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鄰居太太的情人

(2008-09-09 09:59:10) 下一個
  今年真不是周誌厚的好日子。
  三叔周有洋急病辭世,女友薑成珊與他分手,本來擁有運動員身段的他因整日發呆,疏於練習,一日在鏡子裏看見自己,發覺雙臂肌肉少了一圈,肩膀垮垮,一臉於思,忽然像個怨懟的書生。
  朋友很替他擔心,尤其是公司夥伴羅承堅。
  承堅說:“我替你找個堪輿師看看流年。”
  “堪輿師是風水先生,算命先生才管流年。”
  “嗬是,你比我更清楚,找區陽大師吧,他廣告刊得大大,又時時上電視。”
  “不必了。”
  “聽說你將要搬進三叔的公寓?”
  誌厚點點頭。
  “他把所有財產留給你?”
  誌厚又頷首。
  “羨煞旁人,約值一億元吧。”
  “沒有那麽多。”
  “你父母仍在伊輪上?”承堅問題多多。
  “昨日通過電話,他們正穿過巴拿馬運河前往大溪地。”
  “真向往老夫妻可以如此逍遙。”
  “我同你就沒有這樣福氣了。”
  承堅瞪他一眼,“誰說的?”
  “你我還未結婚,何來老伴?需知一分耕耘,一分收獲。”
  “我正朝正當路線出發,收獲指日可待。”
  這時秘書進來說:“周先生電話。”
  區律師找他,“誌厚,大門鎖匙隨時可以交給你。”
  “下午五時在公寓門口見麵。”
  承堅知道了,“我也想去看看紅棉路八號頂樓公寓。”
  誌厚點點頭。
  他很不起勁;要是成珊還在他身邊就好了。
  想到成珊,他整張臉掛下來,一顆心“咚”一聲跌到腳底,人分手,他分手,他特別慘情。
  兩人出門去,乘羅承堅新置跑車,他當場表演車篷上下:“看見沒有,十六秒鍾自動升降,確是藝術與科技結晶,車內有衛星導航係統,最佳音響設備,按摩發熱座位,聲納停車指示,八安全汽袋。”
  誌厚看一看,“還有四隻杯座,二人跑車,何用那麽多杯座?”
  人瘦了,西裝有點鬆,看上去,誌厚真有點憔悴。
  已有妙齡女郎走近稱讚:“好車。”
  承堅居然十分謙虛,這樣回答:“從甲點到乙點沒有問題就是了。”
  他倆上車。
  承堅正解釋車子扭力,誌厚忽然問:“成珊到底不喜歡我什麽?”
  他的好友忽然動氣;“都大半年了,還念念不忘。她就是討厭你這種婆媽。”
  誌厚唏噓。
  “薑成珊有什麽好?心高氣傲,目中無人,簡直仇視男性,相貌身段又平凡普通,天天一套深藍套裝,職業尤其可怕,她是法醫官!誌厚,她願退出,你家山有幸。”
  誌厚不出聲。
  “條件比她好的女子,不知凡幾。”
  誌厚仍然黯然。
  承堅把跑車駛上半山。在著名的紅棉路八號停下。
  區律師迎上來,說聲“好車”。
  三人乘電梯到頂樓,區律師把門匙交給周誌厚,誌厚打開大門,心底喝一聲采。
  整個都會就在露台下。
  他身不由己走出露台,隻見兩隻皮蛋缸內種看老根盤纏的紫藤花,此刻開出花來,像藝妓頭飾般一串串紫霧似花束香氣撲鼻。
  誌厚每年都來一兩次,可是記憶中景色從來沒有今日般動人。
  承堅說:“真靜,一點聲音也沒有。”
  區律師說:“誌厚,過兩日來簽字接收。”
  他剛要走,忽然想起一事。
  “對,誌厚,忘記對你說,你三叔有一附帶條件。”
  誌厚轉過身來,“是什麽?”
  “公寓整層麵積三千三百平方尺——”
  羅承堅“嘩”一聲。
  “其中五百尺是一間客房,通往後門,人客可自由出入。”
  誌厚詫異,“有人要入住?”。
  “是,是你三叔一個朋友的女兒,她在上海有生意,這段日子有時會借住,先與你打一個招呼。”
  “是三叔男友抑或女友的女兒?”
  “女友。”
  羅承堅好奇問:“舊情人?”
  區律師點頭,“那女孩叫王克瑤。”
  “舊情綿綿。”
  “真難得。”
  誌厚在沙發上坐下來,“成珊若是嫁人生子,她的女兒有一日要來舍下借住,絕無問題。”
  羅承堅沒好氣,“人家才不理你,一早忘記你。”
  區律師說:“誌厚,你是屋主。你不反對最好,她周末來一兩天不定,也許你們會成為好朋友。”
  “來,參觀一下房子。”
  家具簡單,擺設大方;三叔已在此住了超過二十年,是一般人口中的舊錢,自然含蓄。
  誌厚隻用一間睡房及一間書房。
  承堅說:“可請一百人客來狂歡。”
  誌厚微笑,“生命對你來說就是狂歡。”
  “咄,像你,愁眉百結亦是一天,我看見都怕,當然要歡樂。”
  “你雖然少了半球腦、七條筋,這番話卻有道理。”
  “今晚我女伴生日會,要不要來?”
  “可有香擯衝身?”
  “神經病。”
  “那我不來了。”
  “你幹脆在此建一個薑成珊紀念館,夜夜焚香默禱。”
  誌厚想一想,“好主意。”
  “誌厚。我可否來借住?”
  “無任歡迎。”誌厚一向大方寬爽。
  羅承堅看著好友;那薑成珊是睜眼瞎子,一輩子嫁不出去,無家無兒,孤苦終老。”
  “無故別出口傷人。”
  過兩日。周誌厚搬進紅棉路。
  那日綿綿微雨,露台上紫藤更加鮮豔。
  他看到紅磚地上有一雙黑色高跟木屐,上麵用金漆描著牡丹花。
  誌厚呆住。
  很明顯,那個叫王克瑤的女子已經搬進來了。
  是什麽樣的女子穿如此嬌俏的拖鞋?
  當然不是一個法醫官。
  想像中她亦穿黑色香雲紗唐裝衫褲;戴秋海棠葉翡翠耳環。
  與成珊是完全不同類型的女子。
  她不出來與主人招呼,誌厚也不去打擾她。
  公寓寬敞,自一頭走到另一頭要好幾分鍾。
  誌厚工作到深夜。
  他已習慣把工作帶到家中做,他是一個計算機動畫設計師,很多人以為周羅公司專負責畫卡通,其然不止,世界也許有點醜陋,需要加工。客戶多數請周羅公司美化產品:美女在洗頭之後,秀發亮麗得不似真的,光可鑒人,一絲絲都柔順飛揚,連帶她的肌膚都變得潔白無暇,發出晶光來……都由計算機逐格逐格做。
  誌厚特別心細,工作效果特佳,客戶讚不絕口,生意在淡市中源源不絕。
  針無兩頭利,忙得不可開交,就阻礙誌厚發展更大的計劃,本來有電影公司邀他合作,也隻能暫時擱下。
  這天晚上,他在計算機上做一滴水的變化,客戶是一種健康飲品,誌厚需要做得使一個遊泳健將自這滴水裏跳出來。
  他對牢計算機熒屏直至眼倦。
  去年一位師兄決定辭職,皆因視網膜忽然脫落。
  開頭他以為眼鏡髒了,擦洗不已,到最後,頓悟,原來是視力出了問題。用激光治療修補後他再也不願回到工作桌上,遊山玩水去了。時時電郵告訴誌厚,在北美洲大湖飛線釣魚樂趣無窮:與大自然接著一片,仰頭可見金鷹飛翔,參天古樹就在身旁。
  誌厚並不特別向往,除非成珊與他在一起。
  成珊嫌他什麽不好呢?突然提出分手。
  --“我還沒有資格成家,工作繁忙,隨時應召,望你見諒。”
  好象交遲了功課一樣,一聲道歉便可擺平一切。
  誌厚不能形容當時的心情,他有點迷惘,手足無措,忽然恨爸媽生了他,想哭,又不敢有反應,隻是忍耐的低下了頭。
  他記得他問:“我有什麽惹你生氣?”
  成珊答:“沒有,不是你,不是你,是我。”
  她們都那樣歉意,那樣客氣,事實上,每件事都與他有關。
  她不再愛他。
  想到這裏,誌厚放下工作,走到露台上。
  他好象聽見遊絲般音樂,側耳細聽,又聽不見了。
  是客人乘夜闌人靜享受樂聲嗎?
  誌厚也休息了。
  第二天一早,誌厚發現廚房不鏽鋼冰箱門上有一張字條:“誌厚:請代購一安士裝加士比海勃路加魚子醬,克瑤。”
  誌厚放下咖啡杯。
  鋅盤裏有隻小小空魚子醬罐,以及一隻貝母製的小調羹。
  食家認為用銀匙吃魚子醬會惹金屬味,故此考究的人都用貝殼做的匙羹。
  誌厚從來吃不出其中分別,他也不喜歡魚子醬的味道,但是他很高興王克瑤不是門外漢。
  一個女子半夜起來烤麵包夾魚子醬當宵夜……
  誌厚沒有時間暇思,他需趕回公司開會。
  這份工作救了他,每當他想一眠不起之際,十多二十人催他開會。
  司機上樓敲門,秘書半小時內十個電話,羅承堅配了他家的鎖匙。
  他能丟下他們騎鶴西去嗎?恐怕不好意思。
  客戶要求看那滴水的初稿。
  誌厚把設想說出來,又放映小小片段。
  健康飲品公司代表看得目定口呆,他隻不停說:“神乎其技,在下五體投地。”
  羅承堅笑,“一連三集,第二集是長跑手從水中衝出來過終點,第三集是籃球手投籃,你說怎麽樣?”
  客戶滿心歡喜。
  稍後;誌厚到茶水房斟咖啡,聽到收音機內播放一首極其淒清的歌,他脫口問:“這是什麽歌?”
  秘書轉過頭來。“無言獨上西樓,月如鉤。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
  是它了,是昨夜若隱若現的樂聲。
  那日,誌厚特地早下班。六時不到已回到家裏。
  他剛用鎖匙開門,對麵大門忽然打開。
  “周先生?”
  一個少婦倚在門邊朝他招呼。
  [有什麽事?”
  那少婦膚色非常白皙。淡妝,異常秀麗,穿戴考究,笑容可掬。
  誌厚不敢正視,他微笑地眼觀鼻;鼻觀心。
  [我是你鄰居伍太太。”
  “伍太太你好。”
  “叫我南施好了,我讚成睦鄰,遠親不如近鄰,所以特地來招呼一聲。”
  “伍太太說得有道理。”
  她轉頭去叫人:“理詩,理詩。”
  一個十一二歲穿校服的小女孩走出來。
  那小少女長得與她母親極其相似,一般小杏臉、白皮膚。可是感覺完全不同,十分親切可愛。
  “理詩,你同大哥哥說,你的計算機有什麽問題。”
  小理詩有點忸怩。
  誌厚說:“我先回家放下公文包,再過來替你檢查可好?”
  他剛想進門,伍太太又說:“周先生,你太太既漂亮又和氣。”
  誌厚轉過頭來,“誰?”
  “今午我在這裏看到周太太挽著行李出門去。”
  誌厚恍然大悟,“我還沒結婚;那,那是我表妹。”
  “原來如此。”
  誌厚脫口問:“她去何處?”
  “上海呀,我還托她帶一包杭菊給我。”
  原來已經出門去了。
  誌厚有點惆悵。
  開了門,跟隨他多年的女工劉嫂迎出來,“周先生好。”
  誌厚點點頭。
  “王小姐說床頭有一盞燈環了,該叫管理員來修理嗎?”
  “我來看看。”
  女工打開客房門。
  誌厚隻聞到一股香氣。
  劉嫂推開窗戶,香氛很快消失。
  床頭幾上有一盞鐵芬尼式台燈,誌厚測試,發覺燈泡燒掉,他把它旋下來,這種鬱金香型燈泡需要到特別的地方去買。
  誌厚走到計算機前,找到網址立即郵購。
  又想起魚子醬;也一並辦妥。
  接著他淋浴更衣,這才到鄰家去。
  鄰居太太千過萬謝。
  “我對科技一無所知,自己也在學習中,周先生,多謝幫忙。”
  微笑著訴苦,叫人難以抗拒。
  表妹出門,他卻不知,不是去上海,就是到北京,同一批人,先一陣子一窩蜂湧到溫哥華、墨爾本,今日又似蝗蟲趕往內地,像一陣無名的怪風,今日吹向西,明日刮向東,一切都在三五年內發生,反應遲鈍如周誌厚都不知發生了什麽事,他常說咖啡杯還未放下,世界已變。
  當下他到小少女書房去看個究竟。
  小理詩物質豐富,擁有許多累贅的、毫無用處的玩意兒,擺滿一室,一寸空間也無。
  人人都說她會後悔,偏偏她一點不後悔,又有什麽用。
  “紅玫瑰的用家是你的新女友?”
  “她是我表妹,我想給她驚喜,送香水做禮物。”
  “有一次,鑒證科憑同一罕有名貴雪茄煙味證明凶手曾經在現場逗留。”
  “鑒證科有的是好故事。”
  周炯放下一張名片,“假使你想聽故事,記得找我。”
  她笑笑離去。
  那天傍晚;有人敲門;是小理詩送來蛋糕。
  “周大哥,我親手做的,你試一試。”
  “快進來。”
  “咦,你家什麽都沒有。”
  周誌厚忽然微笑,“一簞食,一瓢飲,居陋室,回不改其樂。”
  有人“嘻”一聲笑。
  原來是理詩的母親任南施,誌厚有點靦腆,公寓假使套現,起碼還值千餘萬,不合陋室規格。
  她捧著咖啡壺,走進屋內;一下子準備好下午茶。
  小理詩笑說:“這叫簡約主義吧。”
  蛋糕老老實實,絕無花巧,雞蛋牛油香氣撲鼻,誌厚吃了很多。
  門角放著他的跑步鞋,有恃無恐。
  任南施有點好奇;她像是走進一個不熟悉的世界。故此小心翼翼雙臂抱著自己肩膀,可是充滿求知欲的目光四處瀏覽。
  誌厚不覺自己的住宅有什麽特別,帶理詩參觀。
  “間隔同你家一樣,可是感覺上比較大。”
  理詩走進他書房,“嘩。”
  那是周誌厚的工作室,電子設備齊全。
  “像科幻電影裏布景。”
  “我給你看幾項特技。”
  誌厚拍攝母女照片,然後按程序把女兒五官逐步變成母親,打印出來送給她們。
  理詩十分開心。
  任南施說:“我們該告辭了。”
  理詩說:“我可以整日留在這裏。”
  “有空請過來坐。”
  理詩看著他;“許多人說有空來坐不過是口頭禪,你若真去坐,他會嚇一跳。”
  誌厚笑,“我不是那樣的人。”
  他伸手去摩挲小少女的頭發,她想退後已經來不及,最意外可怕的事發生了,理詩的頭發整頂被周誌厚扯起,他一驚,頭發落在地上。
  是假發!
  理詩立刻揀起,她母親迅速替她戴上,誌厚已經看到她的光頭。
  誌厚不想掩飾他的震驚,理詩,你的頭發呢?
  理詩沮喪,“真沒想到第一次約會已經拆穿真相。”
  誌厚一聽,忍不住笑出來。
  這種態度是正確的,無論怎樣,應當樂觀。
  “同周大哥說吧。”
  三人又重新坐下。
  理詩索性除下假發,頭上隻得半公分頭發,但是感覺並不難看。
  她說:“老師說我像聖女貞德。”
  “你的學校師資很好。”
  任女士忽然流淚。
  “是什麽病?”
  “我患白血病,已完成化療,醫生說有極佳進展,壞細胞已經睡著。”
  世人對這種惡疾已十分熟悉,“你可曾接受骨髓移植?”
  “有。我父親幫助過我。}
  “啊。”
  “主診醫生是誰?”
  “薑成英醫生。”
  誌厚又是“嗬”一聲,名醫薑成英正是成珊的大姐,他不動聲色。
  誌厚再次伸手輕輕觸摸理詩頭發。
  “不必戴假發,真麵目仍然好看。”
  任南施說:“是我的主意。”
  “理詩,歡迎你隨時來玩。”
  “真該告辭了。”
  這次茶聚之後,誌厚對她們母女看法完全不一樣。
  他趁空檔跑到薑成英診所去。
  成英忙得走油。
  看護說:“她躲在茶水間喝杯咖啡。”
  誌厚走進去說聲好。
  “咦,什麽風把你吹來?”
  “春風。”
  “與成珊和好如初?這才是喜訊。”
  誌厚搖搖頭,各人都厚愛他。
  “什麽事?”
  “你有個病人叫伍理詩,十二三歲,很可愛;我想知道關於她的事。”
  薑成英醫生取起一塊椰絲奶油蛋糕送進嘴裏,“醫生需對病人守秘,這是操守。”
  “我不是想知道她病情,小理詩是我鄰居,我很喜歡她。我想與她做朋友。”
  “誌厚,你感情太豐富。”
  “而且喜管閑事。”
  “伍氏母女相依為命,莊敬自強,處變不驚,我對她們評價甚高,伍理詩生父人品則不敢恭維。”
  “為什麽?”忠厚訝異。
  “理詩需要親人捐贈骨髓,他一口答應。但開價一百萬。”
  “啊!”
  “還是生父,其為人可想而知,結果我找了張律師做中間人,以五十萬成交。”
  “我還以為伍氏母女生活由該人負責。”
  “做夢呢,下輩子吧,”由西醫口中說出前生來世,可知她相當憤慨,“任南施娘家經營生意得法,她持豐厚妝奩,否則,母女一早睡到坑溝裏。”
  “任家做什麽生意?”
  “家具及室內裝修。”
  怪不得屋子布置得金碧輝煌,顧客隨時可進去參觀選購。
  “滿足了你的好奇心沒有?”
  周誌厚點點頭。
  “誌厚。別去管別人家事。對待鄰居呢,一忌太過接近,二忌太過生分。”
  “成英,你句句珠璣。”
  “可是你一字也聽不進去。”
  周誌厚笑了。
  “幾時幫我拍一輯計算機修飾過美麗照片。”
  “一定,你希望把頭接往誰的身上?”
  薑成英醫生不假思索地答:“J。LO。”
  誌厚笑了。
  在街上他無限感慨。
  表麵現象與真相竟有這樣大距離。
  第一眼看到伍太太,他以為她愛串門,不甘寂寞,丈夫遠遊,或是在外地做生意。故此有點風騷。
  誰知完全不是那麽一回事。
  她一個人帶著病童生活,真想睦鄰:萬一有事,可過來敲門。
  任字同伍字,字形筆畫差不多,求人不如求己。
  誌厚找了一個計算機教師上門去指點理詩。
  開門進屋,劉嫂說:“周先生,我替你做了幾個經放菜式:豆瓣醬、冬筍燒肉。你有空取出吃。”
  “太好了。”
  “王小姐大約明日回來。”
  誌厚一怔,“你怎麽知道?.”
  “她人頂和氣,她親口同我說過。”
  誌厚脫口問:“你覺得她人可漂亮人?”
  問得十分技巧,沒提及他根本沒見過她。
  “好看極了,驟眼還以為是哪個女明星,腰身像柳枝。也很會穿衣服。你說是不是。”
  一定是打賞過了。
  劉嫂輕輕關上客房間。
  下午,羅承堅來找他。
  司機把一箱箱香擯抬上來。
  “喂,這是怎麽一回事?”
  “你答應借地方給我開舞會。”
  “幾時?待我及早避出去。”
  “你是主客,怎可逃避,朋友們明晚來。”
  “晚上八時至十一時,客人需依時離去,不準進書房、寢室,事後你得把地方收拾幹淨。”
  承堅看著他,“也許薑成珊就是怕你這點婆媽。”
  誌厚警告:“別牽涉成珊在內。”
  “好好好。”
  “吃自助餐?”
  “不,光喝香擯,叫他們自己吃過飯來。”
  這倒也是好主意。
  “你到什麽地方去?”
  “我約人看電影。”
  “我有精彩的女生介紹給你,有電影明星,也有大學講師。”
  誌厚拍拍好友肩膀,“好好享樂。”
  他到對門約伍理詩看電影。
  “你愛看什麽種類影片?”
  理詩答;“科幻及愛情喜劇。”
  誌厚答:“我也是。”
  兩人十分投契,一同哼起星球大戰主題曲,理詩以朗誦姿態敘述:“很久很久之前。在一個遙遠又遙遠的銀河係裏……”
  任南施站在一邊微笑。
  理詩問:“因此你從事計算機動畫?”
  “正是,熒屏是我星空,我願如流星般畫下生命記號。”
  “最想做哪一個故事?”
  周誌厚毫不猶疑:“西遊記,”他忽然緊張,“理詩,你讀過西遊記沒有,如不,我們不能做朋友。”
  理詩大笑,“我看過。我看過,孫猴子被壓在五指山下動彈不得。他會七十二變……”
  “理詩。我已初步設計悟空與二郎神君大戰一場、他們二人總共變過八次,緊扣緊張。”
  “一定精彩。”
  “每次變化都需維持猴子原貌,二郎神楊某是一個非常討厭的道德主義者,但是他長得極其俊朗。一般人把他第三隻眼倒豎地設計在額角中央,我卻認為那是一隻可以全身遊走的眼睛,像一隻微型電子攝像器,可轉到掌心,也可移到腦後。”
  “嘩。”
  任南施緩緩坐下聆聽。
  誌厚醒覺,有點汗顏,他說:“我去買票。”
  怪不得那麽多人愛吹牛,原來大話西遊有這樣好樂趣。
  他才轉身,忽然聽見任南施說:“我有份參加嗎。”
  誌厚詫異,“我沒想過你會不去。”
  母女鬆一口氣。
  他們出去看戲的時候,羅承堅約的人客已陸續到達。
  誌厚覺得僥幸,他也有人陪。
  在戲院中,燈一熄滅,他就想起成珊。
  其實在心底下,他約莫知道她有什麽不滿。
  她嫌他孩子氣。
  童真與童心對一個法醫官來說大抵是至多餘的感情。
  散場後理詩說:“女主角並非美女。”
  “但是她一笑起來,像是陽光忽然自層層烏雲裏金光閃閃地探出。”
  任南施在一旁點頭。
  誌厚從來沒有遇見過這樣好的聽眾,有點感動。
  他說:“我請你們吃飯,我知道一家日本小館子,他們有最美味的牛肉飯。”
  母女十分歡喜。
  三個寂寞的人,組成隊友。
  任南施一直沒有說話。
  誌厚說:“好像我一人演講似,太不好意思。”
  “不,你說的題材我們都有興趣。”
  誌厚想一想,“我每天早上跑步二十分鍾,理詩,上學前你也來好不好?”
  理詩忙不迭說“好”。
  誌厚看著她年輕的母親;“歡迎你參加”
  任南施感激地答:“我們問過薑醫生一定來。”
  誌厚點點頭。
  他把她們送回家。
  已經十一點半了;打開門,隻見曲終人散,滿屋酒杯酒瓶,清潔工人正在收拾。
  羅承堅累得倒在沙發上。
  誌厚問:“玩得可高興?”
  他卻興奮地拉住誌厚,“我特地等你回來”
  “還有什麽事?”
  他把誌厚拉到書房,“王克瑤是你什麽人?”
  誌厚意外,“你見到她?”
  “她剛自上海回來,聽到人聲出來張望,我邀她加入我們,她很隨和,也很會喝酒。”
  “你總垂涎漂亮女性。”
  “喂,哪個男人看見美女不睜大眼心疾跳?”
  “講得對,不過各人對美的觀點大大不同。”
  “我主要看大眼睛、細腰、親切大方。”
  這就是王克瑤嗎,這麽說來,他的人客確是美女。
  “我們還以為你會早回,克瑤一直等到十一點,她一早有事,故此提早休息。”
  “啊。”失諸交臂。
  “她會笑的大眼睛流露一絲寂寥神情,十分吸引,她坐在你對麵,不是不專心,但看得出並不投入,她有心事。”
  “啊。”
  “謝謝你借出地方,我累了,再見。”
  誌厚知道他老友是個拿得起放得下的好漢,明天一早,他便會忘記那雙寂寥的大眼睛,改為追求更近更易的美人。
  誌厚休息。
  第二天一早,他起身跑步。
  沒想到對鄰比他更早,已在門口等他。
  誌厚檢查過她們的跑鞋,“很好很適合。”
  三人緩步跑到一道長石級。
  走下兩百多級,又再跑上來。
  半途母女有點氣促,誌厚放緩腳步。
  回到斜坡時理詩笑著蹲下,“我的肺像炸開一樣,雙腿發軟。”
  她母親不說什麽,可是靠在一棵樹上,臉色通紅,氣喘不已。
  誌厚說:“過三天就習慣,千萬不可放棄。”
  他回家更衣上班。
  冰箱上有英語字條:“誌厚,你是一級房東,多謝服務,令友羅君的香擯美味芬芳,請代購一箱,瑤。”
  誌厚立刻叫辦館送來。
  他的便條這樣說:“有時也得吃些肉食蔬果”,光是香擯魚子醬怎樣續命呢。”
  他等她出來招呼,她始終不見人影。
  三天之後,理詩母女已經可以氣定神閑地上下石級。
  “真稀奇,”任南施說:“我隻覺神清氣朗,沒想到二十分鍾運動有這樣大功能。”
  “下星期我們上下跑兩次。”
  “周先生,你對理詩真好。”
  “叫我誌厚得了。”
  她有點沮喪,“你又怎樣叫我呢,伍太太,任小姐,都十分見外,南施是英文名,不見得除出西施、東施之外還有南施,真為難。”
  誌厚微笑。
  “理詩的小同學都叫我理詩媽。”
  “薑醫生怎樣叫你?”
  “南施。”
  “那我也叫你南施。”
  “那我豈不是與理詩同輩?”
  “嗯,真需好好的再想一想。”
  傍晚,理詩來敲門。
  “大哥,我有一條幾何不懂。”
  “初一就讀三角幾何?”誌厚意外。
  攤開課本,隻覺深奧,誌厚不是不懂,卻不知怎樣著手講解,他深呼吸一下。
  “我做一杯香蕉奶昔給你吃。”
  兩人先閑談一會兒,吃過點心,誌厚把數題從基本拆解,逐步算出,難得的是理詩專心聆聽,領悟力亦高,得益不淺。
  “你可有補習老師?”
  “他是個高中生,自己忙考試,又想約女友,且有兼職,時時失約。”
  “換一個行嗎?”
  “他們都一樣,媽媽說人一到十七八歲,就會混身不安,不知所雲。”
  誌厚笑笑,“那你到我處補習好了。”
  “媽媽說為什麽會有你這樣好的人,溫文爾雅,又樂於助人。”
  “哪裏有這麽好,”他歎口氣,忽然對小女孩訴苦,“我的女朋友不要我呢。”
  理詩睜大眼說:“什麽!”
