把名片遞上。
  王先生老實不客氣把電筒照著他的麵孔細看。
  強光叫他睜不開眼睛,像個被審判的犯人般。
  三和看見他百忙中說話還甚有條理,一層一層,像鏡頭進展,不禁好笑。她說:“你請回吧,下次做事,白天處理。”
  那人送口氣,一步步自花圃走出來,踩爛若幹花球。
  王先生看著他離去,轉頭同三和說:“記得,打電話過來,一個女孩子切莫獨自處理這種事。”“明白。”
  王先生帶著狼狗回去了。
  大富與大貴跟到三和腳下。
  她關緊大門。
  再拾起書,可是看不下去。
  她提前休息。
  第二天一早醒來,到花圃觀察,發覺昨夜那人瞎走,一路踏上草地,全是他足印,壓倒不少花朵,三和輕輕扶正一抹茉莉。她回到屋裏看電視新聞,接著喂狗,最後才吃早餐,淋浴梳洗。
  一個上午幾乎過去,榮三和正在放假,與前男友分手,新人尚未出現,百般無聊。她又怕為旅行而旅行,滿山走,不知躲避什麽,似被一隻叫寂寞的野獸狂追,不得不死命奔跑,她情願安寧耽在家裏。世界有多大呢,去到恒河與尼羅河,叫有點潔癖的她吃驚,那麽肮髒!又藍色多瑙河水到了二十一世紀,灰黃如泥漿,密西西比與聖羅倫斯河則枯燥乏味,三和又不敢去亞瑪遜流域。大都會大城市都跑遍了,博物館展品三數月才換一次,她幾乎有資格做導遊。但凡跑天下,需有一名情投意合同伴,否則無甚意思,身邊既然有了這麽一個人,什麽地方都不去,隻有更加愜意。稍後園丁前來工作,喃喃咒罵摧花人。
  三和拾起那張小小名片,上麵果真寫著:幻影製作公司統籌陳大文。
  三和捧著一杯咖啡,看著窗外,剪草機軋軋,一隻碧綠色蚱蜢受驚跳進紗窗來,叫三和凝視。這時天空忽然灑下一陣太陽雨,山邊半道彩虹添增顏色,如此良辰美景,竟無人相伴,即使有大富與大貴,也難免叫人惆悵。三和輕輕問犬隻:“你們說是不是?”
  這時,有人按鈴。
  三和隻得放下書本去開門。
  這次門外站著一個年輕女子。
  她笑笑客氣說:“我是陳大文同事周小眉,我特地來代他致歉。”
  三和詫異,“何用這樣客氣。”
  “我也屬於幻影製作,大文說起紅棉路三號到這一列屋子,我來看過,他果然說得不差,百分百適合我們新片製作。”三和看著她。
  “榮小姐是不是,我可以進來坐一會嗎。”
  三和問:“你有什麽話說?”
  “想借府上拍攝電影。”
  三和立即回答:“這是住宅,不打算借作任何用途。”
  她也取出名片。
  “我們公司頗具名譽。”
  三和答:“我不會懂。”
  “榮小姐幹哪一行?”
  “我在大學裏做納米科技研究。”
  “嗬,”周小眉接上去:“把宇宙容納到芥子裏。”
  三和一聽這句話,立刻對周小眉改觀。
  她輕輕說:“請進來喝杯咖啡。”
  周小眉一走進室內,及時“嗬”地一聲讚歎。
  “沒想到科學家也這樣會打扮屋子。”
  三和不禁好笑,“屋裏什麽也無。”
  “這叫最時髦的簡約主義,最怕家裏搞得像雜架攤,嚕嚕蘇蘇,幾千種擺設。”好話人人愛聽。
  “謝謝。謝謝。”
  周小眉看到三和放下的書,“噫,[佛洛依德未能解答之迷]。”
  她笑笑看著三和。
  三和忍不住問那妙齡女:“那迷是什麽?”
  周小眉笑吟吟答:“女人倒在想要什麽。”
  三和刮目相看,這女子不簡單。
  她做了一壺好咖啡請客。
  三和問她:“你最想要什麽?”
  “想榮小姐答允把屋子借我們拍電影,為期一月,可訂合約,租金一定叫你滿意為止。”“不是這個。”
  周小眉歎息,“我有職責在身,無暇去想別的。”
  三和低聲說:“明白。”
  “你呢,榮小姐,你又最想什麽,你家境良好,又有學問傍身,你有和盼望?”三和忽然對陌生人說出心事:“我向往男歡女愛。”
  “結婚?”
  “不不不,不是結婚,誰要結婚。”
  “啊,我明白了,那是可遇不可求的一回事呢。”
  三和捧出蛋糕來。
  周小眉聞香驚問:“這是什麽?”
  “古典巧克力蛋糕伴玫瑰覆盆子汁,你若在節食,那麽,別吃晚飯。”
  周小眉忍不住勺了一*子送進嘴裏,忽然覺得吃沙律過度沉睡半死的味蕾全部複活,她幾乎落下淚來。三和說:“所以渴望男歡女愛,你明白那感受了吧。”
  周小眉說:“榮小姐你是一個有趣的女子。”
  “你也是。”
  “榮小姐請把屋子借我們作實景,敝公司保證拍攝後百分百恢複原狀。”榮三和搖搖頭,“有空來喝茶,毋須預約。”
  周小眉頹然,“鐵石心腸。”
  三和欠欠身。
  “蛋糕在何處買來。”
  “自製。”
  “噫,入得廚房,出得實驗室。”
  三和無奈,“可不是,還會穿吊帶裙跳探戈呢。”
  周小眉聽出聲音中淒楚,不禁惻然,“發生什麽事?”
  三和不想多說,隻攤攤手。
  周小眉站起來,“榮小姐,我該走了,你若改變心意,請與我聯絡。”
  三和把吃剩的蛋糕裝盒子裏交她手中。
  周小眉說:“如果我是男人,我會追牢你。”
  三和笑笑,“你不是男人。”
  不速之客走了。
  三和鬆口氣,坐到安樂椅裏。
  她不大明白他們看中她住宅的原因。
  這幢獨立洋房兩層高,樓下是客飯廳廚房,三和入住已經三年,從未想過要添置組合櫃或大餐台,全部家具隻得一張大安樂椅,一架電視,一張茶幾,用得著的東西才搬進屋來,還有,沒有壞,就別換。樓上更簡單:一張床,一盞燈,書桌上還有架私人電腦。
  這不是簡約主義,這幾乎是“隨時可以一走了之”。
  三和笑了。
  過兩日,她在後園替狗隻洗澡,稀客到。
  漂亮的蔣阿姨來訪,那樣大年紀了,還穿流行的卡普利褲,戴墨鏡,縛絲巾。三和連忙抹幹手招呼。
  蔣姨嘀咕:“一身狗毛,不怕敏感?”
  狗向她哼哼。
  “這兩隻大傻二傻真討厭,你讀到報上惡犬咬人新聞沒有?可怕,三和,小心。”她坐下來,喝過茶,又給三和看她雙頰激光除掉雀斑的嫩膚。
  “怎麽樣,好些沒有?”
  三和一本正經的答:“滑嫩如嬰兒臀部。”
  蔣姨十分得意。
  好,正題來了,“三和,我是無事不登三寶殿。”
  “蔣阿姨請說。”
  “三和,小弟此刻在幻影製作上班。”
  三和立即明白了。
  “他是新人,想立一點功,打好基礎。”
  說到這裏,蔣阿姨取出雪白麻布手帕,在額角印了印汗。
  三和覺得再叫長輩說下去,是大不恭敬。
  她按住阿姨的手,“我明白了,你同小弟說,我願意同他們談談。”
  蔣阿姨鬆口氣,“謝謝你,三和,我知我不會白走。”
  三和問:“他們看中什麽?屋裏四壁蕭條。”
  蔣姨到門口叫:“小弟,你進來一下。”
  一個二十歲出頭的年輕人笑嘻嘻捧著一大禮盒走進來,原來他一直在外邊等消息。三和連忙說:“阿姨何必客氣。”
  “三和,我功德完滿先走一步,小弟,你同三和姐慢慢談。”這蔣小弟在南加州大學電影係畢業,此刻做什麽?“我正學做助導。”
  三和點頭,“大盒裏裝什麽?”
  “一盞直徑兩尺的水晶燈。”
  三和大驚,“我生平最怕水晶燈。”
  小弟笑吟吟:“那麽,我幫你掛在洗衣房裏。”
  三和笑,“你們想怎麽樣?”
  “客套話不說了,三和姐,這是草約,你請看看。”
  “這間陋室有什麽好?”
  “山不在高,有仙則靈。”
  三和覺得好笑。
  “—為期一月,租金十萬,屋主可留家中,毋需搬出—”
  “一隊兵似操進來,二十四小時擾攘,我怎麽生活?”
  “當是大家族三代同堂住一起好了。”
  “樓上共三間房,這一間不準進來,萬一太吵,我搬到你家住。”
  “歡迎歡迎。”
  “租金加倍,支票寫給宣明會。”
  “是,是,三和姐,一切聽你吩咐。”
  三和看著他,“回來才半年,就變得如此滑頭,唉,生活如何?”
  “很好,該行女子長相甚美,又明敏過人,沒話說。”
  “倦了就該找一份正經工作。”
  “奇怪,在長輩眼中,寫作、習畫、拍戲...永遠不算真實職業。”
  三和又笑。
  蔣小弟把水晶燈拆開,花了三十分鍾,掛到洗衣房天花板上。
  啪一聲開亮,精光四射,美不勝收。
  可是,三和黯然想,有什麽用呢,白在洗衣幹衣機旁芬芳。
  “三和姐,多謝幫忙,沒齒難忘。”
  三和點點頭。
  她交出門匙。
  人家也算得是三顧草廬,可見足夠誠意。
  下午,周小眉撥電話來打招呼。
  “通告時間會隔日遞上,讓你有個心理準備。”
  “其實到處可以找到像舍下般房子。”
  “嗬不,府上絕不簡單。”
  “為什麽?”
  “府上的牆壁簡直在呼喊寂寞。”
  嘎?
  三和黯然,如此明顯,抑或,電影人特別敏感?
  第二天外出回家,三和看到門口停著一輛大貨櫃車。
  鄰居王先生牽著狗出來輕輕同三和說:“拍電影。”
  三和點點頭。
  “女主角是鼎鼎大名的楊世琦。”
  三和微笑,“你怎麽知道?”
  “剛剛化好妝,進屋子去了。”
  “嗬。”
  “她穿著白襯衫卡其褲,三和,驟眼看還以為是你。”
  “我哪有資格像明星。”
  王先生說:“三和,我的家也願意借出拍戲,你有機會幫我說一聲。”
  三和答“一定一定。”
  她走進屋裏,隻見裏裏外外都是人,但出奇的靜默,沒人高聲說話。
  一個女孩獨自坐地上看書,把安樂椅當桌子。
  奇怪,三和也喜歡那樣看書。
  隻見她穿白襯衫卡其褲,王先生說得對,驟眼看確有三分像榮三和。
  隻見她身段十分纖細,約比三和小了兩個碼,臉容素淨秀麗,五官十分精致,三和又想,我哪裏有這樣好看。
  鏡頭對著她,導演低聲指點幾句。
  忽然她伏在沙發上動也不動。
  過了一會,三和才知道,她哭了,不不,是她扮演的角色在哭。
  三和感覺震蕩,她一個人在家,極度寂寞之際,不也是這樣飲泣嗎。
  太詭異了,三和頓覺涼意。
  這像是回到家裏,忽然看到孤單弱小的另一個自己正在哭泣。嗬,多麽可怕。三和定定神,走進廚房,大富大貴迎上來。
  原來工作人員在後園整齊地擺了一個休憩站,帳篷下有茶水檔及帆布椅,小小收音機正播放一首流行曲。男歌手泣訴般聲音唱著:“我手指觸到你嘴唇,你會顫抖嗎,請允我照顧你一輩子...”三和還來不及有反應,已經聽到有人輕輕嘲弄說:“真嗎,照顧一輩子,有那樣好事?”一聽就知道是一個在這方麵栽過筋鬥的人。
  三和低頭笑了。
  外頭有助手斟咖啡進來給她倆。
  三和發覺說話的正是女主角楊世琦,站得近了,又不大相似。
  人家*麵孔吃飯,五官自然有異常人,上帝製造他們之際,心情特佳,刻意用神,楊世琦是著名美女。漂亮臉龐叫人看了開心悅目之際隻想多看幾眼,就這樣把他們捧成明星。楊世琦輕輕問:“你是女主人吧。”
  三和點點頭。
  “打擾了,先生與孩子都還與孩子都還沒回來?”
  三和笑笑:“我沒有先生孩子。”
  楊世琦知道造次了,可是聰敏的她立刻笑說:“同我一樣。”
  接著,助手叫她出去補妝,她走開了。
  大富大貴跟著她身後幾步,隨即發覺氣息不對,又嗚嗚聲轉過頭來,蹲到三和身邊。三和輕輕說:“別認錯老板嗬。”
  這是又有人進來,“三和?”
  原來是兼職周小眉。
  “我們就快收工,不妨礙你休息。”
  三和有點意外,“拍戲不是日以繼夜,不眠不休嗎。”
  周小眉笑,“那是早半個世紀之前的事,電影當藝術般幹,與之所至,快意恩仇,肆意而為,現在,每部電影是一門投資九位數字的生意,全套管理科學取出應用,實事求是,十分理智。”“啊,故事說什麽?”
  “可以借劇本一閱嗎?”
  周小眉又笑“沒有劇本?”
  “幻影所有製作都有完整,隻不過不便泄露內容。”
  “對不起。”
  “三和,我們整組人都在府上打擾,登堂入室,你不必太客氣。”
  這時有一把微慍的聲音傳來,“世琦,到處找你。”
  三和轉過頭去。
  那年輕人立即發覺認錯了人。
  “咦,這樣相似,起先我以為是世琦坐這裏閑聊。”
  周小眉介紹:“我們的導演朱天樂。”
  都是年輕人,同以前嘴角叼一支雪茄的囂張大肚子導演頗有分別。
  導演訝異,“這麽像。”
  周小眉說:“那日三和一打開門,我嚇一跳,三和,現在你明白我們苦苦哀求你借出府上的主要原因了吧。”三和謙答:“衣服像,還有,發式差不多。”
  導演微笑。
  三和放下咖啡杯,都到客廳。
  是個什麽樣的故事?
  隻見導演低聲問女主角說話,嘴巴幾乎碰到耳朵。
  高大英俊的男主角走進來了,濃眉大眼,一表人才。
  三和第一次看到他,隻覺得驟眼像一個人。
  她坐在角落,燈光打不到的地方,像是一個不關心的旁觀者,不知是誰說的,做觀眾最高貴,不必急於演出。沒有人注意最好。
  還有,旁觀者清。
  整組工作人員,連導演在內,每人都有一雙明亮機智的眼睛。
  三年來,榮三和第一次不覺寂寞悲哀。
  單是坐在角落靜觀眾生相已是最佳消遣。
  燈一熄,榮宅又變回普通住宅。
  他們來得快,走得也快,一切好似沒有發生過般,電光幻影,其實並不存在,不過利用人類的眼睛視網膜對影像有十分一秒的保留能力,於是,一連串的好戲上映了。
  半夜,三和驚醒。
  他們真來過嗎?抑或,純是幻覺?
  少年時她讀過一個疑心生暗魅的故事:富戶辭世後家道中落,門庭冷落,可是有一個戲班,晚晚來到義演,悲歡離合,盡其哀榮,演到最後一夜,班主笑著同孤兒寡婦說:“隨我們一起去吧”,第二天,鄰居發現全屋空無一人,雜草叢生......清晨起來,三和神情仍帶蒼茫。
  牆角難免有工作人員留下不小心碰撞過的斑痕,監製再三保證一定修複才走。後園的帳篷仍在,外景車又停在前門。
  王先生過來敲門:“可以看拍戲嗎?
  過著退休生活的他也百般無聊。
  三和尚未回答,助手已經下車來說:“謝絕參觀。”
  其他工作人員紛紛下車。
  王先生不服氣,乘機投訴:“你們的大車子阻擋交通,還有,人來人往,嘈吵之極,半夜三更,擾人清夢。”助手忽然取來楊世琦大頭簽名照送給他,他又不出聲了,乖乖回屋子裏去。三和低笑。
  這時,蔣小弟下車來招呼:“三和姐,我們出去吃早餐。”
  “後園有個茶水檔。”
  “我想吃燒餅油條。”
  三和駛出車子來。
  經過路旁,看到一輛一模一樣的平治吉普車。
  她詫異問:“這是誰的車?”
  “楊世琦,她喜歡它寬大可放雜物,又安全可*。”
  原來相象的不止衣服及發型。
  坐下了,小弟說:“三和姐,這頓我請客。”
  “又有什麽事?”
  “媽媽懇求我轉行,修個碩士銜教書。”
  “你自己想清楚呀。”
  “三和姐,你說呢?”
  “我認為人隻要快樂過幾年,不枉此生。”
  小弟忽然問:“你同易泰哥一起時可快樂?”
  三和一怔,緩緩垂頭,原來親友間全知道這件事,她還以為自己十分低調,她靜默片刻才說:“多事。”小弟有點後悔,故此把話題轉回自己身上:“媽說玩足一年也應滿意。”“那麽,回加州讀書。”
  “我想換一個比較蔭涼的城市。”
  “倫敦吧,最涼快,要不,魁北克,冰天雪地。”
  “三和姐開始揶揄我。”
  三和微笑,“你有什麽好擔心的,你去到何處都有父母撐腰,家裏在世界各地都有房子車子,你是個快樂子。”小弟一想,確是這樣,“那麽,過了年再說吧。”
  他們駕車回去。
  門口聚集了一群看熱鬧的影迷,他們三三兩兩留戀,幽靜街道變成小墟。鄰居一定又會投訴。
  助手給三和一塊名牌,叮囑:“請榮小姐進出掛胸前。”
  三和一看,牌子上寫著“屋主”二字,還附著她一幀小照。
  照片在什麽時候拍攝?真是神秘。
  三和發覺屋裏每個人都掛著名牌,組織嚴密,真是好事。
  她想直接走樓梯回樓上寢室休息。
  已經走到一半,終究忍不住,回頭看去。
  她又一次被深深吸引,不由得在梯間緩緩蹲下,索性坐在梯級上,居高臨下看拍戲。心裏尤自說:這是一個別人的故事,毫不相幹,為什麽要費心關心?
  但是她肉身卻不聽使喚,凝神看著樓下客廳裏劇情發展。
  這好叫劇情嗎?
  隻見男主角靜靜站窗前不動,然後緩緩轉過頭來,走到安樂椅旁,輕輕坐下,翻閱雜誌,又取出一隻蘋果咬一口,嫌酸,皺眉頭,放下。但是榮三和卻看懂了。
  她的額角抵著欄杆,內心震驚。
  至今她時時還似看到易泰在這間屋子出入,高大的他特地選了這張足夠兩人坐的安樂椅,他等她更衣外出之際也是如此這般又坐又立,又吃水果。他們怎麽會知道這些細節。
  三和緊張,像是密室櫃門忽然被打開,裏邊秘藏的骷髏骨全滾出來。
  他們怎會知道?
  有人輕輕坐到她身邊。
  有人輕輕說:“他走了,她還是那樣懷念他,一抬起眼就看見他的音影。”三和轉頭,發覺是女主角楊士琦,她穿著與三和一模一樣的黑色毛巾運動衣,與三和肩貼肩,一般蹲在梯間往下看去。三和像看到自己的影子般。
  ——有人借我的屋子拍戲,我發覺他們在演繹我的故事,又女主角長得與我極之相似。人家會笑:你倒是想。
  三和不敢吭聲。
  楊士琦輕輕說下去:“她不能忘記他,真苦惱,你有試過那樣流淚的感情嗎?”三和沉默,她已淚盈於睫。
  “你覺得男主角怎樣?星維的演技已經大躍進,去年,他所有演出,還是做他自己。”三和低聲答:“他演技很自然。”
  楊士琦微笑,“你認識他嗎,我給你們介紹。”
  這時,助手上來,“士琦,輪到你。”
  楊士琦下去了。
  三和像個孩子那樣,雙手攀緊著樓梯欄杆,往下張望。
  她內心淒酸。
  還以為事情漸漸過去了,沒想到情緒仍然如此脆弱。
  何止不堪一擊,簡直任何風吹草動都叫她顫抖。
  今日看夠了。
  三和剛想站起,又有人在她身邊坐下。
  “屋主,”他說著不由得笑了,“屋主回自己家也要掛身份證?”
  三和看著他,“你是王星維。”
  “對,士琦說你怪寂寞的坐梯間,叫我陪你聊幾句。”
  “我還好。”
  “三和,你有一間背山麵海美麗好屋子,是嫁妝嗎?”
  三和點點頭。
  “你父母一定深愛你。”
  “他們好象愛自己更多,離婚後又各自結婚去了。”
  英俊的王星維不禁微笑,“你已成年,不應抱怨。”
  三和有點詫異,她同普通人一般先入為主,老是覺得演員泰半隻具外表,欠缺內涵。但是楊士琦與王星維都反常的聰明。
  他仍在看那麵牌子,“照片中的你多麽像世琦。”
  “不敢當。”
  “世琦明媚,你比較清麗,一般高挑瘦削。”
  三和微笑。
  他坐得很近,語氣親昵,仿佛像接到劇本,立即需熟練演出。
  他對三和像好朋友般。
  “今日是副導演小劉三十歲大生日,收工一起去吃火鍋,屋主也一起來吧。”三和想想,搖頭。
  不,她不要跟他們走。
  她有她的世界,不可混淆。
  跟他們走,走到迷離境界,再也不能回頭。
  這時三和忽然聽到一聲哭泣聲。
  原來戲中女主角掩臉痛哭。
  “啊,”三和輕輕說:“她老是哭。”
  王星維在一旁說:“也不,他們曾經擁有快樂時刻,隻不過在屋子以外地方發生,電影並非順時間序拍攝,我們叫跳拍。”“他們也笑?”
  “是,過兩天你會看到士琦歡笑。”
  “你呢?”
  “她笑,我當然也跟著笑。”
  “後來呢?”
  “後來——你看下去會猜得到。”
  “是個悲劇嗎?”
  英俊的他說得很有哲理:“感情生活中失望難免,時間衝淡一切,傷痕磨滅,又忙別的去了。”“會完全忘懷?”
  “為著生存,必需如此,然後,也許到了中老年,往事又慢慢泛上心頭。”三和點頭,“與你說話很有意思。”
  助手又上來叫:“星維,到你。”
  他走了。
  三和站起來,回到臥室。
  睡房連著小小書房,三和走到私人電腦麵前,猶豫片刻,索取資料。
  她的私人照相簿在熒幕出現。
  她又按入“泰”字,一張照片冒出來,正是易泰站在窗前,背著門口,一手撐著窗框,雙眼看著海景。三和發呆,那高大背影對她來說,再熟悉沒有。
  半響,她按下“清洗”字樣。
  電腦在熒幕打出字樣問她:“當真?”
  上次,三和就是因為這樣,把照片留了下來。
  這次她已沒有猶豫,堅持清洗。
  電腦告訴她:“正清洗中。”
  一秒鍾之後,字樣打出:“清洗完畢。”
  三和鬆一口氣,伏在桌子上。
  就這樣,一切剔除,全無影跡。
  忘卻也需要勇氣。
  三和背脊出了一身汗。
  她想去淋浴,走進睡房,卻發覺床上躺著一個人。
  走近一看,是一個年輕女子,胸前掛著一塊牌子說是編劇蘇冬虹。
  三和原本想叫人上來把她帶走,心念一轉,唉,反正共處一屋,又何必劃出一室,作為禁區,四海之內皆兄弟也,她自己也有累到極點的時候。於是三和任由女子憩睡。
  她坐在大藤椅裏看書。
  忽然聽見有人跳起來,“對不起,對不起。”
  三和笑笑,斟一杯咖啡給她。
  三和背光,女子沒看清楚,竟脫口問:“士琦?”
  “不,我是屋主。”
  “榮小姐?哎唷你好像士琦,唉,我不行了,頭暈眼花,筋疲力盡,像死人一般。”“編劇也需駐守現場?”
  “是我自願前來學習,昨夜寫到淩晨,今日撐不住,見整間屋子隻得一張床,我不顧一切倒下,請你原諒。”三和輕輕嗯一聲。
  編劇拍拍身子,想離開臥室。
  三和把握機會問:“故事說什麽?”
  “你指電影故事?”
  三和點點頭。
  “是一則愛情浪漫喜劇。”
  “喜劇?”女主角整天哭,反而會是喜劇?
  編劇安慰地微笑,“是,他們後來都找到了更好的人。”
  “但是她一直流淚。”
  “女子與流淚有不可分割關係:無論傷心、歡欣、痛楚、驚惶、失望,她們都哭,還有,春季患花粉熱也淚汪汪。”三和詫異,這一整組工作人員每一人都能說會道,有紋有路,是談話高手。她說:“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
  編劇又坐下來,“聽說你會做極之美味的巧克力蛋糕。”
  “來,跟我到廚房。”
  蘇冬虹立刻跟他下樓去。
  三和打開冰箱,取出新製蛋糕。
  “嘩。”
  廚房門口忽然圍住五六名女子。
  “請進來,每人都有。”
  三和捧著刀叉碟子。
  眾女嘀咕:“嗬,吃多大一塊就會長多大一塊肥膏。”
  三和沒好氣,“死就死吧。”
  大家附和:“真的,吃死算了。”一湧而上。
  忽然有人說:“我是女主角,我那份大些。”原來楊世琦到了。
  三和忍不住笑,女主角自有氣焰。
  她切下幾乎四分之一個蛋糕給世琦,澆上奶油。
  大家叫起來:“這是謀殺。”
  廚房頓時化為俱樂部。
  隻見導演進來問:“發生什麽事?”一眼看到世琦捧著碟子,“不可吃,你若增磅,不能連戲。”世琦一聽,不顧一切用手抓起蛋糕像饑民那樣大把塞入嘴裏,狼吞虎咽。三和看得呆了。
  導演過去喝道:“世琦,任性!”
  楊世琦突然哭了,一邊哭一邊不停吃,三和怕她嗆著,過去拍她脊背,她卻又笑起來,把碟子上蛋糕吃光光,還伸出舌頭去舔碟底。眾人笑得蹲下。
  楊世琦臉頰上全是奶油與巧克力。
  她放下碟子,走近導演,把一雙髒手在他胸前擦幹淨,然後斯斯然走出廚房。三和看得呆了。
  導演瞪著眼,“還不出去歸位?”
  工作人員噤聲離開廚房。
  三和退後一步,以為他會罵她,她是罪魁禍首。
  可是他坐下,老實不客氣切出蛋糕往嘴裏送。
  他們都那樣餓,為什麽?
  據說心底有欲望的人都特別饑餓,所以想一件事想得瘋狂叫渴望。
  他們想得到什麽?
