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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七一年以後,我爸就想一件事:怎麽死。見人就想駡,連我長得比他高了也罵:龜兒子,高刺刺的,老子看你硬是不順眼。我爲了不惹親爸不舒服,能不見他就不見他。那時候我家住的是筒子樓:兩間屋子門對門,廚房對著人家的門。
我爸嫌吵,要自己住單間,讓我媽和我住一間大房子,我隻好睡單人床。一九七一年十二月的一天,早上快八點我爸那邊都沒動靜,裏邊還插門(?)。我得進去拿個東西進不去,我隻好到馬路邊的窗子上看看。一看傻了:我爸四仰八叉,四川呼嚕打得山響,敲門敲不開。他付諸行動了?不活了?按説不活就不活,可是在文化大革命期間:不準不活。有道是“自絕於人民自絕於黨”。我媽已經六神無主了。我找來一根粗鐵棍,把窗子上的鐵欄撬彎進了屋。這才發現我爸吃了一瓶子的安眠藥。還留了紙條:別管我,我自己不想活了。
我媽就會哭。救人如救火,我背起我爸就去坐公交(呼嚕破壞早晨的靜謐,我使勁給人說“對不起”)、上醫院。七天七夜,我見證了生命的頑強。醫生切開了我爸的喉管,抽出了很多痰,才救回了我爸的命。不過我沒想到我爸醒來後見到我説的第一句話就是:你個龜兒子,救老子做傻子嗎?還捶胸蹬腿。
是啊,我救我爸做啥子?別以爲勇敢自死容易。我爸下這麽大的決心“二不怕死”,為家考慮,也留了親筆紙條。我違背我爸意願把他救了,累個個半死還挨了罵。真是雙輸呀。那真的是個生也不是死也不是的時代。
回家以後還是安排他和我媽住一閒房。他不願意出去上公共厠所,,就在屋子裏拉屎撒尿然後我媽給他倒。我媽是一點辦法都沒有。嫁人嫁人,倒屎倒尿。年輕相愛,老了無奈。日子呀,嫁了人就不管那人多臭多煩,你也隻能承受。
我爸後來活到了一九八四年。我讓他多了十五年的生命。生命不是任何時候都可貴。如果想吃什麽有什麽,想睡有個舒服的床。像呼吸新鮮空氣就能呼吸到新鮮空氣,想説什麽話隨便說,想溜達有花紅樹綠的地方溜達。生命或許還有點意義。
一九七一年的時候,中國真牛。仗著自己有”精神原子彈“,堅信”精神可以變物質“,和世界上的兩個超級大國公開叫板。蘇修社會帝國主義打算手術式地修理中國,美國吃飽撐說:不準修理。修理不修理?修理了會怎麽著?我會被炸死嗎。我可是一點都不想死。
第二年美國民主黨的黨魁兼總統尼克鬆訪問了中國。美中聯手,十幾年後沒費一槍一彈修理了蘇聯(當然主要是蘇聯出了戈爾巴喬夫領導蘇聯人自己修理自己)。現在中俄聯手,打算修理美國。美國扛得住嗎?明年是不是還是川普和白等競選?八十不死,也沒有阿默(癡呆)已經燒高香了,怎麽就那麽酷愛當總統?