  像是她自己遭到很大的侮辱一樣。
  寂寞的誌厚十分感動。
  他送理詩回對麵家。
  稍後收到區律師給他的電郵:“一、速簽名接收房產;二、後日十五號星期五是王克瑤生辰,她孑然一人,或者你可陪她。”
  誌厚一怔。
  他不相信都會中有寂寞美女,隻有兩個可能:一、男友實在太多,有濫交嫌疑,故嚴正聲明清白,並無異性追求,好叫身邊人安心。二、因種種複雜原因。乏人問津,故自我安慰:男性不敢接近美女雲雲。
  誌厚不想冒昧。
  他訂購了一瓶紅攻瑰香水給她做禮物。
  第二天跑步,他問任南施:“你要的杭菊,我表妹可有帶給你?”
  “她對中藥極有心得,不但送我白菊花,還加贈一級川貝,說用冰糖燉梨子,理詩吃了或許會停止夜咳。”
  “嗬。”
  “你們家大人真會教子女,你們兩兄妹都懂得關心人。”
  “哪裏哪裏。”
  小理詩笑答:“這裏這裏。”
  她的頭發又長出來一點,像那種極短發的時裝模特兒,時髦極了。
  過兩日香水自倫敦送到,原來瓶子四四方方毫不起眼,一點花式也無,同一般香水大不同。
  他用禮物紙包好,連香擯酒放在客房門前。
  字條說:“有空的話,吃頓飯可好。”
  回複即時來了。_
  誌厚正在工作,書房門縫忽然“颼”的一聲飛進一張紙。
  他立刻拉開門,已經不見王克瑤人影,隻聽見她大力關上房門。
  字條這次寫得龍飛鳳舞,墨汁淋漓:“連區律師都不知適可而止,居然騷擾他人私隱,世界實在討厭,我一連幾日都有應酬,改天才約吧!”
  誌厚愕然。
  也許,是他的技巧太過拙劣,他不懂如何約會異性。
  是他造次了。
  紙條一看知道由鋼筆寫成,用英文草書,筆法流利。
  奇怪,現在還有人用鋼筆,而且用永恒藍色墨水。
  誌厚想起初中在英國寄宿,校方規定也用永恒藍墨水,不褪色。
  去年他取出墨水鋼筆練哥德體書法,被成珊看見說:“像中古時代歐洲僧人抄寫的經文。”
  又說:“誌厚,我實在不了解你。”
  可是,王克瑤卻像是鋼筆同誌,真好。
  不過,誌厚還是碰了壁。
  那天,他睡不穩。
  真想撥電話給成珊,可是實在沒有勇氣,他還有一點點自尊心,不想被成珊看作瘋漢。
  誌厚伏在枕上嗚咽。
  第二天早上沒精打采,麵目浮腫,幸虧有南施、理詩陪他跑步。
  好心去陪人,人家卻陪伴了他。
  南施笑,“我知道你該叫我什麽了。”
  “是什麽?”
  “南姨。”
  “荒謬。最多是南姐,何來南姨。”
  “你聽我說,理詩叫你大哥,她與你同輩,我確是南姨。”
  誌厚駭笑,“沒這種事!”
  任南施無奈。
  每日在晨光裏跑步,她膚色轉為淡棕,看上去健康很多。
  那日公司會議,羅承堅決定派同事去北方拍攝長城塞外狂風沙空鏡頭以便回來接上特技,問誌厚可想一起出發。
  誌厚點點頭。
  孤身寡人,了無牽掛,說走就走。
  當天回家。在電梯大堂碰到一對中年夫婦,他倆正低聲交談。
  “—還有什麽指望。”
  “至要緊可以把孩子帶大。”
  “偏偏又多災多難。”
  “想回頭已經無路,不是悲觀,那麽大包袱,誰看見不怕?即使有四五十上下還登樣的男人,也愛回內地娶青春女。”_
  他們聲線壓得很低,但是誌厚仍然聽見了,並且覺得他倆在說的人他也認識。
  電梯又久久不下來。
  一定是有人沒有公德,截住了等人。
  “……一世苦命。”
  電梯終於來了,一句話總結了一個女子的一生。
  在電梯裏中年夫婦不再講話。
  電梯門一打開他們走到任宅前按鈴。
  在說的,當然是任南施。
  他倆是她的親戚吧。
  誌厚一進門剛好接到區律師電話。
  “昨夜到什麽地方吃飯?”
  “她沒空。”。
  “誌厚,一你也太沒有辦法了。”
  區律師講得對,誌厚不出聲。
  區律師雪上加霜:“你倆共處一室——”
  “我會出門數天去拍外景。”
  “在你的計算機動畫科技世界裏,一切虛擬,何用拍攝實境?”
  “虛則實之,實則虛之。”
  “順風。”
  “你說的,我明白,謝謝你關心。”
  王克瑤卻不領情。
  她房門關得緊緊,不出來不招呼不接觸。
  人還在嗎?
  劉嫂說她早出晚歸。
  劉嫂相當留意她。
  “王小姐坐在露台上看雨了,一看大半小時,風冷。雙臂抱著肩,也不回房。”劉嫂加一句:“兩個人真像。”
  “兩個人,誰同誰?”“你同她呀。”
  誌厚怔住,他同她?
  “你們兩個有空就孵家裏,聽音樂站露台,看風景發呆,為什麽?”
  誌厚不語。
  他忽然想起兩句詩:如此星辰非昨夜,為誰風露立中宵。真的,為什麽。
  “年輕人應該多出去看戲吃飯才好。你說是不是?”
  他還沒有回答。電話鈴響了。
  對方說:“周誌厚,我是周炯,記得嗎?”
  “啊,是,是。”
  “等了好久,不見你音訊,隻得主動一點,就今晚吧,可有空出來。”
  “嗯。”他不知怎樣回答。
  “看戲抑或吃飯?我在銀河戲院等你。”
  誌厚仍然猶疑。
  “來再說可好?二十分鍾後見。”
  劉嫂在一旁說:“恕我多管閑事,出去見見朋友也是好的。”
  誌厚笑了。
  他淋浴更衣出門。
  他遲到五分鍾,看到短發圓臉的周炯已在戲院門口等他。
  街上人山人海;霓虹燈招牌照亮半空,但是穿白襯衫藍布長褲的周炯在人群中仍然十分突出。
  那人站在燈火闌珊處。
  他走過馬路去。
  她也看到他了,臉上露出小孩般歡欣笑容,真是一個可愛爽朗的女子,可惜誌厚沒有那種感覺。
  “買黃牛票?”
  誌厚搖搖頭,“我們去吃飯。”
  誌厚仍然選上次那間小日本菜館。
  “你喜歡這家‘柳’?”
  是嗎,店名叫柳?他都沒留意。
  周炯很會叫菜:串燒白果,毛豆子,還有煎魚頭;有點像吃中菜。
  為著禮貌,誌厚努力想提起勁來,可是他覺得疲倦,心不在焉。真對周炯不公平。
  他說:“過兩天我會與同事去拍外景。”
  “我還以為你們一切在計算機熒屏上辦妥。”
  “不,必須先大量搜集實景,再做變化,才能逼真。”
  “什麽特技最難做?”’
  “真心仰慕,”誌厚笑,“此情不渝。”
  “可以猜想得到。”
  周炯抬起頭,“咦,真巧,是成珊與朋友在等位子。”
  誌厚的心“咚”一聲,他緩緩把酒杯放下。
  “我去打個招呼,你要來嗎?”
  他搖搖頭。
  “我三分鍾就回。”
  周炯走向門口,誌厚微微側頭去看,門口站著一堆人周炯與他們講話,誌厚卻沒看到成珊。
  忽然,一個男人身後露出一角白色喬其紗裙,誌厚認得這裙裾,他見成珊穿過,那時還未流行白色,可是成珊一直喜歡白色。他正想看仔細一點,那班人已經離去。
  周炯回來坐下,“沒有空桌,他們到別家去了。”
  一眼看到誌厚恍然若失黯然無言的樣子,不禁一怔,“嗬,你完全沒有準備再次約會。”
  誌厚點點頭。
  “你心中隻有薑成珊。”
  誌厚不出聲。
  “對不起,我不知道,我不該勉強你出來。”
  “不不,我很高興出來散心。”
  “你與成珊過去常來這裏?”
  誌厚答:“我們一人一碗牛肉飯,吃得很滋味。”
  周炯笑了,“周誌厚,你真是個可愛的人,可惜時機不湊巧。”
  “是,時間不對。”
  “回家休息吧。”
  “不是說看電影?”
  周炯說:“你準備好了才打電話給我。”
  “屆時你已有伴。”
  周炯笑笑:“也許,也許不。”
  他倆和氣的道別。
  周炯真是難得的女子。
  回到家中,誌厚累得虛脫。倒頭就睡。
  他完全不想約會,薑成珊仍然無處不在。
  第二天,他在跑步時與小理詩聊天,“你還沒有開始約會吧。”
  她搖搖頭,“但是,熱烈期待第一次。”
  誌厚回憶說:“我第一次約會,那女生請我吃刨冰。”
  “什麽叫刨冰?”小理詩沒見過這種飲品。
  “一塊冰,刨成粉狀放杯子裏,注上紅綠果汁。”
  “那有什麽好吃?”理詩好奇。
  “滋味無窮。”可不是創冰本身的味道。
  任南施在一旁笑。
  誌厚說:“我明日出門,大約個多星期回來。”
  理詩問:“去什麽地方?”
  “北京城外,長城毗鄰。”_。
  理詩說:“我希望可以走得那麽遠。”
  “我把風景電郵給你。”
  “一定啊。”
  “一言既出,駟馬難追。”
  他收拾好背囊;留張字條給王克瑤。
  “小心門戶,不要與陌生人說話,回來再見。”
  同事在早上六時來接他。
  他一聲不響上車。
  同事忽然感喟說:“每次大清早惺鬆辦公,就想起大學時期起早落夜的情形,唉,時間飛逝。”
  “大學生活果真如此難忘?”
  “才怪;苦得要死,可是,人總想抓住一些什麽,挑來挑去,翻來覆去。沒有一絲美好回憶,隻得說是大學時期。”
  誌厚苦笑。
  “你呢?”
  “我一生最好的日子與薑成珊度過。”
  同事輕輕說:“你的一生,還長著呢!”
  “是嗎?聽上去有點可怕。”典型失戀人士口角。
  他們乘飛機抵達北京。
  同事轉身去了燈紅酒綠之處,誌厚一人在傍晚的街上拍照,電郵傳給伍理詩。
  公園石凳上有情侶隱隱細語。誌厚以為他們在談情,聲線提高了,卻是在說出國問題。
  “要走走遠些,去澳大利亞或是加拿大。”
  “細菌學不知可有出路。”
  “你趕緊去打聽一下。”
  “我正在四處籌車旅費及學費。”
  誌厚仰頭,看到天際一條線似的蛾眉新月,北京人叫這月牙兒。
  他回酒店休息。
  第二天仍然是六點出發,看到太陽升起,淡淡月亮仍有憔悴的影子。
  車子駛出約一小時,已看到黃沙。
  那真是奇景。
  誌厚在電郵中這樣告訴理詩:“我們在向導的指引下立刻用頭巾麵罩遮住全身,可是沙子無孔不人,一下子鑽進鼻孔嘴巴,我戴上滑雪用的太陽眼鏡,看到一大團烏雲朝我飛來,開頭不知是什麽,像是成千成萬的蝗蟲,又似西遊記中形容的妖異精靈,到烏雲逼近,才知是沙子。竟這樣奇突!”
  他電傳照片給理詩看。
  整張臉用藍布蒙看,攝影機用袋子遮住,免得受損。”
  掀起布;藍布染料過到皮膚上,他成了藍麵人,顯得眼白與牙齒更亮。
  理詩看得心向往之,這樣回答:“帶我一起去!”
  “隊伍的悍馬型號四驅車性能超卓,當地人不知道那其實是美國陸軍的裝甲車,我們隻見沙丘早已逼近民居,一尺一尺進攻,情況危急。”
  任南施走近熒屏細看,“啊。”
  “媽媽,我也要去”
  任南施輕輕拍打女兒肩膀。
  “不是親自接近過風沙,實在難以想像刹那間它會打轉及改變方向,風一息,一切又歸靜寂,這沙漠活生生叫人驚怖。”
  最後,誌厚加一句:“你們有繼續跑步嗎?”
  理詩實時答:“當然有。”
  “好!”
  照片中有他與當地兒童合照,大家蹲在一起,在空地上玩陀螺。
  觀看像是可以在照片裏嗅到大自然偉大氣息。
  但是周誌厚卻一直想:假使成珊在這裏就好了。
  任務完成後,同事留在城裏逛古董市場,誌厚沒有留戀,他回轉都會。
  拎著行李自飛機場到家,真的堪稱風塵仆仆。
  誌厚知道自己渾身汗酸,頭發胡髯髒亂,他在門口遲疑一下,卻忍不住按對麵門鈴。
  他聽見小理詩歡呼聲。
  門一打開便是“嘩”一聲,理詩握緊他雙手。
  誌厚手心有粗糙的肉繭,理詩可不理會。
  “回來了!”
  他取出一瓶小小黃沙,“給你,理詩,它來自黃土高原。”
  理詩連忙接過。
  誌厚說:“我稍後過來。”
  任南施微笑,“你對她這樣親厚,她會可慣。”
  誌厚訝異,“那就習慣好了。”
  任南施無話可說。
  誌厚回家梳洗,那風沙的痕跡卻無處不在,誌厚外型平添一分粗擴。
  他把資料整理出來,已是黃昏,整日沒有進食,肚子咕咕響。
  理詩是及時雨,送來一大碗炸醬麵。
  誌厚一聲謝,呼嚕吃下,躺沙發上摸摸肚子,自覺還是個幸運的人。
  劉嫂收拾的時候無比訝異:“為什麽滿屋是沙子?”
  過了許久這些沙才消失。
  工作如常。
  一日黃昏,他在家設計圖樣,理詩忽然過來敲門。
  “大哥,請過來一下;有人為難媽媽。”她一額是汗。
  “誰?”
  “唉,我父親。”
  “我換件衣服就過來。”
  剛巧劉嫂也在,立刻擺手搖頭示意。
  她低聲說:“不可理會別人的事。”
  誌厚深知有理,遲疑片刻。
  理詩已急得滿臉通紅。
  劉嫂說:“這樣吧,你單身男人不方便,我與你同去,我一張老臉,笑罵由人,榮辱不計。”
  誌厚點點頭。
  門一開,就聽見一個男人問女人要錢。
  “——住老人院每月均需萬元,你可得拿出來。”
  聲音強凶霸道,明是借貸,狀似討債。
  隻見任南施縮在牆角不出一聲。
  好一個劉嫂。踏前一步,慢條斯理問:“誰住老人院?”
  那男人轉過頭來,瞪著他們問:“你是誰,你又是誰?”
  劉嫂斜斜看著男子。故意問:“你又是誰?”
  那男子語塞。
  “討錢要好好說話,你給我坐下,你是伍先生吧,是誰家老人要人院休養?”
  “我父親。”
  “你的父親,你為什麽不照顧老父?”
  男人又站起來“你是誰?你理我家事?”
  劉嫂聲音變得嚴厲,“你是什麽人?男人應當保護家人,供養家人,你把妻女丟下不理,現在又把老父生活費用也推往女人頭上,你管些什麽?祖孫三代都叫人負擔,你做些什麽?”
  誌厚十分訝異。
  原來劉嫂對任家的事了如指掌。
  這時任南施悄悄落下淚來。
  她低聲吩咐女兒:“把我的支票薄取出來。”
  理詩把支票簿交到母親手中。
  那男人這樣說:“別一個月一個月給,別當他是乞丐,簽十萬元出來。”
  蔚為奇觀,周誌厚從未見過那樣惡乞。
  他過去輕輕說:“你並非必須支付這筆費用。”
  任南施還算鎮定,“也不用付很久,老人已九十餘歲。”
  “你肯定錢會到老人手上?”
  南施讓他看支票抬頭,寫的是靈糧堂療養院。
  那男子吼叫:“喂,關你什麽事,你嚕嚕蘇蘇說些什麽?”
  他取過支票,立刻開門離去。
  劉嫂很諷刺地說:“倒是個孝子,為老父百般張羅。”
  誌厚示意劉嫂噤聲。
  她立刻回周宅做家務。
  誌厚輕輕說:“對不起。”
  “叫你見笑了。”
  “媽媽,是我過去求救,不關大哥事,我見他揮舞拳頭,我——”
  任南施托住頭,“我有點累。”
  “那我先告辭。”
  誌厚識趣返回家中。
  劉嫂斟杯茉莉香片給他。
  “她們家女傭對我說過這個惡男人的事”
  誌厚歎口氣。
  “周先生,你與她們母女疏遠些好。”
  “我心中有數。”
  “做鄰居呢,最要緊是別太接近,次要緊是別太陌生。”
  劉嫂像個哲學家。
  不不,更似外交家。
  誌厚輕輕說:“人情練達即學問。”
  劉嫂看著他,“周先生,身世複雜,性情也尷尬,你若要找對象,”她把嘴朝客房方向努了努,“近在眼前。”
  誌厚笑笑,“屋子好像還待收拾。”
  劉嫂一聲是,鑽進廚房去。
  真是個老好人,可是好人難做,有點多管閑事的感覺,是東家太縱容她了。
  克瑤知道他回來了嗎?
  黃昏,羅承堅找他:“誌厚,日本人請我們吃飯。出來一次。”
  “有你這個交際大師不就行了。”
  “有美女相陪。”誌堅當大節目。
  “司空見慣。”
  “人家慕名要見你。”
  誌厚惆悵,“假如是女性,還可以推說周期性不方便。”
  “誌厚,是任天堂創作組主任。”
  誌厚“咦”一聲,“為什麽不早說,你用什麽百寶聯絡到他們?”
  “不。誌厚,是一個叫禦木的人主動接觸,說想見周生,那即是你。”承堅怪羨慕。
  “到什麽地方吃飯?”
  “著名的三吉飯店,日本人喜吃粵菜,那禦木說不是談公事,隻想見個麵。”
  “啊。”
  “誌厚,本公司吃粥吃飯,看你的了。”
  承堅是天生優質小生意人;說話略帶誇張,聽者受用,隻覺得他圓滑有趣。
  “我會準時出席。”
  “誌厚,穿西裝。”
  誌厚隻得一套深色西裝,派到用場。
  他沒有結領帶,為免太過古板,穿雙球鞋。
  廚房還有承堅上次請客喝剩的香擯,他帶了兩瓶去。
  日本人先到。
  承堅已在招呼他們。
  一男一女,女的相貌漂亮得像電子遊戲盜墓者羅拉一般,大眼、櫻嘴、尖下巴,染黃發。
  男方長相普通,但一眼看就知道十分精明。
  幸虧不是談公事,誌厚坐下來,招呼過,叫人開香嬪。
  他直覺以為那男子是禦木,但是美味氣酒叫他聰敏,他們都考他呢,連承堅在內,都想他過這一關。
  桌子上兩張名片,那男子開口:“周先生,有事請教。”
  “是,山本先生,請講。”但願沒有猜錯。
  禦木女士立刻微笑。這中國人沒有看低女性。
  山本說:“我們是行家:可是看過你為健康飲品做的特技,不勝佩服,水的陰影最難控製,請問有什麽法寶?”
  誌厚據實答:“我設計了一款軟件,可自動調校光與影。”
  那日本人臉上露出懊惱、羨慕,以及不置信的神色來。
  禦本女士立刻問:“是你的專利?”
  “我根本沒有注冊,這是為自己工作方便。”
  禦木問:“我們可否租用?”
  “你們還沒有這個程序?”誌厚意外。
  禦木微笑,“真正的天才往往不知自身是天才。”
  周誌厚連忙說:“過獎了”
  “又這樣謙遜。”讚不絕口。
  誌厚不中美人計,仍然維持清醒。
  這時禦木問他:“周君結婚沒有?”
  誌厚搖搖頭。
  “周君的名字是指有誌氣向上,但始終維持待人忠厚的意思吧。”
  “那是父母的願望。”
  “周君表裏如一,值得欣賞”
  她取出他們最新設計的遊戲,誌厚看得眼花繚亂。
  “每次我們有新產品發售,用躉通宵在電器店門外排隊輪候。”
  “成功的生意應當如此”
  “周君隻當是一門生意?”
  “我是真心喜愛這一個行業。”
  “周君可有女友?”
  承堅哈哈笑著插口:“禦木你打聽得這樣仔細幹什麽?”
  山本連忙解圍:“不談公事,談談私事也不妨。”
  吃完飯禦木又說:“聽說本市有極富情調的夜總會?”
  誌厚不置可否。
  禦木笑說:“周君可是累了?”
  “正是,我想回去休息。”
  禦木退一步說:“那麽,我們明日到貴公司來談生意”
  羅承堅在一旁說:“一定恭候。”
  “明日上午十時吧,下午我們乘飛機回東京。”
  四人道別。
  稍後承堅抱怨:“去跳舞又不會要你命,她要是看中我,我滾著去。”
  周誌厚想一想,“賣藝不賣身。”
  “誰要你肉身,那禦木瑪麗要你的精魂。”
  “是,她要我那軟件,明日她來談條件,告訴她,隻租不賣,一年為限。”
  “她大可翻版,用它十年八載。”
  “這類軟件日新月異,超過一年要來無用。”
  “費用多少?”
  “我們公司每月經費多少?”
  誌堅說了一個數目。
  “就是它吧,同事們年終可發雙糧。”
  “誌厚,你十分慷慨。”
  誌厚笑,“生意還沒有談攏呢。”
  回到家門,酒意上湧。
  他寂寥地放下鎖匙,走到露台。
  背後有聲音,他脫口問:“成珊?”
  有一日,忘記這兩個宇,他也會忘記自己。
  “大哥?”
  誌厚意外,“理詩,你怎麽在這裏?”
  “瑤姐讓我進來。”
  理詩在沙發上睡著了,聽到門聲才醒來。
  “瑤姐,可是王克瑤?”
  “是,她真和善,教我讀了一會法文。”
  他們都見過她,對她讚不絕口。
  “克瑤人呢?”
  “她出去了,讓我自由活動。”
  “你媽媽呢?”
  “媽媽有應酬,我一個人在家怪悶。”
  “理詩,一個人最先要學會自處,不可能時時找人作伴。”
  “我在家總是一個人。”
  “回家去休息,明日一早跑步。”
  她點點頭,由誌厚送回家。
  誌厚留張字條給克瑤:“理詩十一歲,留她一人作客,好象有若幹疑點,謹慎。”
  第二天早上,在冰箱門上有回複:“多謝忠告。”
  誌厚出門,隻有理詩一人等他跑步。
  “媽媽說,以後她不參加跑步了。”
  “為什麽?”誌厚愕然。
  “上次那件事之後,媽媽十分難受,不想見人。”
  誌厚不出聲。
  運動完畢,他們坐在樹蔭下休息,這已是城市裏絕無僅有的大榕樹,無數麻雀飛到枝上休憩,十分有趣。
  誌厚問:“你呢,身體好嗎?”
  理詩點點頭,“每次做素描,都心驚膽戰,去醫生處聽報告,象是等判刑,幸虧每次都過關。”
  誌厚明白那種心情,不禁惻然。
  “如果是壞消息,我真怕母親再也受不了打擊。”
  “你很懂事。’
  “大哥,多謝你關懷我們,我同媽媽說,那種溫暖的感覺使人以為已經死了去到美好天堂。”
  誌厚跳起來。
  怎麽會說出這種話來!
  十二歲的小女孩應當時時鬧情緒,開始注意時裝,發型以及男同學舉止,或在電話裏喋喋不休……怎麽會說出這種話來。
  “理詩,我們去茶餐廳吃早餐。”
  “我還要上學。”
  “十五分鍾足夠。”
  飽餐後他把理詩送回家。
  本來打算去上班,終於忍不住,過對門按鈴。
  女傭開門請他進屋。
  任南施立刻出來,穿便服,沒有化妝,比平時年輕。
  誌厚坐下,“以後都不再見人?”
  她不出聲。
  “我讀二年級的時候,一日小息在操場玩,不小心,摔倒在泥漿裏,渾身汙泥,尷尬到極點,該刹那我真想坐在泥濘裏永生永世不再起來,就此終結一生。”
  任南施忍不住問:“後來呢?”
  “上課鈴響,同學把我拉起來,我忽然記起書包裏有一條運動褲,換上,等放學,回到家,媽媽把衣服洗得幹幹淨淨,我又重新做人,活到今天。”
  任南施笑了。
  傭人斟出茶來,正是白菊花。
  “你說的有趣極了,真幸運有你做我們鄰居,時時鼓勵我們。”
  “是嗎?那麽,明天恢複跑步吧。”
  “我們不方便時時打擾你。”
  誌厚放下公文包,“因為那天的事?”
  “太不體麵了,亦太麻煩,一個象我這樣的人,還滿場飛,惹人恥笑。”她說出心中話。
  周誌厚簡直不相信雙耳,“你想到修道院生活?”
  “真考慮過,若不是為著理詩要接收教育,一早隱居。”
  “這樣自卑情緒從何而來?”
  “自幼。”
  “願聞其詳。”
  任南施雙臂抱在胸前,有點遲疑,她臉上呈現出極其寂寥的悲苦。
  誌厚輕輕說:“我父母已經退休移民,選擇北美小鎮過寧靜舒適生活,不問世事除遊山玩水外,隻擔任小學義工,每天在上學放學時舉停字牌指揮車輛,十分積極。”
  任南施點頭,“有你這樣好的兒子,他們一定是熱誠和善的長者。”
  “哪有你說的那麽好?”
  有一半優點,薑成珊也不會離開他。
  想到成珊,心中未免淒苦。
  誰沒有故事,看你說,抑或不說。
  任南施忽然說:“家母是任氏情婦,我自幼沒有地位。”
  誌厚抬起頭來。
  “太太還在,很不喜歡我們母女,眼睛從不正麵看我,我也學會不去看他們臉色,老是低著頭”
  誌厚點頭,這是沒辦法中的好辦法。
  “我沒有特長,不十分會讀書,也不懂做事,在十五歲那年,發生一件大事:任家出門到日本旅行,飛機失事,四口全體罹難,他們一家從此煙飛灰滅。”
  “阿。”
  “那次空難,報章記載得十分詳盡。一百八十多名乘客,隻得七人生還。”
  “家裏隻剩你們母女?”
  “是,經過一年多辦理法律上手續,遺產終於交到我手上:一門生意,若幹不動產,及一些現款。”
  誌厚靜靜聆聽。
  “家母高興得無故獨坐也會微微笑,她與我搬進紅棉路這幢公寓來住,重新裝修,布置得十分庸俗華麗。”
  難怪。
  “但是,漸漸她的微笑發出聲響,時時嘿地一聲,一兩年之後,變成嚇嚇嚇哄哄哄,十分可怕。”
  誌厚覺得聽著都難過,不要說是身曆其境了。
  “太太的首飾,因放在與丈夫聯名的保險箱裏,也到了家母手中,任氏沒有其他親人,家母獨享任氏遺產,她肆意,花費,抒泄多年鬱氣,然後,我二十歲生日那天,她把惡耗告訴我,她說:‘南施,醫生說我的病拖不過冬天,你要當家了。’”
  “什麽病?”