  是名同利吧。
  吃完了,導演用紙巾抹淨襯衫雙手,三和給他一杯香濃檀島咖啡。
  他讚到:“私房下午茶硬是與合作社不一樣。”
  跟著他若無其事出去指揮全場。
  三和笑得直不起腰。
  忽然,她默默自己麵孔,笑,你在笑?你笑了?
  臉頰肌肉有點酸軟,她坐倒在廚房,嗬,又會笑了,可見沒有什麽大不了的事。三和諷刺地想:對不起,死不去。
  這時蘇冬虹進來,看也不看三和,把剩餘蛋糕捧了就走。
  人要自得其樂,一隻家製蛋糕都可以玩整個下午。
  蛋糕真有那麽好吃?當然不,無可能,可是,行樂及時,上天給你什麽,就享受什麽。千萬不要去聽難堪的話,一定不要見難看的人。或是做難做的事,愛上不應愛的人。
  三和有頓悟,不自覺落淚。
  是這個戲班子,教會榮三和人生哲理。
  他們年紀與三和差不多,可是智慧勝她百倍。
  “剛才那幕有沒有嚇著你?”
  三和答:“怎麽會。”
  她抬起頭,這時才嚇一跳。
  來人是一個亮麗女子,大眼睛,長頭發,似個混血兒,身段尤其驕人,穿著大襯衫隻有更加誘惑。三和定定神,人有相似。莫怕莫怕。
  “我叫何展雲,第二女主角,我是情敵,真是一個吃力不討好角色。”
  她眨眨眼。
  “我剛剛到,先來拜地主,這是你的家?好漂亮,我此刻還租人家房子,房東極之羅嗦”她十分爽朗,“有日我也做屋主就好了。”“一定會。”
  “第二女主角,”她歎口氣,“陪襯角色,也隻得做了再算,把握機會嘛,你說是不是,等第一女主角病了,或是死了,才伺機而上。”她咕咕笑起來,卻又全無惡意。
  三和發呆,真的,現今世界,推倒別人,損人利己,已是理所當然的事,大可清心直說,不必隱瞞。女郎邊說邊笑,長卷發晃動,堪稱活色生香。
  這個第三者像煞三和真實生活中的第三者。
  她也是這般活潑生動,無話不說,未語先笑,是這樣討得易泰歡心嗎?
  隻聽得第三者說:“你有心事。”
  三和隻得點點頭,重新做一壺咖啡。
  “年輕、漂亮,生活又好,如有心事,一定與男友有關。”
  三和想一想:“可否向你請教?”
  “什麽事?”她用手撐著頭。
  “男人喜歡什麽?”
  這個叫何展雲的女郎笑了,“嗚,大題目,幸虧我是專家,難不倒我。”三和盼望答案。
  何展雲找到一小瓶拔蘭地,斟些許到咖啡杯裏,頓時奇香撲鼻,她緩緩喝盡一杯,籲出一口氣。終於開啟金口,緩緩說:“他若愛你呢,不論條件,仍然愛你,他不愛你呢,你再美再慧,他仍然不理,我們時時驚訝朋友怎會同那樣一個人在一起!就是這個道理。”三和聽了這一席話,像醍醐灌頂,張大了嘴,隻覺微微一陣麻痹,自背脊傳到足趾。她完全明白了。
  三和不住點頭,原來如此。
  他不再愛她,說什麽都不管用。
  三和低下頭笑了。
  這時助手來喚何展雲。
  她笑說:“展雲一向瘋瘋癲癲,你別理她。”
  展雲連忙拍打著她,兩個人一起出去了。
  這時大富大貴圍著三和要求外出散步。三和幫他們扣上皮帶。
  在門外遇見王先生。
  他向三和招呼:“我隻要求一張合照。”
  三和輕輕笑:“真的那麽重要?”
  他點點頭,“我一直在家,一個電話我就出來。”
  三和說:“我試試。”
  “感激不盡”
  三和與兩隻狗緩步跑,天忽然下雨了,一邊跑一邊踢起泥濘,漸漸渾身濕透,三和在一株樹杆上喘氣。他不再愛她,道理就那麽簡單,何必鑽進牛角尖去苦苦研究。
  為什麽不再愛她?
  嗬,三和自問自答:緣份已盡。
  這是忽然強光一閃,隻見一道閃電,自左至右劃過整個天空。
  三和仰頭觀看,忽然有人大力把她拉離樹杆。
  這時他們才聽見格隆隆雷聲傳來。
  那人呼喝三和:“雷雨中怎可站大樹下?不知危險!”
  對,小學六年級已學過遇雷需站在空地上才安全。
  那人戴著黃色塑料雨帽雨衣,牽著隻大丹狗,“快回家去。”
  他也同狗出來跑步。
  三和連忙奔回家。
  一個雷接著另一個雷,電光霍霍,像是天兵天將四處搜索不忠不孝之徒交雷公處罰。工作人員已在榮宅門裏門外鋪上防濕墊,眾人進屋必需脫鞋,換上紙鞋套。三和心中暗讚:這樣周到!不禁對該行業完全改觀。
  室內一片靜寂,三個主角正在預演。
  這是一出很奇怪的戲,幾乎沒有對白,許多內心表現,三個角色都似有苦說不出,全無欣喜表情,但據編劇說,它卻是套浪漫喜劇。隻見導演把三人布置成三角,楊世琦坐在唯一的安樂椅上,伸長手臂,抓著男主角王新維的衣角,但他的手,卻搭在何展雲那第三者的肩上,而她卻狐疑地看著楊世琦。這三人尷尬關係何等熟悉,三和不忍繼續看下去,她到廚房擦幹兩隻狗之後上樓更衣。這時才發覺已淋得像落湯雞一樣。
  三和衣櫃裏全是黑色或深藍色運動衣褲,吃睡玩全是它們,十分方便。
  可是,這個下雨天她卻問自己:這樣疏於妝扮是因放棄吧。
  但是她再也不想鼓起勇氣化妝穿衣。
  場記來敲門:“榮小姐,世琦說今晚她請吃龍蝦,叫來大師傅在後園燒烤,囑你出席。”三和開了房門,“我。。。。。。”
  “榮小姐你總得吃飯,來,加入我們。”
  他們都熱情好客,三和平白結識這大幫朋友,在這段情緒大不穩定的時間內,何其幸運。三和說:“下雨呢。”
  “不怕,有大帳篷。”
  一到樓下,已聞到香味。
  煮龍蝦最簡單,烤熟即可上碟,伴蔬菜生果牛油醬,他們已經吃得不亦樂乎。世琦叫道:“三和,這邊。”
  三和坐到她附近,她給她一大隻龍蝦,“我幫你剝。”手勢熟練,一拗,嫩白蝦肉即露,入口香甜。三和發覺世琦與第二女主角不瞅不睬,連眼神都不接觸,直當對方透明。三和不禁心中納罕。
  世琦輕輕說:“她專門等我死。”
  三和忍不住笑:“你健全,她一樣可以做主角。”
  “可是她咬住是我這個人擋她財路。”
  “這叫假想敵。”
  楊世琦說:“是怎樣纏上這種人,莫名其妙。”
  “這是你的殊榮,若不是你身份地位令人妒羨,怎會有人一直想替代你的位置。”世琦笑了,斟了一杯白酒給三和。
  三和又補一句:“你知道她想你死,也就沒有危險。”
  世琦訝異,“三和,你真看得開,我要多多學習你的涵養工夫。”
  `“不敢當,我想向你們請教才真。”
  這時有人喚她。
  三和抬頭,發覺是何展雲。
  這時她除去大襯衫,隻剩一件小背心。那身段之好看,叫女性都忍不住注目。她走近三和,“世琦說我壞話?”
  “沒有的事。”
  “你們都偏愛她,告訴你,楊世琦有極之陰暗的一麵。”
  三和看著她,笑笑,“現在是你說她壞話了。”
  展雲連忙賠笑,“對對,閑談莫說人非,我們談別的題目,你怎麽看這一行業?”三和想一想:“華麗、絢爛、熱鬧,可是,仿佛崇拜青春,看,在這屋子裏進出的工作人員平均年齡也許隻得二十六歲,可需狠狠抓住好時光。”展雲黯然:“你說得真好。”
  三和忽然想起鄰居王先生所囑,見所有人都齊集後園,便撥電話給他。
  王先生立刻過來。
  三和用數碼相機替他拍了好些合照。
  王先生笑不攏嘴,沒聲價道謝。
  龍蝦會很快就散了。
  第二天三和印出照片,給王先生送去。
  王先生又再一次道謝,他指著何展雲說:“楊世琦多漂亮。”
  他並非影迷,三和奇問:“誰要這些照片?”
  王先生頹然,“三和你真聰明,什麽都瞞不住你法眼。我媳婦及三個孫女兒許久沒來探訪,一日我在電話中無意說起鄰居家正拍攝電影,她們的興致來了,隔日打聽詳情,我受寵若驚。。。。。。”可憐的老人。
  “大孫女喜歡王星維,他真的十分英俊,好看得不像真人。你呢,三和,你喜歡誰?”三和打趣說:“我喜歡你,王先生。”
  王先生嗬嗬笑。
  “王先生,記住,這些照片隻供你私人用。”
  “我明白,三和。”
  第二天,三和照樣一早起來帶狗出去跑步。
  她跑到那棵大樹下,看向天空,然後四周圍找那隻大丹狗,隻是不見影蹤,她又跑回家去。三和氣呼呼。
  老了,她想,從前可以無窮無止跑下去,現在一裏路已經雙腿酸軟。
  大富大貴繞著她汪汪叫。
  她對它們說:“看誰最快到家,一二三跑。“然後一人二犬發足狂奔。
  到達家門,三和咚一聲坐倒在地。
  有人說:“三和,你回來了,真好,等你呢。“一抬頭,原來是好看的不像真人的王星維。
  “找我?”三和指自己胸口。
  “可不就是找你,世琦與展雲鬧僵,各不相讓,躲到樓上,不願開工,隻有你才能勸得她們回心轉意。”“我?我同她們不熟。”
  “就因為不熟,她們才會聽一兩句,她倆各持己見,連導演都不理。”
  “是怎麽一回事?”
  三和好奇。
  “有兩件戲服,原本一人一件,可是世琦與展雲忽然覺得對方那襲優勝多多,都怪導演偏心,不肯化妝更衣,導演也跳腳,說不換衣服就換人。”三和張大著嘴,“為著一件衣服?”
  王星維笑了,“二人一向有心病。”
  三和說:“各覺對方那件好,交換穿上,不就行了。”
  “三和,你的世界清淡天和,她倆身段大不一樣,衣不貼身。”
  “啊,那倒是真的。”
  “去勸幾句。”
  “若不見效呢?”
  “隻得換人了。”
  三和問助導:“她們在哪裏?”
  “在樓上客房。”
  三和想一想,“我先去找世琦。”
  她推門進去,隻見世琦盤腿在房間當中打坐。
  一見三和,雙眼通紅。
  “大不了去讀大學。”
  三和笑,“嗬,無聊才讀書。”
  接著轉頭問:“那件衣服在哪裏?”
  服裝師拎著件晚裝出來,“這裏。”
  三和一看,呆住了。
  那是一件深藍色網紗蓬裙,緊腰身,裙裾上釘滿星狀亮片,驟眼看,整條裙子似一片星夜。三和忘記勸慰。
  她脫口說:“我一直想要件這樣仙子般裙子,可否讓我試穿一償所願?”服裝師笑,“榮小姐與世琦身段相仿。”
  三和不顧三七二十一,立刻脫下運動衣試穿,服裝師搬來一麵穿衣鏡,大家一看,讚好。紗衣配上白皙皮膚,清麗無比。
  三和問:“鞋子呢?”
  這時,世琦麵色已經柔和,過來細細打量。
  服裝取來兩雙鞋子,一雙細跟鞋,另一雙芭蕾舞圓頭縛帶鞋。
  三和穿上舞鞋,在鏡子裏看世琦。
  她輕輕問:“世琦,這件衣服在何處訂製?我也想要一件呢。”
  世琦緩緩把玩裙裾,“我隻穿這一場戲,你不介意,拍完戲送你。”
  “太好了,謝謝你。”
  世琦忽然擁抱三和,“不,謝謝你才真。”
  三和亦笑。
  她朝服裝師拋一個眼色,脫下衣服鞋子,穿回運動衣,又去看展雲。
  推開房門,她問:“怎麽了?”
  展雲怒道:“大不了嫁人。”
  “啊,”三和笑,“無聊才嫁人,誰是那不幸的男人?”
  展雲氣呼呼,“什麽都欺負我,”忽然落淚,“真正受夠,我不幹了。”三和勸說:“你不叫人受氣就好,誰還敢叫你受氣。”
  “你看,叫我穿這樣俗氣衣裳。”
  一件晚服掛在門框上,三和一看,嘩地一聲。
  隻見肉色網紗釘亮片,衣服雖有夾裏,但做得極貼,看去似有還無,好不誘惑,穿上亮片幾乎像黏在皮膚上。三和說:“展雲穿來看看。”
  “你拿去穿好了。”展雲賭氣。
  “我真想試,隻怕胸前多出十寸布料。”
  “啐,”展雲破涕為笑,“我又不是乳牛。”
  三和驚歡:“誰設計這些衣服,統統薄如蟬翼,像第二層皮膚似,這是場什麽戲,為什麽兩個女角都穿得如此性感?”服裝師道:“是攤牌戲。”
  “嗬,他挑了誰?”
  “我沒看劇本。”
  三和看著展雲,黯然問:“他挑了你吧。”
  展雲:“我不知道,劇本在導演處,且不給我們看,免得我們早知答案,演得老皮老肉。”“我猜想你勝利,不然不會賞你穿這件衣裳。”
  展雲沉默,稍後,她籲出一口氣,同助導說:“告訴導演,我十五分鍾就下去。”三和賴著不走,“我要先睹為快。”
  展雲先由化妝師在手臂背脊撲粉,然後輕輕套上那條小小蟬翼裙。
  那樣小那樣窄,眼看穿不下,可是偏偏剛好,多一分嫌闊,少一分嫌窄。三和歎為觀止。
  展雲自嘲:“我最大的本事,是把自身擠進窄小的衣裳裏。”
  三和肯定說:“拍完這場戲,你就指日飛升了。”
  “飛往何處?”
  三和答:“最高枝頭。”
  展雲笑了,擁抱三和,吻她臉頰,“三和,真高興認識你。”
  三和點點頭,人家開心,她也開心。
  兩個女角回到樓下,工作人員大力鼓掌。
  朱導演走近,對三和說:“榮小姐是個天才仲裁員,每部戲都需要聘請這樣人才,保證拍攝進度,避免資本損失。”三和靜靜回樓上,隻見服裝師把穿衣鏡搬出來。
  “榮小姐,謝謝你。”
  三和低著頭笑,“不客氣。”
  “你若真喜歡那兩件衣服,這是設計師名片。
  三和寂寥地接過名片。
  她下去了。三和回到房裏,到在床上。
  不不不,她不想穿不想吃,她隻希望好好睡一覺,睡醒時,易泰已回到她身旁。她躺在床上,覺得出奇的累,不覺睡著。
  忽然看見易泰站在床前,她去拉他的手,“唉,我做了一個夢,夢中你離開了我,真可怕,孑然一人,又得重新出來交際,苦不堪言。”易泰也笑。
  三和驀然驚醒。
  她長長籲出一口氣,抹去額上冷汗,走到梯間。
  隻見那日已經完工,女主角懶洋洋坐地下,化濃妝的她們像洋娃娃。
  不消一回,她們到外邊貨櫃車卸裝更衣,大廳隻剩導演與編劇。
  朱導演與蘇冬虹低聲談話。
  三和無意旁聽,但這是她的家,避無可避。
  隻聽得蘇冬虹猶豫,“這時加插這樣一個人物,已經太遲,本子需要重寫。”“公司可以付重寫費用。”
  “裁縫最怕改衣服。”
  “你是編劇。”導演提醒她。
  “改比寫更困難。”
  “我明白,我自己也寫劇本。”
  編劇說:“你的意思是:添加一個成熟了的楊士琦,若幹年後,在暗地出現,靜靜看著過去自己的愛情故事發展,可是這樣?”“對。”
  “唏,這時空交錯連編劇都覺糊塗,觀眾又怎會明白?”
  “別擔心觀眾,一位寫作人同我說過:千萬別低估讀者水準,你有好的作品,盡管拿出來。”“天樂,我覺得你鑽牛角尖,本子已改到第七次,筋疲力盡,還是要改,上一部戲的成功帶來許多壓力,令你無所適從。”朱導演微慍,“冬虹,我需要編劇,不是心理輔導。”
  這時三和咳嗽一聲,走下樓去。
  朱天樂看見是她,“三和,你來得正好。”
  他對蘇冬虹說:“有什麽難懂呢,添加的角色就似三和,在屋裏遊走,檢討過去愛情得失。”冬虹搖搖頭,“我已油盡燈枯,我累得隻想自殺,我不能再做,我請辭。”大廳裏一片死寂。
  蘇冬虹憔悴的臉上有一隻大眼袋,她瘦削的背脊佝僂,誰都相信她確已盡力。半響,朱天樂說:“再做一次,冬虹,不痛不癢,焉能感動觀眾。”
  “不。”
  三和輕輕說:“此刻累了,回去好好睡一覺,再作決定。”
  蘇冬虹一聲不響的走了。
  三和轉過頭來,看見朱天樂一個人站在燈光下,十分孤苦。
  三和不由得輕輕哼一首歌:“他是樂隊的班主......他是一個寂寞的人......”朱天樂一震。
  三和對他笑笑。
  他說:“我決定加這個角色是因為你的緣故。”
  三和答:“我知道。”
  “你無聲出沒在這個空間,這所屋子,給我極大啟示。”
  三和微笑,“這是我的家。”
  “假設你已經結了婚,有一子一女,表麵生活愉快,一個暑假,丈夫帶孩子去美國探親,你一個人在家,忽然之間,你看到往日在這間屋子裏上演的一段感情,你是其中一個女主角,你看到自己的彷徨、痛苦,你陷入回憶,你發覺原來深愛的是——”“下一部戲吧。”
  朱天樂說:“不,必需是這一部。”
  “戲已開拍。”
  “劇本可以改。”
  “等冬虹明朝回來看她意思如何吧。”
  “她一定會回心轉意。”
  三和忽然笑了。
  “三和,你在這間屋裏,高高在上看下來,猶似無所不知的天使,告訴我,你為什麽笑。”“冬虹已經很累。”
  “我們是好拍檔,我會鼓勵她。”
  電話鈴聲響了。
  三和先下一句:“除非你向冬虹求婚吧。”
  她跑上樓去聽電話。
  電話由母親打來,她早十年已做了鄧太太,此刻住在舊金山。
  “三和你近況如何?”
  “很好,不勞掛心。”
  “你父親可有同你聯絡?”
  “上月三號通過電話,他在北京。”
  話題到這裏仿佛已到了盡頭,三和連忙找新題材:“我最近買了一本史提芬霍金的宇宙論。”“看得懂嗎?”
  “放在咖啡桌上立刻蓬壁生輝。”
  母女都笑了。
  三和在笑聲中說:“有人約我打球,我要出門了,再見。”
  雙方愉快地掛上電話。
  三和收斂所有表情,靜靜坐一旁。
  片刻她下樓,發覺連導演都已經離開。
  後園有人清理流動衛生間。三和叫大富大貴出去散步。
  這兩隻狗的名字是易泰所取,當時他問她:“叫良辰美景呢?還是叫大富大貴?”三和記得她笑彎腰,“不,叫花好月圓。”
  “也是實際。”
  人們憧憬的境界,放在嘴裏天天念著,盼望有日實現。
  兩隻狗由易泰朋友所送,那一家人移民,新生小犬不得不找新主人。
  易泰放在三和處寄養,因為她家有花園,分手之後,他取走了所有東西,卻不提隻犬。連大富大貴都不要了。
  他離開之後,狗雖然不會說話,但盼望懷念之情盡露:門鈴一響,它們自動跑去歡迎,以為是易泰來了,看到客房有燈光,急急吠著進去,又覺得是易泰在那裏,一年之後,漸漸死心,知道那個年輕男人不會再來。不過大門一開,它們仍然立刻豎起耳朵,探頭探腦。
  三和至今已完全與易泰失去聯絡。
  奇怪吧,一對年輕男女,本來各走各路,偶遇、邂逅、愛戀、總有一方認為這次總可以終身相守了吧,但不,發生一些事,他們分手,又再次成為陌路人。這個過程中,榮三和不知死掉多少細胞,褪掉幾層皮,最壞的時刻,她不想起床麵對新的一天。這時,她走近那棵大樹,三和像是看到一個人與一隻狗。
  她揚聲:“請留步。”
  那人轉過頭來,卻是個十多歲的少年。
  三和一怔,“對不起,認錯人了。”
  少年笑笑,“沒關係,你是三號榮宅吧,聽說你家拍戲。”
  嗬,整條街都知道了,原來好事也會出門。
  三和點點頭。
  她在路邊長凳坐下,少年牽著大丹狗坐在她身邊。
  “為什麽養那麽大的狗?”
  少年答得很有趣:“開頭不那麽大。”
  三和記得上次大雷雨中所見的狗是棕色的,這隻深灰。
  少年問:“聽說楊世琦每天在你家進出。”
  三和又點頭。
  “我是她的影迷,我房裏到處是她照片,她有一張汽水廣告海報,我千方百計在網上尋獲,是我的至寶,想找她簽名。”三和微笑,不出聲。
  少年鼓起勇氣,“可以代辦嗎?”
  三和且不置可否。
  “她真人是否與照片一般好看?”
  “有過之而無不及。”
  “傳說她將嫁給王星維,可是真事?”
  三和訝異,“我不是影迷,我不知此事。”
  少年歎息。
  “你念第幾班?”
  “高中一。”
  “成績如何?”
  “中等,一兩個甲,一兩個乙,中文與數學多丙。”
  “那可怎麽考大學?”
  少年笑,“你的口氣似足我爸媽。”
  “有無找人補習?此刻急起直追還來得及。”
  少年又笑,牙齒整齊雪白,一看就知道剛除下牙箍,父母已在牙醫處擲下好幾萬元。他答:“再進一步,需下很多苦功,我不打算死捱,家父做印刷業,生意不錯,薄有節蓄,我自小住這間屋子,坐那兩架車,我是獨子,將來這些都是我的,與成績單上甲乙丙無甚關係,何必吃苦。”三和瞪大眼睛,原來是哲學家,失敬失敬。
  “可以勞駕你問楊世琦取一個簽名嗎?”
  “不。”
  “小器。”
  “簽名式也是人家的資產,我不能因利乘便每天叫人簽千百個大名拿出手上圖利。”少年點頭,“你說得也有道理。”
  “你不如親自拿了海報到門口要求簽名。”
  少年展露笑容,“對,對。”
  “楊世琦比你大得多。”三和提醒他。
  “不,她隻有十九歲。”
  三和吃驚,才得那一點點大?卻已經成熟老練,甚至有點滄桑,嘩,山中方三日,世上已千年。少年問,“明天我早上十點鍾到三號來可適合?”
  “你試試看。”
  少年拉著狗走了。
  回到私家路,王先生迎出來。
  “三和,我幫你洗狗。”
  “怎麽好意思。”
  “應當效勞,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我三個孫女會來小住。”他笑得合不攏嘴。三和明白了,“來看明星。”
  “你猜得對,我把照片電傳給她們看,她們決定親自來一趟,三和,我有伴了。”三和提醒他:“她們打算住多久?”
  “三兩天也好呀。”
  三和籲出一口氣。
  真沒想到一組外景隊會影響這許多人的生活。
  “來,三和,把大富大貴交給我。”
  三和獨自開門回家。
  屋裏靜寂,戲班子回家了,明日再來。
  三和想同那少年說“他們也像普通人一樣,心中充滿喜怒哀樂恨怨憎,可是又怕少年不相信,少年把偶像抬至神明那樣地位,誠心拜膜。
  第二天一早三和下樓來,隻見場記一個人在寫筆記。
  三和脫口問:“人呢?”
  場記笑著稱呼:“榮小姐你早,改了通告,休息半日,大夥都在家睡懶覺呢。”“嗬。”
  “朱導演與蘇編劇兩人告假去注冊處訂日子結婚呢。”
  什麽?
  三和眼睛睜的滾圓。
  “聽說是今日淩晨決定的,六年半才通知我,我連忙恭賀他們,接著知會各人。”三和半響才說:“哦,那多好。”
  場記笑,“榮小姐不必擔心,他們兩個都是成年人。”
  “當然,當然。”
  “他們下午自然會逐一報到。”
  三和說:“廚房裏有咖啡紅茶三文治。”
  “謝謝榮小姐。”
  啊,編與導結婚了,現在導演的本子改到第一百次都不妨。“除非你同她結婚”不過是一句戲語,沒想到有人真的求婚成功。希望編與導不會以為這是一場戲中戲。
  “三和。”
  三和抬頭,看到楊世琦站門口,她好不意外。
  “你怎麽來了?”
  世琦無奈,“賤骨頭,睡不著,無處可去,又折返現場。”
  “全市聞名的美人無處可去?”三駭笑。
  “三和,你像其他人一般以為我們有魔法吧:身邊有大堆男伴,呼之即來,揮之即去。”“不是嗎?”
  世琦笑了。
  她不施脂粉,頭發蓬鬆,穿件舊凱斯米毛衣,像所有凱斯米毛衣一樣,總有識貨的蛀蟲跑來咬洞,可是她穿著穿孔的毛衣及爛牛仔褲也十分好看。她斟了一杯咖啡捧著喝。
  “導演告假去擇期結婚。”
  三和答:“我聽說了。”
  世琦說:“這蘇冬虹得償所願。”
  三和揚起一道眉毛。
  “冬虹一直喜歡朱天樂,跟著他五年,幾乎天長地久,寫了十多個本子,三次獲獎,誰都知道做出這樣成績是因為愛,天樂隻是佯裝不知,誤人青春。這回子好了,像讀小說的人得到結局。”三和明白了。
  她有擔心,“他愛她嗎?”
  世琦看著三和,“三和你真有趣,愛與不愛,一段婚姻的壽命,都不過是三兩年光景。”“不不,許多人白頭偕老。”
  “三和,那是因為他們不願意離婚。”
  楊世琦的理論驚人通透,叫三和戚戚。
  忽然門外有人聲,護衛員尚未上班,場記去看個究竟,半響回來報告。
  “世琦,門外有影迷要求簽名。”
  三和知道那少年來碰運氣。
  但是楊世琦回答:“我不簽名。”
  “世琦,他手中拿著一張海報,是你七年前為同樂汽水拍的廣告,十分有趣。”“穿泳衣那張?”連事主都表示訝異。
  “沒想到還在市麵流通。”
  “請他進來。”
  少年愉快地走進來,趁人不覺,朝三和眨眨眼。
  忽然之間他看到了秀麗的楊世琦,他的偶像就站在不遠之處,他膝頭都軟了,不敢走進,遭雷亟般瞪大雙眼。世琦伸手招他,可不就是楊世琦穿著泳衣稚氣地坐在沙灘上伴著一隻大汽水瓶對牢觀眾嬌笑。照片拍得比較笨拙,但是世琦當年活生生的青春彌補一切,她亮麗可愛,廣告收得效果。世琦笑問:“這張海報你從何處得來?”