我一直感恩我媽每個月出¥25塊錢供我讀大學,不過我媽說那是她一生裏最幸福的出錢。我給她帶來巨大的精神快悅。後來我掙著大點的錢,一九九四年回國去幫媽買了大彩電、大冰箱、先進的洗衣機。甩乾機。
我爸死了以後,我哥頂上。我爸在的時候,我哥怕我爸。畢竟我哥小的時候,我爸威猛。家裏我爸掙錢最多。我不知道改革開放以後,老百姓的工資是怎麽漲起來的?我哥不幹活,開始理直氣壯地問我媽要錢娶媳。我媽老覺得欠我哥。被懷孕的時候喝了太多的眼淚。
人啊人,誰能料想到懷孕遇上”變天“?新舊社會兩重天。變天就算了,還得學一套另外的活命道理,活命語言。說話得往大了說,説話得往天邊說。説話得”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群衆是真正的英雄”,“要經風雨”,喜歡大風大浪。要“不稱霸”,“要準備打仗”。“要狠鬥私字一閃年”。“要急貧下中農所急”,生產隊長想強奸就渾身發軟。
我媽給我哥出錢去過兩個媳婦。幸虧精神病藥吃的多,沒有讓人家懷孕的能力。後來都離了婚。我媽的小三室一厛的房子有一間是我哥住。我哥不光是一輩子都是我媽養著,還愛上了賭博。出門幫我媽買幾個包子,我媽都得額外給跑路錢。
二00九年我回國,每天陪我媽説老話。每到傷心処我媽都是淚水漣漣。我媽說她那個時代的讀過點書的女人,幾乎就是沒人可嫁。她的五個閨蜜,一個嫁了國軍軍官(解放後判了十五年),一個嫁了漢奸書商(解放後不許工作),一個嫁了地主(解放後被槍斃),一個嫁了警察(解放後死在獄中)。我媽說她還算嫁了個看重精神生活還在舊社會會掙錢的我爸。她說她感謝我爸和她生了我。
誰能料想新中國?一九二0年以後出生中國女人有幸福的嗎?江青、王光美、卓琳、浦安修。。。到平常百姓。中國人生和政治結合得太緊了。什麽是政治?就是一種籠罩。
我媽為了不把我哥留給我和我姐。八十嵗以後吃喝自律,該做手術(膽囊)也不做。為了精神生活,我媽還自己學寫詩詞歌頌黨。看著自己弄出的文字變成鉛字很樂。
二0一三年我哥死了,活了六十三。幾乎一生沒有工作,讓媽養了一生。這是什麽人生?新中國太鬧騰了。我們若不是趕上一九七七年高考上了大學,改變了命運。我們的一生又會是怎麽樣呢?一個社會,就怕沒譜。政府無信譽,一黨永掌權,自嗨多少年?
我最後悔的事情是2000年我沒有把我媽接到我美國的家裏住些日子,哪怕是把她放心不下的我哥也接來。我媽特別愛看外頭的世界。一念錯過成永久遺憾。
二0一三年我回國安排我媽進養老院。在去養老院以前,我和我媽在我住的賓館住了三天。
在賓館裏每噸飯菜都是五個服務員排著隊給我媽送上來。我媽樂壞了,說她從來沒有這樣享受過。老年癡呆症狀是搞不清眼前,概念混亂了,比如她叫我去八路軍辦事処找一個姓王的烈士要她一九四七年借出的四十塊錢。三天三夜我媽不停地給我說她和我爸的老事。我一邊嗯哼,一邊想我小時候,每次我爸打我,她就把我的頭抱在懷裏。屁股打不壞。
後來我媽進了養老院,我給她買了最好的護理(中國現在一切都是錢說話)。臨走前的幾天,我每天都去看她。臨走時我媽拉著我的手說:你放心走吧,這裏比天堂還好。謝謝你。沒想到那一別就是永別。
五年前我媽病危,我姐不通知我,卻通知我媳婦。我老婆告訴我姐,別告訴你弟(瞞)。可恨的女人,越老越愛做別人的主。我至今都還在遺憾我沒能讓我媽拉著我的手離開這個給她太多痛苦的世界。我是她最愛的兒子。
五年前我和太太回國去把我媽的骨灰撒到重慶的長江裏,讓她和我爸能在他們的母親江裏可以“君住長江頭,我住長江尾”。
沒有了帶我來到這個世界的爹媽,我還在世間流浪靈魂。流浪到哪裏算那裏,一點沒有“客心千裏倦”的感覺。沒了惦念,每天活得都輕飄飄的。
我愛我媽。(完)
4、13、2023
(待續)
一個愛自己母親到骨裏的好兒子,母親又生活在那樣一個地方和年代,為兒心中的那份滋味和情感之複雜,怎是文字可以盡解。
遺憾的是,那個地方的“好日子”,才剛剛開始。是遺傳還是被調教成那樣我不知道,就感覺那塊地方誰想救它都難,因為永遠的記吃不記打。都說聰明人不犯兩次同樣的錯誤,這話要是對那十四億人去說,估計最少要有一半的回你說,小子你是嫉妒?被聖上虐是奴才祖上積德才有的榮幸。三十多年前也信過鄧小矮人香港五十年不變台灣會回歸祖國之類的囈語,覺得大江終於開始往東流了,五十年過去還有啥可變的,大家鹹與文明了。今天再看我朝,怎一個慚愧了得,不過百年,聖人迭出,乾坤逆卷,少見識了。連世界,都得靠我聖指引方向了。服氣。
地主被剝奪一切,還影響到下一代的出身,個人命運盡改,再釀家庭悲劇。
中國的老百姓,想過上太平日子,就這麽難!