  “同理詩一模一樣的症候。”
  “啊,隔代遺傳。”
  “家母不久辭世,我很想有一個家,一年後結婚,其餘的事,你可猜到一二。”
  誌厚點點頭。
  任南施忽然笑了,“可是生活一向不成問題,也不能太抱怨了,你說是不是。”
  誌厚說:“英女皇伊莉沙伯一世也孑然一人,你比她好,你有理詩。”
  她笑,“周先生真會說話。”
  “你叫我誌厚好了。”
  “那不可以,免得人家以為我不安本分。”
  誌厚說“你一直提著人家,我卻看不見有什麽人關心你的生活,不如不去理那些人家。”
  “誌厚,你真瀟灑。”
  “在你眼中,我好像有數不盡的好處。”
  任南施微笑。
  “我要上班了。”
  他差些遲到。
  禦木瑪麗站在他房裏看風景。
  鮮紅色套裝,鮮紅色嘴唇。
  她轉過頭來,一笑說“周君,你早。”
  羅承堅說:“誌厚過來讀一讀合約。”
  合約上隻短短幾句,誌厚大筆一揮。
  禦木瑪麗忽然問:“周君最喜歡世上哪一個城市?”
  “我家。”
  “如果必須選擇呢?”
  誌厚想一想,“英國湖區國家公園。”
  “周君,我隨時可以安排你去該處度假一個月。”
  誌厚以為她公開調笑,凝視她褐色的大眼。
  羅承堅在一旁咳嗽一聲。
  “周君,我派兩名助手給你,請為我們設計一個新品種遊戲程序。”
  原來如此,大家都鬆口氣。
  “考慮一下。”
  她放下禮物離去。
  拆開重重考究的包裝紙,原來是一尊達路摩,這圓圓似不倒翁般人形隻得一隻眼睛,收禮人可許一願,在願望達到之後才親手把另一隻眼睛畫上去。
  誌厚笑“把它放在會議室,待營業額滿一億時添多隻眼睛。”
  “但望天有眼。”
  大家都很開心。
  歲承堅忽然問:“克瑤還住在你家,?”
  “她神出鬼沒。””
  “對她完全沒有意思?”
  誌厚想起周炯的話來,那聰敏的女子對他的評論很中肯,他永誌在心。
  “我還沒有準備好,我仍處失戀狀態,那對任何人都不公平。”
  “誌厚,我已見過成珊的新男友。”
  誌厚猛地抬起頭來,打翻手裏咖啡,他連忙取紙來印幹。
  “誌厚。忘記過去,努力將來!”
  誌厚茫然問:“那是怎樣一個人?”
  “健康、高大、雙目炯炯,一看就知道是個有肉的智能型,明白嗎?”
  “承堅,恭喜你,越來越粗俗了。”
  “社會如此,風氣如此,你與眾不同,你自己吃苦。”
  “祝賀你帶領潮流。”
  “誌厚,盡管拿我出氣好了,成珊說那人姓方。是一名工程師,在加拿大有公司,他做中介帶隊,回流參與三峽工程,聽上去都覺英姿颯颯,你說可是?”
  承堅用激將法。
  “他可知成珊是法醫?”
  “他開玩笑說成珊冰箱裏隨時放有證物,喏,就擱在牛奶與水果旁邊。]
  真好膽色。
  “今晚有同事生日,不如到梅子酒吧喝一杯。”
  “我不去那種地方,人疊人,一旦火警,數百具焦屍。”
  “你說完沒有?”
  “完了。”
  誌厚雙腿發軟,完了,已經有新人。
  成珊鐵起了心,複合再也無望。
  他默默忍受打擊,自覺心情跌至穀底。
  臨下班時,一個俏麗的女同事探頭進來,她笑容可掬“稍後梅子酒吧見”
  做生日的一定是她了。
  “幾歲了?”誌厚脫口問。
  “已足二十一歲了”略有感慨,但十分愉快。
  “生日快樂。”
  他一人逛街,走進珠寶店。售貨員立刻迎上來;見他生麵,不過像是願意花錢的樣子,立刻推介許多年輕女子用的飾物。
  “銀手鐲耳環都是新貨,甚受歡迎,有我們的名牌標誌,但售價合理。
  誌厚笑笑,名大欺客,真會做生意,付了錢,還要替他們把名字背在身上做廣告,豈有此理。
  他挑了一款銀手鏈。
  “真好眼光,以後,小垂飾可一件件加上去。”
  誌厚忽然想起小理詩。
  “我要兩份。”
  “啊。售貨員笑了,當然不便多問,立刻去包禮物。
  另一位店員走近,“周先生還想看什麽?這邊是我們的鑽婚指環。”
  誌厚黯然。
  他付款離去。
  腳步一直走到梅子酒吧。
  那地方極受年輕人歡迎,晚晚人山人海,據說他們就是喜歡肩碰肩的感覺,飲品來了,需立刻付錢,以免人多賴賬。
  誌厚看到生辰女,送上禮物,本來想走,她遞來一杯苦艾酒。
  苦艾,正合誌厚心意,一飲而盡,酒到愁腸,起了化學作用,他擠到一個角落坐下,鬆口氣。
  這地方令他想起大學附近的酒吧。
  他歎口氣,正想站起,承堅看見了他,走過來。
  “克瑤在那邊。”
  “誰?”
  “你表妹王克瑤,是你請她來?”
  “也許,她也聽說梅子是個好地方。”
  誌厚說“我去找她。”
  這也是他見一見她的時候了。
  周誌厚取過承堅手裏的酒一飲而盡。
  承堅說:“克瑤在那邊唱歌。”
  那邊十來個人客正在大合唱。
  幾乎人人荒腔走音,大聲喧嘩,歌不成歌,但勝在熱烈高興,他們跟著電子風琴拍子喊出來。
  ————“我的熱情
  好比一把火
  燃燒了整個沙漠”
  把尾音拖得老長,非常滑稽,非常忘形。
  厚在熱情沙漠隊伍裏尋找王克瑤,卻不見伊人。
  是,他並沒有見過她,不過真的看到,他會認出她,據眾人形容,她是一個神情寂寥的美女。
  在場有許多豪放的漂亮女郎,但都不是王克瑤。
  誌厚一邊找一邊唱,空肚,很快覺得暈陶陶,舒服輕鬆。
  承堅在對麵向他喊“喂,誌厚,她到洗手間去了。”
  誌厚又走到女衛生間門口等。
  每一個出來的女子都朝他笑。
  誌厚不介意做一次傻瓜,一邊等一邊喝。
  不知過了多久,羅承堅又叫他:“誌厚,克瑤在這裏了。”
  誌厚想朝他走過去,但是力不從心,他愉快地醉倒在地。
  沒有吐,沒有哭,沒有鬧,隻是睡著。
  羅承堅叫同事把他抬回家。
  他們都覺得周誌厚今日好高興。
  誌厚一覺醒來,已是第二天早上。
  星期天,不用上班。
  他左邊太陽穴隱隱地痛,這種痛最要命,痛不死你,可是又每一分鍾在痛,不能做事,不能思想。
  他蹦跳走到廚房,看見一大杯鮮紅蓄茄汁。
  杯子下有宇條:“不能喝就不要拚命喝,蕃茄汁是鮮榨,混檸檬汁,請一口喝下,可治宿醉,瑤。”
  誌厚苦笑,一口氣咕嚕咕嚕喝盡。
  一旁放著他的外套、領帶,以及送給理詩的淺藍色小小禮盒。
  一切都沒有失去。
  除出周誌厚的精魂,仿佛還留在梅子酒吧一邊唱熱情的沙漠一邊喝苦艾酒,那種墮落的地方真不能去。
  誌厚用手托著頭。
  他小心翼翼取過字條,把它們都收在一隻信封內。
  將來,待克瑤五十歲生日,他會把這些字條連同禮物送還給她。
  昨晚,如果少喝幾杯,便可以看到克瑤。
  但是,到了酒吧不喝酒,又為什麽。
  克瑤就在鄰室,想要見她也容易,走到走廊那頭,敲敲門,她如果應門,就能見麵。
  不過,誌厚仍不願無故騷擾她。
  誌厚把克瑤的便條收好。
  結婚前夕,這些珍藏都得放棄的吧,所以老牌王老五都不想再結婚。
  誌厚淋浴出門。
  仍然隻得理詩與他一起跑步。
  他不出聲,運動使他全神貫注發揮體能,跑畢,滿身是汗,像是出盡一口鳥氣。
  他把禮物送給理詩。
  她十分高興:“不過,學校不準學生配戴首飾。”
  “校規嚴格是好事,功課尚可應付?”
  “最近學寫新聞摘要,我自國家地理雜誌取材,寫了一篇關於地雷的短文,原來世上約七十個國家土地埋著一千萬枚地雷,一觸即發,濫傷無辜,每年有二萬人中伏受傷,百分之二十是兒童。”
  “可怕!”
  “是呀,我們隻需要擔心測驗,不應抱怨。”
  誌厚很佩服這個小大人,是,他周誌厚隻需應付失戀,也不應太抱怨。
  理詩上學去,誌厚到對門按鈴,任南施來開門,他微笑問:“仍為他人不適當行為羞愧?”
  任南施輕輕說:“理詩很喜歡你送的禮物,她說別人總送她玩具音響圖書之類,隻有你把她當女孩子,不是兒童。”
  誌厚點頭。
  “誌厚,你真細心。”
  成珊就是嫌他這個:心細如塵,多愁善感,幾乎像個女人。
  “你幾時出來?”
  “執誌厚,我同你,還是維持距離的好,你說是不是?”
  誌厚笑,“我明白,我尊重你的意願,天氣那麽好,來,出去喝杯茶,我們保持距離,分開兩張桌子坐。”
  南施啼笑皆非,不知怎地,鼓起勇氣,與他出門。
  他們在小茶室坐下,分別坐兩張雙人位,斜對麵,說話不用提高聲音也可聽見。
  誌厚揶揄說:“這樣,人家看見,也不會誤會。”
  任南施隻得微笑。
  誌厚說:“我也不合群,在都會住了這麽久,不賭馬,不看球賽,不搓牌,星期日不往粵式茶樓,從未炒賣樓宇、股票、人情,同白活一樣,也不屬於任何團體、集會、會所、成珊說我是怪人。”
  “成珊是你女友?”
  “前任女友,分開很久了。”
  “你另有選擇,不算奇怪。”
  “謝謝你,我的工作對我來說已是娛樂,我很滿足。”
  南施說:“今天不用辦公?”
  “我的工作時間比較有彈性。”
  “那麽請大駕光臨,到敝店來看看,請多指教。”
  誌厚很高興得到這個邀請。
  原來任氏家具店十分精致,開在大酒店商場內,專售中式古董家具,看得出生意不錯,客人絡繹不絕。
  誌厚不大懂,脫口問:“花梨木即玫瑰木?明式最名貴?”
  南施笑答:“說得不錯,但小店隻售仿古家具,價廉物美。”
  誌厚一點也看不出,不辯真偽。
  任何生活細節,如要鑽研都是一輩子的學問。
  “我有得力夥伴幫忙,故此不大操勞。”
  但是任南施到了店裏,也判若兩人,她變得精靈、爽磊,與在家的無奈柔弱完全不同。
  這就是工作的好處了。
  店內有小小會客室,南施招呼誌厚喝茶,又是白杭菊,清香撲鼻。
  店內四處擺著盆栽,襯得店堂分外幽雅。
  誌厚知道這種叫嗜好店:有無盈利不要緊,目的是使主任有個歇腳處,不致於閑得慌。
  任氏還能賺到錢,那是異數。
  夥計捧出一隻木盒,放在茶幾上。
  南施說:“小小心意,敬請笑納。”
  那是一隻做的非常精致的首飾盒子,誌厚一看,便說:“唉呀,有一個人一定喜歡。”
  誰知任南施微微笑:“是王小姐可是,她也有一隻,亦是敝店出品。”
  誌厚意外,“你倆很熟絡?”
  “凡是理詩的朋友都是我朋友。”
  誌厚點點頭。
  正在這個時候,外邊有擾攘人聲。
  夥計進來低聲報告,任南施臉上變色,她沉吟一會“給他吧。”她這樣說。
  誌厚幾乎立刻知道這是誰。
  夥計出去,不一會,店堂又恢複寧靜。
  又是那人。
  又來拿錢。
  這種事,完全不能開頭。否則,有一次即
  有百次,隻當對方如聚寶盆,取之不盡,所以
  不要問人家為什麽一次也不給。
  南施不提,誌厚亦假裝作不知,片刻,他告辭。
  “幾時你同理詩也到我們公司來參觀”
  “求之不得。”
  “就今日下午吧。”
  “下午理詩要學琴。”
  “那麽傍晚我來接你們,一言為定。”
  誌厚捧著首飾盒離開家具店。
  後邊有個人急步追上來“小周,你好。”
  誌厚知道這是誰,他本想奚落說:我沒錢,你追牢我做什麽,但一想,同這種人鬥嘴,贏了比輸了還慘,最好噤聲。
  那姓伍的男子挑釁地說“年紀大了,皮膚是差多了,你說是不是?”
  誌厚裝作看不到聽不見……
  這人非要趕盡南施所有朋友不可。
  誌厚一個箭步走到停車場,上車、鎖門,絕塵而去。
  耳朵聽了髒話,火辣辣發熱。
  終於沉得住氣,他又覺得高興。
  奇是奇在那樣的人,居然會有一個像理詩那般冰雪聰明伶俐可愛的女兒。
  誌厚把首飾盒子擺在房裏放私人對象,像克瑤給他的字條,像成珊漏在他家的耳環指環。
  花梨米木盒散發著輕微玫瑰花香味。所以外國人叫它玫瑰木。
  稍後,他接她們母女到周羅工作室參觀。
  因是計算機動畫公司,氣氛隨和,工作台旁有運動器材,合作室內擺著各式糕點。
  理詩歡喜極了。
  誌厚辦公桌上還放著與薑成珊的各式合照。
  理詩走近細看。
  誌厚輕聲問“她是否秀麗動人?”
  小理詩笑了,似弦外有音。
  “你有別的意見。”
  理詩答“有大哥你那樣愛惜她,她當然是美人。”
  理詩說“我數過了,這裏起碼有你前任女友十幀照片。像個紀念館。”
  誌厚頹然。
  真沒想到被一個小女孩三言兩語拆穿他的心誌。”
  理詩接著說“她長得不過不失,一雙眼睛還算閃亮,至於五官,我媽媽才算秀麗。一頭長發又光可鑒人。”
  誌厚答“是的,美媽生美女,所以你也漂亮。”
  這時,任南施興奮地進來,“原來公司所有檔案都可以收在一張光盤裏,我們任氏也需計算機化。”。
  誌厚笑“我請一位同事幫你。”
  “那太好了。”
  誌厚到房門口一叫名字,一個看上去年紀不比理詩大很多的少女笑嘻嘻走過來。
  她聽過要求,這樣說:“六個小時,分三堂課即可學會用最新軟件,不過把檔案逐份整理好收人就稍為費時。”
  誌厚不假思索:“我們上月用的素描器呢?”
  “對,可以借給你用,請跟我來。”
  誌厚說:“所有夥計也得跟著學,慢慢來,莫心急,莫抗拒。大勢所趨,識時務者為俊傑。
  理詩笑“大哥說話最有趣。”
  誌厚對她說:[你也是,你講話有意思。”
  旁觀者清,理詩有雙童子眼,看透他的煩惱,幾乎可以做他的感情問題顧問。
  “理詩,請問我應該怎麽辦。”
  理詩一本正經低聲答“最低限度把這些照片都收起來,向自己表示你已打算重頭開始。”
  “你說得對。”
  誌厚把他親手拍攝精心傑作一張張收起,
  放進一隻紙盒。吩咐人拿去貯藏室。
  整間辦公室忽然光亮起來。
  他取出皮夾,打開,抽出與成珊合照放桌上。
  理詩一看,“咦,可庫金字塔。”
  “是,在埃及藍色尼羅河畔拍攝。”
  “誌厚大哥你足跡遍世界。下次可否帶我同去。”
  “待你成年,我們可結伴走到天涯海角。”
  理詩向往到極點。
  這時她母親出現“今天我真得益匪淺,理詩,我們該告辭啦。”
  “理詩你可要上計算機課?”
  “學校有得學,我會打字、剪貼、素描、搜尋……暫時夠用。”
  他送母女出門,然後工作到深夜。
  羅承堅進來過一次,他送宵夜給誌厚。
  他這樣說:“這房間不一樣了,你移動過家具?”
  他知道略有不同,但是說不出是什麽。
  真的,除出當事人,誰會關心房裏少了十來張放大照片。
  誌厚感謂。
  承堅來上班,“咦,這麽早?”
  看到合夥人一臉於思,“你整夜在這裏?”
  “承堅,過來看。”
  熒幕上一隻小小金色尋回犬奔出來,忽然打了一個噴嚏,渾身毛發顫動一下,十分可愛。
  承堅讚歎“神乎其技。”
  “你還沒看全套,稍後,它會開口說‘幸虧好主人給我最佳狗糧,我身體健康。’”
  “這是多少小時的苦工?”
  “百多二百小時。”
  “也許,是該回到訓練真狗做戲的時代去了。”
  “不,這比較有趣,我的狗會講話,沒有異味。”
  誌厚取過外套。
  “我回家休息。”
  休息之前,先陪理詩跑步。
  他問:“你媽媽仍不願見人?”
  “不,她通宵學習計算機貯存檔案,剛剛累極入睡。”
  “運動也很重要。”
  理詩說:“我看到你公司裏有健身室。”
  “每天還有教練上門指點各人……肌肉一懶就消失,我們又會失去一樣寶貴資產。”
  理詩說:“我下午需去醫院檢查。”
  誌厚衝口而出:“我陪你。”
  “誌厚大哥,我隻需祝你幸運。”
  他握緊她的手,“天使都祝福你。”
  誌厚回家小息,想了想,終覺不自在,決定護送理詩。
  他去敲門,傭人告訴他:“太太已去學校接理詩。”
  誌厚立即駕車往學校。
  他去得及時,隻見她們母女在學校門口等司機換車胎。
  理詩先看見他,雀躍說:“大哥來了。”
  誌厚把車駛近,“我送你們去醫院,然後叫司機來接。”
  “幸虧你來了,這時候不易叫出租車。”
  理詩很高興,“我正念念有詞:要是大哥這時候出現就好了。”
  誌厚笑笑不語。
  他聽見嗎?他好像聽見她叫他。
  他們及時趕到醫院,看護迎出來,“理詩,這邊。”以名字稱呼,可見已是常客。
  轉頭看任南施,她緊張的說不出話來,不自覺地握著拳頭。
  誌厚說:“我在這裏等你們。”
  她點點頭陪著理詩進素描室。
  誌厚買一杯咖啡,打開電子手帳看留言。
  “周炯,好嗎,找我有事?請複。”
  片刻,周炯的答複就來了:“請你喝一杯如何?今晚七時在梅子酒吧見。”
  又是梅子。
  都會沒有花前月下,除出男女雙方寓所,大概隻有到梅子或是杏子酒吧見麵。
  隻見南施出來,她來不及走到衛生間,已經嘔吐。
  誌厚連忙走近。
  幸虧這時司機與保姆都趕到,保母連忙把南施扶到一邊,用濕毛巾替她抹臉。
  看護取來藥丸清水給南施。
  “沒辦法,做母親的每次都這麽緊張。”
  南施歉意地說:“昨晚沒睡好……”
  誌厚連忙答:“明白。”
  南施低聲說“誌厚,你人忙……”
  誌厚說“噓。”
  南施點點頭,閉上雙眼。
  保母手中有提籃,取出暖壺,斟熱茶給她喝。
  幸虧經濟不成問題,不然母女就更加淒涼。
  誌厚沒再說話,大半小時後,理詩完成檢查。
  她與母親緊緊擁抱。
  看護說:“下星期可到薑醫生處看報告。”
  他們一行數人這才打道回府。
  一看時間,已擾攘整日。
  回到家,誌厚隻覺一身消毒藥水味道。
  的確需要往梅子以毒攻毒。
  到了那間酒吧,誌厚自覺已是熟客,侍應。
  酒保都朝他招呼:“吃過飯沒有?試試我們的鰻魚飯?”,其他客人叫他過去唱歌。
  誌厚像在家裏似捧著飯盒,一邊吃一邊喝啤酒,高聲問“唱什麽歌?”眾人答:“情人的眼淚。”
  他們開始了。
  一班十多人,聲嘶力竭那樣大聲唱:“你問我為什麽掉眼淚,難道你不知道是為了愛,若不是有情人要向我說再見,我眼淚不會掉下來,掉下來——”
  誌厚噴飯。
  一首纏綿婉約的情歌竟被他們唱成這樣,唉,糟蹋,可是,想深一層,一個人不能哭,也隻能笑,發泄完畢,又是一條好漢。
  誌厚取起啤酒,喝一大口,口沫橫飛,跟著大隊唱出來:“我在深閨,望穿秋水——”
  他忽然落下淚來。
  誌厚硬咽著退到角落,仍然不願放棄,他繼續唱:“顆顆眼淚都是愛,都是愛。”
  太滑稽了,他又忍不住大笑起來。
  又哭又笑,心中舒服得多。
  周炯還沒有來,在喧嘩中,他聽到電子手賬響,誌厚查看留言,原來周炯臨時需到現場查案,給拌住了,失約,她萬分懊惱。
  誌厚輕輕答“緣分。”
  酒醉飯飽,又宣泄了情緒,誌厚也愛上梅子酒吧。
  他回到家,倒在床上,睡著了。
  不知過了多久,隱約聽見說話聲音。
  語聲低柔婉約,隔著輕笑聲,傳人耳內,無比舒服熨貼。
  是誰?
  他把房門打開,走出去探測,隻見走廊另一頭的客房門留著一條縫,蛋黃色燈光透出一條線,嗬,克瑤在家,且有人客。
  他無意竊聽,但是小理詩聲音傳來。
  每次檢查。都躺在床上。身體經過一條信道,接受磁力素描,在新聞報告健康須知之類的片段看到,仿佛隻是三兩分鍾的事,其實整個過程需要漫長的四十分鍾,我往往閉上眼睛聽音樂。”
  “你聽什麽音樂?”
  “我自備海費茲小提琴演奏,請看護放給我聽”
  克瑤笑答“你真好品味。”
  “克瑤姐,你又聽哪種音樂?”
  “有首流行曲,叫‘告訴我你真正渴望什麽’
  我十分喜歡其中一句,那就是‘告訴我你真正真正真正渴望什麽’十分有意思。你(此處缺若幹字)世界和平、身體健康……都怕折福,不敢說出真正願望。”
  誌厚聽得呆了。
  克瑤的聲音有點憔悴,像他一樣,她也對著一個孩子傾訴心事。
  隻聽得小理詩問“克瑤姐,那麽,你真正真正真正渴望的是什麽?”
  克瑤不假思索地答:“男歡女愛。”
  “嗬。”
  “對不起,理詩,你是孩子,你不懂我的盼望。”
  “咦,我們忘了關門。”
  “那麽,快把門掩上,免吵到誌厚睡覺。”
  理詩說“我剛才進來時,看到他外套鞋子。”
  克瑤說:“誌厚神出鬼沒,隻回來睡覺。”
  誌厚心想:彼此彼此。
  這時,門掩上了,那一線淡黃燈光消失,語聲也不可聞,他們又再各自生活。
  誌厚仍然站在房門外發呆。
  這簡直已臻老莊境界:雞犬相聞,老死不相往來。
  半晌,他才緩緩回轉房內。
  他找出那首流行曲,放出來聽
  “告訴我你真正真正真正渴望什麽——”
  電話來了,周炯十分歉意“有一宗謀殺自殺案需要處理。”
  “誰被殺,誰自殺?”;
  “因愛生恨。”
  “嗯,太愛自己,太恨對方”
  周炯問:“你可有去梅子?”
  “有,等了大半小時。”
  “對不起,真沒想到好好上個約會落得如此下場,你在聽什麽歌?”
  誌厚關掉音樂,“我們改天再約吧。”
  “也好。”
  他做夢。
  輾轉間成珊走近,朝他耳朵嗬氣,他扯住她秀發,她呼痛,兩人笑倒,宛如昨日。
  在夢中,她仍然愛他。_
  他周誌厚心底真正真正渴望的,也是男歡女愛。
  第二天一早,早報港聞刊登昨晚那宗大新聞。確是一單謀殺自殺案,一男一女,兩個大好青年。
  他掩上報紙。
  誌厚意外,他看到任南施出來跑步。
  他覺得鼓舞,表演了一個側身翻。
  一路上三人如有默契,都沒有多話。
  他發覺南施把頭發剪短,齊耳,比從前輕鬆,這象征她一種決心。
  回家途中手提電話響,是公司有人找他,小小顯示屏上隻有“駭客”兩字。
  周誌厚實時魂飛魄散,第一速度趕回辦公室。
  一進門大家迎出來笑說:“生日快樂。”
  原來是羅承堅替他做生日。
  一隻巧克力蛋糕足足有半張桌子大,隨便誰都可以享用,客人上來也自動切一角當點心。
  電郵裏有薑成珊留言“生日快樂。”
  她還記得他生日,可是,她記得他幾歲嗎?
  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
  此刻他的確能夠照料到自己生活,希望到了四十歲能夠什麽都不怕,無畏謠言、中傷、失戀、失意……
  下午,羅承堅的拿手好戲來了:他抬出兩箱香擯加幾籃新鮮草萄,大家人手一杯氣酒,草莓沾奶油,吃飽飽,醉醺醺。
  同事們合份子送他一副愛默士銀製袖口鈕。
  誌厚立刻戴上以示尊重。
  承堅說:“晚上我請你吃飯,有美女相陪。”
  “我約了人。”
  “誰?”承堅挑戰他。
  誌厚答不上來。
  “出來!同美女說說笑笑,歡度生辰。”
  “我不喜歡同陌生人吃飯。”
  承堅生氣,“書呆子!”
  回家做什麽?
  總不能敲鄰居太太的大門“今天我生日”還是跟承堅的主意吧。
  他拉著誌厚出去。
  這次不是到梅子,他們在大酒店一間宴會廳吃飯,鮑參翅肚,全是周誌厚最害怕的菜式。
  美人珊珊來遲,已吃到美點雙輝,還不見一人。誌厚根本無所謂,與夥伴聊著複製人類、中東戰爭、校園暴力、科技發展。公司前途……十分痛快。
  承堅想擴張,誌厚覺得沒有必要。
  承堅說:“你看過‘黑衣人’第一集沒有你不想做那樣的特技?”
  “承堅,黑衣人成為經典無關計算機特技,它的優秀劇本用人腦寫成,令人回味無窮,才會絕端賣座,環主意通過計算機不會成為好主意。”,
  “你不想大展鴻圖?”