  少年還在發呆。
  三和提醒他:“問你呢。”
  “eBay拍賣回來,一千美金。”
  “我給你兩千。”
  少年連忙答:“不不,我絕對不賣。”
  世琦微笑,“那麽,我替你簽名吧。”
  少年大喜,取出筆交到世琦手上,他帶著照相機,又拍下她簽名的情況,更與她合照。功德完滿,世琦說,“我累了,想休息一會。”
  三和送少年出去。
  她問:“值得紀念的一天可是?”
  出乎意料之外,少年露出惋惜的表情來,“楊世琦老了許多。”
  什麽?
  “你說得對,她不止十九歲了,汽水廣告中的她最可愛,這張海報更加難能可貴。”他走了。
  三和啼笑皆非,做他們的偶像原來不容易,這班小孩子要求苛刻。
  掩上門,三和回到樓上,隻見世琦和衣躺在她床上打嗬欠,少年不懂事,這時的楊世琦才最美。她說:“你在看這些書?莎士比亞與環球劇場。”
  三和微笑,“你休息一會。”
  世琦說:“莎士比亞堪稱戲王之王。”
  “是,他是。”
  “三和你好學問,”她打了一個嗬欠,“你的大床真正舒服,你一定花很多時間在床上。”她蜷縮著,選擇一個最舒服的姿勢,用枕頭蒙住頭,不再出聲。
  三和替她掩上門。
  她回到樓下,發覺一瘦削女子坐書房裏,那正是蘇冬虹。
  “咦,你怎麽在這裏?”
  她轉過頭來,“借你的電腦用一用。”
  她已經開始工作。
  三和走近,發覺熒幕上打出“第一場”字樣,一個本子寫七次,必然是為著愛。“三和,可否借你書房用十天八天?”
  “你當是自己家裏好了。”
  她稱讚說:“三和你真是一個慷慨的人。”
  三和感慨地答:“自從你們來到舍下,蓬壁生輝,我也變成一個十全十美的人。”蘇冬虹說:“府上有奇異力量:我與天樂訂婚了。”
  三和答:“佳偶天成。”
  冬虹輕輕說:“結一次婚也好,以免寫起愛戀場麵,閉門造車,如鏡花水月,海市蜃樓。”三和不好出聲。
  “你怎麽看我們?”
  三和攤攤手:“世界上好人仍比壞人多,勤有功,戲無益,滿招損,謙受益。”蘇冬虹笑得直不起腰。
  半響她說:“我不是美女。”
  “朱天樂並不想娶美女。”
  蘇冬虹點點頭。
  “努力工作。”
  三和替她掩上書房門。
  這時,何展雲也來了,穿小小紅色上衣,大篷裙,紮條馬尾巴,十分嬌俏,她朝三和說:“睡不著,回來看看,將來我們這些人死了,靈魂也會飛回拍攝現場徘徊,所以片場時時鬧鬼。”“吃過早餐沒有?”
  “我恒久維持一O二磅,還吃早點?”
  三和微笑,“美女生涯不易捱。”
  “你不會想知道,”展雲唏噓:“長期捱餓:礦泉水、米餅、番茄湯……快想自殺之際才可吃一顆糖果糖,看出來沒有,眼睛鼻子全做過了,不過胸部卻是真貨。”三和駭笑。
  展雲笑著說下去:“整型秘訣是不要貪心,切勿企圖成為另一個人,又別以為可以年輕十歲。”“那為什麽要去捱手術刀。”三和好奇。
  “因為想觀眾覺得我們臉容永遠精神奕奕,無畏世道艱難。”
  “普通人呢?”
  “不靠麵孔吃飯,何必縫縫補補?”
  “展雲,與你說話真是樂趣。”
  “三和,我累了,借你的床一用。”
  三和著急,“我這裏隻有一張床,世琦正在休息。”
  “啐,我也是女主角,她得讓出半邊床位。”
  真是對上了。
  工作人員紛紛到達,導演呢,怎麽還不見人?
  男主角一進門便說:“我利用這個上午去了遊泳,好不痛快。”
  他看見三和,送上一份禮物。
  三和意外,“給我?”
  拆開一看,是一本十分精致的立體圖畫書:莎士比亞與環球劇院,繪圖栩栩如生,布景人物,具體而微,其中一幕,是茱麗葉站在露台上夜會羅密歐。三和喜歡得不得了,“你在何處尋到?”
  王星維看著她笑,“你得相信我也時常逛書店,並且識得幾個字。”
  三和被他逮個正著,不由得不笑。
  他解釋:“我見你在讀一本莎翁與劇院的書,忽然想起,上半年到多倫多登台,逛書店時買過一本類似立體書,心甘情願割愛。”“你喜歡立體書。”
  “我有一本航天儀器:太空站、穿梭機、哈勃望遠鏡、火星探測儀......全部立體可以折疊,我一口氣買了一打,四處送給小男孩。”沒想到他有這樣童真一麵。
  他說:“今日你府上正是小型環球劇場,上演悲歡離合。”
  “洋人常說:生活模仿藝術。”
  “我們走了之後,你可以找人用淡色油漆在牆壁漆上環球劇場四字,若隱若現,娛己娛人。”三和凝視他。
  她從未想過會與一個男演員聊天。
  王星維說:“我在大學裏讀室內裝修。”
  嗬,怎樣踏入戲行?
  “你本名叫什麽?”
  “就叫王星維,三年前被一名導演發現,決定入行,發覺收入還不差,一做好幾年。”有人走過來,“星維最潔身自愛。”
  原來是士琦下來了。
  王星維卻說:“各人生活習慣不同,我幸運,患酒精敏感,一喝,渾身浮腫,無人勸飲。”三和看著他倆。
  “聽說,你們好事近了。”
  沒想到兩人異口同聲駭叫起來:“救命,誰會同一個演員一起生活。”
  接著,指著對方大笑起來。
  士琦先說:“人家的事業是一輩子的事,公務員到了五十五歲退休年齡,還可以再獲續約,或另起爐灶,隻有演員,過了三十五歲便叫人老珠黃,不不,自己危危欲墮已經足夠受罪,伴侶千萬要有一份穩固職業。”
  這時,展雲也來了。
  王星維也說:“像士琦與展雲,擺明是豔星,統統不明經濟實惠,孝悌忠信,又怎麽做終生伴侶?”話沒說完,士琦與展雲已經追著王星維來打。
  一邊喃喃咒罵:“就差沒說我們連禮義廉恥也不知。”
  三和笑得流下眼淚。
  多謝天使差來這班愛鬧的人來慰她寂寥。
  “榮小姐你好。”
  三和回頭看到是電影監製周小眉到了。
  “導演還沒來?”
  “冬虹正在書房埋頭苦幹。”
  “我從不擔心冬虹,她最有紀律,我要找的是朱天樂。”
  “找我?”
  導演終於出現,大家鬆口氣。
  周小眉過去閑閑地問:“訂婚也不告訴大家,要我們看報紙上娛樂新聞才知喜事。”朱導演除下墨鏡,大家看到他左眼青腫。
  “與人打架?”
  “不,我自己喝醉了,摔了一跤。”
  “看醫生沒有?”
  “剛自醫務所出來,無恙,過幾日自動痊愈。”
  周小眉問:“發生什麽事?”
  “昨夜收工,我到冬虹家去,向她求婚,她答應了,我在回家途中,忽覺責任深重,壓力驚人,進酒吧喝兩杯,誰知就發生意外。”“一時衝動?”
  “不,有實際需要。”
  周小眉說:“你要重寫劇本。”
  導演隻答:“我需要一個安定家庭。”
  “你可別傷害冬虹,她為這個戲已經瘦剩九十磅。”
  朱天樂攤攤手,“你是眾人家長,你說呢?”
  “我隻關心戲的進度,你若超時超支,我得開除你。”
  三和這才知道公司可以請導演卷鋪蓋。
  “小眉,你好眉好貌,說話卻不饒人,難怪一世嫁不出去。”
  周小眉卻哈哈大笑,“嫁人與否並非我擔心事宜,下次若要詛咒我,不如罵我下一部戲不賣座。”朱天樂看到三和,“別笑壞榮小姐。”
  “三和不會講是非。”
  三和啞然失笑,避到後園去。
  周小眉坐下來與導演詳談,句句公事。
  助手看到三和,斟杯咖啡給她。
  “榮小姐,鄰居是什麽人?”
  “一個退休老先生。”
  助手說:“我看不象。”
  他伸一指,三和朝那方向看過去。
  啊,一定是王家那三名孫女兒到了。
  隻見有人在樹叢籬笆處架了梯子爬上去朝這邊張望,且咕咕笑個不停。
  三和微微笑。
  “榮小姐好修養。”
  三和答:“我家終日靜寂無聲,難得這樣熱鬧。”
  助手忽然問:“我們走了之後,你怎麽辦?”
  三和頓覺彷徨,“我不知道,可否跟你們走?”
  助手笑了,“榮小姐真會說笑,一個戲結束,我們各散東西,各自待業,直至監製再次找我們重組班子,才可以開工,我們也不知道走向何處,你又如何跟我們腳步?”“沒有固定班子?”三和吃驚。
  “所以叫跑江湖呀。”
  三和怔怔的,“那世琦與展雲呢?”
  “她們是紅星,不用愁,工作排滿滿,直到明後年,榮小姐你呢?”
  “我與大學有兩年合約。”
  “我也想回到學校多讀幾年書,可是那也不保證有理想工作。”
  “讀書是一種樂趣——唉,陳腔濫調。”三和笑起來。
  “不,榮小姐,說下去,我愛聽。”
  “讀書是開心事,每天多學一點,增加思考能力,開拓見聞。”
  “講得對,是否一定要入讀名校?”
  三和答:“視個人能力,做得到當然好。”
  “我怕人嘲笑隻是間野雞大學。”
  “會說那種話的人,無修養無學養,恐怕大字不識一籮,何必理他。”
  小助手點點頭,“明白。”
  三和低頭喝咖啡。
  隻聽見小助手又說:“榮小姐,你對人對事都有充分了解,應無煩惱,但是為什麽一臉憂鬱,悶悶不樂。”三和忽然訴出心事,“我失戀。”
  “嗬。”
  三和垂頭。
  “那人是個亮眼瞎子。”
  三和笑了,“我也認為如此。”
  她回到樓上。
  隻見床上被褥一片淩亂,仿佛有人打過架,這才想起,展雲與世琦爭過床位。何等旖旎。
  她整理好被子,躺上去,鼻端像是聞到她倆身上香氣。
  三和手中還拿著那本立體書。
  那時易泰也四處搜集立體書給她。
  最早一本,是國家地理雜誌印製的氣象書,一打開,一股旋風會得至書本中跳出來,掀過一頁,是火山爆發,接著是地震土地崩裂,還有海嘯湧現......叫三和愛不釋手。最後一本,是神話故事魔戒,整本書裏都是魍魎魑魅,有點可怕。
  之後,他們就分手了。
  易泰托朋友來問:“他說有一套書在你處,叫什麽,叫會跳出來的書,那是什麽,我願開眼界,他說你如果沒用,可歸還給他。”三和像是腹中被人插了一刀,隻是不動聲色,輕輕答:“我收拾好了,他隨時可以來拿。”他全部要了回去。
  易泰沒有提到大富大貴,它們太麻煩。
  今日,又有人送她一本這樣的書。
  三和聽到輕輕敲門聲。
  “誰?”
  “星維。”他並沒有推門進來,隔著門說話:“今日下午恐怕拍不到我,可要出去兜風?”三和走近房門,坐在地上,背脊靠著牆壁。
  他在門外揶揄:“嘩,考慮那麽久。”
  三和笑了。
  “我沒有其他意思,隻想散散心。”
  三和說:“可是,人會有憧憬。”
  “也不能因噎廢食。”
  三和在門裏邊說:“你們都這樣會說話。”
  “我們,還有誰?”
  “世琦、展雲、周製片、朱導演,連茶水管理員都有哲理。”
  王星維也笑。
  半響,三和以為他不耐煩,已經離去,可是他的聲音又傳來:“考慮好沒有?”三和站起來開門。
  他很高興,“我們自後門出去,前門有記者。”
  嗬,記者。
  王星維對容宅環境似乎比三和還要熟,他與她繞過後門,走到王宅後園,從人家花園另一角離去,有一輛小房車等他。他問:“喜歡快車還是慢車?”
  “不徐不疾。”
  他把車駛上山頂。
  這個地方,幾乎世代年輕男女都來過,是個看燈色的觀景點。
  大白天,感覺不一樣。
  他陪她下車,在小販處買一個冰淇淋給她。
  三和詫異,“五十年代風情。”
  王星維想一想,“五十年代的遊客,今日已是公公婆婆。”
  “真難想象,他們也曾年輕過,也會為私情煩惱,亦試過爭風吃醋,輾轉反側。”王星維笑了。
  三和別轉頭去,有一個角度,他像煞易泰。
  她問:“人一過五十,是否會失卻七情六欲,清淡天和,以後都可以太平寧靜生活?”王星維哈哈大笑。
  “五十歲還不能夠嗎?行將就木,倘若仍然紛爭,如何對得起歲月。”
  “三和你真有趣。”
  “老年是一個舒泰平原,與少年無知的荊棘道路不同,在中年,又需攀上崎嶇山坡,十分艱辛。”王星維看著她,“很少有人到這裏來談論人生。”
  三和笑。
  “在任何階段,最重要的是有能力付清所有帳單吧。”
  三和答,“嗬,這個當然。”
  王星維輕輕說:“三和,下次,有男伴陪你上山來,車子一停,你就不宜說話。”三和睜大眼睛。
  “最好半低頭,微微含笑,培養情緒,聽聽男伴要說什麽。”
  三和大笑起來,“這是劇本上指示。”
  王星維無奈。
  到了這個時候,他也知道該名秀麗的屋主對他並無遐想。
  他倒也能處之泰然。
  三和向他道歉,“不好意思。”
  “沒有問題,出來散心而已。”
  三和說:“回去吧,不宜離開太久。”
  他們剛想上車,對麵馬路有人叫她:“三和,是你嗎?”
  三和立刻保護王星維,“你先上車。”
  那人走近,原來是大學裏同事歐陽,“我們以為你放假外遊。”
  三和搖搖頭。
  那人朝車裏看一看,“那是易泰嗎,你倆和好了,真叫人高興。”
  原來,不止三和一人覺得他像易泰。
  歐陽見三和不出聲,知情識趣,“三和,我們再聯絡。”他走開了。
  三和立刻上車,王星維把車子駛下山去。
  他說:“原來我長得像一個人。”
  王星維那樣聰敏,聞一知十,聽一句話,便明白整個故事。
  現在,每個人都知道她失戀。
  “奇怪,世琦跟你也相象。”
  “不敢當。”
  “我與世琦演對手戲時,你會有奇怪感覺吧。”
  三和點點頭。
  “你們分手,可是因為第三者?”
  三和不語。
  “那另外一個女子,氣質可與展雲相似?”
  三和不由得衝口而出,“一個印子似。”
  “啊,難怪你時時惆悵。”
  三和答:“你們像在演出我的故事。”
  “我倒想見見這位易泰君。”
  “我們已無聯絡。”
  “你們在一起多久?”
  “我已忘記。”三和垂頭。
  “對不起。”
  到了家,他們仍自小路回去。
  隻見周小眉握著部分劇本與蘇冬虹討論,她倆臉上已經累得泛油,朱天樂正指揮兩名女角。王先生在隔壁喊她。
  三和問:“有事嗎?”
  “過來喝杯茶。”
  三和看見五張笑臉,他們是王先生的兒子媳婦及三個孫女。
  奇是奇在他們一家五口長得非常想像,統統小圓臉,又全體不知王先生有多寂寞。他們招呼三和喝下午茶。
  五個人有多能吃?隻見杯盞擺滿滿,一下子碗腳朝天。
  “有幾天假期,本來想去加勒比海,回頭一想,不如探親。”
  “榮姐姐,王星維真人是否一般英俊,他可有內涵,又是否將往日本發展?”三和答不上來。
  可是女孩們追著問:“何展雲可是比楊世琦更加漂亮,展雲聽說是富商何金裘的私生女,楊世琦的男友卻正是何某人長子,他可有出現?”三和心想:嘩,這許多秘聞從何而來,她可是一無所知。
  這幾個十二三四歲小女孩可真厲害。
  “你們從什麽地方聽來這些消息?”
  “我家訂閱《哈囉》雜誌,每期報道,圖文並茂。”
  有求必有供,這是經濟學定律。
  老大很起勁的說:“榮姐姐,雜誌說,何展雲拍過裸照,不過,觀眾已經接受並且原諒她。”三和一怔。
  “還有,楊世琦的母親在她十五歲那年自殺身亡,她是孤女。”
  三和聳然動容。
  這時,王先生咳嗽一聲,“孩子們,嘴巴有時也可以用來吃東西。”
  “榮姐姐,請安排我們與明星合照。”
  她們咕咕笑,扭作一團。
  三和隻覺自己像是住在深山洞穴裏的野人,完全不知世上發生些什麽事,人家一定以為她深沉,實際剛相反,她無知才真。三和全不知她們身世如此複雜。
  然而表麵上一點也看不出來,每日來現場報到的時候,她倆總是晶光燦爛,婀娜明媚。相反的是榮三和,因為感情受挫,垂頭喪氣,路人皆知,想想都討厭。
  三和深深吸一口氣,挺起胸膛,笑說:“我盡量安排。”
  三名少女又笑起來。
  王老先生送三和出門。
  三和對他說:“我不會叫她們失望。”
  “三和,我願終身為你洗狗。”
  三和不由得大笑,拍打老先生背脊。
  有人在對門張望,正是世琦與展雲,肩碰肩,嘻嘻笑,好比一對姐妹花。三和靈機一觸,伸手招她們多走三步。
  王老先生把握機會揚聲叫人,那三個女孩子立刻取了照相機奔出來,得償所願。不知怎的,三和緊緊握住兩個女主角的手,不願放鬆。
  現在民智也開了,十多年前,無論發生什麽事,不管誰是誰非,群眾動輒起哄,要求當事人自殺謝世,現在比較懂得分析理解,學會寬容處理。何展雲不名譽照片一事也就自然淡忘。
  王家沒聲價道謝:“謝謝兩位。”
  她倆又回到屋中,世琦說:“影迷是米飯班主,必需應酬。”
  誰也沒有異議。
  “本子經過改動,世琦多了戲份。”
  世琦說:“隻是補拍幾個背影,全無正臉,酬勞又無增加,再改下去,一人扮七角,我會辭演。”
  展雲懊惱:“世琦演出機會永遠勝我多多。”
  三和即刻說:“你戲份討好。”
  世琦不高興,“喂。”
  三和輕輕說:“我的意思是,各人做好本份,努力演出,然後靜候幸運之神來臨,你說是不是。”兩個美人沉默。
  三和聲音更輕:“做人也是這樣:各有前因莫羨人,有人一票中,什麽都有:幸福家庭,體貼的丈夫,聽話的孩子,有人道路崎嶇,一身本領,投閑置散......咦,噫,我的口氣像老學究。”三和笑起來。身後有聲音閑閑說:“兩位小姐已經由頭頂紅到足趾,宛如豔陽高照,再抱怨,當心雷公劈死你們。”“嘩。”
  兩個女孩子直跳起來,“好黑心,不但劈,還肯定要劈死。”
  她們追上去把他按地上打。
  王星維動也不動裝死。
  她們放下他逃去無蹤。
  三和隻得過去探視,“你沒事吧。”
  他緊閉雙目。
  三和一怔,伸手推他,他忽然張大眼睛微笑,濃眉大眼,真是好看。
  三和說:“真羨慕你們,像玩一般打打鬧鬧笑笑說說又是一天,且收巨款酬勞。”他仍然躺地上不動,但是嘴裏說:“可惜不能長久,觀眾喜新厭舊,極速變心。”“有過幾年好光景,也不枉此生。”
  這時他才反轉身來,“經理人替我找到機會往日本發展,你說如何?”
  三和笑笑,“我不懂演藝行業。”
  亂說不如不說。
  王星維自言自語:“日本市場並不比中國大,如果去美國又自不同,離鄉別井還算值得。”他把雙臂枕住腦後,又輕輕說:“短期發展尚可,真把我當新人那樣辦,恕不從命。”他分析得相當合理。
  “但是,到底是新領域,令人心動。”
  說罷,他看著三和,“如此不愛說話的女子真真少有。”
  “我?”三和笑起來,“這幾天我已經說得太多,過去我一人在家,整日不開口。”“你家電話也極少響起,真正奇怪。”
  三和笑。
  “你沒有姐妹淘伴?”
  三和搖頭。
  “那倒好,杜絕是非。”
  助手過來喚人。
  王星維說:“今夜怕要拍到天亮。”
  三和回房去,看書看得眼倦,便倒頭睡著。
  隻聽得樓下人來人往,腳步紛遝,聲音不算大,隱約傳來,份外神秘。
  半滅半明間三和隻覺樓下像聊齋誌異一書中描述狐仙半夜出來作祟情況。第二天醒來一看,全無蹤影。三和睡得不好,但又醒不轉來。
  第二早天亮了,她連忙套上外衣下樓看視。
  果然,一個人也沒有,走得光光。
  他們沒有拍到天亮,淩晨已收隊離去。
  三和回房梳洗。
  已經習慣家裏多人出入,過些日子這班人一走,可真不知如何自處。
  有聚必有散,唉。
  才說她沒有電話,電話鈴就響了。
  是那個在山頂碰到的同事歐陽。
  “三和,我在你門口,可以進來說話嗎。”
  他與她是同事,天天見麵,熟不拘禮,但是,始終不過是大家庭關係。
  “我出來好了。”
  “家裏有客人?”
  三和怕他誤會,“我即來開門。”
  歐陽站在門口,有點憔悴,明顯地昨夜沒睡好,三和極少在辦公室以外地方看到他,感覺有點陌生。“請到這邊喝咖啡。”
  三和請他進廚房。
  他坐下來,揉了揉臉,“三和,我有話說。”
  “可是實驗室有事?”三和開始擔心。
  “不不,”他自己斟了一大杯咖啡,“三和,昨日我在山頂看到你,以為司機是易泰,我撥電話問他,你倆是否和好------”三和發呆,“歐陽,我不相信你會做那樣的事。”
  歐陽搶著答:“我也不相信,但是我鼓起勇氣,自他口中得到正確答案,不,那不是他,你們沒見麵已經很久。”三和不禁生氣,“歐陽,你有什麽毛病?”聲音變得尖刻。
  “三和,我一直愛你。”
  三和霍一聲站起來,眼睛睜得圓且大。
  “我不想再失去機會,這一年來,我看著你失意憔悴,終日落落,始終沒有勇氣表達心意,昨夜,我想通想透,故此一早來向你坦白。”歐陽臉色淺淺紅潤,他深深籲一口氣。
  “三和,要是你願意,我倆可以有新的開始。”
  三和看著他,張大嘴,有合攏。
  “三和,我知我不是英俊小生,人才也很普通,可是我會愛護你。”
  三和這時知道有話要馬上、立刻、即時說清楚,千萬不可拖延拉扯。
  她拍打歐陽肩膀,盡量誠懇地說:“太突然了,歐陽,我不認識你,對你的愛惡,一無所知,我們隻是好同事。”歐陽看著她,“我們可以進一步了解。”
  三和微笑,“歐陽,你是好人,我相信你一定會愛護婦孺,可是,你不是我那杯茶。”“三和,男人不是茶。”
  “對不起,你不是我想看的那本書,我不想掀開封麵。”
  市麵上有許多那樣的書,文藝版編輯誠心推介,大字標題:“好書”!免費贈閱,在所不計,可是聽者藐藐,讀者選擇的,永遠是另外一些著作,真叫人痛心疾首。歐陽覺得三和把話講得那樣明白,隻得低下頭,胸口難免淒痛。
  “對不起,歐陽。”
  “我盡了力,再也沒有遺憾。”
  “歐陽,吃了早餐才走。”
  三和以為他會拒絕:沒有胃口,但是不,他點了煙肉煎雙蛋,並且指明煙肉要焦一點,雞蛋不要太熟,麵包抹上牛油。三和笑著應:“馬上來。”
  他吃下這客早餐,完全沒事,他一共添了三次咖啡。
  三和送他出門。
  歐陽碰運氣失敗,仍然說:“我愛你三和。”
  三和點頭,“我會記得叫你赴湯蹈火。”
  他終於走了。
  三和關上門,這時才知道駭笑,她坐倒在地。
  這時有人自書房出來,“我都聽見了。 ”
  三和嚇了一跳,那人原來是蘇冬虹。
  她瘦得隻剩扁扁一個影子,精神卻十分閃爍。
  三和問:“你整夜在此工作?”
  “我伏在書桌睡著,忽然聽見你們精采對話,醒來,不由得細聽,對不起。”三和笑,“是我聲音太大。”
  “為什麽不給那人機會?”
  三和刹那招供:“我仍盼望激動心跳及陶醉得淒酸的表情。”
  沒想到蘇冬虹完全同意:“真的,大家都不愁衣食住行,他若不能叫人心跳,幹嘛要在一起受罪。”三和見她演繹得如此有趣,不禁大笑。
  “你的前任一定十分精采。”
  三和攤攤手。
  “我是一個編劇,我對所有故事好奇,你們之間出了什麽事?”
  “有人比我更好。”
  “不,”蘇冬虹改正:“不是有人比你更好,而是這一刻他以為有人比你更好,兩者之間有極大分別。”“謝謝你冬虹。”
  “看得出你想念著人。”
  “是,他有寬厚肩膀,*在上邊很舒服,這種簡單原始肉身的實際歡娛令人思戀不已。”蘇冬虹蹲到三和身旁,“真沒想到你這樣坦白。”
  三和微笑,“看得出你們的要求比我的高深文明。”
  “是,我們每一個人都隻向往名利。”
  三和答:“我自少年開始渴望愛人及被愛,自小我父母離異,沒有真正屬於自己的家,我怕與他們兩人住一起,因為天天吵,更怕同他們單獨住,因為他們各自有伴侶,隻好跑到學校寄宿。”冬虹點頭,“幸虧家中有錢。”
  三和笑,“是,所有帳單總有父母支付。”
  “那樣做人還有什麽好抱怨的。”
  “讀書時也曾想做作家。”
  冬虹駭笑,“千萬別想。”
  “我,我做早餐給你吃。”
  “我不是那個歐陽,他真吃得下,可見食物確是一種補償。”
  “你太瘦了,冬虹。”
  “他到底來求愛還是來吃煎雙蛋?”
  三和尷尬,不禁反擊:“你呢,為誰辛苦為誰忙?”
  冬虹想一想,“我想成名。”
  “你多次獲獎,早已名利雙收。”
  “隻是局促小地方些微小名氣。”
  “你要揚名世界?”
  冬虹卻問:“你會不會做克戟?”