  “承堅,擴張需要重本,一定得接納新股東,屆時一天到晚開會解釋閉意見,哪有今日舒服。”
  承堅搖頭。
  “做苦工無所謂,我最怕人事政治糾紛。”
  “誌厚,你也有理。”
  “我們做精品,不做工場。”
  “最近接了一個廣告,你會喜歡,誌厚,由你創造一個——”
  說到這裏,宴會廳門輕輕推開。
  開頭以為是侍者進來添茶,可是不。
  一個妙齡女郎款擺極細的腰身走進來。
  羅承堅見了立刻目定口呆,動彈不得。
  那女郎渾身似發出一團豔光,吸引異性目光,他們兩人站起來歡迎。
  女郎走近,笑說:“兩位好。”
  承堅說“啊,你來了,請坐。”
  “遲到了,對不起,咦,甜品是豆腐腦,我最愛這個。”
  承堅叫她來作伴,可是卻沒見過她,這女子分明受雇伴遊公司,沒想到有這樣高水平。
  她穿一件黑紗旗袍,配極細高跟拖鞋,長發梳在腦後,皮膚雪白,標準鵝蛋臉,戴一副翡翠豆幹形耳環,一轉頭,耳墜不住打秋千,兩邊搖晃,煞是好看。
  承堅知趣地站起來“我先走一步。”
  女郎笑,“你不吃了甜品才走?”
  承堅其實依依不舍,不過,他自覺必須顧全大局,忍痛犧牲。
  房間裏隻剩誌厚與女郎二人。
  “我叫周誌厚,你呢?”
  “我叫MayMay。”
  “美美?”誌厚不喜歡英文名字,於是尋根問抵。
  “不。”女郎微微笑,“再猜。”
  “媚媚。”這兩個字很配她。
  “也不”她吃一口甜品。
  “那麽,是梅花的梅。”
  她又搖搖頭。
  中文字真美妙,有這許多同音字,都可以用作女性芳名,卻完全不同意義與筆畫。
  “到底是什麽呢?”
  她回答:“是妹妹。”
  “你叫妹妹,貴姓?”
  “我姓林。”
  誌厚意外:“你叫林妹妹?”他嗬哈一聲絕倒,這樣好聽的名字,稚氣天真,與古書中女主角林黛玉有同樣呢稱,但它的主人卻冶豔入骨。
  誌厚不由得笑。
  “今天是你生日?”
  “正是。”
  “你不像五十二歲呀?”
  誌厚一怔“r誰說我已屆中年?”
  “你也不像是要找女伴。”
  誌厚回答:“都是我老友多事。”
  “你臉上一副寂寥之意。何故?”
  “失戀。”
  她用水靈靈的雙眼看著誌厚,“不像呀,你身邊有好幾個女子,都對你有意。”
  “你會看相?”
  “懂一點點啦,飯局裏添個話題,以免人客發悶。”
  “好主意。”
  她仔細端詳誌厚印堂,“你的舊人,快要結婚了。”
  “她會幸福嗎?”
  “她不會再來找你。”
  “我呢,我的感情前途如何?”
  她笑笑,“你年輕有為,長相又好看,人也斯文,你哪用發愁。”
  “真的?真的不怕?”
  “將來的妻子會愛惜你,子女十分聽話,又喜讀書。”
  “我希望有一個女兒。”
  “你會有兩子一女。”她很肯定。
  誌厚笑了,“謝謝你,這真是最好的生日禮物。我們找個地方喝杯咖啡。”
  “好呀。”
  她緩緩站起來,抖開一張黑色網紗披肩,那三角形大披肩上有同色繡花以及釘珠,邊沿流蘇足有兩尺長,是誌厚見過最好看的衣飾。
  誌厚忍不住稱讚說:“真是一個美人。”
  美人笑著轉過頭來,“但是,你不是想要美人。”
  被她說對了,竟如此善解人意。
  誌厚點點頭,“我在找一個我所愛又愛我的女子。”
  正在這個時候;房門打開,一個人說:“妹妹,你在這裏!司機說你已經上來,我們四處找你不見。急煞人。”
  妹妹忽然笑了,“唉呀,我走錯了地方。”
  那中年男子鬆口氣。
  “可不是。這是明珠廳,我們在翡翠廳,還不跟我來,李先生等你呢。”
  妹妹朝誌厚歉意地笑笑,“不好意思,我統共搞錯了。”
  誌厚亦覺好笑,“不不,幸會,我很榮幸。”
  那中年男子一陣風似把林妹妹卷走。
  誌厚惆悵。
  不知哪個富商在等著她呢?她偶然走錯了門,才與周誌厚邂逅。
  羅承堅介紹過許多美女給他,隻有這個是真美女,其餘那些,看你喝到有幾分醉。
  那樣超水準美人,不輕易見到,能夠把酒談心十五分鍾,真是豔福。
  誌厚會記得這個生日。
  那晚,他睡得很好。
  第二天忙一整天。
  原來一間女性衛生用品公司找他們設計一個第一代電子發言人,外型必須栩栩如生,活潑可愛。
  誌厚實時想到伍理詩。
  那時他才發覺,伍理詩已經改隨母姓。
  她說:“手續已經完全合法通過,我從此叫任理詩,媽媽堅持這樣做。”
  小女孩有點欷噓。
  誌厚無奈,數千年來,自人類有文明起,全世界無論東方西方,子女均慣隨父姓,與眾不同肯定會招來奇異目光。
  誌厚輕輕說:“一個名字算得什麽,一朵玫瑰,無論你叫它什麽,它仍然一般芬芳。”
  “誌厚大哥,你真會安慰。”
  誌厚隨口問:“你同克瑤也很談得來。”
  理詩笑,“媽媽說,你同克瑤姐姐是一對璧人。”
  誌厚脫口問:“你們那樣想?”
  那天下班時分,公司來了一個稀客。
  “周炯,請坐。”
  “我因公事來訪,成珊說,你們有一種技術可以幫到鑒證科。”
  “我一定盡力而為。”
  周炯把一疊照片攤在桌子上。
  誌厚一看,“呦。”本能地吃驚。
  “很難看是不是,請你把他們還原。”
  誌厚說:“鑒證科也有這項技術。”
  “但是成珊說你的軟件優秀得多。”
  “是成珊的建議?”
  周炯看著誌厚,“隻肯幫成珊?我不是朋友?”
  誌厚連忙說:“當然不,我盡快替你把照片裏人物回複生前相貌。”
  “謝謝,出外靠朋友。”
  助手斟咖啡進來,看到放大照片,也嚇一跳,“嘩,這骷髏化妝術太過高明逼真,萬聖節作如此打扮會嚇壞人。”
  誌厚連忙把照片收進抽屜。
  “我真想多逗留一刻。但是實驗室有事。”
  誌厚看著她,“這樣忙,小心防礙私人生活。”
  “我已經失去私人生活,”周炯無奈。“自學校出來就作出取舍:做事業還是不做?有些女子要待感情失意才努力工作,那是不對的,工作不同消閑,並非打草地網球,必須全情投入,否則難見成績。”
  助手又送點心進來。
  大塊巧克力蛋糕,上麵淋著玫瑰色的覆盆子醬,香氣撲鼻。
  周炯訝異,“貴寶號的下午茶何其豐富。”
  “民以食為天,來,動手。”
  “這樣吃法,會不會有後患?”
  誌厚十分慷慨,“吃死算了”
  周炯用完下午茶告辭,“做妥後通知我”
  誌厚送客,“一定。”
  “誌厚,我倆已一經變成手足兄弟了。”周炯無比惋惜。
  誌厚反問:“那又有什麽不妥”
  周炯想一想,“你說得對。”
  她一走,承堅就進來。
  “誰是真命天子?”
  “嘎?”誌厚抬起頭。
  “你在進行篩選可是?克瑤、周炯、鄰居太太,以及其他可能性。”
  誌厚瞪著承堅,“她們都是朋友。”
  “告訴我那鄰居太太是什麽一回事。”
  “你從什麽地方得來謠言。”
  “這城有多大?根本是一條村落,人疊人,人人認識人人,有人見你在她的家具店出入,態度親昵,又有人見你陪她們母女去醫院診治,還有,你們天天早上跑步運動,這些,都不是假吧。”
  誌厚無言。
  “誌厚,連你爸媽都聽到消息,從遊輪上打電話給我打探消息,他們到了橫濱,猶自掛住你。”
  “你怎麽說?”
  “我立即說是謠言:但凡當事人不願承認的,統統是謠言。”
  “你答得很好。”
  “誌厚,有過去的女人很難應付。”
  誌厚不以為然,“你為什麽要應付每一件事呢?對你來說,凡事必須分勝負,我討厭這種態度。”
  “你要疏遠她。”
  “為什麽?”
  “除非你排除萬難與她結婚,同時領養她的女兒,誌厚,人家已經受過重創,感情十分脆弱,你可能再次令她傷心。”
  “你對她了解如此深切,你是她好友?抑或你訪問過她?”
  “唉,忠言逆耳!”
  誌厚也生氣,“你的狗口,還長得出什麽象牙來。”
  承堅離開他的辦公室,重重拍上門。
  誌厚靜下來。
  這張狗嘴不知怎地,今日開了竅,說的句句是真言。
  誌厚那天晚上在公司留到深夜。
  他把周炯給他的照片用計算機繪畫方式還原。
  做到一半,才發覺是名妙齡女性。
  誌厚感慨萬千。
  這個女子,生前若是被人熨壞了頭發,或是略受友儕批評,是會氣炸了肺,大發雷霆的吧。
  如今,是一副不知名骸骨,需勞駕鑒證科核明身份。
  這件事裏,有一個重要訊息。
  活著的時候,真應當豁達一點,凡事不要太過計較,順其自然。
  名利看淡些,快樂最重要,抽些時間出來,捧起大束玫瑰花,聞那甜香,自我陶醉。
  誌厚致電周炯,“請你過來一下。”
  “做好了?這麽快?”
  周炯看到照片,“噫。”她也發呆。
  “很漂亮是不是?我不知她膚色,假想是中等,三年前流行直長染棕紅色發式,我給她
  套上。”
  “栩栩如生。”
  “分外叫人難過,是誰下的毒手。”
  “警方正在追查。”
  “生前一定也忙節食、勤用護膚品、追趕潮流時裝……”
  “那當然。”
  誌厚籲出一口氣,“交還給你了。”
  “誌厚,不要想太多,我們天天見這種個案,反而見怪不怪。”
  誌厚點點頭。
  “可想吃宵夜?”
  “周炯,我累了。”
  是羅承堅剛才那番忠言似一噸磚頭般擊在他頭上。
  他開車送周炯回家。
  第二天一早,他仍然不顧一切去敲任家大門。
  他說:“我們去遊早泳可好,我知道國際會所的室內暖水池用臭氧消毒,沒有氯氣難聞味道,去試一試。”
  難得她們母女不假思索說好。
  誌厚甚覺安慰。
  遊泳這件事,真是玉帛相見,她們母女深藍色泳衣式樣十分保守得體。
  誌厚遇上同誌,他一向穿體育短褲遊泳。
  他安排教練幫理詩做水中健身操,任南施也跟著參加,隻得誌厚一個人來回遊了半小時。
  接著他披上毛巾衫喚理詩上岸。
  理詩說:“太暢快了,不願走。”
  “明天再來。”
  理詩無限感恩,“不是大哥帶我們,我們不會自動來。”
  任南施說:“誌厚,你沒有空不必作陪,我們自己來好了。”
  誌厚老老實實說:“不是陪你們,我一個人哪裏會有興趣運動,肚脯一早像救生圈,為人為己,大家同舟共濟,彼此得益。”
  任南施笑說:“我在烹汪班學了幾個蔬菜,你來嚐嚐,我約了克瑤今晚七時。”
  誌厚一聽克瑤也是客人之一,實時應允。
  “我立刻去買菜。”
  就這樣講好了。
  那晚,他刻意穿上整齊的便裝,決定先去買些水果,才去對門吃飯。
  真奇怪,克瑤與他住在同一間公寓裏,卻要到別人家中才能見麵。
  他買了做果醬的好材料:草萄、覆盆子、白葡、櫻桃,加奶油吃,清香可口,整個夏季不必吃飯。
  在電梯大堂,他又碰見那兩個多嘴中年婦女。
  兩人絮絮說個不休,句句是非。
  誌厚認出她們,這兩個人是任南施的親戚,正是:有這樣的親人,誰還需要敵人。
  那兩個太太又在說南施:“剪短了頭發,不知打算做什麽,可能是大展鴻圖吧。”
  “哼,人家同她在一起,為的是什麽,沒有女人了嗎,到京滬粵轉一遭,不知多少原裝貨。”
  “她有條件,她手上真有點錢。”
  拎著水果的誌厚忽然忍無可忍。
  他知道裝聾作啞,佯裝什麽也沒有發生過是應付這種人最佳辦法。
  還有,他是男人,絕不能與婦孺計較,可是這兩個女人實在可惡可憎。
  他一本正經說:“喂,兩位太太。”
  兩個女人轉過頭來。
  誌厚微笑說:“青天白日,嘴巴說人是非,舌頭會生療瘡,還有,將來要落拔舌地獄。”
  那兩個人女人一聽,大驚,縮成一團。
  “你們到任宅去可是,我替你按電梯,進來呀。”
  那兩個女人匆匆逃去。
  誌厚覺得身心暢快,原來做小人這樣爽快,怪不得通街都是小男人。
  他按鈴。
  理詩奔出來開門。
  任南施在廚房正忙,抹幹雙手出來,“都準備好了。”
  誌厚問:“你可有這樣的親戚?”
  他把那兩個女人形容出來。
  南施大奇,“咦,你怎會認識她倆,她們是三姑與五姨,均是伍家親戚,閑時來探訪我們母女。”
  原來如此,那伍家討厭人物奇多。
  “你怎樣感恩圖報?”
  “人家老遠來,總得把車錢還給人家。”
  誌厚說:“你們母女此刻同伍家一點關係也沒有了,不必敷衍這些閑雜人等。”
  話一出口,又懊悔起來,關他周誌厚什麽事,他怎可幹涉他人家事,抱不平管閑賬也有個限度。
  南施微微笑,“先喝個西施豆腐羹。”
  這時,電話忽然響了,理詩去聽,表情與語氣都頗為失望,“克瑤姐,你在飛機場?工廠失火,要趕上去處理?好,我同誌厚哥及媽媽說一聲,下次再見。”
  誌厚都聽見了。
  “媽媽,克瑤不能來吃飯。”
  南施卻擔心克瑤的工廠,“火災?損失可重,有無傷人?”
  放下一大盤炒草菇草頭,她撥電話給克瑤。
  她們已經這樣熟了,誌厚顯得像個外人。
  手提電話留言這樣說:“客戶正乘飛機前往上海。前三小時後可抵達虹橋飛機場,請屆時再撥此號碼。”
  傭人端上其餘菜式。
  “誌厚,過來吃飯。”
  這時,門鈴又響,南施出去應門。
  理詩悄悄同誌厚說:“又是三姑六婆,時時來搓麻將,贏了,拿彩金走,輸了,拿車錢走,永遠不敗。”
  半晌,南施打發了她們。
  回來之後,不發一言,吃菜扒飯,笑容漸漸透出來,她放下碗筷,“你就是她們口中的瘋漢?”
  誌厚答:“是。”
  “謝謝你。”
  “不客氣。”
  “其實我不介意,她們說些閑話,我又不覺痛癢,我是一個普通人,亦無形象可言,隨她們去好了。”
  “姑息養奸。”
  “舉頭三尺有神明,你不信若然不報,時辰未到?”
  “這是華人無奈之言罷了。”
  南施想想說:“這也許是曆代華人對因果的一種統計,充滿智能,對付惡人,不必動手,大抵這種人的戾氣積聚到某一程度會得反撲,自食其果。”
  理詩詫異,“媽媽今天說的話比平時一個星期還多。”
  南施笑著對女兒說:“你又何嚐不是。”
  蔬菜即是蔬菜,再精心泡製,也沒有肉類鮮美;偶然吃一次無妨。
  正在喝茶,承堅的電話來了。
  “誌厚,有人抄襲我們。”
  誌原答:“這還算新聞嗎?”
  “這一家特別凶惡,先是抄,繼而罵。”
  “抄了還要罵?太過分。”
  “來一趟公司,區律師也在這裏。”
  “馬上到。”
  誌厚向母女道謝告辭,立刻趕往公司。
  一坐下承堅便說:“這個招牌宣傳術語是我們作品,被人抄了去用了三年,昨日那間公司在一個記者會上侮辱周羅毫無創意。”
  區律師詢問:“去一封信可好,那是一間小公司,與人合租一間辦公室,一封信足以叫他噤聲。”
  誌厚笑了,“他會噤聲?區律師原來你對人性也了解不足,不,他會把握良機大展鴻圖大作宣傳。”
  “那怎麽辦?”
  “見怪不怪,其怪自敗。”
  “誌厚,你幾時學得這樣好涵養?”
  “承堅,和為貴,你我多少事等著要做,何必同這種人搞,你我主意多,歡迎抄襲模仿,消費者眼睛雪亮,所以此人一貫半邊床位走天涯。”
  “嘩,宰相肚內可以撐船。”
  誌厚忽然套用任南施的語氣:“這種人的戾氣積聚到某一種程度,會得反撲,自食其果。”
  區律師笑問:“這麽說來,可要反過來付他宣傳費。”
  誌厚一本正經答:“敝公司又沒有這樣的預算。”
  承堅仍在吟哦。
  “就這樣決定了。”
  區律師又笑,“我豈非沒有生意?”
  誌厚開他玩笑,“有人把三百名律師鎖到一起沉到海底,你有什麽話說?”
  承堅答:“那是一個好開始。”
  區律師氣結,“我告辭了。”
  承堅問夥伴:“真的不采取任何行動?”
  誌厚答:“這種人一代接一代,從來沒有成功例子,你同我放心。”
  “他會刎頸自殺?”
  “不要黑心。”
  “嗬,誌厚,叫你來還有一件事情。”
  誌厚轉過頭去。“什麽事?”
  承堅輕輕把一隻信封放桌上。
  誌厚一看,信封淡淡雪青色,十分優雅。
  中央端正地寫著周誌厚先生,打開,仍不知是什麽,抬頭,看見羅承堅一臉憐憫地注視他。
  電光石火之間,誌厚明白了,這是他的死期到了,他抽出小小青蓮色卡片,打開,上邊用銀字這樣寫著:[薑成珊小姐與什麽什麽先生定於五月二十六日在宣道會教堂舉行婚禮……]
  誌厚企圖看清楚一點,但是男方名字化成一團汙跡,一點意思也沒有。
  他合上請帖,放桌上。
  然後,周誌厚自己也猜不到會有這樣反應,他哭了。
  一生所有的不如意不順心都在刹那間湧上心頭,他忽然回到十一二歲的時候,父母堅持把他送去寄宿讀書,他懇求母親:“讓我住在家裏”,媽媽立刻露出不悅之色:“誌厚,男兒誌在四方”,就這樣,他吃足十年苦頭。
  誌厚的眼淚汩汩而下,十隻手指掩不住。
  他叫嚷:“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承堅吃驚,“誌厚,你反應過激,大丈夫何患無妻。”
  他一生隻愛成珊,這次打擊非同小可,她要嫁人了,再也無法挽回,他覺得天旋地轉。
  他狂叫起來,“我這一生全屬多餘,這樣辛苦是為著什麽,十載寒窗,勤勞工作,到頭來得到些什麽,世上人疊人,多我一個不多,少我一個不少——”
  說到傷心處,他坐倒地上,掩臉痛哭。
  承堅斟出酒來,本想叫誌厚喝下,鎮定一點,但他受到好友感染,自己幹杯,想到身世,不禁潸然淚下。
  年幼家貧的他一直代寡母往親友家借貸,人家一見是他,立刻說:“又來了”,任他在客一廳坐半天,不瞅不睬,到了黃昏,他沒趣,累了,自動會走。
  這種日子,一直捱到十五六歲,才得到機會,由教會收容教育,並送到外國讀書。
  回來時,母親已經病故。
  淡淡一個不幸影子,終於消失在世上,正如誌厚所說,如此生命,有限溫存,無限辛酸。
  他抱著酒瓶哽咽。
  本來這一切已全部丟在腦後,連當事人都以為一筆勾銷,不複記憶,但是不,他記得很清楚。
  親戚家的考究擺設,女傭來來往往,卻無人斟茶給他,廚房傳出飯香,保母抱著一個小小女嬰,一頭烏發,十分嬌縱,他向她陪笑臉…女主人眼角也不看他,隻當他透明。
  承堅隻覺淒酸,今日事業再成功百倍,也補償不了那種白眼。
  錯在什麽呢,並非男盜女娼,隻不過因少年窮。
  他最後一次上那家人門口,他們已經搬走,公寓空蕩蕩,裝修工人忙操作,當然,人家不會把新地址告訴他,他站在門口,無比仿徨。
  承堅與誌厚抱頭痛哭。
  這時有人推門進來,“什麽事?”
  原來是周炯來訪。
  看到兩個大漢號陶,一怔。
  她蹲下,“誌厚,承堅,發生什麽事?”
  “人不傷心不流淚。”
  周炯歎口氣,也斟了一杯酒喝。
  她看到桌子上淡紫色請帖,明白了,她也收到一張。
  薑成珊真幸運,男伴一個比一個出色,又願意結婚。
  周炯她仍孤零零一個人,不,她不想結婚生子,倚靠他人享清福。
  她隻想找一個誌同道合的男伴乘火車橫跨西伯利亞,或是去澳洲大堡礁潛泳。
  趨還走得動的時候。但眼看這樣的機會已一年低於一年。
  周炯鼻子發酸,雙眼通紅。
  “來,我們三人去梅子喝個痛快。”
  承堅已喝得三分醉,他用手臂搭住兩個朋友:“三劍客,一個即三個,三個即一個。”
  他們到梅子暢飲。
  誌厚說:“你們醉一場,明朝醒來,渾忘一切,又是一條好漢,我,我這一生就完了。”
  周炯大笑起來,“你以為你會那樣幸運?你太天真,你還得捱好幾十年:結婚生子,為孩子們找學校及補習老師,懇求賢妻別天天搓牌,還有,幫小姨子介紹男友……”
  誌厚歎一口氣,她說的都是真的。
  他醉倒在地上。
  肯定是承堅及周炯送他回家。
  誌厚像浮屍一樣重,雙目緊閉,動彈不得。
  他隻聽得有人問:“怎麽醉得這樣厲害?”
  聲音輕柔而遙遠。
  誌厚含糊說:“讓我在家裏住。”
  周炯解釋:“愛人結婚了,新郎不是他。”
  那聲音詫異問:“不是早已經過去了嗎?”
  “看情形還差遠呢。”
  “嗬,我去做碗薑湯。”
  誌厚昏迷過去。
  以後不必再醒來就好了。
  事與願違,強光刺目,他還是醒了過來。
  劉嫂說:“喝碗稀粥。”
  誌厚呻吟:“頭痛,喉燥,唇裂,渾身乏力。”
  “還傷脾髒呢。”
  “劉嫂,成珊要嫁人了。”
  劉嫂鐵石心腸。“那多好。”
  誌厚發呆。
  “是她沒有福氣,沒有人會對她更好,你看周誌厚。要人有人,要才有才,何患無妻。”
  “謝謝你,劉嫂。”
  誌厚喝下稀粥。
  那一日好陽光,滿室通亮。
  小理詩來看他,笑嘻嘻不說話。
  誌厚有點羞愧,好像每個人都知道他發酒瘋一事。
  “你見過克瑤,她回來了?”
  “她很幸運,工廠火災,隻燒毀機器房,沒有傷人,貨物隻受水漬影響。”
  “她人呢?”
  “克瑤姐今早到美國去了。”
  “她長著翅膀。”
  理詩仍然笑意濃濃。
  在陽光下,她肌膚如雪,可是,印堂隱隱透著一股黑氣。
  開頭,誌厚以為是陰影,可是那股黑氣像一縷淡淡黑漬,似會遊走,自額角一直婉蜒流
  動到眉心,又緩緩轉下頸側。
  誌厚驚駭,隱覺不祥。
  他不動聲色問:“醫生報告出來沒有?”
  理詩抬起頭來,說也奇怪,那一縷黑氣又消失了,她麵孔雪白,再無異樣。
  定是宿酒未醒。產生幻覺。
  誌厚定一定神。
  隻聽得理詩說:“報告說一切正常,我已擊敗病魔。”
  “好極了。”誌厚放下心來。
  “你呢,你可是打敗仗?”
  誌厚慚愧,就在這個時候,劉嫂敲門說:
  “有兩位人客找你。”
  “誰?”
  “他們說是你父母。”
  誌厚“嘩呀”一聲跳起來,撲出去應門。
  “爸,媽!”
  可不就是老周先生與夫人,老當益壯,精神奕奕,笑容滿麵。
  誌厚好像沒有得到他們優質遺傳。
  “爸媽,行李呢?”
  “在酒店裏。”
  “我立刻把客房收拾一下,請你們馬上搬過來。”
  “不用了,誌厚,住酒店方便。”語氣像年輕人。
  老周先生四處測覽,“這便是你三叔留給你的產業了。”
  誌厚答:“三叔與我投契。”
  “是,他一直同你玩,兩人關在房內做風箏砌拚圖搭模型。”
  周太太這時發現了小理詩。
  “這位是誰?”她笑笑看著她問。
  理詩十分有禮,“我是任理詩,我住隔壁,我和誌厚大哥是鄰居。”
  “嗬,你好,我們是誌厚的父母。”
  理詩應對如流,“幸會兩位,我得回家做功課,再見。”
  劉嫂連忙張羅茶點,取出拖鞋給人客換上。
  誌厚搔著頭;“爸媽可是路過?”
  “特為逗留一天與你說話。”
  “有什麽事呢?”
  “誌厚,坐下來。”
  母親一說‘坐下來’這三個宇,便表示有許多話要說,這是她的習慣。
  “你麵色很差。”母親端詳他。
  誌厚也細細打量媽媽,“媽,你胖了一點。”
  “在船上整天吃個不停。”
  “看上去如四十許人。”
  “那不是成了妖怪了。”
  周父在安樂椅上打瞌睡。
  周太太問兒子:“最近發生許多事?”
  “沒有呀。”
  “聽說你生意相當成功,這是好事,我們十分寬慰。”
  誌厚微笑。
  “你看你,”母親握住他的手,“同十二歲時沒有分別。”
  誌厚歎口氣。“之後,我就到倫敦寄宿。”
  周太太沒好氣,“這才造就你獨立思考能力,又練了一身學問,父母也花了成百萬學費。”
  誌厚無奈,“你說得對,媽媽,不過,我若有孩子,斷不會送他們出去。”
  “是嗎,你會怎樣做?”
  誌厚答,“我會辭去工作,在家育兒。”
  誌厚媽笑出聲來,“那麽,你妻子又做些什麽?”
  “我不會勉強她,她愛事業,大可繼續。”
  周太太揶揄:“那麽,你的子女一定幸福。”
  這時,老周先生忽然咳嗽一聲。
  “對了,誌厚,聽說,成珊要結婚了。”
  “是,她另外找到了對象。”
  “是個怎麽樣的人?”
  誌厚答:“我不知道,不關我事,我不關心。”
  “小時問你其他同學的成績,你亦如是答。”
  誌厚說:“我們同人做朋友,與人家擁有多少名利無關。”
  “你這孩子一直是以為住在君子國裏。”
  “媽,還有什麽話要問?”
  “這屋裏還有一個女客?”
  “是三叔生前好友的女兒,叫王克瑤,她皙來歇腳,時時出差到上海做生意。”
  “你倆一男一女共處一室?”
  誌厚微笑,“是;因為兩女一男我應付不了。”
  “誌厚。”
  “媽媽,到今日我還未有見過王克瑤。”
  “誌厚,聽說他是你三叔的私生女,可能是你堂妹。”
  誌厚笑出聲來,“媽媽,若你略有推理頭腦,就不會那樣說,若是私生女,三叔這間公寓一定留給她;你說可是?”
  “有理。”
  “道聽途說,傳言太多,不必理會。”
  “那麽,鄰居太太呢?”
  “嘩,媽媽,你仿佛是小報記者,對我私生活一清二楚。”
  “剛才那少女是鄰居太太的女兒?”
  “理詩是小孩。”
  “人家已發育得七七八八了,誌厚,小心。”
  “媽媽,誰把這些瑣事告訴你的?”
  剛巧劉嫂進來添茶。
  誌厚看著劉嫂,但是劉嫂還是第一次見老周先生及太太,不是奸細。。
  “誌厚,鄰居太太是怎麽一回事?”
  “鄰居太太姓任。”
  “她叫任羽思可是?”
  誌厚訝異,“我隻知道她英文名是南施,原來有個中文名叫羽思,這倒文雅。”
  原來他們不是太熟,周太太放下一半心。
  “誌厚,你與她們來往得太過密切了。”
  “媽媽特地自遊輪上岸,就為著與我說這些。”
  老周先生又咳嗽一聲,同妻子說:“老太太,兒子已經耐心應酬你這麽久,好收蓬了,
  莫自討沒趣。”
  周太太揚聲,“我知道。”
  誌厚連忙答:“我們不過是普通朋友,將來也會如是。”
  “她知道這一點嗎?”
  “知道什麽?”誌厚被逼反感起來。
  “沒有進一步的可能!”
  但這是他的母親,他一定要敷衍她,誌厚答:“她是明白人,鄰居就是鄰居。”
  周太太籲出一口氣,“養大一個孩子不容易,終身擔心事。”
  “是的,媽媽。”
  誌厚想回到梅子酒吧大聲喊歌,出一口鳥氣。
  “老太太,好走了。”
  “是是,我的鞋子呢?”
  誌厚蹲下幫母親穿鞋。
  老周先生說:“誌厚,七時到長島酒店來陪爸媽吃飯。”
  “一定。”
  如果我是一隻渴望飛翔的鳥,你就是我所尋找的那隻翅膀。。。我的夢想和風雨都會自己背負,可是沒有你,我不能飛翔。。。
  我們都生來就渴望追逐夢想,可是卻缺少一隻翅膀;我們都生來就希望被愛,卻常
  好
  辛苦
  天晴啦!
  “最好帶女友同來,誌厚,成家立室是時候了。”
  “一定。”
  送走父母,周誌厚攤在沙發上喘氣。
  劉嫂也收工了,屋裏隻剩他一人。
  原來她叫任羽思。
  她們都擁有一個美名,人也長得漂亮。
  成珊、克瑤、羽思。
  相比之下,誌厚兩個字看上去蠢相。
  看來,克瑤的身世也是一個謎。
  他在長沙發上盹著了。
  看到高大英俊的三叔走過來,“咦”他一臉意外,“誌厚,你還在這裏。你還不去?”
  “去哪裏?”
  三叔微微笑,“克瑤讚你很會招呼人。”
  誌厚握住三叔的手,依依不舍。
  這時,電話鈴響了,他摹然醒來。
  “誌厚,你還不來?”原來是爸媽催他。
  誌厚揉揉眼,穿上西裝外套,出門去吃西菜。
  誌厚不喜西萊,
  無論做得怎樣天花龍鳳,西菜都不好吃。各人自叫一盤菜:不是一塊雞就是一塊肉,整晚就是那道菜,叫錯了也得慢慢咽下去,有點像婚姻:不是你自己挑的嗎?
  爸媽正在西萊廳等他,老年人更需整潔儀容,周氏夫婦看上去叫人舒服。
  “一個人?”爸有點失望。
  誌厚答:“她們都需要預約”又加一句,
  “毋須預約的女子,你不會約她們。”
  誌厚隻叫了一小碟雜錦煙肉。
  西萊廳燈光柔和環境比較靜,方便說話。
  老周先生說:“我也知西菜不好吃,但至少這裏沒有人唱歌劃拳。”
  誌厚抬起頭,看見一雙亮晶晶的眼睛。
  嗬,是她,她也看見了誌厚,朝他點點頭。
  今晚她穿黑色網紗低胸裙,戴一條極細項鏈,鏈墜是顆碩大鑽石,閃閃生光,老遠都覺奪目。
  坐在她對麵的,是一個禿頭,能夠送那樣名貴項鏈的男人,大概都已經禿了頭。
  周太太發現了,微微側過頭去看。
  “忠厚,你同誰眉來眼去?”
  原來世上有這樣現成靈活的形容詞,誌厚“嗤”一聲笑出來。
  老周先生一看,“嗬,是個豔女,咦,坐她對麵是著名富商李先生。”
  誌厚的媽厲聲說:“你怎樣結識這種女性?這種女人會害你一世。”
  誌厚輕輕說:“媽媽,人家是隻鳳凰,無寶不落,怎會隨意浪費功力胡亂害人,你看那李先生,那才是她的對象,李先生多陶醉。”一點也不介意被她害,他多舒服,仿佛在說被害死了也值得。”
  周太太氣結。
  她接著又忠告誌厚許多事。
  老了,同從前決定把獨子送去寄宿學校的豪情是不能比了,誌厚感慨,唯一比看著父母老去更慘的事也許隻是看著自身老去吧。
  “爸媽,早點休息,明日還要起程。”
  “誌厚,過年來看爸媽。”
  “一定。”
  “最好帶女朋友同來。”
  “一定。”
  散場後誌厚剛好來得及看到豔女登上世界最豪華的房車。
  那李先生叫她“妹妹,這邊。”
  誌厚把雙手插在口袋裏,她隔著車窗看見他,又朝他笑笑。
  他想問她:妹妹,你少年時可有男朋友,他與你分手之後,可是憔悴至今?
  過了幾日,承堅問他“你去不去?”
  誌厚寂寥地看著窗外,“去何處?”
  “婚禮。”承堅沒提名字。
  “不去。”
  “我們已經幫你送了禮,誌厚——”
  “我最討厭虛情假意,我不怕人家說我看不開。”
  承堅不出聲,靜靜退出他的房間,像是夫複何言的樣子。
  那一日,誌厚還是去了。
  他借了承堅的機器腳踏車,停在教堂對麵,看著一對新人行完禮出來拍照。
  陽光很好,有點刺眼,新娘被人擁撮著,誌厚隻看到一角白緞裙裾。
  他呆呆地看了一會,開動機車,打算掉頭離去。
  “誌厚——”有人叫他,追上來。
  一看,卻是穿伴娘禮服的周炯及他好友承堅
  “反正來了,過去招呼一聲。”
  誌厚搖搖頭。
  周炯歎口氣“拿你沒辦法。”
  承堅說“隨他去吧。”
  誌厚駕車離去。
  陽光雖好,風卻十分勁,拍打在誌厚臉上,激辣辣。
  他心已死。
  他沒有再哭。
  父母回到豪華輪船上,往澳洲墨爾本駛去。
  他每朝與鄰居母女晨泳,幾個星期下來,肌肉結實不少,腰身也細了。
  同事請教他清減秘方,他不假思索地答:“遊泳”。
  他為著方便,特地剪了一個平頭。
  初夏一個早上,羅承堅走進他的辦公室,輕輕說“對不起,誌厚。”
  誌厚聽到這樣的開場白,一怔“你虧空公款?”
  “當然不,誌厚,我要向你告假。”
  “你告假?多久?”
  “六個月吧。”
  “你說什麽?”
  “我一定要放假,如不,我退股辭職。”
  誌厚愕然“這是怎麽一回事?”
  “誌厚,是周炯,她約我到加拉披哥斯群島觀光。”
  “那需要半年?你打算申請土人護照?”
  “也許還不夠,誌厚,我倆誌同道合,原來兩人都持澳洲護照,還有,我們都有一個艱苦童年,自力更生。”
  “你與周炯?”
  “誌厚,你難道不代我高興?”
  誌厚微微笑,“誰會想到周炯與你。”
  “由你間接撮合,謝謝你,誌厚。”
  “你們在一起很開心?”
  “非常平和喜樂,我打算用這六個月時間全情投人,全力追求。”
  “她也告了假?”
  “是,她說她對著損手爛腳的可怕個案已經八年,受飽受夠,非放假不可。”
  “我替你慶幸。”
  “準假?”
  “我隻得唱獨腳戲了。”
  “回來之際,已是年底,祝我幸運,我不想空手而回。”
  誌厚由衷說:“希望你倆在藍天芭白雲,細沙綠浪中找到對方。”
  承堅擁抱誌厚。
  “幾時走?”
  “她已收拾了行李在樓下等我。”
  誌堅送到樓下,看到神色喜悅的周炯。
  “周炯,祝你心想事成。”
  “謝謝你,誌厚。”
  是應似周炯這樣果斷,凡事想太多是不行的。
  “去吧,玩得高興點。”
  他倆朝誌厚擺擺手,車子疾駛而去。
  誌厚站在街角良久,才躑躅返回辦公室。
  就這樣,丟下一句話就走了,真沒想到羅承堅會瀟灑到如此程度,人不可以貌相。
  助手進來問“羅先生手頭上的工作交給誰?”
  “各人分來做,大家有機會學習,別讓他笑我們不懂交際應酬,招攬生意。”
  “羅先生交上一個錦囊。”
  那是一隻白信封。
  拆開閱讀,原來是一張履曆表,他推薦一個叫何冠漳的人來暫時代他職位。
  何氏在多倫多著名雪萊東大學計算機動畫係畢業,曾在迪士尼公司工作三年,特長是“性圓滑,擅交際”。
  肯定是人才中人才,不過,盡往外邊聘人,公司同事會得不服,要升,先升原有職員才是。
  他把錦囊放到一邊。
  另外一個同事進來說“今晚與美國柯達公司應酬,明日澳洲愛美計算機有代表來訪,後日是電影‘媒介王’慶功宴。”
  誌厚說:“你去分配一下,有公事談的話,請他們白天到公司來。”
  “可是日本人喜在夜總會談合同。”
  誌厚抬起頭來,“那麽,我們暫時不做日本人生意。”
  同事笑了。
  誌厚想一想“請這位何冠漳君有空到敝公司一談。”
  同事籲出一口氣,“也許,這人很驕傲很專橫。”
  “那樣,就真得犧牲日本人的生意了”
  “是,誌厚”
  平曰不見羅承堅做什麽,他一走,大家忙得跌腳,做到深夜,誌厚一連好幾個早晨不願起床運動,為著理詩,咬緊牙關自床上躍起。
  起來了又很為自己的意誌力驕傲。讀大學時他是劃艇隊隊長,冬季每早天未亮,他每間宿舍房回巡,把隊友揪起練習,同學幾乎哭泣,紛紛退出。
  剩下的都是精英,他們贏了冠軍。
  有時,天下雨,陰寒,同學抱怨,“我會得肺炎人”“我會終身不舉”“整隊淹死最好,明日不必再來”
  想到這裏,誌厚微笑。
  那日,天亦陰雨,露台上花葉全部垂頭,空氣卻分外清新。
  他去對麵敲門,母女連女傭都不在
  誌厚意外,他吃了閉門羹。
  正在躊躇,電話響起。
  “誌厚?”是任南施聲音,“今曰失約,對不起。”
  “你們在什麽地方?”
  “醫院。”
  “幹什麽?”誌厚吃一驚。
  “昨日下午,最新報告出來,理詩身上發現癌細胞。”
  周誌厚像是被人在頭上淋了一盆冰水,
  “哪個地方?”
  “頸椎。”
  一聽就知道是個至麻煩部位。
  “我馬上來。”
  “誌厚,她已睡著,我再給你電話。”
  誌原還想說話,南施已經掛斷。
  分明人家已經煩到極點,不想解釋,也不想見人。
  誌厚覺得應當尊重她們母女。
  試想想:你閑看沒事,又沒能力幫人家做些什麽,人家像熱鍋上螞蟻,你卻還拉著人家問長問短“喂,痛不痛,癢不癢,我教你,多喝點水。別太擔心……”這樣叫做關心?不知多騷擾討厭。
  不如緘默支持。
  不久任家女傭回來,神情黯然,誌厚差劉嫂過去問有什麽需要。
  稍後,劉嫂回來。
  “怎麽樣?”
  “唉”劉嫂坐下來“孩子今日十二歲生日。”
  “啊。”
  “幸虧經濟不成問題,立刻請了看護,又添多一名女傭,不過伍太太已經兩夜一日未曾睡覺,母女都沒有說話,隻是四手緊握。
  誌厚不出聲。
  “送些什麽到醫院去呢?”
  誌厚也束手無策。
  劉嫂忽然想起來“你不是認識她們家醫生嗎?”
  一言提醒夢中人。
  誌厚立刻致電薑成英診所。
  看護說“薑醫生十時才到。”
  他隻得先回公司再說。
  誌厚問同事“在病榻中,你最希望得到什麽?”
  同事不假思索答“愛人的吻。”
  誌厚無奈“其次呢?”
  同事答非所問“有一名足球健將,患癌,在醫院接受治療,一日,見教練來訪,以為是探訪慰問,誰知教練來終止他的合約,他頓時失業。”
  “你的意思是——”
  “還有什麽指望,隻盼望恢複健康,重頭再來。”
  “親友的支持呢?”
  “除出真實的,財政上支持,其餘不必擾攘了。”
  “送鮮花糕點水果呢?”
  “小孩也許會喜歡。”
  理詩正是小孩。
  稍後,薑成英醫生複電來了。
  誌厚說:“我馬上來你處,請撥開十分鍾。”
  他買了一大籃鬆餅上去。
  薑醫生看到他說“你沒來觀禮,大家都很失望。”
  誌厚答“我在教堂門口。”
  薑醫生訝異“你真是一個傻子。”她郗籲。
  誌厚坐下“成珊好嗎?”
  “很好,謝謝你,她在希臘度蜜月。”
  “成英,你有一個小病人——”
  “是指伍理詩。”
  “她現在叫任理詩。”
  “理詩病情惡化住院。”
  “情況如何?”
  “今日西藥進化甚速,她毋須接受化療,也不再會脫發,病人將服用聰明藥,藥效光針對癌細胞,身體其餘功能不受影響。”
  “成功率有多少?”
  薑醫生不出聲。
  誌厚歎口氣。
  “你很關心這個孩子。”
  誌厚搔頭“反反複複,她老是好不了,有點像我,感情纏綿著不能痊愈,同病相憐。”
  薑醫生搖頭,“錯,誌厚,你五髒六腑,手足無損,她最後縱使治療,頻頻進出醫院,已失去正常生活。”
  “是”誌厚低頭“我太自戀。”
  “理詩很勇敢,她應付得很好,她住在七一三號病房,你可以去看她。”
  “方便嗎?”
  薑醫生凝視他,“誌厚,你諸多躊躇,真是致命傷。”
  誌厚站起來,“你說得對,成英,我實在顧慮太多。”
  天可能永遠不會掉下來,他必須做他要做的事。
  他回公司取了新型號手提電腦,帶備軟件,又去辦館買了大籃水果,雙手拎滿禮物到醫院去。
  在七一三號房裏是任家傭人;看見周誌厚,淚盈於睫,“你們真好,都來探訪理詩。”
  理詩正在熟睡。
  誌厚走近看她,理詩麵色不錯。
  他輕輕問女傭,“還有誰來過?”
  “王克瑤小姐。”
  啊,是她。
  “理詩媽媽呢?”
  “回家去換件衣服就來。”
  “你們需要什麽幫忙?”
  “周先生,謝謝你,請多來看理詩。”
  他做對了。
  (此處暫缺)
  “後天可以回家,以後訂期檢查注射。”
  “嗬,那多文明,我們還可以遊泳嗎?”
  “我也問過,醫生說散步比較好。”
  誌厚點床頭,把手提電腦遞過去,“理詩,看看世上最年老大樹。”
  “啊,在哪裏?”
  “是加國西岸溫哥華島芝華湖國家公園內一棵香柏樹,三千歲,耶穌出世時樹已成長,樹高五十五公尺,直徑六公尺,見證人類曆史。”
  理詩忙讀熒幕上資料,忽然入神。
  南施投來感激眼光。
  誌厚說:“我我明日再來。”
  南施送他出門,在病房外,誌厚忽然輕輕擁抱南施一下。
  他回公司去了。
  他一直忙到午夜。
  返家,當客廳如走廊,很少逗留,他走進廚房,看到一隻瓷盅,一摸,還熱,字條這樣說:“冰糖燉木瓜十分好吃,與你共享,瑤。”
  打開瓷盅,隻見粉紅色木瓜肉可愛清香,誌厚老實不客氣一飲而盡。
  他漱了口,往床上一倒就熟睡。
  第二天秘書打電話來催“周先生,你約了人八點半。”
  他跳起來淋浴更衣出門。
  欲向克瑤道謝都沒有時間。
  一進公司秘書已經迎上來“人家已經來了。”
  “在會議室?”
  “會議室有人用,在你房裏。”
  誌厚匆匆進房去。
  秘書提醒他“叫何冠漳。”
  誌厚咳嗽一聲,揚聲“何先生,你早。”
  房內一個人轉過頭來,不錯,劍眉星目,卻是個年輕女子。
  噫,人家是女生。
  誌厚有點尷尬,搓著手“何小姐,你好,請坐。”
  那何冠璋正如羅承堅形容一般,真的大方得體,一不以為忤,輕笑說:“久聞大名,如雷灌耳。”
  好話誰不愛聽,誌厚十分歡喜。
  何小姐約二十七八歲、樣貌身段都可打八十五分。一口美式英語,中文水準奇佳。
  誌厚與她談了一會,便知她是全家。
  他好奇問“在迪士尼工作,前途無限。”
  她不說前任老板是非,隻說:“家父患病,我回來陪了他一年。”
  “老先生可已康複?”
  “家父過年前病逝。”
  “對不起。”
  何小姐靜一靜,無奈地說“從此以後,我是孤兒了,無論什麽歲數,孤兒真正淒涼,以後遇見再高興的事,都笑不出來。”
  如此感性,倒是同道中人,誌厚惻然。
  “我們等人用,你凡時可以過來?”
  她十分坦白,“今天。”
  “羅承堅度蜜月去了,不知何日返來。”
  “我知道,他回來再作安排。”
  “他的工夫有許多等著你接手,對,你怎樣看日本人?”
  何冠漳答:“另一組生意夥伴而已,我學過一些日語會話,約略可以應付。”
  “好極了。”
  羅承堅還算有良心,介紹一個人才過來。
  何冠漳說“公司氣氛很好。”
  “那是不夠的,等於你說男子是好人,你會因他善良而同他熱戀嗎?不會。”
  何冠璋笑笑。
  “公司必須賺錢。”
  何小姐答“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
  這個女孩子竟這樣圓滑,叫人舒服,真是一項天生才能,羅承堅說得對,公司需要她。
  誌厚叫同事帶她參觀設施。
  下午,她已經在會議室招呼客戶。
  助手羨慕地說:“但願我也這樣隨遇而。如魚得水。”
  “這是一項特殊技能。”
  一個人居然毫無棱角,這麽年輕,不像是練成的功夫,若是天生隨和,真是幸運。
  一日過去,同事進來說:“何冠璋是個人才,一定要留住她,她是斡旋專家,她總能找出兩全其美,一家便宜兩家美的方法,換言之,誌厚,她與你剛剛相。”
  誌厚瞪他一眼“謝謝你。”
  “真的,你是死硬派,一是一,二是二,交足貨,免應酬,有時鑽入死胡同。”
  “舉個例子聽聽。”
  同事笑,“我還打算在這裏做下去呢。”
  他出去了。
  下班時分,何冠漳看上去仍同早上一般清新。
  誌厚心想,嗬,我明白了,她是一具機械人,隻需夜間補充能量,第二天又再來過:不鬧情緒,效率一流。
  在停車場,她駛走一輛最新型號的MB跑車,車子一邊轉彎車篷一邊迅速卸下,煞是好看。
  三年薪酬才買得起這種車子,她帶了荷包來上班。
  奇怪。
  誌厚回家梳洗後到醫院去看理詩。
  理詩正在使小性子,不肯吃飯,一見誌厚,隻想給他好印象,慢慢吃了起來。
  誌厚取過手提電腦做了一點事。
  他寫電郵到迪士尼公司表明身份,要求核對何冠漳履曆。
  然後與理詩聊天。
  “媽媽呢?”
  “回家睡片刻。”
  “你精神如何?”
  “還可以,隻是胃口差。”
  “我也是這樣,一服藥,嘴內像鐵皮,什麽都吃不下。”
  理詩看著他微笑“你也好多了。”
  “我一向很好,我有什麽毛病?”
  理詩答“我們初見你,隻覺你麵如土色。”
  “我?”誌厚指著鼻子。
  “後來才知你失戀。”
  誌厚張大嘴,連一個小孩都知有這件事。
  “那麽差,那麽明顯?”
  理詩點點頭,“像具僵屍。”
  誌厚歎口氣“我已經強自振作,做到最好。”
  “克瑤姐說那一定是個極頂難得可愛的女子。所以令你這樣戀戀不舍,念念不忘。”
  “什麽,你們在背後講我是非?太不公平。”
  理詩像個大人那樣說“難得在沉悶的生活中有一個議論的好題材。”
  誌厚說:“她已經結婚,你們不必說長道短了。”連理詩都問:“她嫁給什麽人?”
  “同她有夫妻緣的人。”
  “你不妒忌嗎?”
  “我是一個沒有血性的人。”
  “在我眼中,沒有人勝過誌厚大哥。”
  誌厚回答:“那是因為你隻有十二歲。”
  任南施推門進來,“誌厚,你太奔波了。”
  誌厚笑說:“我明日再來。”
  回到家,他忽然鼓起勇氣,握緊拳頭,“咚咚咚”操到走廊底,大力敲門。
  “克瑤,是我,誌厚。”
  沒有人應。
  她不在家。
  誌厚連忙轉身,逃回房中,關上門喘氣。
  他額角冒汗,真不知剛才那愚蠢的勇氣自何而來,此刻嚇得麵青。
  半晌才到廚房找啤酒喝,卻又見一張紙條。
  “試做藕粥,請批評指教,我喜歡藕的口感及滋味,亦最喜歡藕色,它同人的皮膚色素接近,藕色紗大披肩加釘幾顆亮片最好看,你說可是,瑤。”
  誌厚吃完藕粥,倒在長沙發上籲出一口氣。他心底有一個烏溜溜的流血黑洞,喝了這一大碗藕粥,新肉仿佛迅速生長。
  迪士尼的回複來了。
  “何君在敝公司職位是小組長,工作能力超卓,辦事負責,貢獻良多,她離職回國發展,關在是敝公司損失。”
  小組長,這職位不低,薪水優厚。
  為什麽離職?也許人家也因失戀,隻要本領高信用好,管人家有什麽私人原因。
  誌厚想聯絡承堅,他躊躇一下,沒有他不行嗎?不見得,人家難得有機會蜜運,免騷擾。
  第二天,劉嫂上來收拾,手上提著一件幹洗店取回的晚服,掛在露台邊吹風。
  誌厚看見,“咦”地一聲。
  劉嫂說:“王小姐腰身隻那麽一點點大。”
  是件藕色釘透明亮片紗旗袍,正如劉嫂所說,腰身隻一點點大,可見克瑤身段何等纖細。
  露台有風,旗袍角略為飄動一下。
  他們都見過她。
  隻除出周誌厚。
  誌厚上班去。
  隻見同事都聚集茶房內。
  “什麽事?”
  “誌厚,快來吃豆腐腦上。”
  “誰一大早去買這個?”
  “冠漳特地請客,美味極了,手磨,在店門外等三十分鍾才分到幾桶。”
  “嗯。”
  這樣會賺人心,有何企圖?
  “誌厚,鹹的比甜的更好吃。”
  誌厚放下碗,去找何冠璋。
  她正與廣告部同事商榷宣傳字眼。
  “暗姣、明姣。”
  誌厚站在門口,誰,誰用到這種字眼,找生活越來越艱難。
  隻聽得冠漳婉轉說:“這姣字國語念作嬌,同粵義粵音有點不同,拿到內地用,怕有誤會,你說是不是?”
  同事說:“那麽,改個什麽字?”
  “台灣人稱暗姣為悶騷,指藏在骨子裏,不為閑人知。”
  同事拍桌子稱奇:“真是傳神。”
  “不如改作‘悶騷鬥明姣’。”
  同事說:“高明。”
  “你有生花妙筆才真。”
  “哈哈,悶騷,又學了一個新詞。”
  同事完全受落,誌厚嘖嘖稱奇。
  冠漳轉過頭來,見是誌厚,隨即笑說:“瞞不過你的法眼。”
  咦;這樣說,是什麽意思?
  “冠漳,你的中文底子奇佳,何故?”
  “比一般土生幾略好一點罷了。暑假,父母曾送我到北京學習普通話,我特別喜歡歇後語,像‘天橋的把式一光說不練’之類,十分有趣,後來又到台北住外婆家讀了一年中文。”
  “嗬,今日用得著了。”
  冠璋微笑,“書到用時方知少。”
  誌厚搔搔頭,“今晚,有件苦差。”
  她笑:“我知,同日本人吃飯,我不怕,我去。我們有什麽目的?”
  誌厚隻希望每個工作人員都這樣勇敢。
  他解釋:“一切還不是為著生意,日光公司打算批發一隻國內製造三羊電池,決定在本市攝製廣告,價廉物美嘛,今晚有三組代表。”
  “是哪家廣告公司。”
  “明星,小公司,有幹勁、所以懇求我們出席,以壯聲色,本來這些場合總由羅承堅做代表,現在,得靠你了。”
  冠璋笑笑,“我會勝任。”
  誌厚有點躊躇,“我又怕這些人喝了幾杯,會有越軌行動。”
  “都有職責在身,我倒不怕他們調皮。”
  “那交給你了。”
  “我即與明星聯絡。”
  誌厚肩膀的確一輕,她主外,他主內,他可以耐心創作了。
  他把廣告片段中特技部分的初步構思整理出來,交給冠漳帶去。
  冠璋一看,笑得捧腹,幾乎流下淚來。
  誌厚覺得這是崇高讚美,訕訕地不知說什麽才好。
  冠璋又叫同事來看,他們亦嘻哈絕倒。
  “真沒想到這樣憂鬱的人內心會有如此詼諧概念。”
  “誌厚,日本人愛笑又好色,這次正中下懷。”
  誌厚搔搔頭“我也這麽想。”
  同事掩嘴,“誰會想到含蓄地把電池、遊戲機與震蕩器連在一起。”
  冠漳肯定已經成為大夥一份子。
  每個人品性不一樣,誌厚記得他被送到寄宿學校一整個學期都低頭走路,完全不習慣新生活。
  下班時分,誌厚看見何冠璋換上細跟鞋挽起頭發,戴上耳環、添了深色口紅,預備出門應酬。
  添了妝的她另有一番姿勢。
  誌厚微笑,“好看極了。”
  冠漳笑笑,“明天見。”
  誌厚覺得他不該推女同胞出去犧牲,有點麵紅耳赤。
  同事輕輕說:“不怕,冠璋天生是談判專家,她在迪士尼聲譽超卓。”
  “在什麽地方吃飯?”