  三和笑了。
  如果歐陽像他們任何一人那樣會說會講,通情達理,都會有發展機會。
  可惜歐陽簡單如一二三“優薪厚職,個性平板,循規蹈矩……看到那麽多就得到那麽多。“昨夜很晚才收隊?”
  “他們天亮了才走。”
  “你們的工作鍾數神秘莫測。”
  冬虹打個嗬欠伸個懶腰,“我也得收工回家了。”
  “本子改好了沒有?”
  “差不多了。”
  說著,蘇冬虹忽然蹲下,捂著腰,她嘔吐起來。
  “對不起……”
  她自己尚未發覺,一味掩住嘴。
  可是三和看到冬虹吐出來的是濃稠血液。
  三和立即取過毛巾按住她嘴,“別動,躺下。”
  冬虹已經痙攣。
  三和奔出去撥緊急號碼。
  救護車來之前,她緊緊抱著冬虹,不住安慰。
  冬虹並沒有失去知覺,她淚流滿麵,神情悲苦。
  幸虧救護人員五分鍾就趕到,他們即時替冬虹診治,有人經驗豐富,即時說:“別怕,隻是胃出血。”迅速把冬虹抬上擔架。
  三和百忙中寫了一張字條放顯眼處,跟著上救護車往急症室。
  冬虹閉著雙眼聲音微弱:“真沒想到要新相識照顧。”
  三和握著她的手,在她耳邊說:“這就叫緣分。”
  冬虹氣若遊絲,“這回嘔心瀝血。”
  在一旁護理人員卻聽見了,他老實不客氣,科學化地說:“煙酒過度,或愛吃酸辣肥膩,也會引致胃出血。”三和微笑。
  這時經過注射的蘇冬虹沉沉睡去。
  到了醫院,隻要病人的頭顱還連接在脖子上,醫生看護都視作平常,冬虹即時獲得妥當安排。忽然有一個人匆匆奔進來,不知碰到什麽,摔一大跤,剛好匍匐在榮三和腳前。 原來是朱天樂氣急敗壞奔來。
  三和感動,到底也有真感情,單是為著劇本,不可能這樣激動。
  看護把他扶起,“先生,你沒事吧。”給他一杯溫水。
  他歎口氣,坐下,問三和:“冬虹怎樣?”
  “她沒有生命危險。”
  “榮小姐,打擾你了。”
  三和微笑,“四海之內,皆兄弟也。”
  “我進去看他。”
  “那我先回去。”
  回到家裏,發覺工作人員都知道這事。
  副導演說:“什麽電傳電郵電話電報都不及一張大字直截了當一目了然。”三和即時進廚房煮了一鍋瑤柱白粥。
  怎麽看,冬虹都不似有親人照顧的樣子,要緊關頭,隻得*路人拔刀相助。工作人員收拾廚房,“榮小姐,全用消毒藥水清理過,你可放心。”
  世琦進來,“三和,你且去換件衣服。”
  三和低頭一看,隻見襯衫上血漬斑斑。
  她一邊上樓一邊問:“今日還拍戲嗎?”
  “你沒聽說過,‘表演仍需繼續’?”
  展雲歎口氣說:“終於有人吐血了。”
  三和淋浴更衣,把粥裝到保暖壺裏,拎著出門。
  在門口碰到朱天樂。
  他無奈說:“收隊才去探她。”
  三和答:“有我。”
  導演看著她,感慨地說:“你才是總指揮。”
  三和已經上了車,往醫院駛去。
  半途想到一間叫甜蜜蜜的小店,專賣一種糖漿燉雞蛋,那香味聞了人會酥倒,她趕去排隊買了兩盅。走進醫院病房隻見蘇冬虹側著頭看窗外。
  這時已開始下雨,天色灰暗。
  冬虹轉過頭來,“三和,又是你。”
  三和笑,“好象很討厭的口氣。”
  “不不不,三和,怎麽好意思。”
  “我沒有事,我來陪你吃飯,我問過醫生,你可喝白粥。”
  “那很香的是什麽?”
  “是我自己的午餐。”
  她打開盒子,勺了一勺送進嘴裏,“唔——唔,還是得活著。”
  冬虹看著她,“三和,我要是男人,必追你到天底。”
  “老話一句,”三和歎氣,“你不是男人。”
  “聽說他像王星維?”
  門外有人問:“背後講我什麽壞話?”
  隻見王星維手中拿著一束藕色玫瑰花走進來。
  他穿著舒服熨貼的西服,笑容可掬,趨近冬虹,吻她臉頰,奉上鮮花,一連串動作,看得人心曠神怡。這時,三和發覺,說易泰像他,也許是過譽了。
  “一劇之本,整組人的靈魂,你怎麽樣?”
  冬虹不由得笑起來。
  這時醫生進來說:“蘇小姐的化驗樣本已經回來,一切正常,你隻需服藥休養。”大家鬆口氣。
  蘇冬虹問:“老王,你怎麽走得開?”
  “要走一定走得掉,今日我若退出這個行業,至多得到一分鍾歎息,一分鍾懷念。”他們唏噓。
  哪個行業不是這樣呢?
  王星維又振作起來,“所以在位時更加要發熱發光,搞好人際關係,拿老板的資本籠絡眾友好,以便來日相見。”冬虹說:“老王你口氣似個江湖客。”
  他小心喂她喝粥,卻把三和手中燉蛋吃光光,還伸出舌頭舔碗底。
  連看護都笑了,隨即問他拿簽名照片。
  稍後王星維回去工作。
  冬虹說:“你看這個萬人迷。”
  難以想象這樣的人會犧牲大量群眾而心甘情願回去對牢一個家庭觀眾。
  “星維將去日本。”
  “我聽說了。”
  “日本哪有他那般精靈的男生,你說是不是。”
  三和微笑,“毋須商榷。”
  “三和,你回去吧。”
  “我怕你寂寞。”
  “我已習慣。”
  “你的親人呢?”
  “做官的才有親戚。”
  “行行出狀元。”
  “我們這一行,成為狀元之前早已遭親人看扁。”
  “那麽,不要他們也罷。”
  門外又有人說:“還有我們呢。”
  原來是世琦與展雲到了,像金光照亮了雨天的病房。
  兩個美女一出現,連鄰房吊著鹽水的老伯病人都前來看熱鬧。
  花束蛋糕水果擺滿房,展雲送冬虹一件桃紅色緞襖,立刻替她披上。
  “人要衣妝”她咕咕笑。
  她倆隻逗留十分鍾就走了。
  三和待冬虹睡著才與醫生說幾句。
  “過幾日可以出院,千萬不能再刺激胃部。”
  三和點點頭。
  “你也是演員?”
  三和笑了,搖頭,“不不,我隻是朋友。”
  “你是楊世琦。”醫生十分固執。
  “不,世琦剛走。”
  他仍然狐疑,“你們都長得似一朵花。”
  好話人人愛聽。
  三和歸途上一直帶著微笑。
  她忽然發覺自己忙得不可收拾,同這班人成為莫逆,分享他們的榮辱。
  三和在沙發上休息,不覺睡著。
  夢中有人推她:“楊小姐,幫我簽個名。”
  三和答:“我不是楊世琦。”
  那人詫異,“你明明是世琦,這是你的故事,你是女主角。”
  三和掙紮,“不,不。”
  “醒醒,醒醒,你做噩夢了。”
  三和睜開雙目,原來是冬虹叫她。
  三和怪不好意思。
  冬虹輕輕說:“家母生前叮囑:若聽見她做夢呼喊,必是夢魘,要立即喚醒她,免她受驚。”三和點點頭。
  冬虹反而問她:“家母做什麽噩夢?”
  三和想一想,“上一代的人,經曆那麽多,也許是看到戰爭。”
  冬虹聲音更低,“我那時年幼,竟沒有問她做的是什麽惡夢。”
  “你倆親厚?”
  “不,我一早離家工作,家裏狹小擠逼,並非久留之地,養不活孩子,也隻得趁早離去。”三和握著她的手,“你現在很好,全無問題。”
  “有人說我是楊世琦。”
  冬虹微笑,“你才不要做楊世琦。”
  這話裏好象還有話,但是冬虹立刻噤聲,三和亦無追問,兩人都有操守。這時,朱天樂推門進來。
  他說:“我與姐姐說好,你出院住到她家休養。”
  冬虹問:“劇本呢?”
  “我找替工續寫。”
  “不不,我可以勝任。”
  “你一定要休息。”
  “寫幾行字,又不用挑又不用抬,我做得到。”
  朱天樂看著她,“人腦隻占體重百分之二,可是卻消耗百分之二十體能,你聽我說-----”三和輕輕離開病房。
  他珍惜她多於劇本,這才最重要。
  清晨微雨中回到家門,看到王家正把行李搬出來。
  三個少女立刻圍住三和,“我們要走了,榮姐姐,你對我們真好。”
  三和叮囑:“孝順父母,勤力讀書。”
  擾攘一番,他們一家五口上車往飛機場,隻剩王先生站門口。
  他呆呆地不願返回家內。
  終於,他的狗出來喚他,不住在他腳下打轉。
  他輕輕說:“老人,老狗。”
  三和陪他進屋,做了兩杯茶。
  冰箱裏全是吃剩的冰淇淋與糖果,人走了,剩下一大堆垃圾。
  “我找人幫你收拾。”
  老人垂頭,“家裏人多時間容易過。”
  “王先生,我替你找份暑期工。”
  他笑了,“三和你真有趣。”
  “不,是真的,你最擅長什麽?”
  “打理大小狗隻。”
  “我立刻幫你致電愛護動物協會,他們需要義工。”
  “那多好。”他大喜過望。
  三和拍拍他肩膀,她自己何嚐不是勤做義工。
  回到家,發覺有人低頭檢查地毯。
  助手見三和回來,解釋說:“榮小姐,恐怕要替你換過地毯。”
  人來人往,拖拉機器,地毯明顯侵蝕。
  三和想一想,“不用了,我打算回複用木地板。”
  “沒問題,榮小姐,我們會幫你處理。”
  她回到樓上,脫掉外衣,坐到床上,猛地跳起來,床上有人,她坐到那人大腿上。“誰?”
  “我。”有人嗚咽地在被褥下動一動。
  “展雲。”
  她秀發蓬鬆,伸出一隻玉臂,拍拍枕頭,“來,睡到我身邊。”
  這是三和自己的床,她很自然躺下。
  展雲籲出一口氣。
  “你還不收工?”
  “家裏隻得一個人,不想回去。”
  “剛才拍到哪裏?”
  “導演心緒紊亂,匆匆忙忙去醫院探望冬虹,他待她有點真心,所以,還是結婚好。”三和問:“你呢,你可希望組織家庭?”
  展雲且不回答,“整間房整張床都是白色,你喜歡素淨,你眼中揉不進半粒沙。”三和微笑,“隨得你怎麽說。”
  “你我萍水相逢,說話好不投機,三和,你有許多過人之處。”
  “那是因為你我並無利害衝突,不同行,又不同性格。”
  展雲卻笑,“可是你我都是女人,對一些囂張善妒的女性來說,所有女人都是假想敵。”三和笑問:“你的男友不來接你回家?”
  “許多人不相信何展雲我沒有固定男友。”
  “為什麽?”
  “你沒聽說過?少年時我拍過幾輯裸照,做過豔星。”
  三和怪心痛,“明知有害,為什麽那樣做?”
  展雲瞪著她,“我最討厭你這種人,略比人順景,便作其不諳人間煙火狀:為什麽賣友來求榮、為什麽要向上爬、為什麽拋棄妻子……別人的不幸統統惡毒猥瑣,你則高度清麗。”“展雲,別衝動。“展雲提高聲音,“為什麽?求生存,因為人總得活下去。”
  三和說:“那些都是借口,你除外,我相信你。”
  “每次記者問起我,我都說我已再世為人,通通不記得了。”
  “我不相信你已忘記。”
  “我不是想你相信。”
  三和說:“你對記者所有問題都已有固定答案,不怕臨時手足無措。”
  “我們都不是初入行了,人生如戲,此刻倘若有人走到你麵前示愛,你也知道如何應付。”“是,”三和點頭,“我在心中也練熟了一些對白台詞。”她頻打嗬欠。何展雲咕咕笑起來。
  再想說話,她發覺三和已經睡著。
  展雲剛想起床,看到門口有人。
  助手輕輕說:“展雲,這位先生找榮小姐。”
  展雲一怔,這人好麵熟。
  那高大的男子一見床上有兩個年輕女子,更加錯愕,說不出話來。
  兩女曖昧和衣躺床上,一睡一醒,同樣雪白麵孔與濃發,一個正看著他。“三和睡著了,你是誰?”
  他認得那確是三和,但為什麽在大學做科學研究,生活平板無奇的榮三和和今日會這樣香豔旖旎地與一個美貌女子躺在床上?
  他一定神,“我叫易泰,我冒昧了。”
  誰知那女郎笑著點點頭,“你是三和從前的男朋友,所以熟不拘禮。”
  她知道他名字?他怔住。
  女郎笑咪咪,“這個‘前’字真坑人可是?前妻、前夫、前朝舊臣、前塵往事……英雄不提當年勇—請問你來幹什麽?易泰被女郎一輪嘴搶白得說不出話來。
  隻見女郎下床來,身上隻穿舊T恤及短褲,身段驕人,雙手撐著腰,仍然笑容可掬。易泰猛地記起來,“你是何展雲!”
  “是,我是展雲,你有什麽話說?”
  易泰忽然認輸:“我來得不是時候。”
  這時,三和在床上轉了一個身。
  何展雲拉著易泰走到房外,細細打量他,“你想走回頭路?”
  易泰透不過氣,“我改天再來。”
  他頭也不回,匆匆奔下樓梯,走了。
  展雲收斂了笑容。
  她輕輕哼出一首歌:“我浪費了這些月,浪費了這些眼淚……”
  他肯定會再來。
  不過,挫挫這種人的銳氣也是好的。
  三和輕輕在她身邊出現,“那是誰?”
  “盹著了。”
  “不覺眠了二十分鍾。”
  “已足夠補充體力。”
  “剛才那是誰?”
  “一個人。”
  三和笑,“我也知道不是一隻鬼。”
  展雲說:“說出來不要難過,我已經幫你打發他走了。”
  三和一愣,漸漸會意,試探地問:“那是易泰?”
  展雲點點頭,“不會怪我吧。”
  嗬,是他。
  刹那三和坐倒梯間,多少個日子,朝思暮想,希望他會重新在大門口出現。到他真的來了,她卻在睡中覺,懵然不覺。
  而且,錯過見麵機會,也沒有特別遺憾。
  三和用手揉著腰,“你們說些什麽?”
  “我叫他走。”
  三和用手托著下巴,過一會又問:“你覺得他長的怎樣?”
  展雲笑了,坐到她身邊,“在我的行業,英俊小生,一毛錢一打。”
  “對,你不稀罕。”
  “他麵貌端正。”
  “可像王星維?”
  展雲轟然大笑,“星維,上來聊天。”
  三和詫異,“真無人相信你們這些人竟然無處可去。”
  星維上來坐下,“演員原是世上最無聊的一班人,我們不懂做自己,隻會扮演劇中人,越是紅演員,越沒有時間做回自己。”展雲輕輕說:“易泰來過。”
  “他來做什麽?”
  三和忽然笑了,他們都知道這個名字,他們全知道她的故事。
  真是一家人。
  “你猜他來做什麽?”
  “他還會有什麽意圖?路人皆知。”
  “你沒問他?”
  “猜都猜的到。”
  王星維說:“你應該讓他親身麵對三和親口說個一清二楚。”
  “什麽,把三和的傷疤又揭開來?”
  三和舉起手臂,“我沒有傷疤。”
  王星維看著她,“對,你心上隻有一個烏溜溜流血的洞。”
  三和頹然,用手掩臉。
  展雲提高聲音:“她哭了,老王你該死,你整哭了三和,你該當何罪。”三和很疲倦,“兩位,請讓我靜一靜。”
  “老王,你聽,下令逐客了,你還不道歉?”
  王星維握住三和的手,“對不起,原諒我們魯莽,這全為著意圖保護榮三和這名弱女,你又無親友幫你出主意。”三和啼笑皆非。
  展雲忽然說:“三和,來,我們在你家廝混了這麽久,你也到我家來參觀一下。”忽然有聲音說:“要去,也先去我家,我是第一女主角。”
  展雲立刻答:“第一討厭,第一囂張。”
  楊世琦來了。
  三和問:“世琦,你為何把這第一老掛嘴上?”
  世琦黯然降低聲音:“我除出這第一,還有什麽?不比展雲,她有巨胸。”“你沒有娛樂?”
  “臨急臨忙,連記者都說沒空。”
  展雲問:“你的男友呢?”
  世琦抱著雙膝,“到蘇黎世開會去了。”
  展雲說:“剛才你沒來的時候,我們談得不知多高興,你一出現,氣氛全毀。”三和打圓場,“沒這種事,世琦你別理她。”
  “發生什麽事?”
  “世琦,易泰來過。”
  楊世琦大不為然,“他還有膽子上門?”
  三和不禁感動,他們雖然多事,卻是真心為她。
  現在世上哪裏還有這種多管閑事的好人。
  “我們這三個臭皮匠,抵得上一個諸葛亮,讓我們幫你對付這人,叫他吃不消兜著走。”王星維搔頭,“可是,我們三人的感情道路亦十分崎嶇。”
  世琦瞪他一眼,“你歸你,我歸我。”
  “我們到世琦家去慢慢談,她家廚子好手藝。”
  三和駭笑,“你雇有廚子?你天天都不在家,卻這般奢侈?”
  王星維,“世琦還雇有秘書、助手、女傭、一個人好幾人服侍,盡現大明星光華。”他們登上世琦的車子,隨她回家。
  她住在山的另一邊,公寓在頂樓,相當寬大,可是清雅得不似女明星香閨。三和驚奇地說:“沒有幾件家具,同我一樣。”
  展雲笑,“所以她到了你家,賓至如歸。”
  打開露台的窗,整個海港就在眼前。
  “我住屋的唯一條件,就是要有美景。”
  一個女傭人輕輕斟飲品出來。
  世琦說:“小時候整家人孵豆大廉租屋,一個狹窄衛生間,五六人爭用……”聲音低下去。三和勸說:“你此刻要風得風,還提那些陳年舊事幹什麽。”
  星維說:“對對,我想喝鮮磨的豆漿,可否請廚子現做。”
  原來,都是寂寞的人。
  三和好奇,“你們,行家與行家之間,可有互相來往?”
  展雲飛快回答:“他們不喜歡我。”
  世琦瞪她一眼,“你應檢討自己,你專撬別人男友,岑照媛、王月榴、陳瑜......至今沒有原諒你。”“他們一個個自願走過來,我並沒有勾搭任何人,也不允與他們約會,我自己手帳上名單一哩長,我還需做這種事?”三和立刻說:“我相信。”
  展雲說:“星維人緣好,他與國際級巨星陳美琴最親厚,人家一自歐美回來,就找他製造緋聞。”世琦答:“他已學乖。”
  星維不出聲。
  三和總結:“你們其實沒有朋友。”
  他們麵麵相覷,不禁黯然。
  三和又說:“此刻三人相處和睦,已是收獲。”
  他們唯唯諾諾。
  “這部戲結束後,還會繼續來往嗎?”
  世琦答:“叫我的話一定到。”
  “星維要去日本,說不定經年不返,又可能走紅,在彼邦立地生根。”
  星維謙遜“億萬之一機會。”
  “不代表零,對不對。”
  展雲說:“我要到美國去一趟,再菏裏活找個經理人。”
  “你呢,三和?”
  “我?沒有計劃,我將如常沉悶刻板地回大學生活。”
  說到這裏,幾乎嗚咽。
  世琦始終不說話。
  這時傭人捧出豆漿粢飯,客人舉案大嚼。
  世琦隻喝茶。
  她半響說:“我想結婚。”
  三人一聽,不約而同,放下碗筷,驚叫:“不可!”
  “三和,你也這樣說?”
  三和聲音特別響亮:“好好再拍三五七年戲,儲一大筆嫁妝再說。”
  星維說:“千萬別在三十五歲結婚息影,然後到了五十歲複出乞食。”
  展雲說:“你可別犯前輩錯誤,世琦,做這一行,一萬人隻紅一個,你勿自暴自棄。”世琦掩著臉說:“我盼望有一個家。”
  “這不就是你的家。”
  “我希望打開家門有丈夫孩子迎出來。”
  三和奇問:“你不是天真到以為他會在家等你吧。”
  “他說他會。”
  “誰負責工作?”
  “他願提早退休。”
  “兩人天長地久互相廝守不理世事?你認為那是理想生活?楊世琦,你需尋醫診治腦袋。”世琦嚅嚅,“所以還在考慮。”
  “慢著,慢著,”三和忽然想起:“太不公平了,我們都沒有問世琦是否愛這個人。”星維笑,“她若愛他,早已私奔,還會征求你我意見?”
  “是不是?”
  世琦看著雙手。
  展雲解圍:“來,去我家打牌,租回來的房子,請勿見笑。”
  “改天吧,大家累了。”
  “可不是,做愛情問題專家至累。”
  “散場。”
  他們三人在門口仍然討論婚姻問題。
  “什麽才是適婚年齡?”
  三和想一想,“星維你先說。”
  “待我有經濟能力維持一家舒適生活,以及甘心願意守在屋裏等大門一開妻兒返來的時候。”“說得好,你呢展雲?”
  展雲很爽快,“我對婚姻失望,我永不結婚,我會不停尋找活潑男伴。”“老了呢?”
  展雲十分豁達,“老了就老了。”
  星維鼓掌。
  “三和,說說你的意見。”
  三和輕輕答:“等到學會處理一切經濟感情問題,等到自身完全獨立,不結婚也可以愉快過一生之際,或可考慮結婚。”“什麽?”
  星維沉默一會,“三和說話像橄欖,她的意思是,兩人在一起不帶條件,你對那人沒有太大寄望,也就不會失望,大家高高興興過日子。”展雲笑,“我要他背著我。”
  “那不行,他累了一辛苦就會逃走。”
  “那我換人。”
  大家都笑。
  三和回到家門,隻見場記在門口等她。
  “榮小姐,導演請你立即到醫院去。”
  三和心一沉,嗬,蘇冬虹有事。
  “榮小姐,你手提電話幾號?以後找你方便些。”
  三和答:“我從未擁有手提電話。”
  “什麽?”場記大大納罕。
  三和笑笑把車駛走。
  她一向沒有話說。
  三和奔進醫院,一推開病房門,看見病床上空空如也,如冰水澆頭。
  她拉著看守問:“病人蘇冬虹呢?”
  看護立刻說:“是榮小姐?跟我來,都等你呢。”
  “等我?”
  “他們在醫院附設教堂,這邊走。”
  “病人蘇冬虹怎麽了?”
  看護不再回答,把她帶到小教堂門口。
  三和不知是什麽事,心中忐忑,低頭吸口氣,握緊雙手,推門進去。
  誰知立刻聽見有人說:“證婚人到了,牧師,一切就緒,婚禮開始。”
  什麽?
  隻見蘇冬虹緩緩走近笑著說:“三和,煩你做個證婚人。”
  三和緩緩回過氣來。
  隻見朱天樂以及牧師都在等她。
  三和咧開嘴笑。
  她還以為冬虹病情起了變化,已經不行,而朱天樂則在教堂祈求奇跡。
  原來她太悲觀。
  三和笑得合不攏嘴。
  剛在談論婚姻問題,原來隻要有勇氣,即可結婚,不論條件。
  牧師莊重簡單地主持了婚禮。
  新郎新娘以及主婚人都穿著便服。
  禮成後三和由衷恭喜他們。
  蘇冬虹刻意叮囑:“三和,這件事除你以外,沒人知道。”
  三和連忙答:“我明白。”
  冬虹咧開嘴笑,瘦小的臉上露出喜氣洋洋光彩。
  她說:“以後,我可以盡心盡意、專心一致寫本子了。”
  三和立刻說:“賺多點錢,拿多些獎。”
  這個意外驚喜幾乎叫她的心自喉頭跳出來。
  他們生活竟如此戲劇化。
  忽而請辭,突然訂婚,然後在醫院的教堂內閃電結婚,不可思議。
  冬虹在第二天出院,仍然借三和書房寫稿。
  她身邊一大堆紙,一些有格子,一些是白紙,一些用手寫,一些打字。
  做得筋疲力盡,似乎事倍功半。
  三和前去打氣,“怎麽了?我給你做一杯咖啡。”
  冬虹忽然用手掩臉,她哭泣:“我寫不出來,早知道結了婚會這麽笨,我就不結婚。”三和一聽,笑得彎腰。
  “你還笑?我腦子麻痹。”
  她急得哭起來。
  三和做了咖啡,取了一盤圈圈餅進書房。
  她歎口氣說:“文必先窮而後工,就是這個意思了…心中覺得不足,有股盼望,便是精益求精的動力,你現在心滿意足,耽於逸樂,做或不做,均是朱天樂太太,腦細胞自然躲懶。”“那可怎麽辦?”
  “慢慢來。”
  一地字紙,三和需輕輕撥開才不致踏上去。
  踏在字紙上,那是不禮貌的。
  “三和姐。”
  三和轉過頭去,原來是蔣小弟。
  “小弟,好幾天不見你。”
  “我在另一組戲幫手,今日有空,來看看你。
  三和看著他,“你好象又高大了。”
  小弟無奈答:“我最近還驗出患近視。”
  “太用功了。”
  “有機會做已是榮幸,三和姐,你這個做學問的人怎麽看我們?”
  三和笑說:“像一個邪教,絕對服從教主,那當然是導演,生活同外邊脫節,我聽說有人不懂到銀行提款,全靠家人及助手安排,可是每人在小圈子內又異常爭取得失看得極重。”小弟訕笑。
  “每個行業都相似,你別以為教師或公務員不紅也有飯吃,上頭如不喜歡你,食不下咽。”小弟說:“聽說這裏發生了一些事。”
  三和笑嘻嘻,“我沒聽說。”
  “是怪事,這裏每人用心工作,沒有明爭暗鬥,也無人動刀動槍,我們導演叫我過來學習。”三和唏噓,“可惜快要完工。”
  “拍完這一堂實景,又挪到別處拍攝,看似雜亂無章一堆底片,經過剪接配音整理,成為一套電影。”“噓。”
  隻見世琦蹲在星維前,雙手輕輕撫揉他的麵孔,纖細手指無處不在那般摩挲,十分旖旎。三和發呆。
  她愛上易泰的時候,也不相信他是真的,眼看不足,總愛伸手去觸摸:他的眉眼他的嘴唇他的肩膀胸膛,每當碰到他的嘴唇,他都會乘機咬她手指。那段良辰美景都會過去,三和黯然。
  這出在她麵緩緩展演,叫她心酸。
  三和轉過頭去。
  “拍攝緩慢?”
  三和答:“我不覺得。”
  “朱導演出名每日都有新主意,眼看組織失敗,不能完工,他又巧妙地絕處逢生,順利完成,且成績斐然。”“他是天才。”
  “三和姐,這組可有緋聞?”