  “喜慶樓的揚州菜,一級美味。”
  “如此窮吃,由誰付賬?敝公司可沒有這類預算。”
  “放心,絕非我們。”
  誌厚在電郵裏看到羅承堅傳來彩照。
  他赤露上身,耳邊夾著大紅花,混身曬成金棕,與一隻海豹(!)一起躺在沙灘上。
  誌厚駭笑。
  “誌厚,加拉披哥斯群島擁有三百餘種罕見動物,是地球其他角落所無,我大開眼界,原來世上除出錢眼,還有其他。”
  誌厚微笑,他代他慶幸。
  另一幀照片是周炯與他兩人在一座瀑布下衝身,那飛瀑自高崖墜下,似一幅新娘的披紗,誌厚像是可以聽到嘩嘩水聲及感覺到那清冽空氣水珠,他十分神往。
  嗬羅承堅與周炯不枉此生。
  他這個凡夫俗子出門去探理詩。
  剛好來得及接她出院,雖然有保母司機,誌厚卻也幫得上忙,理詩看見他,情緒總好許多。
  誌厚陪南施到大堂結賬。
  櫃台叫名:“任羽思。”
  誌厚連忙站起來。
  南施看著他微笑,“原來你知我本名。”
  誌厚不語。
  “是克瑤同你說的嗎?”
  他搖搖頭。
  南施不再追問。
  薑醫生走過來。
  “成英,這裏。”
  薑醫生看見誌厚,低聲說“你來陪她們母女?”
  誌厚點點頭,聽醫生語氣,他知道還有下文。
  果然,薑成英說:“理詩的脊椎也發現了癌細胞。”
  誌厚跌坐在長凳上。
  “我已囑咐她們放開懷抱正常生活。”
  誌厚看著天花板不出聲。
  “她們真好,絕不怨天尤人。”
  誌厚點點頭,“多久?”
  “我們正用一種新藥。”
  這時,理詩與保母已經走近,薑醫生忙著叮囑保母關於服藥細節。
  誌厚說:“我還有點事,我先走一步。”
  他走到停車場,忽然想喝一點酒,於是駕車前往喜慶樓。
  領班帶他進房間,他自門外看進去,隻見何冠璋用日語祝酒,她眼觀八方,立刻發現誌厚,笑著歡迎:“快過來,大家正對你讚不絕口。”
  誌厚坐在她身邊,舉杯就喝。
  他說:“在座諸位都已經成年,曾經戀愛失戀,賺過蝕過,有過抱負,也試過失望,不枉半生。”
  冠璋一怔。
  餘人卻稱好。
  冠璋輕輕說:“合約已簽妥,大家都很高興。”
  “這是什麽酒,好不香甜。”
  “加拿大卑詩省出產的冰酒:把葡萄留在枝上待其結冰後才釀酒,特別清甜,深受日本人喜愛,我已叫人送了幾箱到日光去。”
  誌厚點點頭,“勞駕你了。”
  飯後餘興未盡,大家嚷著要去唱歌。
  誌厚建議說:“我知道一個叫梅子的好地方,我們帶著酒一起去。”今晚他忽然歡迎熱鬧。
  大家湧往梅子。
  原來梅子舉行探戈夜,一個豔女學白光打扮,用沙啞聲線唱著首本名曲:“我愛夜,我愛夜,我愛好夜——”
  誌厚不出聲,靜靜聽歌。
  冠璋輕問:“怎麽了?”
  誌厚低頭,“一個朋友的病情惡化。”
  “那病人很年輕吧。”聰敏的她猜到一點。
  “十二歲。”
  “還是孩子,不怕,年幼,有旺盛精力,有機會複原。”
  誌厚灌酒。
  眾人請冠璋跳舞,他們滑入舞池。
  誌厚看了一會,他覺得放心,他們對冠璋一如兄弟手足,並不過分,他離開梅子。
  回到家門,走進廚房,看到克瑤留的字條與點心。
  這次,好吃的是一碗酒釀湯團。
  “我特地給理詩做的,你也嚐嚐,理詩病情轉環,想必你也知道,瑤。”
  小小圓子鮮且糯,每隔幾顆上還點著胭脂,看上去都覺可愛,克瑤真有心思。
  可是誌厚胃口欠佳,他放下碗。到對麵敲門。
  女傭來開門,認得他。
  “太太睡了沒有?”
  女傭答:“還沒有,與王小姐在說話,周先生,你請進來。”
  誌厚躊躇著輕輕走進客廳。
  他說:“我在這裏等,你別去催她。”
  女傭點點頭。
  誌厚聽到輕輕飲泣聲自書房傳出來。
  他低頭握住雙手。
  女傭斟茶出來。
  “理詩呢?”.
  “已經睡了。”
  誌厚一個人坐在客廳裏,鼻端都是花香,她們把花束自醫院搬返家中擺放。
  他再次聽到克瑤溫婉的聲音,像一線柔絲:“一定要堅強應付……”
  “深夜夢回,真希望第二天不要再起來。”
  “哎呀,這話真叫人傷心。”
  一個傾訴,一個安慰,誌厚不願打擾。
  他輕輕對女傭說:“我明天再來。”
  女傭送他出去,“周先生,你與王小姐真是好人。”
  誌厚連忙說:“哪裏,哪裏。”
  女傭又說:“周先生同王小姐快結婚了吧。”
  誌厚一怔,唯唯諾諾,返回自己家中。
  第二天一早,他到街上買了豆漿油條,拎回家中,留一份給克瑤,然後到任家探訪。
  南施來開門,“嗬,早餐來了。”
  大家都強顏歡笑。
  彼此都知道昨夜對方根本未能人寐。
  誰還睡得著。
  “你昨晚來過?”
  誌厚點點頭,“你難得聊天,我不想打擾。”
  “克瑤真體貼,同你一樣,有一雙好耳朵。”
  誌厚微笑,忽然看到桌子上透明片,“這是什麽?”
  “這是理詩的磁力素描。”
  隻見黑白底片上有紅色斑點,宛如有人潑翻了一碗血,灑得處處都是。
  “紅點是什麽?”
  “癌細胞。”
  誌厚一聽,鼻中央像是被人擊中,眼淚欲奪眶而出,他硬生生忍住。
  南施已將透明片收起。
  剛巧理詩開門出來,“大哥!”她驚喜。
  誌厚吸進一口氣,用盡九牛二虎之力,轉過頭去,大聲說:“快去梳洗,吃完早餐,我們散步去。”
  誌厚要到今晨,才發覺人除出失戀,還需麵對其他更痛苦的事。
  不知怎地,他忽然輕鬆了。
  女傭把早餐擺好。
  誌厚說:“給我一大杯黑咖啡,用來送大餅油條,別有滋味。”
  理詩笑他,“誌厚哥最有趣。”
  “今日是否上學?”
  “我已經退學,課室亂且吵,我一向不喜歡。”
  誌厚想一想,“我也記得有些同學年頭到年尾都不交功課,不知今日怎樣?快意恩仇的他們一定比我開心。”
  理詩又笑,“媽媽找了老師替我補習。”
  “老師幾時來?”
  “十時正。”
  “我們出去走走。”
  他握著理詩的手上街。
  誌厚把她載到人流最密的市集,地濕路滑,他們並不介意,他—一把新鮮魚蝦蟹各式菜蔬指給她看,教她名稱。
  理詩得出一個理論:“動物屍體很難看,蔬果身後仍然漂亮。”說得好。
  誌厚捧起一堆芫妥(草頭),“聞一聞,多香。”
  理詩看中鐵桶裏的薑蘭。
  誌厚說:“全部包起。”
  有人潑出一桶水洗地,誌厚索性背起理詩走路。
  理詩忽然說:“將來我一定要嫁誌厚哥這樣的人。”
  誌厚笑了,“十年後我會提醒你,屆時你也許說:“喂,當時我隻有十二歲,那承諾算不得數’。”
  理詩嗬嗬笑。
  “明天我們去看踢球。”
  “明天也許下雨。”
  “不怕,我們逐個足球場找,一定有人踢泥球。”
  誌厚把她送回家才去上班。
  一進寫字樓,發覺一室光亮。
  他問:“發生什麽事?”
  “冠璋建議拆掉一些屏風,果然,你看,光線充沛。放心,誌厚,你的房間仍在,怕寂寞呢,大可搬出來,冠璋就坐中間。”
  冠璋這,冠漳那,誌厚若是小器一點,真會妒忌,不過,他怎麽沒想到可以拆屏風。
  當下他隻說:“很好,很好。”
  何冠璋迎上來,她精神奕奕,雙眼又圓又亮,全看不出捱過夜,誌厚五體投地。
  “有什麽秘訣?”
  冠漳看著他:“秘訣是,回到家,立刻休息,別再搞餘興節目。”
  “明白。”
  “羅承堅在加拉披哥斯傳真照片回來。”
  “這次又與什麽合照?”
  “大蜥蜴。”
  “人家到熏衣草田裏寫生,或遊遍意大利名都遍看米開蘭基羅雕塑,他倆別出心裁。”
  “他們離棄文明,”冠璋歎口氣,“真羨慕。”
  “你也可以去。”
  冠璋笑笑,“一個人是瘋子,兩個人叫浪漫。”
  她走開了。
  冠漳說話,一句是一句。真的,兩年來,誌厚見過不少獨自上路的人,一旦過了二十一歲,隻覺襤樓,不知所雲,瘋瘋癲癲。
  兩個人結伴又不同,雙雙對對,他陪她,她也陪他,不必理會全世界。
  工作量排山倒海,下午,誌厚罕有地鬧情緒。
  他指責同事:“這一場風大雨大,可是背景樹枝樹葉沒有一絲搖動,可以交貨嗎?重做!”
  “誌厚,隻在銀幕上出現一秒半鍾時間,沒有人會注意到,重做需一個星期趕工。”
  “今晚誰也不準回家睡覺。”
  大家無奈。
  何冠璋走過來靠著門框輕輕問:“什麽事,可以商量嗎?”
  誌厚罕有地吐苦水:“——沒有人會注意,我不是人?顧客失望,永不回頭。”
  冠璋看過片段,“嗯,讓我開夜工好了,二十四小時做妥,隻需重做這裏這裏即可。”
  大家如皇恩大赦。
  “好了好了,我今晚可以到丈母娘處吃飯。”
  “我大兒表演小提琴,我非出席不可。”
  “我隻想睡七個小時。”
  “謝謝你何冠璋。”
  他們一哄而散。
  誌厚氣得喊:“烏合之眾!”
  有一個同事忍無可忍,轉過頭來罵他:“周誌厚,你有完沒完?大家忍了你一年整,人失戀你失戀,你特別惡形惡狀,竟拿同事做出氣筒,告訴你,寬限期屆滿,再放肆對你不客氣。”
  她“嘭”地關上門離去。
  房裏靜得一根針響都聽得見。
  周誌厚隔很久才說:“所以許多人都不願與員工打成一片。”
  何冠璋卻對公司管理方針不感興趣,她輕輕問:“你失戀?”
  她緩緩走過來,坐在誌厚對麵。
  誌厚承認:“是,我失戀。”
  冠漳像是完全不相信這種事會得發生一樣,“但是,今時今日,還有人失戀嗎?”
  “有,我。”
  “大家都想你重頭開始。”
  “他們多管閑事,冠璋,開始工作吧,注意風的方向,樹葉需寫實地顫動。”
  冠璋問:“她是否一個美人?”
  誌厚抬起頭,“不,其實隻是中人之姿;但是我深愛她。”
  他由抽屜取出照片給她看。
  冠璋端詳照片,“她臉容清秀,你形容得很公道,可見你已漸漸痊愈。”
  “冠璋,開始工作吧。”
  “這照片背後是什麽火山?暗紅色熔岩如此瑰麗。”
  “夏威夷的基路威亞。”
  誌厚低下頭工作。
  他走的時候,何冠漳仍然埋首在整理片段,那罵過誌厚沒完沒了的同事自動留下幫她。
  熒光幕的藍光映到冠璋眼睛裏,專注工作的人都有一股難以形容的美態。
  本來漂亮的人用功創作時更加好看。
  誌厚揉揉眼回家去了。
  走進客廳已經累得抬不起頭來,他索性倒在長沙發上睡著。
  第二天被晨光第一線照醒,連忙開窗放新鮮空氣進來,睡得熏臭整座大廳,克瑤會怎麽想。
  誌厚淋浴更衣,帶理詩去看踢球。
  不出所料,天開始下雨,漸漸滂淪。
  任家傭人擔心:“這樣大雨,還出去?淋濕了不好。”
  誌厚替理詩準備了雨衣雨褲雨靴,背著她下樓上吉甫車。
  理詩說:“大哥,被你背著真舒服。”
  誌厚答:“所以講:寧可人負我,不可我負人呀。”
  理詩笑得咳嗽。
  他們在大雨下找球場。
  “這裏有人踢球。”
  他們下了車,走到看台坐下,誌厚撐開一把大傘,教理詩看打足球。
  兩隊球員分明是在練習,大雨下傾力演出,毫不退縮,球來球往,帶著大團爛泥飛出,球員自然也都變成泥鴨,麵孔都看不清。
  天色轉得更壞,變幻成灰藍色,電火霍霍,忽爾一聲響雷,似要擊中看台。
  觀眾紛紛走避,隻剩誌厚與理詩二人。
  誌厚問理詩:“怕不怕?”
  理詩抬起頭很堅定地說:“我不怕。”
  剛好一道閃電照亮天空,誌厚看得清清楚楚,理詩兩邊太陽穴都已發青黑之色,他不禁淒惶。
  他把她擁在懷中。
  空氣在大雷雨下特別清新,令人精神一振。
  就在這時,一個泥球的溜溜朝他們飛來,誌厚大喝一聲,站起來撲去接住在手。
  小理詩大力鼓掌。
  球員跑上看台取球,他看牢他,有所發現。
  “誌厚!”
  誌厚瞪住那泥人,“你是誰?”
  “誌厚,是冠漳。”她把臉上泥抹掉一點。
  “你怎麽在這裏?”
  “你又怎麽在這裏?”
  兩人哈哈大笑起來。
  這時,球賽也結束了。
  誌厚介紹:“冠漳,我的小朋友理詩。”
  冠璋招呼說:“理詩你好,此刻我得回家梳洗上班,下次再談。”誌厚順口問:“工作完成了嗎?”
  “都做妥了。”
  “佩服佩服;幾時下的班?”
  “今天下午六時可以下班。”
  她瀟灑地把球放在手指上疾轉,轉身離去。
  理詩讚歎:“嘩!”
  “她是機械超人。”
  待誌厚回到公司,冠漳又比他先到。
  待誌厚都嘩一聲,這女子莫非懂分身之術?
  她問:“那就是你患病的小朋友?”
  誌厚點點頭,“你看她氣色如何?”
  冠璋隔一會才說:“我看需徹底治療。”說了等於沒說。
  那小女孩臉容已似骷髏,周誌厚恍若不覺,何冠璋不想點破。
  他倆一起看昨晚工作結果。
  誌厚稱讚:“一分耕耘一分收獲。”
  “我通知客戶來收貨。”
  同事看著冠璋杯影,“好得不像是一個真人,誌厚你說是不是?像神話裏畫中美人,晚上,自畫像走出來幫忙幹活。”
  誌厚忽然問:“有一句話怎麽說?假如一件事好得不似真的。那麽,它大概也不是真的。”
  “你懷疑什麽?”
  “我還不知道,但何冠璋都不似血肉之軀。”
  何冠璋沒有聽到這樣奇怪的理論。
  助手說有電話找她。
  她去接聽,那邊一開口就說:“為何音訊全無?”
  “我現在沒有空。”
  “一連整個星期都不理我,冠璋,計劃進行得怎樣?”
  “有人找我,稍後才複你。”
  “記住,向我報告。”
  何冠璋放下電話。
  她呆一呆,隨即掛上笑容,若無其事,轉向同事。
  那天晚上,誌厚邀請他的芳鄰過來吃飯。
  “試試我做的肉醬意粉。”
  南施已經聞到香味,她微笑,“理詩還在休息。”
  誌厚勸說:“你先過來可好?我斟杯白酒給你,來,鬆一鬆。”
  南施在偏廳坐下,誌厚讓她擱高雙腳,用一塊絲絨披肩搭住她肩膀,才推開窗戶。
  他斟出白酒,一邊推介:“這隻夏當尼含刺槐樹香味,有點似嚼口香糖。你試試。”
  南施喝一口,點點頭。
  誌厚笑,“大學時我最擅長這一味肉醬意粉。不少女同學慕名而來。”
  “聽所有大學生口角,好似一生最好的歲月就在彼時度過。”
  誌厚想一想,“你講得真確,自此之後,良辰美景一去不返。”
  他盛出意粉,“這是新鮮紫蘇葉,少了它不可,薄荷味可增加食欲。”
  南施過去坐下,吃了很多。_
  在這一頓飯時間,她仿佛忘卻所有煩惱,周誌厚功德無量。
  “克瑤在家嗎。”
  誌厚答:“時間還早,她大概有應酬。”
  誌厚替理詩留了一客意大利麵。
  “你們倆真奇怪,各歸各生活,卻又心靈相通。”
  誌厚笑了,剛想解釋,南施歎口氣。
  “你倆真是相配,看著叫人羨慕。”
  誌厚說:“其實——”
  她忽然說:“我今生是無望了,隻盼來世吧,下一世還有機會。”
  誌厚說:“不不不,你不該這樣想,一切順其自然,謹慎地樂觀。”
  南施微笑,“誌厚你真有趣。”
  誌厚誠懇地握著她的手一會兒又鬆開。
  “你有美貌有智能,異性會欣賞你。”
  南施淒然說:“昨晚我做夢,回到很年輕的歲月去,小男朋友就坐在身邊,他輕輕用額角抵住我的額角,感覺真是溫馨。”
  誌厚忽然趨近,用左邊額角抵住她右邊額一會兒,“可是這樣?”
  南施落下淚來。
  “現在這段日子是你生活中一個關口,我對你有信心,你會挺過去的。”
  “誌厚,多謝你的友情。”她落下淚來。
  這時,他倆聽得輕輕的關門聲,兩人同時抬起頭來,誌厚脫口問:“誰?”
  有人敲門,“太太。理詩醒了。”
  誌厚把食物盒子交給南施,開門送她過去。
  他歎口氣。
  他也渴望被人擁抱,緊些,再緊些,緊得透不過氣來,窒息不妨。
  那已是很久之前的事了,一個少女曾經喜歡在背後擁抱他,雙臂箍得緊緊……
  成珊理智。她從來不會那樣做。
  誌厚把枕頭反到另一邊,終於睡著了。
  第二天電話鈴叫醒他。
  “誌厚,我是薑成英醫生。”
  “早,”他看鍾,才六點半,蘇醒過來,心劇跳,“可是任理詩有什麽事?”
  薑醫生意外,“不,不是她,誌厚,你可否到我診所來一趟?”
  “現在?”誌厚也意外。
  “八時見”電話已經掛斷。
  成英一副大姐口吻,令誌厚抗拒不得。
  這還算好的了,有些女子仿佛從未做過嬌滴滴的小姐,一貫像大姐,再過幾年,就變成大媽,權威得毫無商量餘地,十分可怕。
  成英為什麽找他?
  誌厚一時想不過來。
  他淋浴更衣出門去。
  八時正到薑醫生診所。
  已經有病人來掛號。
  薑成英迎出來,“誌厚,請進來。”
  幸虧有咖啡鬆餅招待。
  誌厚老實不客氣邊吃邊問:“成英,什麽事?”
  薑成英凝視他,“誌厚,成珊有事。”
  “成珊,她不是在度蜜月嗎?”誌厚茫然。
  “一早回來了。”
  “嗬,我對她行程不太清楚。”
  “誌厚,她不快活。”
  “是嗎,為什麽?”誌厚終於放下咖啡杯。
  薑醫生把這一切都看在眼內,輕輕歎口氣,像是已經預知結局。
  “婚姻生活與她想像中有點出入。”
  誌厚認真地忠告:“新生活必定需要一段適應期,應該彼此努力忍耐遷就。”
  “誌厚,他們已經分居。”
  誌厚目定口呆,“嗄,啊。”
  薑醫生歎口氣,“我也不知發生什麽事,她已決定離婚,我真想不到事情會這樣兒戲。”
  誌厚張著嘴,想說幾句安慰的話,但是不知怎地,沒有聲音。
  成珊不快樂?怎麽會,這明明是她的選擇。
  薑成英咳嗽一聲:“誌厚,她的意思是,希望與你重頭開始。”
  誌厚緩緩抬起頭來。
  他不知道怎樣回答才好。
  做夢試過多次,他低低懇求成珊:“讓我們重頭開始,成珊,我會做得更好。”
  在夢中,她白皙的臉木無表情,拒絕了他。
  真沒想到,一日她會反過頭來,建議重頭開始。
  隻聽見薑醫生說:“誌厚,大家都知道,沒有人會比你更愛成珊……”
  可是,她要到今日才明白。
  誌厚低頭不出聲。
  “誌厚,我馬上叫她來。”
  薑醫生取起電話
  誌厚伸出手來按住她。
  “不,”他低聲說:“且慢。”
  薑成英感喟:“太遲了,可是這樣?”她也是聰敏人。
  誌厚輕輕說:“再回頭,我仍是那個周誌厚,同她離開我時一模一樣的叫她失望的周誌厚,不如向前走,她一定會找到更好的人。”
  薑醫生不出聲,臉上露出替妹妹惋惜的樣子來。
  誌厚籲出一口氣。
  “誌厚,這一年多,你真是受盡了委屈。”
  誌厚微笑,“所有戀愛過的人都知道,愛情隻有三個結局:結婚、分手或同歸於盡,我的經曆不算太差。”
  “誌厚,你真幽默。”
  誌厚說:“替我祝福成珊。”
  他站起來離去。
  薑醫生立刻打了一通電話。
  那邊飛快取起聽筒:“我馬上過來。”
  “成珊,他說不。”
  對方像是沒聽清楚,“我十分鍾可到你處。”
  “成珊,誌厚心已死,他說不。”
  那邊沉默,靜寂中嗅得出意外驚駭帶來的淒惶。
  “成珊,太遲了,”薑醫生歎口氣,“這叫什麽?身後有餘忘縮手,眼前無路思回頭”
  過了片刻,那邊“喀”一聲,接著傳來胡胡聲,原來薑成珊已經掛斷電話。
  那邊,周誌厚走到街上,抬頭一看,原來是個藍天白雲的大晴天。
  他第一次覺得天氣有點悶熱,脫掉外套,搭在臂上。
  他自由了。
  特別快樂嗎?並不。
  輕鬆得想手舞足蹈嗎?當然也不。
  誌厚無比感慨。
  這薑成珊,造成了如此大的創傷,人家剛止血,傷口才長出嫩紅新肉,好似可以活下去了,她說她要回來重頭開始,手上還染著周誌厚君的鮮血。
  誌厚害怕得不得了。
  這一刻假如在馬路上看到她,他會立刻逃到對麵街去避開她。
  這一切,不是因為他認清了薑成珊的真麵目,而是因為他不再愛她。
  刹那間重獲自由,誌厚有點仿惶,他終於回到公司。
  何冠璋走過來端詳他,“今日氣色很好。”
  “是嗎,有什麽新聞?”
  “承堅有電郵回來。”
  “還記得地球某角落的我們?真算難得。”
  “承堅與周炯在加拿大注冊結婚了。”
  誌厚轉過頭來,心中歡喜:“好家夥!”
  冠璋說:“這件事一定得不顧一切放膽衝動地做。”
  “準備送禮吧。”
  “他們認識多久?這樣放肆的結合會成功嗎?”
  誌厚答:“也許長久,也許不。”
  “這算是什麽答案?”
  誌厚擊掌,“快,開工。”
  大家紛紛回到工作崗位。
  稍後,誌厚那合作了五年的好助手進來,掩上門,“我有話說。”
  誌厚抬起頭來,“你趁我病,要取我命,你懷孕了,要告假。”
  “不,誌厚,我自上星期起,就聽到有同事說,何冠璋意圖在本公司挖角。”
  誌厚一怔,不出聲。
  “她已與彼得保羅與馬利談過,詳細問到年薪、員工福利,以及前途問題,開頭,大家以為她想知道做下去有什麽得益,後來,她閑閑提到,外頭有人組織新公司,願加薪百分之五十到一百挖角。”
  誌厚仍然不出聲。
  “她是臥底。”
  誌厚點點頭。
  “我在想,挖角何勞她親自出馬實地觀察,在報上大刊聘人廣告大肆宣傳不就可以?原來她要了解我們結構組織,以便翻版,以及,希望員工帶著客戶過去。”
  誌厚終於開口,“她有無接觸你?”
  “她約我在外邊喝茶。”
  “你去還是不去?”
  “我已拒絕,我看不起這種人,我覺得無話可說,也不想聽他們講些什麽。”
  誌厚微笑,“倘若每個人都這樣黑白分明就好了。”
  助手也笑,“沒有灰色人物,哪顯得我鐵膽忠心。”
  “彼得他們呢?”
  “不為所誘。”
  “為什麽?”
  “周誌厚,我們愛上了你,身不由己。”
  “實話!實話!”
  “誌厚,彼得他們也提出幾個問題,打探到何冠璋口中的後台老板是搞地產的能量機構。”
  “那多好,上市機構,財宏勢厚。”
  “可是,與職員簽約的是一間子公司,叫勁道有限公司,一有風吹草動,人家把勁道結束,我們一無所得,又做了活小人。多劃不來,一動不如一靜。”
  “啊,背著我都商議好了。”
  “是,幾個同事派我做代表,向你表示誠意。”
  “我很感激。”
  “我們在這裏像兄弟姐妹一樣,氣氛融洽,不必搞政治,可專注工作,千金不易。”
  “對方出價千萬呢?”
  助手失笑,“對方又不是傻瓜,怎會送錢給員工花,人家派臥底辛苦挖角,為的也不過是賺錢。”
  “你們這樣聰敏明白,知彼知己,已立於不敗之地。”
  “誌厚,你也有疑心。”
  誌厚微笑,“那樣的人才,聲色藝三全,怎會到我們小公司來屈就臨時工,三天之後我就覺得不妥。”
  “她真是十項全能,連公司法律與公司會計都精通。”
  “分明是一間公司的統領。”
  “我是見到她的MB最新型跑車起的疑,
  一查車牌,是能量機構的公司車。”
  “她已在那邊支薪。”
  “誌厚,這件事裏,羅承堅扮演什麽角色?”
  誌厚笑笑,“我以聲譽保證,他扮演二個糊裏糊塗引狼入室的角色。”
  大家都鬆口氣。
  “誌厚,叫會計算足薪水。叫這位何小姐走路吧。”
  誌厚點點頭。
  助手出去了。
  當一件事好得不像真的,它大抵也不是真的。
  這幾年來,周誌厚一直想找一個像何冠璋這樣的得力夥伴,最近幾個星期,因她幫手主理大局,他可以騰出時間精力處理私事,可惜好景不再。
  放走這樣一個人,無比惋惜。
  可是,何冠璋從來不是他的手下。
  誌厚查一查她手上的工作程序,決定一個星期後才通知她離職。
  讓她再捱多幾個通宵替公司多賺一筆再說。
  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以彼之道,還請彼身。
  周誌厚覺得自己不但自由,而且終於成熟了。
  可是,為什麽他不快樂呢?
  他不再吃虧,為什麽還不高興呢?
  他垂下頭,差點碰到胸前。
  周誌厚不舍得這個善解人意的人才。
  他提早下班。
  任理詩在等著他。
  像一個小生意人一樣,蝕一次本學一次乖,誌厚把感情老本自薑成珊身上抽調出來,注入任家母女身上,這次,甚有回報。
  他帶小理詩去參觀玉器市場。
  他們看到一個金發女郎與同伴蹲著討價還價,她手上緊緊握著一把玉珠玉環。
  檔主見她如此鍾愛,哪肯減價,一味搖頭。
  洋女賭氣撒手。
  周誌厚忍不住多事插嘴,用粵語同檔主太太說:“給她便宜一點,今天頭一單生意,成交好去喝茶。”
  檔主太太猶疑。
  誌厚又勸說:“得些好意需回頭,你是生意人,爭財不爭氣。”
  檔主忽然有頓悟,她笑著點頭。
  那洋女鬆口氣,看著誌厚說:“謝謝。”
  誌厚用英語問:“為何如此緊張?遊客應當輕輕鬆鬆,隨心隨意。”
  洋女笑,“我做首飾加工,這批玉石質地特佳,這是我的生意,所以額現青筋。”
  “你真有本事,竟找到這裏來。”
  她介紹自己,“我姓絲絨,公司在三藩市,你來過舊玉器市場吧,那才是流金時代呢。”
  誌厚說:“我敬你們一杯茶。”
  他們走到附近茶室找到位子。
  那助手坐立不安。
  誌厚間:“什麽事?”
  “食物香味,那是什麽?”
  誌厚見是很普通的廣東點心,像蝦餃燒賣之類,叫了一堆擱她麵前。
  那美國少女一頭栽進食物中不可自拔,不再說話,埋頭苦吃,“是什麽?如此美味。”
  小理詩忍不住笑。
  絲絨女士取出一本小照片簿子讓誌厚看她的設計。
  “我們稍後去泰國找半寶石。”
  經過她重新包裝,首飾玲現可愛,售價卻仍然公道。
  絲絨說:“我們不是要求一級珍珠玉石,隻想憑設計博得女士歡心。”
  誌厚點頭,“那也就是無價寶了。”
  絲絨留下名片,“經過三藩市的話,來看我們。”
  她看看手表。
  “你們先走吧,這裏有我。”
  絲絨小姐再次道謝,她把一萬個小包裹交給理詩,“謝謝你大哥幫我還價。”
  理詩接過,誌厚還想推辭,絲絨已經離去。
  她倒是懂得送紅包這種東方規矩。
  理詩打開一看,卻是一顆用絲線串著碧綠圓潤可愛的玉桃,她立刻掛在胸前。
  理詩說:“這些人真有趣。”
  “人確是世上最佳風景,你長大了,到店裏幫母親做生意,就可以免費觀賞眾生相。”
  理詩說:“媽媽希望我讀法律建築之類,她說俗雲士農工商,以小生意人地位最低,因為隻做中間人賺取利潤,實際上並無技能。”
  “嘿,做生意也講手法天分,缺一不可。”
  理詩說:“大哥,與你出來真高興。”
  “改天我們去逛名店,看一些女性怎樣為華服著迷。”
  理詩駭笑。
  回公司途中,周誌厚心情開始沉重。
  一進門何冠璋便迎上來,“誌厚,今日彼得生日,下班,我們去梅子唱歌。”
  嗬,老好梅子酒吧。
  “聽說拘謹的你去了那邊也十分豪放。”
  誌厚不出聲。
  幾時學得這般奸詐?也是生活必需吧。
  下班,他到梅子去了一趟,私底下替同事結賬。
  他們正在大聲唱:“在銷魂的晚上,你會邂逅一個陌生人,你會邂逅那陌生人,在一間擁擠的房間……”
  誌厚沒有喝酒,他已不需要酒精麻醉。
  他站在那裏一會兒,一直微笑。
  笑什麽呢,自己也說不上來。
  真沒想到,結束失戀之後比正失戀中更為寂寥。
  這時有一隻手搭在他肩膀上,“誌厚。”
  一回頭,見是冠璋。
  “誌厚,我有話說。”
  “這裏有點吵。”
  冠漳問:“你家還是我家?”
  “我家吧。”
  誌厚與冠璋雙雙離開梅子。
  在車裏他們一聲不響,氣氛有點凝重。
  誌厚不知自己臉上有否“坦白從寬”的表情。
  回到家,門一開,冠漳就稱讚:“真寬敞。”
  誌厚閑閑說:“你住在南灣,想必更加舒適。”
  “濕氣稍重。”
  誌厚斟啤酒給她。
  他坐在她對麵,“有什麽話,現在可以說了。”
  她聲音很輕,“誌厚,我到你公司來,意圖甚差。”
  “我已經知道。”
  “本想把你辛苦經營一夜之間全部搬清,隻剩你一個人一張辦公桌。”
  “好不毒辣。”
  “也難不倒你呢,我打聽得一清二楚,當曰你與羅承堅二人,就是這般坦蕩蕩起家,全憑這裏。”她笑著用手指向額角。
  這樣聰敏漂亮的敵人,也真難得。
  誌厚說:“可惜我的夥計貞忠。”
  冠璋一聽,笑得彎腰。
  “不不不,可愛的周誌厚,世上沒有忠臣,每個人都有一個價錢。”
  “可是,他們不為你所動。”
  她歎一口氣,“因為我未曾真正出價。”
  “嗬,你手下留情,何故?”
  冠璋凝視他,“誌厚,我愛上你。”
  誌厚呆住。
  冠璋聲音淒惋,一點不似假裝。
  “誌厚,我已向上司請辭:挖角行動失敗,引咎辭職。”
  誌厚看著她:“我應當感激你?”
  “不,我下星期就回美國去。”
  “就這樣?”
  “除非你留我做工作夥伴。”
  誌厚搖頭,“你是個好幫手,可是,我們不知幾時又被你出賣,還懵然幫你數錢。”
  “一次做賊——”
  “——終身是賊。”
  “誌厚,我料不到會認識你。”
  “我有什麽稀奇?”
  “一個會得失戀的男人……”
  她走近他,坐到他身邊,用額角輕輕抵住他的額角。
  冠璋的聲音像遊絲般低,“請讓我享受片刻溫柔。”
  誌厚勸說:“冠漳,你要什麽有什麽。”
  她把頭擱在他肩膀上,“這一刻用優薪換來。”
  “不,你尚有良知。”
  “礎,商場如戰場,我並不內疚,我隻想給你留一個較好印象。”
  誌厚歎口氣。
  冠璋忽然流淚。
  誌厚問:“這又是為什麽,你回到三藩市,到矽穀走一趟,又有優職等著你。”
  “誌厚,擁抱我一下,我渴望有強壯雙臂擁我人懷。”
  誌厚隻用一隻手摟住她,“冠漳,你一味渴望被愛,卻又不願愛人,那是不對的,人人如此,人人失望。”
  冠漳把頭靠在誌厚肩上。
  “你條件這樣優厚,一定找得到伴侶。”
  “男人好像有點怕我。”
  誌厚在百忙中微笑,“原來你不是不知道,我也有點怕你。”
  “因為我做事方式?”
  “你太激進,不擇手段,世上有許多不成文規矩,叫做道德,像欺騙拋棄一個人,像出賣朋友,像把人家整間公司的人才都挖走,都是可怕手段。”
  “多謝指教,道德先生。”
  “不客氣。”
  “陪我跳隻舞,”冠球得寸進尺,“我不知多久沒跳舞。”
  誌厚又微笑,“接吻呢,你又多久沒接吻?恕不奉陪。”
  冠璋低頭。
  “請勤於檢討自己,請勿輕易遷怒別人。”
  “可是,誌厚,這樣理智的你照樣寵環了愛人。”
  她說得對,誌厚想,他把自己當腳底泥那樣遷就薑成珊,結果她覺得可以搓圓襟扁的他毫無意思。
  她拉他,“誌厚,陪我跳舞。”
  “我同你說的話,你全當耳邊風。”
  冠璋飲泣,悍強能幹的她也有軟弱一刻。
  “回家去休息。”
  冠璋伏在他身上不願走。
  “這雙肩膀真不易找。”
  “你有尋找嗎?你隻看到權與利。”
  “誌厚,你對我可有一點點感覺?”
  誌厚想一想,“你是人才中人才,你要討好一個人的時候,那人一定會接受你討好,你的計劃詳盡精密,實踐起來,毫無機漏。”
  “你沒把我當一個女人。”
  誌厚看著她,“好回家了。”
  冠璋還想賴著不走。
  就在這時,忽然之間轟一聲,走廊底傳出響亮的音樂與歌聲——
  “大海航行靠舵手,萬物生長靠太陽,雨露滋潤禾苗壯……”
  誌厚一怔,接著抬起頭笑,這一定是克瑤幫他逐客,原來她在家,原來她知道客廳發生著什麽事。
  果然,何冠璋跳起來驚問:“誰,還有誰在屋裏?”
  誌厚說:“我送你到樓下叫車。”
  他把外套搭在冠璋肩上。
  出門時他還聽見愉快精神的女中音繼續唱。“魚兒離不開水呀,瓜兒離不開秧——”
  寇璋一出門口,就沉默了,她知道誌厚堅決不會讓步,也就不再胡賴。
  一輛出租車駛近。
  冠漳擁抱誌厚,把臉靠在他胸膛上一會,然後登上街車。
  她沒有再回頭看。
  誌厚知道,她也知道,第二天,她又是一條好漢。
  誌厚有點欷籲,今時今日,傷春悲秋,隻是餘興,人人有正經事等著做。
  回到屋裏,音樂已經停止。
  客廳中央有一碗小小蠟燭,發出切開了檸檬橘子般清香。
  誌厚走近走廊。
  “克瑤,你在嗎?”
  沒有回音。
  “謝謝你,克瑤。”
  克瑤沒有出聲,但誌厚像是聽見有人輕輕說:“記住了,周誌厚,請客容易送客難。”
  誌厚籲出一口氣,淋浴休息。
  他完全睡過了頭,一覺醒來,紅日炎炎,“呀”一聲跳起床,隻聽見吸塵聲,劉嫂正忙碌操作。
  誌厚這才想起是星期天,鬆口氣。
  他一開房門,吸塵聲立刻停止。
  像劉嫂這樣的人才,千金難覓。
  誌厚問:“可有見王小姐出去?”
  “我沒見過王小姐,我也不知你還在家,客廳裏到處啤酒空瓶,昨夜有朋友來訪?”
  她老人家什麽都想知道。
  誌厚搔搔頭,“王小姐搬來多久?”
  “有三四個月了。”劉嫂什麽都清楚。
  是,他搬來之後克瑤也隨即搬來。
  這時電話鈴響起。
  “誌厚,你好嗎?哈哈哈哈哈。”
  承老堅!一聽到他聲音真高興。
  誌厚驚喜交集,恍如隔世,“你在什麽地方?”
  “我在公司裏。”
  “什麽公司?”誌厚一時未能會意。
  “我同你的公司呀。”
  “你回來了!”
  “快來見麵。”
  誌厚從來不知道他會那樣想念羅承堅,立刻出門飛車趕回公司。
  一進門便與拍檔緊緊擁抱,承堅與誌厚索性跳起探戈,誌厚向後屈腰,承堅俯身向前,
  同事們紛紛鼓掌。
  “恭喜你事事順利。”
  “誌厚,我娶得賢妻。”
  “人呢?”
  “銷假回去上班了。”
  “什麽!有一陣子我還以為你們逍遙仙島,變作活神仙再也不思念幾間。”
  “吃什麽,西北風?”承堅笑嘻嘻。
  可見大家都是凡人,活在一個真實的世界裏。
  十八歲時乘公共交通工具天經地義,到了三十八歲,還擠在地鐵裏,真不是滋味,所以,得趁年輕力壯,勤奮工作,賺取酬勞,安享晚年。
  “我有個計劃,誌厚,大屯區有座工業大廈減租,我想去看看,租兩層下來,打通,大家可以舒服一點……”
  真好,老夥伴回來了,一切盡在不言中,他主外,誌厚主內,合作無間。
  承堅皮膚曬得金棕,本來就相貌堂堂的他更加豪放,他滔滔不絕,指手劃腳地說著擴張計劃。
  忽然他停住,問誌厚:“我走開個多月,一切都好嗎?”
  “本來以為你的蜜月會半年或更長。”
  “公司沒有事發生?”
  “托賴,一切平安。”
  承堅情緒忽然低落,“真是,誰沒有誰不行呢。”
  誌摩很認真地答:“承堅,少了你,差好遠,我們到處拉夫出外應酬接客,女同事像小姐,男同事似皮條客,尷尬狼狽,痛定思痛,無論如何,少不了你。”
  羅承堅聽了不但不動氣,還十分自豪,“看,天下就是有應酬專員這件事。”
  誌厚把記事簿放到他手裏,“你與馬利去核對一下見客時間,拜托。”
  羅承堅看著他,“你呢,你近況如何?”
  誌厚想一想,“照舊。”
  “你氣色好多了,有什麽新發展,周炯第一天回辦公室就聽人說,薑成珊正辦離婚,你可知道此事?”
  誌厚點點頭。
  好事不出門,醜事傳千裏。
  這個道理千古不易。
  承堅細細端詳他,有點意外,“你無動於衷,啊,周誌厚,你活下來了,你痊愈了。”
  誌厚不出聲。
  承堅大力拍打夥伴肩膀,“好家夥,我還以為你這次死定。”
  “有那麽難看嗎?”誌厚摸著自己麵孔。
  “比僵屍更糟。”
  誌厚笑笑,取過外套,“我還有事,失陪。”
  “喂,周炯做了下午茶,專程請你,請到舍下品嚐。”
  誌厚想一想,“可以帶朋友來嗎?”
  “無上歡迎。”
  羅承堅等誌厚一走,就撥電話給妻子:
  “他說與朋友一起來。”
  “朋友,什麽朋友?”
  “當然是女友,你這傻瓜。”
  周炯不由得震驚及欷籲,“啊,那樣叫他流淚的愛情也會過去。”
  “是,那一頁已經完全掀過。”
  “真想不到那麽快。”
  “大家不是都希望他快快痊愈嗎?”-
  “可是薑成珊即要恢複自由身,他大可以等她……”
  “陰差陽錯,來不及了。”
  “真可惜。”周炯歎息。
  “一會兒他來喝茶,無論身邊帶什麽人,我們都得老練應付,不得表現失措,明白嗎?”
  “多謝提點。”
  “誌厚愛吃巧克力蛋糕加覆盤子汁,咖啡加白蘭地。”
  周炯忽然明白,“周誌厚所以存活,皆因朋友們實在鍾愛他。”
  “他也真愛朋友。”
  那一邊,誌厚匆匆回家去找芳鄰。
  門一開,他看見薑成英醫生。
  但凡醫生、律師或會計師出現家中,大抵不會是好事,誌厚一怔。
  他脫口問:“成英,什麽事?”
  女主人任南施意外,“你們認識?”她笑,“太好了,兩位都是我的好朋友。”
  她親自去斟茶。
  薑成英說:“你放心,理詩情況穩定,我隻想帶她到美國西奈山醫院去一趟。”
  誌厚一顆心一直跌到穀底。
  薑成英忍不住說:“誌厚,你看你,一把年紀;仍然七情上麵,喜怒哀樂,無人不知”
  誌厚低下頭。
  “虛偽是禮貌潤滑劑,你總沒學會。”
  他一向把她當大姐,隻得低聲答:“是,成英。”
  南施端著茶出來,誌厚對她說:“我想與理詩去一個朋友家喝下午茶。”
  “嗬,沒問題,是要戴白手套那種嗎?”
  “是短褲球鞋那種。”
  大家都笑了。
  理詩正與補習老師在書房裏學習法文。
  誌厚坐在門口,聽她們練習會話。
  老師說:“請講一講金卷發與三隻熊的故事。”
  理詩答:“一日,金卷發來到樹林中,三隻熊不在家,金卷發走人屋內,看到三碗湯……”
  誌厚靜靜聆聽,那故事把他帶人童年草原,他像是惆悵地看見十二歲的周誌厚,在小熊的床上沉睡,夢見將來,為一女子傷心落淚。
  “薑醫生走了。”
  “嗬。”
  老師繼續問理詩:“睡房裏有什麽?”
  理詩答:“睡房裏有三張床,爸爸熊的床太硬,媽媽熊的床太軟,小熊的床剛剛好。”
  “理詩的法文進度比中文快。”
  “中文老師往往教得太多太深要求太高。”
  “教屈原跳淚羅江自殺,有什麽意思?”
  誌厚微笑,“還有臥冰求鯉、孟母三遷呢,試問小朋友有什麽興趣。”
  “噓;別讓老師聽見。”
  “國粹派會用磚頭砸死你我。”
  南施忽然說:“薑醫生才貌雙全。”
  誌厚笑笑,“她未婚夫甄醫生更是一表人才。”
  “薑醫生已有對象?”
  “她沒同你說嗎?甄大夫在美國史丹福進修、年底回來就可以結婚,成英不喜說私事。”
  “那肯定是一對璧人。”
  “我三十分鍾後過來接理詩。”
  誌厚開門離去。
  他看到梯間人影一閃。
  “誰?”
  那人被他一喝,緩緩現形。
  “嗬,原來是你。”誌厚的語氣冷淡。
  正是那個男人,鬼鬼祟祟,搓著雙手。
  誌厚等他開口。
  他嚅嚅問:“理詩的病怎麽樣?”
  誌厚一聽,十分訝異,這男子忽然口作人語,多麽突兀,誌厚以為他一開口又會問要錢。
  “聽說……活不長了。”
  誌厚鼻子發酸。
  “我特地來看看她。”
  他伸手按鈴。
  誌厚掏出鎖匙,開門回家。
  掩上門,他跌坐在沙發裏。
  還未回過氣來,有人敲門,誌厚知道這又是那男人。
  他去開門。
  那男子說:“她們不放我進去,傭人推說母女都不在家。”
  誌厚不出聲,高大的他站在門口,也並沒有放人進屋的意思。
  請客容易送客難,他與他,無話可說。
  “我隻想見女兒最後一麵。”
  誌厚點點頭,想關上門。
  “如今,我手頭也還寬順,我沒有其他意思。”
  誌厚已經關上了門。
  這人手上本來有兩件瑰寶,可是他不懂得珍惜。
  他一輩子不明所以然也好,省得懊悔。
  誌厚換上一套便服,過去接理詩。
  兩家都沒有提到那名男子,自南施處,誌厚學會忍耐:生活再不如意,也得全力應付。吃一塊蛋糕,聞一間花香,苦中作樂。
  理詩換好衣服等他,她選一襲花裙子,看上去像個少女,陽光下的她十分瘦削,但是軟弱的身體並沒有影響她精靈的思維。
  誌厚見南施尚未更衣,“你也一起出去走走。”。
  南施搖頭,“我想趁這個空檔眠一眠。”
  誌厚點點頭,繞著理詩手臂,“來,理詩,你我結伴。”
  上了車他又說:“你累了同我說,我們隨時告辭。”
  理詩一路看風景,目光依戀,“所有美麗的城市都依山沿海,像香港、三藩市、溫哥華。”
  誌厚說:“也有東京、巴黎、上海,都是盆地,人煙不散,特別似紅塵地。”
  “為什麽叫紅塵?”
  “我也不知道,可能是佛偈,或是華人詩意:灰塵不夠美,故此叫紅塵。白雲未夠深刻。又叫青雲。”
  理詩專心聆聽。
  誌厚天南地北那樣陪她聊天。
  “十多歲少女叫紅顏,又說,每當紅時便成灰,這紅色對華人來說有重要含意。”
  “有一天我不在了——”
  誌厚立刻轉移她注意力:“看山坡下的紅影樹,整個樹頂像在燃燒,我翻植物書籍,竟找不到它的英文或拉丁名稱,你說奇不奇?”
  理詩轉過頭去看,“世界真美。”
  “我們到了,羅氏夫婦住在那間小白屋裏,真懂享受。”
  車子一停,羅承堅與周炯已經跑出來歡迎。
  誌厚說:“香檳在車後廂。”
  承堅一邊說“又送香檳,存貨足夠用來洗澡”,一邊彎腰低頭去查看車裏坐著什麽人。
  他意外怔住,車裏向他微笑的是一張雪白小麵孔,皮膚白得透明,一絲血色也無,隻看見血管紋路。
  一看就知道這小女孩有病。
  “我替你們介紹,理詩,這是我老友羅承堅與周炯。”
  他們握手。
  周炯比較含蓄,隻把理詩當大人看待,“我們在平台喝下午茶,如果風大,就搬進客廳。”
  那小女孩下車,四肢纖細,衣著考究,像一隻古董洋娃娃。
  羅氏夫婦交換一個眼色,暗自歎氣。
  暗地裏承堅問妻子:“誌厚搞什麽鬼?”
  周炯低下頭,“看得出那小女孩已經病入膏盲。”
  “把巧克力蛋糕拿出去吧。”
  誌厚似乎很高興,帶著理詩四處參觀。
  羅承堅在地庫設了一個小型遊戲室,擺著各式九型彈子機、電子遊戲、乒乓桌,當然少不了點唱機。
  誌厚問理詩:“你想聽什麽歌?”
  理詩笑而不答。
  “我保證這唱機裏全是老歌。”
  他放進角子隨意按紐,一把小公雞般男聲嘶叫起來:“噢,嘉露,你視我如傻瓜,親愛的我愛你;雖然你惡待我,但如果你離開我,我一定會即死……”
  理詩聽了駭笑,她不由得對歌者說:“不,我肯定你不會死。”
  大家忍不住笑起來,氣氛鬆懈。
  誌厚想,理詩說得對,大家最終都會勇敢地活下來。
  他們又到二樓參觀。
  門一推開,看到裝修到一半的嬰兒房。
  誌厚又驚又喜,“恭喜恭喜。”
  各式一點點大嬰兒衣服堆滿地上,一排小小十來雙鞋子,每個號碼都齊全,像玩具似,都叫理詩蹲下細看。
  誌厚替他倆高興得幾乎鼻酸。
  周炯開啟一隻音樂盒,小小木馬全部開始旋轉
  理詩笑說:“這裏真溫馨,我喜歡這家。”
  周炯說:“歡迎你常常來,將來幫我們照顧嬰兒。”
  “孩子叫什麽名字?”
  “叫羅禦風好不好?”
  誌厚一聽,頭一個反對,“太別致了,周炯,幼兒無論叫阿豬阿狗才快高長大。”
  周炯朝誌厚使一個眼色,“容後計議。”
  誌厚會意,立刻噤聲。
  “來,大家到後園去坐。”
  誌厚讚歎:“什麽,還有後園?”
  這時,理詩明顯疲倦,卻不願告辭。
  她欣賞羅氏伉儷的蜜月照片,津津有味。
  周煙替誌厚添咖啡。
  她說:“誌厚,成珊已回來工作。”
  誌厚不出聲。‘
  “這名字已經遙遠?”
  簡直似前世的事。
  與她戀愛的那個周誌厚,早已化灰,今日的周誌厚,已是另外一個人。
  “小理詩與你很投契。”
  誌厚隻是喝咖啡吃蛋糕。
  “累了,該帶她回去了。”
  “理詩想多看這個世界。”
  他們在五點多才告辭,南施不放心打過電話來。
  車子到家門理詩已經睡著,誌厚背起她。
  理詩輕得沒有分量,誌厚背她上樓,按鈴,保母與看護迎出來,他不願放下她。
  他一直背著她人屋,走進臥室,仍然不願放下。
  南施進來看個究竟,發覺誌厚默默流淚。
  “放下理詩好了。”
  誌厚仍然站著。
  “你不覺得重?”
  看護走近,“理詩要服藥了。”她張開雙臂。
  這時,誌厚不得不把理詩交還她們。
  “看得出理詩玩得盡興。”
  誌厚目光看往別處。
  “請到客廳坐。”
  誌厚情緒漸漸平穩下來。
  “誌厚,下星期我們會去西奈山醫院求診。”
  誌厚立刻說:“我陪你們去,我有假期,
  我的夥伴羅承堅度蜜月回來了。”
  “不,你聽我講,誌厚。”
  “我堅持陪理詩走一趟。”
  南施十分鎮定,“誌厚,我不想你去。”
  “為什麽?”
  “你有你的生活,作為一個朋友,你做得已經足夠,我不想你再花時間精神。”
  “理詩需要我這個大哥。”
  “即使你是親生大哥,也有你自己的工作、家庭、朋友,誌厚,送君千裏,終須一別,到此為止,好不好。”
  誌厚黯然。
  “薑醫生會沿途照顧我們,你可以放心,我又會帶著保母看護,我們不會寂寞。”
  誌厚的聲音極低,“也許你注意到,也許你沒有,這段日子,是理詩醫治了我。”
  “是嗎?”南施微笑,“那多好,好心有好報。”
  誌厚鼓起勇氣,“讓我陪伴你們母女。”
  “誌厚,我們可以照顧自己,你的誠意,我終身感激。”
  過了一會,誌厚說:“你真有誌氣。”
  南施忽然微笑,“那是因為我身邊還有若幹儲蓄。”
  那樣坦白,叫誌厚更加感動,他握住她的手,隻一會,她輕輕縮回。
  她對誌厚說:“你同克瑤才是一對,你倆是那樣相似,連在笑之前先皺一皺眉都一樣,你應采取主動。”
  誌厚不出聲。
  “你總不能叫人家全力出擊。”
  誌厚笑了。
  他站起來,想了想,“我送你們上飛機,不要再推辭,不再叫我傷心。”
  回到家裏,誌厚倒在床上。
  去敲門。
  去。
  “克瑤,我們也該見麵了,出來說幾句話可好?”
  “原來人人都見過你,隻除出我。
  “告訴我你同我三叔的關係,他真是一個奇人可是。
  “克瑤我們一定有很多話講。”
  明天,他一定抖擻精神,穿上最好的西裝,
  正式去敲客房門。
  第二天,他一早起來,寫張字條,自門縫塞進去“克瑤,下午三時,我們在露台見。”
  他隨即去上班。
  那日陰雨,不知怎地,可能是天氣影響心情,同事間紛爭特別多,個個到誌厚麵前來抱怨討公道。
  誌厚唯唯諾諾。
  他心急要回家,他有重要約會。
  同事訴苦:“我現在明白為啥以巴兩國直打了三十五年無法議和,又愛爾蘭共和軍何故永不罷休,還有,幹嗎印巴在克什米爾一觸即發。”
  誌厚想一想,“對世界時事這樣熟悉真是好事。”
  “誌厚,公司裏有人逼害我!”