  三和想一想,“你去通知小報記者:兩名女角爭風喝醋,男主角勾搭導演場記手中持有某與某裸照,一日,有人大叫有人欺騙他,需派出所前來調停,最後,衛生間淤塞,廚房冒火,屋主控告電影公司違約。”小弟大笑。
  忽然他說:“三和姐,你恢複從前的你了,我真替你高興。”
  三和一怔。
  “前一陣子你麵如土色,幽魂般四處流蕩。”
  三和緩緩答:“那是因為我沒有化妝,又忘記添置新衣。”
  小弟答:“好好好,是是是。”
  隻見世琦凝視星維,目光苦楚淒婉,像是知道分手無可避免。
  他倆演技如此精湛,真正難以相信彼此沒有感情,隻是工作。
  有人在三和耳邊輕輕說:“演得真好,我甘心服輸。”
  三和低下頭,自廚房走過,想去後園。
  電話響了,是大學同事打來。
  “三和,你的假期十五號結束,十七號將赴美國開會,飛機票已經劃好。”三和不出聲。
  “三和,聽說你家租給電影公司拍攝,可否參觀?”
  “啊,三天前已經拍完收隊。”三和找個借口推搪。
  同事抱怨:“你也不通知我,我最喜看王星維。”
  三和輕輕說:“其實,他們也是人。”
  “絕不是普通人。”
  “各位好吧?”
  “很掛念你,你那營養不良毛病,經過休養,已經沒事了吧。”
  “我胖了許多,衣服穿不下。”
  “你會長肉?不相信。”
  “我已再世為人,脫胎換骨。”三和學著何展雲口吻。
  “等著見你。”
  三和放下電話,走到後園,在茶水檔取了一隻蘋果吃,緩緩走出後門。
  守侯記者以為是明星,一窩蜂迎上來。
  “世琦?問你幾個問題。”
  “不是世琦,不過有三分相像。”
  記者退開。
  三和默默向前走,大富大貴跟她身後。
  忽然有一隻大丹狗輕輕在她麵前躍過。
  三和脫聲叫:“喂,你!”
  狗隻跳上一部小型貨車,三和看不清司機容貌,她上前追兩步,貨車已絕塵而去。“這個人與這隻狗好不神秘,隔一段日子出現,可是,又明顯不是這裏居民。她與大富大貴坐長凳上休息。
  忽然一輛車子輕輕停下,有人在車裏呼嘯一聲,大富大貴的四隻耳朵豎了起來。他叫她:“三和。”
  三和睜大雙眼,她把視線焦點調校數次,才瞄準車中人。
  她仍然不能十分肯定。
  這是易泰?
  他比想像中胖,麵色也略差,他走下車來,人好似也矮了一截,腰間有多餘脂肪。三和猛然醒覺,他不是她心中那個人。
  她在拿他比王星維。
  開頭,她覺得王星維好象易泰,此刻,她覺得易泰哪裏會像王星維,星維比他年輕、聰明、漂亮得多。她呆呆看著他。
  易泰的襯衫殘破,一看就知道自幹衣機取出未曾熨過,易家那個伶俐的鍾點女工到什麽地方去了?隻聽得他開口說:“你氣色很好。”
  三和忽然看看背後,又沒有人,他同她說話?
  分手後她一直渴望他會回心轉意,她也自覺可以既往不咎,可是,此刻站在她麵前的人,已不是從前那個人。三和張開口,試圖說話,又無話可說,將嘴合攏。
  對方卻誤會她驚喜過度,不知所措。
  他走近,“三和。”他咳嗽一聲。
  三和忽然微笑,“找我有事,抑或隻是路過?”
  “特地找你說幾句話。”
  三和輕輕吸進一口氣,以平常心應付他。
  “是辦公室公事?”
  易泰點點頭,“實驗室打算升你。”
  三和不出聲,她根本不在乎職位上升降榮辱,她隻知盡忠職守。
  “你隨時可以做正式職員,享用福利。”
  三和平和得自己都有點吃驚:“我可以去檢查身體了。”
  “三和,還好嗎?”
  “過得去。”
  “你可有向前走?”
  “我一直努力求進步。”
  “我的意思是,你有無異性朋友?”
  “我有許多新朋友。”
  “有無特別一人?”
  “我不想太匆忙。”
  易泰坐下來,“這是你優點。”
  這時他也覺得自己語氣生硬。
  大富大貴走向前來與易泰表示親熱。
  他們還認得他,見到舊主人十分親熱。
  “你把他們照顧得很好?”
  “應該的。”
  他坐下來,三和發覺他襪頭橡筋鬆脫落在足踝上。
  以往,三和會立刻出去代他買新襪一打,兼內衣若幹,領帶數條。
  可是,很明顯,易泰對該類服務並不領情,他不需要保姆,他選擇豔女。三和同自己說:喂,你怎麽盡在瑣事上兜圈,提起精神來呀。
  易泰看著舊女友,發覺她清麗如昔,那不愛說話的脾氣也似舊時。
  他怎麽會離開她?這是世上最愚昧的行為。
  “或許,你有時間的話,我們可以聚一聚。”
  “啊。”三和不置可否。
  她伸手撥一撥毛毛的頭發,拉一拉運動衫,今日不在狀態,又無裝扮,一定大扣分數,不過,她也沒打算做這份試題。她站起來,“我們再聯絡吧。”
  易泰愕然。
  大富大貴知道要走,嗚嗚不舍。
  三和說:“你好象不久之前到過我家。”
  “是,你睡著了。”
  “以後,還是預約的好。”
  這時忽然有人跑過來,“三和,你沒事吧。”
  原來是王星維。
  三和鬆口氣,“我碰到一個朋友。”
  易泰站在他身邊,足足矮了半個頭,大了三個碼,肩膀有點垮,麵孔有點油,三和猛然發覺,易泰有點像個中年人。他幾歲?她記得比她大五年。
  三和輕輕說:“再見。”
  她挽住王星維強壯手臂,拉一拉兩隻狗走回家去。
  轉了彎,她輕輕歎息。
  她問星維:“你怎麽來了?”
  “場記說他買點心回來,車子經過,看見一陌生男子叮著你不放,他有點擔心,所以我出來看看。”“你們對我真好。”
  “那人是誰?”
  “為什麽不約一個時間一個地點?今日你根本沒準備見人。”
  “可不是。”
  三和把頭靠在星維肩膀上片刻又移開,莫讓記者拍照片去。
  “你先進屋。”
  回到書房,發覺蘇冬虹留下一地一桌字紙。
  助手說:“她回家休息一會。”
  三和笑,“我還以為編導毋需睡眠。”
  她將紙張略為整理,坐在椅子上,把心事在電腦熒幕上打出來。
  ——“我已忘記他?不,我永遠記得他。”
  “但見到他十分陌生,因為幾乎完全不認得今日的他,也沒有失望或是震驚。”“還以為與他分手已有十年,不,隻得,讓我數一數,四十七天,啊,兩月不到,這是怎麽一回事?一個人的容貌體型不可能在兩個月之內發生太大變化,那麽,一定是我從前的眼睛有毛病,把他看得太好太大。”“女性雙眼構造奇突,這樣重要的人都會看錯,上天對我們不公平。”
  “即使如此,假使他沒有提出分手,我會仍然同他在一起吧,喜孜孜圍著他打轉,以他為中心,我從不是事業性女子,我讚成努力工作,女子也需要固定入息,但我更盼望有一個溫暖家庭,本來,以為他是理想伴侶,現在明白,我是太天真了。”“現在我確比從前明敏,可是,誰需要這許多痛苦換來的些微智慧。”
  “真叫人唏噓,他仿佛想回頭的意思,怎樣從頭開始?我根本不喜歡這一類有欠誠信的男子。”三和打出一連串驚歎符號。
  稍後,又把符號改掉。
  世事根本如此,有什麽值得驚值得歎的。
  這時世琦輕輕走進來。
  她說:“你與冬虹真能幹,電腦在你們手中,像馴服小狗,對我們,似咆吼怪獸。”三和微笑,“打字員,一毛子一打。”
  “太客氣,你好像什麽都會。”
  三和答:“我們學的是這一行。”
  化妝師過來替她補粉,她閉上眼睛,天然長睫毛像小扇子般閃動,煞是好看。“三和,星維同我說了。”
  三和無奈垂頭。
  “星維說他整個人有點油膩,過時的女人殺手,講話腔調故意銷魂,十分可笑。”三和吃驚。
  真的?真的那樣不堪?
  世琦笑,“曾經有人說他似王星維,不可能。”
  三和輕輕維護前男友,“你們不喜歡他。”
  “許多人比他有錢有地位有學問有家勢,也不會嫌棄女友。”
  三和咳嗽一聲,“我們和平分手。”
  “三和,你太和氣了。”
  副導演來叫。
  世琦握住三和的手一會,才走開。
  三和繼續她的日誌。
  “…….像小女孩看電影或讀小說入了迷,不能自已,代入劇情,幻想自身就是女主角,我亦如此遭到戲弄,一心以為易泰是故事中男主角。”“受到創傷,痛的清醒過來,離遠用客觀眼光看清楚,嚇一跳,什麽,這就是他?”展雲走進來,“你在這裏?”
  隻見她穿一條束腰裙,那腰身隻得一點點,這種細腰並非天生,它的主人大概許久沒有嚐過澱粉。“星維說那人——”
  三和答:“我已經知道了。”
  “我們都訝異你會為那樣一個人神傷。”
  “我年幼無知,不知好歹。”
  “全中。”
  三和說:“由你們三人來評估他,我比較服氣,以你們的條件閱曆,確有資格說長道短。”展雲嗤一聲笑,“我們整日被報章雜誌評頭品足,難得有機會也過一下這種癮。”三和籲一口氣。
  “三和,那個人,算了,向前走,一定有更好的,星維喜歡你,他說,你一聲口哨,他立刻奔到你身邊。”“他真客氣。”三和笑了。
  下午,三和回房休息。
  世琦進來睡在她左邊。
  展雲又跑來擠到她右邊。
  三個年輕女子咕咕笑,王星維推開門,“沒我份?”
  他打橫躺到床腳,三女索性他腳擱他身上。
  除出在大學宿舍,榮三和從來沒有這樣放肆過,所以大學歲月永遠令人懷念。他們說一會笑,樓下叫人,他們就散了。
  晚上,三和獨自站在後園看雨景,王先生在籬笆那邊說:“兒媳叫我去過年呢。”三和笑,“那多好。”
  “孫女發覺我並非古怪老頭,樂意與我相處。”
  “對,凡事不要計較。”
  王先生答:“我想清楚了:凡事出錢出力,他們若欣然接受,那是我的榮幸麵子,我必叩頭如搗蒜。”三和拍拍他的肩膀。
  “若果他們吃了拿了,還要生氣,那也是我的福氣,以後不必再煩。”
  三和安慰:“不會的,他們也是明白人:今時今日,哪裏去撿便宜。”
  “以前,我不明白,怎麽會有老人遺產全贈慈善機構,現在才知其中淒惶。”“噓,你不是他們,你別多想。”
  “你猜他們喜歡什麽禮物?”
  “現金最好,愛買什麽都可以。”
  “三和,你說得對。”
  “王先生,別想太多,早睡早起身體好。”
  他回屋裏去了。
  雨聲漸急,越是這樣,玫瑰花香氣越濃,三和回到樓上休息。
  第二天清早,冬虹來敲門。
  她走進書房,伏在書桌上,一聲不響。
  “冬虹,怎麽了?”
  她嗚咽地說:“我一個字寫不出來。”
  “怎麽會,你一向運筆如飛,是枝神筆。”
  “可不是,我一向自負,上天雖無賜我身段容貌,但我才華蓋世,可是現在完了。”三和強忍著笑,“也許新婚期過後,一切會恢複正常。”
  “真是魚與熊掌可是,”冬虹頹然,“顧此失彼。”
  “你不寫,自然有別人替上,還是永久過新婚生活為佳。”
  冬虹說:“我既不愛吃魚,也不知熊掌何味,生活中最少不了的是——”三和替她接上去:“巧克力。”
  兩人都笑了。
  冬虹說:“三和,這也許是我最後一個劇本。”
  “恭喜你以後脫離苦海。”
  她收拾桌上及地上字紙,整理好,放進一隻大公事包,“朱天樂叫我準備護照陪他周遊列國,以後不必再寫。”“現在你知道,你不寫他也愛你。”
  冬虹笑得合不攏嘴,“這些年來許多人以為他利用我。”
  “那些都是小人。”
  “連我都不知他真心待我。”
  “那,你還有什麽遺憾?”
  “像我們這種捱慣了的人,一旦懶下來,不會享福,頓覺彷徨。”
  “那麽,不要寫導演的故事,寫你自己的故事。”
  “三和,你指寫小說?”
  “什麽都可以:小說、詩歌、散文……”
  “多謝指教。”
  “認識你是榮幸。”
  這時,花園外有狗吠聲,咦,什麽事?
  冬虹抬起頭,“大富大貴在走廊,這不是我們的狗。”
  三和微笑,他們真的已把這裏看作自己的家。
  她們兩人走到花園視探,隻見隔鄰王老先生的狼狗不住高吠,看到三和,又伏地哀嗚。三和比較懂得狗性,她一怔,走近去,“告訴我,什麽事?”
  狗隻奔進屋內。
  三和跟著推開落地玻璃窗進屋。
  冬虹在身後說:“小心。”
  隻見三和一進去就出來說:“冬虹,打三條九,叫救護車!”
  冬虹一驚,高聲答:“我立刻去。”
  三和一進去便看見有人伏在地上一動不動。
  她輕輕走近,“王先生?”
  臉朝下躺地板的正是王老先生。
  三和不禁流淚,“王先生。”
  她過去探他鼻息,他一無生命跡象。
  三和無助跌坐在地上。
  狼狗過來伏在她腳跟。
  她是最後與他說話的人。
  十多小時前,他還與她談及為人長輩之道:出錢出力、必恭必敬,此刻,他已辭世而去。老先生神色平和,像睡著一般。
  三和的頭垂到胸前,她與狼狗依偎成一堆。
  冬虹在門口喊:“三和,你沒事?”
  這時,警車與救護車已經趕到。
  三和站起來讓他們工作。
  她在門口接受警方問話。
  “你是他什麽人?”
  “鄰居。”
  “認識他多久?”
  “兩年左右。”
  “昨夜可有聽到異聲?”
  “沒有,一切正常,他的親人在美國,我有地址。”
  這時法醫出來說:“看情形是心髒病猝發。”
  警官向三和道謝,三和回到自己屋內,兩隻狼狗跟了過來。
  三和輕輕問:“你倆暫時住我家可好?”
  狗好象懂得她說話,立刻走近。
  “去同大富大貴做朋友,在我家,暫時就叫大恩大德吧。”
  它們跑到後園去了。
  三和把王家美國的地址電話交到警方手上。
  警官唏噓,“獨居老人下場悲哀。”
  三和不出聲。
  第二天下午,王先生的兒子前來敲門,他總算趕回來。
  三和立刻問:“你的家人呢?”
  “她們走不開,由我獨自來辦理遺產事宜,榮小姐,你也住在這一區,現在的屋價如何?”三和張大嘴,又合攏,這也是人之常情吧,她終於輕輕答:“我不清楚,你可委托律師及經紀處理。”“是,是,”他搓著雙手,“屋裏沒有什麽值錢的東西,我會叫搬運公司清理。”“王先生——”三和說:“有兩隻狗——”
  “送到——”他想一想:“愛護動物協會之類的地方去吧。”
  “王先生,你如果不介意,我願意領養他們。”
  中年王先生有點訝異:“是嗎,隨便你。”
  三和強忍著不滿情緒。
  中年王先生又說:“屋裏雜物你要?要不你也可以進去挑。”
  三和點點頭。
  他走了,片刻有房屋經紀陪著他回來,看兩人笑逐顏開的樣子,便曉得地產市道還不算太差。冬虹看在眼內喃喃說:“你看,從前,我覺得上天刻薄這種人,沒配給他良知,今日,我認為無痛無癢是一種福氣。”三和輕輕說:“他打算把屋內雜物全部丟到垃圾箱。”
  “我們過去看看。”
  “冬虹,算了,別多事。”
  “我是一個寫作人,我對萬事好奇。”
  她們跟著中年王先生及經紀進屋。
  是,屋內的確沒有特別值錢之物:家具、燈飾、瓷器、統統平平無奇,但,這是長輩住了幾十年的地方呀,處處有他的足跡手印。隻聽得經紀說:“麵積相當大,景觀也好,裝修後煥然一新,一定吸引買家。”書房桌子上有一張舊照片,冬虹叫三和看。
  隻見是年輕時的王老先生與一個秀麗少婦合攝,這一定是他妻子了。
  三和輕輕說:“此刻他們已經重逢,不再寂寞。”
  冬虹拿起照片,一直走向客廳。
  經紀還在說:“……我可即刻替你放盤,你回舊金山去好了,這邊有我,全無問題。”冬虹走近中年王先生,把照片塞進他手中,“你,把照片帶走。”
  王先生愕然。
  “這是你父母合照,帶回家留作紀念。”
  中年人瞪著蘇冬虹,“你是什麽人?”
  冬虹也瞪大雙目,“我是路人,路見不平,拔刀相助。”
  中年人怪叫:“老人年事已高,一定會辭世而去,他生前又不願到美國家屬團聚,我已盡了力,對得起良心。”三和連忙把冬虹拉開,“我們要走了。”
  中年人直喊:“不關你們事,好不好?”
  三和把冬虹扯出門去。
  三和歎口氣,“你怎麽了?”
  冬虹低頭,“一時濁氣上湧。”
  “我們回去做我們的事。”
  大家又開始忙自身的生活。
  冬虹問:“這樣對待父母,可以嗎?”
  三和按住她:“隻要生活得好,也就算孝順了。”
  冬虹氣忿,她離開現場回家去。
  世琦過來問:“怎麽了?你們吵架?”
  三和搖搖頭,“不,我從不與人爭執。”
  “這是你最難得之處。”
  展雲過來說:“這是我們在榮宅拍攝最後五天,開始倒數,依依不舍。”“真的?”世琦大吃一驚,“這麽快?”
  三和也發呆,啊天下無不散之筵席。
  “唏,我們都快成為三劍客,怎麽就要散場?”
  三和笑,“你喜歡三劍客傳奇?我愛紅色鵝腸花故事。”
  她們坐下來,又開始絮絮聊天,說個不已。
  “三和此刻有四條大狗在家,誰還敢上門來。”
  “唉,有緣份的人上山涉水總會得找了來。”
  忽然門外一陣引擎咆吼,世琦先側著耳朵細聽。
  展雲立刻不出聲,她像是知道這是什麽人。
  世琦驀然站起來,一隻蝴蝶般輕盈愉快般飛下樓去。
  展雲點點頭。
  她們立刻多事地伏到窗口看風景。
  隻見世琦與一男子緊緊擁抱。
  那男子駕駛一輛銀色歐翼古董跑車,放肆地停在路中央,記者奔過來拍照,楊世琦卻毫無禁忌。導演立刻派人把他們請入屋內,緊緊關上門。
  朱天樂責備:“世琦,你的造型不可曝光。”
  世琦一直在笑。
  她緊緊握住男友的手。
  三和暗暗留神,這便是楊世琦在現實世界中的男伴了。這還是他第一趟出現。他去了何處?對,世琦交代過,他好似在歐洲開會。
  三和對超過二十一歲仍駕駛觸目跑車人士一概沒有太大好感,隻見這名男子粗眉大眼,十分活潑,有什麽關係呢,隻要楊世琦高興。世琦會得照顧自己。
  展雲輕輕說:“這人叫鄧灼明,你聽過鄧氏企業嗎,他是第三代唯一繼承人。”三和不出聲。
  展雲說:“別告訴任何人,鄧某也試過約會我,不過我推卻。”
  “為什麽?”
  “鄧某作不得主,他父母以及祖父母都在堂,還有三個叔父,分掌大權。”“啊。”三和點著頭。
  “你想想,一不能結婚,二不能贍養,這種男友有什麽用?白白糟蹋時間。”“世琦怎麽想?”
  展雲答:“各人要求不同,世琦喜歡戀愛感覺,這鄧灼明因為不大用腦子,是以時間與精力都比常人充沛,是個戀愛高手。”展雲咕咕笑。
  她是人精,把世事看得如此透澈。
  “可是他們家女長輩不喜歡女演員。”
  三和輕輕說:“是因為他們家男長輩太喜歡女明星吧。”
  “你說得對,連他父親及三個叔父在內,全與女星有過緋聞,現在輪到他了。”“世琦知道這些嗎?”
  “我們都知道,他怎麽不知。”
  這時世琦揚手叫三和過去。
  不知怎的,三和不想與鄧灼明這樣的人打招呼,幸虧屋子大,她躲到另外一個角落去。忽然助手捧了小瓶裝琵琶牌香檳過來,“榮小姐,世琦到處找你,她今日訂婚。”“三和,你躲在這裏?”
  世琦終於找到她。
  三和一邊喝著香檳一邊看著世琦不出聲。
  “他出來了,”世琦說:“家裏反對,他示威出走。”
  糟糕。
  意大利西裝,德國跑車,法國香檳......這些開銷,可由誰支付?
  三和表情難看,五官全皺了起來。
  世琦說:“他暫時住我家。”
  三和微笑,“直至幾時?”
  “他家人若真不能原諒他,我也能負擔一個家。”
  三和點頭。
  “三和,不要悲觀。”士琦拉起她的手搖兩搖。
  車子引擎聲又傳出來。
  世琦說:“他先回家休息。”
  休息兩字是工作的相對詞,一個人沒有工作,又何需休息?三和全不明白。世琦又說:“我們暫時不打算公布消息。”
  “我明白,給他們鄧家留些麵子。”
  世琦笑了。
  整個現場並沒有人恭喜她,她也不在乎,喜孜孜喝香檳,精神上她勝利了,鬥贏男方家長,叫他們難堪,這段日子世琦一定受過鄧家閑氣。到了收工時間,鄧灼明並沒有來接她。
  王星維說:“三和,百多瓶小香檳喝精光,大家都微醉,不宜駕駛,你送一送世琦。”三和答應下來。
  世琦在路上一直打電話,沒人接聽。
  她神色不安,到了家,箭步上樓。三和拉住她,“我陪你。”
  一到門口,隻聽得樂聲震天。
  推開門,看到大群年輕男女喧嘩喝酒吵鬧,把世琦清淨簡約的公寓變成一個雜亂肮髒的遊樂場:他們都喝醉了,有人嘔吐,有人在地上打滾,有人接吻脫衣,還有人蹲在玻璃茶幾上用鼻子大力吸取白色粉末......三和伸出手臂保護世琦。
  一個年輕男子跌跌撞撞走到她們麵前,用醉眼看了一會,笑說:“有兩個世琦,我一定喝太多了。”說罷,咚一聲跌在地上。
  鄧灼明呢?
  他正摟著兩個淘伴嘻哈大笑,根本沒發覺楊世琦已經到來。
  這時,管理員上來了,“楊小姐,你回來啦,鄰居舉報你家喧嘩,警告三十分鍾之內你們不解散瘋狂舞會,他們會報警。”世琦不出聲,三和陪她走向臥室。
  有一男一女赤裸躺在她的浴缸裏,看見有人進來,不慌不忙,眨眨眼說:“歡迎參觀。”世琦替他們掩上門。
  三和輕輕問:“打算怎麽樣?”
  世琦沉默。
  “看樣子,他很喜歡這一種聚會:無拘無束,盡情歡樂,你要有心理準備。”這時,臥室門打開,鄧灼明站在門口,“世琦,你回來了,朋友們都來慶祝我們訂婚呢,出來唱首歌給他們聽。”他伸手去拉世琦。
  世琦掙脫。
  “世琦,別掃興。”
  他伸手拉她,世琦躲到一角。
  三和擋在麵前,“鄧先生,請叫你朋友離開,舞會已經結束,鄰居即將報警投訴。”鄧灼明卻訝異,“我在家晚晚舉行這種舞會,鄰居從無異議。”
  當然,他獨居深山大屋,鄰居哪裏聽得到,這裏卻是大廈公寓,隻隔一幢牆壁。世琦用手掩住臉。
  三和明白,世琦同她一樣,忽然發覺根本不認識眼前這個人。
  三和走到客廳,開亮所有燈。
  “散會。”
  管理員站門口,幫她逐個把人客趕走。
  數一數,足足三十多人。
  管理員說:“希望這種事不要再發生。”
  “你放心。”三和向他保證。
  客廳像台過風似,一地杯子酒瓶,一屋煙味。
  三和打開所有窗戶通風。
  這時,浴缸裏的那對裸體男女匆匆走出來,各自穿著世琦的浴袍,仍然若無其事,嘻嘻哈哈離去。做人做到這樣荒誕不經也是好事,說到底,私生活放蕩又無傷害到公眾。三和急急清除所有可疑藥粉藥丸。
  正以為事情已經擺平,鄧灼明卻大發脾氣,摔起東西來。
  他理曲但氣壯:“我的朋友來替我慶祝訂婚,你卻把他們趕走,這是存心駁我麵子。”三和不禁光火,“鄧先生,你講完沒有?”
  他霍地轉身過來,伸手去推三和,嗬動手打女人,罪無可恕。
  三和一閃,手臂搭住他肩膀,使出柔道最基本一招,借力把他打橫摔到地上。鄧灼明躺著怪叫。
  三和歎口氣,“我走了。”
  世琦追上來,“不,三和,你等一等。”
  隻見她拿起電話,急急撥了一個號碼。
  “鄧公館?鄧灼明在以下地址醉酒鬧事,請聽清楚,請你們立即來接他走,十分種沒有人來,我會招警。”三和意外,嗬楊世琦頭腦仍然清醒。
  世琦放下電話。
  那邊,躺在地上的鄧灼明索性睡著,呼呼扯起鼻酣。
  三和啼笑皆非,“這可看清他的真麵目了。”
  世琦頹然,“我才訂婚十二小時。”
  三和安慰她:“總算試過,不枉此生。”
  世琦想一想,忽然仰頭大笑起來。
  笑聲有點猙獰,那麽秀麗的女子,笑得那樣淒惶,真叫三和難過。
  三和輕輕說:“也許,他隻因為離家出走覺得彷徨,故此行為失常......”世琦回答:“也許,但是,我哪有時間來研究他的心理狀況,也不會有精力原諒他,給他第二第三次機會。”三和不出聲。
  世琦說下去,“我自己也不過剛學會遊泳,我沒資格做救生員,他若不願努力浮起,我不願被他扯下水底。”終於搞清楚了。
  這時,有人敲門。
  三和看清楚,有一對中年男女站門口。
  “我們是鄧家的管家及司機。”
  三和連忙說:“請進來。”
  “哎呀,”女管家說:“大官你總是這樣。”
  可見不是第一次,也不會是第七次八次,更無可能是最後一次。
  楊世琦的決定完全正確。
  孔武有力的司機扶起他,把他抗到背上,姿勢熟練,一言不發,走出大門。管家向三和至歉,“對不起,打擾了,他打破毀壞了什麽,請寄帳單到劉關張律師行索償。”他們鄧家已為子孫設計了一整套應付程序。
  管家掩上門,與司機及大官一起離去。
  三和說:“屋子裏全是大麻味,你不如到我家休息,明天才找人來收拾。”“收拾?需要重新裝修。”
  “也好,萬象更新。”
  世琦說:“我不想打擾你,我去住酒店。”
  三和陪她找到一家五星酒店,隻得總統套房空著。
  三和伸個懶腰,“哎唷,累得走不動了,我就在客廳睡沙發。”
  世琦微笑,“三和,你真是好人。”
  “什麽?”
  “你可是怕我自殺?”
  三和不悅,“我沒那樣說過,別把話硬塞到我嘴裏。”
  “你放心回去,我沒有勇氣傷害自己。”
  三和拍拍她背脊,“世琦,加油。”
  “三和,你也是。”
  三和回轉。
  到了家,隻見雜工還在收拾酒瓶、拖地、扔垃圾。
  訂婚卻已取消。
  戲言。
  兒戲。
  戲弄。
  人們形容不正經、荒誕、欠長久的諸事,都加一個戲字,可見戲行是多麽飄忽。電話鈴鈴的響起來。
  不知是誰,大約是王星維吧,活潑地把榮宅電話鈴聲調校成著名的戀曲:我如何開始,告訴你一個真實的愛情故事......意外的諷刺,具喜劇效果。三和輕輕問:“哪一位?”
  “三和,世琦怎樣?平日文靜的她忽然發起瘋來,叫人擔心。”
  “星維,是你?多謝關心,她無恙。”
  “我十歲的侄兒都比鄧灼明成熟。”
  “星維,你與世琦本是一對,你又那樣關心體貼她。”
  “三和,我倆情同手足,但是斷不會走在一起。”
  “你好像一早肯定。”
  他沒有回答。
  “休息吧。”三和掛上電話。
  更衣後,電話又響起來,再次唱起愛情故事。
  三和以為仍是星維。
  那邊卻是同事歐陽。
  “歐陽,夜深了,有事明天再說。”
  他不知在什麽地方,可能是一家酒吧,異常熱鬧,雜聲很多。
  “三和,隻說三句話。”
  三和無奈,“請快說。”
  “三和,易泰與大家在酒吧慶祝駱主任四十大壽,他同我說,你拒絕他回頭。”三和溫言說:“已經夠三句了。”
  “不,三和,還有一句:我得知這項消息很高興,三和,我可有希望?”三和對他說:“歐陽,大家是同事,朝夕相見,情同手足,切忌魯莽。”她掛上電話,順手拔去插頭。
  可是三和也沒睡好,隱約間她聽到有人在樓下走來走去,搬動家具,低聲商量鏡頭角度。天未亮她起床下樓。
  客廳當然空無一人。
  她在廚房吃早餐時布景師來了。
  “榮小姐,你在這裏真好,周小眉叫我來,他說打擾了你那麽久,由衷感激,過幾天我們拍完這堂景,想替你重新漆牆,你挑個顏色。”她把樣本打開來。
  三和斟杯咖啡給她。
  “世琦可能也要找你。”
  布景師笑,“我一早去過楊宅,不知怎地,公寓遭刑事毀壞,體無完膚,最可惜是一麵古董萊麗水晶玻璃化妝鏡,摔破了一文不值。”三和不出聲。
  “不過,除出破碎的心,一切都可以彌補了,不出三天,即恢複原狀。”“你們本事巧奪天工。”
  “榮小姐,你選哪個顏色?”
  “照原來的白色好了。”
  “榮小姐不怕沉悶?”
  “不,我不怕。”
  “那好,你放心,一切破損會替你收複。”
  可是,牆壁已經吸收了他們的音影,聲音在夜闌人靜之際不知會否釋放出來,影子不知會否走出來活動。嗬開始胡思亂想了。
  長假告終,回到工作崗位,做得賊死,想必沒有時間擴展想象力,一切心魅應聲而倒。稍後世琦與化妝師回來了。
  織麗身型,架著墨鏡。
  脫下黑眼鏡,才看到她一雙眼睛布滿紅絲,分明一夜未能成眠。
  這樣一雙受傷眼睛,如何演戲?
  化妝師微笑,“不怕不怕,我有法寶。”
  她取出化妝箱,攤開各式顏色筆及大小毛掃及諸等色彩。
  她有一支軟膏,擠出些來,敷在世琦腫眼皮上。
  接著,取出一支眼藥水,替世琦滴下。
  世琦眼眶含著那藍色的眼藥水打轉,說也奇怪,像變魔術似,所有紅色微絲血管即在三和視線下消失,眼白恢複明亮。這時,多餘的眼藥水自眼角流下,化妝師連忙用紙巾去接,已經來不及,她用濕手絹去拭,可是那藍色神奇眼藥水抹不去,始終在臉頰留下兩條淺藍色淚痕。這件事發生之後,世琦沒有哭過,她很堅強地支撐,可是這一刻,淚印卻刻在她麵頰上,加上她蒼白麵色,空洞眼神,楊世琦像萬聖節化妝舞會中哭泣的娃娃,不但悲哀,且有絲詭異感覺。三和轉過頭去,心中不安。
  片刻化妝師替她化好了妝,世琦抬起臉,一切哀愁被脂粉遮蓋,再也看不出任何痕跡。過去了。
  總共才卅四小時,已是許多人的半生。
  三和由衷佩服楊世琦。
  就這幾天了,拍完,他們要走了。
  王老先生舊居已經掛“出售”牌。
  經紀說:“是榮小姐吧,千斤難買相連屋,不如一並置下,將來做發展用途。”三和笑笑。
  經紀見她帶著四隻大狗,不禁說:“榮小姐愛動物。”
  三和點點頭。
  她帶犬隻走進公園,拍拍手,“跟著我跑步,兩前兩後,明白嗎?”
  她不徐不疾向前跑,四隻狗果然聽她話,兩前兩後保護她。
  在轉彎處,她看見冰淇淋小販,停下,買了蛋筒與狗分享。
  有人咳嗽一聲。
  三和知道那人不讚成她給狗吃冰淇淋,她不出聲。
  剛預備帶狗離去,那人又開口:“可以說幾句話嗎?”
  三和轉過頭去,她首先看見一隻精神奕奕的大丹狗,不禁歡喜:“你在這裏,你叫什麽名字?”大丹犬認得她,過來招呼,三和摸它鼻梁。
  它的主人問三和:“王金潮老先生好嗎?,為什麽這幾天不見他,我認得這兩隻是他的狗。”他認得王老先生。
  他正是那日雷雨中幫三和脫險的年輕男子。
  聽到他問起王老先生,三和不禁淚影於睫。
  她輕輕說:“我是榮三和,王先生是我的鄰居,他不幸已不在人世。”
  那年輕的男子嗬地一聲,退後一步。
  他顯然十分意外。
  三和無奈,“他的家人不打算領養他的狗,現在由我照顧。”
  三和說:“我也很懷念他。”
  他點點頭,這才想起自我介紹:“我叫文昌,住在竹園路。”
  隔一會他說:“最好不要喂它們吃蛋糕或冰淇淋。”
  三和低聲說“我明白,可是——”
  他接上去:“生命無常,先吃甜品。”
  三和破涕為笑。
  他站起來,“我還有點事,先走一步。”
  三和站起來往另外一頭走去。
  走到一半,忍不住回頭看,正好,文昌也轉過頭來看她,兩個穿白襯衫卡其褲的年輕人視線接觸。他又走近三和。
  “明天同樣時間,在這裏見麵,你可方便?”
  三和點點頭。
  “王先生—”他有點哽咽。
  他終於又一次向三和道別。
  回到家門,三和看到前所未見的混亂場麵。
  屋門口停著警車、救護車、拖車,及記者采訪車輛。
  還有,那輛鷗翼跑車又回來了,這次不是停在路中央,它分明鏟上行人道,撞入欄杆,直抵大門,一路毀壞,木條玻璃破碎,撒落一地,像被炸彈炸過的戰區。三和目瞪口呆。
  警方已經趕到,肇事者已被押走,可是跑車仍然橫在門口。
  連大門都被撞凹,不能開也不能關。
  三和遇事比常人鎮定,她心中已有分數,這一定是鄧大官遭仆人抬走後深覺不忿,睡醒後前來尋仇。隻見周小眉滿頭大汗出來,“三和,你回來了,請你包涵,雙方律師都在這裏,請裏邊說話。”三和不發一言,神色不變。
  周小眉暗暗佩服。
  她自後門進屋,隻見工作人員已經離去。
  三和問:“世琦呢?”
  有人抱著胸出來怯怯說:“這裏。”
  三和走近她:“世琦,我想你知道,這事統共與你無關,你不要自責。”這時有人冷笑一聲。
  原來是何展雲。
  她說:“有人踏盡油門把車撞入民居,一次不夠,把車倒後,再撞一次,全屋震動,他是想同歸於盡,這難道是衝著我來?不關世琦事,又關誰的事?你們樣樣護著世琦,寵得她五穀不分。”周小眉連忙拉開展雲。
  世琦頹然,“三和,對不起。”
  “他有否受傷?”
  “額角需要縫針,左臂折斷。”
  “可以活下去就沒問題。”
  “三和,你真豁達。”
  周小眉叫她:“三和,這裏。”
  鄧家律師用最高速度草擬賠償書。
  “榮小姐,這隻是一宗交通意外:汽車失事,司機失卻控製,毀壞民居,我們願意負全責,請看看這個數字是否恰當。”三和一看,為免世琦難做,立刻簽下名字。
  “榮小姐大人有大量。”
  “榮小姐明白事理,夠涵養夠修養。”
  “我們出路遇貴人。”
  說過好話,大家鬆一口氣,律師們走了。
  周小眉苦笑。
  “難怪起先你不願借出住宅拍電影。”
  跑車已被拖走,警車也已離開,工人即時更換門窗,工作效率一流。
  “那瘋子一直大喊:‘楊世琦,出來玩’世琦不去理他,他就開車來撞,一次不夠兩次。”三和輕輕說:“真刺激。”
  “他分明受藥物影響。”
  門外仍有記者徘徊。
  “拍戲進度受阻,導演氣得一走了之。”
  三和說:“世琦,你暫時不能離去。”
  展雲又插嘴:“外頭記者說不定,還以為是我惹事呢。”
  世琦用手掩臉。
  三和說:“世琦你萬幸呢,早日發覺早日得救,耶蘇給你送大禮。”
  三人歎息一聲。
  工作人員給她們拿了一壺熱咖啡進來。
  她們坐廚房後的太陽室休息。
  三和捧著咖啡,忽然發覺杯子裏有灰塵浮沉,她用手指去撥。
  這時大富大貴進來團團轉。
  三和微笑同狗說:“是,那人真討厭,我知道。”
  展雲問:“再養多兩隻,又叫什麽名字?”
  三和笑,“名字多著呢,像大材小用,大智若愚……”
  她發覺仍有灰塵落杯子裏。
  她忽然醒覺,抬頭看向天花板,這一驚非同小可,隻見吊燈附近水泥紛紛落下,牆角龜裂,世琦與展雲兩人卻懵然不覺。原來大富大貴是前來警告主人。
  三和大聲叫:“快逃。”
  來不及了。
  太陽室一角支柱已被跑車撞鬆,漸漸歪斜,終於承受不住屋頂重量,到這時候塌下來。三和丟了咖啡杯,一手拉一個,沒命價逃生,說時遲那時快,大片批蕩落她們身上,三人大聲尖叫起來,跌在門口,滾向草地。脫險了。
  不到一秒鍾,整個角落塌下來,正是剛才她們坐著聊天喝咖啡的地方。
  她們驚得呆了。
  三人楞楞坐在草地上,滿頭滿臉是灰,手臂有擦傷之處淌血。
  三和定定神大叫:“大富大貴。”
  兩隻狗奔出來,幸虧都沒有受傷。
  這時,她們聽見王星維的聲音:“三和、展雲、世琦,你們在哪裏,快揚聲答應。”她們三人滿臉灰,你眼望我眼,忽然之間大笑起來。
  王星維找到她們,既好氣又好笑。
  “快隨我去私家醫院驗傷。”
  三女笑作一團。
  王星維頓足,“越來越離奇,怎麽會發生這種事,蘇冬虹的生花妙筆都編不出來。”三和扭了足踝,這時才覺得痛,王星維索性背起她。
  一行四人到了私家醫院急診室,星維仍背著三和,他叫其他那兩個:“展雲、世琦,這邊。”沒想到世琦嚴肅地說:“我是第一女主角,你叫名,我排行在先。”
  展雲氣極,伸手推她。
  世琦反擊,她們在醫院大堂半真半假打了起來。
  這時一個年長看護板著麵孔出來說話:“醫院重地,不準吵鬧。”
  四人這才乖乖坐下。
  三和讓星維背著,不知多舒服,她不願落地。
  三和把頭靠在星維肩上,星維問她:“可痛?”
  展雲氣說:“他隻關心三和一個人。”
  星維反唇相譏:“你們這兩隻妖精太會得照顧自己。”
  世琦重複:“妖精……”忽然大笑起來。
  展雲冷笑,“真的瘋了。”
  那老看護又過來罵:“爭風喝醋,傷風敗德。”
  四人更笑得落下眼淚。
  終於醫生來診治她們。
  些微擦傷均無大礙,三和足踝敷了藥亦無大恙。
  他們一起出院。
  三和笑說:“怎麽辦呢,家都塌了。”
  星維答:“先回去看看,真不能住,到我處休息。”
  展雲指到他鼻子上,“你倒想。”
  三和不禁問:“你們三人,到底是朋友呢,還是敵人?”
  世琦想一想回答:“再要好的朋友,還沒有我們親密。”
  “那多好。”
  “但是,再壞的敵人,還不如我們刻薄。”她又哈哈大笑。
  三和無話。
  回到家裏一看,隻見十多人一起開工修理。
  太陽室隻塌了一角,已用藍膠布圍起,不下雨就很好,鄰居不過以為大裝修。撞毀的門窗都已換妥,屋子仍可居住。
  三和鬆口氣。
  她問:“那一角屋頂幾時可以修複?”
  “我們打算整個太陽室重做,用玻璃天窗,大約三日可以完工。”
  三和點頭,這倒是新奇。
  裝修師也笑,“榮小姐以後一百萬也不允出借地方拍戲。”
  蔣小弟也趕來探訪。
  “三和姐,我是罪魁禍首,你不是給我媽麵子,也不會借出地方。”他滿頭大汗。三和輕輕說:“可是,我得到一班朋友。”
  蔣小弟莫名其妙,“朋友,何處來的朋友?”
  “世琦與展雲她們呀,我們很談得來。”
  小弟瞪著眼,忽然大笑起來。
  “小弟,你笑什麽?”
  小弟靜下來,“三和姐,你好可愛,她們與你親密,作不得準,那不過是演戲彩排,真情一樣,但不往心裏放,你明白嗎?”三和不出聲。
  “她們人生如戲,戲如人生,走到哪裏,演到哪裏,演罷此處,又去那處,你當是娛樂好了。”三和忽然明白,“是,是,大家說說笑笑,高興過一段日子,也還了心願。”“可不就是這樣。”
  “小弟,我知道,你放心。”
  “尤其是王星維,你莫同他太親熱,也不宜與他私底下約會,你需保護自己。”“小弟,你不會有偏見吧。”
  “我與他們同行,當然偏幫他們,已經把他們形容得很好。”
  三和點點頭。
  小弟一走開,她不禁黯然。
  他們的熱情即使不能持久,在這段失意的日子,也給榮三和好好作了伴。三和經過一日折騰,累極入睡。
  樓下即使有裝修師傅,也沒把她吵醒。
  第二天醒來,下樓看見周小眉在視察裝修進度。
  “三和,我們幻影製作再向你致歉。”
  三和攤攤手。
  走近太陽室一看,工人正裝鑲玻璃屋頂。
  三和又覺得滿意。
  “你放心,他們手工一流。”
  “我是因禍得福了。”
  周小眉說:“這場戲在這一兩天就可以完工,你生活可歸寧靜。”
  “我會依依不舍。”
  “看得出你與他們相處融洽。”
  “周小姐,有一件事想請教你。”
  “三和你別客氣。”
  “請問:可以與王星維約會嗎?”
  周小眉一怔,看著榮三和,過了一會才問:“三和,你想得到什麽?”
  三和坦然回答:“快樂。”
  “什麽樣的快樂?長遠的溫馨,還是短暫歡愉?”
  三和微笑,“世上有恒久的快樂嗎,我不至於那樣愚蠢。”
  “那麽,你渴望男歡女愛,不期待結局。”
  “可以嗎?”
  “需付出昂貴的代價。”
  “真討厭,”三和頹然,“世事永遠這樣。”
  周小眉接上去:“牛頓第三定律:每一個動力,必引致相反動力。”
  三和抬起頭來微笑,“你們真的有趣,天南地北,無所不知。”
  “那樣炙熱的一個人……你會受傷,全身皮膚若七成受三級灼傷,便不能救治。”三和答:“明白了。”
  “可是,你總見過晚上營地裏的滅蟲燈吧,那些飛蛾不顧一切撲上去。”三和問:“你呢,你會怎麽做?”
  周小眉回答:“我不會覺得享受,我會看不起自己,我的毛病是自視過高。”“你不喜歡王星維?”
  “我沒有那樣說過。”
  她看看時間,“我得回公司去了。”
  “多謝你的時間。”
  周小眉轉過頭來,“你不會做我,我全無人生樂趣。”
  三和過去搭住她肩膀,“你有事業,我打探過,本市過去三年共有十套賣座影片,你監製的占了四部。”周小眉展露笑容。
  她走了之後三和站著看工人工作,他們要快起來效率一流,眼看就可以完工。然後,三和忽然想起她有約會。
  塌樓之後什麽都忘記了。
  三和帶著四條狗撲出門去,奔到約會地點,公園門口的長凳旁,已經過了大半個小時,人跡渺然。三和既氣喘又懊惱,腿都跑軟了,蹲著回氣。
  三心兩意全無好結果。
  無端端與周小眉討論無聊事,丟了眼前約會。
  她若真的喜歡王星維,一早舍身成仁,還用向人討教呢。
  走了,文昌知道她沒有誠意,已經走了。
  三和與四隻狗坐在長凳上發呆。
  冰淇淋小販經過,三和叫停他。
  她買了冰淇淋與狗隻分享。
  忽然聽見有人說:“喂,不可喂狗吃甜品。”
  三和驚喜,回頭看去,說話的人,卻是一個老氣橫秋的小男孩,約七八歲的他直斥三和不是。三和問:“你也養狗?”
  “我愛狗,所以不養狗,我要上學,沒有時間親手照顧他們。”
  嘩,道理那麽多。
  三和問:“可要吃冰淇淋?”
  “我在節食,胖小孩會變成胖大人,有礙健康。”
  三和看著他,忽然問:“你快樂嗎?”
  那小子答:“我很快樂。”
  “那很好,多謝指教。”
  三和牽著狗離開長凳。
  這次失約,不知又要到幾時才能見麵。
  回程上想:循規蹈矩的周小眉不快樂,可是事事不越軌的小男孩卻很開心,何故,必定是一個不情願,一個自願。三和帶著四隻狗到寵物店剪毛,她捧著雜誌閱讀靜候。
  一小時候後四隻狗漂亮地跑出來。
  接待員微笑遞上帳單,“它們全是你的狗?當心找不到男朋友,小姐,男生很怕女朋友養狗。”三和微笑,“總有誌同道合的人吧。”
  “那該要多大的房子嗬。”
  三和領了狗回家。
  裝修工人迎出來,“榮小姐,你來看看可滿意。”
  隻見玻璃屋頂已經做妥。
  “我非常滿意。”
  “榮小姐真隨和,很少女子像榮小姐那般絕不挑剔。”
  三和隻是笑。
  “嗬對,剛才有人來找你。”
  “誰,幾時?”
  “約個多小時之前有個姓文的年輕男子,很有禮貌地問了幾句,我同他說起昨日撞車之事。”“人呢?”
  “他說有事,先走,過兩日再與你聯絡。”
  三和嗬一聲。
  “是你男朋友嗎?”
  管工過來叫他:“老王,不管你事,還不工作。”
  他唯唯諾諾走開。
  隻見各人進來收拾雜務,朱天樂撐著腰,打量麵目全非的現場。
  他歎息:“你看,現在這家平房多開心,雨過天晴,玻璃屋頂,滿室陽光,生氣盎然,同先前的憂鬱全不一樣。”被他一說,三和覺得果然如此。
  “先頭牆角黃黃,像一張憔悴麵孔,今日一經油漆,光潔亮麗,氣氛明快。”三和擔心,“戲拍完沒有?”
  “隻剩幾個鏡頭,可以搬到角落拍。”
  他坐下來。
  自然有助手捧來一杯茶。
  “本來早就可以拍妥,沒想到發生那麽多事。”
  “對,導演結婚了。”三和提醒他。
  “可不是,”朱天樂咧開嘴笑,“原來我倆十分適合婚姻生活,有說不完話題,每晚看經典名作到天亮,批評讚美,不遺餘地。”“那多好。”
  “可是,全無工作衝勁,幾乎想退休,搬到熱帶小城居住,蕉風椰雨,以度餘生。”“冬虹也這麽說。”
  “你看,婚姻的破壞力多強。”
  三和看他不斷巡來巡去。
  “這間屋子的風水全部改變了,多謝那撞車瘋子。”
  “那瘋子好嗎?”
  “已被家長送到美國嚴受監管。”
  “他對世琦像是真心。”
  導演笑了,揚揚手。
  有人搬了一盤藕色牡丹花進來,“是星維送給榮小姐。”
  又有人抬一麵鵝蛋形水晶玻璃鏡子上樓,“世琦說,她找到兩麵一對鏡子,拆散可惜,故此送榮小姐一麵,掛浴室裏。”要走了,紛紛贈禮告別。
  朱天樂苦笑,“三和人緣超卓。”
  “還有幾個鏡頭?真不舍得。”
  “那麽,我大可拖長來拍。”
  “之後,移師何處?”
  “之後,我們檀香山拍外景。”
  “啊,多意外。”
  朱天樂笑說:“新編劇覺得女主角應往檀香山尋親。”
  “誰,是世琦那角色?”
  “你別說出去,是何展雲,我覺得她像是忽然開竅,演技與外型都到達理想水準,對她完全改觀,她會脫離花瓶階段。”三和點頭,“我們普通女子卻不知多想做萬男敬仰的花瓶。”
  “三和你還真謙遜。”
  背後一個聲音傳來:“三和,我們全軍撤退,你才有覺好睡。”
  三和笑,“導演太太意見多多。”
  是蘇冬虹來了,奇怪,短短幾日,她胖了許多,皮膚也較為白皙,笑容滿麵,信心十足,可見心想事成,得償所願對一個女子來說是多麽重要。“把片段放給三和看一看。”
  冬虹取出隨身帶著小小放映器,打開四乘三寸熒幕,遞到三和麵前。
  三和笑,“小電影。”
  片段沒有音響,也不需要對白,已經粗略地順時間序剪接妥當,在小小熒幕上,三和看到三個主角為感情糾纏,世琦他們三人在鏡頭下俊美得叫人心痛,觀眾心不由主地關懷同情他們的遭遇,把他們的情欲攬上自身,如同身受。三和對個故事太熟悉了,她看得淚盈於睫。
  隻見世琦拉住星維的袖子,因為他已不願伸出手來,可見編劇真是細心。三和記得她也一伸手隻拉到易泰的衣角,她心死了。
  原來,這不過是一個極之普通,天天在發生的故事,就是因為這樣,所以才能引起大量共鳴。片段停止。
  三和抬起頭來,“隻得這麽多?”
  “還有許多落在剪片室地下。”
  三和查問:“拍了近月,隻得十分鍾?”
  蘇冬虹笑,“幸虧她不是老板,這種口氣嚇煞人。”
  朱天樂解釋:“還有一個版本,添加世琦在一旁看著她的感情故事演變,終於醒悟:花開花落、月缺月圓、不過是人生常事。”三和覺得蕩氣回腸,黯然神傷。
  蘇冬虹說:“三和你覺得感動,其他觀眾想必會有同感。”
  真沒想到這一編一導會有如此功力。
  三和低聲說:“三個主角均有美麗得令人不置信的眼睛。”
  “這三位都會有錦繡前程。”
  冬虹說:“我比較擔心世琦。”
  導演說:“世琦會得保護自己。”
  “她弱質纖纖……”
  導演笑,“三和,那便是世琦的護身符。”
  三和這才明白過來,“啊。”
  助手擺了一張小桌子在他們麵前,端茶水過來,還有大盒巧克力冰淇淋。蘇冬虹勺一羹到嘴裏,“冰淇淋是上帝賞賜人類的救贖,吃一大球,可撫平傷痕及悲慟。”“可是失望隨後又來。”
  “再吃呀。”
  他們都笑了。
  “三和,我們誠心邀請你到夏威夷群島來參觀拍攝。”
  三和心動。
  但是理智瞬息戰勝了欲望。
  “我的長假將告結束,我必需回到工作崗位。”
  “呀,多可惜。”
  導演鼓勵她:“三和,跟我們走,你不會失望,我給你一個職位,你當我秘書好了,實際上什麽也不必做。”“那更不好意思。”
  冬虹說:“讓三和考慮一下。”
  導演惋惜:“所以循規蹈矩的人年老時一點回憶也沒有。”
  可不是。
  他們雙雙離去。
  裝修工人過來說:“榮小姐,太陽間油漆顏色搞錯了,竟不是純白,帶些淡綠,你來看看,如果不喜歡,立刻改過。”三和進去一看,果然,白中隱隱帶些薄荷色,陽光下十分好看。
  三和說:“我不介意。”
  “那我們繼續漆。”
  這時,電話鈴響了。
  又是那歐陽,三和正想找個借口掛斷,他卻說:“三和,你可記得大學有個賣物會?”三和毫無印象。
  “三和,我發現了一箱寶物,已替你留下,你要不要過來看看?”
  “賣物會在何處舉行?”
  “在甘仁堂空地。”
  “我馬上來。”
  三和似有預感,她駕車到大學門口,歐陽已在等她。
  他很興奮,“幸虧我來得走,”他把她帶到某個攤位上,“這一列專門賣舊書,看我發現了什麽。”他指著一隻原本放即食麵的大紙箱。
  三和一看就認得。
  “三和,你不是最喜歡立體圖書嗎?這一整箱都是寶物,九成新,找都沒處找,整箱隻要價一百元,像送一樣。”三和自盒子裏取出圖書。
  不錯,這正是易泰送她之後又取回結果還是丟出來的立體書。
  他也終於明白了,多好。
  三和微微笑。
  “我已替你買下來,我幫你搬上車子。”
  這時,一個小女孩飛奔過來,“慢著,姐姐,這箱書是我的!”
  三和尚未開口,歐陽已經與人家爭起來,“小妹妹,我已經付了一百塊,書是我的。”那漂亮的小女孩快哭了,“我先看見,我回去問爸爸拿錢,才被你搶了去。”後麵傳來聲音:“我願意付兩百。”
  小女孩叫:“爸爸。”
  三和笑了,“小妹妹喜歡立體圖書?”