  誌厚取過外套,“你想我怎樣做?”
  “為我出氣,親手把他的頭切下來,踢落大西洋。”
  誌厚笑,“我們住在太平洋沿岸,踢不到大西洋。”
  他搶出門去。
  交通擠,他怕遲到。
  第一次約會,得留一個好印象。
  周誌厚額角出汗,啊,他驟然醒覺:他又在約會了,而且內心依舊忐忑;同大學時約女同學到畢業舞會時心情並無兩樣。
  ——門打開來,他的舞伴已經打扮好預備出門,她穿一襲黑色低胸網紗寬裙,裙據上釘滿亮片,在燈光下宛如滿天星,襯托得少女光潔麵孔像安琪兒一般。
  他永遠不會忘記該刹那的驚豔。
  稍後,他一定會有同樣感覺。
  想像中克瑤有張鵝蛋臉,秀發如雲,攏在腦後,神情略帶憂鬱,笑起來,卻一掃陰霆,如金光自烏雲深出……
  他先到花店買了一小束紫羅蘭,趕到家門,剛好三點。
  他匆匆上樓,剛想掏出鎖匙,劉嫂聞聲已來開門。
  他看到露台上人影晃動,連忙叫:“克瑤。”
  定睛一看,卻不是她,那不過是劉嫂掛出一件大衣在露台上晾曬。
  他聽到腳步聲轉過頭去,“克瑤?”
  劉嫂訝異地說:“王小姐已經走了。”
  “走?幾時的事?”誌厚張大嘴。
  “她昨天下午三點多離開。”
  誌厚愣在那裏,頭上像被人淋了一盆冰水。對她幾時回來?”
  “王小姐不回來了。她在上海的生意已經結束,功德完滿,她說學得許多寶貴經驗,她回老家體息過後打算到歐洲旅行。
  誌厚呆若木雞說不出話來。
  “她在廚房留了字條給你,你沒看見?”
  誌厚頹然走進廚房,隻看見一盒糖與一張字條。
  “誌厚,在上海我找到幼時外婆給我吃的豆酥糖,滋味極品,人口即融,願與你共享。又這段日子,多謝照顧,後會有期,瑤。”
  誌厚放下字條,走到走廊底,推開客房門。
  劉嫂說:“我已經清理過了,王小姐十分整潔,沒有留下什麽。”
  人去樓空,隻剩白色窗簾緩緩拂動。
  一隻襪子,一本書都沒有留下。
  也沒有氣味,劉嫂已經噴過空氣清新劑。
  茶幾上隻得那張他自門縫塞進的字條:“克瑤,下午三時,我們在露台見”。
  每個字都像跳出來笑他。
  那時,王克瑤已在飛機上。
  他遲了許多許多。
  他抬起頭來看著天花板,心中茫然。
  待他準備好了,自繭裏走出來,人家卻已經離去。
  下一步該怎麽辦?
  劉嫂在他身後輕輕掩上門。
  隔了很久,他把自己寫的字條搓成一團扔掉。
  他緩緩走到客廳,倒在長沙發上。
  誌厚鼻端,像是又隱約聞到紅玫瑰靡靡香氛。
  他歎口氣。
  人已經走了。
  誌厚看到電話上有人留言。
  他過去按紐聆聽。
  “誌厚,飛機十分鍾內開出,請祝福我們——”
  什麽?這是南施的聲音。
  “我不想婆媽地叫你接送,故此到現在才通知你,請諒,昨午,克瑤來辭行,原來她誤會我對你有非分之想,我已努力澄清,誌厚,珍重,再見。”
  誌厚“嘩哈”一聲,突然大笑,啊哈啊哈,激起回音。
  真沒想到會走得一個不剩。
  是,周誌厚應該站起來了,這段日子,全靠左一個王克瑤,右一個任南施把他撐著,還有小理詩陪他解悶。
  他是世上最幸運的人。
  誌厚回公司工作到晚上。
  他對生事的同事說:“你再不向諸人道歉息事寧人,我將親手切下你人頭,一腳踢進印度洋。”
  大家噤聲。
  八時左右有人問誌厚:“去不去梅子?”
  誌厚搖頭,“不,不去。”
  再不用梅子的歌聲麻醉,他現在已恢複正常,心底那個血洞已結了癡、硬硬的。沒有感覺,很好。
  承堅打電話來:“周炯做了幾個菜,可要來吃飯?”
  誌厚答:“不需要,我會照顧自己。”
  “克瑤走了。”
  “我知道。”
  “她對我說,機會應當留給那鄰居太太,她是什麽意思?你推我讓,如此文明,並非佳兆。”
  “克瑤語無倫次,不必去理他。”
  “誌厚,你怎麽會放走王克瑤這樣的可人兒。”
  “請勿管我私事。”
  “狗咬呂洞賓。”
  誌厚笑了。
  那天晚上,誌厚一個人在家看電視新聞。實在悶,駕車往羅宅,渴望聊天。
  小白屋亮著燈,像童話世界裏小神仙住的屋子。
  誌厚去按鈴。
  承堅出來開門,一見是他,驚喜,馬上說:“誌堅,我以為你不來,成珊在屋裏,是個好機會。”
  誌厚一怔。
  這時周煙走出來,“是誰按鈴?”
  誌厚立刻同老友說:“別講我來過。”
  他轉頭就走,迅速上車,一支箭那樣駛走。
  羅氏伉儷呆呆看著他絕塵而去。
  他們的人客在身後問:“誰?”
  承堅立刻答:“摸錯門。”
  摸錯了門。
  你來敲門時他沒心情開門,你聲嘶力竭,匐匍在門前也沒有用,待你受傷心灰走開。
  另一人輕輕走過,門卻為他敞開,他順利進人心扉。
  那道門不屬於你,你進不去。
  誌厚到隔壁敲門……
  女傭來開門,“嗬,周先生,是你,太太說,她一有時間會與你聯絡。”
  誌厚點點頭,“可有留下地址電話給我?”
  女傭搖搖頭。
  誌厚返回自己家中,他上床休息。
  夢中看見有人靜靜向他走來,他以為是南施。不對,那少女個子小得多。
  是理詩?也不是,那麽,是誰呢。
  她仰起頭來,“誌厚,你忘記我了。”
  誌厚看清楚那皎潔的麵孔,她穿著一件低胸晚服,裙腳上釘滿亮片,像滿天星,好看極了。
  誌厚喜悅:“是你,伊利莎白。”
  “你還記得我名字。”
  “你此刻在什麽地方,畢業後在何處工作,近況好嗎?”
  依利莎白微笑,“誌厚,讓我們再次起舞。”
  誌厚挽著她的纖腰,用額角輕輕抵住她的額角,內心無比歡喜,由衷地笑出來。
  音樂悠揚,是什麽歌曲,啊,是那首叫“夜裏的陌生人”的老歌……
  然後,像所有的夢一樣,他蘇醒過來。
  可是,同其他的夢稍微不同,這個夢裏的溫馨悠久不散。
  第二天,區律師大駕光臨到公司找他。
  “誌厚,你一直沒來簽收房子。”
  誌厚打躬作揖,“對不起,發生許多事,一時走不開。”
  區律師看著他,“對,許多更重要的事。”
  他把文件攤開來,“請在這裏這裏簽上大名。”
  誌厚輕輕說:“克瑤走了。”
  “你王叔刻意安排她來見你,你倆有無發展?”
  誌厚不出聲。
  “地點對了,可是時間不對?”
  誌厚點點頭。
  “真可惜,當年你三叔同克瑤母親,也是這樣擦身而過,去不到一起,有緣無分,他有次說:就差那麽一點點,克瑤就是他的女兒。”
  即使那樣簡單說來,也覺得蕩氣回腸。
  “誌厚,我有克瑤電話地址。”
  “我知道。”
  “你需要的話,我可以給你。”
  誌厚仍然說:“我知道。”
  區律師站起來歎口氣,“與你說話,像見周有伴一樣。叔侄二人十分相似,可惜他已不在,唉。”
  區律師走了。
  一連幾個星期,周誌厚留在公司苦幹,一連趕出幾個計劃。
  同事暗裏說:“以為誌厚不再會有新意,可是嘩啦,又一次叫人歎為觀止。”
  “那個叫磚牆逐塊移動打開大洞的特技,豔驚四座,有口皆碑。”
  “他的腦子不知如何構造。”
  可是誌厚往往一連幾天躺在辦公室,苦苦構思,不斷試驗,隻用冷水敷臉,身上都幾乎發出異味。
  羅承堅也忙得頭生煙,他看中的擴張單位突然漲價,他天天去與業主糾纏。
  這叫什麽?叫進行得如火如荼。
  一日,有記者上門來要求訪問周誌厚。
  “我們是光明日報,與一位羅先生約好訪問周君,我們聽說荷裏活重頭作品‘青雲淩誌’中飛虎隊戰鬥特技部分將由周君設計,聞風而來。”
  周誌厚聽見是記者便退避三舍,他說:
  “周誌厚到荷裏活去開會。”
  “幾時回來?”
  “你們訪問羅先生也一樣,他有資料。”
  記者有點疑心,“你是誰?”
  誌厚笑笑,“我是辦公室助理。”
  他回到自己房間鎖上門靜心工作。
  稍後助手打電話進來:“承堅與記者嘻嘻哈哈談得不知多開心,你放心好了,辦公室助理。”
  有承堅在真放心,他這人舌燦蓮花,保證把記者們治得服服貼貼。
  這時,誌厚案頭白色私人電話響起來。
  他一怔,立刻取起話筒。
  “誌厚,第一個電話就找到你,真好。”
  “是成英?”誌厚認得這聲音。
  “正是我。”
  “有什麽消息?”
  “誌厚,理詩於昨晚時間八時三十四分不治,請你節哀順便。”
  誌厚沉默。
  “理詩母親情緒還算平穩,我明日回來,再與你詳談。”
  誌厚聽見薑醫生掛上電話。
  他坐下,用手揉一揉麵孔,一聲不響,工作到深夜。
  回到家,斟杯啤酒,獨自坐在露台上喝光。
  他聽見有人按鈴。
  劉嫂已經搶先開門。
  是鄰居女傭雙目通紅地走進來,放下一隻盒子,“太太說,還給周先生,謝謝他。”隨即離去。
  誌厚打開盒子,看見他送給理詩的兩件禮物,一小瓶黃土高原帶回來的泥沙,以及一條銀手鏈,物是人非,歸還原主。
  劉嫂輕輕說:“鄰居太太已經托經紀出售公寓。”
  “啊,是嗎。”
  “她不回來了,索性結束生意,移民他鄉。”
  誌厚點點頭。
  劉嫂說:“是我狗眼看人低,我看偏了鄰居太太,我以為她會到處獵取男人。”
  誌厚抬起頭笑笑,“即使是,歪頭歪腦,沒神沒氣的我也沒有資格做她目標。”
  劉嫂說:“誰說的,王小姐就喜歡你。”
  “我們隻是好友。”
  誌厚有點惆悵。
  “她給你留下的豆酥糖你嚐了沒有?她送我那盒,我都不舍得吃,希望她再來。”
  何日君再來。
  鄰居太太決定出售祖屋,想必不會回來。
  什麽地方開心,就往什麽地方去,這裏分明是傷心地,不宜久留。
  誌厚像是接受得很好,如常工作。
  薑成英醫生回來,約誌厚見麵。
  她十分欷籲,“誌厚,世事古難全。”
  誌厚斟一杯咖啡給她。
  “她們母女很感激你,”成英抬起頭來,“我一直以為你與南施有私情,可見我是個俗人。”
  誌厚輕輕說:“好朋友更加難能可貴。”
  “是,戀人一下子鬧翻。永不見麵。”
  誌厚不出聲。
  “理詩最後說什麽?”
  “她告訴我,如果痊愈,會同你到加國卑詩省去看一棵三千歲的大香柏杉。”
  誌厚點點頭。
  “還有,與她倆人住一間蕩漾大熊湖浮在木筏上的豪華酒店。”
  誌厚又點點頭,理詩充滿希望,很好。
  薑醫生納罕問:“有那樣的酒店嗎?”
  “我把網址給你,那會是度蜜月的好地方”
  薑醫生與他握手,“誌厚,你知我欣賞你,一直希望你是我妹夫。”
  誌厚說:“祝福你,成英。”
  “所有婚姻都需要祝福,謝謝。”
  誌厚送成英出門,看見對門有人進進出出,奇怪,都是些什麽人呢?
  成英生活經驗比他豐富;輕輕說:“房屋經紀。”
  原來如此。
  誌厚回家靜靜坐下。
  一連好幾天,經紀踏破門檻,然後,人流停止。
  一日,任家老傭人來告辭。
  劉嫂請她進來。
  她同誌厚說:“周先生,我要走了,太太已給我遣散費,我打算還鄉休息。”
  “那是什麽地方?”
  “我在杭州出生,彼處還有親人。”
  誌厚親手把一張銀行禮券交給她,“不成敬意。”
  “周先生真是好人,本來以為太太與周先生可以做好朋友……”
  “我們的確是好友。”周誌厚可以改名周好友。
  女傭告辭。
  過兩日,劉嫂說:“對麵房子已經售出。”
  “這麽快?”
  “看樣子,裝修師傅很快會上來。”
  裝修!可怕,日以繼夜,不停敲打,處處泥灰,鄰居吃苦。。
  周誌厚也許要搬到公司去暫住。
  劉嫂說:“周先生不用怕,你很少在家。”
  第二天上班,誌厚看見一個男人蹲在樓梯口。
  他看見他,也不出聲,隻是垂頭。
  誌厚認得他是伍某。
  他哺哺說:“孩子竟先走一步。”
  誌厚真想趨向前說:“是,你已失去搖錢樹,你再也不能挾稚女而令弱婦了。”
  他沒有那樣做。
  他一貫維持沉默。
  那男人像是意外,“你們兩人沒有在一起?”
  誌厚走往電梯口。
  “我明白了,你嫌她有過去,牽絲攀藤一大堆人,你怕我上門來——”
  誌厚摹然轉身,舉起手,大力給這男記耳光,“啪”地一聲,打得他金星亂冒
  “這一記是我的。”
  誌厚再掌摑他另一邊麵孔。
  “這一記是理詩的。”
  打得他退後三步,差點滾下樓梯去,住兩邊麵孔嚎叫:“你打人,我召警察,可打人——”
  劉嫂這時剛來開工,把這情況看在一清二楚,她冷冷說:“他打人是因為你我,他保護婦孺,打退惡人,有何不可?走;我立刻召警。”
  伍氏隻得奔下樓梯逃走。
  誌厚的出手是那樣重,他自己的手心都腫了起來。
  這時,裝修帥傅已經抬著工具上來,
  著:“拜托讓開。”
  誌厚發一陣子呆,回公司工作。
  他對助手說:“我家鄰居大肆裝修,搬出來住。”
  “去女友家最理想。”
  誌厚沉默,“我沒有女友。”
  “真無人相信。”
  “不如在公司替我整理出一間客房來。”
  “那也不難,反正你時時在公司過夜。”
  誌厚仰起頭,“不知是誰說的,情願失戀,也不願搬家,因為失戀自己慢慢會好,搬家非得親親為做個賊死。”
  助手看著他微笑,“嗬,是嗎?失戀自己會好。”
  她出去吩咐夥計給誌厚買日常用品,又訂購簡單家具。
  第三天一早,誌厚正收拾衣物,已聽到碰碰嘭嘭聲音,開始了。
  他走到客廳,看見一盆雪白的牡丹花。
  誌厚訝異,“誰送來?”
  劉嫂答:“對門,說是裝修騷擾鄰居,先打個招呼,真沒想到牡丹花這樣好看又甜香撲鼻,我一點也不覺得俗氣。”
  “花怎麽會俗,俗的是人。”
  誌厚挽起行李袋出門。
  對鄰正拆個不亦樂乎,石塊批蕩一籮籮運出。
  誌厚呆視對門。
  他像是看到南施不施脂粉迎出來,小理詩就在她身後叫大哥。
  理詩會認得路回家吧,誌厚鼻子發酸。
  正發呆,有人說:“請讓一讓。”
  是一個年輕女子手攜圖則出來,想必是室內裝修師了。
  她這樣說:“這位是周先生吧,打擾你了,牆壁三五天內即可完全清拆;以後不會有太大聲響,請多多包涵。”
  誌厚點點頭上班去。
  人家這樣好聲好氣,他也不便發作。
  到了公司查看電郵。
  已經半個月了,南施與克瑤都沒有再同他聯絡。
  周好友這兩個好朋友仿佛忘記了他。
  她們兩人之間又有無通訊?誌厚隻得憑想像。
  他在公司住了下來。
  三天之後,羅承堅宣布公司擴張搬新址計劃,同事們大表興奮,隻有誌厚一貫戀戀不舍舊人舊事,落落寡歡。
  大家開始整理私人對象,助手搬出幾隻紙箱,放在誌厚身邊。
  下午,有點空閑,誌厚看著那幾箱雜物。
  都是些什麽。
  拆開看看。
  厚紙盒一打開,他自己頓時怔住,原來一整箱都是各式各樣名貴銀照相架子。因為多日沒有拭抹,有些已經氧化,略略發黑,更顯得曆史悠久。
  誌厚取起相架看,啊,都是薑成珊的玉照。
  大部分由他親自拍攝:旅行途中,她在溫習功課、她在吃水果,啊!這一張她靠在繩網床上睡著了。
  成珊一臉秀氣,衣著簡單素淨而名貴,她標誌首飾是一隻白金表與一副珍珠耳環。
  誌厚看著照片,隻覺無限陌生。
  就是這個女子了。
  他想一想,以為會有無限傷感,但是沒有,他實事求是地把照片通通拆出來,用切紙機切碎,然後把銀鏡框交給助手。
  他說:“看看同事們可有用,每人一個。”
  “咦,都是鐵芬尼出品,這裏一共十八隻,嘩,價值連城。”
  誌厚覺得完成了一件大業。
  一下午,他與同事一起乘車去看新寫字樓。
  大家一進門便“阿哈”一聲,幾乎沒擁吻羅承堅。
  隻見無間斷的大辦公室放滿綠色盆栽,有幾棵高達天花板,每張桌子都近窗,個人空間大得可以見客、伸腿、吃茶。
  有人笑說:“我一輩子不會離開這間公司。”
  “每天交通時間多些也值得。”
  “大家要更加努力工作了。”
  承堅挺胸凸肚,十分高興。
  窗外是_望無際的南中國海,靜寂平和美麗,海水在陽光下閃閃生光,有一個平台,可以推開長窗出去,坐在帆布大傘下沉思。
  誌厚站在欄杆邊,看著海景。
  承堅走近,“還喜歡嗎?”
  誌厚讚道:“好極了,遠離都市煩囂。”
  “誌厚,我喜見同事分享你那些很相架。”
  誌厚卻說:“有一本小說,名叫‘海灩’,形容的大抵就是這種明媚的蔚藍。”
  “誌厚,同事說,我推介的人才何冠璋原來專程來挖角,我險些釀成大錯,唉,力不到不為財,以後告假,三天起,五天止。“”
  誌厚仍然看著海,“怎麽想得出那樣絕妙的小說名,給我一百年我也構思不出。”
  有人叫羅承堅聽電話,他進去了。
  半晌,誌厚也回到室內。
  他坐到新椅子上,開始工作,覺得事事得心應手。
  一個星期後,他們搬到公司新址。
  這個時候,誌厚明白到,克瑤與南施大概是不打算再與他聯絡了。
  她把他讓給她,她也把他讓給她。
  結果誌厚沒人要。
  又過了半個月,劉嫂打電話到公司來:“周先生,鄰居裝修完工,再也聽不到敲打聲音,你可以搬回來了。”
  誌厚恍然若失。
  他已習慣住在辦公室裏,每早六時正起來,梳洗一下到附近小茶室吃早餐讀早報,然後回來工作,省下交通時間,到了十一時已經做妥大部分工作。
  回去?
  他都忘記了另外有個家。
  這個多月來他明白到原來一切都是身外之物,牽牽絆絆,一無用處,不足以安慰紅塵中癡人。
  他單靠一隻行李廂就生活的很好,兩件襯衫兩條褲子,加一堆內衣褲,已經夠用。
  可以回家了。
  誌厚駕著車子回去。
  劉嫂迎出來,吃一驚,“周先生,你瘦許多。”
  “不,胡子長一點而已。”
  廚房放著一籃子鬆餅,他取一隻吃。
  劉嫂說:“鄰居送來,真有心思,多謝我們包涵。”
  誌厚問:“是大家都有呢,仰或單是送我們?”
  “上下左右四鄰都有。”
  “原來如此。”
  誌厚進房淋浴剃須。
  他對自己家有點陌生,隻覺空間太大。
  劉嫂做了一碗肉絲麵給他。
  誌厚一邊吃一邊問:“對麵一家幾口?”
  劉嫂不出聲。
  “你還沒打聽到?”誌厚取笑她:“不像你呢。”
  劉嫂答:“對麵女傭不講中文。”
  這倒好,省卻多少是非。
  劉嫂說:“好像隻是兩夫妻,沒有子女。”
  “姓什麽?”
  “姓李。”
  “你已經知道不少,有無與鄰居太太攀談?”
  “我還沒見過她。”
  “住得那麽近,一定見得到。”
  劉嫂洗了碗走了。
  誌厚在自己床上睡著,夢中仿佛聽見克瑤開門出來,又開門回房。
  又好像聽見克瑤輕輕走到他床邊,探頭張望他,“誌厚,是我。”
  這樣的夢,也勉強可稱綺夢。
  誌厚醒來,已是深夜。
  他走到廚房斟水喝,看到平台停車場有一輛明黃跑車駛回停下。
  這部扁平蟹狀歐洲跑車,鼎鼎大名,叫做“魔鬼”。
  隻見車門打開,一個苗條身影獨自下車來。
  離那麽遠都知道那女郎肩是肩,腰是腰,是個美人。
  從來沒見過這輛車與這個人,是新搬來的嗎。
  誌厚一楞,莫非,這就是他的芳鄰。
  他進書房工作。
  第二天深夜,那輛跑車又在差不多時間駛回來,女郎仍然孑然一身,秀發垂肩,挽著大幅絲披肩,緩緩下車。
  那披肩上有珠片,在有限的燈光下閃閃發亮。
  每晚都獨自一人。
  照說,這樣的女子身邊應當有男伴才是,誌厚想不明白。
  早上,劉嫂來了,她有消息。
  她煞有介事地說:“什麽風水!”
  誌厚自書桌上轉過頭去。
  “一個是這樣,兩個又是這樣。”
  誌厚笑出來,“你有什麽新發現,請說一說。”
  “鄰居太太是名外室。”
  (P227缺)
  周誌厚打開大門,站在那裏等。
  倘若她真是他鄰居,那麽她會上來開門。
  果然,不出片刻,電梯門打開,女郎緩慢走出來。
  慢著,什麽事?她的腳步蹣跚。
  她手中提著雙極細跟的高跟鞋,赤足。
  誌厚剛想出去,她抬起頭,輕輕呻吟一聲。
  誌厚看到她豔麗的麵孔。
  原來是她!這樣漂亮的臉不容易忘記。
  他停一停神,咳嗽一聲,輕輕走出去問:“扭到足踝?快搽藥揉一揉,否則後患無窮。”
  她也看到他,難得她亦沒有忘記他,語氣驚喜,“誌厚,是你,你怎麽在這裏?”
  誌厚微笑,“我住你對麵,我是你鄰居。”
  她也笑,“那真是太好了。”“來我家,讓我看看你足踝,希望能幫到你。”
  他過去扶她。
  她的身體半貼著他,隨他進屋,嗬,那香糯的肌膚。
  “誌厚,真沒想到我們是鄰居。”
  他讓她坐在沙發上,替他擱起雙腿,一看,左邊足踝紅腫,酒醒後一定痛得叫救命。
  誌厚取出銀酒桶,注滿冰塊冰水,把她的纖足浸進去。
  上天造人的時候分兩批,一批是普通人,另一批是美人。特別用心思。
  好看的人從頭到腳都那麽好看:雪白足背,小巧足趾,指甲經過修剪,搽著粉紅色。
  她舒服地呀一聲。
  誌厚看著她笑:“跳舞時扭到?”
  她不回答,大眼睛仿佛有點淚光,她舉起雙手,放到頸後,誌厚這才發覺,她的肉色紗衣雖然有袖,但是袖與衣身不連在一起,舉起手,可看到腋下。
  誌厚從未見過那樣誘惑的一片肌膚,緩緩別轉麵孔,不敢逼視。
  她忽然問誌厚:“我叫什麽名字?”
  誌厚輕輕答:“你姓林,叫妹妹。”
  她笑了,“你真記得。”
  “你摸錯房間,後來,又回到該出現的地方去。”
  她看著他,“又有一次,你可是與長輩在一起?”
  “那是我爸媽。”
  “我猜到,你長得像母親,她容貌端莊秀麗。”
  醉醺醺仍然那樣會講話。
  誌厚取出類固醇藥膏,幫她揉足踝。
  她仍然把那隻酒瓶抱在胸前不願放下。
  誌厚說:“現在是你住在那裏了。”
  她仍然沒有回答。
  誌厚發現她已經睡著。
  他想一想,把她的頭墊得舒服點,腳部抬高,然後走到克瑤的房間,取出一條凱絲咪薄毯子,輕輕蓋在林妹妹身上。
  能夠為一個美人服務,誌厚覺得很高興。
  隻見她如雲的秀發揚在沙發一角,好看煞人。
  誌厚還有工作,他坐到計算機麵前,做了通宵。
  是鳥鳴聲把她吵醒的吧。
  她睜開雙眼,不但頭痛,足踝也痛,仿佛有一隻熨鬥壓住她似,不由得呻吟一聲。
  誌厚探頭過去“睡醒了?”
  她想起了昨夜的事。
  微微笑,她朝他招招手。
  誌厚身不由己地走近。
  她舉起雙手搭住他肩膀。
  宿醉、殘妝,又被晨曦照射,美人卻仍然是美人。
  她輕輕用額角貼住他額角。
  “謝謝你。”
  誌厚答:“應該的。”
  “誌厚,我得事先告訴你,我此刻名義上是非正式的李太太。”
  “我明白。”
  “坦白了沒有牽掛。”
  誌厚輕輕說:“這是好事。”
  她擰開收音機,“聽聽早上有什麽新聞大事。”
  誌厚說:“我幫你做咖啡。”
  收音機卻沒有播放新聞,隻傳出悠揚的一首四十年代英文老歌。
  “如果我不關心,我會否說這樣的話,如果你不關心,你又會否有這樣的響應,嗬,如果我不關心……”
  誌厚一邊調製咖啡,一邊跟著哼。
  他覺得很好。
  他的願望仿佛實現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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