  小女孩點點頭。
  她父親愛女心切,“我可以出到五百。”
  三和想一想,問歐陽:“這箱書歸我?”
  歐陽答:“當然。”
  “歐陽,我會報答你。”
  歐陽靦腆臉紅,“唏,千萬別這麽說。”
  三和招手,“小妹你過來。”
  小女孩走到她麵前,“我叫鄭晶。”
  “鄭晶你聽著,我把這箱立體書送你,你需好好保存。”
  小女孩大喜過望,跳了起來。
  她父親說:“這怎麽好意思。”
  三和笑,“還不抬走,別等我改變心意。”
  父女立即笑著捧走了那箱書。
  歐陽悵惘不已。
  “你的好意我隻有更加心領。”
  歐陽把手插在褲袋中,有點無奈。
  三和問:“你可知道這箱書的來曆?”
  “檔主說由易泰捧來賣。”
  三和笑了,他其實什麽都知道。
  歐陽說:“可見你們之間真的完全過去了。”
  三和不出聲。
  “不過,我卻不是那個新人。”
  啊,歐陽並不是笨人,他一向對她傾心,是以手足無措,顯的拙劣。
  三和輕輕答:“是我沒有福氣。”
  這並不是假話,歐陽會是一個好伴侶。
  那日陽光很好,參加賣物會的人也多,紛紛向他們招呼。
  “三和,我將赴麻省理工做一年研究。”
  三和意外“嘩,麻省理工,恭喜你,回來身價百倍,大學一定把你當神主牌供奉。”“三和,醜男隻得勤工。”
  三和誠懇地說:“歐陽你不醜,況且,男子以才為貌,二十年後,大家人老珠黃,勢必頭凸眼花,還是才華可靠些,連時間大神都不能奪走你的專業知識,你會一日比一日智慧博學。”好話誰不愛聽,歐陽整張臉鬆弛下來,像喝了香檳般窩心,半響才說:“謝謝你,三和。”“不客氣。”
  “三和,有時間與心情,請到麻省理工造訪。”
  “我從未到過這間一級神秘學府,傳說它實是美國防部及太空計劃分署。”“你別輕信謠言,不妨自己來看個究竟。”
  三和說:“有機會一定來。”
  他與她握手道別。
  三和把車駕回家中。
  她一眼看到王先生舊居門口站著好幾個人,其中一個正是房屋經紀。
  是來看房子的人吧,不知可有成交。
  一個小男孩跑出來。
  三和與他一起叫出來:“是你!”
  經紀轉過頭來,“你們認識?”
  三和伸手出來,“我叫榮三和,是你們鄰居。”
  那老氣橫秋男孩答:“我是陸家寶,我們下月搬進來。”
  三和笑:“你是陸家寶貝啊。”
  小男孩受到取笑,自尊受損,哼了一聲,不再言語。
  那對年輕夫婦對這一區居住環境十分滿意,三和不知經紀可有老實把前屋主的事告訴他們。“很高興認識你們。”
  那年輕太太卻踏前一步,“榮小姐一個人住?”
  三和輕輕答:“是。”
  “你家裝修師傅真能幹,看樣子人也老實,可否介紹給我?”
  “你請過來親口與他說好了。”
  那陸太太又問:“榮小姐你獨身未婚?”
  三和想一想,忽然發牢騷:“沒人要呢。”
  陸太太立刻說:“哪裏的話,是榮小姐眼角高,這事包我身上。”
  三和不禁笑出聲來,看樣子新鄰居會同王老先生一般熱情。
  三和讓她同裝修師傅好好商量。
  她斟一杯茶給客人,稍後又帶她參觀上下兩層住所。
  陸太太稱讚說:“地方十分雅潔。”
  又走近那麵水晶玻璃鏡子,“這麵鏡子真漂亮,咦,是古董萊儷,好不名貴。”原來是識貨之人。
  “朋友送的。”三和對如此奢華有點內疚。
  陸太太又試探,“是男朋友嗎?”
  “不,是女友,”三和答:“這年頭,女子有經濟能力,又有審美眼光,時時互相饋贈。”陸太太點點頭,“說得好。”
  “陸太太你需要什麽盡管過來拿。”
  “遠親不如近鄰,我不客氣了。”
  他們走了。
  三和十分喜歡那老三老四的陸家寶。
  轉過頭來,看見何展雲走進來。
  她沒化妝,梳馬尾巴,穿白襯衫與窄牛仔褲,卻配雙鮮紅漆皮極細高跟拖鞋,手中拿著一張畫,嘴裏嚼口香糖。三和最討厭女子抖腳,以及吃口香糖,當眾補粉抹唇照鏡子,可是何展雲的輕佻是一種風情,任何不合理的舉止由美人兒做出來,均變得可以接受,所以美人是美人。“我給你送禮來。”
  “你也學他們。”
  “跟風嘛。”
  “送我什麽好書?”
  展雲把禮物拆開。
  啊,原來是一張大照片,是所有工作人員合影,連茶水檔工人在內,在後園陽光下拍攝,且每人都有簽名,由朱天樂提上“榮三和我們愛你,友誼永固,‘這樣的愛’工作人員敬贈”。原來這出戲終於有了名字叫“這樣的愛”。
  照片內展雲橫臥在草地上風情萬種,楊世琦端坐高凳上頭頂帶著假水鑽皇冠,兩人都十分趣怪,三和笑起來。哎呀,她忽然看到王星維穿著蜘蛛俠戲服。
  “照片在什麽時候拍攝?”
  “趁你外出。”
  “冬虹呢?”
  “這裏,背脊朝我們,背著天使翼的是她。”
  “哈哈哈哈。”
  “三和,我們舍不得你。”
  “周小眉穿著長靴拿著皮鞭。”
  “當然,她是監製,鞭策大家。”
  “謝謝你展雲。”
  “不用客氣,三和,我可借你書房一用嗎?我約了一個人到這裏見麵,避記者耳目。”“當是自己家裏好了。”
  這樣可愛有趣的照片世上無雙,三和愛不釋手。
  隻見朱天樂身上掛著一麵牌子:標明導演二字。
  連四隻狗都蹲在角落成為客串巨星。
  三和鄭重把照片捧到樓上。
  掛什麽地方好呢,她躊躇,書房還是會客室?她不想炫耀,可是她也想時時看到照片。這樣可好,不如複製一張略小的,縮成十乘八,可放在書桌上。
  決定了,三和十分高興,把大照片放進衣櫥陰暗角落保存。
  再下樓來,不見展雲,隻聽見書房裏有人低聲說話。
  一男一女,女的正是展雲。
  這是三和的家,對話傳入她耳朵,不得不聽,聽亦無妨。
  那男子說:“一切都準備好了,你答應一聲,便可以結婚。”
  結婚?
  展雲從來沒說過要結婚,莫非口是心非。
  三和索性端張椅子,坐在書房門細聽。
  工人還差一麵牆漆完就可以完工,所有倒塌破碎部位已全部修複,一些痕跡也看不出來,真是奇妙。客廳散放著牡丹花甜入心濃香,三和公然坐著一邊喝香片茉莉茶一邊竊聽私語,不亦樂乎。裝修工人也在閑聊:“......如今小孩讀書真不容易,書簿筆電腦,車費午膳,校服球鞋,還要娛樂費。”“我們小時侯的消遣是挨打。”
  “或是幫二叔開工。”
  “他們是快活得多了。”
  “是嗎,但三十年前從未聽說有小孩跳樓。”
  “你這話有道理。”
  書房裏一對男女關心的是另外一個話題。
  隻聽得展雲笑著問:“毋需條件,說聲好就可以踏入你家大門?”
  “展雲——”
  “有條件可是?”
  “你向八十老人交代幾句不是難事,以你的演技……”忽覺不妥,收嘴已經來不及。“嗯,”展雲答:“我的演藝還未拿過金獎呢。”
  “你朝老太太解釋一下不就行了。”
  “解釋何事?我自幼家貧,貪慕虛榮,出賣肉體,拍攝裸照,至為卑賤,現在願意改邪歸正,發誓永不再犯,否則天火焚身,不得好死,可是這樣?”三和微微笑,但又忍不住歎氣。
  正以為男方會知道過分,即向女方道歉,事實卻出乎意料之外。
  男方居然說:“對,就那樣好了,一個字也不用改,你低頭流淚朝她懺悔。”“可需下跪?”展雲繼續調侃。
  “我給你找一個軟墊。”
  展雲綻出一連串清脆笑聲,難得她絕不動氣。
  “你穿素色衣服,別化裝,頭發紮起,誠心告誡,她一定心軟。”
  展雲過一刻才說:“老祖母在你宋家,是個重要人物吧。”
  “父母親尚敬畏她三分,她掌祖父遺產。”
  三和心想:第一女主角與第二女主角都遇上不能自主的軟腳蟹,可笑可歎。“老人貴庚?”
  “家裏不準提,怕邪惡神靈聽見妒忌,把她帶走,我想不止八十了,也許九十。”“令尊又幾歲?”
  “下月六十大壽。”
  “你呢?”
  “展雲,你明知故問。”
  “你幾時離開宋家,獨立生活?”
  那男子像聽到最奇怪的話一般:“我姓宋,我是宋家長孫,我為什麽要離開宋家宅,那是我的家,大宅將來由我承繼。”“多久之後的事?”
  “展雲,你別急好不好?”
  “宋子順先生,待你老祖母百年歸老,又輪到令尊大人當權,屆時你已六十,還得聽令於他,你家又有長壽遺傳,人人活至耄耄,誰進入宋家都似判刑五十年,不不,謝謝你。”“什麽,不?”
  “是,不。”
  三和聽到這裏,不由得鼓起掌來,啪啪啪,異常響亮。
  展雲聽見,探頭出來,見是三和,不由得笑。
  “三和,請進來。”
  那小宋先生瞠目,“你是誰?”
  三和答:“我是屋主。”
  “屋主?真有人住這裏,這裏不是一所布景?”
  三和笑答:“不,宋先生,我們住在一個真實的世界裏,你的女友有一份好職業收入豐厚,毋需向任何人認罪悔改,戴罪立功,你家富裕,她家也不差,她若要享受悠閑,也可以立刻休息,她不是弱女,你亦非強人。”小宋先生震驚:“你怎可代替展雲說話?”
  三和說:“我在我家裏,我喜歡說什麽都可以,”她笑嘻嘻,“所以我們都要先把經濟搞起來,以免在人簷下過,每日需低頭。”“我從未聽過女人這樣說話!”
  “什麽都有第一次,宋先生。”
  宋子順怒氣衝衝的走了。
  展雲攤開手,“三和你罵走了我的男友。”
  三和說:“這種男友要來作甚。”
  “他家三代開珠寶店,看到這顆粉紅鑽沒有?免費借戴,出外應酬,光芒萬丈,眾女羨慕,現在?隻好戴麻繩。”三和輕輕說:“一單食,一瓢飲,居室陋,回不改其樂。”
  “去你的,你父母供你大學畢業,又給你一幢獨立屋作嫁妝,你才能不改其樂。”“這種戶頭你是很多的吧,這個討厭,換一個好了。”
  “那也很累,漸漸我的皮相也鬆弛了。”展雲摸著臉頰。
  “宋家真想你跪神主牌前懺悔?”
  “說說而已,他們要我知難而退。”
  “現在得償所願。”
  “那麽,”展雲問:“鑽石可要退回去?”
  三和探向前去看那顆拇指大粉紅心型鑽石,真未曾見過那樣好看俏麗的首飾,原來細細白金項鏈上還點綴著黃鑽與藍鑽,價值連城。三和問:“你說呢?”
  她笑嘻嘻,把項鏈收到襯衫裏去。
  “三和,你擔心歸宿嗎?”
  “早三兩年異常掛慮,現在不大去想它。”
  展雲答:“我也是。”
  這時又有人敲門,三和問:“這會是誰?”
  展雲說:“我還約了人。”
  三和說:“啊,你們好好談。”
  “不,三和你陪我。”
  “為什麽?”
  “這人是我生父,許久未見,我不知怎樣與他說話才好。”
  原來這一場才是主戲。
  三和問:“多久未見?”
  “十歲至今。”
  “展雲,你沒有義務再見他。”
  “他聯絡到我經理人,說要見我。”
  三和說:“展雲,你應采取三不政策:不接觸、不說話、不付款。”
  “你怎麽知道他想要錢?”
  三和看著她。
  “你說得對。”
  “你不認識他,他不認識你,此刻巴巴找上來,你說是為什麽?”
  又傳來敲門聲。
  三和笑笑,“我把你都教壞了。”
  她去開門。
  門外兩個男人,一個中年,一個少年,相貌還算端正,衣著普通,可是鞋子髒舊,露出破綻。“何展雲小姐約了我們。”
  “請進來。”
  三和親自斟茶。
  少年問:“有汽水嗎?”
  中年人瞪他一眼,少年靜了下來。
  三和不出聲,到廚房取出多種汽水,又添兩隻加冰的杯子,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烘熱一隻意大利薄餅,放在托盤上一起捧出去,示意少年到一角享用。這時,展雲出來了,坐在中年男子對麵。
  那男子對女兒說了一句很奇怪的話:“沒想到你那麽年輕。”
  展雲不出聲。
  他又說:“我看過你的戲,他們說你現在很紅,是真的嗎?”
  這種話,連三和都覺得不知如何反應。
  他忽然笑了,嘴角扯高,眼睛彎彎,真詭異,麵孔像是忽然年輕了十年,苦紋餓紋變得淺淡,噫,陪笑臉呢。“那麽,”他說下去:“你生活應該是沒有問題了?”
  三和覺得此情此景,這種對白,都不是任何一個天才編劇可以寫得出來。觀眾會罵:搞什麽鬼:生父說女兒“你真年輕”,失散多年猶如末路,忽然間“生活有無問題”,真人會這樣說話?原來在戲中沒有的對白全會在現實中出現。
  一角,那少年老實不客氣舉案大嚼,麵皮老老,肚皮飽飽。
  他父親叫他:“小輝,過來見姐姐。”
  小輝走近,中年男子說:“這是我後來妻子生的孩子。”
  展雲仍然一聲不響,木無表情地坐在那裏。
  那男子沒料到她毫無反應,有點意外,繼續說:“我記得你叫小雲,怎麽會姓何呢,我明明姓尤。”展雲還是不說話。
  男人終於說出他的企圖:“你若是有的話,就拿點出來。”
  這時,何展雲忽然站起來,走上樓去。
  三和張大嘴,嗬,這可叫她怎樣打發這兩父子?
  救兵來了,想必由展雲召來。
  隻見副導演帶著助手進來,“展雲呢?”
  “在樓上。”
  “導演有急事找她。”
  三和乘機說:“可有車子?請載這兩位尤先生到市區。”
  副導演即刻說:“兩位請。”
  那少年拿著汽水罐依依不舍看著吃剩的薄餅。
  兩位尤先生被司機硬接了走。
  三和鬆口氣。
  何展雲坐在樓梯上,額角抵著欄杆。
  三和坐到她聲邊問:“你怎麽不說話?”
  展雲輕輕答:“我並非感觸傷懷哽咽無法啟齒,我是詞窮,叫我如何與這種人對話?”“展雲,是否我們過度勢利,看不起他貧窮?”
  “不,三和,我們鄙視他為人。”
  三和點頭,“這樣我略為好過。”
  “你說得對:不應接觸,不過,見過才會死心。”
  “他沒想到會空手來,空手回。”
  展雲這樣說:“被那樣的人知道,有一個地方,可以無條件取得大量現款,是非常危險及不智之舉。”三和長歎口氣。
  幸虧她們都會得照顧自己。
  三和露出一絲笑意,“你本名叫小雲?”
  她點點頭,“有一個導演嫌小字孩子氣,他說雲遇風時會卷起一堆堆,十分壯觀,便叫我展雲。”“你母親姓何?”
  “也不,這何字很容易寫,方便簽名,我便到生死注冊處改了名字,以後都叫何展雲。”三和說:“我知道了,假使我再養狗的話,便叫大紅大紫,同你一樣。”展雲笑出來,“多謝你借地方給我見他們父子。”
  “不客氣,過了明日,限期已到,布景便關閉了。”
  “是,我們會到夏威夷群島的卡呼拉威去繼續拍攝,導演說會叫我到火山口附近取景。”“那真得有點心理準備,當心長發受熱力卷起焚燒。”
  展雲笑。“我隻想像自己像火神佩利那般,穿蟬翼薄衣站立在腥紅色熔岩之前,背後熱力回射,烏雲密布……再辛苦也值得。”三和懷疑,“與劇情有關嗎?”
  “管它呢,好看不就得了。”
  兩人笑起來。
  何展雲像是一下子把身世拋開,忘記見過尤氏那兩父子。
  她走了以後,三和還是忘不了那中年男人在多年不見女兒之後說的話:“你如果有的話,就拿點出來。”大家都肯定何展雲有點辦法,但,那是維持她些微自尊的救命索,拿出來,下一次有急事,她或許又必需拍裸照。而這種事,也不是年年可以做,即使擱得下臉皮,也未必次次有觀眾入場。展雲知道應該怎麽做。
  你若嫌她惡濁,那是因為你未試過像她那般淪落。
  三和長長籲出一口氣。
  這時,裝修工人已經完工,陸續離開。
  屋內煥然一新。
  仍然沒有多餘家具,客廳空蕩蕩,可以踩腳踏車,但是,正如朱天樂說,抑鬱氣氛已經一掃而空,陽光普照,暖洋洋,使三和留戀室內。四隻狗走到她身邊輕輕蹲下。
  三和把頭靠在它們身上,又不自覺歎一口氣。
  鄰居王宅已經售出,隻見工人進進出出,搬出雜物扔出垃圾車載走,一件不留。洋人搬家喜擺車房大平賣,廢物利用,一元五角即有交易,時有幸運者撿到古董,但華裔不屑做這種事,雜物全部扔掉。三和坐在窗口看他們工作到太陽落山。
  第二早碰碰嘭嘭又來了。
  三和牽狗到公園門口等了一朝,不見文昌,也不見那老三老四的小孩陸家寶。一次失約,他已失望。
  換了是榮三和,也會這樣。
  越是自愛,越怕丟臉,越是拘謹。
  沒有付出,自然也沒有收獲。
  冰淇淋小販來了又去,丟下問話:“小姐在等誰?”又添一句:“不要等他,叫他等你,”還有:“有人願意等的時候,不妨叫他等。”嘩,像個戀愛問題信箱主持,叫三和刮目相看。
  但是她笑不出來。
  白等了一朝,脖子都僵直了。
  她拖著狗回家。
  當天下午,工作人員捧了大蛋糕來告別。
  隻是不見三個男女主角及編導。
  “展雲她們呢?”
  “此刻在飛機上。”
  “走了?”三和一呆。
  “是呀,沒有同你說?”
  “有有有,我一時想不起來。”
  一直不停道別,怎會沒有。
  “鬧了一朝,到了飛機場,展雲發覺票子不對,她一定要乘頭等艙,不然不上飛機,被她吵得沒有辦法,隻得現買一張給她一個人,結果世琦抗議,索性跑到經濟艙坐,星維陪她,編導兩夫婦也跟他們,讓展雲一個人孤零乘頭等。”三和喃喃道:“最要好的朋友沒他們親厚,最壞的敵人沒他們惡劣。”
  有人輕輕說一句:“寧養千軍,莫養一戲。”
  三和一呆,可見何展雲不得人心。
  眾人靜了一下,又笑起來,吃過蛋糕,正式告辭。
  他們整齊地拔營離去,後園茶水檔附近踏壞草地也恢複原狀。
  終於,最後一個人告辭,關上門,榮三和的世界恢複靜寂。
  她舉起雙臂,打一個大大嗬欠。
  原先還告誡自己:正式話別切忌哭哭啼啼,沒想到他們會驟然離去。
  來的時候像電光,去時像幻影。
  這時有人敲門。
  三和驚喜,誰,誰來探望她?
  原來是鎖匠替她來換前後門鎖。
  真周到,他們什麽都想到了,根本是,拍一部好戲,像成功描述某個人生片段,細節最重要。接著,有人抬了一張三座位玫瑰紅絲絨沙發進來。
  三和吃了驚,“你們走錯地方了。”
  誰用這樣顏色的家具?鮮豔奪目,眼睛都花了。
  搬運工人說:“榮小姐?不會錯。”
  沙發背上黏著一隻大信封,三和拆開,卻是周小眉送來。
  “三和:客廳無處可躺著說話,是一個遺憾,希望絲絨沙發會為你帶來一個擁有好耳朵的伴侶,周監製敬贈,祈望笑納。”四隻狗一見沙發,已經快樂地躍上,各自盤踞一個位置。
  三和笑了。
  總而言之,得比失多,已經是好事。
  她窩進沙發裏,忽然覺得疲倦,盹著了。
  半明半滅中仍然像聽到他們搬動機器,排練對白的聲音,可是三和心裏知道,他們已經走了,人去樓空,他們已到別處去玩。醒來頭一件事是喂狗,它們像小孩一般是大人責任:你自己不吃,也得伺候它們肚子。黃昏,還有一絲陽光,三和想念她的舊鄰居王老先生。
  她伏在欄杆上看裝修工人把水晶燈抬進屋裏。
  電話鈴響。
  是秘書打來,“榮小姐,提醒你,明日上班。”
  “明日?”
  “是嗬,榮小姐,假期過去了,明早八時半第三會議室見,榮小姐你旁聽,毋需發言。”“是什麽會議?”
  “擴展校外課程,使更多有需要學子得益,榮小姐,明早見。”
  電話掛斷,三和發呆,走到樓上,把上班的衣服取出,她一向穿深藍色套裝配白襯衫,衣服裁剪材料一流,款式無甚變化。一眼看去,三和便覺不妥。
  壞了。
  裙頭隻得一點點,這麽小,真穿得下?
  立刻試穿,果然,腰身差兩寸扣不攏。
  什麽,一個月前鬆動合身的衣服,今日擠都擠不下。
  三和這一驚非同小可,雙眼瞪得像銅鈴,額角上直冒出汗來。
  她跑進浴室站上磅秤,一看,一百十五磅!
  她慘呼,放一個月假,重了十二磅,大了兩個碼,末日來臨。
  她怎麽會如此大意,跟著戲班大吃大喝,到了公園,又不住買冰淇淋裹腹,放肆後果現在得由她負責。三和不甘心,又再試穿每一件舊衫,穿不下就是穿不下。
  她頹然坐地上。
  這一刻她渾忘一切舊時煩惱,立刻撲到街上,駕車去添置上班新衣。
  相熟時裝店服務員迎上來,“榮小姐氣色真好,咦,人也胖了。”
  都會人除了怕窮,就數怕胖。
  三和摸著自己的圓潤下巴。
  服務員一張嘴立刻知錯,連忙將功贖罪:“榮小姐豐滿點好看,這邊有新來套裝。”三和選了幾套深藍色,忽然看見有人試穿天藍色及湖水綠上衣,她呆視,有頓悟。店員取出來米白色西服,“榮小姐,試一試。”
  三和一試,隻覺愜意,立心放棄深藍。
  “這邊有配對的皮鞋手袋,榮小姐到這邊。”
  這樣一個下午花掉榮宅出租整月作為拍攝場地的酬金。
  厲害。
  時裝店派專人幫三和拎著十來個大袋上車。
  回到家,三和見大門緊閉,反而意外,她幾乎沒揚聲叫“世琦、展雲”,可見短短時日,這班人對她有多大影響。三和掏出新鑰匙開門進屋。
  她把新衣服取出掛好,舊衣收進大藍膠袋預備拿到救世軍。
  三和坐下來對四隻大狗說:“明早我要上班,你們耽在家中,可別胡鬧。”狗隻聆聽。
  “工作,知道嗎,換取酬勞,支付賬單,看到沒有,這是本月電費單,盛惠一千一百六十五元,嘿,你若付不出這個數目,哢嚓,剪電源,任你才華蓋世,仍然墮落黑暗世界。”狗隻嗚嗚。
  “本來,你們可以到王先生家玩耍,他會照顧你們,可是王先生此刻已經不在人間,新鄰居喜歡狗嗎,我不知道,隻得走一步看一步了。”三和歎口氣。
  她自冰箱取出冰淇淋丟到垃圾桶,一切恢複正常。
  看看時辰,戲班應該抵達夏威夷有餘,可是三和查過電話電郵傳真,全無他們消息。三和嗒然。
  他們已經忘記她。
  此時此刻,戲班已經找到新場地,正忙與新主人打交道,刹那間混的爛熟,稱兄道弟,哪裏還撥得出時間精力給舊人。他們是過客,一下子踏踏的馬蹄聲去到老遠。
  最令人難過之處是榮三和完全明白。
  第二天一早,她準備好狗糧,同大富大貴及大恩大德說:“三天內一定找到保母照顧你們。”她換上新衣服新鞋上班去。
  耳畔猶似聽到何展雲嬌俏地叫她:“三和,三和,這邊來。”
  回到大學,她吸一口氣,走進會議室。
  這才是她的世界,黑是黑,白是白,截然不同。
  同事們轉過頭來,一見伊人,簡直眼前一亮,隻看到穿著淡色衣裳的榮三和和渾身散發朝氣,淡妝秀麗麵孔露出可愛笑容,她身上再也找不到沉鬱。“這邊,三和。”
  “三和,你位置在這裏。”
  大家忙不迭歡迎她。
  三和感慨地坐下,與他們做同事已有年餘,有幾人連名字都還叫不出來,他們是普通人,慢熱,肯定再過十年,也不會摟著三和肩膀說話,但這才是三和的圈子。她靜靜在會議室坐著聽了一個上午。
  從前,因為她明敏過人,開會時時露出不耐煩的樣子來,不過同事總以為那是心不在焉,往往原諒秀美的她。這次三和全神貫注,並且提出幾點重要建議,像收費細節需請教專業人士等,這些都是科學人員最容易忽視的行政問題。散會後大家笑,“幸虧三和記得要找會計師。”
  “三和氣色好極了,放假真有益處。”
  三和回到實驗室,工作正在等她。
  她吸進一口氣,靜靜坐下。
  榮三和雙眼發出專注晶光,她除卻心中雜念,閱讀實驗報告。
  下班時分,同事取來一具小小隨身聽,“三和,這是耶魯的最新納米裝置。”三和一看便笑,“還可以更小。”
  “是,我們的設計比這個小。”
  “沒成事實之前不得揚聲。”
  同事也笑,“是,叫他們在商業宣傳廣告上看到才大吃一驚,一蹶不振。”三和與同事們仰起頭齊齊猙獰地大笑起來。
  普通人有普通人的樂趣。
  可是三和實在想念世琦與展雲的俏皮。
  毫不諱言,還有星維靠近時三和自己加速的心跳。
  同事抬頭說:“噫,六點了,我得回去照顧孩子功課,明天見。”
  真是勤工好妻子,辦公室裏優薪研究員,回到家中又是好母親,張羅屋裏一千幾百樣瑣事,誰得到這樣伴侶,三生修到,男人也講命運。三和忽然想到她家中也有四隻狗。
  她取過外套趕回家中。
  一名中年女子在門口等她。
  “榮小姐?我姓林,我是來見工的家務助理。”
  “對不起,我遲到。”
  “是我早了一點。”
  三和一聽這種婉約語氣就喜歡。
  她開門進屋,四條狗立刻迎上來。
  三和說:“我已對介紹所直言,我家有許多狗。”
  林嬸笑,輕輕呼嘯一下,狗隻立刻看著她坐下,一看便知是個會家,三和隻覺幸運,她放下心來。林嬸說:“我家一直養狗,我與它們還合得來。”
  “那麽,你即日上工吧。”
  林嬸笑了,“好的。”
  她立刻去洗手做咖啡給三和,又替狗換了飲水,放它們到花園。
  屋裏真靜。
  三和去看傳真查電郵,沒有,並無他們任何一人的片言隻字。
  三和輕輕籲出一口氣。
  林嬸來說:“榮小姐可在家吃飯,我去買菜替你做碗麵。”
  三和連忙給她零錢。
  “門口有輛腳踏車,可以給我用嗎?”
  “你小心交通。”
  三和鑽進書房。
  林嬸很快回來,她手腳磊落,做了晚餐,即時抹塵清潔。
  她看見那年輕漂亮的東家呆呆坐在電腦熒屏前不動,閃耀的光芒映到她雙瞳裏去。多麽寂寞,一個女孩子,四隻狗。
  隻見三和間中起來伸個懶腰,揉揉眼睛,又坐下來。
  偶然狗走近,她搓搓它們背脊,又再專注工作。
  林嬸心想:長的那麽好看,又讀那麽多書,不過是寂寞深閨,做個賊死,這是幹什麽呢。三和抬起頭,“林嬸,你可以回去了。”
  “我明日一早七時來。”
  “拜托你。”
  林嬸走了之後,三和工作到深夜才淋浴休息。
  床上除出她,還好似有別人在咭咕嬉笑。
  三和悵惘,那樣的好時光也會過去。
  她睡著了。
  第二天一早林嬸已做了早餐。
  三和翻閱報紙頭條後去上班。
  現在,她一天也說不了幾句話。
  下班回來,隻見狗隻毛色鬆亮,顯然洗過澡,三和深慶得人。
  晚上,她一個人享受兩菜一湯。
  又一個月過去了,三和始終沒有收過世琦他們任何消息。
  真好,爽爽快快,一刀切結束關係,既然毫無前途可言,何必牽牽絆絆。他們通情達理,是最佳情人。
  鄰居陸先生太太已經搬了進來。
  三和偶然可以聽見孩子練球聲。
  一日,陸太太造訪。
  三和離開書桌招呼她:“還住的慣嗎?”
  “環境好極了,非常幽靜,睡得很穩。”
  三和微笑,“那多好。”
  “榮小姐,有一事請求。”
  “陸太太不必客氣,叫我三和得了。”
  “三和,我兒家寶科學平均分隻拿五六十,老師勒令進步。”
  “多讀幾次不就行了。”
  “唉,他基本道理不明,外子沒時間教他,我又不懂。”
  三和隨口問:“學到什麽地方了?”
  沒想到陸太太立刻可以答出:“牛頓三個定律。”
  “嗬,讀到引力。”
  “三和,你幫幫忙,每星期三下午抽一小時教他可好?”
  “這——我不大有耐性,又從來沒做過家教。”
  “試一試。”
  三和側側頭,“也好,我看看。”
  陸太太笑顏逐開。
  那好玩的小孩子來了,仍然老氣橫秋,卻帶錯書本,以為補習公民。
  “嗯,米索不達米亞平原,丘發拉底及底格裏斯河在公元前六千年始源的古文明。”三和興趣盎然。
  攤開手,三和說:“嗬,雙子河流入地中海。”
  陸家寶立刻指正:“不,老師,這是波斯灣。”
  三和汗顏,索性胡扯:“那麽,這裏是香港,旁邊是紐約。”
  師生大笑起來。
  屋裏有了人氣。
  三和發覺家寶功課屬甲級,根本毋需補習,他母親何故把他送來?
  也許因他是獨子,怕他寂寞,請人輔導。
  三和隨口問他幾個問題,他均對答如流。
  “為何曆朝曆代米索不達米亞戰爭不停?”
  “因爭奪資源如肥沃土地及水源。”
  “今日呢?”
  “今日為著石油,但因由類同。”
  “好,家寶,問你一個科學問題:物質除出固體液體與氣體之外,還有其他形態嗎?”家寶答:“老師還沒有教到,但是我知道還有等離子能,即氣體的電離化:當氣體的溫度升到幾千度時,氣體原子拋卻電子,帶負電的電子四處遊逛,原子也成為帶正電的離子。”“嘩。”
  家寶大笑起來,“我對物理很有興趣。”
  “這種知識你從何處得來?”
  “我小舅舅教我。”
  “家寶你真好福氣。”
  “小舅舅什麽都會,他教我全套中英數理化,小時老師不喜歡我,因我五歲還不會說話,爸媽都覺得我笨,可是小舅耐心陪我,教我背唐詩。”三和笑問:“你為什麽不開口講話?”
  “我心中有數,隻是講不出口:所以脾氣變壞。”
  “可憐的小靈魂。”
  “現在好了,爸媽時時叫我話不要太多。”
  大富大貴走過來。
  “媽媽說你也喜歡狗。”
  “還有誰喜歡狗?”
  “小舅舅也養狗。”
  三和脫口問:“你的小舅舅多大?”
  “小舅舅二十八歲,他是一名獸醫,最近去了愛爾蘭工作,個多月才回來,我真想念他,天天與他通電郵。”三和說:“有個好朋友真難得,來,我們讀埃及文明:為什麽說埃及是尼羅河的禮物?”陸家寶又滔滔不絕回應。
  這孩子此刻不但能說,而且非常健談。
  兩家因為家寶緣故,來往比較密切,星期天三和應邀到陸家喝下午茶,屋子重新裝修過了,已不容易想起王老先生,三和有點悵惘。陸先生是個好人,在政府任職,升得很高了,但是沒有架子。
  與陸家三口在一起,不用傷腦筋,可完全鬆弛,十分舒服。
  一日陸太太同丈夫說:“三和真的孤寡,不見一個朋友上門。”
  陸先生說:“這般潔身自愛的年輕女子何處去找,真正難得。”
  “我也這麽想,我最怕女人袒胸露背,門庭若市。”
  陸先生陪笑,“誰說社會風氣已經開放,聽聽你這口氣。”
  “奇怪,三和並非孤芳自賞,恃才傲物那種人,為什麽沒有男伴?”
  三和當然不知道鄰居正在談論她。
  她打開報紙讀娛樂頭版頭條:“楊世琦新作即將上演,文藝片可會有賣座奇跡?一般並不看好”,接著是最新劇照披露,經電腦修改照片中的世琦美若天仙。另一版是展雲的泳裝照,她頭上戴著棕櫚葉冠冕,耳邊配著大紅花,站瀑而下,宛如林中精靈。但是三和知道,她們都是真人。
  故此她們擁有真人煩惱。
  嗬世琦你別來無恙吧,你的感情生活如何,是否仍然一片空白。
  還有展雲,不知她生父可有再去煩她,身世的苦楚,會否在夜間悄悄潛入夢魂作祟。再掀過一張,是星維穿白衣白褲站在火山邊,暗紅色熔岩,好比他熾熱的心,但是他們發誓不會彼此相愛,故此演出瀟灑。三和輕輕放下報紙。
  她的生活漸漸趨於正常,心波遭石子激蕩過後的漣漪平複,心湖恢複鏡子般光滑。但是她添增的十二磅體重,始終減不回去,無論如何節衣縮食,磅針指著一一五動也不動,真駭人。三和已許久不敢吃冰淇淋。
  一日,三和與家寶在門口聊天,陸太太忽然出來叫:“家寶,小舅舅寄照片來,三和,你也來看。”
  他們連忙打開電郵,誰知是陸太太取來真的郵寄照片,大家都笑了,立刻把包裹拆開。“是一疊風景照片,拍攝出愛爾蘭灰藍天空及碧綠草原,紅發綠眼雪膚的少女,以及各式酒館招牌:皇帝頭,紅獅、黑鴉、龍獅獸……美不勝收。照片水準高得可以收入旅遊冊子中。
  三和在陸家消磨整個下午。
  家寶問些很奇怪的問題像:“為什麽愛爾蘭人有那樣漂亮眼睛?”
  三和答:“空氣清新,眼睛安全,還有,他們不會死讀書變近視。”
  他們笑成一堆。
  事後陸太太說:“三和像在等一個人。”
  “誰?”
  “她心中有數。”
  陸先生看看妻子,“老伴,你故意與人親厚,又差家寶去串門,心中有企圖吧。”“我不是奸人。”
  “你是想介紹令弟給她吧。”
  陸家寶在一邊聽見了便說:“他的令弟、即是我舅舅,對,他們很相稱。”陸太太笑得合不攏嘴,“你知道什麽。”
  陸先生說:“的確是好主意,榮三和品格純靜,又有正常職業,喜歡動物,年紀相配……就看有無緣份了。”“我也這麽想。”
  “令弟幾時回來?”
  “本月中。”
  “他也真怪,愛爾蘭海岸油船沉沒,漏油,他一聽鳥類及海洋生物受害,立刻丟下工作趕了去拯救,整月不返,如此熱衷,不知人家可會接受。”“你少批評我兄弟。”
  “是是,我不該對你娘家人有任何意見。”
  陸家寶抬著頭想了想說:“他們會喜歡對方,他們可以對著下棋,整個下午不說一句話。”陸氏夫婦大笑。
  好象計劃已經成功。
  接著寄來的一批照片,是拯救人員在岸邊石灘幫海鷗洗淨油汙情況,逐隻做,不嫌倦,他們身上與海鷗一般肮髒。陸太太試探問:“三和,你不覺得這幫人傻氣?”
  三和答:“每樣生物在地球上都有位置,應當愛護。”
  陸太太完全放心,難得世上有一對傻子。
  “三和,他回來時,我介紹給你認識可好?”
  三和答:“好呀。”
  “你不反對?”
  “多一個朋友求之不得。”三和不卑不亢。
  陸太太隻得說:“我們希望你倆合得來。”
  陸家寶又來加把嘴:“小舅舅至英俊不過。”
  三和隻希望:她家人也會這樣努力推銷她。
  她笑了起來,“多謝你們美意。”
  三和沒把這件事放心上。
  過了兩日,家寶來補習,他們一起做科學實驗,三和說:“物質的惰性……”她笑了,“人的惰性才最顯著。”家寶忽然說:“關於小舅舅——”
  三和微笑,這家人真努力促銷。
  “有一件事媽媽沒說呢。”他鼓起勇氣。
  三和隨口問:“那是什麽事?”
  “小舅脾性有點孤僻,一直沒有女朋友,是因為他少了一條腿。”
  三和抬起頭,“啊。”
  “一次交通意外,為著救護母親與我,他用身體擋住一輛司機醉酒駕駛的車子,結果身受重傷,住院整月,醫生都無法救治他的左腿,結果需自膝蓋以下截肢。”“幾時的事?”
  “六年了。”
  “那也不影響他做一個成功的好人,是不是?”
  家寶總算露出一絲笑容,“你說得對。”
  “讓我們來做一項科學實驗:用兩隻雞蛋,一生一熟——”
  “榮老師,你會不會介意男朋友少了一條腿?”
  “嗚,這個問題不好答,那要看他整個人怎麽樣,我們談得來嗎,他可會愛護我,他是否一個正直儒雅智慧的人,他心中可打算組織家庭……說到這裏,我又不介意他是否有三隻腳了。”家寶笑著點頭,“榮老師說得對。”
  “請專心功課。”
  第二天,三和回到實驗室,發覺辦公桌上放著兩對大紅喜帖。
  三和揚聲:“但是我有,還是人人都有?”
  同事走過來,“人人都有。”
  “誰辦喜事?”
  “兩位同事。”
  三和取起信封看,讀出兩個當事人名字,不禁發呆。
  “有趣可是?”
  三和卻笑不出來。
  “一個是你舊情人,另一個,曾視你為夢中情人,都要結婚去了。”
  三和把大紅帖子輕輕放下。
  “易泰在本市結婚,新娘叫岑仲媚,你可聽過這個名字?她並非導致你們分手的那個第三者。”三和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這麽快,像做戲一般。
  “但是你聽過熱心公益的岑家裕議員吧,這岑仲媚是他的長女。”
  三和仍然不出聲。
  “我不認為你會出席。”
  三和低下頭,看著另一張請帖。
  “這個歐陽更神奇,我們隻知道他的新娘是猶太人,家裏做珠寶生意,他將入猶太教兼美籍,索性不回來了。”三和腦筋一時轉不過來,這人在短短幾個星期內作出人生幾個最重大的決定,真正不可思議,同事們全小覷了他。“好了,三和,他們都有了歸宿,你呢?”
  三和抬起頭,“你們打算送禮?無論怎樣,我也加入一份。”
  “我們打算送禮券,每人一千。”
  三和肉刺地叫起來,“嘩,不出席都要一千。”
  同事看著她:“榮三和,你也是一條好漢,你也恢複得快。”
  三和淡淡說:“不敢當。”
  她立即數賀禮給同事去辦事。
  同事一走出房間,三和的麵孔立刻掛了下來。
  她坐下來歎息。
  好像真的一個時代已經結束,新紀元宣告開始。
  是誰幫榮三和渡過難關,是誰救了她?是幻影公司那幫可愛的工作人員吧。不然,失戀的她沮喪地關在一間小屋之內,抑鬱閉塞,會失意至死。
  幸虧走進來一群漂亮活潑機靈聰敏的人,每日二十四小時陪足她一個月,天天吃喝說笑廝磨,使榮三和打開了心扉裏智慧之門,放開懷抱。三和想起來,比任何時間都感激幻影公司。
  她把大紅信封扔到一旁。
  祝他們幸福?不必了,何用虛偽,他們的選擇,他們一定會快樂,何勞旁人祝賀。一切已與她無關,她有自己的生活需要努力。
  回到家裏,家寶在後園另一頭叫她:“老師過來吃麵。”
  “誰生日?”
  “小舅舅。”
  三和好奇,“他人呢,回來沒有?”
  “還沒有。”
  三和走過去,“吃了麵,該送什麽禮物?”
  陸太太笑著探頭出來,“你別客氣,過來吃碗糖麵,做人做要緊是甜甜蜜蜜。”陸太太盛出小小碗銀絲麵,隻得兩口,香滑可口,吃完了,還有薄片火腿熏雞肉送口。三和說:“我祝壽星公身體健康,心想事成。”
  陸太太說:“我希望他早日成家。”
  家寶說:“祝小舅快樂。”
  這人雖然少了一條腿,仍不失是一個幸運的人。
  家人如此愛他,還想怎樣,勝過名成利就多多。
  就在這個時候,陸家寶忽然側起耳朵,像是在聆聽什麽。
  他母親問他:“怎麽了?”
  家寶說:“仿佛是小舅舅的車子。”
  “怎麽會,他隔兩天才回來。”
  家寶點頭,“我聽錯了。”
  三和拍拍那小孩的肩膀。
  就在這個時候,忽然傳來犬吠聲。
  家寶歡呼一聲,奔著出去。
  接著,三和聽到她家裏四隻大狗也擾攘起來,像是回應犬友。
  陸太太喜孜孜,“莫非真是他提早回來了。”
  三和笑著跟出去門口看視。
  隻見一輛吉普車停在不遠之處,家寶已過去與司機說話。
  三和正在張望,一隻大丹狗已經奔過來與她招呼。
  她說:“哎呀,我認得你。”
  她伸手去搓大丹狗的頭毛。
  電光石火之間,三和將一與一加在一起,得到了答案。
  她認識這隻大丹狗,也知道狗主是文昌,那麽,車上司機,必定是家寶的小舅,即是她某次失約的文昌了?她不相信有這麽好運,三和緩緩走近吉普車,看到了司機麵孔。
  她輕輕說:“你好。”
  他也笑笑,“榮老師你好。”懂得叫她榮老師,一定已知道她會在這裏出現。“歡迎你回家。”
  “我姐夫一家是你鄰居了。”
  他下車來,家寶像隻小猢猻般掛在他肩上。
  陸太太迎上來,“阿昌,生日快樂。”
  三和回家拿了兩瓶香檳到陸家慶祝。
  文昌曬得棕黑,有點累,卻一直耐心回答家寶諸多問題。
  終於,兩舅甥在花園繩床上擁成一堆睡熟。
  陸太太同三和說:“你別見笑。”
  三和搖搖頭。
  “你覺得舍弟怎樣?”
  三和忽然笑了。
  陸先生咳嗽一聲,“三和,請進來吃水果。”
  三和見有石榴,十分高興,掰了一半,用小刀子逐粒整整齊齊挑出來吃。陸先生低聲對妻子說:“老伴,欲速則不達。”
  陸太太答:“是,是。”
  三和過來說:“我先回去,耽會如果有時間,我想請大家吃晚飯。”
  陸太太霍一聲站起來,“七時正,一起會合了到六口福,我們會過來按鈴。”三和笑著點頭。
  陸先生嘀咕:“同你說不要太熱衷。”
  陸太太反駁:“你簡直逢妻必反。”
  三和回到自己家,發覺文昌的大丹在她花園與大富大貴大恩大德它們追逐玩耍。三和躺在紅絲絨沙發上睡著。
  這張摩洛可臥榻型長沙發不知是否附送綺夢,三和每次盹著都做著迷惘好夢。這次她看到自己站在寬大的草地一角看人家舉行婚禮,新娘子穿著美麗的白色長緞裙出來,頭上罩著白紗,看不清臉容。新娘快樂嗎?在興奮與勞碌中也很難分辨得出,三和知道婚禮不同婚姻。她本身對勞民傷財的盛大婚禮並無興趣,有些女子卻覺得鋪張可能也代表幸福,連親友穿什麽衣裳鞋子都有意見。三和看著新娘微微笑。
  忽然,新娘朝三和方向看來,伸手掀開麵紗。
  三和目瞪口呆,她看到了自己。
  她踏前一步,這時腳底不知絆到什麽,跌倒在草地上。
  她醒了,原來已從沙發滾到地上。
  剛才做的夢曆曆在目。
  她呆了半響,新娘是她?不不,可能是楊世琦,世琦與她長的很相像。
  看看時間,已經六點半。
  她連忙淋浴更衣。
  許久沒有約會,晚裝衣不稱身,三和隻得換上便服,加條薄披肩。
  幸虧秀麗的榮三和無論穿什麽仍然是個可人兒。
  陸家寶準時來敲門。
  三和把手繞到家寶臂彎,他家人看到了都笑。
  五個人坐一輛吉普車,座位寬敞,十分舒服。
  一路上三和沒有說話,這是用耳朵的時候。
  陸先生問:“三和這名字特別,有什麽涵義?”
  陸太太代答:“天時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這是真的。”
  文昌問:“家寶功課如何?”
  家寶答:“老師教得很好,我倆同樣是國家地理雜誌迷。”
  文昌看三和一眼,“別忘記‘國家’二字是美國,雜誌時時配合國策宣傳大美主義。”陸太太笑。“這倒罷了,讀者懂得篩選,最慘的是它一直堅持人類由猿猴進化而來。”家寶笑,“媽媽每次看到都喊‘它們是你的祖宗,我們由上帝創造’!”三和見他們一家如此有趣,笑得彎腰。
  到了飯店,原來陸太太已訂了小小房間,大家自由坐下,三和在家寶身邊,文昌坐對麵。菜式豐富但清淡,可以吃很多。
  席中三和用橡筋與手指表演小魔術,家寶學著做,文昌更發明許多變化,三人都沒有說話,但他們精神融洽,是那麽協和,陸太太忽然感動,淚盈於睫。那天晚上,陸太太在更衣之際同丈夫說:“這一對可走不脫了。”
  陸先生點點頭,“天生一對。”
  “怎麽交待文昌的事?”
  陸先生不以為然,“他又不是不能人道。”
  “啐。”
  “像三和那般豁達女子,才不會計較。”
  “總得說個明白。”
  房門外有小小聲音:“我已告訴老師。”
  陸太太連忙緊張地把家寶拉進房內,“是晚飯前還是晚飯後?”
  “早一天已經告訴她。”
  “她反應如何?”
  “老師說,隻要他是適合她的好人,三隻腳也沒關係。”
  陸太太聽見這話,掩臉痛哭起來。
  三個月後,文昌與榮三和便訂婚了。
  三和父母特地回來與未來親戚吃了一頓飯,放下豐富禮物,又各奔前程。陸先生同妻子說起三和的父母:“不但相貌好,也十分和氣,毫不驕矜,衣著首飾名貴大方,絕不過分,看得出痛惜尊重女兒,但是兩人卻水火不容,正眼也不看對方,一句對白也無,唉。”“其實三和蠻可憐。”
  “是大人了,也無所謂,很快有自己家庭。”
  “有無說要幾個孩子?”
  “聽家寶說,好象打算立刻生養,起碼三名。”
  陸太太聽見這話,仰天狂笑起來。
  夏季,三和與文昌舉行簡單婚禮。
  陸氏夫婦有意見。
  “三和,為什麽不請客吃喜酒,親友不介意送禮。”
  三和手臂緊緊繞著文昌,頭*在他肩膀上,但笑不語。
  文昌握著新婚妻子的手,“太過喧嘩了。”
  “結婚照片總得補拍。”
  陸太太還想說什麽,已被丈夫用眼色止住。
  “他們快樂就好。”
  家寶最開心,忽然有兩個補習老師,各教三科,他管數理化,她管中英法,家寶功課肯定會名列前茅。婚後三和仍然上班。
  同事感慨地說:“各自又找到伴侶,舊歡如夢,像沒有發生過一般。”
  三和轉過頭來,“你說什麽?”
  “沒什麽,下星期到紐約開會呢。”
  “噯,真得準備一下。”
  “這個時候去紐約——”
  三和笑吟吟,“你同我放心:先注死,後注生,三百年前訂婚姻。”
  同事也笑,“誰說的,你太外婆?”
  三和向丈夫告假。
  “我陪你去。”
  三和受寵若驚,“我做事從來沒有人陪。”
  “現在你有了。”
  一路上三和不相信自己的好運,原來被人照顧是如此愜意的一件事,原先出門,三和得自己張羅一切,獨身女子,非得處處留神不可,金睛火眼盯著行李、護照、登機證,緊張全程,最怕鄰座還有登徒子擠著搭訕。這次有文昌在身邊,什麽都不用理,拉著他的手即可,出差變得像度蜜月一般。他們並不多話,也不特別親熱,可是任何人都看出兩人是新婚夫婦:簇新結婚戒指,眷戀神情……,總得一年之後才會淡卻。會議隻得兩日,他們總共逗留四天,在大都會美術館漫遊整日。下午坐在東方文物館比較誰盜竊得更多:大英抑或大美,可是也同時慘痛承認,真難得他們這樣尊重賊髒,多年來保養供奉得不遺餘力。感慨完畢三人到處找新鮮地方喂肚子,三和從來沒有玩得這樣高興。
  晚上,丈夫是不用回家的男友,不怕,明早他仍然會在這裏,在可見的將來,後天、大後天,照舊陪著她。三和愉快地歎一口氣。
  她有點舍不得走。
  文昌答允她隨時可以再來。
  他補一句:“你不要失約就可。”
  “那次真對不起。”
  “我已原諒你。”
  “我想不,你重新又提起,證明心中有事。”
  “我也不好,沒告訴你即將出差。”
  “文昌,文昌,不要緊,我們已經結婚,記得嗎?”
  兩人相擁而笑。
  要回家了。
  行李搬到酒店大堂,文昌去辦退房手續,三和坐在大沙發裏看風景,隻見力夫推著一整套七八件一式名貴行李箱子經過,煞是好看。接著,一個穿大圓裙小襯衫的東方可人兒輕輕走近,她雪白的臉沒有化妝,隻搽著鮮豔口紅,梳一條馬尾巴,架墨鏡。三和認得這名美女。
  她輕輕站起,忍不住喊出來:“世琦!”
  那女郎聽見有人叫她名字,不禁看過來。
  三和走過去,“世琦,是我。”
  楊世琦摘下墨鏡,笑容滿麵,看著榮三和。
  “世琦,是三和呀。”
  三和從她那陌生眼神裏知道,楊世琦完全不記得她這個人了,一絲印象不留。三和尷尬怔住。
  嗬,麵對麵都不認得。
  這時,楊世琦的助手緊張地追貼:“世琦,什麽事,這是誰?”
  世琦仍然笑著轉過頭去,“房間訂好沒有?”
  助手點點頭,“可以上樓了。”
  又看榮三和一眼,笑笑說:“這個影迷,與你有三分相似。”
  助手拉著楊世琦一陣風似走遠。
  留下三和一個人呆呆站著。
  這時文昌過來,“車子在等。”
  三和伸手緊緊圈住丈夫強壯手臂,轉過頭去,剛來得及看見楊世琦與她那整套名貴行李進入電梯。電梯門夾住她的大篷裙一角,又彈開來,隻見世琦笑得一朵花似,電梯門又重新關上,她上樓去了。文昌問:“那是誰?”
  三和不出聲。
  “是你朋友?可需打個招呼?”
  三和輕輕答:“她剛到,我們卻要走了,時間上完全不配合。”
  “下次吧。”
  “是,”三和答:“下次吧。”
  一路上感覺良好,三和不覺得有什麽不妥。
  若幹年前她聽過一個這樣的故事:某先生在貴賓廳吃飯,有一個朋友進去招呼,同那男子說:“你的前妻也在外頭。”那男人忙出外巡了一遍回來,茫然答:“在哪裏,我沒看見。”那前妻就坐在門口,他已不認得她。那時三和隻得十八九歲,隻覺大人無稽無情,竟把這種事殘忍涼薄地當笑話來講,現在她明白了,原來這不過是人之常情。也許,下一步,在飛機大堂,榮三和會碰見易泰,他就坐在他對麵,而她亦不會把他認出來,她一定需要忘記。事事都記在腦海,腦袋一日會炸開死亡。三和把頭靠在丈夫肩上。
  到了飛機場,行李送進閘口,文昌去買咖啡。
  回來時說:“我找到中文報紙。”
  三日不讀中文報,混身不舒服,三和說聲謝,貪婪地打開報紙。
  頭版電影廣告躍進眼簾:這樣的愛!
  噫,影片終於上映了。
  鬥大的字:“楊世琦何展雲王星維傾力合演,朱天樂導演蘇冬虹編劇,空前文藝钜製。”三個主角都有那樣充滿靈魂美麗的眼睛,凝視讀者,叫人不能掩卷。
  文昌過來張望:“咦,電影廣告。”
  三和輕輕問:“文昌,你看看,這個女演員可像我?”
  文昌把報紙拿過去,仔細看一遍,笑問:“有人說像嗎?”
  “你說呢?”
  “一點也不像。”
  “啊。”
  “你是真人,而且氣質清麗得多。”
  他輕輕摺好報紙,放一旁。
  三和微笑,“我也不覺得像,人家是那樣漂亮。”
  這時,服務員朝他們招手,他倆高高興興挽著手臂上飛機去。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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